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到了深夜一点,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出想睡觉。
我们五个人,,除了八十岛之外,再次集合在了一楼的大厅里。馆内的电灯基本上都关掉了。月光配上隐约响起的虫鸣声,似乎产生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寂寥感。
“这算什么呀……,这到底算什么呀……”
正抱着脑袋喃喃自语的人不是剑埼,而是鸣户。他脱掉了鞋子,抱膝坐在沙发上,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就像你们听到的那样啦。”
剑埼看上去总算是恢复了镇定,他以沉重的声音对我们述说着。
“那起案件的被告人,就是我。”
“等一下——”宫古嘴巴半张着站了起来。“请你说说清楚!剑埼先生,你事实上是无辜的吧?还是说你真的……”
“是的,我杀了人哦。”
……就是这如此地简洁,剑埼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虽说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这份冲击依然绝不算轻。就我个人而言,我甚至在血压急速降低之下产生了一阵眩晕感。
面对着同时无语失声的我们,剑埼平静地讲述了起来。
“不过我只杀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妻子。其实之前音羽君所说的最接近事实了。杀死了那个丈夫的,正是他妻子。”
“那保险柜是怎么回事?”初濑以严肃的声音追问道,“你是怎么打开的?”
这么说起来,当初刚见面的时候,她是跟剑埼一起行动的。我觉得她似乎对剑埼寄托了相当大的信赖,或许正因为这样,她便觉得自己好像遭受了背叛吧。
剑埼回答道:“该怎么解释好呢……。这么说吧,我和那个妻子原本其实是同谋。我们打算抢走保险柜里的钱后,一起逃跑的,但是那家伙控制不住地把丈夫给杀了。我劝说她去投案自首,可她不肯听我的,然后又拿了菜刀来攻击我,所以我为了自卫就——”
杀了她,是这个意思吧。
“那、那么……”宫古再次开口了。她仿佛要抚平不安的心悸般,拽紧了自己上衣的胸口。“难、难道说,八十岛君就是……?”
“被害者的家属吧。就是当时六岁的那个少年喽。”
剑埼理所当然般地说道,然而我所受到的冲击却比电击还要强烈。
我忍不住朝前伏下了身,汗水沿着鼻梁淌落下来。心中的罪恶感令我的手指都颤抖了起来。
虽说我并不知情,但确实将八十岛当作了真正的犯人看待。如此想来,那个时候看到他的眼中充满了愤怒之色,应该就不是我的错觉了。
“请你认真地告诉我!”初濑的感情爆发了。“这到底是为什么!你是为了什么而杀人的!”
“因为我想要钱。”
带着一脸失魂落魄的神情,剑埼坦承了自己的想法。
“所谓的医生也是撒谎啦,我只不过曾是个医学生而已。以前我的性子就冲动、爱惹事,由于殴打教授而退了学。之后连家也回不去了,靠当临时工糊口度日。然而某一天我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可是我也没有自杀的勇气啊。于是,我就在车站公园之类的地方过夜,心想早晚会横死街头吧。也就是常说的无家可归者啦。”
他的眼神始终显得很空洞,没有焦点,仿佛看着飘荡在空气中的记忆片段。他以有气无力的声音继续独白着。
“但是啊,你们相信吗?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五年过去了。……我早就已经放弃了,觉得根本不可能再恢复正常的人生了。既然如此,我就想到干脆随便在路上杀个人,就算是在监狱度过一辈子,那也比纸箱搭的床强多了吧。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出声道,“你并没有被抓住吧。”
“我想过被抓住也无所谓的啦。可是不知为什么,人生却突然开拓了新的道路。”
他的眼角含着泪,带着讽刺意味地歪了歪嘴角。
“我用保险柜里零散的钱买了一套衣服,去出租车公司接受了面试,然后就被录取了。……我想反正很快就会有警察找上门来吧,反正按照我的性格也做不长久吧,就这样做了下来,已经十九年了啊。”
“——够了别说了!”
似乎是被触动了某处神经,鸣户突然间怒吼了起来。
“你这个杀人犯……!别再若无其事地说这种话啦!”
“鸣户。”我带着责备之意叫了他一声。剑埼也是有苦衷的,局外人不能对他简单地做出非难。
“烦死了!”看样子他根本听不进劝告。“这算什么呀!就因为你说自己是医生,又是年长者,我才尊敬你的,可你说的全是谎言嘛!我才不会跟一个杀人犯住在一起呢!开什么玩笑啊!”
他大喊大叫着,拍打了一下沙发,站了起来。
“我要退出了……!反正都是自愿的吧!”
“退出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吧。”剑埼以嘲笑的口吻说道。
“你这混蛋!”大概是被他的这种态度惹火了,鸣户朝他逼近了过来,一副随时都会出手拽住他的模样。
“等一下!”宫古连忙拦住了他。
“鸣户君。”剑埼满不在乎地说道,“如果你想到了什么的话,最好还是早点离开这座岛吧。我不想说什么了不起的大话,但是没有觉悟的人还是不要发起挑战为好。”
“你、”鸣户突然停止了动作。“你说、什么……”
在一片不安的气氛中,我问了一句。
“你是什么意思?”
“音羽君,你也是当事人。”剑埼直勾勾地注视着我说道,“你们应该想一下。被召集到了这座岛上的审判员共有六名,而任期为三天。既然从明天起还要进行跟今天一样的审判——”
剑埼的话语化为了闪电,在我的脑中奔流而过。
六名,三天。
终于,我开口说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评议有三次,加害者与被害者各为三人,就是这个意思吧。”
说完,就看到剑埼用力点了点头。
“说对了,很可能就是这样。”
“别开玩笑了!”或许是心中的焦躁情绪超越了极限吧,鸣户抬起腿,一脚踹在了空无一人的沙发上。“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有这种事情啊!我是听说有治疗实验性质的兼职才来的啦!应该可以结束了吧!我再也受不了了——!”
“鸣户,冷静点!”
我对他喊了一声,但他终究没有听进去。
“别靠近我!”鸣户依然处于混乱状态,就这样退出了讨论,迈着暴躁的步子离开了。
走到一半,他一度停了下来,呯的一声狠狠地往墙上踢了一脚,随后就消失在了昏暗的通道中。看他这个态度,情况就可谓是一目了然了。
评议还剩下两次。那么这两次评议争论的焦点,估计就是我和鸣户的罪了吧。
深夜两点,我回到了房间,但是感觉这个状态怎么也没办法安然入睡。
我躺在了床上,然而却完全无法抑制翻腾的情绪。最让我在意的人,还是八十岛。他究竟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来参加评议的呢?
