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状云朵拖着长长尾巴的十一月蓝天下,一名男子走在午后的橘子路上。
栗田仁,一名容貌端正的黑发青年。
有着瓜子脸蛋,目光却显得犀利的栗田,身上穿着毛绒领的军装夹克,两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
偶尔会看见打扮像小混混的人迎面而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们和栗田眼神交会时,都会点头打招呼。
「栗田先生,辛苦了!」
「辛苦了!」
「嗯。」
栗田以敷衍的态度回应在这个地区显得煞风景的打招呼方式后,继续前进。
这里是浅草,一个弥漫着老街独特的氛围、拥有美好古老传统的地区
浅草在江户时代【※指日本历史中在江户幕府(德川幕府)统治下的时期,西元一六〇三年至一八六七年。】经历大规模的发展,至今仍保有浓浓的旧时风情,是一个足以代表东京的闹区。
这里的街道很有特色,既热闹又多变化,还有许多历史悠久的老店分散各处。好比说,全日本第一家推出电气白兰地【※以白兰地为基底,酒精浓度达40%的调酒,据说含入口中会有如触电般的感觉。】的酒吧,或大文豪频繁光顾过的蔷麦面店等等。
话虽如此,但这里的居民并不会因此自视甚高,反而保留着古早的人情味和温馨感。举例来说,遇到观光客问路时,有些人会亲切细心地告知对方该怎么走;有些人则会以符合江户人作风的方式,劈里啪啦地说上一大串。
就连不是观光客的栗田,也曾经在便利商店里躲雨时,遇过素昧平生的店员借伞给他。
在容易失去人情味的现在,这里是一个仍确实保有人情味的地方。
栗田在如此有人情味的浅草橘子路上经营一家店。虽然时间已过了中午,但栗田才刚刚吃完午餐,正准备回到店里。
道路前方出现瓦片屋顶和色调稳重的红褐色门帘。
招牌上写着和果子店兼甘味处的「栗丸堂」,是一家从明治时代经营至今的老店。
栗田往店家后方走去,瞥了一眼垂挂在店旁的柿子干后,从员工出入口走进店内。
进去之后,是一间传统风格的小厨房。小厨房的空间狭窄,顶多只容得下几个人在里面走动。豆子独特的微微香甜气味扑鼻而来,让人心情愉悦。
一长排历史悠久的锅子和各类筛网排列在四周的架子上,老旧的双槽式流理台贴着墙面,厨房角落还有一台业务用的捣年糕机。
厨房正中央放了一张不锈钢制的大型工作台,一名年纪比栗田小的师傅——中之条,正站在工作台前面工作。
专门用来制作和果子的剪刀、三角刮板等造型工具散落在工作台上。
「呼~栗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吃个午餐又花不了多久。」
看见中之条的工作已告一段落,栗田以冷漠的口吻询问:
「状况如何?」
「很不错。虽然我这样说有些像在老王卖瓜,但我觉得自己做得相当不错。」
「是喔。」
名为中之条的和果子师傅是在三年前来到店里工作。
中之条国中毕业后立刻来到店里当学徒,今年已经十八岁。虽然他只比栗田小一岁,但天真的个性让人觉得他的年纪更小。
中之条身上穿着每天穿的白色厨师衣,头上戴着白色的日本厨师帽。虽然他刚当上学徒时还留着五分头,但打从栗田继承这家店后便开始留长头发,还烫了一头染成亮咖啡色的卷发。
中之条的本性认真,但个性上也有不少轻率的地方,算是很容易相处的人。
「给我看看。」
栗田打算看一下中之条的自信杰作而走近后,皱起眉头说:
「啊?这什么?」
「栗哥,你别闹了啦,这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啊!」
「藤壶吗?」【※附着于海边礁石上的甲壳动物,外表长得像一颗颗小火山口。】
「不是啦……冬季景物里面,应该没有藤壶这种东西吧。」
中之条从上午就开始忙着练习做和果子,这次做的是山茶花练切。
练切是指在白豆沙馅里加入求肥等材料揉成团状后,再做出造型以展现四季风情的生果子【※求肥为和果子的材料之一,是在白玉粉或糯米粉中加入砂糖或麦芽糖揉制而成。生果子指富含水分、以豆沙馅为主要材料的糕点,如甜馒头、羊羹等。】。茶会上经常会以练切做为主要的糕点。
品尝练切时,可以同时享受味道和外观两方面的乐趣,但在造型的技巧上必须具备美感。
说到这季节的练切,会让人联想到白雪或春天到访的造型。举例来说,一般大多会采用披上一层白雪的松树、山茶花或红梅等造型。
中之条在这方面的综合技能还不够熟练,所以经常会自发性地练习,无奈目前的成果仍不尽理想。
他做出来的练切花瓣形状扭曲,看起来丑丑的。
中之条的作品如实地展现他有多么用力在练习,但也因而毫无美感。
「这类东西的造型是有诀窍的。借我一下。」
栗田在流理台洗了洗手后,接过三角刮板,开始帮练切整型。
「咦?整个感觉突然不一样了。」
中之条瞪大眼睛说道。
「花瓣前端要更平顺一点才行。做造型时不可以施力,而且动作要快。万一让手的温度传到馅团上,光是这样就有可能使和果子变形。」
身为一名和果子师傅,栗田拥有卓越的手艺。在技巧上,他也很有自信。
中之条直直盯着经过栗田巧手修饰过的练切,嘀咕说道:
「原来如此,只要把正中间这部位弄得平顺一点……嗯~不愧是栗哥!从栗丸堂第四代老板口中说出来的建议,一直都是那么clear,而且critical!」
「不用跟我说这些,烦死人了。而且你这小子干嘛一直在那边『苦哩、苦哩』地说个不停,你是活得不耐烦啦!」【※「栗」的日文发音为KURI,而「clear」和「critical」的前两节发音都和KURI接近。】
「小的不敢!」
中之条面带爽朗的笑容回应时,忽然有个声音从店内传来:
「怎么,阿栗?你已经回来啦,阿栗。」
「就跟你们说不要一直在那边『苦哩、苦哩』地叫个不停啊!」
赤木志保掀开门帘进到厨房来。
志保是一名二十五来岁、轮廓很深、外貌显得强势的女性。她有一头染成深咖啡色的长发,在后脑杓绑成好几小撮松松的辫子。
志保是栗田在半年前请来当服务生的兼职员工,是店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她的工作范围包括招呼客人、操作收银机结帐和其他各项杂务,甚至连制作和果子的助手工作也难不倒她。
栗丸堂除了在店面销售和果子之外,也开了一间甘味茶房。
虽然甘味茶房提供的茶点和栗丸堂贩售的商品一样,茶房的规模也不算大,座位只容纳得下二十人,但光靠栗田和中之条两人还是会忙不过来。
目前栗丸堂的职责分配,是由志保负责茶房和销售和果子的工作,两位师傅则负责在厨房制作和果子。
不过,最近来店的客人变少,店里老是在养蚊子。
志保脸上挂着开朗的笑容,双唇之间露出虎牙。
「叫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先不说这个了,阿栗,有客人来说要找你。」
「找我?」
「客人从刚刚就一直在等你,快去吧。」
「真是的,谁这么没常识啊,要来也不先约一下。」
栗田搔了搔脖子后方,走出厨房。
*
栗田的父母亲是浅草地区首屈一指的和果子师傅。
他们从儿子年幼时,就传授他制作和果子的技巧,并期待儿子长大后可以继承家业。
栗田本身也一直抱着茫然的态度认为自己未来会继承家业,但到了国中时期,也就是所谓的叛逆期,他莫名地开始觉得那是一种被迫接受的义务。
虽然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但栗田想要自己选择未来的路。
栗田说出这般想法后,父母亲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对。
父母亲告诉栗田说:「等你从高中、大学毕业,进入社会接受过历练后再回来也不迟。」
不知为何,父母亲明理的态度,反倒让栗田感到一丝丝不耐烦,因而决定与和果子暂时保持距离。
栗田曾经将内心那股不耐烦的情绪发泄在当地的小混混身上,也曾经因此卷入严重的纠纷之中,而后甚至还被拜托出面带领小混混们,当上他们的老大。不过,如今这些都已成为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过往云烟。
栗田在大学考试前,毅然决然和小混混们划清界线,勉强挤进大学。虽然称不上快乐似神仙,但栗田展开了还算快活的校园生活。
然而,在约莫一年前——
栗田的父母亲因为交通意外,突然离开人世。
两辆厢型车互撞,所有人都当场死亡。
有好长一段时间,栗田完全不知所措。他尝到心口被捅了一个大洞的滋味,熬过不知道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但是,栗田在父母过世一个月后为自己的未来下定决心。
为了父母亲,也为了自己,怎么样都不能让这家店倒闭——栗田重新回到和果子的道路上,决定以栗丸堂第四代老板的身分努力走下去。
栗田向大学申请休学,改去上专门教授制作糕点技巧的专门学校。
幸亏从小就接受父母亲的指导,在手艺方面,栗田比学校老师更专精。持续上课观察了一阵子之后,栗田改为接受函授教育,并请中之条告诉他工作的流程。
虽然短时间内还不需要,但栗田打算总有一天要去考糕点师傅的证照,证明自己拥有身为师傅的高超手艺。
直到半年前,一直处于休业状态的栗丸堂重新开张了。
在浅草,街坊邻居们都有着深厚的交情。栗田的父母亲仍在世时就经常光顾的老主顾们纷纷前来道贺。
然而,营业额还是不见好转。栗田拿出帐本比对后,发现现在的营业额连过去全盛时期的一半都不到。因为栗田家还有积蓄,所以短时间内仍周转得过去,但经营状况只能用每况愈下来形容。
要怎么做才能够突破现状呢?
