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静电的季节

睁开眼睛时看见医生站在旁边,第一个想法是「我获救了」

但是,后来察觉到身旁有个医生不等于我还活着。

任何人都会死,不论是医生还是学生都一样。

医生向我搭腔,但我动不了嘴巴,再加上很快又有一阵睡意袭来,我也就闭上左眼。

我听着自己的打鼾声,脑袋像被漂白成一片空白似地沉沉睡去。

直到下次醒来之前,我做了三次同样的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尾不知名的热带鱼,和某人不停地接吻。

确认了被告知「没有」的事实后,我回复说:「这样我会很伤脑筋啊。」

没了右眼当然会很伤脑筋。失去眼球后,右眼再也看不到东西。我没有深入思考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医生告知的内容让人很困惑。

「东西呢?」

「嗯?」

「我的东西跑去哪里?」

『我无法判断应确认事项的优先顺序,所以一想到什么就先说出口。

「这个嘛……」医生歪着头思考一下,但立刻回想起来说:「烧掉了。」

我摸着额头,但搞不太清楚这样的举动是因为觉得自己在发烫,还是在悲叹。额头摸起来没有肌肤的触感,而是绷带的僵硬触感,那触感仿佛在告诉我「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还有,我发现自己勉强可以动左手,不禁感到安心。至于右手,可能短时间内都动不了吧。

「我刚买了一本漫画还没看完耶。」

不过,究竟看了什么内容或看到哪一页我全不记得。这样还有办法重买一本吗?

「你……」

「等一下,先让我思考一下。」

我打断医生的话,然后闭上眼睛。明明已阖上眼皮,右眼却有一种像是在少了棉絮的被单表面上用手指往下戳的感觉。我不禁冒起一身鸡皮疙瘩,在盛夏季节里却觉得冷。

一阵寒意从缠起的绷带底下爬过,单薄的病人服根本不够暖和。我闭上眼睛沉浸于一片黑暗之中,睡意渐渐在体内膨胀。我不是才刚醒过来而已吗?真是难以置信。

喝、喝、喝,气息像在寻求氧气而激动起来似地阵阵吹过。

凭着感觉,我知道医生担心地探出头在看我。我举高还动得了的左手,忍不住说一声:「好痛!」左手随便一挥时,似乎不小心摸到医生的脸。有种弹性的触感,食指触摸到一个有弹性的物体。那是人类脸上的柔软部位。脸颊、嘴唇、鼻孔,还有……

眼球。

原来是眼球啊。

「……………………………………」

希望这次做的梦内容可以丰富一些。

好让我回想起更多事情。

我记得,那时我在大学上完课正准备回家。一如往常,我在傍晚时分搭上公车。我每天转搭电车和地下铁到隔壁县市的大学上课,从家里到车站之间则需要搭公车。每天要盯着地下铁、电车和公车时刻表真的很累,干脆明年暑假去考汽车驾照好了。

我一边想着每年都会计划的行程,一边搭上人不算少的公车。除了早上和傍晚之外,白天向来以无人公车出名的公车里,竟然疏疏落落地四散着乘客的身影,或许是有人的情况跟我一样吧。

车内虽说是有些拥挤,但还不至于找不到座位可坐。我避开已经有人入座的位置,往公车后方走去,发现一个没人坐的左侧座位。我开心地滑到座位上。

我在窗边托着脸颊,往夕阳斜照的车站轻瞥一眼。方才跳出电车车厢,一路飞奔冲下车站阶梯,而此刻车站笼罩在夕阳余晖下,宣告今天即将结束。

平常不觉得美丽的车站和周边景色,只有在这个时刻显得梦幻,有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

不过,一直眺望车站也不觉得特别有趣就是了。我立刻让视线往下移,从包包里拿出纸袋。鼓起的长方形纸袋黏着蓝色胶带,我撕开胶带取出全新的漫画。

「锵~」轻声加上无聊的配音后,我看着手上标示为第一集的漫画。因为我想开拓新漫画,所以这次完全是依封面判断而买下没看过的漫画。我弓着背低头把脸贴近漫画书。因为我是个大近视,如果不这样看书,就分不清楚漫画里的人物;如果漫画人物像我一样留长头发,也会很难分辨出性别。真是的,好不方便的眼睛啊。

低头看书时,变长的浏海会遮挡住视线。虽说我已经很习惯这样,但实在觉得很烦,所以用发夹夹住浏海。虽然有时会想「为什么不去把头发剪一剪」,但又觉得好麻烦。

公车晃动一下。每次这辆旧公车的自动门一开或一关,就会对车内产生一股冲击。差不多快发车了。尽管精神专注在漫画的节奏感上头,我还是会注意到公车的动静,知道车快开了不禁安心地松一口气。回家赖在自己床上是最舒服的事情,这样就不需要在意其他人的目光。

我暗自窃笑时,相同的冲击力再次传向屁股,原本就快关上的自动门再次打开。轻轻的脚步声从车内走道上传来,我猜测着应该是有人跑来赶搭公车,自动门才会再次打开。脚步声朝向后方座位靠近,最后,在我旁边停下来。

我察觉到有人打算坐在我旁边,这才总算抬起头看看。然后,我和就快坐上椅子的女生四目相交。这女生看起来年纪比我小,有着一双大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那女生探出头看着我的脸后,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我是说应该啦。因为我是个大近视,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那女生就带着不知为何事而内心动摇的态度,在我隔壁坐下来。

公车几乎在同时间开出去。在耸立于车站的金色武士雕像目送下,我们踏上归途。一些跑向站牌却没能够搭上公车的家伙,正一脸含恨的模样目送公车远去。

下次跑快一点啊!我忍不住有些沉浸在优越感之中。我这人实在太没风度了。

我一边假装低头看着漫画书,一边不时地偷看,试图看清楚隔壁女生的侧脸。我尽量不表现出内心的企图,确认着自己是不是认识隔壁女生。

「……………………………………」

没看过。我很肯定自己不认识隔壁的女生。我不会忘记这种长相的女生。我甚至觉得她很可爱,还觉得自己很幸运。不过,在网路上看见女生照片时,我也会自言自语说:「喔,这女生很可爱嘛!」此刻的开心程度差不多是相同等级。总不能每次有可爱女生坐在旁边,就见一个爱一个,我哪受得了啊。不过,她没有选择其他座位或坐在其他人旁边,而是选择坐在我旁边是为什么呢?虽然公车里有些拥挤,但也还有其他座位可坐,为什么她要坐在我这个男生旁边……我的自我意识不禁过度膨胀了起来,根本无心看漫画。为什么她要坐在我旁边啊?我抱着兴奋的心情翻阅根本没在看的漫画时,从眼角看见她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打起电话。因为怕打扰到其他乘客,她捂住嘴巴低声说话,交谈内容是现在准备要回去或要在哪里碰面之类的话题。从说话态度和对话中喊名字的方式,我猜想对方是她的男朋友。这下子,手上的漫画顿时变成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我半开玩笑地这么想着,然后翻回刚才随便翻过的页面。我定睛准备从大楼「碰嘎!」一声爆炸并倒塌的场面重新看起……碰嘎!嗯?

仿佛要震破鼓膜似的巨响,从漫画框以外的地方传来。我抬起头看向窗外。

「啊?」

公车正从桥下开过去时,一辆车从公车旁边超车,并撞上对向来车。车子互撞的声音没有传达到我们这边来……刚才那一声「碰嘎!」不是撞车声吗?只见车子前方撞凹了,像被揉成一团的银纸。从车窗内眺望着这般景象时,我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难道是我看太多漫画,感觉出了问题吗?

两辆互撞的车子挡在公车前方。这要怎么处理啊?我抱着事不关己,甚至觉得连等一秒钟都嫌长的态度观望着事态演变。不知道是什么伟大的力量让我们幸运获救……不对,应该说我当然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死掉。我不由得看向隔壁的女生,试图寻求同意;这女生也表情紧绷地一边握住手机,一边凝视着我。

下一秒钟,公车飞了起来。飞起来是无所谓,但先撞上前方障碍物才飞起来就失去意义了。而且,公车像被绊一脚似的,整个车身翻过去。在窗外景色变成「道路是天空、天空是道路」的状态下,公车往前飞去。我和她保持互相凝视的姿势,缩着身体不敢动作。

飞到某个地点后,公车呈自由落体的状态摇晃起来,世界为之倾斜。

不可思议的,惨叫声反而像逆着瀑布而行一般由下往上窜。不过,现在不是陶醉在奇妙感受中的时候,伴随着疼痛的严酷现实让我清醒过来。

的脸部和面对面的女生脸部剧烈互撞。我的右眼和她的左眼仿佛陨石撞地球般剧烈撞击。远方传来近似爆炸声的声响,搞不好那就是我们互撞的声音。这般毫无紧张厌的思绪如流星般划过脑海,最后消失不见。

碰触到那女生的肌肤部位开始泛白,并蔓延开来。我渐渐变得雪白,全身像变成盐巴似地飞散开来。我觉得自己像是被眼前的女生吞进肚子里。我害怕被吞

下肚而试图拉回身体,但仿佛有一股引力在我和那个女生之间形成漩涡,让人抽不开身子。

最后,甚至连意识也被染成一片雪白。在那前一刻……

「飞向天空」的我的右眼捕捉到了最后的光景——

也就是我的干燥嘴唇和那女生的薄薄双唇贴在一起的瞬间。

那是我的初吻。

「……难怪门牙会少一颗。」

医生递来的小镜子里,映出我缺一颗牙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笑。当然,我没成功笑出来,因为大肆包缠住右眼四周和额头上的绷带阻碍了我笑。不过,绷带没有完全遮盖住我脸上的瘀青部位。

和美女接吻的代价似乎相当高,供品是一颗眼球加上一颗门牙。

还有,我发现皮肤因为空调太强而变得干燥,但我打从心里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啦。

「门牙的部分只能够植牙了。」

「……呀!」

「你在说冷笑话吗?」

「没有。」

在这种状况下,谁有心情说笑话啊?话说回来,我也没办法太正经就是了。

虽说我已经清醒,但手指似乎还沉沉睡着。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和医生交谈着。

「发生意外之后你昏睡了五天没醒。恢复意识后,你又继续昏睡了两天。」

也就是说,从发生意外到现在,正好已经过一星期。这段时间我陷入昏睡状态,而且一直在生死边缘徘徊,所以感觉不出已经过了那么久的时间。搞不好那辆公车是一台时光机,为了取得所需能量而引发如此严重的意外:……我逃避现实地这么想。

「醒来的感觉怎么样?」

「觉得脸空空的。」

「毕竟很多东西都被撞飞了。」

这位医生从刚才说话就一直很直接。虽然我不讨厌这种人,但也找不到喜欢的要素。我之所以会忍不住想要疏远对方,是因为医生的胡子太浓密吗?感觉上如果碰到那胡子应该会被扎伤,所以没什么好感。

「眼球的部分,没办法像装假牙一样来处理吗?」

「没办法。根本没有眼球移植这种东西。」

「我以前读过一本小说,里面的主角就移植了死者的眼球。」

「那真是太棒了,我们的科学肯定追不上那本小说的脚步。」

医生不带感情地嘀咕道。他用眼神训诫我说:「你最好分清楚虚幻和现实。」

「等你脸部的伤口痊愈,应该要装义眼吧。装义眼的感觉和植牙不太一样,比较接近戴假牙的感觉,也要拿下来清洁。」

「……呀!」

「这次没有谐音不好笑喔。」

「真的不好笑。」

态度不佳地回答医生后,我突然觉得很想哭。我失去右眼,还顺便缺了门牙。满身是伤的身体热得发烫,看着插在血管上的管子也觉得很痛苦。不过,我根本看不太到管子就是了。

「我……呃……我会变成怎样?」

「嗯,你住院完就会出院……就这样回到原本的生活吧。」

「应该回不去了吧?」

不论等待多久,都不可能再拥有下一颗眼球;不论是从内侧或从外侧,都不可能再次拥有。你是要我在失去右眼的状态下,去「面对」过去度过的日常生活吗?就算是开玩笑也不是这样吧?