大概他是事先就听主办者说过了吧,那样的话还好点。但如果他是像鸣户那样被骗到这里来的,在今天白天听到案件说明时,才发现这是跟自己相关的案子,想必会感到很愤怒吧,可能还会觉得无法原谅。对于我们这些悠闲地去了海滩边玩的人,他无疑是抱着近乎憎恶的情绪。
最关键的是那场讨论。在有着血海深仇的剑埼面前,他被一个完全不知道情况的外人指称为真正的凶手,不知他心里涌起的是怎样的感情呢?不知他是以何等强大的自制力控制住了心中的冲动呢?
混帐,这才叫做冤枉吧。我实在是太卑劣了,把自己最讨厌和害怕的事物强加到了别人身上。并非出于故意的理由不能成为免罪符。
无论如何,都要在我们还在岛上的时候向他道个歉。我这么想道。赏罚分明的原则是绝对不容歪曲的,在这座岛上尤其是如此。
裁决之时早晚会到来,届时我们的一切行为,必然都会回报到自己的身上吧。这种确信化为了强制性的观念,不断折磨着我。
可恶,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情……。
我似睡似醒,意识始终处于恍恍惚惚的朦胧状态中。只能听到风吹动着铜板,断断续续地响起哀鸣般的声音。
今天的天气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呢?
◇
我躺上了床之后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在想,我好像是被睡眠彻底地厌弃了。
睡魔这东西,实在是一种不讲道理的存在。越是不能睡的时候越是悄然接近,想要寻求安眠时却又不来了。所以我特别讨厌它,最好早点毁灭掉吧。
怎么办呢,总感觉心里没底。宫古应该在隔壁房间里。她那温柔的笑容就像我姐姐一样。估计她还没睡着吧。
我想试着敲一敲墙壁,但想想还是算了。虽然她说过要是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叫她,可是反过来讲,这话的意义是不是没有事情就别叫她呢?又或者纯属我瞎猜,
想得太多了?
啊啊,真受不了。我讨厌自己的性格了。无论什么时候都畏首畏尾的,独自一人就无法作出任何决定。
以前就是这样。小时候,我总是跟在姐姐的身后到处走。
姐姐跟我差了七岁,幼儿园小班和小学六年级生,这个年龄差要吵架都吵不起来。所以,我跟姐姐的关系接近于小猫小狗跟主人的关系。
她对于我的态度,始终非常极端。大概她原本就是个性情不定的人吧。有时我想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她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打我。好好地用发刷给我梳头的时候,她会呯的一下把发刷敲在我脑袋上。有一次我过生日,她送了一条围巾给我作礼物,却又用那条围巾……。
——哎若菜,你知道什么是绞首游戏吗?
她似乎真的很愉悦,一边拎起绕着我脖子的围巾两端,用力往左右拉扯,一边高声地笑着。
肯定十秒钟也没到吧,我的眼前很快就暗了下来,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清醒过来时,我被姐姐背在背上。她在黄昏的路上走着,同时还哭着朝我道歉。对不起若菜,实在是对不起,真的哦。所以你就不要告诉爸爸他们了——
姐姐是个性格之中潜藏着危险因子的人。她像玻璃一样脆弱,同时又兼具残酷性。每次她对我做了过分的事之后,都一定会真挚地道歉。所以我也只能原谅她,始终都没有讨厌她。
可是,到我上了高中,有一次我倒在了学校的楼梯上。
根据医生的说法,发病的原因并不明确。然而我对于那种意识“坠落”的感觉却有种既视感。就像是姐姐勒紧我脖子时的那种感觉,简直一模一样。
我立刻就在网上查了一下。
于是我知道了绞首游戏的可怕之处。
我了解到,由于这样阻碍了血液流向大脑,会引发各种各样的身体障碍。可能产生视觉听觉异常,可能丧失记忆,也可能变成植物人状态。当然死亡的案例也是有的。
那么对于杀害了我姐姐的绞首小丑,我大概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憎恨的吧?
不,这种事可不能怀疑。太不严肃了。
我是不会原谅那个小丑的,绝对不原谅。
至于音羽是不是真正的小丑,我不能肯定。我就连自己的想法都弄不明白。说不定,我心里希望他并不是吧。
刚才的讨论他表现得太精彩了。虽说他可能并不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但确实巧妙地击中了八十岛唯一的弱点。主办者方面肯定也是喜出望外吧。
所以我不能光顾着佩服他。总有一天,他必将成为我的敌人。我一定要为此做好准备才行。
——咦。
怎么回事?电话响起来了。
我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毫无疑问又是一直以来的那个号码。我不知道是对方是谁,但是不管打来多少次我都不想接,希望对方差不多就放弃了吧。
不,对方很有可能不是人类吧。肯定是死神。这是在催促我。还没好吗?快点动手。我似乎能听到那个沙哑的声音
当然这是幻听。因为手机根本不可能打得通。这是一座孤岛,远远地超出了有信号的区域。
我心想时候差不多了,试着动了动手指,纹丝不动。意识已经跟身体相分离了,看来是一直以来的那种僵硬状态。既然如此,入睡的时刻应该近了。我终于能够解放了。
这个时候,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门应该是锁上的。这么说来,对方肯定是恶梦。对于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于是我在心里笑了起来,虽然估计对方看不见。
走进来的是个女性。她的脸色苍白,嘴里吐出一条鲜红的舌头,软软地下垂着。这张脸我是不可能认错的,正是我的姐姐。她的脖子上,浮现着黑色的手印。
她来到床边,凑近了我的身前,在我耳边呢喃了一句。
“——快点去死吧。”
光线从门缝间透了进来,看来天已经亮了。
我试图起身,但是脑袋沉甸甸的,一时抬不起来。感觉就像是戴了一副透明的枷具。浑身上下各个关节都在痛,视野中是一片模糊的黄色。
我看了一眼枕边的钟,已经是早上八点了。没有什么必须要起床的理由。我现在没有食欲,不过要说排泄欲倒还是有的。我好不容易爬起了床,到了厕所里,接着在洗脸台前用水淋了头,随后意识终于清醒了起来。
我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从毛毯里拎出了手提箱。因为房间里没有保险柜,昨天我只能抱着这玩意睡觉。
一打开箱子,就是一片耀眼的光芒。里面是两块金板,八枚金币。
总计八百八十万日元。这就是我昨天一天的收获,通过脑力劳动所得的回报。
仍然没有什么现实感,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开心的。这是我赢得了一场艰难比赛的奖励,说不高兴是不可能的。
只有一点值得注意,并非所有参与者都获得了平等的待遇。就像八十岛,不知他内心是何等的愤慨呢。我有点害怕跟他见面了。
但是我也不可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反正上午十一点是要在三楼集合的,在那之前应该先把麻烦的事情解决一下。
事不宜迟,我梳洗打理了一下,向厨房走去,途中在走廊里遇上了初濑。
“早上好啊,学长。”
初濑穿着跟昨天同样款式的服装,就是连衣裙变成了深蓝色的。她朝我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昨晚睡得不太好吧?”
