心里尽是想死的念头。
除此之外还记得的只有过了半夜开始下起大雨,以及伊里野持续低吟着谜样的语言。想睡却睡不着的浅羽,始终观望着她的动静.就在雨滴敲打货物堆积场的屋顶之后不久,伊里野从睡袋里头爬起来,对着露营用照明灯的灯光无法到达的沉沉黑暗,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话,仿佛浅羽所看不到的某人正待在黑暗之中,用浅羽所听不到的语言在跟伊里野对话.伊里野究竟在跟谁说话,我们接下来会变怎样就在蒙蒙胧胧想着这些的时候,浅羽的意识被黑暗吞没而中断,一回神雨已经停了,时间变成早晨,人也跟着醒了.
清新的早晨.
有几条蓝色光束从满是破洞的屋顶射了进来,和沿着满是铁锈的梁柱滴落的水滴交错,闪着银色的光辉.浅羽发现自己照明灯没关就睡了,从带有汗臭的睡袋里爬出来,打个带有叹息的呵欠
整个人一下子惊醒.
伊里野不在.
连呵欠都只打到一半.横躺在升降机阴影里头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睡袋,四处找不到伊里野的身影.浅羽弹簧似地跳了起来环视周遭,像体育馆一般宽阔的货物堆积场却还是空无一人.
"伊里野!"
喵!
校长代替伊里野回答,黑白相间的毛球从脚边摩擦而过,但是浅羽没时间理它.最先想到的可能性
该不会是
是他们?
他们来了?
那些穿黑衣服的来了?
自己并不是"睡着"而是"被迫睡着"?那些黑衣服的趁着黑夜把伊里野给带走了?
突然之间,宛如旧伤般的恐惧梗住了咽喉.浅羽疯狂地摸索自己的身躯,说不定身上被植入了新的虫,自己的记忆已经完全不能信任.浅羽用两手从头顶直摸到脚尖,连脚底板以及内裤里头都瞄过了,寻找有没有没看过的伤痕,突然之间.浅羽因为恐惧而痉挛的脸孔混杂了又哭又笑的表情.记得从前读过某本书里面有出现过和此时的自己类似的家伙.什么朋友被UFO抓走啦、身体被植入谜样的芯片啦、甚至还有人声称他带到UFO里头去跟女性宇宙人做爱了.
浅羽想着,结果自己也成了那个世界的人.
喵!
校长跳到了胸口.或许是在要早餐吃,不然就是以为浅羽翻来覆去东摸西摸是某种游戏.在和仿佛小撇胡子的斑点鼻梁近距离对看的时候,仿佛天启一般,那个可能性从遥远的彼方直直坠落到脑袋的正中央.
"'我知道了"
听到浅羽低语,校长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浅羽把校长弹开站了起来.手里抓到什么行李就陆续往袋子里塞,提着不断挣扎的校长的脖子奔出堆积场,整个过程花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跑到清晨的晨光底下,心里有个角落微微意识到自己脏污了.破破烂烂的夏季制服加上满是泥巴的球鞋,已经好多天没洗澡了,头发可能因为睡觉而翘起来,浅羽觉得自己铁定一辈子都是这样.虽然平常对别人的眼光加倍在意,然而最重要的时刻却总是一身邋遢地跑向相约的地点,这就是命运.那天的那个早晨也是如此.洗得变薄的T桖加上穿了一整年的牛仔裤,早上十点在站前巴士站,绝对不容忽视的三个注意事项:
鼻毛有没有跑出来。
裤子的拉链有没有拉。
有没有穿上新的内裤。
那个车站似乎名叫狮子森,广告牌上是这么写的。
现在才知道.
相当于乡下规模的车站.昨天在这里下车的时候没发现,原来车站正面广场有好几个候车处连接而成、类似巴士站的场所不知道是因为纯粹时间还早,还是惯例的"开战在即做好准备".巴士站没什么人在等车.除了直楞楞地伫在那里的伊里野之外,只有三个脸上写着"咱们可是身经百战,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老头子并排坐在椅子上.
"伊里野"
"走开,"
"呃"
"吵死了."
""
喘不过气,再也说不出话.浅羽拼命调整呼吸.手和脸都失去血色,稍微喘口气就想吐.从货物堆积场来到这里大约是一公里,在跑来的路上还休息了好几次,结果还是这副德行.虽然已经放弃计算日期,不过连自己都感受得到体力已经用尽.
"伊里野"
凡事都有第一步
"我是谁?"
"椎名."
然后伊里野用仿佛怒火中烧的动物般的眼神瞪视着浅羽
"我就知道会有人来监视.有什么事?"
被她这么一说,浅羽这才发觉,监视那次约会的不只是社长一个人这种可能性现在想起来确实难以否认.
"呃,有什么事你们不是约在十点?"
浅羽指着候车处的时钟
"你看,现在还不到七点."
"所以呢?"
这句话让浅羽没办法再接下去
"所以这个时间还早,要不要找个地方吃早餐?"
"我不吃."
听到伊里野的声音,校长在背包里头喵喵叫开始挣扎.坐在椅子上的老头子三人组用"值得参观"的神情观望伊里野以及浅羽的模样.
浅羽感到束手无策.
究竟该如何解释才好.看她坚决的表情,明显可见瞎掰的谎言与蒙混的伎俩,对此时的伊里野并不管用,但是还是得让伊里野放弃约会.因为伊里野心里的那个"浅羽"绝对不会出现.
"你再怎么等,浅羽也不会来。
"他会来."
"他不会来,还是跟我走吧."
"他会来!我们说好了!走开啦,笨蛋!"
伊里野终于抓狂了,用垃圾桶里面的空罐咻咻咻地扔了过来,浅羽狼狈地逃离现场.老头三人组欣喜若狂,露出有点脏的假牙,像在马戏团里卖艺的黑猩猩一样鼓掌.
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可奈何,只好缩在自动贩卖机阴影里头看顾着伊里野.
候车处的时针的时钟指向了九点.
不会忘记,约好是十点在站前巴士站.但是伊里野还不到七点就来到了约定地点,然后动也不动,连续等"浅羽"等了两个钟头以上.
伊里野想必是对那天的行动正确地加以重复.
那天早上,伊里野其实最晚不超过七点就已经来到约定地点了.
然后就那样动也不动地连续等了好几个小时.
自己根本都不知道.
原本就是在社长触动之下决定的约会.不要惹人讨厌、不要把场面搞砸脑袋里面只有这个念头,心里就只想到自己,觉得理所当然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
候车处的时钟指向了十点.
要是真有魔法的瞬间,那就是此时此刻.浅羽赌上一丝希望,下定决心,从自动贩卖机的阴影站了起来,朝着巴士站直直往前走.
"抱歉,等很久了吗?"
伊里野扬起头来.看到有点烦的人的冰冷眼神.虽然彻头彻尾地知道一丝希望已经直接熄灭,不过至少这句话还是要问.
"我是谁?"
"Kaki"
"Kaki"是谁啊?
两个空罐砸中后脑勺,浅羽像士兵跃入战壕似地滚向自动贩卖机.
候车处的时钟指向了十一点.
伊里野已经在巴士站至少连续伫立了四个小时,虽然不时比出用手背擦拭鼻血的动作,不过浅羽从自动贩卖机的阴影看过去角度不佳,无法清楚确认.
就算不是这样,伊里野的身体也已陷入危机的状态.原本想把留在背包里的高卡路糖果拿去给她,但是被空瓶和整个垃圾桶丢过来追杀,则是短短五分钟之前的事.校长则是十分悠闲,将打开的猫罐舔干净之后自己窝到背包里面,头部和右前脚从拉链缝隙里伸出来,就用这样的姿势开始午睡.好想变成一只猫.
候车处的时钟指向了正午.