总之,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踏踏实实地磨练手艺吧——每一天栗田都这么告诉自己,以安抚焦急的心。
*
「嗨,阿栗!好久不见!」
栗田走出厨房见到不速之客时,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八神由加和一位同伴坐在甘味茶房的靠窗座位等着栗田。
由加双肘倚在桌面上,两手捧着茶杯喝着焙茶。
「……搞什么啊,访客就是你喔?」
栗田这么嘀咕后,啐了一声。由加露出闹别扭的表情顶出下嘴唇说:
「那什么意思!本小姐难得来找你,你应该要高兴才对!」
「啊?为什么我要高兴?」
「就是……算了,先不说这个,你最近好吗?」
「还可以。」
「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冷漠?不过,老样子或许就是好事吧。」
说别人选是老样子的由加本身也是一点也没变。
十九岁的她,今天是一身典雅的黑色套装打扮。散发活力的一双凤眼搭配一头轻柔的卷发,形成有趣的组合。
栗田和由加是国小同学,也是国中同学,是那种想摆脱也摆脱不了关系的朋友。
栗田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曾发生过餐费遭窃的事件,当时大家都怀疑是由加偷的。
事实上,也真的是由加偷的,但栗田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袒护了她。从那之后,栗田便一直被由加纠缠到现在。
由加高中肄业后,去出版社打工,因为她天生就是个很能掌握做事要领的人,所以听说最近摇身一变,成了美食杂志的作家。
由加写的企画和文章颇受好评,偶尔来店里找栗田时,总会忘记带走刊载了她的报导的杂志,炫耀之意不言而喻。
栗田猜想着由加今天应该也是这个用意。她的脚边放着一个疑似用来采访的大型相机包。
栗田把脸贴近由加询问:
「所以,你今天是来讨论工作的啊?」
由加对面坐着一名身穿西装、外表稳重的男子。
男子看起来差不多五十多岁,晒得黝黑的肌肤显得精力充沛,也显得有威严。
由加笑着说:
「不是啦,不是工作。这位先生是我的远房亲戚,今天是来找你商量事情的。」
「……商量事情?」
栗田脸上浮现纳闷的表情,眼前的男子递出名片说:
「幸会,这是我的名片。」
男子递来一张写着外文的名片。栗田看不出是哪一国的文字,但可以肯定不是英文。
可能是看见栗田露出诧异的表情,男子急忙再拿出一张名片。这回是日文的名片。
「田边公夫……圣保罗食品株式会社董事?」
栗田从名片上挪开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询问:
「虽然我不是很了解状况,但你要跟我商量什么?」
「事情是这样子——」
栗田心想:「不管是要商量什么,似乎都不适合在这里谈事情。」虽然店里目前一片空荡荡,但还是会有整团观光客一涌而入的可能性。
因此,栗田改把两人带到最里面的客厅。
小小的和室客厅铺着榻榻米,是一个和店面完全隔绝开来的居住空间。除非必要,中之条和志保也不会随意进来。
栗田、由加和田边三人围着矮桌,在坐垫上坐下来。
「哇!柿子干耶。今年已经来到柿子的季节啦……」
由加看向窗外,一脸怀念的模样嘀咕。
垂挂在屋檐底下的柿子干和蓝色的天空形成对比,看来像是一颗颗鲜艳的橘色小圆球浮在半空中。
「从以前开始,每到这个季节,你们家都会出现这样的光景。阿栗,那是你做的吗?」
「除了我还会有谁?」
「说得也是。」
「反正我们家难得有柿子树,再加上毕竟是代代流传下来的传统。这些部分还是要实实在在地继承下来才行吧。」
「呵呵,你这人还挺重情义的嘛。」
「你别笑得那么思心!不说这个了——」
栗田把注意力转向田边,田边轻咳一声后,开始说起来意。
「我一直都待在巴西。」
闻言,栗田随即嘀咕一声:「巴西?」
「这次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回日本,所以拜托由加小姐当我的导游。我听说她因为工作上的关系,很熟悉东京。」
「田边先生是我婶婶的父亲。」
由加和田边互看一眼后,彼此点了点头。
栗田心想:「事情好像会很复杂的样子。」
「那是二十年前的冬天,那时正值泡沫经济破灭的时期。」
田边的视线忽然看向远方。
「我的父母亲遭受一直很信赖的人欺骗,被迫扛下债务。我虽然试图找工作,但在不景气的状况下,根本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最后决定去投靠住在圣保罗的朋友。」
「所以才会一直待在巴西啊。」栗田总算搞懂原因。
「我心想以后不可能再回来,所以那天走访很多景点,打算好好再看看东京最后一眼。当时的我因为遭到亲近的人背叛,变得不太敢再相信人。一方面也为了让受伤的心灵好好疗伤,我只想要一个人独处。但或许是所谓的『祸不单行』,我在浅草被恶徒盯上了。」田边说道。
「恶徒?」
「是的,那时我走在花屋敷【※花屋敷位于东京浅草,于一八五三年开始营业,是日本最古老的游乐园。】附近的小巷子里,一群态度恶劣的人突然把我包围起来,狠狠痛打我一顿……等我回过神时,已经整个人倒在地上。我急忙伸进口袋摸了摸,钱包已经不见踪影,被偷走了。那应该是专门找观光客下手的恶徒吧。」
田边叹了口气说道。
「这种事情在海外经常发生,毕竟旅客的荷包都装得比较满,也比较不熟悉周遭状况。」
「那真是……一场灾难。」
虽然栗田很了解这一带小混混的现状,但那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所以他完全掌握不到状况。
田边露出哀怨的表情摇了摇头,继续说: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就这样拖着疼痛不堪的身体到处寻找那群人。当然,那群人没有那么容易找得到。话虽如此,我又没有钱买车票回家,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一直走到天黑,连我的心也变得一片黑暗。当我饿得就快要不支倒地时,偶然经过的正是这家店。」
田边露出仿佛看见什么耀眼事物似的眼神看向窗外。
「对了,那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画面……我记得屋檐底下挂了好多柿子干。」
「嗯。」
栗田无意识地回应一声。所谓的感慨万分,应该就是这种心情吧。
「那是我父亲做的柿子干。」
「我想也是吧。我因为肚子太饿,整个人都失常了,当我察觉时已经爬过矮墙,偷吃掉一颗柿子干。」
田边的视线垂落下方,他搔了搔脖子后方说道。
「那真的是很丢脸。不过,好令人怀念啊……柿子干本身的味道淡薄,所以我没有什么印象——我想一定是因为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太耐人寻味了。我正在偷吃柿子干时,您父亲突然站在我身边。然后,他盯着我一会儿后,对我说:『你好像伤得不轻,要不要紧啊?』」
栗田的父亲没有对偷吃柿子干的田边恶言相向,而是认真地聆听田边描述事情的原委。
听完整件事情的经过后,栗田的父亲大为愤怒,还为了田边的钱包遭窃一事帮忙报警。
「那时您父亲请我吃了这家店的豆大福。那真是人间美味……即使经过二十年后,我现在仍然记得那香甜得仿佛会让人整个融化的豆沙美味。
」
自栗丸堂创业以来,豆大福就是这家店的名产,也是销量最好的招牌商品。从以前到现在,栗丸堂豆大福的味道和制作方法都没有改变。
田边闭上双眼回味着。
「因为遇到您父亲,才有现在的我——我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我感觉到冰冷的心和身体暖和了起来,更深刻感受到老街人们的体贴,打从心底觉得这世界还是处处充满温暖……我想再吃一次那时候吃到的豆大福!这就是我特地来到浅草的目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栗田解开了心中的疑惑。
在那之后,田边在巴西埋首于工作,一路拼到董事的职位。事隔二十年再回到日本的他,想要再次品尝充满回忆的滋味。
照理说应该由本人,也就是由栗田的父亲出面招待才对——不过,这方面由加似乎已经事先说明过了。
既然故人已经不在人世,只好由他儿子代劳。
「那么,我去拿豆大福过来。」
「拜托你罗,阿栗。」
栗田无视由加的谄媚撒娇声,往店里走去。
当天制作的豆大福还有很多。
以分类来说,豆大福属于「朝生果子」,一般会建议当天早上制作、当天食毕【※生果子分为「朝生果子」和「上生果子」。「朝生果子」是指当天制作、当天食用的生果子,如草饼、大福、团子等耳熟能详的生果子皆为「朝生果子」。「上生果子」以注重手艺、呈现季节景物形状的练切最具代表性,大多可保存二至三天。】。
栗丸堂的豆大福也是如此。
刚做好的麻糬皮柔软得让人吃了心情也会随之放松,裹在里头的豆沙馅则是带着口味清爽的甘甜。
大小适中的豆大福,只要两、三口即可吃完;表面浮出一颗颗小圆点红豌豆的可爱外观,让人看了心情也柔和起来。
栗田选了三颗形状最漂亮的豆大福,放上长方形的和果子盘后,连同热茶一起送到客厅。
端上矮桌后,田边那黝黑的脸庞绽放出开心的笑容。
「哇!就是它!谢谢您,栗田先生。」
「不要客气,请慢慢享用。」
虽然栗田也准备了筷子,但田边没有使用筷子,而是直接用手抓起豆大福送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
然而,田边脸上却渐渐失去表情,之后甚至停下咀嚼的动作。
「这味道……」
「怎么了吗,田边先生?」
一旁的由加露出错愕的表情问道,田边低声说:
「不对。」
「什么?」
「这不是我那时候吃到的豆大福,味道不一样。」
「怎么可能!」
由加拉高嗓子叫道。
「等一下,田边先生,你怎么可以这样!我特地带你来,你不该是这种态度吧!」
闻言,田边回过神似地捂住嘴巴。
「啊……抱歉,由加。因为我真的很期待吃到这家店的豆大福,所以忍不住说出真心话。我自己也控制不了。」
「到底是怎样啦!气死人了!」
由加鼓着腮帮子,双拳紧握在胸前,激动地上下晃动。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毕竟豆沙馅的味道不一样……」
由加的脸因为气愤而变得红冬冬,栗田的脸则是相反地逐渐失去血色。
——懂味道的人果然知道不同。
其实栗田本身也早就发现了。
栗田知道比起以前,如今豆大福的味道有些退步,他无法百分之百重现父母亲的口味。
豆大福的做法本身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说是极为简单。
然而,明明做法一样,口味上却有形容不出来的差别。
虽然栗田每天反复试做,但至今仍找不出原因,对于这点,中之条也感到很纳闷。
这虽然是个小问题,但栗田一直挂在心上,没想到现在拜访客所赐,遭人活生生地摊开在台面上。
「再也没机会品尝到那种味道了啊……栗田先生,很抱歉我说了那么失礼的话。谢谢您今天的招待。」