“确实是啊。你这是要去吃饭?”
“是的,我们一起去吧。”
于是我和初濑并肩前行。虽说吃的东西必须要我们自己做,不过煎煎鸡蛋烤烤面包这点事应该还是做得来的吧。想着,我拉开了厨房的门,然后就看到了捧着一个大盘子的宫古。
“你来得正好!把这个拿到食堂去吧,大家都在那里等着了。”
她的语气显得不容争辩,我没有多说什么就服从了她的指示。初濑手里也被她塞了一个大碗。
步行到食堂,用时四十秒。我们用手指拉开了左右两边的门,看到了里面奢华的装潢,简直像是英国贵族的房间一样。一张我似乎只在电影里看到过的长桌子,两边分别坐着剑埼和八十岛。
“久等了——!”
宫古拿着茶壶,用后背倚开门走了进来。看样子她好像完全没有顾及这里的气氛。我有些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随后少了鸣户的五个人便开始吃早餐了。
负责料理的应该是宫古,做出来的倒是精致得令人意外的日式食物。炖菜、蒸鸡蛋羹,还有清汤。大盘子里盛放着白身鱼和鲑鱼的刺身。
“哎呀,其实我是怎么也睡不着啦,于是天还没亮就在厨房里埋头干活了。”
宫古开朗地笑了起来,她两眼下面的眼袋比平时都要浓重。
剑埼一只手端起茶端,轻轻地咕哝了一句。“第二天了啊。”
我体会到了他的心情,叹了口气。今天应该也有评议吧。不知道这是谁的恶劣兴趣,但绝对是个无聊的活动。
“再怎么警惕发生变故,也没什么办法啦。”剑埼显得很达观。
我以为八十岛会紧跟着讽刺一句“装模作样的装什么咧!”,但好像没有这个迹象。我偷偷地瞥了一眼,看到那副茶色墨镜的下面,他正安然地眯起着眼睛。实在是充满了倦意。
“怎么咧?”他的目光扫了过来。“你对我这么平静有什么不满吗?”
“不、不是。”我慌忙连连摆动双手。“我只是觉得,这才过了一天就……”
“所以说那又怎么样咧?我先说清楚,昨天我那种态度完全是在演戏啦。”
八十岛夹起一片刺身塞进了嘴里。他一边大声咀嚼着,一边用筷子指了指我。
“你可别搞错了哦。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在派出所的时候也是很有人气的咧。NAPO君知不知道啊NAPO君?”
“不知道……”
听这名字,我猜大概是PEOPO君的地方版吧。※
(※注:PEOPO君是东京警视厅的吉祥物。)
“喂喂,你难道都不看电视的吗?那是奈良县警的吉祥物咧。一只茶色的鹿嘛,戴着腰带,做出敬礼的动作……。你真的不知道吗?好吧算咧。其实啊,那里面的人就是我咧。完全由我来扮演的。我还向天皇陛下打过招呼咧,很厉害吧?”
“是、是啊。”
我有些僵硬地朝他笑了笑。你跟我讲关西当地的事情我也没法接口啊。
八十岛滋溜溜地喝了口茶,十分满足地长喘了一口气。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案子是十九年前的,审判也是五年前的,我早就忘记得一干二净咧。”
“真的吗?”宫古问道,“那你们握个手。”
她的眼神一时间变得非常严肃,直直地注视着八十岛。
“别犯傻了。”八十岛转开了目光,挠了挠后脑勺。“换了是你们能做到吗?丑话说在前头,这个大叔可是个真正的杀人凶手咧。现在他连赎罪的意思都没有了,是个
精力十足的现役恶棍咧。你想象一下啦,要是走夜路的时候,这大叔突然冒出来,说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你会乖乖让他送吗?”
“呃……”宫古回答不出来了。“这、这个嘛……”
八十岛站了起来。“你跟他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就会明白了。杀过人的家伙,身上会散发出一种颜色很特别的气场。或许是被他杀死的人留下的怨念吧。当然差别对待是不行的,但是区别还是有必要的咧。”
最后他嘀咕了一句“我吃饱咧”,便走出了食堂,身后只留下了一片令人不适的尴尬气氛。
就我个人而言,感觉八十岛说的那些其实是对的。无论怎么用言语修饰,剑埼终究是杀了人,是个抢劫杀人犯,而且还是个凭借作伪证获得了无罪判决的胆小鬼。我觉得他是值得蔑视的。所以昨天鸣户的态度也无可非议,那是很自然的反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剑埼那张仿佛摆脱了诅咒般、明朗而愉快的脸,我就觉得无法责备他。
毕竟,八十岛作为直接的受害者,容许了他与自己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而宫古和初濑,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改变。那么或许我也应该这样吧。
“啊啊,对了对了!”宫古用她那开朗的声音转换了气氛。“我想起来了哦!昨天的逆转大戏真是精彩啊!不愧是音羽君。姐姐我又要重新喜欢上你了呢。”
喜、喜欢——?这出人意料的话语让我心里扑通一跳,随即剑埼也说了句“确实是啊”表示了同意。我马上准备谦虚一下,然而——
“当然了。”初濑一脸天真地说道,“因为学长是冠军嘛。”
“冠军?”宫古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的眼中充满了年轻人的好奇心,仿佛在说,继续讲啊、哎——、什么什么、快告诉我。
初濑顺势开口说了起来。“他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拿到过学生辩论大赛的冠军哦。那个大赛很厉害的,东大和庆应之类的也有参加。”
“哦。”剑埼表现出了关注。“难道说,是竞技辩论大赛吗?”