就是在这个片刻,伊里野当场瘫坐在地.浅羽错过了那个瞬间.
"伊里野"
一回神,浅羽已经从自动贩卖机的阴影站了起来.一边和裹足不前的双脚战斗一边跑近的瞬间,有双眼睛从抱着膝盖的空隙之间瞪了过来.
"不要碰我
."
看起来不像人类,而是某种其他生物的眼睛.
脚底发软.
"我没事.你走开."
正午的小镇像睡着了似地一片寂静.
站前空无一人,坐在椅子上的老头三人组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了踪影,连蝉鸣也像幻听似地听不见,天空的蓝已经是秋天的蓝.
不过伊里野还是继续在等着"浅羽".
"喂,那边的年轻人."
被阳光持续烘烤的脑浆已经彻底沸腾.浅羽原本还以为是什么车的名字,俊来发现对方是在叫"年轻人",于是自己红起了脸.浅羽背部抵着果汁自动贩卖机,低着头将校长抱在胸口,缓缓抬起脸来.
差点没命.
椎名真由美就在眼前.
脚底发软,有种脑浆全部蒸发的感觉.椎名真由美正用狐疑的眼神盯着自己,身上穿的不是平日的白袍,而是暗褐色的制服.不是自卫军的制服,和美军的制服也不一样.发现那是铁路公司制服的时候,浅羽空荡荡的脑袋瓜终于稍微恢复了神智.在换作是椎名真由美厚度应该加倍的胸口上面,别着塑料制的小小名牌.上面写的字化成声音,从浅羽嘴边溜了出来.
"草草壁?"
站员朝着胸口的名牌俯看了一眼
"怎样?是怎样啊?女性站员就那么稀奇?"
是很稀奇.浅羽忍不住在心底这么回答,然后慌慌张张地挪开视线."长得很像陌生人"这个结论让浮动不安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平复.
"请请问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
站员恨恨地重复他的话,突然间血压上升.
"对就是有事!从今天早上直到现在!我想外人不逊合嘴所以只是默默观望,但是实在够了.你们的事让我在意得不得了,连游戏都玩不下去了.究竟怎么回事,那女生不是在等你吗!?"
站员这么说着,越过肩膀用拇指此着的是始终看不到巴士的巴士站.时钟已经指向五点,叫人难以置信的夕阳正隐隐蕴含着夜晚的黑暗.
然后,伊里野还是在那里低头抱着膝盖.
"错了."
浅羽嘴角浮现空虚的笑意.日晒过后的脸颊一阵僵硬,干涩龟裂的嘴唇传来痛楚.
"那女生等的不是我,而是'浅羽'."
站员直直盯着浅羽,好不容易才越过肩膀回头望着巴士站
"真是的,那个浅羽又是哪个家伙?那家伙现在该下地狱."
"我也这么想."
"那你又是什么角色?爱上别人女友的第三位同班同学?"
浅羽含糊地耸了耸肩.
"算了,反正赶快帮那个忠犬八公想想办法就对了.在那种地方伫个铜像,会让把搭巴士的人非常困扰."
"嗯."
"嗯什么嗯?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办公室就剩我一个人,然后还有沙发,你要是想带她过去我可以帮忙."
浅羽无力地摇头.今天花了一整天时间都办不到的事,一下子要叫自己去做,那也很伤脑筋.用蛮力把她从那个巴士站拉开,万一伊里野死命抵抗,那又该怎么办?伊里野虽然身形细瘦,却隐藏着能徒手拔开厕所大门的怪力.那件夏季制服底下也还藏着长长的刀子.
站员望着浅羽的沉默叹了口气
"那我帮你看着她,你马上去把那个叫浅羽的给我拖过来."
浅羽再度摇头.
"为什么摇头?"
"因为他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站员噌了一声,胡乱搔着脑袋
"哎真是够了!那就打电话,打电话啊!用办公室电话打给那个叫浅羽的家伙!直接说,她总该接受了吧!?"
浅羽正要第三度摇头
电话.
突然之间,已经彻底放弃的眼睛又恢复了光芒.
要将伊里野从约会的咒缚之中解放,还有一个可能性.
这算不捏造.伊里野会怎么样去看待,伊里野会不会接受?这就决定了一切.浅羽把校长放开,奔向背包开始翻着里面的东西.不能用办公室的电话.就算只是片刻,伊里野也可能不愿意离开巴士站.
"什什么啊.你在做什么?"
"打电话给伊里野."
"伊里野又是谁?"
"忠犬八公."
"慢着,你打电话是想干嘛?"
"跟她讲话,说服她."
"喂!她不是在等'浅羽'吗!?"
"我就是浅羽."
"啥!?"
有了.
浅羽把便利商店的袋子从背包底部拉出来.翻过袋子,有好几支手机从里面掉出来.浅羽从里面抓了两支然后站起来,转向一脸呆楞的站员,对方是成年人的认知这才浮现到意识表面.
"这这个"
僵硬的片刻
"我想请你帮忙."
背脊迎着浅羽在自动贩卖机阴影底下守侯的视线,站员朝着巴士站方向直直走过来.本人也许打算走得很自然,不过那个步伐却透露出一阵又一阵的紧张.距离目标还有三公尺、两公尺、一公尺,深呼吸,在低头抱着膝盖的伊里野肩膀上拍了拍.
伊里野抬起头来.
或许是这身制服奏效了,伊里野并没有露出怀疑的表情.站员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
"这是浅羽给你的,他托我转交给你."
快速把手伸向伊里野.
不给她思考的时间与发问的空隙,马上转身.
伊里野拿着手机站了起来,用不可思议的神情凝望着站员从巴士站离开的身影.站员对着自动贩卖机阴影微微点头表示"顺利交给她了",然后在穿过车站正面入口的位置用背脊抵着大门,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
准备OK.
浅羽用双手捧着手机,用力闭上眼睛下定决心.从按下号码到伊里野的手机发出响声,有意想不到的时间差.
伊里野吓到跳了起来.
浅羽一边从自动贩卖机阴影里头观望她的模样,一边全力祈祷着要她接电话.在仿佛连空气都染上了色泽的夕阳之中,无机电子音正在作响.浅羽在无意识中开始数着.
在第十七声铃响之后,伊里野终于按下了通话键.
按通了.
伊里野的手缓缓举起,将行动电话按在白发镶边的耳朵上.
浅羽颤抖着吸了一口气,龟裂的嘴唇说出第一句话.
"喂喂"
'是浅羽吗?'
时间与空间产生了连结.
"喂,伊里野,我是谁?"
'浅羽,听声音就知道了.'
手机变成了时光机.
浅羽此时说话的对象,是暑假结束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站在园原站前巴士站的伊里野.
"呃,抱歉,这么晚才联络.应该要早点打电话给你才对."
'没关系,我也才刚到.'
浅羽用力闭上眼睛.
伊里野在那天那个早上也是这么说,自己还相信那句话.
'浅羽,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有点远的地方.后来"
非说不可.
那天的约定必须由"浅羽"亲口取消,不然伊里野就连一步回到那里,所以今天不能跟你去看电影."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真的是很多、很多的事、我还没办法回到那里,所以今天不能跟你去看电影."
隔了一次呼吸的时间,耳边传来伊里野的声音.
声音之中并没有迷惑.
'我懂了.'
浅羽停止了呼吸,希望心跳也跟着停止.
"真的很抱歉,让你一直等我."
'没关系'.
有
关系.
自己真正想道歉,无论如何也要道歉的,其实不是让伊里野等了十个小时以上的事.
而是那天晚上的事.
被警察追赶着从高地上的学校逃出,在一片黑暗的铁道上奔跑的那个夜晚的事.
'浅羽,你明天会去学校吗?'
"嗯,会啊!"
'那我也会去.'