「……不会,哪里。」
栗田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答道。
「田边先生!你那是什么态度啊!」
田边沮丧地垂下肩膀,由加背起相机生气地说个不停,但话语似乎传不进田边的耳中,由此可见田边对今天的豆大福抱着多么大的期待。
栗田紧咬着嘴唇,目送两人离去的背影。
*
过了三天后的午休时间,栗田准备前往附近经常光顾的咖啡店。
原因是那家咖啡店的老板要求栗田偶尔要来露脸一下。
自从前几天发生那件事情之后,栗田满脑子想的都是豆大福。
他每天反复试做豆大福直到深夜,努力想要重现双亲的口味。昨晚因为钻进被窝里也睡不着觉,他竟然彻夜制作豆大福。
然而,心里越是着急就越得不到期望的结果。栗田告诉自己,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太焦急,有必要转换一下心情。
咖啡店老板煮的咖啡是用冷水慢慢萃取的冰滴咖啡,可说是咖啡中的极品。冰滴咖啡的气味浓郁香醇——回想起那股气味,栗田恨不得马上啜饮一口。
「嗨~」
推开咖啡店的大门后,温暖光线笼罩下的宽敞欧式空间映入眼帘。
咖啡店的怀旧装潢显得有格调且稳重,这是老店才营造得出来的风格。
栗田如往常般坐上吧台的座位后,老板端着咖啡走近栗田。
「呦,栗田,好久不见啊。」
「就忙东忙西的。」
老板今年满三十四岁,是一名散发出野性气息的男性。
身材高挑、胸膛厚实的老板留着一头往后梳的油头,下巴满是胡渣。
老板那张凶狠的脸配上V领的咖啡店围裙,感觉却意外地协调。
虽然他的外表强悍,但为人率性,交友也十分广泛。包括有名的知识分子,乃至于黑道分子在内,很多都是他的好朋友。
老板的兴趣是骑重机。栗田还年少轻狂的时候,也曾经和老板一起征服过高山。
老板对着栗田露出无意义的狂妄笑容说:
「我听说了喔,你最近好像焦头烂额的样子?工作和煮咖啡一样,都不能煮过头啊。」
「……是谁那么多嘴?」
「中之条和志保和由加。」
「现在是在玩全员到齐的游戏吗!」
栗田忍不住啐了一声。
栗田明白大家是在担心他,但不愿意被人到处宣扬他的努力。别看栗田这样,他也是个性谨慎的人。
「你昨天熬夜工作了吧?黑眼圈都跑出来了。魔鬼栗田的气势倍增耶。」
「你是在说哪个年代的事情啊?我纯粹是睡不着觉而已。」
「那么,烦恼的栗田先生,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有没有在听人说话?」
「其实呢,有一位人称『和果子千金』的小姐正在我们店里。我跟她说明你的状况后,她表示很希望助你一臂之力。」
栗田顿时整个人愣住了。
「你说什么?和果子……?」
「气质高雅又美丽的千金小姐。不过,只有我会这样称呼她就是了。」
「要不要我揍你一拳让你清醒一点?到底是谁啊?」
听到栗田的询问后,老板意味深长地闭上眼睛,摸了摸胡渣。
「这个问题嘛,不方便由我来回答。」
「啥?」
「等你和她混熟之后,再自己问她吧,但我觉得要问出答案会很困难……总之,她的感觉很敏锐,也有很深入的和果子知识,而且她从刚刚就一直在等你。come on,小葵!」
老板对着吧台最里面的座位招了招手。
虽然状况不是很明确,但重点就是咖啡店老板因为看不下去,所以帮陷入困境的栗田找来帮手。
不愧是老板,重情重义的道地浅草人——栗田露出苦笑时,刚才论及的女子慢慢走近,最后站到栗田面前。
「幸、幸会……」
女子怯生生地点头打招呼。栗田看见她后,瞬间屏住呼吸。
这位女子长得很美。她的身形娇小,年纪看起来比栗田还小一些。
女子拥有一头美丽的长发、气色明亮的脸蛋。一切恰到好处的美丽外表,散发出一种柔和的透明感。她一身素雅的针织洋装衬托出高雅的气质,确实给人一种千金小姐的感觉。
她气质固然出众,却看不出有什么能耐能够帮助专业的和果子师傅。
外行人就是这样——栗田偷偷叹一口气后,打招呼说:
「你好,我是栗田。」
女子听了,慌张地连点两次头说:
「你、你好~我是葵~」
或许是因为太紧张,女子的举止显得相当诡异。
如果更进一步地分析,女子有气质的外表配上拉长尾音的说话方式也有些不搭调。
「基本上,我只是一个很了解甜品的和平主义者,请多多指教
!」
「和平主义者……我也是啊。」
女子不知道在害怕什么的态度让栗田感到可疑。
老板立刻从旁缓和气氛说:
「喂喂,栗田,我知道小葵非常有吸引力,但你也不能这样眼神闪闪发亮地直盯着人家看啊。你看,都把人家吓坏了。」
「谁眼神闪闪发亮了!啊……对喔,真的是这样吗?」
栗田发现原因在于熬夜导致的黑眼圈,急忙用掌心揉了揉脸。
「不、不是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喔~」
葵露出困扰的笑容,挥了挥双手说道。虽然她嘴里这么说,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是相当慌张失措。看见葵这般模样,老板出面调解说:
「总之,栗田,你要不要先和葵两个人去散散步?」
「什么先散散步?你少在那边随便乱说话!话说回来,我根本没有拜托你帮忙!」
「那当然,我是因为听见你说不出口的柔弱心声……」
「别说那种恶心得要命的话!」
自己堂堂一间老店的和果子师傅,不需要一个外行人女生来教我——栗田一边暗自这么想,一边和老板互瞪时,听见微弱的声音传来:
「啊、啊……」
栗田把视线移向身旁一看,发现葵铁青着脸在发抖。
「怎么办?两个男人之间的友情为了我,将要决裂……一场爱恨交杂的血肉相搏,竟然要就此展开……」
葵似乎相当惊慌失措,喃喃说起莫名其妙的话。
拜她所赐,栗田冷静了下来。
栗田心想:「就算葵不能传授什么,也不代表她有恶意。而且她难得来一趟,就这样把她赶回去似乎不太妥当。」
老板轻咳一声说:
「没有啦,小葵天生比较怕生。她和我们不一样,是心思非常细腻的人。不过只要混熟之后,她的态度就会变得自然,你别把她当成怪人。」
「我才没有那么想。而且,我的心思也很细腻啊。」
「今天这么暖和,最适合去散步了。」老板以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说话,用以表示无视栗田的主张。
「小葵说她今天是第一次来到浅草。你就带她去稍微观光一下,培养一下感情后,再进入主题也不迟。」
栗田嘀咕一声:「主题啊……」
刚才自我介绍时,葵说自己很了解甜品。虽然栗田嫌弃了半天,但他知道老板会愿意介绍给他,表示葵绝不是个外行人,他或许可以得到一些参考也说不定。
栗田转身面向葵,葵慌张地用手梳理一下头发,然后点点头说:
「我想看一些有名的景点。如果不麻烦,很希望你能为我带路……」
「你想看什么景点?」
「我想一想喔~说到这里的有名景点,应该是浅草寺之类的吧?」
「那就在附近啊。」
栗田披上军装夹克、葵披上质料轻薄的斗篷式外套,两人走出咖啡店。
*
虽然葵本来的态度很僵硬,但在街上走着走着,话也渐渐变多了。
葵脸上不自然的表情逐渐化为柔和的微笑,她跟在栗田身旁一边环视四周,一边开心兴奋地说话。
「这种历史悠久的街道感觉真好,我喜欢这样的街景。这里有好多很有味道的商店,招牌上那些文字也给人朝气蓬勃的感觉。」
葵一边看着全国各地都有的回转寿司连锁店的招牌,一边这么说道,完全流露出她傻乎乎的个性。
「呃……那其实是……」
「啊!我看到一家很有味道的蔬菜店!」
栗田还来不及吐嘈,葵的好奇心早已转移到下一个目标。
与其说葵的话语毫无前后连贯性,不如说她不够稳重。葵似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完全没有提到和果子的话题。
「也有卖水果耶!啊,这里不是蔬菜店,应该是水果摊才对喔:这苹果看起来好好吃。」
葵指着陈列在店面的苹果说道。那些苹果贴着标示糖度的贴纸。
糖度十三度。栗田心想:「那苹果应该很甜吧。不过,这家水果摊常常会贴糖度十三度的贴纸就是了。」
「你要吃吗?」
「啊!不用。我刚刚在咖啡店吃过午餐,肚子还饱饱的。」
「那我买我要吃的。」
栗田买了苹果当午餐,他一边啃苹果,一边沿着橘子路往南走再左转。
沿路上,葵开心地说着话。虽然栗田不得不承认这样挺开心的,但忍不住会想:「她真的懂和果子吗?」栗田抱着一丝丝不安的情绪继续往前进。
两人经过有名的地瓜羊羹店、雷门米香创始店,最后来到雷门。
「哇~!RAI-MON耶~!」
葵用极度雀跃的语调说道。栗田听了,不由得感到全身无力。
「那不叫RAI-MON……正确应该念成KAMINARI-MON。」
「喔,是这样子啊?」
葵的双颊微微泛红,一副难为情的模样低声说:「谢谢你帮我上了一课。」
在那之后,葵像是要抛开羞耻心似的,露出毫无顾忌的笑脸说:
「话说回来,那好大一个喔~雷门的灯笼超大耶!跟我在网路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以前的人真的很有力量呢~」
这算哪门子的反应啊?栗田都快要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是、是啊。但也不能算是以前的人,其实就是松下幸之助先生。」
「你说什么?」
「你自己看,灯笼下的金色部分不是有写吗?」
「对耶~真的耶~」
看见灯笼的底环刻着「松下电器」,葵瞪大了双眼。
「据说是松下先生以前生了病来到浅草寺祈愿,病愈后就寄赠这座灯笼做为答礼。如今这座灯笼已经成为浅草的象征物。」
「好厉害喔~栗田先生真不愧是当地人~」
两人一边悠哉地交谈,一边穿过雷门走出仲见世路【※仲见世路位于浅草,为日本最古老的商店街之一。】。仲见世路的道路两侧,散发浓浓江户味的商店栉比鳞次,两人缓缓走在正中央的参拜通道上。
就这么往前走约两百公尺后,可看见宝藏门,而浅草寺就在宝藏门的另一端。
虽然今天是平日,但浅草寺周围挤满观光客,气氛宛如祭典般热闹。不过,这便是浅草寺的日常光景。
「转角那家店的『粟善哉』很有名,你有吃过吗?听说从安政元年创业以来,口味不曾改变过。如果你想吃,我可以请你吃……」【※「粟善哉」是一种糯米年糕搭配红豆泥的甜品。「安政」为日本的年号之一,期间为西元一八五四年到一八五九年。】
「谢谢你,但我现在肚子还很饱。」
「我想也是。」
「不过,我觉得一个男生知道什么店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很棒,会让我忍不住尊敬他。」
「不是啦……我只是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才这样。」
栗田的口气变得冷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从以前就是这样的个性。
穿过传法院前方,一边欣赏侧边的五重塔,一边穿过宝藏门后,即来到目的地【※五重塔与宝藏门同样是由日本武将平公雅于西元九四二年所创建。传法院为浅草寺代代住持居住的地方。】。
浅草寺——东京都内最古老的寺庙,也是日本国内著名的参拜景点。
虽然栗田这个当地人早已不知道参拜过浅草寺多少遍,但还是陪着葵摇了摇铃铛,然后闭上眼睛默祷。
好,这样的参观行程不知道葵满意吗?