“你知道吗?”我问道。我一直以为,竞技辩论这东西应该是非常小众的。
剑埼微笑着。“只不过是看过电视节目而已啦。原来如此,你是辩论冠军啊,难怪口才这么好。”
“是啊,学长真的很厉害哦?”初濑不知为什么,好像自己受到夸奖更为骄傲。“人称‘嘴上的帝王’。这是我们社团的前辈说的。”
“哎——”宫古环抱起双臂,拖了一个长音。“我是觉得非常厉害,不过没想到你还有冠军头衔呢。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啊。”
“过奖了……”
这个气氛算怎么回事啊。好像是在称赞我,又好像不是那个意思。伴随着我面部肌肉的抽搐,她们两个不断地取笑我,直到吃完早饭。
闲聊得再开心也有个限度,我又回到了房间,继续睡觉。感觉睡眠程度逐渐加深了。
接近上午十一点,馆内响起了广播声。“请审判员们到评议室集合。”
扩音器里出来的音质有点变化,但还是能听出好像是鬼崎亚奈的声音。
我在电梯前与初濑和宫古会合后,又踏上了告别半天的红色绒毯。我们按照跟之前一样的顺序坐了下来,可是没有看到鸣户的身影。他果然还是退出了吧——
刚想到这里时,背后的电梯门打开了。
“喂!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鸣户。他迈着重重的步伐朝这里走来。同时挂钟鸣响,显示屏启动了。一个黑色的物体从吊灯上垂落了下来。
鸣户双手撑在桌上,抬头望着显示器大声喊道。
“电话根本打不通啦!你们不是说可以自由退出的嘛!”
他充血的眼睛一片鲜红。大概从昨晚起就一直在拨电话吧。
“这真是失礼了。”
画面中的乌丸弯腰鞠了个躬,不过看不出他有半点歉意,甚至还露出了笑容。
“由于线路问题,现在电话变得非常难以拨通。”
“没听说有这种事啦!”鸣户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那我现在就提出!我弃权、弃权、弃权!我要退出!马上让我离开这座岛!”
“明白了。”
但是——,很快乌丸就摆出了一副遗憾的表情。
“今天早上,我们收到了工作人员的报告,天气似乎稍稍有些恶化。海上出现了大风,还伴有大浪,因此可能无法立即安排船只开航。”
“别撒谎啦!天气明明这么晴朗的嘛!”
“当然您要退出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回程的船要到达,说不定要等到明天了。”
“呜……”鸣户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但他又喊道:“开什么玩笑嘛……。这种地方,我怎么可能再呆上一天啦!”
“话虽如此,在安排不出船只的情况下,也是没有办法的。所以说鸣户先生,在回程的船到达之前,总之还是请您先参加评议吧。这样我们也会将日薪支付给您的。”
乌丸身旁的鬼崎微微点了点头。
“不要啦!”鸣户挥了一下手臂。“你们以为,只要付钱,就能让什么事都称心如意了吗……!我都已经说了不要了吧!”
“可是,反正现在也回不去,还是这样比较划算吧?”
乌丸的嘴角得意地勾了起来。这个表情,充分地说明了他的想法。
所谓随时都能退出的说法根本就是谎言。主办者方面恐怕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让我们离开吧。
我们本以为,他们是艺人,是名人,所以不会那么乱来。可是我们错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了。
昨天晚上,乌丸说过连死刑都会执行。如果根据这样的话语来理解,那能够束缚他们的一般常识就不存在了。在这座岛上,唯有他们单方面决定好的规则。
保持着那个面具般的笑容,乌丸冷酷地说道:“请坐下吧。”
“可恶、可恶……,有没有搞错呀这种事……”
鸣户坐在了绒毯上,但是估计他的怒火终究无法平息,还在喊着“混蛋!”,同时用拳头砸着地面。
“——那么评议会就开始吧。今天的案件是这样的。”
我的目光从鸣户身上挪开了,不能光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下一场战斗已经开始了。
噔噔一声,显示器上出现了类似综艺节目式的字幕。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上面。
鬼崎用她清澈的声音开始说明了起来。
“驾驶汽车过失致人死亡罪,同时还违反了道路交通法。嫌疑人为十八岁的少年及二十岁的成年人共两名。两人是兄弟。”
“呜……!”鸣户在我视野的角落里发出了呻吟声。
“他们两个都没有驾驶执照,却擅自开起了父亲名下的汽车,结果由于打瞌睡,方向盘操控失误,撞到了在人行道上等待信号灯的一群小学生。最终酿成了六名小学生负轻伤、三名死亡的重大惨剧。”
随着他的说明推进,鸣户逐渐脸色苍白地注视起了显示器。
这种态度就已经证明了一切。这起案件果然是——
“此外,对于本案的主犯,之前已经进行过了公审,也作出了判决。定为有期徒刑五年至七年的不定期刑,现在他正在服刑中。顺便说一下作为同乘者的兄长,他是以协助犯罪的罪名,被判了有期徒刑六个月,缓刑三年。”
“那个。”初濑有些拘束地举起了手。“这么说来案件就已经解决了吧?”
“没错。”鬼崎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这是怎么回事?昨天好像没有明说那是现实发生了的案件吧……。
恐怕是因为,这起案件太有名了吧。当时应该被大范围地报道过。我想大概是审判员制度刚开始实行的二〇〇九年的案子。
“本来按理说,把已经完结的案件拿出来旧事重提,实在是非常无趣之事吧。”
乌丸用手指抵着额头,表示了一下遗憾之意。我想你还好意思说,略感不快。
“但是……,经过我们的独立调查,最后发现了新的证据!请各位看看这个!”
话音刚落,画面就切换了。
显示屏和显示器上出现的,是两个年轻人相互做出V字手势的照片。背景中能看到一个方向盘。看起来是从后部座位处拍摄到的。
看了一会儿之后,又切换到了下一张照片。好像是自动播放的幻灯片。
感觉这些照片全都是汽车内部的。年轻人的数量逐渐递增。一个皮肤略黑的人,一个肚子上有纹身的人,一个剃了光头的人,这些年轻人眼部都用黑条打码得以保证隐私,他们轮流交替对着镜头竖着手指。
这时我听到了鬼崎那冷冰冰的声音。
“这些照片都是我们通过帮助者获得的。询问过一个自称熟悉主犯的人得知,事实上驾驶过那辆车的人,并不只有主犯。据说作为协助犯的兄长、包括他的朋友,都曾经有驾驶过。”
“为什么……”鸣户以颤抖的声音呢喃道,“为什么、会有那种照片……”
“好了,现在就要请问各位了
。当时驾驶那辆车的,究竟是否真的是那个被认定为了主犯的少年呢?请各位好好考虑一下。在刑法上,未满二十岁是作为未成年人处理的。而以未成年人为犯人的案件中,量刑是倾向于比成年人要轻的。如果他们对此有所认识的话,会怎么样呢?是不是有可能更换过驾驶者呢?”
