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6.时移易改的人、一成不变的人

直至早晨,这场雨丝毫没有稍停的迹象,而且雨势之大,足以做为起床后无法立即出门的借口。多亏这场雨,我才有时间仔细思考后续该做的事。

正当我盯着手中这份「死前愿望清单」,宫城走近我身边轻声问道:「今天打算怎么度过?」习惯从她口中听见恶耗的我早有心理准备,任凭她接下来说什么,我也不会因此而受影响,没料到她在问完这个问题之后就没下文,仅从上方看着我手中的清单。看来她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我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女生。

自从初次见面以来,我就认为宫城的模样十分清秀。

就容我更清楚地描遖吧。若单以外表而言,她绝对是我喜欢的类型。明亮的双眼、略带忧郁的细眉、紧闭的小嘴、形状美丽的头型、柔软的秀发、略显紧张的手指、白皙细长的大腿——若真想举例,恐怕还无法一一细数。

正因如此,自从她出现在这间房间,我就非常在意自己的举止。在完全符合自己喜好的女生面前,就连打呵欠也无法尽兴,也想将自己沮丧的表情与愚蠢的呼吸声通通隐藏起来。

要是监视员是位又丑又迈遢的中年大叔,而不是美丽的年轻女子,或许我可以再放松一点,更率直地思考想做的事情吧。光是宫城在身旁这点:心中那歪邪的欲望与难为情的愿望就显得更加可耻了。

「这纯粹是我个人的意见,」宫城突然开口:「这份清单里写的一切,真的是您打从心底想完成的愿望吗?」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但就我而言,您只是把『死前任谁都会想做的事情』列成清单而已喔。」

「或许真如你所说的吧。」我也认同宫城的说法。「老实说,死前非做不可的事我还真的连一样也没有。但是也不能闲着什么事都不做,只好像这样模仿别人。」

「即便如此,我也觉得应该有更多面对自己的方法。」

在说完这句别有深意的话之后,宫城又回到她的固定位置。

那天早上,我所得到的结论如下。

我应该更坦率地面对心中歪邪的欲望与难为情的愿望。我应该更人世一点、更厚颜无耻、更下流一些,让自己随着本能的驱使度过这最后的三个月才对。

如今还有何事值得顾虑?不是早知道自己已孑然一身了吗?

重新检视「死前愿望清单」之后,我毅然地拨了通电话给一位知心好友。

这次,只响了短短几声,对方就接起电话。

我拿着雨伞才走到车站,那场连夜的雨偏偏就这么停了。这一切似乎只在证明我的时运到底有多不济。拿着伞走在仿佛方才没下过雨的晴空底下,只让我觉得手中的伞有如溜冰鞋一样突兀。

湿濡的地面闪烁着阳光。我为了逃避暑气而躲入车站,但炙热的艳阳仍尾随追进。

距离上次搭乘电车已是遥远的记忆。我走进月台的候车室,在垃圾筒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可乐,之后找了张长凳坐下,两、三口就将手中的可乐喝光。宫城也买了一瓶矿泉水,闭着双眼大口大口地喝着。

我望向窗外的蓝天,彩虹正淡淡地映在天际。

就连这般平常的景象,我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彩虹是何种现象?何时会浮现在天空?人们对彩虹有什么印象?——这些我早该知道的基本常识,却不知何时忘了这都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以观察未知事物的心情细看后,初次注意到某件事情。原来那悬在半空的巨型弯弓里,我只看见了五种颜色,七色之中少了两色。红、黄、绿、蓝、紫,是哪两种颜色自行消失了呢?我试着在虚拟的调色盘里混合颜色后,才发现原来少了橙色与靛色。

「懂得欣赏美景也挺好的呢,劝您多看几眼吧!」宫城在旁边如此说:「说不定这是您最后一次欣赏彩虹的机会了。」

「说的没错啊,」我点头认同:「而且说不定待在候车室里等车也是最后一次,喝可乐、将空罐丢入垃圾筒也可能成为绝响。」

我把可乐的空罐丢进水蓝色的垃圾筒里,罐子彼此碰撞的声音在候车室里响起。

「也许每件事都将是最后一次。其实,在卖掉寿命之前原本就是这样。」

话是这么说,但宫城的发言让我变得有些焦虑。

彩虹、候车室、可乐、空罐,这些是最后一次都还没什么,可是——在死之前,我还能听几张CD?还能再读几本书?又或者还能再抽几根烟?

