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能得救。」
听到这句话,我看着天花板发呆了好一阵子。
「这样啊。这样啊……」
泪水擅自滴下,口中漏出一点呜咽声,胸口的伤好痛。
「不能、想点办法吗……?」
典子没有回答。
「完全、没办法了吗……?」
「嗯。」
典子的声音虽然小,但明确地回答了。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我不知道自己在询问典子,还是在自言自语。
「她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吗?」
我想起她的手的触感,我没有擦拭泪水,不停地哭泣。
「我、不行了……」
要我继续活下去太过严苛了,不,我已经弱小到无法生存了。
「典子,让我成为七大怪谈。」
「汝现在还很混乱,之后再说……」
「只要我愿意,完成这个要求不就是你的职责吗?」
典子安静地看着我。
「拜托。」
「……真的可以吗?」
她卷起袖子,右手发出苍白色的光。
「可以。已经够了……这一切已经够了。」
她伸手靠近我的胸膛。
「我明白了,汝的魂魄,我收下了。」
典子的手穿过棉被,伸进我的身体里。
没有疼痛,只觉得很舒适,我就像是睡着一样失去意识。
后来,我成了这所学校的七大怪谈之一。和红眼一样,「虽然存在却不存在,虽然不存在却存在」,只有魂魄残留校内,这四年都在学校中度过。
春天开始,我第一次以三年B班其中一员的身分生活,没离开过学校,就这样度过一年,目送班上同学毕业后,又再度重新当起三年级学生。
典子每过一年都会调整大家脑内与我有关的记忆或资料,即使和毕业的校友擦身而过,也不会有人记得我。
「我成为七大怪谈之一不久后,你也来到这所学校就读。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大吃一惊。虽然曾听说她有位妹妹,但没想到竟然也会进这所学校。最令我惊讶的是,你长得和你姐姐好像。」
她姐姐朝仓咲纪和我的关系、我和典子的邂逅、这所学校的七大怪谈、那起车祸,以及我度过的这四年。
香穗站着听完这些事,依然呆立不动。
「你升上三年级后,碰巧和我同班。我想尽可能和你保持距离,但自从我们在夏天一起逮到泉同学后,反而变得很要好。」
我原本准备要想起那个夏天的回忆,却被冷冽的冬天和脚边的雪阻碍了。
「那种……那种故事,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香穗终于开口说话,她勉强自己保持微笑,却因为嘴唇抖动歪斜,发出的声音也跟着双唇一起颤抖。
「我不认为你会相信,只是想要好好地告诉你。」
其实我应该要更早说明,在刚见面的瞬间就告诉她,或许也不嫌晚吧。
「和朝仓……香穗你在一起时,让我以为你姐姐就在我身边,但越是接近,越能实际体会到,你是香穗,不是你姐姐。你有许多属于你自己的、你姐姐没有的特质。」
她欲言又止,只有吐出的白气混在空气中消失了。
「你姐姐的忌日过后,我越来越感觉到『不一样』,你既不是你姐姐的转生,我也无法重新回到那一年。」
而朝仓同学,也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当我察觉以后,和你传简讯、聊天,都会觉得很愧疚。所以,我决定把一切全盘托出。这是对你应有的礼貌。但结果,我到今天为止还是不停地在逃避。」
我苦笑,但她的表情毫无变化。
「如果你撒谎,全都是胡扯的话,那你就是最可恶的人,我看不起你。」
「我有被怨恨的觉悟,这也没办法。」
香穗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后马上回答了我。
「这教人怎么相信啊!什么七大怪谈、典子、姐姐的事……你人不就在我眼前吗?」
她低着头看我的脚边,刚刚踩踏的地面,还残留我的足迹。
「我就是这样存在着。」