栗田睁开眼睛往身旁一看,发现葵不知何时已踮着脚尖看向远方。
「怎么了?」
「请问一下喔~那边也有什么景点吗?」
「那是浅草神社。这边是寺庙,那边是神社。要过去看看吗?」
「好~」
葵回答的声音给人一种安稳舒服的感觉,此刻的栗田也已经完全放松紧绷的肩膀。
——难道咖啡店老板是为了让我放松心情,才会瞎扯一个谎来介绍她给我吗?虽然有点期待落空的感觉,但陪她陪到底也不赖。
栗田一边这么心想,一边走下石阶追上葵的脚步,穿过神社的鸟居。比起浅草寺,来浅草神社参拜的香客较少。
两人先在手水舍稍微洗一下双手和漱过口之后,来到正殿把硬币丢进香油钱箱里,双手合十祈愿【※手水舍为设于神社参拜通道旁,供参拜者洗手和漱口的水池。】。
有一说法表示,浅草神社是东京所有神社当中阶级最低的一座,原因是这里所供奉的神明原本是人类。
起源是在推古天皇时代【※推古天皇为日本第三十三代天皇,也是日本首位女天皇,在位期间为西元五九二年至六二八年。】,据说有两名渔夫在河里捕鱼时捞到一尊观音像,后来和一名建议要供奉观音像的学者三人一起创建了浅草寺。此三人因此被尊称为「三社大人」。
姑且不论此说法是否正确,但栗田认为这是一段很有趣的故事。不过,对于一个
心满意足地祈愿的人,似乎不需要刻意告诉她这些知识。
不久后,葵张开双眼,深深吁了一口气。
「呼~我真的玩得很尽兴,想参观的景点都参观到了,真是满足!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哪里,我也玩得很开心。」
栗田很久没有这样放松心情,也觉得自己大致掌握到葵难以捉摸的个性。
葵虽然有些怕生,但面对熟悉的对象时,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天真烂漫的个性,属于「天然呆」型的大小姐。但因为这样的个性和清秀的外表有所落差,反而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她拉长尾音的说话方式显得独具一格,现在听起来倒也觉得好听。
当栗田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已经说出额外的提议:
「不过,你这样就满足会不会太快了?浅草还有其他很多好玩的景点,像是合羽桥工具街,或是朝日啤酒的总公司大楼之类的。」
「朝日啤酒的大楼?这算是一种冷笑话吗?」【※日文的「啤酒」和「大楼」的发音近似。】
「不是啦!那栋大楼旁边有一个形状很有趣的艺术品,以你的个性来说,应该会很喜欢那种东西。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看,要吗?」
「还是不要好了。」
「这样啊……」
「我当然很想看,但又怕时间会拖到太晚,因为接下来我打算去你的店打扰一下。」
「……你说什么?」
「那个……毕竟今天的主要目的还没达成。你带我参观那么多地方,我也玩得那么开心,总不能就这样说拜拜吧?」
「不会啊,我无所谓。」
话题一转到本行,栗田的语调立刻变得严肃。
身为老店的第四代老板,栗田内心还是会抗拒向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人求教。
然而,葵一点也不在意。她闭上双眼,恶作剧似地左右摆动白皙的食指说:
「我有所谓~」
姑且不论葵的态度好坏,但她出乎意料地是个重情义的人。
「其实咖啡店老板告诉我状况之后,我已经猜出大概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还有几个疑问存在,所以有必要看一下实际的做法。」
「喔,你已经知道状况了啊?」
「是的~我没有那么伟大的冒险精神,敢在什么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一脚踩进漩涡里。严格说起来,我属于会敲一敲石桥再断桥的那种人。」【※「石桥を叩いて渡る(先敲打石桥再过桥)」为日本谚语,用于形容一个人行事小心谨慎。此处,葵把这句谚语说成「石桥を叩いて割る(先敲打石桥再断桥)」。】
「桥都断了要怎么过啊?」
「意思是说~我这个人会很仔细地做事前调查~总而言之,我想要答谢你带我参观浅草,而且我个人也很好奇,所以,拜托让我参观一下你的工作场所!」
葵以清澈如水的眼眸抬头看着栗田,栗田无意义地搔了搔头说:
「真是的……好啦!」
栗田心想:「虽不期待她能够提供什么帮助,但她高兴怎么做就让她做吧。」
*
不出所料,栗田带着葵回到栗丸堂后,中之条和志保都情绪激动地表示关心。
「栗、栗哥!等一下!那位看起来一副名门闺秀模样的小姐到底是谁!」
「阿栗,我真是错看你了!你怎么可以大白天的就把未成年的小女孩诱拐到家里来?就算老天爷不处罚你,本姑娘也不会饶过你!」
「你们少在那边胡乱猜测!她纯粹是咖啡店老板介绍来帮忙的人。」
「是、是的!我纯粹是来帮忙的人,我叫做葵~」
葵神情紧张地自我介绍之后,揭露了令人意外的资讯:
「我……那个……不要看我这样子,其实我有点年纪了,最近才刚过完二十岁生日,所以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什么?」
栗田着实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葵的年纪竟然比自己大。
「咦?栗田先生,怎么了吗?你怎么忽然露出宛如吃下酸梅般的表情?」
「没、没事,可以请你先来厨房一下吗?呃……那个……葵小姐。」
「讨厌!刚认识就直接被叫名字,好害羞喔~」
葵迅速用双手捂住脸庞说道。栗田分不出葵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害羞。
「……是你自己这样报上名字的吧!难道『葵』不是你的姓氏?」
葵的名字似乎不是「葵××」,而是「××葵」。
「真、真的很抱歉,我很久没有到别人家里叨扰,所以现在整个人相当兴奋。没关系,放轻松吧~」
——这个人有没有问题啊?