这些问号浮上心头,就让我对未来充满了惶恐。

所谓的死亡,就是除了死亡,其他事情将不再发生的意思。

下了电车之后,我前往搭乘公车约十五分钟的餐厅,准备在那里与成濑见面。

成濑是我高中时代认识的朋友,身高略低于平均值的他,有副深邃的五官与动得很快的脑筋。他那惹人注意的说话方式也相当受到众人喜爱。这样的他会与性格冷僻的我成为好友,至今想来仍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们之间拥有一个相同的见解,那就是社会里的大小事情,大概都能一笑置之。高中时的我们常占着远食店的位子不放,在那里以轻蔑的口气嘲弄着日常发生的琐事。

我想找回当初笑看一切的心情。这也是我与成濑见面的目的之一。

同时我还另有目的。

等待成濑出现之际,宫城就坐在我旁边靠走道的位子。虽然是四人座的座位,但椅子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我与宫城自然靠得很近。距离虽已如此接近,宫城仍持续监视着我,即便眼神偶尔交会,她也毫不避讳。

如此一来,要是成濑能把宫城盯着我不放的这件事,合我意地误解我和她的关系就好了——我如此希望着。

我承认,这个愿望很丢脸,但是我也没有别的选择。虽然可悲,但自从卖掉寿命之后,我真实的「愿望」就是这件事。

「呐,监视员小姐。」我开口向宫城搭话。

「有什么事吗?」

我一边搔头一边说:「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原本打算拜托宫城,要是被待会来的男人问东问西的话,就随口应付一下就好,没想到餐厅的女服务生不知何时已站在桌旁,满脸笑容地看着我们。「不好意思,请问您准备点餐了吗?」

没办法,我只好先点了杯咖啡。女服务生确认点餐内容时,我谨慎地问了问宫城。

「你不点些东西吗?」

语毕,宫城突然露出不妙的表情。

「呃……在别人面前最好别跟我说话喔。」

「难不成会有什么问题吗?」

「我本来一开始打算要说明清楚的——其实啊,除了监视对象外,一般人是无法察觉我们监视员的存在。就像这样。」

话才说完,宫城就拉着女服务生的袖口小晃了几下。

正如宫城声称的,女服务生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与我有关的感觉全被稀释为『不曾存在』,」宫城边拿着玻璃杯边说:「所以就算我把玻璃杯像这样拿在半空中,女服务生既不会觉得玻璃杯浮在空中,但也不会觉得玻璃杯消失了,当然也不会觉得玻璃杯是静止的,总之,一切都被转化成『不曾存在』的感觉。别说人们无法察觉我的『存在』,就连要察觉我的『不存在』都是不可能的喔……但是也有例外,唯独与监视对象有所牵扯时,监视员的气息才能被察觉。不过最麻烦的是,纵然能将『你感知到的我』当成『不曾存在』,却只有『我感知到的你』无法将我当成『不曾存在』啊……简单来说,旁边的人会以为楠木先生正对着没人的空气说话。」

我偷偷瞥了一眼女服务生的表情。

她的眼神果真像是看到疯子一样。

几分钟后,我一边小口啜饮着送来的咖啡,一边暗自盘算,喝完这杯咖啡还等不到成濑我就搭车返家。即便他只迟到数十秒,我也会立刻起身回家。不过才下定决心没多久,就看到成濑走进店里了。于是,我不得不向他招了招手。

才刚坐定的他,立刻夸张地表现出能与我再次相见这件事有多么开心。他果然无法察觉宫城就坐在我身边。

「真的好久不见耶,你过得还好吗?」成濑问了问我的近况。

「啊啊,就差不多那样啊。」

我心想,这不是剩不到半年就准备赴死的人该讲的话啊!

在互报近况告一段落后,我们慢慢地恢复高中时代的聊天方式。虽然不是很清楚记得聊了什么,但是聊天的内容一点也不重要。用我们自己才懂的话聊是非才是我们聊天的目的。成濑与我边谈天,边重提无聊的陈年往事,时而相视而笑。

我不打算告诉他卖掉寿命的事,一方面是觉得他不一定会相信,另一方面是不想扫兴。要是他知道我剩不到半年的寿命,或多或少态度都会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不是开玩笑不敢太过头,就是不得不说些好听的话安慰我,我不希望他顾虑这些没意义的事。

直到他说出某句话之前,我都还很愉快。

「话说回来,楠木你啊,」成濑像是回想起某件事说:「现

在还在画画吗?」

「没了。」我立刻回答后,小心地选择接下来要说的话。「……自从进入大学后,就不曾拿起画笔了。」

「我就知道会这样啊。」成濑不经意地笑了出来,「要是你还在画的话,我大概会以为你脑筋有问题吧。」

一切到此结束。

虽然我知道要是到了大学还在画会很奇怪,但这不到十秒的对话,已将我对成濑这三年来的好感破坏殆尽。

真的是破坏得一滴不剩。

成濑为了圆场,仍口沫横飞地说个不停,但是我心中却正在呐喊。

喂,成濑。

唯独这件事我绝对不准你嘲笑。

没错,我的确是放弃画画了。

但不代表这件事有什么值得耻笑的理由。

我还以为如果是你,就能对这件事有些体谅的啊。

我对成濑的笑脸越来越沦于形式。我点了根烟,默默地听着成濑所说的话,偶尔才回应他一下。

这时候坐在旁边的宫城突然对我说。

「……容我公布正确答案吧?」

我虽然轻轻地摇了头,但宫城还是继续说下去。

「您现在对成濑这个人应该有些讨厌了吧?老实说,成濑也不像您以为的那么喜欢您这个人。如果按照原本的剧本,您在两年后会在类似的场景下与成濑见面,然后因为一些琐事而起口角,最后以大打一架绝交……建议您在情况尚未变得如此之前,趁早结束今天的会面吧。要是对眼前这个人有多余的期待,可是没什么好处的喔。」