「我听不懂!什么幽灵!什么调整记忆!」
她捣着脸吐露一字一句后,又小小声地自言自语说:「可是……」
「可是,从你那边听到关于姐姐的事情,让我感觉……有点怀念……」
卡车驶过沿着校舍旁铺设的道路,从栅栏空隙照射进来的车灯光线,依序划开我和她周遭的黑夜。那似乎成了香穗下个行动的讯号,她随即垂下眼帘,背对我奔跑离开。
最后她没入校舍的阴影处,看不见身影了。
「别追她。」
典子在我身后说道。
「我不会追,该说的都说了。要看不起我,还是把我当作怪人,都交由她决定。」
「直接当作秘密不说,不好吗?」
典子的嘴巴被褪色的红围巾挡住看不见,只有高挺的鼻尖从围巾中冒出来。
「如果当作秘密不讲,就算汝跟朝仓妹仅剩一点点相处的时间,也还是能与她正常度过不是吗?直到最后,汝也不会被当成怪人看待。」
「你说得对,但我还是很想亲自告诉她。」
成为七大怪谈之后,只有香穗称得上是我的朋友。所以,如果我隐瞒如此重大的秘密不说就逃跑,我会感觉自己好卑鄙。
「这四年来,汝和朝仓妹聊天的时候看起来最开心。从这方面来说,或许我应该要夸奖汝『说得好』。」
「算了吧,我应该要被骂才对。」
毕业典礼迫在眉睫了。
●
成为七大怪谈后的生活,意外地比想像中还要舒适。即使和人吵架、被讨厌、被骂,只要到了毕业典礼隔天,所有人都会忘了我。我不属于这世界,感觉轻松又舒适。
就算待在学校,也能知道好几位毕业生的近况。以前曾经同班的人得到了绘画比赛大奖、曾和我一起吃饭的男同学念了足球名校,并在各大赛中获得好成绩等等。
不过,不论听了多少人的成就,老实说,我都不曾羡慕过那些毕业生。
这四年来换了校长、装修了厕所、种了新花草、消失了好几个社团。周围的时间确实地流逝着,但我既没有长高,身分也没有改变,也不曾留在他人的回忆中。
四年这些岁月,对我来说可有可无。
这阵子持续过着以为气温逐渐上升,不料马上又转冷的日子。学生和老师一边烦恼着该怎么穿衣服才好,渐渐地逐一脱下厚重的大衣、围巾、手套,全身越来越轻盈。
中庭的樱花花蕾逐渐增加,又到了樱花即将盛开的季节。
自从我毫不隐瞒地全盘托出后,香穗再也没来找我说话,连招呼也没打,好像打从一开始,我们就过着互相视为陌生人的校园生活。
真子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异状,她在毕业典礼预演时跑来问我。
「中崎同学,你和香穗之间怎么了?」
我看着台上的老师回答。
「不,没什么。」
「这样啊,香穗上个月没什么精神,最近才变得比较正常,原来你也不知道啊……最近都没跟她互传简讯吗?」
「嗯,完全没有。」
「她是不是在高中生活中有什么遗憾?早知道应该谈个恋爱之类的。」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
香穗的背影就在遥远的前方。
「总之你毕业后也继续传简讯给她吧,别看她那样,她其实很不擅长离别。」
因为担任司仪的老师指示大家起立,所以我没有回答。
毕业典礼当天是晴天,樱花全都美丽地绽放。
上任第一年的校长以连续获得两届大赛金牌的青上选手为题材,发表了一大段演讲。
典礼结束后,班上同学开始在教室中签写毕业纪念册。也有人高举放证书的筒子,在校内各处拍照留念。典子不停地把自己塞在每台相机取景镜拍得到的空间内,明明根本拍不出她,却还是硬要比个V字手势。
我离开教室,前往那个空教室。
从走廊往中庭看,吹奏乐社正在樱花树下进行最后的演奏。和今年校庆听到的演奏相比,似乎有好几个明显的错误,但能感觉到他们想尽情地吹奏出美妙的音色。
「喔,那不是红眼吗?」
有一只鸟停在典子指向的樱花树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演奏声而静不下来,隔一会儿就改停在其他树枝上。我打开窗户,它似乎察觉到我便飞了过来。
「明天开始就是春假,会变得很安静,今天先忍耐一下吧。」
红眼啄了我的手指好几下。
「怎么?今天没有食物啦。」
「他应该是在对汝说辛苦了吧。」