突然之间,心里有股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为什么你浑身都是破绽?明明没看到人,为什么才一通电话就露出如此高兴的脸,我在不久的将来就要背叛你,我可是把你扔在一片黑暗的铁道上独自逃走的家伙浅羽很想这么说.
想打个电话给那天晚上的伊里野.
想和伫立在一片黑暗的铁道上的伊里野说话.
"那就明天学校见了."
'谢谢.'
"啊?"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星期天还能跟浅羽说到话,幸好我有来等.'
浅羽挂断了电话.
身体一时失去了动弹的气力,只能茫然地盯着校长逗弄球鞋的鞋带.深呼吸、挺直背脊、用后脑勺在自动贩卖机的侧边撞了好几下,浅羽这才缓缓地朝巴士站方向回头.
伊里野握着手机把手垂下,动也不动地伫在那里.
仰望黄昏的天空.
宽广的天空.
就像无法回到天空的天使一样.
在浅羽觉得有点古怪的时候,或许已经失去了意识.伊里野就这样直挺挺地僵着身躯,像是被风推倒的稻草人似的缓缓朝背后倒下.浅羽从自动贩卖机阴影,站员从正面入口的大门的阴影飞奔而出,跑向伊里野晕倒的巴士站.
冷静下来仔细一看,和椎名真由美长得很像的站员其实并没有那么像,而且性格还十分粗枝大叶,在茶壶里塞了茶叶把茶煮滚,然后用拿着洒水器对树丛浇水的姿势,咕嘟咕嘟地倒进茶杯,把玻璃桌面弄得湿答答也毫不在意.浅羽伸手想拿茶杯,但是却烫到无法碰触.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浅羽心中一惊,放弃茶杯该往柿种方向伸出的手含糊地收回.在站员毫无顾忌的视线之中低下头来
"北边."
"啥?"
浅羽心想用了一种会招来误解的说法.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不过听的人说不定会胡乱把两人的模样和现金时局联想在一起.其实可以找到更好蒙混说法,只是心里有个"不想对这人说谎"的自己存在.同时还有个"人好到这种程度也算病态",觉得被打败的自己存在.
站员好象算了似地叹了一口气
"那你们想去哪里?"
这个问题要是不扯谎可就答不出来.浅羽随着一贯的直觉反应回道:
"亲戚的奶奶家."
站员隔着微妙的停顿,用鼻子"嗯"了一声.
狮子森车站的办公室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全是木版,和近代建筑物的外观全然不搭.杂乱地摆着简单桌子的房间角落设置了俗气的会客用沙发,浅羽和站员就隔着玻璃桌子正面相对.接在大型电视上的游戏机怎么看都像站员带来的私人物品.
会客用沙发之中最大的那座沙发被伊里野和校长给占据了.站员看到伊里野倒在巴士站,随便就给了"中暑"这样的诊断,不过至少在失去意识晕倒的部分并没说错.其实伊里野在被扛进办公室之后不久就回复意识,用十分没规矩的动作把站员买来摆着的食物一扫而空,现在则和校长裹着棉被相亲相爱地睡得很甜.墙上的时钟正指向八点.
"那亲戚的奶奶家是在什么地方?"
"啊?"
"我在问你,亲戚的奶奶家是在什么地方?就在这附近?"
没想到会被追问,一回神已经坦白地回答:
"呃在苑木泽那边,附近有海水浴场."
"苑木泽!?"
站员突然提高了音量.
"那要到终站再过去野!?这这这怎么办,那么远你要怎么去!?"
站员的过度反应让浅羽感到无法理解.这没什么好考虑的
"等到天亮,就搭第一班电车"
"你是眼睛脱窗吗?今天在站前待了一整天都没发现?是不是没看到半辆电车?"
听她这么一说,脑子里还是一片糨糊.
"这边的路线已经被自卫军指定为物资搬运路线.大约三天前来了指示,一般的旅客载运只到昨天为止哎呀,最近几乎没什么客人,空荡荡的电车再怎么开也只是赔钱,上面的人要全面微调整条路线,公司方面也只会觉得谢天谢地."
"所以"
"巴士就只开到今天.原因是实在没有客人,还有军方开始燃料管制.反正就是电车不开了."
"所以"
"所以?我话先说在前面,既然连我们这种小地方都拿到了通知,想必走到全国都是类似的情况.军方铁定已经掌握了主要路线,就连客运公司也一样.没有客人没有燃料,连可用道路都遭到限制,处处都是盘检.这样是要怎么继续营业?"
所以
沿路偷摩托车危险性实在太大.既然已经开始进行燃料管制,要拦路搭车也就不可能.徒步移动的距离有限,况且也不晓得伊里野的身体能够支撑什么程度.打从一开始就把危险度、移动效率。和体力问题拿来衡量,移动方式几乎都是巴士以及铁路。
浅羽慢慢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看你一脸前途无亮的表情."
额头被人一摁,浅羽跟着回神.忍不住用求救的眼神盯着站员
"等等,干嘛啊,少来这一套.你还想要我怎样?我好歹也是在这里工作.我们站长很呆,路线要交给军方,每个站至少就得配置三个值班人员.钱真难赚."
浅羽默默低头.站员不耐烦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视线朝墙上的时钟扫了一圈,然后猛然起身.
"好啦去洗个澡吧!要在这里睡觉还是干嘛都随便,我的班是到明天早上六点换班.你们要在这之前离开."
站员抛下无法动弹的浅羽快步走出了办公室.反手关上大门的声音听在浅羽耳中就像前路遭人封锁的声音.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目标.
但是只要买了车票坐上座位,就会被人载运到"某个地方".只要一天天盯着水泥地上面的白线还有铁锈色泽的枕木,就会觉得自己正在做的是某种具有意义的事.
然而,那也只到昨天为止.
之前再也没有道路.
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去.
铁路的接收加上燃料的限制,军方正在采取行动,真的在采取行动,这回是来真的,这回真的会变成战争.
世界已经无视于他们俩,直接地往前走.
全数死亡和全数得救,其实并没有太大不同.真正的悲剧是其他人全都死了,只有自己被留下来,或是所有人全都得救,只有自己独自死亡.
在今天之前,胸中始终潜伏着一份恐惧.
那想必是"被人追杀的恐惧".
然而浅羽现在明确地有了自觉.
潜伏于胸口的恐惧,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被周遭一切抛弃在后的恐惧".
有人正在踢着自己的头顶.
"喂.起床了,年轻人."
浅羽正随便裹着睡袋睡在地板上,站员正用脚尖轻轻踢着他的头顶.浅羽马上醒来环视着周遭,办公室的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窗外还是一片黑暗,伊里野依然在沙发上睡着.
"现在几点?"
"马上就是半夜十二点了.来,情形一下."
浅羽将对方递出的罐装咖啡接了过来,爬出睡袋,不过还是搞不清楚现在状况.在站员交代他去洗澡、接着走出办公室之后,自己困在打结的思绪里头,这点浅羽都还记得.接着一阵强烈的疲倦袭来,这也还有模糊的印象.也许就这样睡倒在沙发上面.但是中途醒来,从背包里拉出睡袋,钻到里面再度睡着的事就完全没有印象了.再度认知到疲倦的深度.
从办公室黑暗的某处传来物品倒塌的声音.
恐怕是校
长.正想赶在它破坏物品之前把它抓住
"电灯开关在哪里?"
"再暗还不是能喝咖啡?无所谓,你在那边坐下."
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过浅羽还是跟着照做,在站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由于光线太暗,无法辨识她的表情.
"我考虑了一下"
做好准备
"我想天一亮就把你们交给警察.最好还是这样."
预想得到的范围.
浅羽深深地吸气.