「你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还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如果还抱怨那么多,小心被其他乘客纠缠喔。」

「……死掉了吗?」

司机死掉了吗?坐在靠近门口位置的老婆婆死掉了吗?除了我之外,大家都死掉了吗?我说不出这些话,全部以眼神询问。医生探出头只看着我的左眼,有所察觉地点点头说:

「那场车祸里,只有你和另外一个人存活下来。」

「另外一个人是谁?」

「我说出名字你会知道吗?乘客当中有你认识的人?」

「没有……」

「从受伤的位置看来,似乎是坐在你隔壁的女生。」

医生这句话让我吃一惊。隔壁的那个女生,吻子(暂称)。原来她活着啊。

「那女生刚好和你相反,发现她时已经失去了左眼。你们简直就像印出来的一样。」

那当然,因为我们当时是面对面。原来是我们脸部互撞的那时候,眼球被压碎或是飞了出去。我记得她长得很漂亮,但不记得眼睛漂不漂亮,这样该不该为她感到惋惜呢?一阵苦恼后,我才回过神心想:「我到底在想什么啊?」看样子脑袋瓜还没有恢复正常。

「……她有说什么怨恨我的话吗?」

「我不是她的主治医生,所以不知道详细状况,但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怎么?你做了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然后重新思索用「怨恨」这样的字眼妥不妥当。夺走那女生左眼的人是我,但是,那女生同时也夺走我的右眼。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

还有,这样是「不分对错,只要吵架双方都要受罚」的公平结果吗?

「因为被对方打了一拳,所以我方也回以一拳。好,没事了。」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认同这种想法。假使那女生对我怀恨在心,我也不能错以为只要回她一句「彼此彼此」就会没事。这样想应该是对的吧?

「……………………………………」

不知道她记不记得接吻的事?虽然我反省着自己竟然悠哉地思考这种事情,但还是忍不住难为情地搔了搔脸颊。

看见我的举动后,医生不知道想到什么而探出头看着我的脸,而且表情很严肃。

我心想,不知道医生要告诉我什么严重的消息而身体紧绷,结果全身筋骨瞬间一阵疼痛。

「先给你一个忠告:不要觉得这是命运的邂逅比较好。」

「啊?」

「那女生有男朋友了。」

「……请不要做过度的猜测。」

昏沉沉的脑袋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才理解医生是在配合我开玩笑。

这天晚上,我因为睡眠太充足而无法入睡,便望着天花板思考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如果没有搭上那辆公车……如果走出电车时没有快跑……如果去年夏天下定决心考了驾照……如果那个座位已经坐了人……如果没有人发明出公车……

如果那个女生没有坐在我隔壁……

我疯狂地幻想着该如何挽回失去的眼球,并试图利用各种「如果」来安慰心灵。脑中每浮现一种如废物般无用的想像,我便安抚自己说「没事的」,并且反复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老实说,听到自己的手脚和脊椎无碍,我松了一大口气。毕竟,如果四肢无法动作会让人更害怕。虽然失去右眼带来很大的冲击,但只要还有一只眼睛就能够生活。

既然这样,究竟是什么夺走了我的冷静,让我如此不安?

……嗯,猜想得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最大的不安要素,恐怕是周遭人们的「眼」光将有所改变。

「……又没人要你说双关语。」

第七天,完全没有记忆的住院日子。这是我第一次从病房窗户眺望夜幕。

感觉上,今晚的夜幕似乎比平常窄一些。

「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和我一样少了一颗眼睛。我已经忘记他是少右眼还是左眼,但还记得开学时那个同学头上缠着绷带走来上课。」

「是喔。你跟那个同学是好朋友吗?」

「不是,我们没有交谈过。听说他是和人吵架才会失去眼睛……就这样。」

我告诉护士昨天突然回想起来的事,今天也吃着口味清淡的医院餐点。如果今天的餐点里有香蕉和牛奶,我本来打算一起放进嘴里咀嚼,试试看味道会不会变成香蕉牛奶,但换成是麦茶和羊栖菜,就不会有想要在嘴里好好混合一下的念头。

因为老是在睡觉,所以我不是很清楚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不过,照月历来看,我是在住院两星期后,才获准可以下床活动。更贴切来说,我是被命令下床走路。虽然我的手臂伤势颇为严重,但院方近来在推广让住院病患尽早练习步行的复健活动。一开始,变细许多的双脚少了拐杖还真是站不起来。这是种新鲜感十足的辛苦感觉。

这段日子里,我的父母亲也曾露过面。虽然他们带着难以言喻、像是来参加守灵的表情前来探病,但至少没有大哭大闹,让我安心许多。「有没有哪里会痛?」母亲不停这么问我,但如果我真的喊痛,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叫医生来吗?虽然疼痛感一整天都持续着,但让人担心也很麻烦,所以我回答:「不会。」

另外,我和父亲聊了义眼的话题。装义眼的费用大约是十万圆到十五万圆,如果通过各项中请,费用还可以再便宜一些。听到父亲会负担这笔费用时,我坦率地向他道谢,结果把父亲惹哭了。

还有,吻子的父母亲不知为何也来探病,还拼命地感谢我。他们告诉我女儿的名字叫西泽惠,还一直感谢我保护了他们的女儿。真是奇怪,我没印象自己保护过她啊?

据说在车祸现场发现我们时,吻子……不对,西泽惠是在我的保护下被支

撑着。要不是有我,别说是失去眼球,她可能连性命都丢了。所以,她的父母亲才会对我万分感激。尤其是她的母亲频频向我低头,让我感到郁闷不已。

我或许应该要为出于自我意志的善意受到肯定,但是,因为自己根本没有印象的偶然行动受人感谢,教人如何能打从心底感到开心呢?这样反倒会有一种不开心的感觉。

于是,我提出要求说:「请给我一件您女儿的内裤当作谢礼。」结果被当成变态看待,他们再也没来探病过。把爱女的内裤和性命放上天平两端后,他们似乎觉得内裤比较重要的样子,真坚持呢。

还是我应该说「请给我眼球」比较好?但不管要求哪一种,都要不到就是了。

「只有一只手动得了,真的很难吃东西喔?」

「尤其是喝味噌汤的时候。」我苦笑着说道。我的右手臂还缠着绷带挂在胸前。就礼仪上的考量,我不想抓着碗一口气灌完汤。护士指向餐盘说:

「你别勉强,用汤匙就不会这么辛苦吧?」

「我是那种经常会被静电电到的体质,所以不太敢用金属制品。」

「还不到会有静电的季节耶,」护士一副受不了的模样说道。

我把视线移向窗外,窗外映出上个月抬头望到不想再望的夏日晴空。那景色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已进入九月尾声。

窗户下方可看见医院的庭院,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铺有草皮的草地上,我不禁觉得嘴里的油豆腐味道变得更淡了。怎么会这样?

辛苦地用餐完毕后,我在胸前交叉起双手思考着。应该下楼去吗?还是躺在这里休息比较好?我想不出有什么需要当面谈的事情,目前也还不至于辛苦到需要跟别人分享的地步。话虽这么说:

如果没去打声招呼,总觉得过意不去。这样感觉像是毫不相关的人。而且,还可以顺便做步行训练。

有了十足的借口后,我决定去散步。只拿了伴手礼后,趁着那道身影还没从窗户下方移开之前,我快步走出去。由于快步前进,呼吸很快地急促起来。

我一边在走廊上前进,一边确认视野里没有障碍物。

我早已接受失去右眼的事实。虽然很遗憾,但失去就是失去了,强求也没有用。我以前曾喜欢过某个很想要却不能买的玩具,但不知不觉中已经对那个玩具失去兴趣;以前去不知某处旅行时弄丢了海滩球,但不知不觉中已经不再挂念那颗海滩球;等装了义眼并习惯义眼之后,也会在不知不觉中遗忘对于右眼的执著吧。我如此做出结论。

我相信实际上也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这部分没什么问题。不过,她呢?

走出医院后,我感受到截然不同的空气。虽然白天的气温偏高,但或许是湿气减少,所以在户外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比以往变得更长的浏海在日光照射下,感觉快烤焦了。拨开浏海后,刺眼的阳光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若是一直站着不动,感觉眼球深处便转动了起来,脚步也开始变得不稳。我用虚弱的双脚用力踩踏地面,以跳跃似的动作往前进。

目不转睛地看着汽车从入口处驶进来,我不禁陷入沉思。出院后,我还敢搭公车吗?我有可能会害怕得昏过去吧。我已经梦见过两次公车从飞机跑道上起飞,然后紧急降落的梦。真的不会有事吗?

我踩着医院的草皮,试图踩平内心这般担忧的情绪。一名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的男子与我擦身而过,还有一名看起来气色很好、不知为何住院的小孩追过我。只有那名小孩朝我的右眼部位瞥了一眼。因为头上缠着绷带,或许对方会以为我纯粹是受伤而已。连我自己也时而会忘记绷带底下是一个空洞的事实。

我就这样走过蓝色长椅的前方,渐渐拉近和她的距离。她没有回过头来。

比起从病房窗户往外看,此刻她的身影更像是静止不动一样。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草地上直直注视着医院墙壁,甚至连肩膀也没有晃动一下,像极了摆饰品。

如果她真的是摆饰品,不知道该有多好。

我一边感受寒意爬上背脊,一边下定决心准备搭腔。

开口说话后,我才开始思考要如何搭腔。也太慢了吧!

「你要吃卡尔(注:日本零食商明治制叶所推出的玉米脆果零食,口感近似乖乖。)吗?」

女生吃惊地抖动一下肩膀,朝着顺时钟方向缓缓回过头来……是西泽惠没错。

不知道是不是待在医院的缘故,缺乏光泽的褐色头发呈现焦黑色泽。西泽惠没有化妆,肌肤也显得干燥,看起来比在公车上遇到时纤瘦许多,感觉上整个人小了一号。她穿着睡衣,但卡其色睡衣不怎么适合她,是因为袖子太宽吗?

