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从我眼前走过。不,事实上或许有很多人不仅从前方,也从旁边或后方走过,但是,我不知道有人走过。
距离我上一次察觉到自己与某人擦肩而过,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这不单纯是指具体行为上,在人际关系上亦是如此。或许是这样的缘故,随着岁月累积,让人后悔的事情似乎也变多了,我经常会想「早知道那时候应该那么做」、「如果当初这么做就好了」
不过,这或许是随着年龄增长,理所当然会产生的后悔情绪吧。
陷入懊恼隋绪之中时,我自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模模糊糊地回想起过去。那感觉像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后,独自走在夜路上时,一回头就看见有好几盏明亮的灯光。圆滚滚的柔和灯光串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一条正在举办祭典的街道。我在路的前方一直找寻不到明亮光线,但似乎只要沿路折返回去,想要有多少光线都不成问题。
但是,我只能前进。不论后方的光线多么吸引人,也不能折返。因为时光河流不允许我这么做。在时光河流之中,我被允许拥有的最大自由,就是一边在原地踏步一边凝视。
「你在看什么?」我经常会这么问,而对方也会反问我。
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听说我会不自觉地转动眼睛看来看去,也因此引起人们的注意。或许那是因为眼球比我更早理解到自己的命运,所以努力在反抗也说不定。有别于匆匆忙忙度日的眼球,那时我没什么烦恼或想法,总是抱着悠哉的心情接受眼前的景色。
我一直深信随着身高拉高、视野变得宽广后,不论是到了晚上会看不清楚东西、走路经常跌倒,或身边的人会突然从旁边冒出来等现象都会消失,我将长大成为看得见无数事物的大人。那时候的我果然还是个小孩子,才会深信时间的累积等于成长。
还是小孩子的我,经常询问一个住在附近的女孩说:「你在看什么?」
那女孩的家离我家很近,我每次经过她家时,总会看见她架好望远镜,弯着腰在看望远镜。那台望远镜只是玩具,和广告传单上的那种真正的望远镜相差甚远。我实在不认为透过那种玩具望远镜,能够观察到远方的星星。也因为这样,我才会很在意那女孩在看什么。
听到我的询问后,女孩每次都没有从望远镜上挪开脸,而只用右眼看向我说:「我在寻找要居住的星球。」
好伟大的任务啊。当时我半是抱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半是感到佩服。但现在回想起来,就会觉得或许那女孩是极力排斥待在家里,所以老是在看望远镜。我注视着她好一会儿后,女孩会反问我:「你在看什么?」这问句应该是「你一直看我做什么」的意思,但当时的我误解成女孩只是单纯在问我看见了什么。
所以,我回答说:「什么也没看见。」事实上,对于晚上视力很差的我来说,那时段确实是会开始看不见远方的不安时段。听我这么回答,女孩没有把身体转向我,只靠着右半边的脸部做出惊讶的表情。
除了住家很近之外,我和女孩之间没有其他任何交集。去小学上课时不会遇见她,我也不记得女孩是否和我同班。不过,我的父母亲和住在附近的居民都有种不想和女孩家扯上关系的态度,而大人的这种态度也隐约传达给小孩。
所以,除了询问她在看什么的时候之外,我很自然地不会主动向她搭话,也不会留意她。至少在那个时候,我还看得见其他很多人。
或许是因为这样吧。
那时不是我主动搭腔,而是女孩主动向我搭腔。
当时正值九月下旬,太习惯于暑假生活而变得懒散的身体和脑袋,已慢慢重新适应学校生活。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如往常般看见那个女孩,也和她重复了一样的互动。我为此忍不住心想:「怎么都不觉得厌烦啊?」
在我回答女孩之后,通常我们会这样保持沉默下去,但那天不同。虽然女孩依旧保持看着望远镜的姿势,语调也不怎么亲切,但她邀我说:「要不要跟我踏上旅途?」
一开始我没搞懂女孩的意思。
当「旅途」这个字眼慢慢渗透脑袋后,这回换成另一个疑问让我忍不住歪头思考。「旅途」是什么意思?怎么这么突然?老实说,我分不清楚「旅途」和「旅游」有何区别,所以我以为,女孩可能是想去什么地方旅游。我想不出女孩为何想约我一起去旅游而陷入苦思,不过,我没有思考太久。
我那时还太年幼,也因为其他原因不能独自远行,所以才会对「旅途」这个字眼产生憧憬吧。我爽快地接受邀约,和女孩并肩走出去。
女孩离开望远镜来到我身边时,我吓了一大跳。
我只看过女孩右半边的脸,所以在那之前根本不知道她左半边的脸长什么样子。只见女孩的左眼变形,眼皮厚实肿胀,我实在不认为她的左眼还看得见东西。女孩察觉到我在看她,一脸尴尬的模样解开头发遮住半边脸。女孩的头发很长,像是从来不曾剪过一样。过去我从未留意过女孩的头发,这时才发现她的发色很淡,呈现淡褐色。
女孩全身上下都显得单薄,感觉很脆弱。如果用手指摩擦她的肌肤,仿佛会有粉屑掉下来似的。在这之中,唯独肿胀的左眼皮显得真实。
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但我感受到那股无奈,因而说不出话。
我们没有停下脚步,沉默不语地笔直前进。一开始的路程和散步路线没什么不同,但随着脚步前进,散步变成了旅途,四周也渐渐化为陌生的景色。女孩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只是机械性地摆动双脚。不过,因为她的左眼看不见,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前方带路,所以走在她的前面一点点。
想起女孩总是在看望远镜的事,尽管我走在前头带路,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我们该不会正朝不知名的星球前进吧?我回头看了几次,但女孩没有停下脚步。离开住宅区、四周开始出现大楼时,人群也随之变多。很奇妙的是,随着人群增加二心情会渐渐失去平静。是因为四周都是大人,所以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吗?另外,或许也因为时间已晚,路上看不见任何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这里不论是路人或大楼都很高,仿佛城市拉长脖子在俯视我们一样。面对这股压迫感,我不禁微微低下头,但还是默默往前走。
旅途好像不怎么有趣——心中开始出现这般感受时,女孩弯进大楼之间的小巷子里。虽然女孩没有命令我跟上去,我仍从后头追上她。
小巷子走到底后,女孩顺着墙壁转弯,接着走进一栋和其他大楼相比,墙壁显得泛黄的大楼。看见女孩从正门口大方地走进去,我一边心想「这样妥当吗」,一边随后走进去。那是一栋一眼就看得出已经荒废的大楼,里头随地乱放着塞满看似汽车零件的袋子。破洞的椅子露出皮革底下的填充物,椅子上还丢了一只大型的无尾熊玩偶。女孩拿开无尾熊,在椅子上坐下来。椅子很大,足以让我和她两个人一起坐上去。
屋外的天色开始转暗,但屋内不见任何一盏灯光,所以光线顿失的感觉更为明显。一方面因为目前还属于闷热的季节,所以甚至让人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咦?旅途结束了吗?我观察着女孩的动静,却只看见她抱住一边膝盖坐着,并抬头仰望天花板。当然,天花板有屋顶挡着,根本看不见什么星星。在这栋蒙上一层灰的大楼里,我仿佛看见她总是盯着看的那台老旧望远镜。
就这样一直坐在废墟里坐了好几个小时后,问题接二连三地出现。
原来旅途是很严酷的。毕竟我们没有食物。饮水问题还勉强可以解决,但我身无分文。我后悔地心想:「早知道应该先吃点心再出发。」不过,我后悔的情绪其实很浅薄。回想起来,生性乐观的我总是带来令人摇头叹气的场面。不过,随着夜色加深,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空腹和狭窄的视野让我不安了起来。
女孩似乎也是两手空空就出门,手上唯一握着的是一颗泥巴球。泥巴球被照顾得很好,看起来亮晶晶的。女孩为什么会带着泥巴球呢?