"园原中学二年四班座号一号的浅羽直之.背包上面用麦克笔写着名字,你还是个孩子.爸爸跟妈妈都会"
"呃"
必须在整个溃败之前说出自己的决心.
"天一亮,我们就从这边离开,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不过我想已经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不会再增加了.我也可以现在离开,所以请你不要通知警察."
站员沉默了将近一分钟。
"就算离开了又能如何?你们不是无处可去?"
"总会有办法的."
"为什么非得如此?喂,园原中学的园原,难不成就是发生那次爆炸时间的园原市?那个女生的头发为什么一片雪白?你们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说了,搞不好会带给你麻烦."
喵!
校长在办公室的黑暗中叫了一声.
站员叹了口气,从制服的口袋拿出压得扁扁的香烟烟盒.用备好在桌上,大到可笑的打火机点火,将整个胸腔吸满了烟,然后直接将烟灰抖落在还装有柿种的的容器里面.
"随你便."
在漂浮于黑暗的烟雾中,站员这么说道:
"总而言之,我不想再跟你们有什么牵扯.要怎么办,你们就趁晚上做个决定.要是天亮了你们还待在这儿,到时我就打电话给警察.这样行了吧?"
浅羽点头.
骤然反噬的强烈不安唤起了胃痛.浅羽心想要趁着还有气力,现在马上叫醒伊里野从这边离开.就在吐出颤抖的气息,准备要从沙发上面站起来时候
"至少喝个咖啡吧?"
浅羽摇头
"没关系,喝吧,我可是特地买的."
浅羽叹了口气,再度坐上沙发.
"你至少要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说亲戚的奶奶家在苑木泽,那是真的吗?"
浅羽满不在乎地点头.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问这种问题,浅羽觉得已经没意义了.把咖啡罐拿到手里,准备拉开拉环一口气把它喝光.
"对了,刚刚上面的人打电话来."
喉咙不自觉地紧缩.
咖啡从嘴角喷出来,滴落到裤子上面.站员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干嘛,是怎样?自卫军打电话来你会有事?放心啦,谈的是工作,工作."
浅羽用手背抹着嘴巴
"工作?"
"对.我不是说这边的路线被军方掌握了吗?一般业务到昨天结束.根据蠢站长的蠢指示,今天待在这个车站的站员就剩我一个.你记得吧?"
记得,但是现在比较在意的是滴到咖啡的牛仔裤.
"今晚好象军用列车一号就要开动.由四十辆货柜编成的货物列车.在中原天堆好货物,到终点之前完全不停.午夜的幽灵列车,刚刚的电话就是在谈这个.为了保密,像这种事不到最后关头不会通知.距离现在"
站员点亮了潜水表的夜灯确认时间
"还有一小时又三十七分.预定会在上午一点三十二分通过狮子森."
浅羽在牛仔裤晕染处摩擦的手停下了动作.
站员把还没吸多少的烟按在柿种里面捻熄.那双眼睛在办公室的黑暗之中闪着无比的光辉,双腿交叠,将纤细的下巴顶在拢起的双手上面.
"听到军用列车,你一定以为挤满了迷彩条纹的肌肉男,不过这可是无人列车至少在运行当中是这样.车头是由边见营区的中央指挥所借由人造卫星自动控制.我们公司把后面货物车全数出租,不过为了避免在出事的时候承担责任,所以附上'不让人类搭乘'的条件哎呀,有警备兵偷偷躲在货物里头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如果要运的东西那么重要,打一开始就不该选择铁路.那可是四十节货柜的货物列车耶!就算半路有谁偷偷跑上去,只要运气别太差就不会被人发现."
"可是"
"可是什么?"
浅羽不晓得该从何问起.在混乱的脑袋中搜索一遍,将最先找到的疑问说出口:
"可是可是既然到终点之前完全不停,那这个车站也就"
"对,这个车站也不停."
"那"
"那"
"有平交道啊!在车站月台下去一百公尺左右的位置.由车站这边手动操作,将平交道上面灯号转为停止讯号,车头就会从感应到的时间点开始减速.不过要是列车完全停止,车头就会发出警报让边见那天知道,所以我会在适当的时机解除停止讯号总而言之,编制四十节的火车在减速与加速方面都需要相当时间,讯号要发出或是解除都会在很早的阶段进行.虽然是靠时间点与直觉一决胜负,不过要是顺利,从月台上面跑步跳车也许不会减慢列车的速度."
"那下车的时候"
"谁晓得.我哪管得了那么多?不过我刚刚也说过,编制四十节的列车要想停车没那么容易.从距离终点很远就会开始减速,铁定还没到车站就已经开得非常慢.找个合适的地方跳下来不就得了?"
"为什么"
只有这句话,无论如何都想问.
"咦?"
"为什么要为我们做那么多?"
"不为什么."
站员把头侧向一边.视线前方是伊里野裹着毛毯继续睡觉的身影.
"今天一整天看着你们,想说一定有什么重大的内情,要是内情不单纯,不赶快打发你们连我也有危险."
站员在这时转头面对着浅羽
"话先说在前面,我可是什么事也没做.不过是睡眠不足弄迷糊了,发出奇怪的讯号,后来马上发现赶快加以解除.当时月台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不知道.往后要是有谁问起你们,我也会说不知道."
浅羽心里想着请务必要这么做,这人为我们指示了最后一条路.不论这条路的前方会有什么,都不能连累到这个人.
"我也会说我不知道,就算遭到拷问我也不说."
"讲得那么伟大.人类一旦遭到拷问,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况且像你们这种小鬼哪会遭到拷问?"
浅羽对一时起劲说出装腔作势的台词突然间感到羞耻,于是摆出加倍不愉快的表情.站员看了之后用鼻尖笑一声,将身子探到玻璃桌子上面
"你是不是有什么意见?好,那我们来个测验."
"测验?"
"对,测验.看你是不是能守得住秘密的男人.准备好了没有?"
浅羽缩紧小腹摆好接招姿势.
"好了."
"你喜欢那个女生吧?"
"!!"
看到浅羽那个瞬间的表情,站员整整笑了五分钟以上.
狮子森的月台上有修剪成动物造型的树林,浅羽觉得好像幼稚园一样.想到要跑步跳车,于是躲在位于月台最边边的四脚树丛后面等待列车.浅羽认为那是马,不过搞不好是牛.也有可能是河马.
"Tally."
明明眼睛看不清楚,伊里野仍旧比浅羽更早察觉列车的接近.四只发光的眼睛出现在黑暗的另一端,正在徐徐靠近.
"手伸过来."
浅羽用右手抓住伊里野伸往错误
方向的左手,为了让手跟手不要分开,用从办公室偷偷借来的胶带一圈又一圈地绑紧.站起身子,像在跳着别脚的舞蹈一样,手牵手辛苦地转换身体的方向.
"我先跳,然后拉你上去.懂了吗?"
"Green."
轰隆声正在接近.
好歹也是经由卫星自动控制.原本想象成类似行走在未来都市透明隧道之间的东西,结果却是仿佛从老旧电影里跑出来的柴油驱动怪物.无数的货物车随着车头从月台穿过,无数台盖着伪装网的战车从眼前穿过.没有时间选择要跳哪辆货物车.停止讯号已经解除.在这期间列车正一秒接着一秒地加快速度.
从树丛阴影飞奔而出,拉着伊里野的手跑上月台。
要是浅羽一个人空手跳车想必没什么麻烦.问题是塞了行李还有校长的背包又重又碍事,眼睛看不见的伊里野不敢全力飞奔,浅羽怎么抓都抓不到跳往目标货车的时机.为了减轻重量,将背包从肩膀上放下来随便扔进货车.
"走了!"
那个瞬间,月台与列车之间的缝隙仿佛无底的深谷.
浅羽抓住货物车侧面的扶手,跃向连接处的踏板.