重点是,她的左眼和额头缠着绷带,瘀青部位比我还要夸张,那颜色很像暗礁地带会呈现出来的绿色大海。瘀青部位相当突出,宛如移植了他人皮肤般完全变了色。

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好可爱喔」。

她是我会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生。

身高比我矮,还有一张稚气的脸。这样子竟然比我大两岁,真是难以置信。

「卡尔?」

「我带了实体物来。」

我举高做为伴手礼带来的未开封零食说道。因为医院餐点没办法满足我,所以我请母亲买零食过来。

西泽惠朝我走来。随着脚步接近,我的视线焦点慢慢往她脸上的绷带集中。她有我缺少的东西,而我有她缺少的东西。

「我吃。」

说罢,西泽惠抢走整包卡尔,接着打开包装一把抓起三颗丢进嘴里。她大幅度地动着下巴咬碎零食,然后刻意发出吞咽声吞下去。

「嗯~好吃到不行。」

西泽惠的反应良好,或许她也受够了咸味不足的医院餐点。西泽惠缩着脸颊,表情像是刚吃下酸梅一样。接着,她在我的衣服上擦了擦沾到零食细屑的手指。

「……………………………………」

西泽惠拿我的衣服当擦手巾的动作一点迟疑也没有,害得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只不过,以我和西泽惠的关系以及彼此的立场来说,她这般举止会让人忍不住想要歪着头说:「这是什么状况?」

「可是,吃了这种东西后,就会想要喝茶呢。」

西泽惠一边继续吃着卡尔,一边探出头注视着我的眼睛说道。

「……要我去帮您买吗?大小姐。」

「是不用这么麻烦啦。不过,如果你真的愿意帮我买,那就买黑乌龙茶喔。」

西泽惠竖起大拇指补上一句:「YES!减肥万岁!」于是,我沉默不语地往医院内的商店跑去。

我对她有些愧疚确实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跑腿的脚步相当轻盈。还有,另一方面我也觉得难为情。

「唉~」

可能又是我自己想得太过美好,就跟医生那时候说的一样。

不能因为在悲惨事件发生后,对方仍有一股梦幻的氛围,就断定她是个性乖巧的人。我从未和西泽惠说过话,只是自己擅自幻想,结果想像和现实根本相差太远。

只交谈了两、三句,西泽惠就已粉碎我的幻想,真实的她感觉充满活力。我相信应该还有其他更贴切的形容词,但我不想用类似「eccentric(注:指古怪的意思。)」的字眼。

我回到自己的病房从钱包里掏出零钱,再折返回到一楼餐厅旁边的商店购买宝特瓶装的黑乌龙茶。在这时候,我已经流了满身汗,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还感觉头晕目眩,喉咙也干渴到极点。虽然有股冲动想在送上乌龙茶之前自己先喝一口,但又联想到这样会变成间接接吻,甚至还回想起自己曾和她接过吻,结果独自在走廊上满脸通红。这样实在太轻率了——我这么心想,但又忍不住摸着发烫的脸颊自问:「会太轻率吗?」

一走出屋外,头发便接受日光的洗礼开始发烫,仿佛真的快要从发尾传出烧焦味。直直照射下来的日光贯穿到绷带底下,我不禁觉得自己变成像是被拿出来晾干的衣物。我一边低头看着整个夏天都没有受到日晒的肌肤,一边快步走回西泽惠身边。

西泽惠还站在草地上的同一个位置。她把整包卡尔倒过来,想把残留在角落的零食细屑也吃个精光。她伸出舌头接住掉落下来的粉末。

你吃完了喔……都被你吃光了喔……原本宛如一尊玻璃塑像存在我内心的西泽惠形象,被铁鎚一次又一次地捶打碎裂。幻想破灭后,我反而觉得痛快。

察觉到我回来,西泽惠露出笑容。她这么一笑,暴露出她也和我一样缺一颗门牙的事实。缺一颗门牙的牙缝让西泽惠的表情变得松散可笑。

不过,即便如此……

她展露的笑脸还是让我的心瞬间被吸引过去。

「再来一包!」

「……………………………………」

我有些后悔地在心中呐喊:「把我的心还给我!」

她该不会是车祸时头部受到强烈撞击,所以个性产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吧?

「开玩笑的啦,我没那么夸张。」

西泽惠先折好零食包装,

接着缩回手臂。然后,她抢走我手中的宝特瓶,并且在道谢的同时转开瓶盖。那力道之强,实在不像一个住院病人会有的力道。不过,到了这般地步,我对她已彻底改观,所以能够耐心面对她把整瓶乌龙茶拿起来就口灌下的举止。咕噜一声,西泽惠豪迈地喝着乌龙茶,结果差不多喝下三分之一瓶的时候被呛到了。

她被呛到时的反应也很精彩。到这种地步,我甚至开始觉得感动。同样身为住院的病人,或许我应该学习一下西泽惠表现出来的强劲活力。

「嗯~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去帮我买。你是那种会在女孩子面前表现温柔的人啊?」

从被呛到的状态解脱后,西泽惠一边锁紧瓶盖,一边探出头看着我说。

「男生都会这么做吧。」

「也有男生会因为难为情而做不来啊。」

西泽惠一副像在自嘲似的模样晃动一下肩膀。「她是在说她的男朋友吗?」我想起医生说过的话,这么暗自猜想。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医院见到面呢。」

「嗯。」

西泽惠忽然正经地跟我如此确认。话说回来,我们在医院以外的地方见到面的情况,也就只有在那辆公车上而已。

虽然觉得难为情,也很想别开视线,但我没逃避地从正面与西泽惠互相注视。

同样的颜色、同样的绷带数量、同样的表情,简直像在照镜子。

「好像在照镜子喔。」

下一秒钟,西泽惠这么说。听到和我心声相同的话语,让我更觉狼狈,慌张地开口说:「缠绷带的方式很像。」

「那也是原因之一啦。」西泽惠微微笑了笑。「头发。」她指着我盖过耳朵的头发说:「你的头发很长耶,跟我的差不多。」

「喔,是啊。」

听西泽惠这么说,我不禁觉得有些难为情地用食指卷起头发。西泽惠的右眼看向旁边,表情僵硬地歪着嘴巴,并且快速晃动肩膀。那是一种像在自嘲似的笑法。

「那时候你也是头发很长又低着头,所以我误以为你是女生。」

「那时候……喔。」

应该是在说搭公车的那时候吧。我们共同拥有的过去,也就只有那时候而已。

换句话说,她是误以为我是女生,才会想要坐在我旁边啊。哪知道探头一看却是个男生,她才会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么一想,尽管知道此刻的场合不适合这种反应,我还是忍不住感到开心。

「不过,我马上又看一次你的脸,心想:『这家伙怎么长成这样?』」

「有那么怪吗?」

「不是怪,而是觉得太可爱,所以当下又心想:『是女扮男装吧。』」

我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开心的情绪烟消雾散。我搔了搔脸颊心想:「真是昙花一现。」

西泽惠露出笑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那番话刺激到我的自卑感。

「听说你小我两岁?唉~学弟,你真是倒霉。」

西泽惠挺直身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不是啊,你自己也是吧?」看着像是和我穿着情侣装、同样伤痕累累的西泽惠,我忍不住想要摇头叹气。不过,或许是我自己到现在也还没有认真面对事实,所以忍不住笑出来。

为什么无法认真面对失去一边眼睛的事实?原因很单纯,就是因为我那时候和西泽惠接吻了。这件事让现实披上一层薄纱,变得模糊不清。

「……不过,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吗?」

「蝴蝶效应……你是说之前那部电影?」

「说是电影也可以啦。其实我以前还是个国中生的时候,头发剪得很短很短,就像那块割过草的草皮一样短。」

我指向西泽惠的脚边说道。她的右脚就踩在那块草皮旁边,听我这么说之后,她不知道为什么抬起了右脚。

「可是,我喜欢的女生对我说:『你头发留长一点比较好看。』」

直到现在我还忘不了那个女生当时的笑容。那不是出于爱意或善意的笑容,而是一种嘲笑。不过,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察觉到这个事实。

那两年里,我的头发越留越长。

「嗯,我懂、我懂!因为你长得很可爱啊。不仅是头发长度一样,长相也差不多跟我一样可爱。」

西泽惠深深表示赞同。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奉承的话语,但可以确定一件事,就是西泽惠对自己相当有自信。正因为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她才会说出那种话。

「也就是说,因为我留长了头发,结果——」

我说到一半停下来,把接下来的话语吞回去。如果我没有留长头发,你的左眼:

或许是察觉到气氛不对,西泽惠也没有开口接话。沉默的气氛持续着,我感觉到喉咙紧缩的疼痛。刚才追过我的小孩似乎发现了紧贴在树上的蝉,因而兴奋地大叫。

传进我和西泽惠耳中的蝉鸣,像是和我们位处不同高度的舞台,并未显得那么响亮。

「不过,我听说坐在其他座位的人都死掉了。」

西泽惠一边转着宝特瓶的瓶盖,一边以更显开朗的语调说道。

「所以,多亏有你,我才能获救。也就是说,幸好你喜欢上那个女生。」

「我要感谢它!」西泽惠拉着我的头发,露出开朗的笑容说道。虽然她是在开玩笑,但拉头发的力道太大,痛得我的眼球差点要掉出来。拜托,拿捏一下力道好吗?还有,我也没有眼球可以掉出来啦。我没有表现得很夸张,只是按住头露出痛苦的表情,西泽惠一边欣赏我的反应,一边再次豪迈地喝起乌龙茶。原本有高低差的蝉鸣声,这时回到和我们相同的舞台高度。原本已遗忘的户外高温再次袭来,让我呼吸困难。

「我的意思呢,就是说你和我彼此都不需要觉得愧疚,知道吗?」

「知道……了。」

我犹豫一下才把话说完。我在意的地方是「多亏有我」的部分。虽然西泽惠的父母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我不是很想要救人才救的。我是在没有多余心力思考救人问题的状况下被卷入车祸,一切不过是偶然带来这样的结果。

所以,我根本没理由被感谢,心里也有一种不舒坦的感觉。

话虽这么说,但我也不是想被痛骂一顿。所以,就这样随随便便附和、在没什么太大交流的情况下任凭时光慢慢流逝,或许才是最可贵的吧。即便没什么开心的感觉,但这样肯定是最轻松的相处方式。

「你还记得车祸当下,还有车祸不久前的事情吗?」

西泽惠以一种像是别有含意的迂回问法,询问我是否有记忆。

「大概记得。不过,最后的部分我只记得片断。」

「啊?不费吧!」

我坦率回答后,却得到意思不明的反应。西泽惠转身背对我,嘀咕说道:

「那是第一次耶。」

「嗯?喔,你是说车祸?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住院同样是初体验。」

「不是啦,笨蛋。」

西泽惠一回过头,立刻朝我的下巴轻轻挥来一拳,然后低下头踹起脚边的草。她用脚趾头画出月牙的形状。

「我来问看看好了。」

「问什么?」

「你认为那是接吻吗?」

西泽惠保持微微低着头的姿势瞥了我一眼后,提出不得了的问题。

「什……什、什——」

突发的意外状况让我说不出话。我不禁心想:「她果然记得。」

当时我和西泽惠如此近距离地注视着彼此,应该反而什么也看不见才对,事实上却牢牢记着。我们不可能知道飞出去的眼球目击到什么才对啊。

「我个人认为,很难用『接吻』形容那么剧烈的撞击。」

见我毫无反应,西泽惠闹别扭似地嘟起嘴巴说出她的见解。

「是啊、是啊。」发愣的我先摇了摇头,然后做出毫无内容可言的答复。也对啦,听说西泽惠有男朋友,所以不难体会她会在意的心情——脑中浮现这般想法后,我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酸酸的唾液在嘴里蔓延开来,吞下唾液后,酸味缠上喉咙。

「所以,请你忘记这回事。还有,那也不算在接吻的次数里。就这样。」

对我发出两个不合理的命令后,西泽惠跑了出去。她就像逃跑似地往医院里奔驰而去。我站着不动目送西泽惠的背影离去,领悟到她的体力恢复得比较快的事实。搞不好她比我更早恢复意识也说不定。

脑中浮现这般想法后,我挥挥手说:「不可能、不可能。」

要忘记那件事?那也不能算在接吻的次数里?