泥巴球的色泽很像黑糖馒头,看着看着我被勾起了食欲。不过,那是一堆泥巴,当然不能吃下肚,看似美味的色泽反而让人感到遗憾。那颗泥巴球的大小和棒球差不多呢——脑中浮现这般想法时,一阵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
我几乎没有机会参加任何球类运动。我不擅长打棒球或踢足球,篮球也不怎么在行。原因是我配合不了任何一种动作,所以打不进团体里。可能因为这样,所以我对球类运动抱有某种程度的憧憬。
在学校都是面对下手不知轻重的男生,但是,如果是女生应该没问题吧?这般权宜之计浮现我脑中。
「要不要来玩传球?」我试着向女孩提议。女孩先看了看我的眼睛,再看了看右手上的泥巴球。「没错,就是用那个。」我点点头这么示意后,女孩走下椅子并慢慢走远,似乎是打算拉开距离。我也离开椅子往墙边跑去。
我一边从正面以视线捕捉女孩的身影,一边紧张地心想:「我接得到球吗?」
拉开足够的距离后,女孩以抛物线
丢出泥巴球。
泥巴球融入一片黑的天花板里,立刻消失不见,就仿佛夜空里的星辰消失了一样。我在目光没有聚焦的情况下伸出手,泥巴球恰巧飞进我手中。
我一边沉浸在接到球的喜悦之中,一边看向握在手里的泥巴球。
泥巴球的光滑触感摸起来很舒服,而且表面亮晶晶的,就像真的星星一样。搞不好女孩想要居住的星球,就是长成这个样子。
脑中浮现这般想法的下一秒钟,手中的感觉让我冒出冷汗。我感觉到泥巴球像是偏离了轴心,更具体地说,是泥巴球的表面看似出现裂缝,让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是,我还是不在意地把球丢回去。泥巴球以漂亮的后旋方式飞出去,女孩伸出手试图接住泥巴球时,迎面撞上手部的泥巴球整个飞散开来,变得支离破碎。
哎呀,不好的预感成真了,好失望。
女孩低头看着泥巴球的碎块,一动也不动,泥巴球表面的泥土从她的指缝间滑落。诡异的时间在我们之间持续流动。是我害泥巴球碎掉的吗?不!是女孩接球的方式本来就有问题。责任在两人之间推来推去。
女孩的表情像泥巴球一样扭曲变形,最后崩坏。
崩溃痛哭的女孩跪在地上,发出哽咽声。
原本只是看着女孩的我急忙冲向她。
不过是泥巴球碎掉而已,没想到女孩那张冷漠的表情竟然会垮掉。
我忽然觉得,身为这项游戏提议者的我有错而不知所措。碰到这种状况时……只能回家吧。我不知道女孩的想法为何,但对我来说,还是回到自己家最能够平静下来。只要回到家,就有大盏的灯光迎接我,也能够在灯光笼罩下放松身心。下次不要再尝试「旅途」了。
「差不多该回去了。」听到我理所当然地抱怨,女孩用右眼看着我。虽然眼珠和头发同样是棕色,但女孩的眼珠散发出不同的氛围,差别就像咖啡糖和焦糖口味的糖果有着不同的亮度。不过,我指的是右眼,她左眼长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
仿佛描绘出年轮的瞳孔盯着我的眼睛^
女孩用沾满泥巴的手捏住我的脸颊。
我的腰部颤抖一下。
一方面是因为忽然被捏,所以痛得抖一下,但更主要的原因是——
臭味冲天。
姑且不论泥巴球的表面,女孩触摸到泥巴球内部的手指之臭,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我的视野陷入一片混乱,可见不仅是鼻子,连眼睛也被臭味熏得想逃跑。可能是从我的反应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女孩把自己的手指凑近鼻子嗅着味道。我来不及制止,女孩已经这么做,结果看见女孩瞪大了眼睛,露出全身寒毛竖起般的敏感反应,甚至肿胀的左眼皮也像痉挛似地剧烈颤动。我心想就快看见眼皮底下的眼珠了,忍不住往前倾。不过,我不应该这么做的。
看见我向前靠近,眼角渗出泪水的女孩一副「机会来了!」的模样,把臭手指插进我的鼻孔里。
那股冲击力仿佛一道雷电窜出,而且一路从脚底贯穿到头顶。
我真的以为自己会失去意识。不知道是不是翻了白眼,眼前瞬间看不见任何东西。我花了一些时间修复混乱的影像,并在一片昏暗中定睛细看,最后在视线前方看见女孩因为我夸张的反应而露出笑容。我没有因此觉得女孩好可爱。明显看得出她不擅长露出笑容,或者该说不习惯露出笑容。女孩笨拙地扭曲着脸颊和嘴唇,给人一种卑鄙的感觉。她似乎没笑过几次。
还有,女孩奸诈地拿我的衣服擦手指的举动,让我默默有种受伤的感觉。
算了,不管怎样,至少女孩已经停止哭泣,所以事情算是圆满结束。
我已经忘记在那之后自己是如何说服了女孩,总之我们后来决定一起回家。只不过屋外已是一片黑暗,即便有路灯,我的眼睛也捕捉不到灯光。所以,不同于去程,回程变成是女孩带领我走回家。夜色深邃如海,对我来说就像身处于无限延伸的漆黑世界中;在甚至认不出路的情况下,我觉得自己仿佛降临到陌生的星球。或许我真的来到了陌生的星球也说不定,所以只有女孩知道该怎么走回家。
在两只脚僵硬得像被盐巴固定住的状况下,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家。这时,父母亲脸色难看地冲出来。到了半夜还没回家,父母亲当然会担心。不知道那女孩的家人会是什么反应?父母亲不停晃动我的肩膀,我想起女孩变形的左眼,不禁觉得自己也快看不清楚眼前的双亲身影。
「你跑去哪里?」父母亲询问我很多问题,我回答「去感受旅途」之后挨打了。
就这样,我们的旅途结束。
苦涩和疼痛使得我和她变得胆小一些。
之后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察觉到女孩不是邀我踏上旅途,而是让我陪她离家出走。
因为实在太想睡,我停下抄黑板的动作,然后转动眼珠。这不过是课堂上经常会有的偶然举动。在高中时会有三、四个这样的偶然同时发生,而那时只是恰巧重叠在一起。
我之所以会和同班同学的鹫泽仁美(注:仁美的日文发音为「Hitomi」,相同于眼睛的发音。)四目相交,纯粹是因为偶然的举动重叠在一起。我们彼此都托着脸颊,彻底表现出对课堂不感兴趣的态度。由于秋老虎发威,教室里的温度升高,再加上校方舍不得花钱而不使用冷气,更助长我们的懒散。在这种日子,如果还能够面对黑板认真聆听老师讲课,就表示这个人不需要上这种无聊的课也能够成为了不起的人。
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我和鹫泽似乎已放弃要成为了不起的人。我和鹫泽坐在同一排,但中间相隔一个座位。坐在那个座位上的男同学微微低着头。正确来说,男同学是保持握着笔的姿势在打瞌睡,所以我才会和鹫泽对上视线。鹫泽的视线就像省略掉过程般突然从旁边冒出来,才会让我觉得受到冲击。
鹫泽用右眼看着我,我则用左眼捕捉鹫泽的身影。我们就这样停住不动,持续互相凝视。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好意思别开视线。而且从鹫泽的态度,我感受到她也被相似的感觉捉弄。那种感觉像是没看向四周就伸出手,结果墙壁上有个洞,手刚好陷入洞里。虽然感觉很奇妙,但手服贴地陷在洞里,所以我和鹫泽彼此互让,就等着看谁会先采取行动来消除这般势均力敌的状态。
对平常就以好动出名的我来说,此刻的状况算是异常。我不认为我是靠自己的意志这么做,那其实是眼球的意志。因为眼球擅自转动的机率实在太高,所以我最近有时甚至会怀疑眼球是个独立的生命体。
这话题先放一边,总之,这样一直互相凝视也太难为情。感觉到老师的话语从头顶上穿过,我忽然在意起四周的反应。其他同学不会发现我们在互相凝视吗?坐在后面的同学应该会马上发现吧?然后,只要沿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就会发现鹫泽仁美在我的视线前方同样注视着我。这些条件已经足够造成误会传开来。
在这之前鹫泽一直没有任何动作,这时忽然做出怪异的举动。她指向自己的鼻子后,拍了拍人中部位。这手势代表什么意思?女同学之间正流行这样的手势吗?我歪着头纳闷时,鹫泽这回变成把手贴在鼻子上,然后往下擦向嘴巴,又是一个意思不明的手势。鹫泽在最后比了我一下,我一边心想「有什么东西吗?」一边伸手摸鼻子。
我试着做出和鹫泽一样的举动后,发现鼻子下方有不明物体。
从抓住时感受到的质感以及拉扯当中,我明白了不明物体是什么,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鼻毛露出来了。
每次用鼻子呼吸时,总觉得嘴唇上方有什么东西轻轻飘动,原来是鼻毛啊。我还以为是流汗,所以一直擦,难怪我怎么擦都擦不掉。解开谜题的同时,也代表同学看见我露出鼻毛的脸,冷静下来的脑袋瞬间沸腾起来。
我慌张地抓住鼻毛,试图拔掉它。但是,尽管我使尽力气拉扯,鼻毛还是一直滑出手指,怎么也拔不下来。我焦急得试了好几次,结果拔掉另一根比较短的鼻毛。一股疼痛如逆流般涌出,甚至传达到眼球,泪水只从左眼渗出来,我用手掌心按住半边脸以阻挡泪水。真正想拔的那根鼻毛似乎相当顽固,迟迟不愿意离开它的窝。既然这样,干脆暂时把它塞进去好了。不行,这样又太危险。
我挣扎着不知道该拔掉还是塞进去时,鼻毛再次露出来。我抓住鼻毛在心中怒骂:「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在视野因为愤怒而变得狭窄的情况下,用力一拉后,疼痛如气泡受到挤压般爆裂开来。
鹫泽仁美一副不能在上课中大叫出来让她很痛苦的模样低着头,肩膀不停微微颤动。很明显的,鹫泽仁美在笑。也对啦,看见同学自己一个人如此激动地演出,一定会觉得很滑稽吧。我也只能表情僵硬地露出笑容。在那之后,我几乎没听进老师的上课内容,度过了复杂又绵密的时间。
毕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在那之后,我开始强烈意识到鹫泽仁美的存在。也从这时候开始,我天天想像着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视线自然而然地追着她的身影跑。
每次一有风吹草动,我就会擅自朝自己期望的方向尽情幻想。如果要说这样的日子不快乐,那是骗人的。真不知道该说我是个超级乐天派,还是乐观过了头(根据母亲的说法)。
后来班上换座位,而且过了新年后随着年级晋升,我们也换了班级。
这段时间里,我从来没有和鹫泽仁美交谈过。
一直到毕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我打从心底庆幸没有认定她就是命中注定的对象。
我接受这般事实,乏味的高中生活画下句点。
在毕业典礼结束后的回家路上,我看见那个女孩。
几年过去了,我们彼此都已随着年纪长高。女孩的手上没有握着泥巴球,我的背上也没有背着小学书包,但我们还是在同样的地方相遇。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去上学,只知道她在大白天里,会对着那台老旧得不知道历史有多悠久的望远镜看。而且,阳光还这么强烈,她不要紧吧……思,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样子。
或许望远镜里没有映出任何东西。
在那天过后,我不曾和那女孩好好说过话。虽然在那之前,我们也不曾长时间交谈,但后来变得更不敢交谈。一方面因为我被父母亲痛骂过一顿,再加上害怕知道女孩在那之后的遭遇,所以我的手脚和喉咙都畏缩了起来。
原本我和那女孩之间并没有隔着一片大陆。我们距离岸边很近,只要身体稍微往前一探,就能够喊住对方,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机会玩传球游戏。但是现在,朝一片朦胧的对岸看过去时,顶多只能够勉强看见人影。
发现我的存在后,女孩只用一只眼睛看过来,动作夸大地转动右眼。
她的左眼看得见吗?眼皮还是那么肿吗?虽然很想确认,但我没能够踏出脚步。散开的头发落在女孩的侧脸上,那张侧脸还保留着小时候给人的印象,我忍不住心想:「该不会又被她邀请一起踏上旅途吧?」
不过,想要被邀请,必须由我主动询问.,「你在看什么?」
询问那个盯着想必什么都看不见的望远镜看、身形削瘦的女孩。
对于随着年纪增长,鲁莽的个性已渐渐变得圆滑的我来说,我做不到这件事。
所以我什么也没说,直接踏上归途。
我分不清楚理解事实和死心的差别,胆小地接受一切。
所以,我们的旅途并没有在这时展开。
因为实在太无聊,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中途离开教室。当我瞪大眼睛环视四周时,正好与参加同一个基础研究班的荒川齐美(注:齐美的日文发音为「Hitomi」,相同于眼睛的发音。)四目相交。又是一个偶然。有过鹫泽仁美的经验后,我深深知道从这个偶然并不会发展出任何事情来。
不过,造成我和荒川齐美对上视线的间接原因,是因为有过鹫泽「Hitomi」一事也是不争的事实。尽管汉字不同,但在自我介绍中听到荒川齐美说出她的名字时,多少还是引起我的注意。也因为如此,偶然才会发生。
然而……
那天的陷阱还没有结束。陷阱躲在暗处,伺机准备攻击掉以轻心的我。敌方仿佛早就知道我晚上视力不好似地展开作战计划,我也听话地掉进陷阱里。
一方面因为那时刚进入下学期,基础研究班重新开始上课,因而决定晚上要举办类似联谊的聚会。我知道晚上在外面走动会有危险,所以一向自制,而且从车站转搭公车后必须走上一段山路,我知道那不是晚上时间可以悠哉散步的路段。然而,上完第六节课的研究班后,就这么随着情势发展变成我也要参加聚餐,于是被带到一家以鸡肉料理闻名的餐厅,荒川齐美便坐在我旁边。如果这不是陷阱,会是什么?这明显是个狡猾的陷阱,而且效果十足,我牢牢地陷入陷阱里。