真是拼命.迅速抓着扶手撑住身体,探出上半身放身呐喊.
"再快一点!"
伊里野像被浅羽的手拉着似地拼命奔跑.只要脚底绊到什么差点跌倒就会出现哭泣般的表情.这时候咯隆的冲击从货物车之间穿过,整排列车更始加快了速度,伊里野被那股冲击勾着手一阵缄藏.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伊里野前方只剩下不到二十公尺的月台.
"闭起眼睛快跑!听我数一二三然后就跳!一!"
伊里野闭起眼睛,还剩十公尺
"二!"
手跟手在胶带里面紧紧相握
"三!"
伊里野跳了起来.
浅羽用全身气力将伊里野拉上踏板.
两人在狭窄的踏板上纠结着倒在一起.头顶撞到地面,被胶带绑住的手扭往奇怪的方向,被伊里野的身躯压在下面,一下子爬不上来.
白色的指尖碰触着浅羽的脸颊.
浅羽一惊之下全身僵硬,伊里野像碰到灼热物体似地将手缩回,不过却从气息相闻的距离探询似地盯着浅羽.
简直就像在拼命想着什么重要事情一样.
"伊里野,你看得见我吗?"
伊里野跟着点头.
一刹那间,列车的轰隆声从意识另一端消失了.
浅羽盯着伊里野
"我是谁?"
也许造成伊里野的记忆再度封闭的就是浅羽这句话.伊里野弹簧似地起身,低着头独自说道:
"Shibata."
列车的轰隆声又回来了.
浅羽想象着从没见过的'Shibata".是男还是女?是军人吗?还是平民?是"柴田"、"芝田"还是"伊凡诺夫契尔年柯席巴塔塔维奇"?
是怎样都无所谓.
就在浅羽想到扔进前面货物车的背包,于是慢慢站起身来的时候.伊里野从踏板扶手探出身子眺望流逝的黑夜,指着列车后方这么说道:
"Fricndly_"
浅羽随着伊里野的指尖回头望向后方.黑暗、划着淡淡的弧形绵延不断的整列货物车,逐渐远去的狮子森月台光线
"啊"
是人影.
月台上面有人,正在缓缓步行.
人影在用台边际站定,直直盯着远去的列车,用带点玩笑性质的动作挥了一次手.
列车正在加速.浅羽攀着扶手拼命望向黑暗的另一端,但是人影和月台光线都已经看不见.狮子森车站越来越远,思绪无法转换成任何语言,唯有伊里野所说的那个字眼在浅羽闹中始终回旋不去
友军机.
提康德洛加号的餐厅最内侧,有张特殊的桌子.
那张桌子上摆着餐厅里头最高级的盘子,擦得亮晶晶的刀子还有叉子,就像立刻可以开始用餐一样.然而不论餐厅再怎么挤,那张桌子都没有人坐.和单位、阶级并没有关系.那张桌子就算是航空母舰舰长也不能坐.
原因是什么?因为桌子旁边的墙上,挂着一面黄钢制的牌子.
上面这么写着.
"MIAYouarenotforgotten."
那是MIA专用桌子
是在任务期间失踪者的专用席.
所以那张桌子谁也不能坐.为了让失踪的人随时可以回来,为了让那个人一旦回来,随时都能享用到热腾腾的食物.
钻进空荡荡货物车,按下露营用照明灯的开关.
在电影里头常常看到钻进货物列车展开旅行的情节.不过在实际钻进来之后不到十秒,浅羽就知道电影都是骗人的.货物列车原本就是载货用的列车,无法用来载人.没有附带像客车那种高级的避震器.货物车里头的震动和噪音都十分剧烈,每次列车转弯,摆在地上的露营用照明灯就会卡答卡答作响的跟着移动.这样既没办法睡觉也没办法说话.
不过人类是习惯的动物,在盯着照明灯不断从货物车墙壁移到另一边墙壁长达一个小时之后,浅羽惊讶地发现自己对震动与噪音已经不太在意.
所以里秒年伊里野的低语都能够清楚听见.
"你喜欢猫吗?"
曾经听过的一句话.
那是第二学期开始的第二天,防空演习的日子.中村那天笨蛋在那天发出无预警的第一次警报,自己被惊慌的伊里野拉着手拖到防空洞里面,
那时自己听过同样的一句话.
你喜欢猫吗?
浅羽闭上了眼睛.
不再问她"我是谁"的问题.
就算问了,伊里野也不会说出自己的名字.
既然如此,就算伊里野没意识到,至少自己在说话时要意识到自己就是"浅羽".
难得和伊里野两个单独相处.
就像那天在那个防空洞里面一样.
"恩,喜欢啊!"
浅羽说出和当时相同的答案.
伊里野坐在地上,将熟睡的校长紧紧抱在胸前.听了浅羽的回答,伊里野脸上浮现一似微笑.千真万确,是伊里野还没学会笑脸时的笑意.
"那是你的猫?"
伊里野点头.
"叫什么名字?"
"校长."
浅羽心里想着,校长的事她并没有忘.
"因为鼻子上面有个像短须的墨点?"
伊里野用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浅羽,意思好象是你怎么知道.浅羽露出得意笑容的时候,露营用照明灯有开始卡答卡答作响地在地面上移动.
"好象扰灵现象."
"那是什么?"
"啊?呃这个,有很多种说法,一般而言就是幽灵现象的一种.伊里野,你知道幽灵吗?"
伊里野跟着点头
"死掉的人又出现."
"扰灵现象"指的就是幽灵发出奇怪声音、移动物体的现象浅羽这么加以结实.接着又把水前寺将主题定为"心灵现象"的今年春天,潜入车站女子厕所进行取材的事讲得既有趣又古怪,用'从朋友那边听来"的方式说给她听.伊里野始终没有改变表情,不过听得十分认真.
"后来对方气得把底片扔了,有点可惜.说不定有拍到什么."
话题就在这时中断
"伊里野有看过幽灵吗?"
没想到伊里野竟然点头.
"呃,伊里野,我是说幽灵喔?幽灵就是"
"死掉的人又出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一次看到是在去年夏天."
"第第一次?"
"后来又看到很多次."
"地点是在哪里?"
"提康德洛加号的餐厅."
浅羽曾在新闻听过,那是美军航空母舰的名字.
&quo
t;能不能将得再详细一点?"
然而伊里野只顾盯着持续卡答卡答作响的照明灯灯光,始终沉默不语.要是不想说可以不用说就在浅羽终于决定放弃,准备这么说的时候
"提康德洛加号的餐厅最内侧,有张特殊的桌子."
去年夏天,最后一个伙伴死在太平洋.
她的名字是艾莉嘉布劳福.再多活个两天就十六岁了.
艾莉嘉死的时候,我并没看到.那天的BARCAP是老早就决定好出击行动,其实应该要由我出击才对.只是椎名和其他人打架,于是就我一个人不用出击.那时我用了Raytheon的新药,副作用造成脚不时无法动弹.椎名对这件事很生气,打了好几名重要人物,被人关进营区仓库.重要人物则进了医务室,我受命不能够离开房间,由艾莉嘉出击.
椎名和重要人物都回来了,艾莉嘉却没有回来.
我只知道没有收到脱离的确认,就这样.
果然没有把详细情形告诉我.
其实我心里也知道,要想从超高度的BARCAP脱离得救根本就不可能,但是当时的我却认为艾莉嘉一定没事.艾莉嘉绝对顺利降落到海面了,一边搭着船漂流一边等候救护队前来营救,我是这么想的.
这么想着,坐轮椅来到甲板上面,整天用望远镜看海.
艾莉嘉生日那天,我也是用望远镜看海.一直看到晚上还在看,结果被炮手骂了一顿带回房间,不过我还是不肯放弃,决定离开房间再度上甲板.