「这有困难吧。」

如果做得到,你怎么不自己做做看?真想对西泽惠这么说啊。

这天复健结束后,我来到医院的庭院散步。虽说阳光本应是温暖的,但缺乏体贴、具刺激性的正午太阳却不停洒下刺眼的光芒。我来到树荫下,仰望一天当中最常有机会看见的星星。即使只靠一边的眼睛,眼前的世界还是挺辽阔的。在树木旁坐下后,传来包装袋的声音。

为了以防万一,我决定带着整包卡尔走动。既然住在同一

家医院,我或许还会有机会遇到西泽惠;遇到她时如果没有带着卡尔,那会太对不起她。

在这般义务感的驱使下,我随身携带卡尔。反正如果没遇到她,自己吃掉就好。我看着印在包装上、表情开朗的山中大叔。我从以前就很喜欢这位大叔和小熊巧克力饼干。虽然最近有些移情别恋,变得爱吃起士口味的Jagarico薯条,但卡尔果然一样好吃。

「……我在期待啊。」

我轻轻拍了拍胸口,坦率地承认自己的心情。我在期待有机会再见到西泽惠,所以和昨天一样来到庭院。察觉到自己能够不否定这种心情,忽然觉得这是我有所自觉的少数美德之一。原来我是一个不会说谎掩饰内心的人。

我发呆望着印在卡尔包装背面的原料说明时,头顶上传来的蝉叫声忽然变多了。在这星期内,九月就要结束,如今竟然还有蝉活着。我抬头仰望,但没看见蝉只出现在树干上。一直仰着头后,我不禁觉得好像会有什么在眼睑底下蓄积。

我闭上左眼。离开飘荡着干燥空气的医院病床后,我稍微思考了未来。等伤口复原后,就出院去大学上课……去得了吗?我当然能够回到大学上课,但不难想像自己将迎接什么样的状况,大家的「目光」一定会改变。

「……………………………………」

明明失去眼球的人是我和西泽惠,改变「目光」的却是周遭人们。好吧,我只是在玩文字游戏而已。

我张开眼睛。因为觉得脚好热,我脱下鞋子随地乱丢。当我扳着从热气中解脱的脚趾头时,看见望眼欲穿的她从停车场方向走来。

西泽惠身穿横条纹的柠檬色睡衣,两手紧握着香蕉;不仅如此,她还像在使用寻水术(注:Dowsing,是一种占卜法,使用Y型或L型的探测棒寻觅地下水或矿脉。)一样左右摆动香蕉。香蕉寻水术?挺顺耳的,但那又怎样?西泽惠自己一人,身边不见传说中的男朋友身影。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

我们距离太远,对方根本不可能听见,但我还是试着让卡尔的包装袋发出声音,甚至还试着连同内容物一起摇晃包装袋。我以自己的方式在引起对方注意。当然,西泽惠看向这里。

……怎么会?

西泽惠一边剧烈摆动香蕉一边走来,她脚上不是穿着鞋子,而是医院的拖鞋,感觉上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啪嚏、啪嚏」的声音。我用眼神追着西泽惠的身影靠近,都忘了群众在树木上的蝉鸣声。到底是什么让她察觉到我的存在?该不会是卡尔吧?不会吧?

不过,是什么原因都无所谓。西泽惠还保有的是右眼,所以从她的角度看过来,我是坐在右手边的树下,这令我不禁觉得有些幸运。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不幸中的大幸」?

走近后,西泽惠稍微举高香蕉,打招呼说:「你好!」

我举高卡尔代替打招呼。

「要吃吗?」

我像昨天一样递出卡尔后,西泽惠不客气地接过卡尔说:

「我可以叫你卡尔大叔吗?」

「至少加个先生吧。」

「大叔先生。」

卡尔大叔不是重点吧?西泽惠立刻打开包装,然后——

「嘿咻。」

西泽惠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听见右方传来声音而转头确认后,看见西泽惠坐在我旁边。西泽惠屈膝坐在和我肩膀互碰的位置。她的个子很小,我忍不住心想:「就算我的右眼还在,可能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吧。」不用说,我当然很紧张。

「我刚刚坐下来的时候还发出一声『嘿咻』,这样你有没有感受到我的年纪比你大?」

西泽惠的左眼部位被绷带盖住,所以表情变化不大。我们面向前方,这么一来,我和西泽惠都看不到彼此的脸。有种好像少了些什么的感觉。

「今天就跟你以物易物。」

西泽惠的手和香蕉从旁边冒出来,她似乎是要拿香蕉和我换卡尔的意思。我接过香蕉,香蕉因为室外温度和西泽惠的掌心温度而变得温温的。香蕉上头贴着菲律宾香蕉的贴纸,剥开满是斑点的柔软香蕉皮后,可见香蕉已有多处熟透了。我先用手指挖除近似污水颜色的褐色部分,才大口咬下香蕉。香蕉的高糖分让我的脑袋发出喜悦的惨叫声。香蕉的甜味如涟漪般往头部扩散,我甚至感觉到一阵晕眩。

「可是,为什么有香蕉?」

「卡哩、卡哩」咀嚼着卡尔的声音从旁传来。咀嚼声暂时停了下来,西泽惠说:

「我本来是打算等我男朋友来的时候再一起吃,但看样子他不会来了。」

「……是喔。」

卡哩、卡哩,我则是默默咀嚼。咬了三口后,因为过熟而几乎失去口感的柔软香蕉就被我吃光了。我把因为接触到空气导致内侧也泛黑的香蕉皮放在手上。我承认自己正陷入有些不是滋味的情绪中,因而用力捏着香蕉皮。

脑海里瞬间浮现一个念头:想要挤出魄力连香蕉皮也吃下肚。

「你怎么不联络他,叫他来探病?」

「车祸的时候手机也撞坏了,所以联络不上他。」

卡哩、卡哩。说到这个,我的手机好像也弄丢了。我本来一直没有很在意这件事,此刻却觉得很遗憾,因为这样我就不能和西泽惠交换手机号码。

「而且,其实他没来我也觉得心里有一小部分松一口气。」

「为什么?」

虽然我也觉得松一口气,但还是得询问一下。西泽惠一边递给我第二根香蕉,一边说:

「就算他现在来,我也摆不出他喜欢的表情啊。不对,应该说……我永远没办法吧?嗯,应该是的,毕竟已经失去了眼睛。」

正准备剥开第二根香蕉时,我停下了动作。我很想知道西泽惠的表情,但是,除非我和西泽惠都转过身,探头互看彼此的脸,否则我无法确认她是什么表情。再说,我和她的交情没那么深,两人间还存在着一种独特的客气感,所以我没办法那么做。

「更重要的是,我的脸很可怕!」

西泽惠搞笑地大声说道。我看见卡尔的碎屑飞进草地里,或许是从她嘴里喷出来的。蚂蚁军团一定会去捡那些碎屑。附带西泽惠的唾液啊!嗯……我在「嗯」什么?

「照镜子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会吓一跳;刚刚和我擦身而过的小朋友,也很害怕的样子。那小鬼逃跑的时候,还即兴唱了一首什么木乃伊老太婆的歌。有那么多精力,怎么还不快出院,真是的!」

我看见西泽惠的拳头挥出来,她还自己配上「咻!咻!」这般划破空气的声音,但实际上挥拳的力道很柔弱。不过,她手上的伤尚未痊愈,所以这是正常的。

「你男朋友都没有来过吗?」

「嗯……不知道耶,我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或许他至少来过一次吧。可是,谁会帮我联络他说我出了车祸呢?我手机坏了,所以连我也联络不到他。他家又很远,也不可能知道这里的地址。你想他会拼命调查,最后顺利找到这家医院吗?有可能发生这么刚好的事吗?哼!」

西泽惠最后用鼻子哼笑一声后,「卡哩、卡哩」的声音再次传来。「卡哩、卡哩」的声音在我心中已成为代表西泽惠的声音。惨了,西泽惠随时可能会要求喝茶,但我没有准备得那么周到。

「原来,所谓没脸见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哈哈哈!」

西泽惠发出笑声回应自己的玩笑话。但是,并非发自内心的空虚笑声,轻易地被蝉叫声掩盖过去。就在我和西泽惠陷入沉默的瞬间,世界像是算好时间似地让吵闹声倾巢而出,打散我们的注意力。

从树叶缝隙间洒落的秋老虎阳光一点也不慈祥。酷热的光芒照射下来,感觉就快要把绷带和瘀青烧成灰烬。

「我觉得很够了。」

我丢出简短一句话,感觉像挖出塞在牙缝里的食物残渣一样。既然已经开口,就算西泽惠没有做出反应,我也打算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不过,西泽惠回应说:

「很够了?」

西泽惠的下巴移向左方,让我陷入一种她用已失去的左眼在看我的错觉。我把脸转向西泽惠偷看她,然后,一边注视她因为削瘦而显得骨头突出的下巴线条,一边吐露心境。

我代替右眼传达出它的爱慕心情。

「我的右眼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在告诉我你很漂亮。」

这是失去右眼后,我唯一还保留着的东西。

开门见山来说,就是一见钟情。那次接吻的冲击力之大,足以让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各种冲击力都是。

西泽惠这次的反应很快。她回应的声音中听不出内心动摇的感觉,甚至还听到「卡哩、卡哩」的声音。

「你现在是在讨好我吗?」

被西泽惠一语道出真心,我慌张得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才好。我别开视线逃避,嘴巴却做出直接的反应:

「是有这个意思。」

「是喔~」

我感觉到西泽惠站起身子。我朝向天空伸出手,抱着祈祷的心情对着光芒说:

「劈腿跟我在一起吧。」

「不要。

谢谢你的卡尔喔。」

西泽惠又把整包卡尔带走。不过,今天她给了我两根香蕉,所以算是合理。

西泽惠朝向和医院入口完全相反的方向,从树下直直前进。她绕到我前方走了几步路后回过头。因为是往左边转头,所以绷带完全遮住她的表情。

「为了答谢你昨天给我卡尔,我给你一个前辈的建议。你那不是爱意,是同伴意识。」

「是吗?」

我歪着头问道,西泽惠用力点头,那动作像是要吞下什么似的。

「不会错的,因为我也感受得到同伴意识。那就这样罗。」

这次西泽惠真的往医院入口的方向离去,被留在原地的我不禁觉得自己像被抛弃的小孩,因而抬头望着从树叶缝隙间流泻下来的阳光,发出叹息。我一边忍受像是热得发烫的气息,一边嘀咕说:「被甩了。」