“当时有目击者吧。”八十岛说道,“应该有看到驾驶员咧。”
“目击者只有小学生和老人。由于当时现场的状态十分混乱,没有人能够对事故情况作出准确的证言。而且这兄弟二人的长相和体型都非常相似,据说远远看去甚至根本无法区分。顺便一提,据说在驾驶席上,发现了主犯所有家人的指纹。”
这样啊。这话里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总而言之——
“总而言之,今天的评议内容就是这样了。本案的被告人B,正是主犯的兄长,据称事故当时他坐在副驾驶席上。然而,值得怀疑的是,事实上他会不会才是真正的主犯呢?他究竟是有罪抑或无罪,接下来就交由诸位来作出判断了。”
“等一下!”
鸣户猛地锤了一下绒毯,站了起来。
“叽哩呱啦叽哩呱啦的,自说自话讲了一大堆……。我早就已经赎过罪了啦!这跟昨天那个案子不一样吧!我向被害者家属道过歉,还有很多人对我尽情发泄了愤怒……,你们难道还要我再作出什么牺牲吗!”
“我们并无此意哦。”
乌丸表情严肃地歪了歪脑袋。
“我们只不过是单纯地想知道真相而已。……鸣户先生,您为何如此焦虑不安呢?”
“我才没有焦虑不安啦。”鸣户咬了一下嘴唇。“可是,这种情况不对吧!”
“您指什么?”
“这、这种印象,太差了吧。都是你们不好,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媒体,搞出来那些滑稽可笑的新闻报道,让这个案子变得太有名了……”
“所以,鸣户先生你才得不到同情是吗?”
乌丸完全指名道姓了。鸣户闭上了嘴,只是默默地握紧了拳头,脖子上的血管都鼓了起来。
“那么逆向思维一下,您就试着扮演个反角如何?如何能让除您之外的所有人,全都投下有罪票的话,那就意味着……”
乌丸靠近摄像机,压低了声音。
“一举发财的大好机会哦。”
他还故意眨了眨眼。我真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恶魔的低语。
我终于也明白了,主办者方面心里所怀着的,唯有恶意。
他们绝不是为了正义而重新进行审判的,只是将之当作了娱乐。把已经结束了的案件相关者聚集起来,自以为是神明般地戏弄我们,看我们的反应来取乐。想想就恶心。
但是再怎么说,鸣户也没办法联合其他人发起抵抗吧。如果拒绝评议的话,就会连辩解的机会也失去了。缺席审判的结果是很明显的。
然后在无法离岛的情况下,他就不得不服从自己不在时作出的判决。就是说无论是参与还是等待,他都唯有面对恐惧。
“那么,让我们开始放映审判影片吧。放映时间预定为三十分钟左右。”
最后乌丸和鬼崎消失在了显示器中,伴随着一阵轻浮的BGM,影像开始播放了起来。
眨眼间三十分钟过去了。
与剑埼那时的情况相比,这起案件的内容实在是相当单纯。
事故发生在上午七点半。驾驶者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车辆是方向盘在左边的外国车。
在事故发生的前一刻,驾驶者似乎把方向盘朝左打了一下。问他为什么那么做的时候,他是这样回答的。
因为自己打了瞌睡,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直行的信号灯是红的。他看到横道线上有人在走,连忙转动了方向盘。至于人行道上有什么人,他当时完全来不及去注意。
据说他当时的时速大概有七十公里到八十公里。几乎没有减速,就冲上了人行道。
汽车鸣着喇叭,撞上了一群正在等信号灯的小学生,把好几个人蹭在了沿人行道的墙面上,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
现场照片极其惨烈。死去的三个人,看状态就知道,很明显是当场死亡的,甚至无法维持人形。留在墙壁上的一长道暗红色,根据说明是鲜血在摩擦的热量下烧焦形成的。
不过,以这种速度撞上去,驾驶者应该也很危险。那个少年身体健康,也没有病史,所以他说自己打瞌睡的供述,是没什么值得怀疑之处的。
少年及其兄长在遭到逮捕之后,都立刻进行了呼气检测和尿检,证明了他们没有摄取药物或酒精类制品。就是说,这仅仅是单纯的驾驶失误。
检察官方面的说明实在是条理非常分明,不会让人产生任何疑义。
这么看来,问题果然还是在于真正的驾驶者到底是谁了。
影片结束了,显示器又回到了天花板上。
八十岛首先站了起来。
“哎呀,真是个困难的问题咧。毕竟没有证据嘛。要为有罪立证是不可能了吧。不过嘛,自己供认的话就是另外一回事咧。”
他像是讥讽般地说了一句,便去按电梯按钮了。
接着剑埼也站起身来,对瘫坐在墙边的鸣户说道:
“你没什么必要害怕吧。至今为止,还没有人因为交通事故被判死刑过。你可以用更加轻松点的心态来应对。”
这与其说是建议,倒更像是挖苦。紧跟着宫古也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三个人一起离开了评议室。
留下来的也是三个人。我不可能扔下鸣户不管。
看到他低垂着脑袋、封闭了内心的模样,我朝他说了声“没事吧?”
“音羽。”鸣户抬起头来,用湿润的眼睛看向了我。“救救我。”
他生病了,我直觉地感受到。他茶色的头发满是油腻,粘成了一团,脸上出现了红色与黄色的斑点,嘴唇是紫色的。不管怎么看,这样的精神状态都很不正常。
鸣户趴在绒毯上,靠近了过来。“我们两个,是朋友吧?”
我觉得,他这种态度似乎已经说明了他的罪状。我无法回答。
他彻底贴了上来。
“我说,求你啦。就像昨天那样,为我辩护吧。好不好?如果你愿意,我就把我的日薪、一半给你……”
“冷静点。”我抓住了他的手臂。我想这个问题必须要问清楚。“是不是你开的车?”
“啊——”
或许是没想到我会问得如此直接吧,他挣脱了我的手,往后退去。
“不、不是的。不是我!真的!是、是我弟弟……”
如此不安真是可疑。我又追问一句,“是真的吗?”他以沙哑的嗓音回答道:
“是弟弟、开的车。我在副驾驶座上睡觉……,醒过来就看到……”
鸣户已经丝毫不掩饰,自己就是这起案件的当事人了。我心中闪过一种预感,到了明天,我也会变成这样吧,想着我不禁摇了摇头。
“没事的。”我屈膝跪坐下来,劝说起了鸣户。“如果你真是无辜的,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不可能会判你有罪的。”
“那种事根本说不准吧!”鸣户揉乱了头发,大声喊叫起来。“这样也太奇怪了吧!明明都应该已经结束了的!”