应该是在晚上十一点左右.
从餐厅前面经过的时候,心里觉得古怪.
怎么说呢,因为灯关了,而且十分安静.
航空母舰里面并没有白天夜晚之分,餐厅不论什么时候都有人在,但是当时的餐厅却静到仿佛没有人一样.我轻轻移动轮椅,偷偷望着餐厅里面.
艾莉嘉就在空无一人的餐厅里.
空无一人的餐厅,MIA的专用席,艾莉嘉就坐在那里.
艾莉嘉果真没事,她回来了我心里这么想.叫她的名字,艾莉嘉望着我,露出寂寞的微笑
"她消失了?"
伊里野一脸认真地点头.
"后来艾莉嘉三不五时都会出现,通常是在黑暗的房间或者单独一人的时候.刚开始只要一跟她讲话就会消失,后来我不断尝试,发现用压缩方式就能跟她说话."
"什么叫压缩方式?"
伊里野直直盯着浅羽的脸,发出咿呜啊呜咻咻的声音。
"你说了什么?"
"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刚刚的话你是说刚刚那些话!?在餐厅看到幽灵的故事!?从头到尾全部!?"
伊里野点头.
"就是用很快的方式?"
"不一样,只是一般人的耳朵听起来像这样.将一个空间加上许多意义然后压缩,就跟汉字一样."
浅羽想起来了在夕阳斜照的货物堆积场屋顶上面,还有在半夜的黑暗以及雨声当中,伊里野用奇妙的方式在与某人对话的身影.
那是在跟留下自己而死去的伙伴对话.
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对伊里野的事无所不知.
原来不是事实,而是情感上的想法.
"平常都说些什么?呃我是说你跟艾莉嘉."
实在是很想知道.不过在说出口之俊不久,浅羽就发现问得有点太过分了.说不定伊里野会觉得不舒服于是忍不住错开视线咬紧呀根,低着头诚惶诚恐地观望她的模样.
不过和预期相反,伊里野嘴边浮现的是混合了愉快与害羞的笑意.
"秘密."
仿佛觉得想说却不能说的样子.
艾莉嘉死了,只有我留下来了.
接着秋天来了,冬天来了,春天来了,然后夏天又来了.
榎本告诉我说九月要去学校,应该是夏天开始的时候.
我说我不要.
我知道"学校"这个名字,也知道那是做什么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去过学校,觉得一定会被人欺负,想必会被人家疏远.
我只有四个朋友.
四个人全都死了.
现在要我到有数百个陌生人的地方,我死也不要.
不过我也知道大家并不管我,偷偷地在进行准备.榎本每天每天都来找我将一堆事情.什么学校很好玩啦、老师很亲切读书很有趣啦、有一堆朋友可以一起做坏事啦.
我还是不要.
怎么样也不要.觉得要是没有学校就好了.
为什么要我去那种地方,我完全搞不懂.
八月三十一日傍晚,我自己去找榎本.不知道为什么,榎本当时正在驻地边缘的警备用的碉堡上面,一边用望远镜观察第四停机坪前面那座山,一边吃着冲泡快餐的中华凉面.
我不要去学校.
这件事就到此结束.
听我这么说,榎本喔了一声.
既然你这么说,那也没办法,不过很可惜,学校里面有游泳池.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榎本从头到尾都在算计我.
他把王牌押到最后关头.
我们五个人里面只有艾莉嘉会游泳.杰米也说自己会游,不过这绝对、绝对是在说谎.狄恩、安利可和我并不会游泳,之前也没有游过.因为在内华达那边周遭的人都不会游,所以从没意识到自己不会游泳.
但是艾莉嘉会游.因为艾莉嘉跟我还有其他人不同,是十三岁才首度来到内华达.
这些榎本都知道.
不过我还是赌气,一句话也不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到房间之后,自己想怎样就连自己不明白.想在游泳池里游泳,但是不想去学校.想学会游泳,可是也知道没有训练不可能一开始就会游.心里很迷惑,一回神已经天黑,艾莉嘉出现在房间的角落.
艾莉嘉对迷惑的我这么说道:
既然不想去学校,那就别去学校.
不过想在游泳池里游泳,那偷偷跑进去去游就行了.
将照明灯熄灭,打开货物车的门,黎明的光线就从正面迎来.
列车从荡漾着暗色水面的大河铁桥上经过.数不清的倾斜巨大钢筋从眼前穿过.后方的岸边是棒球场,前方的岸边排列了无数体育馆大小的仓库,往货物车的正下方一看,满是垃圾几乎无法流动的水面,正亮晶晶地闪着黎明的光线.
列车在三十分钟之前就开始减速.只要位于遥远前方的车头一刹那,透过无数个连接处传来的冲击就会像撞球似地贯穿整条列车.速度已经降低到叫人怀疑是不是可以直接跳车的程度.目前时间是上午五点二十二分.狮子森的站员说过抵达终点的预定时刻是五点五十七分,不过也许多少有点误差,重要的不是"何时"跳车,而是要在"哪里"跳车.自卫军正在终点等候列车.然而并不是越早跳车就越安全,要是在跳车位置附近有自卫军的岗哨那就惨了.要完全不遭到目击或许不太可能,不过还是得往这个目标尽量努力.行李已经收拾妥当,有没有遗失物品也确认过两次.接下来只要决心,好比这个又窄又暗又吵的摇篮踏向满是危险的外界.
还是将校长从背包里放出来,轻轻抛到门外比较安全.
"准备好了没有?"
伊里野点头.似乎还有睡意.
"眼睛没问题吧?"
伊里野侧着脖子."找到安全地点就来会合,伊里野你先跳,我殿后."
伊里野眼中有一丝胆怯.仿佛说着为什么这么恐怖的事却要我带头?浅羽在心底回答,因为要是我先下去,伊里野最后会无法瞎扯直接被载到终点.万一不行还打算把她推下去.浅羽把头探向风中观察周的情况.
接着,货物列车顺利抵达了终点立松林间站.此预定时间晚了六分钟,上午六点零三分.
几乎在同一时刻,担任铁路警备的消防队员小山内孝明,看到了两名小孩意图跨越铁路与道路之间的栏杆.之前就有敌国工作人员针对铁道进行破坏行动的传闻,加上小山内又是对抗"看不见的威胁"的当地有志青年成员.小山内目击两名孩子的位置是在距离立松森林间车站一公里左右的铁路沿线道路,在大声制止之后两人似乎连滚带爬地逃跑了.两人之中有一名是女生,头发染成春白色,小山内这么说道.
就在小山内目击两人约一小时之后,两人走进距离铁路沿线道路约有两公里的便利商店大门进行购物.三明治和乌龙茶各两份,猫罐头三个加上地图一本.钱由男生全部以百元硬币来支付,女生说的是外语以上是复数的证词.
后来陆续出现在镇上各处见到两人的证词,看来两人是无比胆大地移动到市区正中央.还有数件报告是在目击前后发生原因不明的电波干扰.对这类异状绷紧了神经的自卫军虽然派遣人员进行调查,不过从目击者口中无法锁定电波干扰的原因,也没有人提起两个奇怪小孩的事.
两人走出小镇,然后沿着受到当地抗争而中断建设的军道556号线直直往南.那是在田地之中呈一直线,宽阔而颠簸的道路.上午的气温整个月都超过三十度.虽然也有类似的目击证词,不过这时近身看到两人的证人就只有中岛菊代一下.中岛是个"失从老人",家属在两天前要求协寻.在这一天的下午九点受到保护,中岛对警管说她"在军道上遇到外星人".中岛经过军道的时候,"外星人"长得跟人类女生很像,不过头发是全白的,中岛发出类似"世界很快就要灭亡,人类也会眼着死绝"的预言.