确实有被甩的感觉,但并不深刻。因为我知道她是错的。

和西泽惠的一切都呈现对比。

不论是伤口、失去的东西,还有车祸的意义都呈现对比。

所以,我们不可能有同伴意识。也就是说,会错意的人是西泽惠。话虽如此,但也不表示她对我抱有爱意。那么,她究竟感受到什么样的情感?我试图找出符合自己所愿的答案,最后累得闭上眼睛。

至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对西泽惠的感受是爱意。

尽管早已认清这份爱意会以单恋收场,我还是喜欢她。

「……眼睛爱上她……」

我喃喃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语,最后慢慢睡着。

遇到西泽惠后过了三天。九月已经结束,进入十月。

因为实在太无聊了,我试着在白天时间溜出医院^

我没有什么用意,也没有想去的地方,只是想要做一次打破常识的开溜行为。以前上课时,我一直不敢这么做,现在为了一解当初的郁闷,我违反规矩溜到外头游荡。但说是这么说,其实只是绕了医院外围一圈而已。

我过去不曾麻烦医院照料我,所以对医院的周边地理位置很陌生,因此开溜的意义不大。

我身穿睡衣,脚上还套着拖鞋,任谁看了都知道我是住院中的伤患。牵着狗从旁边经过的欧吉桑,还有在公车站牌下的女学生都投来犀利的目光。犀利的目光阵阵刺来,明明我体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却仍让我一下子就扬起下巴向后倒。

经过专门卖白鲷鱼烧的店家门口时,我在面向大马路的人行道上暂时停下脚步。斑马线和绿灯的位置好遥远。我动作夸大地左看再右看,确认没有来车后,准备横越马路。即便已渐渐习惯右眼被挡住的感觉,要在视野变狭窄的状态下横越马路,还是会让人有些害怕。

待在见不到西泽惠的医院里很无聊。我没有刻意闪躲,反而应该说我还到处走动找寻她的身影,但不论是在医院里还是医院外,都没见到她。或许她在躲避我也说不定。如果真是如此,早知道当初就不要说那些话,我有些后悔了起来。

我右眼的思恋如饥似渴。单眼的思恋——简称「单恋」——正饿着肚子渴望得到西泽惠。只有在面对她的瞬间,才能填满这个空洞。看来我失去一只眼睛的后遗症似乎是恋爱病。

这份是爱恋也是诅咒的情感,宛如病灶般占据空无一物的右眼。

还真有闲情逸致啊!越过马路后,我站在大排长龙的鳗鱼店停车场独自发笑。不过,西泽惠所抱持的不安也是类似的情感。只不过她注视的方向和我不同而已。

西泽惠是因为「男朋友」这个从过去延续下来的存在而感到烦恼。

对照之下,我则是因为对她的思慕,这个朝向未来发展的存在而感到烦恼。

「白鲷鱼烧里面有加树薯粉喔~」

突然被人搭腔,我吓得耸起肩膀,急忙回头一看后,发现西泽惠就站在我面前。

「西、西!」

「唔!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大学的绰号?」

原来西泽惠的绰号是「西西」?不是啦,这不重要,重点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今天西泽惠手上没有拿香蕉,身穿蓝色睡衣。我也没有随身携带卡尔,彼此都是两手空空的。

「有树薯粉喔~」

西泽惠指着马路对面的鲷鱼烧店招牌说道,还一副得意的表情。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小知识?」

「我在打工的地方听说的,所以就跟你分享一下。那边也有一家。」

「喔?你在鲷鱼烧店打工?」

「不是,我是在大学前面的可丽饼摊子打工。不过,我没有请假就一直跷班,应该已经被炒鱿鱼了。」

西泽惠缩着肩膀说道。嗯,如果一直联络不到人,她应该会被炒鱿鱼吧。西泽惠因为这次车祸失去的东西果然比我多,至于我则是想要得到东西而心感着急。

我知道不应该这样,也自觉太缺乏危机意识,但应该是因为我生性比较乐观吧。

而且,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我绝对不是想要靠着对她的爱恋,来弥补失去右眼的遗憾。反而应该说,我的右眼才是陷入恋爱最深的。

「你是因为要办什么事情才离开医院的吗?」

「没有,我只是因为很无聊才偷溜出来。」

我想都没想到偷溜出来后,可以像现在这样和西泽惠聊天。

「你呢?呃……不会是追着我跑出来的吧?」

我的语调显得有些兴奋,西泽惠闻言,像在责备我似地皱起眉头。不过,她点了点头说:

「我这个姐姐是在担心你该不会是在帮人跑腿还是怎么了,所以跟踪一下。」

怎么觉得前后的理由有些兜不太起来?而且,就算她说是因为担心,也不必默默跟踪我吧。不过,以我和她的关系,这样的行为好像是可被接受的。不跟对方打招呼,只用目光追着对方跑,大家都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啊。是吗?

「对了。」

西泽惠指向马路对面说道,但我不知道她指着什么。西泽惠似乎也没什么自信,她微微低着头,指尖不停画着小圆圈。

不过,她今天的口吻一样强硬,语调也够开朗,所以我安心地等待接下来的话语。

「既然都出来了,你就陪我一下吧。我有话跟你说。」

西泽惠要我陪她去的地方,是有些硬的床铺上。

其实也没什么啦,我们只是两个人一起躺在医院附近的整骨院床铺上而已。

这里有两位整骨师,一位师傅留着一头像咖啡色花椰菜的发型,另一位师傅则是一直闭着眼睛。虽然闭着眼睛的师傅在店里走动时看不出有什么不便之处,但似乎是丧失了视力。这位师傅帮我在颈部和腰部贴上会产生电流的机器。

我趴在床上,电流从颈部和腰部流过,感觉温温的。我看见左手边挂着全身的人体骨骼图,骨骼图旁立着冲浪板。位在天花板左边角落的电视正在播「笑一笑又何妨」(注:从一九八二年十月播映至二〇一四年三月的日本午间综艺节目。)。

我和西泽惠各自躺在对方失去眼球的那一侧床上。我们不是刻意这么做,而是很自然地躺在这样的位置。这是从公车里延续下来的一种宿命。

如果硬要说这是约会,未免太过牵强。所以,连我也没有做出这类发言。

「话说,我身上没有半毛钱耶。」

对于我的独自,整骨院的师傅比西泽惠更快有了反应,但这也难怪啦。听我这么说,西泽惠脸上难得浮现成熟的笑容。或许是因为她趴在床上,长发垂下来盖住嘴唇,我才会觉得她看起来成熟吧。

「放心,我也没有。」

这回变成是我瞪大眼睛。

「我开玩笑的啦。我的钱包在……找到了!找到了!Lucky!」

虽然最后那句「Lucky」感觉很可疑,但西泽惠好像是真的带了钱包。应该有带吧?她嘴上一直说找到钱包,我却没看见钱包的影子,脸上不禁浮现僵硬的笑容。

我们光是打扮就够可疑了,还做出让店家更加不安的行为妥当吗?

对于我们这对伤势像互照镜子一样、穿着睡衣闲晃进来的二人组,店家是怎么想的?双胞胎?姐弟?情侣?每一种关系都缺乏现实感。我和西泽惠不适合正向的关系,毕竟我们彼此都是加害人,同时是被害人。

「对了,你要跟我谈什么事?你总不会是为了来整骨院才跟着我吧?」

「那是我因为走路走得有点累了,所以想进来这里躺在床上滚来滚去。」

如西泽惠所说,她真的准备在床上打滚,结果差点从狭长的床铺上滚下去,又急忙拉回身子。冒出冷汗的西泽惠面向我说:

「这件事还是嘴巴说说就好。滚来滚去。」

「滚~来~滚~去~」

我们互相说着「滚来滚去」好一会儿。所谓「缺乏建设性」指的就是我们这种行为。

「好,滚完了。你有何贵干?」

「卡尔小弟,你的个性很急耶,哈哈哈!」

「卡尔小弟」什么时候变成我的绰号?虽然我是无所谓啦。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而已。

如果就这样出院了,嗯……会觉得好像有一根刺扎着。」

西泽惠形容得很妙。「木屑刺进手指头里没有拔出来」这样的形容,很适合用来表现我们之间奇特的关系。虽然看起来不显眼,但会很在意那轻微的疼痛;如果置之不理,会忍不住每五分钟看一眼刺伤的部位。

西泽惠的意思是在提议拔掉那根木屑。以我的立场来说,并没有任何异议……只不过,同时会担心:「有可能拔得掉吗?」

我们眼睛看到的位置,确实是被木屑刺到的部位吗?

「一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你会不会老是在想事情?」

西泽惠搭腔问道。这时,流过颈部和腰部的电流正好到了时间,所以停下来,我终于解脱了。我怕极了这种被微弱电流电到的感觉,那会让我联想到静电。

先不说这个,我该回答西泽惠的问题。

「会。」

「你最近都在想什么?」

「想你之类的。」

我坦率地回答后,西泽惠瞬间停格。接着,「呜~」一声低吼傅来。

「你为什么要想我?」

「我可以说实话吗?」

「嗯……我不太敢听耶,不会是什么伤风败俗的内容吧?」

「完全是伤风败俗的内容。」

YA~我比出胜利手势。这时,整骨院的师傅也正好取下我背上的毛毯和发出电流的机器(我忘记叫什么名字),然后直接用手触碰我的背部。师傅开始轻轻按压起来。

「伤风败俗的内容是指那个吗?色情的那种?」

「超色情的。」

「还超色情哩!亏你长得这么可爱,现在形象破灭了。」

西泽惠板着脸吐出舌头说道。有什么办法呢?住院生活不这样还能怎样?