“根本没有结束。”
之前静静旁观着的初濑,此刻发出了冷淡的声音。
“无论司法方面作出了怎样的判断都是一样的,跟评议也没有关系。那些孩子被杀害了的父母,永永远远都不可能原谅你。”
她低头俯视着鸣户,眼神宛如毫无感情的雕像一般。
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昨天白天大家分明还充满了欢笑的,都带着发自内心、毫无芥蒂的笑容,一起在海边奔跑。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然而仅仅过了一天,这一切就被破坏掉了,就在这张圆桌上。
我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我无法容忍,于是再一次坚定了决心。
我真正不能容忍的,是那些半开玩笑式地谋划出了这场闹剧的家伙。撒出钱来煽动我们的对立情绪,要让我们这些参与者彼此仇恨。这种强行揭开别人内心伤疤的混蛋,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所以我相信鸣户,我决定要让他获得无罪判决。
看样子鸣户还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振作起来。
无奈之下,我就和初濑一起先乘电梯下楼了。
“那个,学长。”到了二楼的时候,初濑喊了我一声。“请过来一下。”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走廊里一个阴暗的角落处。
转眼间,这种紧密接触的状态就令我心跳加速了起来。然而看到她一脸特别严肃的表情,我便立刻驱散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那些妄想。
“拜托你了,请帮助一下鸣户先生吧。”
她的语气就像在恳求我一样。我不禁问了一声为什么。
“我不是为了他才这么说的。我只是觉得,现在的状况太不正常了。居然特意把加害者和被害者关在同一个地方,你不觉得这种恶劣的玩笑太过分了吗?
用这种类似于阴谋暗算的方式让人认罪,人家根本不可能反省,也不可能改正吧。”
“是啊。”
看来初濑对此是抱着满腔义愤的,似乎也跟我的意见相一致,但是……
“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所谓的秘密工作,就是不能搞得太光明正大的嘛。”
“原来如此。”
我作出了接受的样子,但是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显得畏畏缩缩的。
“其实,你觉得鸣户是有罪的吧。”
听我这么问,她顿时转开了目光,皱起眉头缓缓点了点头。
“只要看他那个态度,自然就明白了。学长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不。”我轻轻摇了摇头。“我认为他是无辜的。”
初濑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你是说,不相信这一点,就无法为他辩护吗?”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可是……”
“那其实是一种类似于过敏的反应啦。鸣户只是回忆起了那个案件,情绪混乱了而已。我觉得那跟负罪感是有所不同的。当然也可能是我搞错了。”
听我言辞含糊地解释了一下,初濑有些无法理解地扭了扭脖子。对于这种缺乏根据的发言,感觉她也没法接口。“……我明白了。那就由我们两个来帮助鸣户吧。”
作出了承诺之后,她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了笑容,但是马上又严肃了起来。
“不,光有我们两个是不够的。试一下把其他人也说服,全体一致投下无罪票吧。”
是啊,好主意。如果那种赌博式的讨论无法成立的话,主办者方面的一项企图就会破灭了。日薪还是会公平地付给每一个人,而参与者这边也没有什么损失。
“不过……”
我也注意到,这个想法只有一个很大的障碍。
“我明白。”初濑那长长的睫毛低垂了下来。“还有被害者在是吧。”
我点了点头。能感觉到空气刹那间变得沉重了不少。
听初濑的口风,她应该不是这起案件的被害人。这么说来,剩下的选项就只有一个人了。
其实我很早就察觉到了。自从开始说明案情以后,那个人就再也没有讲过一句话。
初濑考虑了几秒,最终似乎下定了决心般说道:
“宫古小姐那边,我会去劝她。”
“拜托了。”我只能这么说了。我觉得她是胜任的,但那肯定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剑埼先生那边也由我去说。所以呢,八十岛先生就拜托学长你了。”
“……就这么办吧。”
虽然嘴上实在没法说出来,但我的内心其实是相当抗拒的。
我本想为昨晚的事去谢罪的,可是不能跟鸣户的事情同时进行。我之前已经做好了打算,还以为能顺利道歉的,结果却成了这样。
我正皱起眉头苦恼着,初濑说了声“没关系的啦”,不负责任地鼓励起了我。
“学长你跟八十岛先生昨天不是交流得那么深刻嘛,你们一定很合得来的。”
我想反驳一句别开玩笑了,但想想还是算了。初濑的感性也挺特殊的,不管我怎么解释她都不会理解。于是我换了个说法。
“可是我不认为他会接受我的劝说。昨天,只有他一个人完全没有拿到日薪,有这个挽回损失的机会,他是不可能放过的。”
“但是也不可能不去劝他。”初濑以强硬的态度逼起我来。“如果只有五个人达成协议的话,就只能出现跟昨天一样的情形了。那个人是必定会选择当少数派的。”
“那究竟要怎么办才好呢?”
“决定了,只要学长让他相信,只有他一个人投有罪票,胜率也是零,那就行了嘛。”
初濑微笑了一下,又竖起了小拇指。这是天使的胁迫。
“学长出马肯定能成功的。”说完,她用那水汪汪的眼神又给我施加了一分压力。
到底能不能成功,只有试了才知道,不过看她今天早上对我的那种过高评价,估计我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吧。
没过多久,我就在叹息中点了点头。她又对我说了不少鼓励的话语,但是我都听不进耳朵里去了。因为我已经开始在脑海里模拟起对话了。
我的心里挂满了沉甸甸的忧虑。如果什么都不做,结局就只有被压倒击溃了吧。既然如此,就唯有竭尽口舌尝试一下了。
无论面对着怎样的人,只要对话就总能有办法解决问题。对方是不良分子、教师或是连环杀人犯都一样。这就是我的信条,也是我的经验之谈。
下午一点过后,食堂里依然空无一人。
我无可奈何,只好去了厨房,拿出一份方便面倒了热水,拿回房间吃了起来,边吃边研究之后的策略。
当前的目标是八十岛。不管怎么样,务必先跟他见个面,好好谈谈才行。
喝干了最后一滴汤后,我走出了房间。首先我打算去资料室看看。根据他昨天的行动模式来预测的话,我想现在他应该就在那个地方吧。
资料室在二楼,离我的房间也不算远。按照馆内配置的地图来看,就在正对着电梯口的另一侧。