"中岛证词"的最后结语是,两人的足迹在军道的雾气之中消失.大约七小时之后,两人再度出现在并联道路沿岸的大众餐厅.无法确定两人在哪边做了什么.在这种时局当中还有营业的大众餐厅联线道路附近共有三家,其中雨家基于两人服装不卫生的理由拒绝他们进入.第三家总算帮他们带围,两人连菜单也不看就点了"四选一的面包咖喱"套蚕,钱还是用百元硬币支付.在客人很少、店内很静、白发少女的模样又铁定十分显眼的状况下,却没有一名店员可以提供证词,说明他们俩在桌边究竟将了些什么.
两人走出店门,沿着联线道路倒行了一百公尺左右,走进宛如迷宫的古老小镇道路,沿着尽是坡道的狭窄路面缓缓往下.时间想必已经到了黄昏.两人所走的正确路线并不是那么重要.穿过小镇前方有个小小的隧道,入口用铁钉直向钉着小小的广告牌.
不字到关的是什么玩笑,广告牌上面这样写着.
"祈求世界人类的和平".
穿过隧道,眼前视野大开.
前面什么也没有了.
最后之路在这里划上终点.
步下沙滩、走向海岸线,气力也用尽了.
浅羽当场瘫在那里.
伊里野也在浅羽身边坐下.像在嗅闻什么似地侧着头,就只有说了一个字
"海."
原本希望能在至少天还亮的时候抵达,结果还是无法如愿.不过这对次时的伊里野而言或许不是太大的问题.在大约一个小时之前,伊里野的眼睛就已经几乎感受布道光线.
夜晚的海水浴场,除了海浪声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位在道路沿岸的海滨小屋看起来就像成排的鬼屋.通往沙滩的阶梯摆着满是铁锈、似乎闲置已久的"禁止游泳"的广告牌.沙滩上面找不到一丝光线,脚边暗到叫人步履满跚,只有反卷的浪花浮现在黑暗之中.也许是突然来到宽阔的地方感到兴奋,校长从刚才就飞也似地绕来绕去.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这是什么?"
"啊?"
回头一看,伊里野手中拿着还算新的烟火化石.是徒手从沙子里挖出来的吧?
"冲天炮.呃前面小小的管子装了火药,用竹子还是什么插着,在导火线上面点火就会飞喂,伊里野,你知道烟火吗?"
伊里野稍微想了想,然后不断点头.至少有听过这个词,大概是这个程度.说到这个,还没跟伊里野一起放过烟火浅羽心想这时还管得了那种事.
伊里野将冲天炮扔往还浪声传来的方向.
再度朝脚边的沙中摸索,这回找的是其他化石.
"那是呃用手拿的烟火,其实是有名字的.和刚刚会飞的不同,要一直用手拿着.点火之后前方会盆出漂亮的火花."
寻着海浪声的方向扔出.再度朝沙中摸索
"抱歉,这个我也不知道名字.上面有线吧,把它绑在木根或什么上面挂起来.点火之后就会一边喷出火花一边绕着圈圈."
扔掉.再摸索.
伊里野的脸上开始浮现淡淡的笑容,似乎越来越开心.
"那跟刚刚用手拿的很像,不过会喷出很大的火花,所以要放在地上点火."
"啊这个好叫人怀念.放在地上点火就会一边转圈一边飞向空中."
"这跟刚刚那个啊,不一样,那是降落伞,该怎么说呢,就是白天放的烟火.出来的不是烟火,会冒出小小降落伞."
伊里野变得十分热中,趴在沙滩上面用手寻找烟火的化石.用仿佛眼前真的看得到美丽烟火的表情听着浅羽的说名报,最后再直接扔进海里.
那些都是夏天的化石.
夏天已经一点一滴地死去.
整个世界正抛下我们,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移动.
浅羽凝望着伊里野将夏天的化石从沙子中挖出来,扔向海里的模样.或许伊里野是借由这么做,将夏天的碎片一片片地加以葬.
浅羽心想着再一次就好
试着再站起来一次.再站起来一次,拉着伊里野的手往前.试试看能走到多远.最后的路或许连接到海的另一端.只要再站起来一次,拉着伊里也啊的手往前走,找到某个附近的港口用国外的穿偷渡,前往位在这座海洋遥远彼方的真正终点.
真正的终点一顶是绕了地球半圈的南方岛屿.
连CIA卫星照片都找不到,四季如夏的小小岛屿.
经过了无数港口,重复了许许多多次的偷渡,两人终于抵达了那座岛屿.岛上有着小小的港口小小的沙滩以及小小的市镇,两人在饥饿与疲劳之下瘫坐在某个街角.
然后街角有间小小的理发店.
理发店的老板是个晒得一身黑的大个儿,妻子在十年前先走了,于是自己一个人料理店面.没有小孩.看到两人侧在店前面,于是拿出餐点,答应让他们暂时住下来.后来过了一个礼拜,浅羽记住了来店客人的脸还有发型,于是借着伊里野的翻译对老板这么说道:
我会做理发店的事,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工作?
自己不会说话,伊里野不会理发,所以刚开始是两人合作一份工作.自己教伊里野理发,伊里野教自己语言,然后拼命地工作,之前担心的伊里野身体状况也在南岛的空气、风与阳光之中痊愈,苍白的发丝一点点地恢复色泽.然后小小的理发店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自己从海的另一端所带过来的发型在岛上流行,为了让伊里野剪发.发,年轻人每隔不到三天就来店里报道.后来有一天,坐在理发店椅子上的客人这么说道:
嗨,浅羽,好久不见.
自己默默地剪着榎本的头发.榎本不是平日的西装打扮,而是夸张的夏威夷衫、白色短裤加上太阳眼睛的造型.战争已经结束了,榎本这么说道.伊里野已经不用作战了,没什么事需要担心,你们要是想回国我可以帮忙处理,榎本这么说道.自己拒绝了他的建议,榎本留下最后一句话然后离去,帮我跟伊里野问好.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榎本.
时光流逝.店里休息的日子,自己就跟老板两个人搭穿出去钓鱼.老板已经满头白发,连要自己一个人钓饵挂上钓钩都有困难.你也该退休了,不然连客人的耳朵都会被你割下来自己开玩笑地这么说道,老板望着海的彼方这么回答:
你们要是结婚我就退休.
虽然岛上的朋友们全都送上温暖的嘱咐,不过每个个人脸上都是"怎么拖到现在才举办"的表情.岛上教会是木头建筑,从彼方派遣而来结果就住在岛上的牧师将伊里野当成孙女,在交换戒指的时候强忍着眼泪还有鼻水,受到大家的嘲笑.
时间流逝.
后来发生了许多的事,浅羽现在正把椅子拿到店里庭院的树木底下,帮已经八岁的孙女理发.那是巨大的太阳沉没到海中的时刻.回望自身来时路的时刻.孙女和伊里野长得很像,最后只要找到机会就对周遭大人不分对象地提出质问.
爷爷跟奶奶真的不是在这座岛上出生?
是啊,沿着最后之路,就来到了这座岛屿.
最后之路?
爷爷和奶奶一直手牵着手走过的路.
那条路的重点就是这座岛?
是啊.
那起点呢?那条路是从哪边开始的?
浅羽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回想道路最原本的起点.在遍寻不着可用的字眼之后,浅羽伴随着一声叹息开始述说.
记得有人说过,那种感觉真是有过爽的.
于是决定自己也要跟着做.
在从山顶回家的路上,偷偷溜进学校的泳池游泳.
"啊"
"啊
不知是在挖出第几种烟火的时候.
伊里野轻轻叫了一声,身体为之一僵.
浅羽心想这回是挖到什么好东西,于是探出身子朝伊里野手边观望.身体僵硬的伊里野好不容易才移动双手.一点一点地把沙子拔掉.
