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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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一个人抱着膝盖。
脸庞用力埋进两膝之间。垂在两侧的长长银发,在她的胸前形成了一个谁也无法入侵的不可侵犯小房间。是只充满了她的思绪的极小空间——或者也可以称作牢笼。
她的肩膀不停颤抖,所以汇聚着不规则呼吸的牢笼也不停晃动。而且如漏雨一般,不时有温热的水滴从牢笼顶部滴落下来。
(我……竟然……!)
如果要为牢笼涂上色彩,只有可能是完全漆黑的暗色。
后悔、绝望、自我厌恶、恐惧、悲伤。是这些情感浑然一体的颜色。
以黑色为背景,她的视野中只浮出了一幕光景。仿佛烙印、铭刻在视网膜上,那幅画面始终没有消失。
是少了指头的,春亮的左手。
(呜呜……呜呜呜……)
自己——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
她竟然、竟然、竟然竟然竟然——为了保护他,非不得已?藉口。因此伤害了他。愚蠢。她没有设想到最糟糕的事态。明明知道很危险。太天真了。太相信自己了。太安逸了。自己铸下了大错。为何自己这么无可救药?真想重头来过。却无法重来。为什么?
——死吧、死吧、死吧。
——愚蠢的自己干脆死一死吧。毁坏吧。消失吧——
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她不断自我否定。意识到自己犯下过错的囚犯只能这么做。
但是,就在这时——
「……!」
忽然间,她觉得房外做乎变得嘈杂。至今一直笼罩在沉默和阴郁下的这个家,出现了某种动静。想都不用想——
是他……终于醒来了吧。
相隔了好几小时,她从膝盖之间抬起小脸,睽违良久的外部空气接触到被紧紧关起的牢笼。泪湿的脸颊也一样,她事不关己地感受着空虚的凉意。
接受了治疗后,一直睡到现在的他。知道他醒来,她内心的感受是——
安心,以及——
巨大到至今在牢笼中不停盘旋的情感根本无法比拟的——
恐惧。
好想见他。好想当面和他说话。好想和他交谈。但又不想见他。不想与他交谈。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所以,当她感觉到这个家恢复动静,不出多久就有匆忙的脚步声一直线往这个房间走来的时候。
在脑袋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她做出了自己唯一能做的那件事——
*
恩·尹柔依眯起双眼,从教室的窗户俯瞰那一幕。
眼下的操场。从天而降的巨大直升机。等着直升机到来,戴着像是护目罩的头盔的少女,和站在敞开后舱门的入口,从她手中接下一把长枪的男人。
「——那么,开始建设『第二骑士领』吧。」
仿佛早就等着这句话,男人身后又出现新的动静,接二连三有人影从直升机内部往外走出。有男有女,年龄也各有不同,但打扮大致还算统一。几乎所有人身上都穿着像是灰色大衣的不显眼外套,底下十分具有骑士风范的铠甲若隐若现。
他们沉默地走过站在后舱门入口的主人左右,走下到大秋高中的操场。然后在没有人发号施令的情况下,逐一整齐列队。
见状,周遭的学生们纷纷问道:「他们是谁啊?果然是在拍什么吗?」恩·尹柔依听着他们的喧哗,浑身战栗。
(数量……太多了。这已经不是「骑士团」的等级,而是更高阶级的队伍——是好几个「骑士团」集结后,形成的最上级「骑士军团」……!)
如果新欢祭那时,莉莉海尔·姬鲁米丝妲率领的骑士团是平均人数——那么现在眼前散开的这支军团,人数有三倍之多。也就是说在这支军团中,至少含有三组「骑士团」,以及三名以上统管骑士团的强大骑士团长。
恩·尹柔依想起了自己跟随的组织长说过的话。他们只不过是终于要拿出真本事,来摧毁所谓的「夜知家」——所谓真本事,就是这个庞大的数量吗?