还有,听说我的背脊是歪的,是整骨师傅在我头顶上方这么说的。

「像哪样的内容?我听来参考看看好了。口味清淡一点的就可以,清淡的喔!」

「舔胳肢窝之类的。」

「太重口味了!」

西泽惠大喝一声。因为她突然放大声音,躺在另一张床上的老婆婆随之转向这边。看见我们脸上和手臂上都缠着绷带,老婆婆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对老婆婆轻轻点了点头。

「你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嗯~这种症状要怎么形容呢?病态?」

「不是病态,我是病人。只不过我是得了恋爱病。」

「你少露出一脸觉得自己妙语如珠的表情。就跟你说过了,你那是同伴意识。」

「不,不是的,至少对我来说是恋爱。」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同时,整骨师傅正从上方按压我的背,我忍不住憋住呼吸,甚至还发出「啊!」的诡异的声音。

我照着整骨师傅「头向右边」、「头向左边」的指示转着头,一边对西泽惠说:

「现在是我的右眼心生爱意,就算是神,肯定也无法消除这般爱意。」

右眼在惊慌失措之下被迫从我身上分离,却还是拼命想要把这份爱意留下来给我。我因为这样才会记得接吻的画面,也才会心生爱恋。

这是来自单眼的强烈思恋、遗言、遗志,所以,我怎么可能无情地抛弃「单恋」?我根本没有那样的权利。

「你、你是少女啊?少女情怀总是诗啊你!」

西泽惠连耳根子都红起来,还不停用手在脸前扇风。

「哪有人会表情认真地说这种话啊?呃~~」

西泽惠搔抓着喉咙说道。到底有什么事情让她痛苦成这样?我感到不可思议地这么想时,听到整骨师傅做出「吐气」的指示,便乖乖吐了一大口气。在那之后,整骨师傅用手托住我的下巴。我脑海里浮现问号的瞬间,颈部骨头喀喀响了起来。

「哇喔!卡尔小弟的表情超像印地安人被点中穴道喔!」

呃啊!我在内心配上音效,整骨师傅继续把我的脖子扭到另一边,骨头随之喀喀作响。师傅一副不想再听我们对话似的模样扭转我的脖子,还折了我的背。

帮我按摩完后,师傅移动到西泽惠旁边,在那之后她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我交谈。「我的妈!」「救命啊!」我坐在柜台旁的沙发上,从书架上拿起《七龙珠》来看时,治疗台上不断传来惨叫声和双脚踢来踢去的声音。西泽惠似乎不懂得什么叫做忍耐,而且精力充沛。

整骨结束后,西泽惠都快站不稳双脚。「给我回去!」我和她一起看《七龙珠》看到第十集时,柜台的欧吉桑开始赶人,我们只好离开。好不容易才分辨出整骨院和医院的拖鞋后,我们走出停车场一起伸着懒腰。微风从抬高的手臂底下吹拂而过。

尽管阳光还拖着夏天的尾巴不放,迎来的风已带着秋天的气息。那是一阵如棉絮般轻盈的风。吹来的风没有夏日特有的潮湿闷热感,吹着吹着甚至还会瞬间觉得有些冷。

店门口的花盆里开得灿烂的花朵也随风轻轻摇曳。

「好!现在来去大学吧!」

「啊?」

西泽惠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愣住了。她放下高举的手臂,开始转动肩膀。接着——

「去我就读的大学。既然出来了,你顺便陪我一下嘛!」

西泽惠没有看我,朝错误的方向伸出左手。

搞了半天,西泽惠只是想跟我说这句话。我花了三分钟才明白这个事实。

西泽惠表示医院距离车站很近,相信这个错误资讯的下场,就是走了将近两小时的路才抵达车站。当我们搭上快速电车时,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斗嘴。

选择厢型座位并肩坐下后,我们早已全身瘫软,而且气喘吁吁。我觉得空间不够而试图伸展手脚,结果发现这样会挡到彼此,让我有些后悔不应该坐在一起。

「没……体力……到极点。」

西泽惠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喘气声,一边嘟哝道。为了赶上即将发车的快速电车而火力全开地冲上阶梯,这也是让我们喘不过气来的原因之一。我连动舌头回答的力气都没有。

「啊~啊~心脏好痛。」

西泽惠一边拍打胸口,一边坐正身子。重新坐好后,她用睡衣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刚才西泽惠说会阻碍跑步而脱下拖鞋,现在才重新套上拖鞋。我和西泽惠脚上都套着医院的拖鞋、身穿睡衣,脸上还缠着绷带,这般模样像极了上演医院大脱逃的病人。

「哈……呼,总算比较没那么喘了。」

不过,头还是很痛。套上原本插在腰际的拖鞋后,我先确认过车票还在不在,接着才安心地喘一口气。电车行驶的声音几乎完全盖过我和西泽惠的喘气声,低下头后,长发随之遮挡住四周。我突然觉得,不确定西泽惠还在不在自己身旁。

我撩起头发,回想着抵达这里之前将近两小时的散步路程中,我询问过西泽惠为何要去大学的理由。

『我只是想去看男朋友一眼。至于要不要让他看到我,我还在犹豫。』

不论是露出开朗的笑容,还是显得落寞的微笑,都改变不了西泽惠缺一颗门牙的事实。松垮的脸颊上还留有一大片如浅沼泽般的瘀青,头发失去光泽,肌肤也干燥不已。因为正在住院,她不可能化妆,所以掩饰不了一切伤口。西泽惠的男朋友肯定还没看过她这般模样。

『那为什么要带我一起去?』

『本来是打算让你帮我出车票钱,哪知道你身无分文。』

唉—西泽惠摇头叹气说道,然后耸了耸肩,对着我露出邪恶的笑容说:

『我在想,如果直接看到我男朋友,搞不好可以解除你的单恋。』

西泽惠的态度和用字遗词,简直像把我的单恋当成某种魔咒。不过,她说得挺妙的。

「医院大脱逃。嗯,『脱逃』这个字眼很有青春的感觉呢。」

西泽惠已完全调整好呼吸,她一边用手在脸前漏风一边这么说。或许是年龄相仿,我们似乎有着相似的感性。不论是从学校还是从医院,总之,脱逃出来的感觉都很棒。

「不过,和你坐在一起搭乘交通工具,会让人有些担心。」

我以自己的方式开玩笑说道,但当然不可能笑得出来,西泽惠也没有笑。

取而代之的,西泽惠责怪我另一件事。

「你跟我讲话时,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拘谨?」

「喔?可是你的年纪比我大啊。」

「没关系啦,反正我看起来不像比你大。」

西泽惠一边揉着鼻子,一边以轻佻的态度这么说。原来有些事情她自己也心里有数。

因为是搭乘快速电车,所以抵达目的地之前,电车只靠站过一次。搭了约二十分钟后,我们抵达目的地的车站,但在走向剪票口之前,西泽惠先走进便利商店,可能是想买什么东西吧。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店外等待,来来往往的人群一看见我的脸和装扮后,个个没礼貌地直盯着我。以前在车站里时而会看见哥德萝莉风打扮的人,不知道大家会不会也把我归类为同一类?毕竟我的手脚还缠了绷带。不过,睡衣配上拖鞋,这怎么看和哥德萝莉风都不像是同一种风格吧。

我探出头往便利商店里头看,发现西泽惠也同样受到人们瞩目。而且因为她是女生,女生有加分效果,所以要说她的装扮真的像是某种流行趋势也说得过去。「医院风」!这命名好像没什么创意喔。

虽然隔着玻璃门,但我感觉就快听见她脚下的拖鞋啪哒啪哒响的声音。把找钱找来的一块钱和五块钱投入募款箱后,西泽惠走了出来,她手上拿着小熊饼干。

西泽惠朝我的方向丢来小熊饼干,但偏向右侧死角,我必须跳出去才有可能接住。我像足球的守门员一样伸长手脚,勉强接住了小熊饼干。

「你先和那些小熊做好接吻练习。」

我还没抬起头,西泽惠已指着我做出指示。「啊?」我瞪大眼睛,但西泽惠没有理会我,自顾自地往阶梯的方向走去。我一边追着她的背影,一边歪头思考。

接吻?练习?和小熊?

西泽惠到底想要求我做什么?我只不过是思考一下这个问题而已,就觉得自己用脑过度而快发烧了。

没办法,毕竟我最近都没在用脑。不要对我要求太复杂的事情,这只会让我头痛。所以,我祈祷着喜欢西泽惠的心情也可以很单纯。如果太复杂,被抽离的时候会很受伤。

「好痛!」走下阶梯并准备走出剪票口时,碰触到金属部位的指尖感受到一股静电。

或许是我的体质比较容易带电,所以每年秋天到冬天这段期间,都会像例行公事一样发生这种事。虽然不知道触电过多少遍,但我从未习惯过那种感觉。除了带来轻微的不舒服之外,静电也通知我季节转变的消息。

「已经到了这个季节啊。」

「嗯?」

听我这么说,走在前头的西泽惠露出讶异的表情回过头。我朝向她的脸伸出被静电电到的手指。

「啪!」

根本没有传来这种声音。西泽惠身体往后缩,闪躲开我的手,然后一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的模样往前走去。我也把伸长的手缩回来,一边握住静电残留在手上的感觉,一边往前踏出脚步。

前往地下铁的途中,我抱着自言自语的想法说出心中的想像:

「不知道你男朋友会不会恨我?」

「为什么?」

西泽惠做出回应,所以我把原本没打算说出口的后续话语说出来:

「恨我夺走你的眼睛。」

「彼此彼此吧。」西泽惠指着我的右眼说:「你自己也妹~油~」

「是这样没错啦。」尽管表示赞同,我还是摇摇头说:「我是无所谓。就算脸变得很可怕,也不觉得烦恼。」

「是吗?我觉得很可惜耶。因为我是最后一个看见你完好的脸的人。」

说罢,西泽惠还是抢先一步走出去。

说到这个,我又何尝不是呢?

最后一个看见她完整无伤的脸庞的人,就是我。

我的右眼在近距离看见完美的她,为此坠人情网。右眼只留下这份情感,束缚着我。

「……………………………………」

在那天以前,我从未想过光是近距离看见一个人,就能够让人觉得眼前的世界改变了。我想都没想过光是如此就会喜欢上某人。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的确,我是遭遇到不幸的车祸。

但是,我也成长了。我知道的世界变得辽阔一点点。

我排在队伍最后一排等待地下铁时,西泽惠的手突然从眼前冒出来。

「快准备好小熊饼干。」

「啥?」

「开始练习!」

西泽惠鼓吹说道,还帮我打拍子。受到鼓吹之下,我就这样拆开包装,拿出小熊饼干—

「……啾~」

「做得很好。」

「……………………………………」

小熊饼干没有错。只是,为何我会有种想哭的感觉呢?

不曾搭过的地下铁和我经常搭乘的电车有着相同的臭味——人类的臭味。

经过六、七站后,西泽惠发出指示说:「在这里下车。」我拿着零食包装站起来。包装袋里塞满了小熊饼干,每只小熊的脸都因为我的唾液而胀大。

「现在想一想会觉得,就算我男朋友知道我出车祸,可能也到不了医院来看我吧。我猜他应该不知道搭地下铁和电车要怎么转车。」

「是喔。」

「哎呀,你好像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西泽惠一副感到无趣的模样笑说。在那之后,车子停下来,我们随之走出车厢。

来到这里后,人们对于我们的关注度开始不同。西泽惠的重要性变重,我则变成次要的存在。这也难怪,毕竟来到她就读的大学附近了,会出现她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怎么都没有人来搭话?

「我的脸夸张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确定认不认得我。」

西泽惠语气平淡地回答我内心的疑问。

「会吗?我在医院看到你的时候,远远看就知道是你啦。」

「哈哈哈,听你这么说,我真不知道应该要高兴还是难过。还有,不准看我的眼睛,我会害羞。」

西泽惠挥挥手想要推开我的脸。为了闪躲,我爬上通往剪票口的阶梯。

来到剪票口后,我理所当然地在投入车票时再次受到静电的洗礼。

「可恶!月票也烧掉了,要重新买一张才行,真讨厌。」

穿过剪票口后,西泽惠瞥了其他学生一眼,并如此抱怨。对喔,我的月票也在车祸中烧掉了。那是下学期开始后才刚买的,这下子可真是损失惨重。手机、课本、月票,身为学生必须持有的物品全都烧掉了,所以如果现在要回到大学上课,荷包将会大失血。这是一场意外,不知道会不会有赔偿金还是什么补偿?