餐厅里的墙壁被涂成黑色,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营造气氛,照明也相当昏暗。我搔了搔状况不好的眼睛附近,心想:「真是伤脑筋啊。」顺便瞥了旁边一眼。荒川齐美正拿出随身小镜子,在确认脸颊和鼻子四周的妆容。可能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她的视线从镜子移向我。浓妆艳抹的她带着困扰的表情露出笑容,那笑容让她看起来变得稚嫩了些。
这会是命运的安排吗?我不禁有些在意。我摸了摸鼻子下方,确认鼻毛没有露出来。小小一根鼻毛足以摧毁一切,可见邂逅有多么不堪一击。
「……同学,你有在听吗?你在看哪里啊?」
发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急忙看向荒川齐美。荒川齐美细长的眼睛看着我,我们近距离地互相凝视。这次没有打瞌睡的电灯泡同学夹在中间,也没有鼻毛阻碍。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
还有,听到「你在看哪里啊」这句充满亲切感又令人怀念的问句,我的表情蒙上薄薄一层阴霾。
「爱散步同学,你的兴趣好像是享受旅途喔?意思就是旅行对吧?」
原来荒川齐美没有叫我的名字。她之所以会擅自帮我取这个绰号,应该是因为参加基础研究班第一堂课做自我介绍时,我说过自己的兴趣是享受旅途。
我记得荒川齐美的兴趣是看棒球比赛,她还提到棒球选手很帅之类的,但因为当时我没有特别注意她,所以不记得她说过什么。
不过,听到棒球让我想起传接球,忽然觉得那股臭味就快扑鼻而来。
「你说喜欢旅行是去国外?还是国内?」
荒川齐美完全把我当成是个爱旅行的人。我可没有这么积极的兴趣喔。
「喔,思……应该说,星际旅行才是我的最爱吧。」
「Xing Ji?那是哪里?Japan吗?」
荒川齐美似乎错把「星际」当成是地名,但如果详细说明,我只会被当成是怪人而已,所以就算了。
「『Xing Ji』是高兴的『兴』、救济的『济』,是一个寒冷的地方,夏天去那里很凉快。如果要去那里旅行,现在这个季节最适合了。不对,现在去可能会觉得有点冷吧,尤其是去到湖边更会觉得不一样。而且那里的回转寿司用的生鱼片跟平常的不一样,让人为之惊艳。如果有机会,你也可以去那里走走,包你满意。」
酒精根本还没发挥作用,我却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连我自己也很想知道要如何去到那个地方。
「咦?嗯~」
荒川齐美原本准备出声附和,却突然往后缩起身子,并且露出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我。「怎么了?」我用眼神这么询问后,荒川齐美指向我的眼睛说:
「你的眼睛一直转个不停耶。好奇怪喔!」
荒川齐美用食指学着我眼睛的动作不停绕圆圈。眼睛似乎又激动了起来。
「我的眼睛好像有这种习惯。」
「好怪喔~」
「我知道了,我的眼睛是因为沉醉在对你的热烈爱意中,才会转个不停。真受不了。」
顺势这么说。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番话太过轻率,但正因为够轻率,才有办法飞起来吧。
如果她的态度没有因为这样而变差,那肯定就是命运的安排。我十分确定。
荒川齐美的反应夸张到把喝了一半的水喷出来,接着露出轻浮的笑容。受她的影响,我配合着大笑出来,并且有一种过去不曾感受到的实在感。我想,接下来会有什么进展也不足为奇。我的眼球变得湿润发热就是最好的证明。
几天后,我下定决心拨打荒川齐美留给我的电话号码。
可是,不论我拨多少遍,电话都接不通,只听到语音说:「您拨打的号码已暂停使用。」
放下电话后,我列出三、四个电话号码错误的原因并陷入思考。思考得出的结论是:「这次也没希望,尽早放弃才是最快的解决之道。」
「哇啊~~~~」
我捂住脸哭出声音,哭了五秒后,心情爽快许多。
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包含不懂得从经验中学习这件事。
在名为人生的旅途上总会遇到离别。我抱着正面思考的态度目送这场离别。
大学毕业典礼后的回家路上,我并未看见那女孩出现在庭院里。
房子左右两侧都长出茂盛的杂草挡住大门,但不可思议的是,唯独庭院的出入口没有杂草丛生。房子看不出有人进出的迹象,遮住窗户的窗帘也像蒙上一层灰似地显得朦胧。
住在这栋屋子里的人像是连夜逃跑般不见踪影。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搬离这里而成为附近居民的话题,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我还记得这家人搬离的几天前,曾看到那女孩出现在庭院里。我只是从远处望着她,彼此没有交谈。她不是那种可以硬是拉近距离的人……应该啦。
庭院里只看见被弃之不理的望远镜。不知道被丢弃了多久,支撑望远镜的脚架在风吹雨打下,眼看就快倾倒。应该说,脚架还能够站着才是奇迹。我拨开高度及腰的杂草,尽管因为害怕草丛里有蛇而弯着腰,还是试着走到望远镜前。由于望远镜的高度调得很低,我必须跪在地上任身体埋进草丛里才能看望远镜,还必须忍受
杂草前端不停扎脖子的不舒服感。
这是我第一次探出头往望远镜里头望。不可思议的是,即将望向阳光普照的天空并没有让我心生恐惧,因为我早就料到这个望远镜应该照不出任何东西。
不过,我的猜测并非百分之百准确。
我总算知道她在看什么。
望远镜里照出脏兮兮的夜空。显得低俗又混浊的星光,感觉下一秒钟就快剥落消失在黑暗中。夜空里的彗星没有闪闪发光,一片银河中稀稀疏疏的星云群让人看了也兴奋不起来。要说这是一片夜空,不如说是海苔会更贴切。
用这台望远镜看不到真正的星星,简单来说它只是一个玩具。就像玩具电话一样,望远镜里随时映出预先准备好的夜空。只要操作一下,或许可以变换几种不同的景色,但现在主人已经不在,想变换景色也难。被关在望远镜里的世界,已经无法改变了。
我从望远镜上移开视线,然后走近几乎是一栋废墟的房子抬头仰望。一楼、二楼,我看向每一层楼的窗户,在记忆里寻找哪一间才是女孩的房间。不过,搞不好女孩根本没有自己的房间。我一边回想女孩肿胀的眼皮,一边再次仰望虚构的夜空。
夜空里的每一颗星都是土黄色的,像被泥土盖住似地蒙着一层灰。
因为开始在意起夜盲症,我一边大口大口扒着羊栖菜便当,一边观察四周同事的反应。这就是我度过时间充裕的午休时光的方式。照母亲的说法,羊栖菜似乎有助于改善夜盲症。母亲还说海胆也有帮助,于是我开口要求带海胆便当,结果差点被迫要带淋上酱油的布丁便当。
算一算大学毕业后已过了两年,但生活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不论是学生还是社会人士,一样会受到时间束缚。
八月中有个为期短暂的夏季休假,但如今已结束,迎来的是只留下闷热的九月。这个徒有其名的秋天,何时才能像枫叶一样染上一片红?
我宣布自己要成为旅人时,被父母亲狠狠揍一下头,所以只好乖乖工作。虽然我服务的公司是一家「由女职员负责泡茶」已成为不成文规定、不改老式作风的公司,但只要别在意一些小小的不自由,就会觉得是个还不错的公司。可以从家里走路上班也是很大的关键。对我来说,去车站搭乘电车的行为太危险了。最近我在一片平坦的地方跌倒的频率也变高,而且骑脚踏车时会觉得自己快要撞到人而有些害怕。在公司里,那些无情的正经家伙会在背地里批评我,说我脑袋里的螺丝松掉了之类的。不过,原因似乎是出在眼球,而不是脑袋瓜。我的视野似乎变狭窄了。回想起来,从以前就有这种倾向,我会不小心撞到人便是这个症状出现的前兆。因为状况不好,所以我打算趁今天午休的时间去看医生。眼科诊所就在离大学所在的那条马路不远的地方,这样的距离正适合饭后散步,让我有些期待了起来。
「请喝茶。」
替部门所有人泡茶的女同事也为我送上茶。茶杯像是突然从旁边冒出来一样,我因此有些吓一跳,但还是接下茶杯说了声:「谢谢。」尽管心想夏天还是喝冰茶比较舒服,我还是啜饮起热茶。
送上茶时,女同事顺便探出头看向我的便当。顺道一提,这位女同事姓「真田」。
「恶~今天是全黑的便当啊。」
看见白饭上面铺满羊栖菜和萝卜丝干,真田小姐皱着眉头说道。
「好吃吗?」
「在接受吃到一半会腻的前提下,好吃。」
还有,看着看着会让人想起那台望远镜。
真田小姐从角落抓起一小撮羊栖菜送进嘴里,确认味道后,「嗯、嗯」地点了两次头。
「真是令人怀念的味道。不过,会让人食欲大失,因为太黑了。」
「是啊。」
而且满满一片都是羊栖菜,真希望母亲在摆盘上可以多下一点功夫。不过我都老大不小了,还请母亲帮忙做便当,这实在让人说不出口。我不敢说出这秘密,抬头看向真田小姐露出苦笑说:
「真羡慕像你这种女孩子的品味。」
「……呵呵呵。」
真田小姐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但因为猜不出她的意图,我回以含糊的笑。真田小姐没说什么,看似心情愉陕地继续端茶给下一个人。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我忍不住在心中表示赞赏:「能够主动这样关心别人真是了不起!」对于这样亲切的表现,有些尖酸刻薄的女同事会批评真田小姐是在奉承他人,我想这也是在所难免吧。
不管怎样,我刚刚吃饭时觉得有些难以下咽,所以有杯热茶很值得开心。我喝了口茶,把一坨白饭送进肚子里。
「……………………………………」
眯起眼睛后,视野变得更加狭窄,只看得见眼前的景象。
当初是因为父母亲担心,我才会想去看眼科,但不知道是不是被传染了,我也渐渐不安起来。不安的情绪使我今天喉咙紧缩,感觉很不舒服。
我的眼球会如此忙碌地转动应该是一种习惯,不然就是眼球本身想要这么做,但有时我会回头思考:「这会不会是一种什么征兆?」有没有可能是因为眼球被关在名为眼皮和脸孔的笼子里,所以激动地反抗着?我忍不住往坏的方向想。
「嗯……」
我闭上眼睛,试图让意识沉入内心深处,以冷却变得激动的思绪。在这过程中,我像在咀嚼似地缓缓消化恐惧。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知道咬在嘴里的恐惧长什么形状之下,我吞下恐惧。恐惧的味道甜甜咸咸的。
我张开眼睛,用筷子夹起和眼皮底下同样呈现一片黑的羊栖菜后,大口咀嚼着。
只要阖上眼皮,任何人都只会看见一片黑暗。
女孩那肿胀的眼皮甚至无法自由地张开阖上。
和女孩相比,不知道我生活在多么色彩缤纷的世界。
这么一想后,心情跟着轻松起来。
我想,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太严重的事情吧。
没错,就像与女人邂逅时总是碰上抽到下下签的命运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诊断出「一切正常」,医生还是介绍我去更大家的医院。这是怎么回事?意思是医生做出的判断不是「一切正常」,而是「原因不明」吗?我牺牲假日的半天时间接受检查,而且与其说是检查,其实更多时间是花费在等待上。因为检查报告要几天后才会出来,所以我在医生指定的那一天趁午休时间前往医院。对于父母亲,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还没告诉他们我去接受检查的事。这样不管检查结果如何,都不会让父母亲自担心一场。
草草吃过午餐后,我从座位上站起来。从公司到医院有些距离,还有考量到午休时间有限,所以只能搭计程车去医院。
接受检查那一天我是以散步为由,从家里走去医院。半路上会经过一座桥,过桥到一半跌倒时,我不知为何差点哭出来。
「来了!来了!请喝茶~」
如往常般,真田小姐为大家泡了茶。我准备接过热茶时想起今天要出门,便嘀咕着「现在要出门了」而回绝真田小姐,并站起身来。
「你马上要去工作吗?」
「喔,不是啦。真田小姐,你知道叫计程车的电话号码吗?」
「不知道耶,我不搭计程车。」
真田小姐挥挥手说道。说的也是。
「这样啊。呃……上网查就可以了吧?」
我立刻又坐回座位上,抓起桌上的滑鼠。这时,不知道为什么,真田小姐也探出头看着荧幕。虽然感觉到真田小姐的一大撮卷发垂在我盾上,但又觉得用手拨开太没礼貌,所以我决定当作没发现。
上网搜寻后,一下子就查到离公司最近的计程车行,也很快搜寻到电话号码。
这世界真是方便啊——虽然脑中浮现这般想法,但又会忍不住反过来心想:「不能让我再多花一点精神和时间吗?」我还没做好要出门的心理准备啊。
「你要去哪里呢?」
拿起手机拨打搜寻到的电话号码后,我回答真田小姐说:
「去医院一下。」
「咦?你有什么病吗?」对于真田小姐的询问,我露出含糊的笑容向她告别后,准备去搭电梯到楼下等计程车。我刻意跨大步伐,试图以轻松的态度走路,没想到身体比预料中的更加紧绷,因而弄疼了鼠蹊部。
内心明显在动摇。在焦躁感的逼迫下,眼球似乎往眼角逃去。
我扶着腰低下头,深深叹一口气。
事情进展到这个地步,结果不可能会是「你很健康」
「……不过,不会是太严重的事情吧。」
我像在念咒语似地嘀咕,没有刻意去定义所谓「严重」是指什么程度的事。
虽然很想吞下恐惧,但无奈喉咙太干,生不出唾液来。
「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虽然医生做了这样的开场白,但很肯定的,这是一种疾病。
疾病名称共有七个字,如果只听过一次,肯定记不起来。
对于我罹患的毛病,医生做了如下说明:
晚上会变得
视线不佳,视野也会变狭窄。你会变得容易和人相撞或跌倒,东西掉了也要花点时间才找得到。总之,医生做的说明和我所有的症状完全符合。
症状的恶化速度非常缓慢,导致失明的案例也非常稀少。但听到医生把「非常」这个字眼说了两次,反而让人不安。「不过……」听到医生继续说明下去后,这股不安的情绪变得更加真实。以我的例子来说,因为在非常年幼时就出现病症,所以虽然可能性非常低,但如果恶化的速度快,也可能在三十几岁或四十几岁就失明。这不算是严重的事情吗?