步行一分钟后,我打开了两扇类似婚礼场地用的那种左右开启的大门。
内部也装饰得像婚礼场地一样。脚下是蓝色格子花纹的绒毯。看到几张铺着白色桌布的大桌子摆在里面,我想这里原本肯定不是书库吧。宽广的大厅墙边排列着书架,像是多添置的。
既然没有电脑,那这里看样子也不是有网络的环境,估计全都是纸质的资料了。我走近书架,握住了一个蓝色文件夹,但是太重了,一时没抽出来。
我用上双手,总算把它抽了出来,然后打开哗啦啦翻阅了起来。
起诉书、准备文书、辩护记录、与证据相关的文件、某人的意见书、传真之类的通信记录——有关审判的一整套文件都收纳在了里面。看这上面盖着“副本”字样的章,应该都是复印件,但是按理说刑事案件与民事案件不同,不是什么人都能弄到这些资料的。
不过,这个厚度也太夸张了吧。肯定有十厘米以上了。一张张看过去,空白处比较多,字也很大,应该算是阅读起来比较轻松的文件,可这么多页数我实在是没兴趣都看一遍。
我略微有些头痛了起来。把文件放回到书架上,我再次环顾了周围一圈。
果然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这里当然没什么能躲藏的地方。扑空了啊,想着,我正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却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声音。
我打开玻璃门,来到了阳台上。在中庭喷泉的边上,坐着一个戴着帽子、穿着夏威夷衬衫的男人。在他长着黑色腿毛的脚边,蜷缩着一只同样毛茸茸的黑毛兔子。
我想了想要不要马上喊他一声,不过还是作罢了。估计他不会喜欢被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吧。我来到了电梯处,下到一楼走出了凉台。
我朝中庭中心走去,忽然,感觉一阵雾状的凉气吹到了我的脸上。大概是喷泉的水花被强风吹了过来吧。
“哟,你来干什么咧。”
听上去声音是从植物丛中传出来的。我朝里面看了看,只见八十岛正盘腿坐在草地上。
他还是那样浑身散发着难以接近的气势。大概我心里对他还是有不好应付的意识吧,之前准备好的寒喧语句都忘了个干净,只是板着脸说了句“你好”就竭尽全力了。
八十岛“啊?”的一声吓唬了我一下,然而这时一只兔子跑了过来。
“哦,你又来了啊。”
他突然展颜而笑,从手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了一包甜面包,扯碎边角撒在了脚边。
兔子一副完全没有警惕心的模样,大口咀嚼着吃完了面包屑之后,仿佛在催要更多食物般,把前腿搭在了他的膝盖上。
“那个……”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在喂兔子吗?”
“对啊。”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回答道,“我是个喜欢动物的人咧。以前就把猫呀狗呀的捡回去,还被爸妈骂过咧。”
“哎……”
真令人意外啊,我只能这么说了。因为他的父母在他小时候就被杀害了。一开场就骤然提到这个话题,实在是太难受了。
难道找不到更容易交流的内容可以说了吗?尽管满心烦恼,我还开口说了起来。
“那个,说起来我想到个事啊。我曾经听别人讲过一个故事,说兔子之所以用‘一羽、两羽’来数,是因为以前受到佛教影响,禁食兽肉,人们就说这不是兔子,是鸬鹚和鹭鸶,既然是鸟就没关系,编出这种歪理就可以吃了。”※
(※注:日语中兔子和鸟的量词都是“羽”。兔子在日语中叫“ウサギ”(USAKI),而鸬鹚和鹭鸶在日语中分别是“鵜”(U)和“鷺”(SAKI),连起来的读音与兔子相同。)
“你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咧。”八十岛朝我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你看,把它给吓跑了吧。”
兔子后腿蹬着地面,逐渐跑远了。八十岛显得很惋惜。
“对不
起。”我鞠了个躬,顺势就道了歉。“昨天的事,实在是对不起。”
“昨天的事?”
“就是那个……,把你当作了凶手……”
我缩着脖子说道,八十岛顿时开朗地笑了起来。
“哈哈,那种事其实没什么咧。反正你只是不知道情况嘛。”
他把剩下的甜面包放在了袋子上,站起身来。
“可是啊,你能够感到内疚还是不错的咧。我说,你不如跟我组成搭档吧?”
“搭档……你是说?”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咧。因为看样子你挺能说会道的嘛。我们两个搭档,要有罪还是无罪都可以自由操作了。”
我以第一反应作出了回答。“这个……我拒绝。”
“为什么咧?”他眯起了眼睛,敲了敲腰后面。“我可不会让你吃亏的咧。”
“不,对于有罪还是无罪,我希望完全由我自己来决定。”
这是最关键的原因。我会跟初濑合作,本来就是是因为我们意见一致。
此外还有一点。
“对于为了钱而故意当少数派的人,我不想与之合作。”
八十岛的表情僵住了。“你是说不想跟贪财的人合作吗?”
“不是……”
我有些困惑,不知该怎么回答。说到钱,我也是想要的。但是,我不会那么执着于钱,乃至违背自己内心的想法。尽管这样有可能会被说成是无聊的自尊心,可是——
“……我不想把钱、和人的罪、放在天平两边来称量。”
“是吗,这样的话……”
只见他唰的朝我迈近了一步,挥起右拳拉到了肩膀后面。
他要打我!想着我伸出右臂挡在了面前,但是回过神来,却发现手腕被他抓住了。
不好,他一开始就是想抓我手腕的吧。等我明白过来已经太晚了,眨眼间他就把我的手掌扭翻了过来,固定住了我的关节。
“呜哇——”我又痛又惊之间,不知被他用什么招式一摆弄,就脸朝下倒在了草地上。
随即他又扭住我的右臂,用身体压在了我后背中间,完全封住了我的行动能力。
“怎么样,疼吧?这就是所谓的强制手段咧。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折断你的手喽。”
“呜……!”
我没法回答。由于被八十岛的膝盖压着脊梁骨,我肺部从后侧受到了压迫,呼吸很困难。没想到他居然会用出这种招数……。
“嗯?你的表情看上去很意外啊。试想一下,要是一对五赢得了辩论的胜利,就是四百万乘以六,算下来总共能拿到两千四百万咧?我昨天差一点就成功咧,结果煮熟的鸭子飞了,就是你害的啊。我不可能不恨你吧?”
“呃……,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剑埼先生就……”
“笨蛋,你不是知道的嘛,那个大叔是杀了我父母的咧?那件事过去十九年咧。我父母都是有工作的,要是活下来的话,不知道能挣多少钱啊。我只想填补上这部分而已嘛。可是却被你给破坏掉了。”
可恶……。我要怎么说才让这种状况出现转机呢?我拼命地动起了脑筋。
“那个……,你说过自己是个刑警吧。我会向奈良县警方举报的哦。公务员是禁止兼职的吧?”