虽然没有这么问出口,但栗田内心感到一丝不安地带着葵往厨房走去。
栗田向志保和中之条说明状况后,要求两人让他和葵在厨房里独处。
不只栗田,葵此刻也是头戴厨师帽、身着白色厨师衣。
——葵不是外行人,明显看得出她很习惯穿厨师衣。
虽然对葵的来历多少感到好奇,但栗田还是保持一张扑克脸询问:
「咖啡店老板已经跟你说明过状况了吧?」
「可以的话,我希望栗田先生亲口再跟我详细说明一遍。搞不好有什么地方我漏听了也说不定。」
「其实不是什么复杂的状况……」
栗田向葵重新说明细节。
包括八神由加的远房亲戚田边,二十年前在浅草被恶徒盯上,以及田边受到栗田父亲照顾的事情。
他也说明了田边因为忘不了当时吃到的豆大福滋味而来到栗丸堂,结果吃到的口味却和记忆中的滋味不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毕竟这豆沙馅的味道不一样……』
栗田描述到田边说过的这句话时,葵摸着纤细的下巴沉默了几秒钟。
「嗯~这似乎是一件看似单纯,其实颇为复杂的案件。该怎么说呢?行为的矛盾性……栗田先生,可以先让我看一下你是怎么做豆沙馅的吗?」
「这是在质疑我做的豆沙馅有问题吗?」
一把怒火顿时从栗田的心头涌上来。
「葵小姐,你的姿态颇高的嘛。」
「没有~虽然以身高来说,现在明显是你在我之上,但只要事关和果子,我这人是不会妥协的~」
葵表现得意外镇定,并且态度从容地反驳。栗田不禁有些好奇地心想:「她到底是哪来的自信?」
栗田还察觉到一点:其实只要冷静一想,就会知道葵的主张不一定是错的。
栗丸堂的豆大福做法主要分为两大部分。
一,制作带皮豆沙馅。
二,以撒上豌豆的薄麻糬皮包起豆沙馅。
在麻糬皮的制作上,栗田和父亲同样是使用业务用的捣年糕机;加在麻糬皮里的盐水煮红豌豆,则是使用产自北海道十胜的红豌豆。换句话说,在器具和材料上,和以前并没有不同。
这么一来,表示问题果然是出在豆沙馅的制作技巧上。
豆沙馅是和果子的基本,也是店家展现自家独特口味的关键所在,更是会如实反映出师傅手艺的核心部分。
——她还真的懂一些皮毛嘛。
栗田感受到自己对葵的看法有所改变后,语调冷淡地说:
「……那我就照平常的程序做一遍。」
「麻烦你了~」
栗田把装了大量十胜红豆的竹笼搬上不锈钢制的工作台上。
把被虫蛀过的红豆一颗一颗挑出来后,将筛选出的红豆泡入井水中。红豆吸取水分后,外皮会变得柔软蓬松。
栗田抬头看向在一旁观察他工作状况的葵。葵的可爱容貌依旧,但现在脸上露出与方才不同的严肃神情。
一个人专注于某件事情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这个人充满力量。栗田不禁为葵美丽的眼神震慑住了。
栗田轻咳一声询问:
「现在这个季节,我们店习惯是把红豆浸泡一个晚上。可惜现在不是夏天,不然只要浸泡六小时左右就好……你有什么打算?葵小姐。」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等上十二个小时,这部分就省略吧。我今天只是想要看看你制作豆沙馅的做法而已。」
「了解。」
栗田在光头锅中放入红豆和水加热。光头锅又称为圆底锅,因为底部呈现半圆形的弧状,所以豆沙馅不容易烧焦。虽然一般家庭很少会使用光头锅,但光头锅其实是一种导热速度快又方便的料理器具。
以大火煮至沸腾后,红豆开始跳起舞来,接着一颗一颗地浮出水面。栗田在这时倒入冷水降温,让红豆再次沉入水中。
以栗丸堂的传统做法来说,在这之后会花时间慢慢熬煮。这样的做法能够让红豆皮的皱褶延展开来,进而均匀受热。
过了不久,红豆煮熟了,香气弥漫厨房内。
葵瞥了浮上汤汁表面的白色浮沫一眼后,开口询问:
「栗田先生,去涩动作呢?」
「当然要做。」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所示,去涩动作是为了去掉苦涩成分和浮沫
。如果少了这个步骤,豆沙馅的味道会变得不够香醇,无法呈现清爽的口感。
栗田倒掉滚水洗过锅子之后,以清水迅速冲洗筛网里的红豆。
接着,他再次将红豆倒入锅中加热,煮沸后便加入冷水降温。
栗田不厌其烦地反复这样的动作。
「嗯~动作非常俐落。栗田先生,你的动作做得很仔细呢。」
「我这人天生就爱注重这种小细节。」
「很了不起。」
栗田微微压低下巴。
平常如果一个不会比外行人高明多少的人,以高姿态对栗田说这种话,栗田一定会发火,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从刚才就一直展现出认真态度的葵,栗田不觉得生气。
没多久后,葵突然提出一个怪问题:
「不过,你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情这么认真呢?」
「咦?」
「啊……不好意思。我听咖啡店老板稍微透露了一下,听说栗丸堂目前的经营状况没有很好,不是吗?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为了一点好处也没有的事情出力呢?」
「喔,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你说话挺刺人的嘛。」
「抱歉~不过,一个恰巧回到故乡的人,也不可能变成老主顾啊。」
葵尽管道了歉,却接着说出更刺人的话。栗田轻轻叹一口气回答:
「是啊。不过,没关系。」
有个人经过二十年后,仍记得栗丸堂的口味——这件事让栗田相当开心。另一方面,自己没能够重现父亲口味的事实,也让栗田觉得不甘心。
这件事只有栗田一人能够面对。如果他选择逃避,哪称得上是个男人。
「这件事无关生意上的损益,我是因为想做才去做。这样不好吗?」
「我觉得很好。」
葵的语调变得开朗。
「我现在也整个人充满干劲呢。我会卯足劲好好帮忙的!」
「嗯,虽然我搞不太懂状况,但万事拜托你啦。」
或许是葵那甚至可以用天真来形容的傻乎乎个性让栗田卸下心防,不知不觉中,栗田变得能很自然地接受葵的笑容。
反复四次左右的去涩动作后,时间也差不多经过一个小时。
将红豆熬煮到手指一压就碎的程度后,栗田沥干水分并加入砂糖。
栗丸堂所使用的砂糖是结晶大、高纯度的粗砂糖。比起使用一般的砂糖,使用粗砂糖煮出来的豆沙馅会带有高雅清爽的甜味。
「接下来用小火熬煮个三十分钟左右就可以了。熬煮完后,再用杓子反复拌揉,让水分蒸发;最后加入一小撮盐巴,便大功告成。」
栗田探出头静静地观察锅内的状况。
虽然目前看起来就像一锅浓稠的黑色汤汁,但只要散热降温后,就会变成柔软蓬松又好捏制的豆沙馅。
「原来如此。」
葵频频点头说道。
「看到这里,我大概知道你做的豆沙馅问题出在哪里了。」
「——啥?」
栗田瞪大双眼。
「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连吃都没吃过,怎么可能知道问题在哪里?」
栗田忍不住用粗鲁的语调说话。他不想在神圣的工作场所听到不负责任的胡乱发言。
「我吃过啊。」
「什么……?」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毕竟浅草栗丸堂的豆大福太有名了。那应该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情吧,当我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学生时,曾经品尝过父亲买回来的美味豆大福。」
葵斩钉截铁地说:
「我只要吃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和果子的味道。」
「真、真的假的?」
「真的!」
葵露出极度认真的表情做出极度认真的发言,让栗田的气势顿时减弱几分。
「可是……你记忆里的味道,和我刚刚的制作流程又有什么关系吗?」
「就是呢,虽然仅限于甜的东西,但我只要吃一口,就大概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栗田哑口无言。
怎么可能?虽然栗田忍不住暗自这么想,但他知道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如果是手艺绝顶的料理高手,或许有能力做到类似的事。只要拥有卓越的味觉和知识,这绝非不可能的任务。
——但是,葵有这般能耐吗?
栗田感到踌躇。
葵的发言代表她把记忆里的味道和刚才看到的制作流程比对过后,找出了差异之处。不管栗田的手艺再怎么好,也展现不出这般本领。
「那个……不好意思,请你不要那么凶的样子,我只是想要助你一臂之力而已。」
「我哪里凶了?我天生就长这样。」
栗田带着恐吓意味缓缓地扬起嘴角说:
「这不重要。既然你知道,就说来听听啊。豆沙馅的味道为什么不一样?」
「好的,请你把耳朵靠过来一下。」
葵把脸贴近栗田耳边低声说话。下一秒钟,栗田不由得发出低沉的声音说:
「什么……?」
栗田毫无反驳的余地。因为栗田是个内行人,所以他能够理解葵说出的答案是正确答案。
——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栗田再次仔细看着葵。
「这是一个盲点,对吧?请你改天再试做看看。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件事真的不能说得太大声……」
葵应该会说出比方才更惊人的发言,但栗田已经懒得猜测。不知不觉中,他的心态已经改变,变得能够相信非比寻常的事。
「……怎么会这样?」
「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喔,」
葵脱下白色厨师衣和厨师帽,重新披上斗篷式的外套后,对栗田展露出温柔的笑容。在窗外流泻进来的金黄色光芒笼罩下,葵的笑脸显得耀眼又温暖。
「对了,栗田先生,我如果太晚回家会被家里的人骂,所以差不多该走了。不好意思喔,最后搞得这么匆匆忙忙的。」
「喔,嗯……抱歉,把你的时间拖到这么晚。」
当栗田察觉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今天接二连三地发生各种事情,感觉上转眼间就过了一天。
准备踏出员工出入口的那一刻,葵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说道:
「栗田先生,你的手艺绝对不算差喔。应该说,你是很有才能的人。今天看过你的表现后,我真的很感动。只要再累积知识和经验,你一定会成为浅草的第一把交椅。只要你不嫌弃,我随时愿意提供协助。」
「……喔,谢啦。」
栗田有气无力地答道。他的心思早已全放在葵方才的发言上。
葵稍微压低声音接着说:
「——对于那位田边先生,请你务必要谨慎应对。」