话说回来,这医生真的很爱说「非常」。听到后面时,我根本是抱着像在听他人故事的心情聆听医生说明。
最后,医生告诉我以现阶段来说,并没有明确的治疗方法。
领了「有可能抑制症状」的药后,我搭上计程车准备回公司。有别于去程,幸好回程不是遇到一个爱聊天的司机。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恐惧必须消除了。
我内心没有产生任何情感,只是觉得贴在心上的那层薄膜有点沉重。紧紧黏在心上的那层薄膜不允许激动情感产生,那或许是贴心地让我不会大叫出来的麻醉药也说不定。我往窗外看去,但因为阳光太刺眼而无法一直注视窗外。
虽然下了计程车,但我不想就这么回去公司,所以转身背对入口。我怔怔地走在晴朗的天空下,后来在人行道上发现一尊石制的横长形艺术品便坐了下来。
艺术品的顶端呈现弧形而非平面,坐上去时会撞到屁股的骨头所以很痛。我一边调整屁股的位置,一边托腮看向对面的建筑物。尽管已经过了午餐时间,回转寿司店的停车场依旧车来车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旁边还有一家回转寿司店,所以竞争很激烈。
我脑中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呆望着一对老夫妻和带着小孩的太太在那家寿司店停好车走下来。最近我也开始会看不太清楚远方的景象,不知道是纯粹近视,还是受到病情影响?那位年纪肯定比我大的老人,应该看得清楚与他牵着手的孙子面容。与老人牵着手的那孩子,看起来差不多是我经常跌倒时的年纪,但那孩子脚步轻快地在停车场里走着。看着看着,我不禁有种想哭的感觉。
想哭不是因为害怕或后悔,而是感受到世界宽广得甚至让人觉得残酷。
眼前的老人或小孩和我面临的问题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无法感受到我的心情。相对的,老人们的痛苦也与我无关。光是想到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这样的关系,我不禁觉得快要喘不过气。
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应该用眼睛去看,我却不知道的事物。
我好不容易察觉到这个事实,现在却:
未来我是否将会看不到世界在流动,或看不见世界的存在呢?
因为屁股开始痛了起来,我重新调整坐姿,视线焦点随之改变。我在视线前方看见马路上来往的车子。车子一辆接着一辆从右向左驶过,我完全跟不上那忙碌的脚步。开车的人竟然能够毫不费力,而且一脸轻松的表情。如果我试图随着车流移动,将会跌倒。所以,我才会坐在这里。这样不行耶!因为在工作上经常失误,我一直积极表现出认真的态度以挽回他人信任,现在却坐在这里。这样的行为简直是愚蠢至极。
话虽这么说,但我现在一点工作的意愿都没有。
「生病了啊。」
我更加缩起身体,叹息说道。阳光洒落在背上,感觉很温暖。但是,不明原因使得背部变得冰冷。我的身体因为温差而颤抖,同时感受到鼻子下方有不明物体微微颤动着。这感觉该不会是……根据过去经验做出判断后,我伸手触摸。
透过触摸到的质感,我确认了那个不明物体果然是鼻毛。鼻毛不知道从何时就露在外面?如果从医生在做说明时就已经露在外面,现在他们可能正在取笑我吧。我一边回想起鹫泽仁美,一边用力拔掉鼻毛。
可能是因为长度很短,拔掉鼻毛时,鼻子侧边痛得发麻,我忍不住身体往后仰地按住鼻子。这时,只有右眼渗出泪水。随着泪水渗出,我当场就快忍不住哭出来,肩胛骨不停上下摆动着。
就在我快要哭出声音时,突如其来的声音对我问道:
「怎么了吗?」
有人探出头向我搭腔。对方的脸像是突然从头顶上出现,害我吓一跳,但也因此得知对方是谁。我似乎不是靠声音,而是靠外表在认人,因而在只有听到声音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
是真田小姐。其实真田小姐不是和我同梯次进公司,她比我大一岁。
不知为何,真田小姐跟我说话时总是很有礼貌,而我则是没大没小的,而且还颠三倒四。
多亏被吓了一跳,泪水因此缩回去。好险,差点就变成在外头大哭的诡异大人。
「我看见有人突然抬起头,还以为是谁呢,没想到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吓了我一跳。」
「没有啦,我也吓一大跳。」
不知道是托鼻毛的福,还是被鼻毛害的,让真田小姐发现我的存在。真是一场难以言喻的邂逅。
「午休时间已经过了很久耶。」
真田小姐一边这么说一边指向太阳,但要我凭太阳的位置来判断午休时间未免太过分。
对了,医生告诉过我不可以直视太阳的。
「……这么晚了你也出现在这里是怎么回事?」
听我这么说,真田小姐露出开朗的笑容回答:「说的也是喔。」那是不带挖苦意味的笑容,光是如此就足以让人产生好感。真田小姐留着整齐的浏海,轻柔蓬松的卷发垂落在左右两侧,发色是之前上理发院时欧吉桑提过的透明感发色。这样的发型很常见,我在大学时经常看到这类发型,现在公司里应该也可以找到十个左右有着相同发型的女同事。
在部门里,真田小姐被视为泡茶小妹经常遭人使唤。这么说或许夸张了些,但她给人一直在泡茶、端茶的强烈印象。真田小姐有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上扬的嘴角散发出一种独特的稚气,给人一种还是大学生的感觉,所以有些人会批评她显得幼稚,也有些人喜欢她天真的感觉。严格说起来,我属于愿意接受的一方。
或许不应该这样说比自己年长的人,但人长得可爱真的很吃香。
「我是出来买东西的。」
真田小姐举高勾在手指上的袋子,袋子上印着附近超商的名字。真田小姐会出来买东西,我猜应该是买茶叶之类的。还有,选择在这种时间出来,不难看出是以「买东西」这个正当理由出来摸鱼。这样的行动比我聪明多了。
「你在想什么事情吗?」
「嗯,算是吧。」
我确实是在想事情,主要是在想负面的事情。
「我在想自己以后不知道看不看得到孙子的脸这类事情。」
「那真是相当了不起的事,还是应该说那是还很遥远的事情……」
说到一半时,真田小姐突然困惑地「咦?」一声。
「你结婚了吗?」
「还没啊。」
「嗯~」
真田小姐一脸「真是伤脑筋啊~」的表情,仿佛在对我说:「烦恼孙子的事情之前,应该先烦恼小孩和老婆的事情比较好吧?」我不由得搔了搔头暗自回答说:「您说的是。」
这样把手放在头上时,我忽然觉得手好重,忍不住垂下头又叹了口气。感觉上,好像有叹不完的气。
「怎么才一个小时不见而已,你整个人变老成了?」
「俗话说士别三日,然后什么来着?」
只不过我成长过头,一路冲向老头子的境界。到达这个境界后,就会开始衰退啊。
人类可以成长到几岁呢?还有,什么时候会开始衰退?