好不容易,一块夏日的碎片露出了它的模样.
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只是一块浮板.
但是伊里野却紧紧把那块浮板抱在胸前,当场瘫坐在地.
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浅羽走到她身旁,正想低头观望她的表情那个瞬间,伊里野说出了意想不到的一句话.
"明天我要去学校."
浅羽为之语塞.学校指的应该是园原中学,也就是说,伊里野的意思是她已经想回基地了.
可是
我已经决定了,从明天开始我要去学校."
从明天开始我要去学校.
这句话变成了线索.望着伊里野的表情,一切全都得到了解释.
此时此刻,位在自己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是伊里野.
那天的伊里野.
八月三十一日,在暑假最后一个晚上的泳池,穿着没有名牌的学校泳衣,正经八百地戴着泳帽的伊里野.掉进泳池流了鼻血,抓着浮板拼命练习用脚打水,还不懂得露出任何笑容的伊里野.
伊里野终于倒退到和自己首度向隅的那个夜晚.
终于走到了终点.
"伊里野"
本身无法控制,嘴巴自己动了起来.有种从侧后方俯看自己的感觉.一切是如此的脱离现实.
"我是谁?"
伊里野毫不犹豫的回答:
"榎本."
为什么偏偏是他?
浅羽闭上眼睛.之前虽然曾经被分派过各种角色,不过被当那个人倒还是第一次.伊里野将那块浮板紧紧抱在胸前.
定定凝望着深黑色海面的某一点.
"虽然之前都说不要,不过我还是要去.就算你不答应我也要去.从明天开始我要去学校."
嘴巴动了.
那天晚上自己从泳池被撵出来之后,榎本所说的那句话一模一样.
"为什么?"
伊里野低下头来.
拼命地寻找着说词.
接着抬头,回答榎本的回答.
当时的伊里野不可能说出写在入社申请书上面的那句话.为什么?因为当时伊里野还不晓得"浅羽"的名字.虽然拼命寻找说词,不过还是找不到其他说法.于是
伊里野是这么说的.
"因为我有了喜欢的人."
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浅羽站起身来,踢着沙子往前奔跑,才跑不到三步脚就绊住跌倒.浅羽马上起身,挥动双臂,用疯了般的气势向前奔跑.所有夏天的残害、啤酒空罐、树脂材质炒面盘子、防晒油的空瓶、破了洞的海滩球、腐烂的西瓜尸体、破布般的游泳裤、还沾了酱汁的卫生筷、被踩扁的L尺寸纸杯、某人掉了某人拾起搜刮干净又被丢弃的钱包、压的扁扁的烟盒、内有温水冲浴的广告牌、裂成两半的心型坠子,浅羽一边踢开所有这些埋在沙子里的夏天残骸一边奔跑.泪水涌了上来,再次跌倒,跳起来,连掉了一边球鞋都没发现.抓着沙子扔向夜晚的海面,浅羽眼泪鼻涕直流地跑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跑向海岸线,脚底被突然间变得沉重的沙子一绊摔到海浪里头,拼命喝了一堆水之后爬起身子,一边用全身气力对抗涌过来的水一边朝深黑的浪头前进,破浪一点又一点地增高,脚已经摸不到地,一股强劲的力道冲撞着身躯,眼前转为一片黑暗,分不清上面还是下面,深黑色的还水像烙铁一般涌进胸口
死亡变得可怕
一回神,整个人已经被浪冲刷到深不及腰的位置.
慢慢爬起来.
浅羽低垂着头,半身被海浪漫湿,一边感受着水滴从发梢滴落一边哭泣.不会再提什么想在一起的话,就算无法再见都无所谓
就算只多那么一秒,还是希望伊里野能够活多久.
威慑呢们会把父亲双亲的家称"亲戚的奶奶家",在此之前,浅羽家的人没半个认真想国,之后想必也是如此.
说成"亲戚的爷爷家"其实也行.祖父既不是贪杯的废人,也不是和祖母相较之下、缺乏存在感的人."你们是不是瞧不起我?这里不只是美佐江的家,也是我家!"像这样的气话也没有出现.
也就是说,所有相关人士全都觉得"哪边都无所谓".
右撇子的人很少产生"为什么我不是左撇子"的烦恼,就算烦恼也无济于事.或许这是同一类的情况.
"喔喔喔~~~小直~~!"
接到电话,前来海水浴场迎接的既非酒鬼,存在感也并不薄弱的祖父.又不是在寻找遇难者,他却从海滨小屋的停车场就挥着手电筒,一边朝黑暗的沙滩与海洋大声呼唤.
想必让他十分担心.
"噢,小直你怎么了?全身湿得一塌糊涂!"
祖父用一如往昔,仿佛认真在读绘本给他听的口吻说话.浅羽将伊里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爷爷,她就交给你了._."
"噢噢噢噢."
浅羽回到原处的时候,伊里野已经躺在沙子上面失去了意识.校长用责备的神情盯着全身湿透的浅羽.虽然一直试着想把伊里野抬到比较理想的地方,但是连要自己走动都很吃力的身体实在是无能为力.直到去年都还老当益壮地担任邮局职员的祖父,却把伊里野轻松地抗了起来,虽然还是用比浅羽还快的步伐走向替拟稿在停车场上的客货两用车.
从海是浴场到"亲戚的奶奶家",开车只有三肺脓肿左右的距离.
浅羽的祖父帮助之下让伊里野睡在复座,自己坐进助手座6一股仿佛再也爬不起来的疲劳眼看着袭来.或许是察觉到这件事,祖父在路上就只问了两个问题.
"给家里打过电话了吗?"
"还没有."
"她是你女朋友?"
"恩."
第一次觉得车子的振动和引擎声如此舒适.
再也没办法思考.朦朦胧胧听到祖父用车上无线点和祖母联络的声音.业余无线点是祖父唯一的嗜好.
"亲戚的奶奶家"位在坡道上面.
肩膀被人轻轻一摇,浅羽醒了过来,客货两用车正横向停在点了灯的选观,祖母敲着助手座的窗户.
"小直你怎么了,全身湿得一塌糊涂."
"我不是早说过了.洗澡是烧好了没有?"
"来,小直,洗澡水马上就好了,你先进来把那身衣服脱掉."
"噢,快点不然会感冒.我先把这边的小姐扛到客厅."
浅羽跟着照做.
对浅羽而言,"亲戚的奶奶家"代表了一种气味.
那种气味在穿过玄关大门的片刻突然闻浮到意识表曾.古老房子的气味.麦芽糖色走廊以及黑色柱子的气味.小时候的想法"可以拿到零用钱"以及"已经烦了想要回家"正被那种气味唤醒,暂时在脑中盘旋不去.
因为洗澡水还没烧好,所以浅羽把背包扔在脱衣间,换上虽然没湿但同眼很脏的T桖还有内裤子。校长从背包里溜出来,马上在房子里展开采险.宽广的房子里头满是祖父祖母的脚步声以及呼唤声"美佐将,冰枕放到哪去了?这孩子有点发烧."
"我不知道啊,不是跟急救箱放在一起?"
"搞什么,就没有好一点的棉被?美佐将!"
"小直,洗澡水烧好了吗?"
还没有回答,浅羽低声这么回答:
"那穿上衣服过来这边,我泡了茶."
恩.
与其洗澡喝茶,其实还不如睡觉.浅羽用无力的步伐踏上走廊,拉开茶水间的拉门.八个ta
tami大小的房间正中央摆满了猫足桌脚的茶桌、茶壶茶杯热水瓶、用盘子装的寿司卷,还有腌小黄瓜.
有两个人正端坐在那里.
榎本和一名张得像黑猩猩的黑衣男子,正在并肩喝茶.
"嗨,你来得真慢."
榎本笑着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