典子眺望着红眼说道。
「何必呢,我明年也在三年B班啊。」
「毕竟一年又告了一个段落。」
「是这样吗?」
我询问红眼,它却看也不看我一
眼,又飞走了。
「朝仓妹真的不来打招呼吗?」
典子俯视下方聆听吹奏乐社演奏的观众。
「面对谎话连篇的同班同学,哪有什么招呼好打。」
我发现香穗也在观众席之中。
演奏最后以铜锣声作结,拍手声覆盖了周遭所有的声音。整齐并排演奏的社员们开始四散,各自交谈、拥抱。
真子将乐器抱在腋下,往香穗走去。她从制服口袋中拿出某样东西,交给香穗。
「那是什么呢?」
「毕业礼物之类的吧。」
真子正等着香穗的反应,但香穗没有打开包装,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不久,她对真子说了句话就突然跑走了,真子目瞪口呆地目送她离开。
「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反正跟我没有关系。」
日落以后,学校里一个人也没有,黑板还残留着毕业生写的字。
我在空教室中等待黎明的到来,就像这四年来度过的日子一样。外头照射进室内的光线逐渐消失,桌椅都失去了色彩。
「汝可以在毕业典礼讲台上裸体跳舞啊,反正大家明天都会忘了。」
典子坐在讲桌上,只用上半身示范了盆舞【注:盆舞相当于中元节,即盂兰盆节时,众人聚集在一起跳的舞蹈,源自于佛教的仪式。】的动作。
「太过夸张的事情很难调整记忆,所以最好别做。你之前不是这样说吗?」
「哈!哈!哈!为了看汝跳舞,那种辛劳只是小事一桩。」
典子大笑时总是会露出臼齿。
我忽视她,看向时钟,还剩三十分钟,今天就要结束了。
「汝很介意时间吗?」
典子挤入我的视线中。
「没特别介意。」
「今天刚好是我和汝相遇整整四年呢!汝看,地点刚好就在那。」
典子隔着窗户指向种在中庭的其中一棵樱花树。
「哎呀~汝当时的反应真的太有趣了,稍微吓吓汝,没想到汝就尿裤子了。」
「我才没尿裤子,不要随便窜改历史。」
「是这样吗?」
她好像不是在开玩笑,认真地歪头思考。
「明明是精灵,却那么随便啊。」
典子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典子?」
「啊,没事。不要太高估我,精灵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典子眯起眼睛,她平常不会展现这种举止,令人觉得似乎有点脆弱。
「怎么了?难得看你这么谦虚。」
「我说自己掌管七大怪谈只是说好听的,我也只能遵从魂魄的意志,让事情顺利进行罢了。我也只能迎合周围的意愿行动。就算是我,也是有没出息的时候。」
典子终于转向我,但这次换我双眼往下看。
「让你做这么痛苦的事,真是抱歉。」
「汝是说分离汝的魂魄这件事吗?别在意,那是我的职责。而且,我因此能跟汝每天相处,过得很开心。」
她明明说着应该很开心的话,表情却很阴郁。
「不只是跟朝仓姐妹有关的事,我们也经历了很多事。不过,可以记住这些英勇事迹的,事到如今连一个人也没有呢。」
典子解开总是绑在头上的发束,让长发像窗帘一样随风起舞。
「我能做的,就是在学校迎接人、目送人,还有……」
她说到一半沉默,我催促她继续讲下去。
「还有……?还有什么?」
典子盯着我看。她变得不像以前一样豪爽,而是嘴角稍微上扬,笑着说:
「还有守护人。」
她的手指向中庭,我站起来往下一看,发现香穗就站在那。她操作完手机放到口袋里,步行离开中庭。同时,轮到我的手机响起,我打开后发现是香穗传来简讯的画面。
『我在教室等你。』
简讯里这样写着。
典子望着手机画面,说:
「拜托了,我对汝只有一个请求。」
●
远远看见走廊有个人影,即使走近,那影子依然小小的,只是一团黑影。
「花子。」
她察觉到我,便把双手手心伸过来。身形一片黑的她,双手戴着橘色的手套。
「手套变得好破旧,毕竟是四年前买的,下次再买新的给你。」