至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的双眼从出生后没多久就已经开始衰退。如果说成长期很短,那么我的眼球有可能还是幼儿吧。如果还是幼儿,便能理解眼球为何会不镇静地转来转去。但是,如果是这样,一个幼小的孩子遭到病魔折腾,实在不是什么令人心情愉快的事。
「所以,你在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在休息啊。饭后休息时间。就算爸妈死了,也不能没有饭后休息时间。」
不过,我爸妈还活着,而且我今天中午根本没吃什么。
「休息时间?请问您是否知晓上班时间?」
「知晓。也就是说,我现在是在跷班。」
我对真田小姐露出无力的笑容。或许是因为看见我这样的反应,尽管做出按住额头的姿势,真田小姐脸上还是浮现苦笑。我抬头看着真田小姐这样的举止时,难得有了她比我年长的感受。
「大家说你喜欢到处晃来晃去,原来是真的啊。」
「怪了,我是属于乖乖坐在位子上认真工作的那种人耶~」
万一上司也对我抱持那样的印象该怎么办?更何况,我平常就已经让上司留下粗心大意、注意力不集中的印象。因为这样,公司才不让我跑业务,而让我值内勤。这么一想,我忽然察觉到不是我上班认真,只是身处没机会跷班的环境而已。
毕竟我大学时的平均出席率,也只有六成而已。
「如果是认真上班的人,应该要回去工作了喔。」
「对啊……」
应该要回去工作才对,虽然我现在完全没有想要工作的意愿。
就算回去工作,眼睛也不会变好啊——像小孩子在闹别扭似的,这般过度简化的理由夺走我上班的意愿。就算我现在拼命工作而赢得肯定,过了几年后一旦眼睛看不见了,公司也会很干脆地解雇我。
照我的想法,勤勉的表现也只会连接到这般过度简化的结果。
这么一来,努力将会伴随着阴影。
「真田小姐,你的名字叫什么?」
此刻,我忽然有一种预感而问道。
在我所隶属的团体里,肯定会出现那个名字。
不知道这是偶然,还是做选择时我会下意识地寻找那个名字。
尽管我问得很突然,真田小姐还是毫不排斥地回答我。
「我叫瞳(注:瞳的日文发音为「Hitomi」,相同于眼睛的发音。),真田瞳。」
真田小姐贴心地连同我已知晓的姓氏一起道出名字。
「……果然。」
听到真田小姐的名字,我立刻想起一个女孩。
那是我和「Hitomi」邂逅的开始。
于是,我对她这么说:
「要不要跟我一起踏上旅途?」
真田小姐瞪大眼睛,和善的神情从眼里消失。
面对突如其来的邀约,真田小姐挥挥手说:
「旅行我可能有困难。」
「说的也是喔。」
不过,我并非出于那个意思在邀请她就是了。
旅途和旅行啊……
我想起和荒川齐美的互动。为什么大家都会会错意呢?
「那就这样罗。」我挥挥手说道,从石头椅子上站起来。我一边精神抖擞地摆动手臂,一边往和公司相反的方向走去。这时,真田小姐急急忙忙地小跑步跟上来,然后挡在我前面。她张开双手,还转动着手腕。这是什么意思?
「等一下,你现在就要去啊?」
「没有,不去旅行了。」
「喔……」
「我要去看人家打棒球。」
「等一下、等一下!」
我准备从旁边走过去时,真田小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把我推回来。
「你这人会不会太奇怪了?」
「我有时候会被这么说。」
不过,我打算妥协于因为荒川齐美而联想到的那件事。
我推开真田小姐的肩膀让前方空出来。
「哇!你真的要去吗?」真田小姐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我没有回头,就这么挥了挥手并嘀咕一声:「Adios(注:西班牙语,意指再会。)。」我心想,反正她也听不见。
即便如此,我还是压低了音量,毕竟如果被听见会很丢脸。
从今天开始,我要改变路线当一个坏小子。不过,恐怕只限今天。
去看棒球比赛的决定,让我感受到过去拥有的力量之强大。
尽管记忆的存在如碎片般细小,还是能够指引人们前进的方向,并带来推动人们前进的能量。记忆是多么节省燃料的环保资源啊!以前学校的老师,尤其是老爷爷级的老师,经常说要多多创造回忆或挑战各种事情,现在我终于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老师们的意思是随着我们长大成人,脚步会变得沉重,所以要先储存好足够的燃料。只不过,变成大人后才察觉到这件事已经太迟了。
「……不过……」
擅自决定不用去上班后,忽然觉得缠在心上的枷锁脱落,整个人轻松许多。我能够为了这种事情感到开心而把严重的问题搁在一旁,可见得在本质上我终究是个乐天派。
自己偷懒放假却觉得兴奋,就是一种乐天的表现。
回想起父母亲经常说我是个乐天派,我笑着心想:「真不愧是做爸妈的。」
「等一下~」我一边傻笑一边看着斜上方前进时,又被喊住了。
谁啊?我没有停下脚步地回头看,看见真田小姐手摸着嘴角旁边说.
「十秒钟就好,请你在那里等一下。」
虽然不明白真田小姐的用意,但我照她的要求停下脚步。
确定我已停下脚步后,真田小姐抱着头在原地踏步地绕起圈。虽然那动作显得忙碌,但好像很有趣的感觉。看着看着,也挺像在跳舞的。不过,她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看起来凶巴巴的。虽然被要求等待十秒钟,但我没有计算时间,打算一直等到真田小姐停下动作为止。虽然真田小姐毫不犹豫地拒绝与我在旅途上同行,但我还是偷偷期待着,或许我们之间有着命运的安排。俗话说,第三次的梦想就会成真。
「……真的是第三次吗?」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至今仍然陷在「第一次」里。
明显看得出烦恼了很久的真田小姐抬起头,快步朝我走来,还学我精神奕奕地挥手。
真田小姐手上依旧勾着超商的袋子,站到我身旁来。
「我决定陪你一下。该怎么说呢?如果丢着你不管,好像会很危险。」
真田小姐说出同行的理由。
老实说,我个人是比较希望拥有独自发呆的时间,但既然女生主动说要一起行动,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对方。
不过,其实我不是在自暴自弃,只是缺乏干劲而已。
面向前方走出去后,真田小姐的身影立刻从身旁消失,我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我的眼睛捕捉左右两方的能力变得迟钝,死角变多了,想必在未来的生活里,我将错过更多事物。
世上满溢着这么多美好的事物,我却无法比他人更加享受其中。
虽说不是每个渴望获得才能的人都能够如愿以偿,但我仍不免有些牙痒痒的感觉。
「这样和你并肩走在一起后,才发现你的个子真的很高耶。」
「当然啦,男女生有差嘛。」
一般女生应该不会想要跷班跟人一起去看棒球比赛。
真田小姐很奇怪,但我喜欢奇怪的女生。
「对了,你说要旅行是什么意思?」
真田小姐一副「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模样问道。她似乎是隔了一会儿才心生疑问。
所谓旅途,就是勇气——脑中突然出现这个想法,但我也搞不懂意思。
「从以前我就很想当个旅人。」
我抱着憧憬的心情描述被迫放弃的前途。
这时,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旁边说:「不久的将来就算你不愿意,也会变成旅人。」
真田小姐的眼皮不停抽动,这代表什么意思呢?这种宛如痉挛般的动作理应表示某种情绪,但或许是扼杀了那份情绪,真田小姐脸上浮现温和的表情说:
「以你的发言内容来说,或许挺适合当个旅人。」
真田小姐脸上堆出与端茶时相同的笑容。
很肯定的,她不是在夸奖我。
虽说是要看棒球比赛,但我可没打算去名古屋巨蛋。再说,我原本就不是指职棒比赛。公司附近有一所大学,一直往大学后方走去有一座操场,我指的是在那里进行的业余棒球比赛。外野的护栏后方有一个简单搭盖的遮雨棚,我来到辽雨棚下观战。今天是平日,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家在这里打球。目前为防守方的那一组球队男女老少都有。球员们身上穿着便服,有些人甚至没戴上球帽。
「真佩服他们敢打棒球。我只要想到万一球飞向我的脸该怎么办,就不敢打棒球。」
真田小姐双手摸着脸颊,摇摇头说:「NO~NO~」我心想:「也对啦。」
当然要保护好在世上存活下去所需的武器。
「你很喜欢棒球吗?」
「只是偶尔会看电视上的转播。」
我不知何故就支持了日本火腿队,但顶多偶尔会看一下他们的比赛。每次看比赛时,我都会觉得垒上跑者像是被做为终结者的救援投手背着。这只是偶然吗?
男女老少组的对手球队确实穿着棒球制服,不过制服没有统一,有些人穿着海湾之星队的制服,也有人穿洋基队的制服,感觉上像是在看明星赛。每个球员看起来都很年轻,似乎是大学里的棒球同好会。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些年轻人在其他位置观战。一名皮肤黝黑的青年露出垂涎三尺的表隋,羡慕地凝视着场上的投手。顺道一提,那位投手是个欧吉桑。欧吉桑投手的皮肤白皙,头发也显得稀疏,但体格壮硕。
我们从比赛中途开始观战,所以不知道现在是第几棒打者,但那位打者模仿小笠原道大的打击方式斜举着球棒。隶属于男女老少组的欧吉桑投手朝打者使力投球。欧吉桑很拼嘛。
投出球后,欧吉桑还一直大声嚷着:「我们会赢的!」我觉得这样很好。说什么「从失败中学习」,还是什么「失败为成功之母」,这类话语根本是在说梦话。只有输家才会试图在失败中找出意义。比赛这种东西不论在任何状况下,都一定要赢才行。
「可是,为什么是看棒球呢?
」
有一个女生……不对,应该说有一位妇人站在外野的位置不时看向我们这里,真田小姐承受着这名妇人的注意目光问道。
「因为受到年少日子里的回忆影响。」
「你以前是棒球队的啊?」
「没有,我是参加业余无线电社。」
而且,三年里我只去过社团教室两次。一次是加入社团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我完全想不起来,可见我对社团活动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即使参加运动类社团,我也只会给周遭人带来麻烦而已,更主要的是,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好的表现。
这时,球朝站在外野的瘦高男子飞去,男子一副没什么自信的模样举高手,勉强用手套接住球。可是,我接不到那颗球的。
刚刚那颗球被打击出去时,我也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球。
「早知道应该顺便买一些零食。」
真田小姐在超商袋子里翻找一阵后,拿出来的果然都是茶叶。但总不能拿茶叶出来啃当作茶点吧?不对,硬要拿来当作茶点也……不,还是不行。
我抓着护栏,发愣地望着远方的打击区,就这样任凭时间流逝。要是能够坐下来就会镇静下来,脑袋也会转动起来,但用来上体育课的操场根本没有设置观众席。光用眼睛追不上白球,所以我忙碌地转动脖子,一边回想自己是为了思考什么才会来到这里。
来这里是为了思考眼睛生病的事情吧。打从小时候开始,我便觉得自己的眼睛有问题。但是,我一直抱持乐观的态度,认为那只是感觉比较迟钝,是属于跟直觉有关的问题。虽然没有明确的治疗方法令人难过,但就某一方面来说,也算是轻松。倘若被告知只要早期治疗就能够治愈,那才更令人后悔莫及。
不难想像这个疾病不仅会侵蚀我的眼睛,也会侵蚀我的人生。就算不至于严重到失明的地步,一个视野狭窄的人有能力做的工作也有限。要想持续目前的工作度过几十年安定的生活,已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未来的日子里该如何走下去呢?一思考这个问题,眼角随之下垂。年趋老迈的父母亲身影闪过脑海,他们一大把年纪还要扶养老大不小的儿子也太辛苦了。我忽然觉得前方一片黑暗。
不过,如果前方真的变成一片黑暗那可就伤脑筋。
「……嗯。」
我咬住下唇,用力点一下头。为了不让自己越陷越深到走不出来的地步,我决定思考美好一点的事情。只要最后能够找到正面的想法,就能够抱持愉快的心情往下一步迈进;只要能够创造出美好的过程,即使是骗人的也无所谓。
以现状来说,美好的事情肯定是指此刻与真田瞳之间的命运安排。
因为与鹫泽仁美对看过,也与荒川齐美交谈过,我才会走到与真田小姐一起观看棒球比赛的这一步。虽然都是些相交甚浅的接触,但若是少了其中之一,我和真田小姐此刻就不会出现在这里。这种连锁反应值得我们更加尊敬。
……在那更之前的事情,就先假装看不见吧。
我对真田小姐这么说:
「真田小姐,要不要我来当椅子?」
「咦?椅子?等一下,啊?你当得了椅子?」
真田小姐瞬间陷入混乱之中,她的话语和眼神都说出内心的强烈动摇。
「我只是想到,你一直站着看比赛应该会累。」
「那个……」
真田小姐一副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模样把话吞回去,似乎很伤脑筋的样子。其实我比较希望她能够以轻松的态度面对我的话。
「我没有体验过这种……」
「说的也是喔。」
「不过,可以麻烦你当一次看看吗?」
「喔,好。」
老实说,我没想过真田小姐真的会要我当椅子,只是抱着看能不能搞笑一下的心情随口说说,现在可好了吧?既然已说出口,只好硬着头皮去做。
因为怕沾上泥土,我硬是把西装裤的裤管卷高到膝盖。救命啊!连我都觉得自己的样子太呆了,真田小姐也噗哧一声笑出来。我判断造成自己这般呆样的原因在于鞋子和袜子,便把鞋子和袜子都脱掉。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呆之后,我做出四肢着地的姿势。
「那么,我不客气了。」
真田小姐迫不及待地坐上我的背部。一开始真田小姐把重心放在脚上,很努力地不让我承担重量,但后来马上毫不客气地整个人坐上来。想到自己的背部碰触到真田小姐的臀部,我一开始觉得很开心,但很快就因为她的重量而失去从容。我回头一看,发现真田小姐的两只脚都没有踩在地上,甚至连超商的袋子都放上来。拜托!