我不禁对宫城说的这些话感到愤怒,只不过理由并非是友人被她看不起,也不是听到不想听到的事实,当然也不是受不了她那讥讽的口气,更不是因为被成濑嘲笑自己过去的梦想而迁怒于她。

要是被问到生气的真正理由,我还有些困扰。总之——坐在对面的成濑不懂得看人脸色又多嘴地说个不停,旁边有宫城在那喋喋不休,另一侧又有两个年轻女孩不断地高声叹息,身后又有看似剧团成员的人在那里高谈阔论,店里的座位又有一群学生边拍手边大声喧哗——突然,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好不耐烦啊。

真是吵死人了!我不禁在心里大喊。

为什么不能安静一点?

下一个瞬间我突然把手中的玻璃杯往宫城方向的墙壁丢了过去。

伴随着非预期的巨响后,玻璃杯碎成一地,但整间店也只稍稍安静了一会儿,随即又恢复成原本的吵杂。成濑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我。我看到店员正准备跑过来收拾,而宫城在一旁浅浅地叹息。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拿出几张一千日圆的纸钞丢在桌上后,飞也似地逃出店外。

在搭乘公车返家的途中,老旧的棒球打击中心突然映入眼帘。我按了下车铃下车,走进棒球打击中心,挥击了三百球左右。放下球棒的那刻,我的双手渗血又麻到不行,除此之外还大汗淋漓。

我从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宝矿力,找了张板凳坐下来,一边缓缓地喝着饮料,一边望着似乎是下班回家的男性们挥棒的模样。或许是灯光的影响,周游各种物品的色调皆泛着异样的蓝色。

我并不后悔以刚刚的方式与成濑断交。事到如今,我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对他怀有好感,说不定我根本不喜欢成濑这号人物,只是借着他肯定我的想法而爱着我自己吧。

时移易改的成濑以及一成不变的我。

正确的,大概是成濑那一方吧。

结束棒球打击中心的挥棒练习后,我徒步走往车站,一站上月台,列车刚好进站。车厢内挤满了刚结束社团活动的高中生,瞬间让我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我闭上双眼,静心聆听列车行走的声音。

转眼已到深夜。在回到公寓之前,我顺道绕去便利商店一趟。停车场停了无数只硕大的飞蛾,但每一只似乎都没有会动的迹象。拿着啤酒与下酒菜往柜台结帐,我发现穿着运动服外套与凉鞋的两位大学男女和我买了相同的商品。

回到家,我在烤肉罐头里加了点葱,加热罐头后,一边配着啤酒一边吃。「在死之前,我还能喝几公升的啤酒?」啤酒因为这个想法而变得更加爽口。

「喂,监视员小姐,」我喊了喊坐在一旁的宫城:「刚刚丢玻璃杯那件事真不好意思。方才我心情有点混乱,有时候就是会有这种冲动。」

「思,我明白。」宫城回答我的同时,眼神透露着警戒的讯息。这也难怪,在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将玻璃杯丢往墙壁的男人面前,任谁都会有所戒备的。

「有没有受伤?」

「很遗憾,并没有。」

「呐,我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耶!」

「没关系,反正没丢中。」

「你写完那些无聊的观察纪录,要不要来喝一点?」

「……是要跟我喝酒的意思吗?」

宫城的反应超乎我预期之外。我猜想,这时候坦率地回答才是上策。「也是没错啦,因为一个人喝酒很闷。」

「这样啊。不好意思,我还是得拒绝,因为现在正在工作。」

「那你一开始这样回答不就好了!」

「那还真是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您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我也是会像一般人一样感到寂寞啊。你之前监视的那些人,一定也想在死前好好地与人相处吧?」

「我全部都不记得了。」宫城如此回答。

喝光啤酒罐里的每滴啤酒后,我洗了个热水澡,刷完牙,充足的睡意立刻到访。想必是拜棒球打击练习的疲劳所赐吧。

关上房内的灯,我滑进温暖的被窝里。

或许对人生该有一番改头换面的认识吧?我暗自琢磨着。

这世界绝不会突然对死到临头的人变得亲切。恐怕,这世界只对已死的人温柔。早就熟知这一切,却又耽溺于天真想法的我,心底深处果然还是存着一份全世界能瞬间变得美好的期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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