说完后,我把手伸向她,花子却把双手缩回胸前。虽然无法确认她的表情,但她似乎很满意这个手套。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一询问她,她就指向对面的教室。
「啊,我知道,她在等我吧。」
花子点点头。
我走过花子的身边,伸手摸向教室大门。但我没有打开,只站在门前发呆。往旁边一看,花子还一直抬头往上盯着我。
「我知道,我要进去了。」
缓缓打开大门,进入教室内。
香穗穿着制服,坐在自己的座位。月光朦胧映照她的身影。
「恭喜你毕业了。」
她说完并未站起,因此我走向她,并发现典子在对面校舍屋顶上,似乎无意靠近。
我坐在香穗前面的位置,身体只往后转一半,侧面对着她。
「但我不会毕业。」
「接下来是留级第五年吗?」
香穗似乎故意挖苦我,她笑了。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先前说的话。」
我回答她开的玩笑。她转移视线,看着教室时钟。
「我没有相信,其实我是来确认真伪的。」
我也跟着她往时钟看去。感觉秒针似乎是静止的,但其实还是用平常的速度前进。
「如果你说的幽灵、七大怪谈,那些愚蠢的话题都是真的,再十分钟,不对,再九分钟,我就会忘了你,对吧?」
香穗话说到一半,分针又往前震了一下。
「嗯,如果是真的话。」
「是假的话,最好趁现在跟我道歉喔。如果过了十二点,我却还记得你,我会尽全力地嘲笑你,那你就丢脸丢大了。」
我和香穗相视,互相微笑了一下,又继续保持沉默。
窗外吹来舒适的风,让她的头发稍微摇曳飞扬。
「我真的看起来那么像姐姐吗?」
她的视线停留在附近的窗户,看着自己的倒影。
「嗯,很像。可是你姐姐比较稳重一点。」
香穗看着窗户,自嘲似地微笑。
「我啊,一直都很憧憬姐姐。小学的我憧憬国中的姐姐,国中的我憧憬高中的姐姐,还模仿她的穿着和说话习惯,我以为到了姐姐的年纪,就会变成姐姐当时的模样。」
「嗯。」
「可是,不管我成为国中生还是高中生,我还是那个没用的我,一点成长也没有,一感觉到这件事,就觉得心情低落……」
香穗重新看向我。
「可是,自从你说我很像姐姐之后,我就在想说不定只是我没发现而已。虽然我认为姐姐很完美,但她也像我一样,有烦恼、迷惘,也有不安,而我只是没察觉到罢了。」
我回忆起第一次和朝仓同学说话的情境,她听着我的问话,撒谎着说:「好~得~没~话~说!」还故意笑给我看。
「这么一想,虽然姐姐离开已经四年了,但我感觉自己似乎多了解姐姐一点了……」
香穗擦拭自己的眼角。
「你在想『如果能多支持她一点就好了』吧?」
我接着说道。
「如果能帮助她就好了、能多和她说点话就好了。我也这么想着。我觉得,我真是个、真是个没用的男友。」
如果当时有哪里不同,或许她就不会卷入那起意外,说不定可以过得更幸福吧。我总是不停地询问自己,揪着自己的心。
「不,我不这么想。」
香穗慢慢地左右摇头。
「我觉得姐姐很棒,姐姐明明和现在的我一样有烦恼、迷惘,却依旧保持那么勇敢、开朗的态度。我觉得好棒,好想变得跟她一样。」
风又摇曳她的头发。
「中崎同学,姐姐是很棒的人吧?」
「嗯。」
回答的瞬间,喉咙深处似乎有些什么即将一涌而出。我回忆四年前,看到朝仓同学滑稽的笑容、捉弄人的笑容、觉得为难的笑容。自己明明死命咬着牙,泪水却在眼眶打转。
「嗯,她真的非常……」
眼泪才刚擦完又继续涌现、滴落。
「我很珍惜她,讨厌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事物。所以……我逃跑了,从活着这件事当中,逃跑了……」
香穗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但她还是用坚定的语气说:
「可是,我还活着。」
我知道。
「这比死还要痛苦!」
我一直都知道。
「这和抛弃一切一样悲伤!可是,我还活着!但你实在是太狡猾!太随便了!竟然躲起来,反复做一样的事!明明年纪比我还大!为什么会这么卑鄙!」
即使和自己共度日