“岛上的事情是不能对别人说的咧。你听到过他们这么讲吧。如果你把秘密泄漏出去,那些人会对你做什么可就不知道咧。要是觉得无所谓的话,你就尽管去试试吧。”
这个人,真的满脑子就只有钱吗?如果我不给出个让他满意的答复,很可能手臂就要被他折断了……。
可是,即便如此我觉得也不能顺从他。要是现在肯定了他的做法,我就必须作为奴隶生存下去了。一旦屈服于暴力会变成什么样,我已经是再清楚不过了。
就算脱臼也没关系,只能用自己的力量挣脱开了。我下定了决心。
“……开玩笑的啦。”
我全身上下的压迫感突然间消失了。
八十岛挪开了膝盖,坐在了我的身旁。他调整了一下帽子的位置,在草地上伸展开了腿,用手支撑在身后,摆出了一个很轻松的姿势。
咦?我高昂起来的情绪落了个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刚才说了吧。”他的语调显得异常安详。“我小时候,经常把小猫小狗带回家去。”
我保持着警惕爬了起来。“是啊。”
“以前的我啊,是个傻瓜咧。光是小动物还不够,甚至把一个在公园里睡觉的大叔都带回家去了呢。”
“那是……”
我心想,难不成他就是这么跟剑埼先生认识的?
他抬起头来仰面朝天,闭着眼睛继续说道:
“我爸妈不在的时候,我把大叔带进了家里。我想,大概是觉得寂寞了咧。大叔给人感觉是人畜无害的啊,无论我要玩什么都会陪我玩。他跟我一起玩游戏,还帮我看了功课……不过那个大叔,经常会假装上厕所,跑到我爸妈房间里去。估计他是想偷点钱吧……这个嘛,反正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对于当时的我来讲,也是无所谓的咧。”
“这么说起来,残留在现场的指纹就是……”
“应该是在那些时候逐渐留下来的吧。……然后呢,有一天,我问大叔咧,是不是把我当成朋友的啊。他一听,就点了点头。好吧,他心里大概也就觉得是骗了个笨小孩吧……”
八十岛的眼神望向了远方。听他说这话的感觉,也不像是想要忘却的回忆。
对此我怎么都感到非常在意,便询问道:“剑埼先生说,他是跟你的母亲同谋的,杀害你父亲的事与他无关。”
“是吗是吗。”他苦笑了起来。“他看到你们都是些女人孩子,就编出这种无聊的谎话来了啊。真是大叔的风格咧。”
“可是我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是撒谎啊。”
“是撒谎啦。你们都被他给骗咧。”
八十岛还是斜眼看着我,叹息了一声。
“好吧,其实我也没有看到现场情况啦。不过我可以确定,杀死我爸的,是我妈咧,不过她跟大叔不是什么同谋,当时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咧。”
“哎……?”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话语,我顿时失声了。八十岛继续说了下去。
“我父母的关系本来就是恶劣得要死。我妈最后拿出了菜刀,抵在我脖子上,哭着喊着要一起同归于尽咧。”
“这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陷入了混乱。“那是夫妻吵架引起的?”
“是啊,八九不离十吧。不然的话也弄不出那么凄惨的尸体咧。昨天我看见了那些好久没见的照片,很夸张吧?能体会到积累了十多年的愤怒和憎恨凝聚起来的感觉。……在那之后,我妈就来儿童房间找正在睡觉的我咧。当然她是想跟我一起死啦。”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啊。
八十岛的母亲,是死在了儿童房间的门前。原本这被解释为她想保护孩子免受抢劫犯的伤害,但真相却与此恰恰相反。
正是那位母亲自己想要杀害孩子。而当时出现在那里的就是——
“这时,那个大叔就来咧。那个人,本质上就是个好好先生吧。我妈拿着菜刀来敲我的房门,我想要是开了门肯定会被她杀掉的。因为之前一直听到一楼传来我爸的惨叫声啦。于是我就顶住了门,浑身发抖。接着我听到了一阵很响的动静,随后又听到了大叔的声音咧。他说没事了。”
“那个时候,剑埼先生就把你的母亲给?”
“不会错的啦。因为我一打开门,就看到我妈满身是血倒在地上咧。……大叔看了看我的脸,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马上就转身打算走咧。不过我叫住了他,我说大叔你肚子饿不饿?锅里还留着些咖喱,吃完再走吧。……我帮他热了咖喱,那个傻瓜,还一边吃一边流着眼泪咧。”
“怎么会是这样……”
这是何等怪异的案件啊。听了解释之后,我的印象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或许,剑埼的确是犯下了杀人的罪行,可那却是为了拯救年幼的八十岛的性命。可能也正因为如此,八十岛刚开始才没有告诉警察凶手是谁吧。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到了后来,你又对警察说了剑崎先生的存在呢?不,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昨天你要投有罪票呢?你想想,要不是剑埼先生救了你,你早就——”
“喂喂喂,你也太单纯了吧。”
八十岛抬起了身子,他拍了拍短裤站了起来。
“不管有什么缘故,大叔他总归是杀了人咧。那可不是过失,他是怀着杀心杀死了我妈的。难道真的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我不这么认为。哪怕说得再怎么好听,杀人毕竟还是杀人咧。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无罪的。”
我看到他细长的眼窝中,似乎闪动着某种爱恨之外的东西。
这种东西,好像确实是无法用单纯的感情来解释的。
“……本来呢,我是想到过一种可能性的
。菜刀上没有留下大叔的指纹,估计因为当时他是抓着我妈的手吧。说明我妈直到最后也没有放开菜刀咧。那么或许他是做了正当防卫。大叔的证词应该会这么说。可是他却否认了,所以我才……”
啊啊,原来是这样。
八十岛肯定就是这么个普通人吧。要他宽恕剑埼、或是憎恨剑埼,他都做不到,实在是个真正意义上充满了人情味的人啊。
我正默默地听他说着时,他又恢复了那种犀利的眼神,朝我瞪了过来。
“喂,你笑什么咧。”
我伸手按住了自己的两颊。“我没笑。”
“别骗人咧,笨蛋。”
他显得颇为不快地背过了脸。正如他所说的,我的表情可能是有些笑意。这家伙不是坏人,大概就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我才觉得高兴的吧。
“好吧,算咧。”他转过身去。“跟我合作这桩事,你就好好考虑一下吧。如果有这个想法就跟我讲咧。”
他挥挥手回洋馆去了,还是迈着那种外八字的步子。
估计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已经不打算再制裁剑埼了吧。
不,说不定,他从一开始就是故意配合我的。
了解了真相,我的心情很不错,但是感觉要说服八十岛果然还是很困难的。他有着坚定的信念,秉持着独特的伦理观。如今,他大概是想最大限度地利用主办者准备好的这个舞台装置吧。
八十岛完全没有迷茫,将利益得失放在最优先的位置来考虑。在这座充满了诡辩与欺瞒的岛上,这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是最强最正确的做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