葵留下这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语。栗田呈现半恍惚的状态,目送着葵的背影离去。
*
这天晚上,栗田关在厨房里直到深夜。
他照着葵建议的方法重新做好豆沙馅,再用薄麻糬皮细心地包裹起来,有着朴实之美的栗丸堂名产——豆大福即大功告成。
栗田静静地抓起豆大福送进嘴里。咀嚼一口后,他的心脏猛然跳动一下。
——这次成功重现父母亲生前所制作的口味。
除了惊讶的情绪之外,栗田也感受到深刻的感动。
下一秒钟,栗田感觉到一阵晕眩,意识也随之逐渐拉远。
父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穿梭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来来去去。
从前,双亲每天照着这样的程序,以一颗真挚的心一路守护着传统的口味。此刻,栗田终于能够和双亲站上同一条地平线。
一股强烈的悲伤情绪涌上栗田的心头,但他靠着意志力压抑住。
栗田告诉自己,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沉浸在感伤的情绪中。
深夜的厨房宁静无声。一片沉默之中,栗田低声地自言自语:
「不过,那位葵小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
这个星期的星期天。
栗田联络了由加,拜托由加再带着田边来一趟栗丸堂。
上次的豆大福做法有一些瑕疵,这次有信心提供让客人满意的产品——栗田这么告诉由加之后,由加和田边两人开心地再次来到浅草。
「阿栗,我们来了喔!谢谢你今天特地叫我们过来。」
由加挥挥手说道。她今天也一样扛着采访用的笨重相机包。
「我才要谢谢你。」
「没事啦,我怎么可能拒绝你的请求嘛……她是谁啊?」
由加在视线前方看见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的葵,两人带着僵硬的笑容点头打招呼。
「幸会,我叫葵~」
「葵?」
由加皱起鼻头,压低音量询问栗田说:
「……这位葵小姐是谁啊?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号人物?该不会是……」
「你不要自己在那边胡乱想像。因为她很了解甜品,所以咖啡店老板介绍她来帮忙我。简单来说,就是和果子
的顾问。」
「是喔……」
由加眯起眼睛说道,明显表现出无法接受的态度。不过,她立刻叹一口气,变换表情说:
「随便啦。反正今天的主角是田边先生,而且他开开心心地过来,别破坏人家的好心情。」
由加说的一点也没错。栗田看向田边,田边一副难为情的模样露出笑容说:
「你好,栗田先生。上次真的很抱歉,我因为期望太深,所以控制不了情绪。」
「无所谓。」
「不过,因为这样,我今天更加期待。记忆中的那个味道终于要重现……我今天可以再次吃到会让人整个融化的香甜豆大福,对吧?」
栗田面带微笑,引领两人往里面走去。
栗田交代志保和中之条顾店后,和前几天一样,带着客人来到铺着榻榻米的客厅。
午后两点,灿烂的阳光照进屋内,垂挂在屋檐底下的柿子干宛如橘色门帘般,让人在视觉上也感受到温暖。
栗田、葵、由加、田边四人围着矮桌而坐。
矮桌上已经准备好四人份的豆大福和热的日本绿茶。
「田边先生,请用。」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栗田出声催促后,田边咽下一口口水,朝长方形和果子盘伸出手。
田边抓起圆滚滚的白色豆大福,往嘴里轻轻一塞。
田边动着下巴仔细咀嚼时,忽然停下动作,并瞪大双眼。
他发出咕噜一声吞下豆大福,从矮桌上猛然探出身子说:
「就是它……就是它没错!这就是我多年来渴望吃到的豆大福!」
田边皱起眉头,一副兴奋难耐的模样。
「虽然前几天吃到的豆大福口味有些不同,但今天的一模一样!这跟我在二十年前吃到的口味完全一样!」
田边动作轻快地一颗接着一颗把豆大福送进嘴里,转眼间,三颗豆大福全被他吃下肚,盘子也见底了。
「啊~太好吃了!真的太好吃了!栗田先生,可以再来一盘吗?」
「请用。」
栗田递出自己的盘子。
田边一副想吃得不得了的模样接过盘子后,又一口接着一口吃起豆大福。
「啊~太好吃了……我说的就是这个口味!那真的是会让人整个融化的香甜美味。我连作梦都会梦见的那个豆大福……二十年前的回忆又复苏了!」
田边的眼眶变得湿润。
「那年冬天,栗田先生的父亲体贴地照顾了受伤的我。二十年后的现在,栗田先生则接受我任性的要求,帮我重现充满回忆的口味。您和您父亲都让我的内心充满温暖,真是让我无限感慨……」
田边这么说,声音也哽咽起来。
「栗田先生,您一定花了很多功夫吧?真不知道您在这么短的期间内,到底反复试做豆大福多少遍……想到您的努力,我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感谢之意……」
坐在一旁的由加眼角泛起泪光,似乎也十分感动。
「田边先生,真是太好了……」
「是啊,幸好我回到日本,才能在充满回忆的浅草遇见这么好的人。」
「嗯……老街才有可能发生这种充满人情味的故事呢。对了!我应该把这个故事加进正在着手进行的美食企画里面,这绝对会是一则感人的报导!」
由加掀开采访专用的相机包,拿出数位单眼相机,对着正在擦拭眼角泪水的田边说:
「田边先生,我可以拍张照片吗?」
「当然可以。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情,我什么都愿意做。就算被拍到哭得稀里哗啦的脸,我也无所谓。这么好吃的豆大福,一定要让更多人品尝到才行!」
由加从各个角度拍下泪水潸潸滑落、大口吃着豆大福的田边。
然后,由加把相机镜头移向栗田,眨一下眼睛撒娇说:
「阿栗,你这个功劳最大的人也可以让我拍一下吧?」
「不行。」
「咦……?」
由加瞪大眼睛,栗田表情严肃地对她放话:
「不要再演戏了,刚刚给你们吃的豆大福和上次的一模一样,所以味道不可能不同。我说田边先生啊,你其实没吃过我爸做的豆大福吧?」
现场的气氛顿时冻结。
*
「您、您到底在说什么?」
田边的笑容变得僵硬扭曲。
「这和之前的豆大福一样……?别开这种奇怪的玩笑了,栗田先生!」
「谁跟你开玩笑!说起来,先开玩笑的人是你们吧?我什么都知情。你再说谎,当心我宰了你,混帐东西!」
由加急忙介入说:
「阿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说田边先生在说谎……你打算辜负他二十年来的心意吗?」
「毕竟你说的『二十年来的心意』,根本是胡乱吹嘘的。」
「你别没事乱找碴啊!你有什么证据?」
「刚刚让你们吃的豆大福就是证据。味道明明和上次的一样,这次却表现出那么感动的样子……你们俩是一伙的吧?」
由加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居然捉弄一间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和果子店,很伤人耶。」
一触即发的沉默气氛蔓延屋内。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田边露出害怕的眼神说:
「……栗田先生为什么要这样试探我们呢?」
「其实我一开始也没发现,直到葵小姐提点我一下,才发觉自己被骗了。」
栗田板着脸说明记忆是多么不可靠的东西。
如果是时间比较近的记忆,那还算是可靠。
但如果是要回想二十年前的事,或者二十年前太困难的话,回想十年前的事也行,那记忆还可靠吗?
有多少人能够从头到尾清楚记得十年前什么人做了哪些举动?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很少人能够像在播放影片一样,在脑海里让记忆正确地重播一遍。
多数人的记忆都会以当时感受到的「情感」为主体。
当然,人们也会记得客观的事实,但这些事实大多会依据情感而被赋予意义,最后写入大脑皮质的资讯会是以情感为主。
比起举动,要记得味道更加困难。
除非是记忆力超群的人,否则很难事后还记得五味——酸、甜、苦、辣、咸——的比例。
一般人只会记得大致上的「印象」,而这个印象也是情感的一种。
也就是说,「美味」和「情感」两者是不可分的。
就算记住了情感,也很少人能够记得味道。除了专业的厨师之外,只有像葵一样拥有卓越味觉的人才记得住。
栗田在胸前交叉起双手,直直盯着田边说:
「吃到和果子时,最先留下的印象当然是『甜味』。但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柿子干做了这样的描述。」
——好令人怀念啊……柿子干本身的味道淡薄,所以我没有什么印象。
「可是,你的这个记忆太奇怪了。因为你说的『只留下味道淡薄印象的柿子干』,其实比『会让人整个融化的香甜豆大福』甜上许多。你那天的整体情感有所矛盾,所以,你说的话是骗人的。」
「什么?」
由加露出惊讶的表情开口说:
「柿子干比豆大福的豆沙馅还要甜吗?」
「没错。对吧?葵小姐。」
「是的~就糖度来说是这样没错。」
栗田把话题丢给葵后,葵用缺乏紧张感的语调答道。
「啊!所谓的糖度呢~」
面对讶异地皱起眉头的由加,葵对着她滔滔不绝地说:
「有些水果不是经常会贴上标示糖度的贴纸吗?我指的就是那种糖度,也就是所含糖分的比例。以水果来说,糖度就是计算出n公克的果汁里含有多少公克的蔗糖,再以百分比来显示度数~」
「呃……」
由加一脸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我是可以把Brix值【※Brix值为白利糖度,用于表示蔗糖在蒸馏水中的溶解量。】也带进来做更专业的说明,但那好像跟这次的事件没什么关系~总之刚刚说的糖度,你可以把它当成纯粹是甜不甜的指标。简单来说,就是『甜度』。不过,水果也含有酸味,所以糖度很高不一定等于很甜就是了~」
水果当中,柿子属于糖度非常高的一种,其糖度约为百分之十五到二十。
举例来说,西瓜的糖度为百分之九到十三,草莓为百分之八到十五,这么一比较之后,便会知道柿子的糖度相当高。
当然,同一种水果的糖度,也会因为品种而不同,而会有个体差异。如果不是这样,就失去标示糖度的意义了。不过一般来说,柿子或葡萄都是公认糖度最高的水果。
柿子又分成涩柿和甜柿两种。涩柿做成柿子干之后,糖度会大幅度地提高,可高达百分之四十至七十。
这是其他新鲜水果根本无法相比的数值。
葵做了如上说明之后,接着说:
「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实生吃柿子时,涩柿的糖度比甜柿还要高。只不过涩柿含有水溶性的单宁,所以吃起来涩味会盖过甜味。由加小姐,你知道单宁是什么吗?」