「你也太放松了吧……」
我对着地面喃喃说道。才没过多久,汗珠已经不停从额头滴落。
「会不会太重?」
这问题还可能有其他答案吗?
「好像还挺撑得住的。怪了,我怎么不觉得重。」
我扯了个大谎。这时如果有人敢回答「很重」,代表他不懂得处世之道。
可是这么一来,我几乎看不到棒球比赛。不过,看棒球比赛也不是我的主要目的。
「你不是都会称呼我们为『女孩子』吗?」
真田小姐一边低头看我,一边丢出话题。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想通真田小姐的意思,回答说:
「对啊,我老是会忍不住这样叫,还被骂过太幼稚呢。」
「我就是看重你这点喔。」
说罢,真田小姐弯起眼睛露出满足的笑容。真田小姐和我说话时总显得心情愉快,看来原因似乎出在这里。我想应该是因为「女孩子」这个字眼让她显得很年轻的关系。
以「女孩子」称呼二十几岁的女性确实怪了些,不过,既然真田小姐听了开心,那也就无所谓吧。
习惯真田小姐的重量后,我再次变得从容而重新观察起四周。接近地面的视野捕捉到和跌倒时一样的景色,特征是天空看似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河,仿佛是从风景之中独立出来的事物。我陷入一种掉进河底的感觉,但这条河未免太热了。而且,我感受得到自己在喘气。这般呼吸困难、受到束缚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抱着黯淡的心情面对自我的境遇。面向前方后,真田小姐带来的重量随之压迫眼球,感觉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飞出来。温热的液体慢慢累积在眼底。
近似泪水但并非泪水的液体,让人产生极大的感伤。
即使告诉真田小姐实情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吐露心声。
我让两人维持一方是椅子、一方坐着椅子的关系,尽量以平稳的语调开口:
「我刚刚去了一趟医院。」
「你是说午休的时候吗?」
「没错。」
从医院这个地点再加上我说话的口吻,真田小姐发觉这是个严肃的话题而变了表情。
「你得了什么严重的病吗?」
「我这样把一个生病的人当成椅子坐,没关系吗?」真田小姐的眼神如此诉说,但正常来蜕,一个健康的人也不会被当成椅子。我一边用眼神回答「没关系啦」,一边说明:
「听说是眼球有毛病,而且是从很久以前就有。」
「眼睛的疾病?白内障之类的吗?」
「听说视野会以很缓慢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狭窄/在光线差的地方也会变得看不清楚。然后,最后有可能会什么也看不见。虽然医生是说不太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就是了。」
或许是一路以来随着年纪增长,病情不停在恶化,所以我很难相信自己能够一直维持现状。在尽头迎接我的,将是一片黑暗的世界。
「那真是……令人难过的消息。」
或许是谨慎挑选字眼过了头,我有种受到同情的感觉。虽然真田小姐是凭直觉在表达,但她正确表达出我的心境。比起害怕,难过的情绪更加强烈。
一路走过的地方或许存在许多美丽的事物,但可能都被我遗漏了。这个事实让我感到既悲伤又懊恼,也有一种失望的感觉。就算我想要寻找什么,凭这双丢三落四的眼睛也很困难。
我不禁陷入悲伤的情绪。或许一方面是因为有重量施加在背部,让情感更容易涌出。真田小姐也陷入沉默,她的眼神逃向球场的方向。不过,即使在这般气氛下,真田小姐仍坐在我身上不动,让人觉得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我试着依赖大人物真田小姐,毕竟她年纪比我大。
「拜托说一些开朗的话题来转换一下气氛吧。」
「啊?太困难了。」
尽管嘴里这么说,真田小姐还是发出「嗯~」的声音思考着,认真地想要挤出话题。我一边被她压在屁股下,一边感动地心想:「真田小姐真是个好人。」
「听说樱山小姐快要离职去结婚罗。」
听到樱山小姐的名字时,我一开始没搞清楚是谁,稍微思考后,才想起是公司里一个女生的名字。那女生和我同梯次进公司。什么?她已经要离职了啊?
「说实在的,她很内向,所以我没和她说过什么话。」
「我也没有,她那个人冷冷的。」
真田小姐天真地上下摆动着双脚,使得她的臀部更加贴近我的背。背部在各种因素下发烫起来。
「不过,那是真的吗?」
「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没有啦,以前我也听说过某某人要结婚,但后来碰到传言中的本人时,我跟对方说恭喜,结果对方反问我说:『你要娶我吗?』」
在那当下,那个年近三十岁的女生看起来就像一条毒蛇。
「女生倒追啊。」
绝对不是那么回事。
「真田小姐,你有没有在考虑要结婚的对象?」
「这么棒的东西不知道要去哪里才捡得到喔?」
真田小姐左右晃动着。你如果真的那么想捡东西,何不把脸贴近地面瞧瞧?
「没有啊……」
「这是很令人失望的事情吗?」
我本来是想提出假设性的问题,但现在这样实在很难发问。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放弃话题,仍试着发问。
「假设你有一个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的男朋友。」
「是的。」
「这个男朋友得了眼疾,未来令人担忧。在这种状况下你还会跟他结婚吗?」
我带着自嘲以及捉弄自己的意味,试着提出自我虐待般的问题。明明知道对方未来有可能失业,日常生活中也极可能带来许多负担,这样她还会愿意和这个人共度未来吗?
真田小姐停顿好一会儿才回答。她想必是很认真地思考了我的问题。所以在评论她的回答内容之前,我想先赞扬真田小姐的为人。
「我想应该会吧。」
「喔?」
「虽然结婚差不多过十年后,我应该会悔不当初,不过,毕竟十年后的我不是现在的我。对于当下的事情,我只能凭当下的心情来决定。」
形容得好听一点是「忠于自己的心」,形容得难听一点是「恋爱是盲目的」。
不过,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想法。
如果我是一个只思考未来的人,有可能当椅子给别人坐吗?这样有什么好处可言?
不过,我深深觉得这样的姿态不适合认真交谈。这是什么姿势嘛!「嗯~」真田小姐的身体扭来扭去的,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于是我抬头往上看,结果与她四目相交。真田小姐拉长着影子,脸上带着微笑。
「我果然是个认真的员工,好像一直有声音告诉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了不起。不过,我想再看一下。」
说什么想再看一下,我根本没在注意棒球比赛。
「好自由啊~你这种个性有些令人羡慕呢。」
真田小姐露出开朗的笑容说道,总算从我背上挪开身子。与真田小姐碰触而产生的热度还残留在背上。真田小姐挪开身子后,我忽然感到舍不得那股热度慢慢消失。我抱着依依不舍的心情也站起身子,拍了拍膝盖。
「谢谢你当椅子给我坐。」
真田小姐表达了形式上的谢意。我本来想回答「我才要谢谢你」,但后来改变主意问:
「椅子好坐吗?」
「公司的椅子比较好坐。」
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但其实颇为残酷。我忍不住想要像女孩子一样哭诉说:「我被人玩弄一番却惨遭抛弃。」
真田小姐一边缓缓甩动超商的袋子,一边慢慢走远。走到一半时,她回过头说.