思索期间,骑士形成的行进队伍不再从直升机中出现。领主看来不怎么感慨地望了一眼列队在前方的骑士们后,转过身,先是走回直升机内部——
不久之后,他坐在轮椅上,再度现身。
恩·尹柔依微微皱眉,但马上想起来了。从研究室长国室长照例又像闲聊般诉说的那些知识之中。
领主所持有的,构成骑士领这个组织基干的「十字军的建国旗枪」的诅咒。
即是持有者只能在领地中生存。那个诅咒似乎还有反面的意思,但和目前的状况并没有太大关系。
换言之,只要有那个诅咒,他原本应该无法离开位在英国的骑士领总部。应该一离开就会死——因为日本这块土地还未确立为他们的领地,即使事前准备已经充分做好。
尽管如此,领主仍在这里。这其中的原委——
(已是既知。那架直升机和轮椅,正是室长说过的——「移动领零号领地」,判断这样的判断。)
除了他手上那把长枪外,轮椅背部还垂直地插着一把形状相同的长枪。错不了,那把也是「十字军的建国旗枪」——和其他几把定义骑士领总部领土的长枪不同,是从一开始就用以移动的一把长枪。一把形成可移动个人领地的长枪。
当然,对于直升机这种无机的钢铁,无法直接发挥出「十字军的建国旗枪」的力量。听说要先在直升机的地板上铺薄薄一层土,再刺下长枪枪尖。也就是直到现在,都是那把长枪将机身定义成了他得以生存的「领地」。
然后因为只有直升机的话,不足以随机应变,他们似乎设计成了可以整个取下插有长枪的那部分。长枪、插着长枪的附土地板,上头再放置一个座椅——换句话说,就是领主现在坐着的那个轮椅。反过来说,是将附长枪的轮椅安装成直升机里的座位吧。其下方刺着枪尖,看似底座的地方,应该也和直升机内部一样铺满了染有鲜血的泥土。
领主坐在被命名为「零号领地」的那个轮椅上,缓缓地离开直升机倾斜的后舱门出口。他并非自己用手转动轮子,而是由一名似乎在直升机里留到最后,服装鲜艳华丽的女子,从后方推着轮椅。
然后,轮椅——搜集战线骑士领的领主终于降落在操场上。推着轮椅的女子,和跪地静静等候的思列芙无语地加入骑士们的行列。
坐在轮椅上的领主环视他们。
「——骑士们啊。」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能感觉到骑士们充满紧张。
「虽是愚问,但我非问不可……你们愚昧吗?」
「「不(No),领主大人(My lord)!」」
整齐一致的回答。绝非物质造成的无形压力甚至传到教室窗户这边来,原先闹哄哄的学生们立时闭上嘴巴。
期间,领主与骑士的对话依然持续着。
「愚钝吗?」
「「不(No),领主大人(My lord)!」」
「愚蠢吗?」
「「不(No),领主大人(My lord)!」」
「没错。你们不愚昧也不愚钝也不愚蠢。你们是骄傲的骑士。」
说话的同时,领主直接以轮椅的脚踏垫为立足点,悠然挺直站立。将手上的长枪——「十字军的建国旗枪」高举在身前。
「那么,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回答我,戴恩思列芙。」
「搜集并破坏可恨的祸具!」
头盔少女骑士立即回答。仿佛正为喜悦而全身颤抖,又仿佛厌恶着自己。
「你们的正义是什么?回答我,妲西覃·查塔波克斯。」
「搜集并破坏可恨的祸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吧~?」
方才推着轮椅下来,戴着魔女般尖帽子的花俏女子也立即回答。她耸了耸肩发出笑声,腰上的偌大圆锥状物体跟着摇晃。
领主庄严肃穆的表情丝毫未变。
「正是。我们的目的、正义、未来、现在、意义、信仰、伦理、法制、梦想、欲望、希望、愿望——全都只有这件事。比起这世上的任何存在,更为这件事奋不顾身,只为了这件事而行动,这就是我们。没有人比我们更加坚定地走在这条正道上。我们站着的地方永远是其最前线。」
说完,他将垂直立着的长枪末端用力敲在轮椅前的地面上。
然后再度睥睨骑士们,说:
「那么——这里也是吗?」
「「是的(Yes),领主大人(My lord)!」」
魄力更甚于刚方的齐声应和。领主缓缓移动长枪枪尖,从队头到队尾,一个个指向一字排开的骑士们。
「没错——真是愚问。你们奉献出了全部。神会祝福奉献一切的人吧。因此,这是神的命令。」
领主停顿片刻,像在等着骑士们背脊打颤,然后说:
「骑士们,将这里化作吾之领地,
搜集祸具,破坏祸具吧。」
「「是的(Yes),领主大人(My lord)!」」
领主高举手臂,在头顶上方将「十字军的建国旗枪」转了半圈,把原本正手握着的长枪,反手握住。
接着他轻轻闭上双眼,低喃般继续说道:
「既是如此,这块土地会赐予你们更多力量吧。神所祝福的战争即是圣战,这里是我等进行搜集与破坏之人的所在地。那么此处即是圣战的最前线——换言之,该以圣地称呼这块土地——」
刹那间,他在维持于头顶上、握着长枪的手臂上使力。
蕴含着强大意志、妄念与疯狂的双眼瞪得老大——
「因此——我,托里纳克·阿嘉那宣布,将在此建设第二搜集战线骑士领!正如从前为捍卫圣地而战的十字军骑士一样,高声呼喊吧!奉神的旨意!」
「「奉神的旨意!」」
骑士们的应和声宛如地鸣,同时——
他的手臂往下一挥,将「十字军的建国旗枪」枪尖刺向大地。
然后——像在配合骑士们的呐喊所造成的,往四周消散的声波余韵一般,领主轻轻放开了长枪。
长枪没有倒下,屹立在操场正中央。但是——
「……」
恩·尹柔依眯起眼睛,用在丛林里狩猎时所锻炼出的视力凝视着那一点。
也就是枪尖与大地的衔接处。明明被那么用力地往下挥去,长枪却没有刺进大地。不对,严格说来算有,但只是枪尖前端的几公厘。只仰赖着这样的接轨,「十字军的建国旗枪」保持着物理上不该有的状态,继续垂直屹立——
(……这个也是既知。)
甚至能够改变土地原有的意义,进行持有者期望的「领地化』之祸具。再怎么说,那么强大的效果不可能仅在一瞬间就发挥出来。
领地化会循序渐进地进行。现在枪尖还不自然地屹立着,但接下来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地没入大地。当枪尖完全埋没进土里,就是这个城市彻底化为领地的时刻。
恩·尹柔依忧郁地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终究开始了。
方才领主的行为,等同是按下了启动开关。也就是除非破坏那把长枪,或是杀掉持有者,否则无法阻止事态继续演变的开关。
那么,自己该怎么做呢?