子的家人死去,眼前的香穗也努力活到现在。她仍旧笑着面对各种不合理的事,继续往前进。
「我知道自己很卑鄙,也很胆小,可是!」
我迁怒似地大叫。
「可是我很害怕!为什么大家都能这么冷静!我对得不到幸福感到恐惧,才拼命地找寻幸福,但等我找到后,又开始害怕幸福从手中消失、害怕那股责任感,我不论过了多久都这么懦弱!永远只有悲伤的事一再重复!我怕得不得了!我不停地回忆!无论过了几年,还是不停地想起她!然后痛苦!后悔!既然如此,我……」
——拜托了,我对汝只有一个请求。
脑中想起刚刚和典子的对话。
「朝仓妹要毕业,这是最后一次了。汝得老实地面对。」
「我已经没什么事隐瞒她了。」
「不是指这个,汝要面对的,是自己。」
「自己?」
「人类并不单纯,但正因如此,我才这么喜爱人类。人很复杂、很强大,连本人都无法掌握全貌。全世界有很多这样的人类,也因此我长时间看着学校也不曾感到无趣。」
典子扬起一点微笑继续说。
「那天,把汝的手机放在学校的人,是我。」
「那天指的是四年前的毕业典礼吗……?」
「没错,我把手机藏起来,赌汝当天会不会来拿。」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间教室。从很久以前,这间空教室就是我的居所。汝一开始以为我入侵汝的地盘而生气,其实正好相反。」
典子稍稍张开双手,环视整间教室。
「所以说……」
「没错,汝升上二年级,来到这里时,我就一直看着汝。一开始虽然因为有碍事者出现而感到愤慨,但随即又涌起兴趣,想观察汝。汝独自一人从窗户眺望中庭时的双眼,散发复杂的光芒。孤独、嫉妒、失望、自我厌恶,其中还带有一点点羡慕。我对汝的那双眼神很有兴趣,所以,我想和汝说话,从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
典子从和服袖口中拿出一张花牌。
「如果那天,汝用花牌胜过我的话,我原本打算说出这个秘密。」
「典子……」
典子打断我要说的话,她最后说道:
「就算感到不安或恐惧也好,只有既黑又暗、不肯承认、不敢面对的回忆也好。但汝绝不能忽视掉落在其中的心之碎片,可能非常稀少、渺小,但碎片一直都会在那——」
「你到现在也这么想吗?」
香穗问我。
「你到现在也认为,不想再经历四年前的事,明天怎样都无所谓吗?」
自从遇见香穗之后产生的心之碎片。
好耀眼。站在我面前的香穗,她从四年前到现在,日复一日,坚强地活着,实在是太耀眼了。这一年令我好痛苦。
「还剩三分钟。」
脑内响起典子的声音。
「中崎同学,我想问你一件事……这个。」
香穗从口袋中取出某个东西,她摊开拳头,手中躺着一副耳环。
「这副耳环。我认为是姐姐的遗物的这副耳环,是你送给姐姐的礼物吗?」
「……嗯。」
我点头。这是我在那天的公车上送给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礼物。
「这样啊……」
香穗看着空中吸气。
「我为什么会认为这是姐姐的遗物,你知道吗?」
她的双颊涨红,时而咬紧唇瓣,并继续说。
「我从没见过她戴,但我觉得她很珍惜这副耳环……」
她放着耳环的手心颤抖。
「那天,那起意外中,姐姐她用力地握着这个。」
她流下眼泪,但还是张开放有耳环的手给我看,从口中毫无力气地吐露。
「姐姐真的很重视这个、很珍惜这个。就算是这么严重的事故,她也不肯放手!她用力地握着这副耳环,光是要从她手里拿出这副耳环就费了好大的力气!所以……!」
我想起那天,我的双手最后握住朝仓同学的手的触感。原来拳头中紧握的是耳环。她紧紧握着我和她在短短的时间内,曾经交往过的证据。
「姐姐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不该活在这世界上。也不曾后悔遇见你、和你交往!她一定还为此感到骄傲……!」
我无法呼吸,想要说点什么,但从嘴里流泻出的,只有阵阵呜咽声。