「好像是……涩味的来源?」
「答对了~单宁在唾液中溶解后,舌头会感觉到涩味。也就是说,它是可溶性的。不过,经过干燥后,单宁成分会变成不可溶,我们的舌头也就感觉不到涩味~最后,甜味便会突显出来。所以,柿子干的糖度很高。」
由加再次露出讶异的表情,栗田从旁补充说:
「简单来说,就是去掉涩味。借由去除水分,让甜味浓缩起来。」
「喔,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样没错~所以呢,去掉涩味的柿子干糖度达到百分之七十,甜度大多会高过市面上贩售的豆沙馅。现在的豆沙馅都是以少糖为主流,销路好的豆沙馅糖度差不多会落在百分之五十左右吧。更何况栗丸堂的豆沙馅口味高雅,甜度十分清爽,所以它的糖度呢……差不多是百分之四十五或四十六吧。姑且不论这个数字正不正确,总之,那肯定是和柿子干的糖度相差甚远的偏低数字。」
栗田顿时感觉到一阵寒意。葵竟然连栗丸堂的豆沙馅糖度都一清二楚。
葵的味觉之优秀,似乎超乎想像。
「说明到这边,两位应该都明白了吧?吃和果子时,甜味会让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一直强调豆大福『甜得会让人整个融化掉』,对于甜度远远高过豆大福的柿子干,却是以『只留下味道淡薄的印象』来形容。以人类的心理来说,这样的说法是矛盾的。」
由加和田边一副放弃挣扎的模样咬着嘴唇。
「可恶……」
然而,葵似乎停不下来。她没有谴责由加和田边两人,反而心情绝佳地继续分享更深入的知识。
「据说呢,和果子的起源就是水果喔~因为砂糖是到了奈良时代才传进日本,所以在那之前人们都是靠着树果或水果来摄取甜分。古代人发现某种水果干燥后,甜度会增加的事实时,想必是高兴得不得了~」【※奈良时代的期间为西元七一〇年到七九四年,始于元明天皇迁都至平城京(奈良),终于桓武天皇迁都至平安京(京都)。】
葵闭上眼睛,让思绪在古代里奔驰。
「对了!还有啊~你们知道关于和果子起源的神话故事吗?据说有一位和果子之神叫做田道间守。田道间守在垂仁天皇的命令下,远渡常世国寻找『非时香果』。只可惜当他找到『非时香果』回来时,天皇却已经驾崩。这一则悲伤神话里提到的『非时香果』,据说就是现在所说的橘子。简单来说,就是芸香科柑橘类的一种。当时的『果子』指的便是水果,所以田道间守被尊为和果子之绅而受到虔诚供奉。即使到现在,仍然有很多人去丰冈的神社参拜——」
「差不多说到这里就可以了!」
栗田实在看不下去而打断葵的话语。
「没有人想要知道那么多细节!葵小姐,现在不是谈论这些学问的时候!」
「咦?真的吗?」
葵先是瞪大双眼,接着双颊泛红地低下头。
「……对、对不起!我好像又说得太兴奋了。你听得很烦吗?」
「没有很烦啦。下次有时间的时候,我再好好听你说。」
葵闻言露出安心的笑容。
总之快拉回主题——
栗田咳了一声,让现场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次紧绷。
栗丸堂的和果子当中,没有任何一种和果子的糖度高过柿子干。
经过这次的事件后,栗田明白了为何栗丸堂的院子里会种植柿子树,历代经营者又为何要制作根本不是贩售商品的柿子干。
制作柿子干的目的是为了做调整。
身为和果子师傅,必须意识到不会高过柿子干糖度的自然甜味。历代经营者肯定是在每一年的这个季节,重新认知到和果子的根源,以及制作和果子的人应有的态度。
「二十年前,你根本没吃过我们家的柿子干,却谎称你吃过。没错吧?」
田边沉默不语地缓缓点头。
「但是,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谎?田边先生,你演了一场十分逼真的戏。在客厅看见柿子干,并得知那是栗丸堂代代相传的传统后,尽管没吃过,你还是描述了柿子干的味道。你刻意演得好像很怀念的样子,试图增加捏造出来的故事可靠性。」
这就是所谓的良心作祟心理。
说出精心策划的谎言时,会伴随特有的不安情绪,所以田边自己多加了不必要的戏码,试图增添可靠性。没想到为了追求安心感而使出的小伎俩,结果却带来反效果。
当然,演戏的部分还不只有这些。
还有一个表现很不自然。前后比对之后,便会清楚知道整起事件的目的。
「还有不自然的表现?什么表现?」
由加皱起眉头问道。栗田耸了耸肩回答说:
「他刚才吃下豆大福时发表的感想。」
田边最初来访时表示豆大福的味道不一样,第二次却夸张地赞扬好吃。
为何明明是吃了一样的豆大福,反应却有剧烈的不同呢?
从这样的结果来看,答案一清二楚。
说穿了,田边根本不在乎味道,他老早决定吃下之后要做出这样的反应。
曾经失败过一次的师傅,为了传承亡父的意念而努力不懈后,终于做出更加美味的豆大福,并再次助人的佳话——
这就是整场戏的妙处所在。由加和田边试图借由这点来捏造出美好的故事。
目的是为了写出能够引起回响的采访报导。
「由加,这原本是你提出来的点子吧?你每次来这里还都带着相机,摆明是想要随时能够拍照。」
由加低下头掩饰表情,并低声说:「穿帮了啊。」
「若是一路追根究柢,就会知道整起事件的目的在于捏造出不实的报导。为了打造赚人热泪的故事,真是辛苦你们了。」
冷冰冰的沉默气氛降临。
由加忽然缓缓抬起头说:
「……一点也不辛苦!」
因为由加的表情带着十足的气势,连看惯这类险恶场面的栗田也不禁有些畏缩。
由加突然按住胸口,拉高嗓门说: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捏造不实的报导又有什么关系!有哪里错了?骗人这种小把戏,有谁不会做!」
栗田没料到由加会恼羞成怒,顿时哑口无言。
「……不是啊,不应该这么做吧?」
「为什么!」
「这显然是坏事,也显然是丢脸的事。这不是一个日本人该有的行为。再说,因为一则假报导而得到肯定,你身为作家会觉得开心吗?」
「我才不在乎这些呢!」
「啥……?」
由加用力拍一下矮桌,朝栗田探出身子。
「没错!我确实想要凭空捏造出不实的报导!我请田边先生演一场戏,想要编造出浅草才会有的充满人情味的故事!但是,我这么做薪水也不会变多,能拿到好处的只有这家店和阿栗你而已!」
「——你再说一遍?」
栗田带着吵架的意味瞪视由加,但立刻明白她的想法——由加说得没错,虽然她和田边试图捏造佳话而联手欺骗栗田是不争的事实,但这不是为了帮助由加走上成功之路。
因为由加不仅必须承担风险,还要花费心思,却不见得可以得到多大的利益。
一则能够引起社会大众注意的报导,应该要更简单明了、更大场面,好比说演艺圈的相关新闻。
以由加的立场来说,捏造这种假报导的坏处比好处多太多了。
万一被发现是捏造出来的报导,作者生涯有可能不保——这不是值得赌上作者生涯也要捏造的报导。
也就是说,这是由加为了栗丸堂而精心策划的招揽客人计划。
由加颤抖着肩膀低声说:
「我、我不过是……想要让更多客人来这家店而已……有什么办法呢?店里老是在养蚊子,每天也好像有很多卖剩的商品,营业额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吧?我担心这家店会不会很快就要关门大吉。」
栗田忍不住半眯起眼睛说:
「……你很烦耶!把这家店说得这么不堪。我才不会让这家店关门大吉!」
「抱、抱歉。」
「没事。这家店岌岌可危是事实,所以你不需要为了这点道歉,只是……由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为了这家店,如此大费周章地策划这一切?」
「咦?」
「如果我的店生意变好,你可以得到什么好处吗?我想听一听你的真心话。」
「你、你这是什么问题!」
由加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表情僵硬。
「阿栗……你该不会要我在这种场面下说出真心话吧?」
栗田点了点头,看向由加说:
「那当然,我就是要你说。」
对于不明白的事情,栗田这个人就是会尽可能地设法让事情变得清楚明白。
由加满脸通红地低着头好一会儿后,扯着嗓子说:
「……大、大笨蛋!阿栗你这个大笨蛋!」
由加大叫后,用力拉起相机包冲出客厅。
她就这么冲过走廊,随后传来玄关门打开的声音,她似乎是跑去屋外。
试图捏造佳话的罪魁祸首由加,一溜烟地从栗田家遁逃而去。
被留在原地的三人面面相觑。
「那是什么反应……?」
「女人心海底针啊~」
葵自己也是女人却发表如此言论,并且表情发愣地歪着头。
「不过,栗田先生,这次是不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计较了呢?这件事要是在杂志上报导出来,或许会造成大骚动;但以结果来说,捏造计划失败,被骗的也只有栗田先生一个人而已。」
「我被骗就没关系啊?」
虽然栗田板着脸咳了一声,但其实他对这种事早已经免疫了。
由加从小就会说谎,事到如今,这般程度的事情早就吓不了栗田。
而且,由加做的坏事总有令人疼惜的一面,让人很难真的讨厌她。
或许是因为由加大多是为了别人而说谎。
例如,由加小学时之所以会偷餐费,是因为不够钱买朋友的生日礼物。
当然,以被偷钱的一方来说,这根本不成理由,她偷钱的罪行也不可能因此得到原谅。
「……随便啦。这样就结束感觉不是很好,还是来换一下口味吧。」
栗田站起身子,迅速走出客厅。
*
这本来就是一个很牵强的计划。
栗田离开后,客厅里只剩下葵和田边两人,田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不已。
田边打从心底认为,事隔二十年回国的自己做了很丢脸的事情。
虽然是由加开的头,但田边当然也有责任。
两个星期前,田边事隔二十年从巴西回到故乡,热心的由加自告奋勇地说要带他参观东京时,忽然提起栗丸堂的话题。
由加似乎对栗丸堂的年轻老板怀抱着爱意,想要创造一个话题来刺激栗丸堂的营业额。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由加想出一个捏造美好故事的计划,并强烈要求田边协助。原来由加的热心表现并不单纯啊——虽然田边内心隐约有这样的想法,但受到由加强势的态度逼迫之下,还是答应配合演一场戏。
但田边因为说假话感到心虚,所以增添了明明没有吃过柿子干却假装自己吃过的桥段。
那也就算了,豆大福的味道明明一样,田边却称赞个不停,最后被识破了一切。
是的,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吃豆大福的当下就已经——
田边懊恼地咬着嘴唇时,栗田神清气爽地回到客厅。
「久等了。」
栗田两手端着和果子盘,盘子上摆着好几颗形状漂亮的豆大福。
栗田将三人份的盘子放上矮桌后,露出充满自信的表情对田边说:
「这才是真正的栗丸堂豆大福,你吃吃看。」
田边打从心底表现出惊讶。
面对一个差点害自己受骗的人,栗田竟然还愿意再请他吃东西吗?