「去旅行会比较困难,但如果是约会,我可以考虑一下。」
「喔,谢谢。」
我一边挥手,一边心想:「可能是生病的事情博得了同情吧。」
和真田小姐聊天太值得了!我硬是让自己保持如此正面的心态,但是……好像牵强了些。
不过,真田小姐没有因为顾虑到我的心情而随随便便说出鼓励的话,所以我也不需要强颜欢笑。
我站在原地目送准备先回公司的真田小姐远去后,重新面向操场。此刻正轮到男女老少组的年轻男子站上右打击区。做为板凳区使用、杂草交缠的遮雨棚下站着一群人,当中有人发出高亢的尖叫声。一名个子娇小的女生不停高喊加油,她每喊一次,打击区上的青年都会夸张地挥手回应。小心被球K到喔。
虽然把身处十字路口的抉择交给如此不可靠的青年似乎不太妥当,但我决定,如果这名打者击出安打,我就直接踏上旅途;如果他没击出安打,我就回去工作。
这种想法似乎不是一一个社会人士该有的想法。当然,我是抱持期待的心情在看青年会不会敲出清脆的声响。我离开护栏,移动到比较容易看清楚打击区的位置。大学旁有一大片面向山丘的墓地,通往墓地的通道和操场之间有一座小山坡。我爬上长满绿草的小山坡,从高处为青年加油。青年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保持略微前倾的姿势紧握球棒。
然后,青年手上的球棒正面击中白球。
随着清脆响亮的声音传来,白球消失了。
我眯起眼睛寻找白球的去向。观察着野手的动作时,原本面向天空的外野手突然回头看向我这边。我心头一惊,随着外野手的视线往自己的头顶上方看去。
只见太阳表面冒出一颗带着光芒的球,然后那颗球逐渐转黑,并朝向我落下。糟糕,我忘记决定打者击出全垒打时要怎么办——如此思绪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圆形黑影发出硬质的声音消失在身旁。其速度之快,让我冒出一身冷汗。
虽然很幸运地没有直接被球打中,但我双脚发软地一屁股跌坐在地。
眼睛不镇定地转个不停,视野也变得慌忙。手掌心因为介于泪水与汗水之间的液体而变得湿润。我原以为手掌心流血而低头一看,却发现是无色的透明液体。如汗水般的液体紧紧吸附在手掌心上。我忙着用衣服擦拭手掌心的液体时,额头布满汗珠的青年来到我面前道歉说:「真的很抱歉,您还好吗?」
我一边心想:「这是需要道歉的事情吗?」一边好不容易地站起来。
接着,青年什么也没多想地向我提出请求。
「可以麻烦您帮我捡球吗?」
「啊?喔,好啊……呃……」
球在哪里啊?我试着寻找,但迟迟没找到球。
青年会拜托我捡球,表示球应该离我不远。
但是,我找不到球。我一着急,结果视野变得更加狭窄。我不敢移动脚步,身体不停地左右摆来摆去。在旁观者眼中,也许会觉得我是在开玩笑,或以为我在恶作剧也说不定。
事实上,我真的被误会了。青年说着「不用麻烦了」,不耐烦地小跑步过来,轻轻松松地捡起球。那颗球真的就在我旁边而已,就在我的脚后方、靠近脚踝的位置。青年捡了球就往操场方向快跑回去,不肯听我解释半句。他的背影就这么逐渐远去,而且越来越小。
可恶,给我等一下!我不知为何感到气愤。我不是对青年的态度生气,而是在抗拒自己没能够捡到球的事实。我蹲在地上用指甲挖土,当场捏了一颗泥巴球。我举高手臂试图将泥巴球丢向青年,但用力一挥手臂后,离开指尖的泥巴球在飞出去之前就已经散开。
一阵沙尘在眼前慢慢往下降。
「啊……」
泥巴球碎了。
女孩的哭脸也让我的心碎了。
回过神时,我已经虚脱地跪在地上。手臂无力地往下垂,就好像肩膀脱臼一样。
「啊……啊……」
如同麻醉药的药效退了一样,我的心失去紧绷感而松散开来,内心泛起阵阵涟漪。
涟漪化为泪水,滋润了干涸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泪水停不下来,我止不住呜咽。就连如同化石般沉于底部的过去记忆,也随着奔流不息的情感流泻出来。一路支撑着现在的过去与脚下的地面合为一体,并流向远方。我跟不上其速度,只能任凭泪水涌出。
我就这样瘫软在地,想站也站不起来,仿佛脚踝以下的部位化为沙子飞散了。
二十九岁生日过了一个月后,我辞去工作。
原因是我完全跟不上大家的脚步。我自己也觉得能够撑这么久已经很了不起。在上司暗示我离职的状况下,我下定决心说:「那我不做了。」最后也真的离职。不管上司有没有做出这类暗示,我早已感受到自己差不多到了极限。
虽然病情的恶化速度缓慢,但也没有好转。就像从边边角角一小块、一小块地切下蛋糕一样,我的视野确实变得狭窄。之前只会茫然地想像未来有一天我可能会失明,但我现在甚至预感得到这个想像即将成为现实。
好,既然辞掉工作,一天的时间必然会变得漫长。我每天都期待着一天赶快结束,同时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度过未来的日子而感到焦躁煎熬。接下来要找什么工作也是一个问题,有我能做的事情吗?我能够做出什么贡献吗?
虽然父母亲因为顾虑到我的感受而叫我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但我没有真正觉得心情放松的一天。如果睡得着,我甚至希望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睡觉。
不过,其实我睡觉前要闭上眼睛时总会害怕
。下一次睁开眼睛时,不知道还看不看得到五彩颜色浮现眼前——这般担忧在脑中挥之不去。过去不会意识到眼角的黑暗,但渐渐已有明显的感觉。
……接下来我该何去何从?
我一直很希望有人告诉我,什么是具有建设性且正面的行为。
这样的生活持续两星期左右的某一天。
那天,我没什么特别想法地打开电视,看了一部描述把玉米田开辟成棒球场的电影(注:凯文·科斯纳主演的电影《梦幻成真》(Field of Dreams)。)。我记得小时候也看过一次这部电影,那时不觉得有趣。不过到了现在,我开始会思考父母亲的岁数已大,尽管机率很低,还是会有明天就再也见不到父母亲的可能性。在这年纪重看一遍后,感受完全不同。
我的泪腺变发达了。泪水的热度让人感到焦虑。
「……………………………………」
电影看到最后时,我想起和那女孩传接球的回忆。
我成功接住球,也成功地传回去。仅此一次的回忆。
我不否认这段回忆被美化了。即便如此,我还是独自回味着美丽记忆的片段。
回过神时,我已经走出房间,从仓库里翻出棉布手套和镰刀。这绝对不是具有建设性且正面的选择,明显是一种毫无建设性的行为。
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大太阳底下走到附近的废墟前方。
注视着前方时,我忽然觉得仿佛看见那女孩出现在草丛的另一端。
我完全受到电影的影响而割起草。再怎么夸张也不可能随便破坏他人拥有的田地去盖一座棒球场,但如果只是在他人拥有的建地上割除杂草,应该会被原谅吧。我拿着镰刀,二话不说地割下长得繁盛茂密的不知名杂草
我之所以会着手整顿这片多年不曾有人维护的草木乐园,并没有什么原因。我不会期待只要整理好杂草,女孩的幽灵就会回来。但即使不抱期待,我还是在大热天里不停默默地割着草。长高到不能再高的杂草比想像中来得坚韧,要想俐落地割草不太容易。转眼间我已满身大汗,视线变得模糊。附近的人看到我这模样不知道会怎么想?虽然对此有些在意,但他们应该会以为我疯了吧。
我记忆中的这个地方具有一种美感。
整顿美好的事物,让那份美丽持续下去,这不是理所当然会有的想法吗?割草正是为了维持那份美丽的行动,必须趁我还做得到的时候先做起来。
尽管我专注地割草,但还是无法达到心无旁骛的境界,杂念多次闪过脑海。
那女孩还记得我吗?她是否忘了曾经邀过我一起踏上旅途?如同那女孩紧抓住小星球不放一样,现在的我也紧抓住小小的回忆不放。到了现在,我已能够体会女孩的心情。我的声音能够传达到遥远的对岸去。
事到如今才涌现的这股情感,和一路以来的单相思十分相似。
我忙着整理庭院,直到太阳下山。虽然还整理不到整体的十分之一,但腰部和手臂已经发出痛苦的哀号,还是别勉强比较好。我没有继续硬撑,而是决定早早撤退。「不用急。」我这么告诉平常已经饱受焦躁感折磨的自己。这个社会不需要现在的我,所以没有人会占用我的时间。虽然不知道要花费几个星期才能完成,但我没有因此受挫。反正我没有其他要去的地方,所以没关系。
隔天,还有隔天的隔天,很幸运的都是晴天,我勤奋地埋首于割草作业。
在割草的期间,我对付过蜜蜂,也和蛇交战过,还因为被虫咬而哭了出来。看见我的肤色一天比一天接近古铜色,不知道父母亲会怎么想?外表看起来固然健康,但父母亲会觉得我的行动不寻常也是很正常的事。望着自家冒出少许杂草的庭院,我心想:「爸妈应该比较希望我在自家庭院里拔草吧。」
尽管两只手已经伤痕累累,我还是专心一致地拔草、割草,让地面一点一点地露出来。
这么做或许没有任何意义,但我受不了什么都不做。哪怕是一小步也好,我在草丛另一端寻找着能够接近她的机会。如此心境简直就像……不,根本就和单恋时的心境一样。那是一种鲁莽的摸索。尽管害怕,还是会采取行动,并祈祷自己能够前往心中追求的理想世界。这正是思慕的心情。
在这场思慕里,我因为强烈的害怕而不敢接近女孩。
正因为感到后悔,我才会在这里做无谓的挣扎。肯定是这样子。
而且,我单恋的对象当中,也只有那个女孩还没有甩过我。
「……忽然觉得好丢脸啊。」
在高中、大学、社会度过青春的一路上,我邂逅了各式各样的人。
虽然每次都被甩,但所有邂逅都是值得尊敬的。对于这点,我无意否定。
倘若所有邂逅皆是命运的安排,我的行动还有意义吗?
我只是在命运的大框架外摘草玩耍吗?还是这样的行动是为了邂逅所做的前置作业?
我抬起头,一边擦拭积在额头上的汗珠一边仰望太阳。
这是我第一次期望着自己的行动是经过命运的安排。
花费将近一个月后,杂草大多已清除干净。要砍掉从大门旁长出来的大树实在有难度,能够一眼望见整片庭院的地面,我已经觉得很满足。同时,我找到藏在杂草之中的望远镜,但望远镜的表面已完全软化。我试图拿起来时,整台望远镜软绵绵地变了形。后来我放弃回收,把望远镜埋到地底下。
原来星球的坟墓也在地底下啊。
就这样,我在庭院里放了一张椅子,一整天都坐在椅子上度过。在闷热感已消散许多的十月天,时而会吹来舒爽的凉风。
我伸长双腿,紧靠在椅背上伸懒腰。
我已经在这里坐了三天,但眼前的景色怎样都看不腻。
眼前的一切景色是那么新鲜,也那么令人惋惜又值得尊敬。
有一天我将失去光芒,到时甚至在早已看惯的地方,也必须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前进。城市将成为不知名星球的一部分,我将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成为旅人。在失去太阳的行星上前进的我,该前往何处呢?
「……喂!椅子上的那位!」
正闭着眼睛时,有人向我搭腔。是女性的声音。
……是女的。
我抱着紧张的心情缓缓张开眼睛,抬起头确认声音的主人。
向我搭腔的人是那个女孩……这当然不可能。虽然对方的确是位女性,但年纪未免大太多。一名中年女子戴着度数看似颇深的红框眼镜,手上紧握着钥匙站在我面前。我不曾看过对方,她看起来似乎不是住在附近的人。
「什么事?」
「你还好意思问我什么事,我才要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我只是在做日光浴而已。」
中年女子露出错愕的表情看着我。我展现晒得黝黑的肌肤后,反问说:
「你呢?你是这个家的什么人吗?」
「我?我只是来看出售中的土地而已。」
「喔……这样啊。」
中年女子的动机具有现实感,不像我一样不切实际。
她没有确认房子,而是绕了一圈环视经人打理过的庭院。
「这院子是请业者来整理过吗?」
「是我整理的,用来打发时间。」
我避开提及具体的动机,只说出事实。
发现我大白天没有去上班的当下,中年女子或许已经察觉到什么。她投来略带藐视意味的目光,但没有多说什么,开始走来走去地打量废墟四周。我用眼神追着中年女子的动作好一会儿,但很快便跟不上她的速度,所以重新面向前方,自然而然地低下头。
「伤脑筋。」
这里似乎也不是属于我的地方。我难过得像一个失去玩耍场地的小孩。
既然要来看房子,那应该在我开始割草前就来啊。整顿完毕后听到一声「辛苦了」,只是徒增空虚感而已。左右两侧的视野失去张力,逐渐变窄。完成割草这项工作的充实感,竟然这么快就开始萎缩。
好像真的是一点意义都没有,连自我满足的感觉都失去了光芒。这下好啦,除了这身健康的肤色之外,我还能以什么为傲?我的成果即将被夺走。
我一直默默期待着会不会有什么事情从这里开始。老实说,我很希望自己的行动具有意义,而且会带来某种结果。
这果然不是命运的安排。
不过,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虽然我还是能够像过往一样抱持乐观的想法,但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够从这般循环之中逃脱呢?太惨了,这次甚至没有与任何人邂逅。
差不多可以做一些反抗了吧?