我已经忘记这是哪一站,但有一条细细长长的地下道横向延伸。走出剪票口后,右手边只看得到发出微弱光线的售票处,四周一片昏暗,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商店。转向左手边后,墙上有两道箭头,并写着直走会通往脚踏车停车场,以及前往某某大学的学生向左走的说明。所以,我和西泽惠应该会向左走。

「会怀念吗?」

看见西泽惠一直盯着车站里面和行人看,我这么询问她。

「有一点。不过,放暑假时没来学校的时间更长,所以还好吧。」

西泽惠不带感情地说了句:「好怀念喔~」然后反复触摸墙上的当铺广告看板。在看板上沾上一大堆指纹后,西泽惠指向左边说:「这边。」我一边心想「猜对了」,一边跟着西泽惠前进。

如果在半路上遇到男朋友,西泽惠打算怎么做?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状况?我不是本人还思考着这些事,身为当事人的西泽惠却像是回想起什么似地在窃笑。

「怎么了?」

「没有啦,我想到你练习接吻的画面,忍不住……」

嘎嘎嘎嘎……喂!那是大嘴鸟的叫声(注:大嘴鸟为日本零食商森永制菓所推出的零食吉祥物。)。心情真是郁闷,我怎么会变成让小熊饼干的头一个接着一个沾水胀大的神奇男子呢?西泽惠到底想要求我做什么?

「我是在让你练习接吻啊。你的接吻技巧那么烂,还会撞断人家的牙齿。」

「你忘记我的门牙也断了吗?」

「那更表示你的技巧烂到极点,被你吸住的小熊们也都责备连连喔!」

听得到小熊说话吗?我隔着包装看向小熊,但只听见唰唰声。

我们被好几个人追赶过去,也和一些人擦身而过,总算爬完漫长的阶梯。走出地下铁,眼前出现马路和坡道。回头一看,看见车站旁边有一家吉野家,我的肚子很诚实地叫了一下。

「这些给你,当作跑腿费。」

西泽惠给我两张千圆钞票。她该不会是听见我的肚子在叫吧?我坦率地接过钞票,开始爬上坡道。好希望大学是在下坡的位置啊。虽然坡道十分平缓,但凭我目前的身体状况,爬坡会很辛苦。

因为走个不停,拖鞋前端快要磨破了。我的脚也像在发炎似地变得肿胀,仿佛为了疲惫在哭诉。我相信西泽惠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并肩走着,但因为看不见彼此的侧脸,所以无法观察到她的疲惫程度。不过,走着走着可以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到底要做什么?西泽惠或许有什么目的,但我没有。不过,我不想让自己一直在太阳底下走路的举动变得毫无建设性,所以试图找出什么理由。嗯……就把「和西泽惠一起走路」当成是我的理由好了,单纯的理由很好。

从地下铁到大学,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正如西泽惠之前所说,隔着马路的对面可以看见可丽饼的摊子。摊子撑着色彩鲜艳的遮阳伞,伞被风吹得剧烈摇晃。西泽惠也瞥了摊子一眼,然后沉默地别开视线。

「又要爬坡?」

听西泽惠介绍「前面是我们大学」,我一边厌烦地这么说,一边仰望前方的陡坡。

「我们学校的学生每天都会爬这个坡喔,还会一边爬一边嫌弃。」

「好怀念喔~」西泽惠再次不带感情地这

么嘀咕后,开始爬上陡坡。她还一边爬一边大幅度地摆动手臂。

「紧张吗?」

「不会。」

西泽惠立刻回答我的问题,然后吹起口哨。那声音显得沙哑。

因为西泽惠大幅度地摆动手臂,所以我没办法走在她旁边。我也感受到西泽惠不让我和她并肩而行的意思。所以,我安静地跟在后头。不对,因为坡道真的很陡,所以我其实没办法保持安静。

其他大学的学生可以这么大方地走进去吗?不过,大学应该不像高中,我去学生餐厅时,也会看见明显是在其他地方工作的欧吉桑进来吃饭。可是,我们的样子或许太像可疑人物,不仅从刚才就一直感觉到大家的注视,路过的学生甚至还往后缩起身子。

尤其是针对西泽惠的反应更明显。以脸部受伤的情况来说,果然是女孩子的受害程度比较严重。

「你男朋友在哪里?」

「现在是下午,而且今天是星期三……所以他第三堂课应该是上文化论。前提是他有来上课的话。」

以我个人的期望来说,我比较希望他跷课。不过,因为我的运气很差,所以事情不可能那么顺利。一个会遇到那种严重车祸的人,运气怎么可能会好?所以,我的期待会落空。

还有,如果我这样的理论正确,西泽惠也是一样。

爬上至少三分钟才能够爬完的漫长坡道后,我们再次陷入耸肩喘息的状态。我们全身瘫软地坐在一旁的长椅,静静等待着呼吸调匀。和那些爬坡时神情泰然自若、爬完坡又继续往前走的人比起来,我们简直像住在其他星球的外星人……也对,我们的立场或许就像外星人。

我们花了五分钟才从长椅上站起来。不过,休息到一半时我察觉到一件事。我发现还没到五分钟西泽惠就已经恢复体力,她却迟迟不想站起来。

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视野受到阻挡的我想看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们没有停下脚步欣赏,直接穿过大学正中央的巨大高塔前方,朝向高塔后方的全新教室大楼前进。从教室大楼正门走进去后,立刻会看见左手边有一间教室,西泽惠在教室门外停下脚步。因为已是上课时间,可以听见老师的宏亮声音从教室里传来。那是会让人一听见就想回头看的声音。

「你不开门吗?」

见西泽惠迟迟不伸出手,我开口这么询问,结果西泽惠像是要反驳我似地伸出右手。但抓住门把后,西泽惠又犹豫不决地停下动作。我手上的零食包装袋沙沙作响。

终于,西泽惠推开教室的门。

感觉就像她用娇小的肩膀和身躯推开了困难。

推开后,声音如洪水般袭来。

光线。

光线。

还是光线。

大量洒落的日光灯光线以及从窗外流泻进来的阳光,照亮教室里的每一个角落。光线和好几颗动来动去的头填满视野。老师透过麦克风传出的授课内容,如热风般在教室内四处奔窜,并从头顶上方吹拂而过。

门口附近座位的谈话声不断,那里挤了一堆只为了出席率才来上课的学生。不过,就连这些学生发出的噪音,也因为注意到我们的出现而消失。

在气氛冻结的教室里,我们只能丢脸地站着不动。

理所当然有着两只眼睛的家伙们纷纷回过头,接着瞪大眼睛。

大家的目光毫不客气地集中在我们身上。

西泽惠全身颤抖。

她把门把当成救命绳似地紧紧抓住不放,并且僵住身子,低头不看眼前的世界。

我注视着西泽惠的模样发怔,并握紧手中的零食包装。

老师说话的声音停下来时,我抱住她的肩膀往回走,并关上门。

不应该开门的。

在那场车祸中失去一边眼睛的瞬间,我的世界就已经改变。

不对,世界并没有改变,只是我自己改变太多。原来失去了一边眼睛,不单纯是视野变得狭窄而已。我们早已被赶到原本的世界、应有的世界之「外」。

至于西泽惠的男朋友有什么反应,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

因为车祸和住院,我们一度离开原本的世界,变成站在外围观看的立场。

而现在,我们必须重新走入世界。

但又无法走入世界,任凭自己暴露在外,不知该逃往何处。

这就是未来出院后,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好闷喔~没看清楚男朋友反而看清楚现实,是要做什么?」

西泽惠臭着一张脸说道。一阵风吹起我和她的头发,感觉我们的发丝就快缠在一起。

从教室逃出来后,我们来到其他教室大楼的顶楼。我记得好像是写着「第七教室大楼」。顶楼标示着禁止进入,所以我们逃到顶楼,因为很少会有人上来这里。顶楼很安静,吵吵闹闹的只有围栏底下,敲锣打鼓般的音乐不断响起。

「眼睛还可以装义眼,但脸部就有困难,听说整个脸形好像都变了。」

西泽惠摸着脸颊捏一下。可能是会痛吧,她皱起眉头。

幸好刚刚发生的事情没有让西泽惠哭出来,但或许是风吹得眼睛干涩,她用手揉着眼睛。

「有看到你男朋友吗?」

「有看到,他很惊讶的样子。真是的,也不会追上来。不对,他千万不要来。」

「到底是要还不要?」

我代替西泽惠的男朋友吐嘈问道,西泽惠瞪我一眼。不过,西泽惠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情在生气。她抓住眼前用来防止跳楼的围栏,生气地说:

「大骗子。」

「咦?我骗了你什么?」

「你说你喜欢我是骗人的吧?」

「不是骗人的啊。」

「看见我这种脸还会说喜欢我,那一定是同情。」

刚刚已经被那么多人看见,西泽惠事到如今才一脸后悔地用手遮住绷带。

「你讨厌丑女吧?我这样问好了,你不喜欢这张脸吧?」

听见西泽惠的说法,我用鼻子轻笑一声。太嫩了喔。

「没什么好隐瞒的,如今我也是丑男啊。」

我抬头挺胸地说。

或许是没预料到我会有这种反应,西泽惠先是瞪大眼睛,然后噗哧一声笑出来。

「的确,你的脸惨不忍睹。」

「彼此彼此。所以……」

「怎样?」

「我比较适合现在的你。」

错过此时更待何时,我试着展开求爱行动。西泽惠嘟起嘴巴,用鼻子哼一声说:

「我就是知道这点才反对的啊,你真是个傻瓜耶。」

「傻瓜。」

「笨蛋。」

我被连骂了两次。

在那之后,西泽惠把视线移向围栏另一端。另一栋教室大楼耸立在围栏另一端,背景是一片坟墓。我们遇到那么严重的车祸,就算现在躺在那片面向山丘延伸开来的坟墓里也不足为奇。但是,现实中的我们存活下来了。

即便失去很多,我们还是必须迎接明天。

「被甩了。」

「可惜啊~」

西泽惠以搞笑的口吻说道。不过,开朗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西泽惠收起脸上的笑容说:

「人类比想像中的来得优秀,即使失去一只眼睛,世界也只会少掉三成左右。要是世界能够明确地变成两半就好了,这样便能更轻易地去追求剩下的一半。」

西泽惠认同我宛如她另一半的存在,却仍拒绝了我。看见我一直沉默不语,西泽惠开始在四周走动、绕起圈子。或许是太过疲惫,我甚至懒得用眼神追着她跑。

「如果继续和你在一起,我恐怕会和你谈恋爱。不,是肯定会吧?嗯,绝对会。但我不想要变成那样。因为那样一来,我的男朋友也会变成不同人。如果连男朋友都变了,以前的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到时候我就必须承认事实,承认车祸让我失去一切。」