「……真的可以吗?栗田先生。」
「这是为了你做的啊,你不需要客气。」
受到栗田宽宏的度量所打动,田边轻轻抓起豆大福,送进嘴里咬下。
麻糬皮触摸起来Q弹柔软,麻糬皮之中不惜成本地揉入一颗颗大红豌豆,带来恰到好处的口感以及咸甜滋味。
豆大福的中心部位塞满味道高雅的带皮豆沙馅。
咀嚼后,温和的甜味和红豆的香气随之在口中扩散开来。
田边回过神时,已不自觉地以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
——就是这个味道。
「和二十年前一样,就是这个味道。」
「哇~这个人真是演不腻耶~」
一旁的葵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道,但田边完全投入在品尝滋味当中。
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豆沙馅!清爽的甜味和红豆本身的香醇味道共存。
淡淡的红豆芳香和清爽的甜味,如一层薄雪般在口中瞬间融化。
裹住如此完美豆沙馅的柔软麻糬皮,和带着咸味的豌豆如协奏曲般和谐美妙。当田边察觉时,他已伸手抓起第二颗豆大福。
虽然小小一颗,却满载着美味,而且入口清爽,吃再多也不腻。
沉浸在丰富的温和味道之中时,幸福的感觉随之从体内最深处慢慢涌出。
轻柔地在全身蔓延开来的幸福滋味——
如同在呼应这般幸福的滋味,田边内心最柔软的部位绽开,令人怀念的记忆一个接着一个溢出。
二十年前的遥远记忆、接触到温暖人情的感动、柔和浓郁的豆沙馅甜味。
田边声音颤抖地说:
「就是这个,是这个没错……我真的吃过这家店的豆大福!」
葵的一双大眼睛瞪得更大了。
「真的吗?」
「我说的话不全然是谎言。其实……我一直很想见到您父亲,想要当面向他道谢!」
田边闭上眼睛陷入思绪漩涡之中,并且捂住脸庞。
——没错,一开始他真的是这样打算。
然而,从由加口中得知恩人已经离开人世,而且继承事业的恩人儿子为了营业额减少而苦恼之后,他心里涌起一股想要帮忙的强烈想法。
现在回想起来,不禁觉得自己在有了这般强烈想法的当下早已失去冷静,才会决定参与捏造假报导的计划。
他当时心想,毕竟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现在的栗丸堂老板不可能知情。既然这样,自己至少还可以报恩。
遥远过去里那天的光景在眼皮底下清晰重现——
被恶徒攻击的那一天,田边拖着疼痛的身躯和空腹在寒冬的街头徘徊。
田边带着灰暗的心情强忍泪水时,栗丸堂的老板向他搭腔说:
「喂,你要不要紧啊?」
「……」
「好像不太好喔?不过,你不用再担心了。」
说罢,栗丸堂的老板伸出手搀扶田边进到屋里。
田边当时真的感到很安心。那时挂在屋檐底下的暗红色柿子干,色彩鲜明地映入眼帘。
在那之后发生的一切仍历历在目。
老板娘帮忙他处理伤口的回忆。
听到鼓励的话语和免费吃到美味豆大福的回忆。
夫妻俩的温暖笑脸——
虽然刚才恩人的儿子说,旧时的记忆很不可靠,但真正宝贵的回忆绝不会褪色。此刻的田边能够清楚地记起一切经过,包括细节在内。
年轻的自己第一次吃到栗丸堂豆大福时的那份感动——
「哇~好好吃!这个真的很好吃!」
「很好、很好。」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豆大福!」
「那太好了,慢慢咀嚼再吞下去啊。」
看着塞了满口豆大福的田边,栗丸堂的老板露出粗犷的笑容,说了这么一段话:
「小兄弟,虽然你今天遇到一场灾难,但这个世上还是有好人的。日本人的骄傲就是重情义和人情味。你要像这个豆大福的豆沙馅一样,把日本人的骄傲满满地塞进心里,然后在国外好好努力啊!」
「是!这份恩情我一定会好好报答!」
「不用啦,你别放在心上。」
事过二十年的现在,田边深刻感受到,正因为有栗丸堂老板这段温暖激励他的话语,他才能够在巴西一路努力到现在。
「这个豆大福……很好吃。就跟那时候的一样,真的……」
田边一副感慨良深的模样大口吃着豆大福,泪水跟着从眼角滑落。
坐在田边对面的栗田,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嘀咕说:
「原来如此,现在我终于搞懂一切了。」
葵一副纳闷的模样看向栗田。
「栗田先生?」
「喔……没有啦,我本来有个小地方没有搞懂,但现在终于搞懂了。田边先生上一次来吃豆大福时,说这个豆沙馅不一样的反应原来是真的。」
「啊!」
见微知着的葵似乎立刻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对啊~仔细一想,就会知道他没必要跑两趟来吃豆大福。既然目的是为了捏造出佳话,应该第一次就要把戏演完才比较干脆俐落。」
「应该是他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吧。我还在想,那时候由加显得特别慌张,应该是田边先生的反应出乎她的预料。当时她的确也带了相机过来。」
「说来惭愧,但确实是如此。」
田边单手捂住脸说道。
「那完全是我的失控行为。虽然豆沙馅的味道很令人怀念,但是……有一些细微的不同。那股难以言喻、心痒痒的感觉,让我忍不住说出真心话。」
「我果然猜对了。」
「如果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或许我还能够把戏演好。因为我没有照着事前讨论好的剧本走,那天回去的路上,由加气得火冒三丈。
所以今天一大早,她便一直叮咛我今天不管怎样,都要夸奖栗丸堂的豆大福很好吃。」
栗田脑中浮现由加双手叉腰唠叨的模样,不禁露出苦笑。
不知不觉中,豆大福已经全被吃光,矮桌上只剩下见底的和果子盘。
田边擦了擦眼睛后,深深叹一口气说:
「……栗田先生,谢谢您招待我享用如此美味的豆大福。我不是在夸大其辞,你们父子俩真的都拯救了我。今天非常感谢您。」
田边正面对着栗田深深一鞠躬,栗田难为情地擦了擦鼻头低声说:
「不用客气啦,别放在心上。」
*
栗田和葵为了送田边离开,还特地走到店外。
田边离去时,回过头点头致意了好几遍,然后,他的身影渐渐地越变越小。
栗田和葵两人并肩目送着田边那散发出岁月感的宽广背影。
不久,葵用感慨万分的口吻说:
「这次的事件感觉上很像和果子喔~」
栗田眨了几次眼睛,思考着葵这句话的含意。
「……葵小姐,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哎呀~不好意思,我好像又说了很唐突的话。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不会吧!」
「我只是觉得这次的事情看似单纯,却意外地复杂。你想想看,和果子也是乍看之下感觉很简单,实际上却是一门极其深奥的学问,不是吗?」
「嗯,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的确,葵之前也说过行为的矛盾性,还有案件颇为复杂之类的话。早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葵便已经看出栗田没有看出来的事情。
最后的结果是,虽然由加试图欺骗栗田,但她是因为一心一意想让栗丸堂的生意兴隆才这么做。
还有,田边的谎言背后还有另一层想法,他心里其实还是很想吃到回忆里的豆大福。
一总结来说,和果子和人情都不能只靠着美好的一面来支撑,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咦?是这样吗?你要做总结可不可以做个好一点的总结?」
「我觉得啊~你其实挺有洁癖的耶~所以在做豆沙馅的时候也一样。」
「唔……这件事就拜托你别再提了!」
栗田做的豆沙馅之所以和上一代的味道不同,正是因为有洁癖。
栗田做的豆沙馅太干净了。
煮红豆时,必须透过去涩动作把浮在汤汁表面的白色浮沫去除掉,但栗田做的次数过多。
栗田做了约四次的去涩动作,那时候葵告诉他只要做一半就好。
「白色浮沫是豆类含有的涩味成分,同时也是其甜味和风味所在。所以,有人说要适度保留一些浮沫比较好,也有人不这么认为。」
「到底哪个才是对的?」
「依店家的方针不同,各有各的做法罗~有的店家会像栗田先生一样,反复做很多次去涩动作;有的店家只会做一次,也有完全不做去涩动作的店家。关于这部分没有什么优劣之分,毕竟每家店各有各的意向,想要追求的豆沙馅风味也不同。」
「原来如此。」
至于栗田的意向,是重现上一代的口味,以守住传统。
栗田试着把去涩动作从四次减少为两次后,轻而易举地做出相同的味道。
感到扫兴的栗田甚至在深夜的厨房里,倚着墙壁呆愣了好几分钟。
回想起来,栗田也记得父亲确实没有像他一样,做了那么多次去涩动作。只是,栗田没料到去涩动作的多寡有其意义。
他只是单纯地认定,必须把白色浮沫通通去除干净,没想到这么做会让豆沙馅的风味和甜味略微减少。
当然,味道上的差异微乎其微,只有少部分的人才吃得出来。
好比说,像葵一样拥有敏锐味觉的人,或是经常买来吃的老主顾,又或者是像田边一样对于豆大福的口味极度执著的人。
不过,重视这种只有少部分人才吃得出来的细节,即是自己身为栗丸堂第四代老板的职责吧——栗田在那天晚上,将这件事铭记在心。
「那么,栗田先生,我今天先告辞了~」
「咦?」
前面的话题还没说完,葵忽然就转过身离开。栗田难得显得慌张地说: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回家。」
葵以开朗的口吻答道。
「事件已经圆满结束,而且我太晚回家的话,会被家里的人骂。」
「话是这么说没错……」
的确,这场豆沙馅风波已经顺利解决,他没有必要也没有借口再和葵见面。
但是,栗田心中有了其他想法。他希望至少能够知道葵的联络方式。
栗田思考着该如何切入话题时,葵回过头爽快地说:
「对了,栗田先生,我算是满常会去喝咖啡的人喔。」
「什么意思?咖啡……?」
不明所以的话让栗田感到疑惑。
葵时而会丢些出乎预料的话题,而且还是一颗变化球。
「有机会的话,我们在那家店再见面吧!」
「那家店是哪——」
栗田察觉到葵是指咖啡店老板的店时,葵已经绕过转角消失不见了。
栗田明显被捉弄了。
然而,栗田对此并不觉得生气。他一边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有些纳闷,一边无意义地抓了抓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