人们只会随命运的安排前进,看不见前方的道路,也无法踩到地面。
但是,随着命运漂流时,至少能够自己决定要看向何方。
我想起坏掉的望远镜,也想起泥巴球。
我离开椅子蹲下来,抓起泥土闻了闻味道,但没有臭味传来,只有干燥的土壤气味扑鼻而来。真不知道那颗泥
巴球到底放了几年?
「……………………………………」
那女孩或许一直很不愿意待在这里,我则是开始搞不清楚这里是何方。姑且不论谁比较可怜,但感受得到我们的共同动机是无法忍受一直待在「这里」。于是,我用拐杖撑着地面站起身子。
感觉到中年女子走回来的动静后,我往前踏出一步。
尽管觉得有些晕眩,我还是熬过晕眩感面向前方。
「……对了,踏上旅途吧。」
我喃喃自语地说道,丢下椅子走出去。
我的第二趟旅途依旧身无分文,甚至连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我的背上没有书包,但取而代之地手上握着拐杖。这应该是最大的差异。
离开废墟从自家门前走过后,我像以前一样直直往前进。以前是走这条路吗?往陌生的闹区方向走去的路上,我一直感到不知所措。视野变得狭窄,加上已经事隔好几年,时光不只有推着我前进,城市和人们也随著名为时光的河流在漂流。我的人生被时光逼到了尽头而看不见光明。我曾经因为时光流逝而成就了什么吗?
进入闹区后,人群的混杂程度加速恶化。因为怕跌倒,我倚着拐杖前进。值得感谢的是,四周人们因为顾虑到我而稍微与我拉开距离行走。
这方位、这距离……虽然我自己没有特别注意,但很快便察觉到脚步在朝何处前进。我没有反抗,而是一边心想:「那时候是在第几个路口转弯啊?」一边寻找那条路。我的脚步自动朝那栋废弃的大楼前进。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在闹区里绕来绕去,沿着大楼的墙壁在小巷弄里徘徊。步伐明明变大了,却比以前花了更久的时间。话说回来,那栋大楼还安然存在吗?我对抗着这般怀疑的心态,迷路了将近一个小时后,终于找到闹区里唯一熟悉的景色而大大松一口气。
虽然建筑物和窗框的形状变得更加歪斜,但大致上没有太大的改变。我比小时候更加在意他人的目光,弯着腰偷偷摸摸地走进那栋大楼。大楼里的空气依旧让人觉得像是喉咙从外到内都蒙上一层尘埃似的,令我怀念地咳了起来。
或许是还有人进来过,可见零食包装等垃圾被丢在地上。那些垃圾看起来不像被丢弃已久。我避开垃圾往深处走去后,看见那张椅子。椅子照理说应该要很大,我现在看起来却不觉得有多大。
那时可以让两个人一起坐的这张椅子,如今只够给我一个人坐。一摸椅子后,堆积在表面的污垢和尘埃随之扬起。无尾熊玩偶虽然已经脏得失去原本的颜色,但依旧坐在相同的位置,我为此不禁感到安心。
拍了拍表面后,我坐上令人怀念的椅子,椅子随之发出剧烈的嘎吱声。响亮的嘎吱声在屋里引起一阵回音,让我吓一大跳。虽然差点跳了起来,但我还是缓缓放低腰部,动作谨慎地坐上椅子。我的体重增加,加上椅子劣化,两者的时间累积所弹奏出来的音色,如同缺乏保养的乐器一样让人觉得不舒服又觉得悲伤。
我不能往椅背上靠,只能够打直腰杆以半吊子的姿势坐着。虽然椅子不大,但独自坐在上面会出现许多空隙,让人镇静不下来。
废墟的墙壁遮挡住伴随着人群的杂音,屋内显得寂静冷清。
我让自己沉浸在宁静的气氛中,宛如漂浮在无限延伸的水面上。我没有阻止眼皮就这么慢慢阖上,让自己沉入黑暗。那股恶臭仿佛就快再次扑鼻而来。
「……………………………………」
我必须画好地图。总有一天前去造访黑暗星球冒险时,必须要先有一张这座城市的地图。为了在未来的日子里存活下去,我根本不应该浪费现在。
那么,为何我会再次踏上旅途来到这里?
一定是因为在那张地图上,这里是最引人注意的地方。
再说,地图上必须有一个中心点,必须有一个起点。
对我而言,起点会是那个院子吗?还是……
眼皮跳动了一下。
脚步声如水滴滴落在水面般响起。
「喂!你怎么可以擅自进来这里?」
听到有人向我开口,背部随之颤抖一下。我张开眼睛叹了口气。
又听到跟刚刚相似的话,这次同样是女性的声音。不管去哪个地方都被赶是怎样?我没有确认对方是谁,随便回答说:
「对啦、对啦,这里是属于权状人的土地嘛,不可以非法闯入,真抱歉啊。」
「……没错。」
显得镇静的女性声音表示认同。跟刚才那位女性比起来,至少听得出这位女性的声音年轻许多。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没什么,我只是在旅途的半路上绕进来看看而已。」
「……旅途?」
女性的声音对旅途两字反应很大。她会被旅途这字眼吸引,肯定是很喜欢旅行吧。
我还以为对方不是一笑置之,就是会破口大骂说:「你给我正经一点!」
「对我来说,这颗星球如今是一颗未知的行星。这颗星球显得昏暗,又太过宽敞。」
女子走近后似乎在桌子上坐下来,我透过椅背感受到桌子的震动。
「你没有在工作啊?」
从声音的传达方式,我察觉到女子与我背对着背。
「旅人的工作就是感受旅途。」
我以开朗的态度装傻说道,高举双手哈哈大笑。这时,脑袋好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那东西敲到我的头后,还传来弹开的声音。我左右转动脖子试图寻找那东西但找不到,因而背后冒出冷汗地心想:「以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就在你脚下。」
在那声音的引导下,我看向下方。如果没有动作夸张且大幅度地往下看,我就看不到脚边,这次也靠着这样的动作顺利找到那个东西。
我捡起那个东西。原来是颗软式网球敲到我的头。我把黄绿色物体拿在手中摸来摸去,然后轻轻丢出,以指尖的力量让黄绿色物体旋转,再接住它……没错,真的是一颗球。
「……这次……」
「咦?」
「啊,没有,没事。」
这次就算用力握紧,也不会散开——我差点这么说出口。
「你呢?你怎么会来这里?还是来参加什么小混混的聚会?」
我刻意没有回过头地继续发问,对方也维持背对我的姿势回答。
每次听到对方的声音,我就会产生幻觉地看见呈现中空、闪烁着光芒的红黑色星球。
「我来找东西。」
「找东西?你有东西掉在这里?」
「是啊,你有意见吗?」
「没有。」我一边否定,一边按住就快颤抖起来的手臂。
「……你找到东西了吗?」
我知道对方听见我的问题后屏住了呼吸。隔一会儿,吊人胃口的回答传来:
「这个嘛……或许再等一下就会知道。」
回答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开朗一些。
开朗的程度足以让我看见散发出光芒的星球。
「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在院子里,另一方则是一直在这里。
多么美妙的错过啊。我露出笑容抚摸着黝黑的手臂。
「大学毕业时,我很想当一个旅人。」
虽然对方没有回应,我仍继续说下去。我很想说明自己想当旅人的原因。
「因为我也想找一样东西。」
那是为了说服我自己而必须有的东西。我缺乏勇气赶走胆小,所以没能够排解内心疙瘩、心结或后悔等情绪。等到为时已晚的时候才开始想要寻找,也难怪会找不到。
「在多次的单恋中,我没能够找到想寻找的东西。但我心想如果来到这里,搞不好就能够找到。」
我一直很希望在眼睛看不见之前,让我的「Hitomi」明白我的心意。
就算来不及,或许来到这里的行为本身也能够说出我的心意。
没错,我确实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是,现实总会凌驾于想像之上。
我感受到眼睛在转动。在全新的欲望驱使下,眼睛积极在寻找。
「……所以,你找到了吗?」
「……我正准备要确认。」
只要回过头看,就知道有没有找到。
我的眼睛可还没有失明呢!
我鼓起勇气转过身子。
原本背对着背的对方似乎也在同时转身,我们瞬间眼神交会。
「……啊!」
转身后,眼前清晰映出对方的左眼。
肿胀完全消失、像是动过切除手术似的细长眼睛捕捉着我的身影。
「呼……」
「啊……」
我们都说不出话来,就连准备呼出的空气也吐不出来,害得两人差点呛到。为了让呼气动作顺利进行,女孩顶出她的手,并伸出手指。
女孩把手指插进我的鼻孔。一股怀念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我大大呼出一口气。
为了避免因为太感动而流出眼泪,我收起感动的情绪,努
力挤出笑容。
时光流逝并非只会带来坏事。
我一直认为岁月之河是无情的,现在却第一次想要感谢它。
虽然我的视力逐渐衰退,但世界仍不停转动。当中有坏的变化,也有好的变化。
我愿意相信至少眼前看见的东西,是在好的变化中产生的结果。既然有如此善良的答案存在,我甚至觉得能够接受失明这个坏结果。河流的流动没有善恶之分,只有相等的流水。
经过漫长的岁月后,我总算与一直在寻找的「Hitomi」相遇。
我的旅途似乎每次都是从与那双眼的邂逅中展开。
「如果有时间,要不要跟我一起踏上旅途,到附近喝咖啡?」
找到新的目的地后,这回换成由我主动邀约。女孩瞬间做出捂住鼻子的动作。虽然没有给予明确的答复,但女孩从桌子上下来,站在原地像是在等我的样子。看出女孩的举动,我急忙要站起身。
我有好多话想对女孩说,也有一大堆事情想问她。尽管知道根本不可能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完,我还是心急不已。我急于分享,哪怕只能够与女孩共享几分之一的内容也无所谓。
屋外此刻仍充满我即将失去的光芒。
不论是明亮的屋外,或即将失去明亮的事实,如今我都不再害怕。
只要闭上眼睛,黑暗就在前方。就连熟悉的道路、景色,也会融入黑暗之中。
当看见黑暗的另一端时,就表示我们已经找到另一个世界。
如果只能在另一个世界前进,我打算踏上旅途前往任何地方。在遥远的那一头,一定会有像我这种人也能够安居的地方。
还有……
请让我的单恋就此画下句点。
但愿我的单恋能够化为小小的灯光,引导我前往新天地,引导我前往能够与女孩一起居住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