「啊……」

原来西泽惠是在意这个。

车祸后唯一得到的是一个拼命示爱、脸部变形的男生。

谁会想要这种东西啊?我能够充分体会西泽惠忍不住想要对过去招手的心情。

你一定恨不得能够忘掉现实吧?不过,我完全相反就是了。

「而且,如果和你谈恋爱,我应该会变得超级依赖你。」

「依赖?」

西泽惠点了点头。她指着我缠上绷带的部位,带着自嘲的神情扭曲了脸说道:

「我讨厌眼里只看得见彼此的感觉。我不喜欢那样,可是,如果和你在一起,绝对会变成那样。我们会被同伴意识或对对方感到抱歉的心态淹没,浮不出水面。」

「咻~」西泽惠配上音效,她朝向地面的手掌心越沉越下去。

「或许那样会觉得很舒服也说不定,但我现在喜欢的还是别人。」

西泽惠撩起头发又甩了我一次。加上这次,我已经被她甩了三、四次。

被甩这么多次以后,已不会有受到打击的感觉。不过,我忽然想起小学时失去一边眼睛的同班同学。我记得那家伙小学时就有

女朋友,真是令人生气的家伙。

「我也曾想过,如果我们是读同一所大学的话,或许还有可能交往。」

「既然这样,要不要我去办退学,然后重考这里?」

右膝盖被踹了一脚。我忙着痛苦挣扎时,西泽惠把话含在嘴里说:

「所以我跟你呢,最好不要再见面比较好吧。」

虽然西泽惠的态度显得客气了些,但无疑是在婉转地拒绝我。

我提出一个像是偏离主题又像是没有偏离主题的问题:

「你一个人敢进去刚才那间教室吗?」

言外之意是:「你应该会被男朋友甩掉喔。」

一个在那种状况下没有追上来的男生,要他坦率接受这张脸恐怕很难吧。

但是,西泽惠提出反驳:

「那么,你这个读其他大学的人,有可能每次都来救我吗?你想想,毕竟我们是大学生,所以就事实而论,我们只能以大学为主来思考。在这样的状况下,你和我的距离太遥远了。」

在那个瞬间,我和西泽惠拉近到零距离,现在她却以距离为由来否定我。

车祸落幕后一步一步逼近,而且我们不得不回去面对的现实世界里的距离。

「距离那么远,我会看不见的。」

「……………………………………」

西泽惠在寻求支撑的力量。一个支撑她不会逃离这所大学的力量。

我不会觉得这样的她太懦弱。不过,她总是那么实际。

我想要从她身上寻求的,不过是梦境般的画面所延伸出来的爱意罢了。

我纯粹是想要让右眼的单恋有一个美好的结局。不过,当这个愿望实现时,右眼将会从我身上彻底消失。单恋成功就会消失,但如果被甩就不会消失。

这份爱意浓缩了曾经是我的所有过去。

「所以呢……」

说出和刚刚有些相似的开场白后,西泽惠向前踏出一步。

接着,她转过身来与我面对面。

面对面后,忽然有一种我们的眼睛根本是为了看对方而存在的感觉。

就在正前方的西泽惠右眼,近得足以让人产生这般错觉。

「至少上次那个吻要重来一遍。」

「……吻?」

「那个吻八成是扎在我身上的那根刺。」

西泽惠捏着脖子,做出像是要拔除什么似的动作。接着,她张开手臂说:

「放马过来吧!」

「啥?」

「我、我不是叫你练习了吗?来吧,由你来带领我。」

西泽惠闭上眼睛,并保持张开手臂的姿势等待我。这是什么场面?太像热恋情侣会有的举动吧!

我才刚刚被甩了差不多四次,现在又被要求这什么鬼任务?强风吹来,我差点站不稳脚步往后倒。重新站稳脚步后,我从正面欣赏着西泽惠。

「……………………………………」

看见西泽惠毫无防备的模样,我心想「干脆趁机偷摸她的屁股」,反正我已经被甩了。

不过,俗话说「好聚好散」。再说,我也不能让小熊们白白牺牲。

我举起手搭在西泽惠的肩上。那不是年长女性而是年轻女生的纤细肩膀。

回想起来,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用手触摸西泽惠。之前我只用眼睛和嘴唇触摸过她,好扭曲的关系啊。不对,我刚刚好像曾碰到她的肩膀?那次先不要算好了。

重新仔细一看,才发现西泽惠的容貌真的很惊人。

纤瘦突出的面颊骨显得紧张兮兮,覆盖住脸庞的瘀青像极了暗礁地带。以左眼为中心缠在脸上的绷带过于洁白,让人看了甚至会感到一股寒意。干枯的头发就算被形容是已经风化了也不夸张,即使是汆烫过头的蔷麦面都没有这么离谱。每一根发丝都显得缺乏润泽,满是棱角。

西泽惠的崩坏程度,严重到让人不觉得她和公车里的那个可爱女大学生是同一人。

但是,现在的她却让我爱得无法自拔。

境遇?共鸣?同情,所以顺势发展?

那又怎样?就算是谈普通恋爱,也会发生这些状况啊。

我带着这般百感交集的心情,印上双唇。

「……………………………………」

干燥嘴唇互碰时的触感,很像被静电电到的感觉。

西泽惠缓缓张开右眼,和我一直睁开的左眼近距离地互相凝视,她的脸颊开始泛红发烫。我应该也脸红了吧?不过,因为我曾和小熊们做过练习,所以多少比较从容一些。

我搂住西泽惠的腰。虽然不知道正确的做法是怎样,但我想让西泽惠的脸更贴近我。

「……………………………………」

我想要一直这样,直到名为「静电」的现实将我们划开来。

「……………………………………噗呼!」

西泽惠的身体往后仰,她按住胸口用力咳嗽。看来她似乎是一直憋着气,最后到了极限。而且,还是从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就开始憋气。喂,有没有那么夸张啊?不过,说起来我也是停止呼吸,最后差点喘不过气来。慢了一步才感觉到呼吸困难的我,受不了地瘫坐在地。

这样就能够成功拔掉刺了吗?

车祸已经画下句点了吗?

我注视着西泽惠红冬冬的鼻子好一阵子,但还是看不出她的心思。

在我们两人都咳嗽咳个尽兴,也难为情个尽兴后,西泽惠跳起来说:

「其、其实这是我的初吻耶!」

「好巧喔,我、我也是~」

我们一边说出摆明是骗人的谎话,一边并肩站在一起。

西泽惠站在右边,我站在左边。

我们变成孤单一人。

即使就站在彼此身边,我和西泽惠还是无法看见对方。我的左眼和西泽惠的右眼,光是要捕捉自己身边的事物就够忙了,没时间代替本人来面对爱情、怜悯或同情。所以,单恋依旧是单恋,依旧是只有一方满怀着爱意。

「转头就好了啊!」我脑中忽然浮现这样的想法。只要转头,我和西泽惠便能看见彼此。

可是,转头时没看见太阳,只看见冷冰冰的坚硬高墙。

不久后,西泽惠率先离开顶楼。我找不到留住她的话语,而她的道别话语也随风消失,未能传达到我耳中。

阳光相当刺眼,仿佛能够穿透一切,但我还是微微睁开眼睛。

拿起小熊饼干的包装袋后,我吃掉两只小熊。

我在独自一人的顶楼吹着秋风,眼前的围栏发出「叩!叩!」的声响不停晃动。

我伸手一摸,结果在触碰到围栏的瞬间惨遭电击。

即使面对轻微的抗拒,我仍未收起手指头,任凭手停留在半空中。

静电的季节到了。

过了三星期后,我终于出院。

我回到没有人在等待我的大学,西泽惠则应该是回到她的男朋友身边。我们只有在公车里的那一瞬间紧紧相叠,然后,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被拉开,拉远到原本的距离。

从一起去大学的那一天之后,我和西泽惠几乎没有交谈过。

但每次遇到时,她都会把我的卡尔没收。怎么会这样?

听说要等到下星期才会装义眼,在那之前,我会像住院时一样用绷带包住脸,继续过着仿佛世界披上一层薄膜的日子。

不过,这样的状态即将宣告结束。

到时候我和西泽惠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这世界,我也还不知道。

不过,我和她都坚信我们绝不会活在仅是一片黑暗的世界里。

我走过永生难忘的一段路,来到农会附近的公车站停下脚步。秋风吹散薄云,云朵如棉花糖融化般重回蓝空的怀抱。附近的小学传来钟声,无人打理的梨园里可见野生梨子挂在枝头上。我尽情欣赏随着季节变迁而失去夏日风貌的秋天景色。

名为「西泽惠」的单恋诅咒不存在后,我的世界竟是如此辽阔。太棒了!

即一如此,我的右眼还是持续爱慕着她。

左眼则是会在未来喜欢上其他人吧。

公车缓缓驶来,车里到处都是空位。付完车资并从出票口拉出车票后,我往后方走去,打算随便找个座位。很幸运的,我似乎没有打从心底对公车感到恐惧,也没有产生排斥心理。为了欣赏窗外景色,我挑选左侧座位坐下,公车也正好在这时候驶出去。

窗外的景色不断变化。躺在医院里的那段日子,根本无法想像欣赏景色变化会让人觉得如此新鲜。从梨园变成倒闭的寿司店、倒闭的汽车经销商、倒闭的烧肉店,景色一个接着一个变换。只是,这附近怎么尽是一些已经倒闭的店家?接着印入眼帘的景色是和咖啡店同样多的牙医诊所。

车上只有我一位乘客的公车,轻轻松松驶过车流量稀少的小路。抵达下一个设置于冷清商店街的公车站牌时,并没有任何乘客上车。话说回来,就算有人上车,我的眼睛也捕捉不到乘客的身影。除非我每次都转头,否则很难看见走道上有什么动静。但我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为了看上车的乘客而这么做。

呈现巨大弧形的桥出现在眼前时,公车在邮局前面停下来。这是第二站,这一站似乎有人要上车,公车中间的自动门往两侧打开。开门的冲击力透过椅子传达过来,加深了我托着脸颊的幅度。我忽然觉得很想打哈欠,赶紧揉着嘴唇试图把哈欠吞回去。

低头时,比住院前还要长的头发搔着眼皮,实在很烦人。

干脆全部剪短算了,反正我刚好失恋。

我一边这么思考,一边等待公车开车。

这时,有人在我旁边坐下来。

「……啊。」

我压抑住差点叫出来的声音,并轻轻阖上张开到一半的眼皮。

没有必要转头确认。

车上明明有那么多空位,却仍执意要坐在我隔壁——我想只有一个人会做出这种举动。

毕竟是搭乘同一条公车路线回家,会发生这种事情也是在所难免。

原来在这场充满戏剧性,也带着抒情意味的单恋尽头,便会遭遇到现实。

失去的右眼开始不安分了起来,这般活泼的表现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好啦,现在是要假装没发现呢?还是来接个吻?

公车在丰饶的黑暗中驶出去。

我心满意足地放松嘴角,并且闭上眼睛,在装睡的梦境里与微小的幸福相遇。

我和她之间,存在着被一片黑暗覆盖住的世界。

这个世界不会发展出新的故事。就算有,也分辨不出来。

不过,这次一定要——

我殷切祈祷,请求上天不要连在眼皮背后的小小黑暗世界里苟且偷生的「单恋」也夺走。

请求上天让这辆公车安全地带领我们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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