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又该采取什么行动——
这个问题的答案依然是未知,但是……
另一方面,在室长告诉她的既知中,有件她认为在这个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正在脑海里持续传来不祥的预感。就像令人不快的头痛一样不停蠢动,提醒着她别忘记它的存在。
一旦「十字军的建国旗枪」开始发动。
直到将目标区域彻底「领地化」为止——
约有二十四小时的缓冲时间。
*
春亮在被褥上坐起身。
「春亮!」
「夜知,你没事吧?」
「阿春,你最好还不要动。」
围在床铺四周的她们接连呼喊自己的名字。但是,那些呼喊声只是模模糊糊地传进耳中,并未到达大脑,无法辨识成有意义的声音。
相对地,有其他事物占据了整个脑海。是非常隐晦朦胧,但又有着沉闷质量的某种事物。那一定……就是所谓的记忆。
他慢慢解冻,慢慢透析。
父亲送的大量免罪符机关,以及与菲雅共度的一夜。恢复日常生活的早晨。记得看到她的脸,他感到非常害羞又难为情。那之后——对了,有人打电话来。突然的来电。是龙岛/龙头师团的师团长马克西米利安·潘德拉刚打来的。
对方说要将锥霞想破坏掉的长枪交给他们,他们于是前往龙岛/龙头师团的总部船队,在会面的决斗船上再度与他们对峙——
记忆突然闪烁。仅一瞬间,时间顺序纷飞交错。只有感觉从中浮出。
战栗与恐怖。汗水与痛苦。啊,对了。他听到了——声音。
是笑声。
他瞪大双眼。同时,感觉到结冻的记忆如冰河融解般瓦解消失,在自己心里浓稠地扩散开来。
手上拿着两把螺旋钻高声大笑的她。高高跳起,扑向潘德拉刚的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也记不太清楚,只有浑浑噩噩的记忆。笑声。两种巨大的存在互相撞击的轰隆声。单受余波影响,船只就不稳地摇晃。她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在裂开的甲板下,可以感觉到有龙和足以与龙匹敌的事物在脚底下蠢动着。接着又听见船只发出凄厉的悲鸣。
对了。然后……
船只大幅倾斜——
同时,她从甲板间的幽深裂缝中跃起——
自己为了抱住她,在她的着陆点张开双手——
然而,她却在半空中高举螺旋钻,依旧面带笑容,朝着他挥下——
「——!」
回想到这里,春亮猛地踢开棉被站起身。
「春……春亮!突然动的话,你的身体会……!」
他没有多余心思听此叶说话,只有纯粹的冲动驱使着身体。他躲开此叶为了制止他而伸来的手,跑出自己方才为止一直在昏睡的房间。双脚使不上力,身体的平衡感也不太对劲。脚步一时踉跄,肩膀咚地撞向走廊的柱子,这时他才惊觉有异,看向左手——
「……」
至今有着小指和无名指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空白。
渗着红色的绷带只是包住了手指根部。
但是——那又怎样?
「夜知,等一下,喂!」
她们从自己房里追了出来。像要甩开她们般,春亮更是迈开双脚,在走廊上前进。
左手仅传来发麻的感觉,并不觉得疼痛。是自己的感官神经暂时出了问题吗?还是他根本将痛觉遗落在那片大海里了?但用不着说,他一样都不在乎。
目的地就在眼前。
春亮使尽全力,将像是拒绝一切般紧紧关起的入口拉门往旁拉开。
然后一边扯开喉咙呼喊她的名字,一边踏进房里——同时在心底祈祷着希望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菲雅!」
没有回应。
春亮倚着拉门的右手缓缓往下垂放。
一如往常的,她的房间。杂乱的房间。散落一地的脏衣服。仙贝的空袋子。
当中——有她的身影。
化作单纯钢铁立方体的身影。
「菲雅……」
他再次呼喊,依然没有回应。
但是,他想她确实正听着自己的声音吧。感觉得到足以证明她存在的呼吸。她的意识就在那里。自己很了解她,到了可以如此确信的地步。
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回答。
拒绝,也抗拒着——
与外界接触。
向外界表达自己的想法。
逃进内侧,躲在里头,筑起高墙——
封闭起自己。
躲进名为她自己的,非常坚固的钢铁躯壳深处。
春亮缓缓走进房内,低头看着不吭一声的她。
用平静的话声,带着平静的表情说:
「受不了……你真是大笨蛋……」
然后只能轻轻地,怜爱地用少了手指的手。
抚摸已触碰过无数次的她的肌肤。
抚摸钢铁立方体的冰冷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