「我不会想着要你说点什么,也不会要你做点什么,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努力到什么时候,所以我也不会要你努力。」
香穗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将文字组合成句子。我拼命地面对她所说的话。
「不过,等我毕业、成为大人、活到生命终点时,我会在最后告诉别人:就算我很没用、人生过得痛苦、只经历过一点好事,但我也会说,我有珍惜的朋友、遇到心爱的人、发自内心大笑、曾有位值得尊敬的姐姐、曾和你一起逮捕小偷。我会为我的人生画上五颗星,给自己一百分!等我变成老奶奶之后就会这么做!」
她拼命地吐露出也有点像是逞强的话语。
而我也终于找到了:心之碎片。
「啊啊,可恶……」
她拥有还不确定是否幸福的未来。
而我在当下早已放弃了未来。
「好不甘心……」
和脱口而出的话相反,我笑了一下。我对开始这么想的自己感到些许自豪。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香穗抓住垂头丧气的我的手。
「没事的,只要你如此希望,一定能……」
香穗摆出寂寞的笑容。
此时,我脑中回响起典子比以前还更温柔、更坚强的声音。
『去吧。』
溢满眼眶的泪水让我闭上了眼。
●
一睁开眼,眼前是似曾相识的景象。白色的天花板,耳边的机械音不断重复。
我移动视线,发现自己的脸上戴着塑胶制的口罩,因此伸手拿下来。手臂像是生锈似地叽嘎作响,我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思使力。只要一个动作就会摩擦到衣服,烧伤般的痛楚也随之扩散到背部。
我的下巴长了胡子,虽然不是很长,但也不是转瞬之间就会长出来的长度。
视线和意识都模糊不清,我试着转动脖子,发现枕边有张纸,一张从笔记本内页撕下的纸。我慢慢起身,打开对折两次的纸张。
给落榜四年的中崎同学
标题这样写着。
给落榜四年的中崎同学。(虽然你的年纪比我大,但对你用敬语感觉不太顺口,所以我就用平常说话的语气)
根据你所说,过了毕业典礼那天,我就会彻底忘了你的存在,因此我写了这封信,如果我的预测正确,你应该会读这封信吧。
这封信是在毕业典礼结束复写的。大约一个月以前,我从你口中听见幽灵、七大怪谈等遑些支离破碎的话。当然,我根本就不相信。可是,我不认为你会说那种谎。
我无法整理自己的心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所以到今天为止,都对你摆出不理不睬的态度。现在想想,我竟然浪费了最后能相处的时间,觉得好复悔。
不过,今天在毕业典礼后,当真子送我礼物的时候,我脑中突然浮现某个想法。难不成这副耳环是你送给姐姐的礼物?
所以,我跑去调查以前难以面对的公车意外的报导,调查后,我才知道那起意外中有一位乘客至今都在这间医院沉睡不起。来到医院后,我真的好惊讶。那位沉睡的男人,虽然外表看起来成熟了点,但长得和你一模一样。(还变得有点帅)
所以我现在要到学校去。
至今,我都无法接受姐姐的事情,也不认为能自以为了不起地对你说教。
但是,和同样都非常喜欢姐姐的人说话后,我擅自认为,若是你希望能重新来过的话,说不定会清醒过来。
我即将忘记你,所以没办法确认结果,但希望你能醒来,阅读这封信。
泪珠滴落在信纸上,晕染了文字。我的心脏逐渐发热,身体越来越温暖。
——啊,还是有人类做得到的灵异事件喔。灵魂出窍,就是灵魂暂时离开肉体。
那家伙,把我的身体留在人世,只抽出我的灵魂而已。
——我能做的,就是在学校迎接人、目送人,还有守护人。
典子留给我时间。她给了我等待自己发自内心希望往前走的时间。
「那家伙……根本是幽灵界第一名的大骗子……」
回到睽违四年的身体。我用这副确实感受得到疼痛的躯体,痛哭到白天来临。
信的最后这么写着:
P.S. 恭喜你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