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传于奈良县一带的妖怪传说,为夜间走在路上,身后传来脚步声的一种灵异现象。即使回头也绝对见不到任何人影,但是听说只要行人退至路旁轻声地说一句:「黏踢踢先生,请你先走一步。」诡异的脚步声便会经过身旁,扬长而去。
高挂在窗外的月亮自云朵细缝中探出头来。
时间是半夜十二点多。月光从破旧的玻璃窗照进来,映照着走在大学校舍走廊上的两个人影。这两个人分别是身材娇小的女人与高挑的男人,男人手里抓着一枝笔型手电筒,就着手电筒微弱的灯光前进。女人则畏畏缩缩地跟在男人后面,月亮短暂地照亮两人的身影之后忽然就被厚重的云层辽蔽。
「啊……」
或许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恐惧使然,其中一名人影,也就是留着长发的女人不经意地发出惊呼并停下脚步。她的年纪约二十岁左右,身材娇小纤细,穿着轻薄的夏季针织衫和短裙。一头直顺长发与架在漂亮鼻梁上的细框眼镜,给人一种清纯而严肃的印象,或许作风传统的男人见了她会立刻涌出想要好好保护她的念头。
不过,现在走在她身边的并不是传统的男人,他依然沉默地拿着笔型手电筒往前走着。男人的反应让她有些吃惊,她只好慌张地跟上前去。
「等、等等我!你走太快了啦……」
「打从进入这栋校舍之后,我走路的速度一直都没变过,是你走太慢了。」
走在前方的奇怪男人以斩钉截铁的语气,硬生生地打断女人的抗议。
仔细一瞧,这个奇怪的男人年纪约二十五岁左右,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脸型瘦长、五官深邃,但是却拥有病态般的苍白肤色。两眼眼窝凹陷,显得鼻梁高耸得很突兀。五官所形成的阴影差异明显,加上足以遮住表情的长浏海,与他苍白的肤色形成对比,整个人充分呈现出一种不像活人的气质。干瘪的瘦弱身躯穿着白衬衫,打上黑色领带,还有黑色休闲裤、黑色羽织【※穿在和服外面的短外褂,可当成正式服装或日常外出御寒用。】,穿搭风格非常奇异。这个全身上下非黑即白的男人停下脚步,以低沉的嗓音说道:
「再说,我稍早已经强调过,我会用一定的速度前进。」
一身黑漆漆的男人冷淡地说完后,继续快步前进。突然被男人这样抱怨,女人不知该回些什么才好,差点停下脚步,但是她随即追上前去并反驳说:
「可是我怕得脚动不了呀……这里这么黑,又没有人在,我很害怕嘛。」
「这里没有人很正常吧。」
冷酷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女人悲戚的剖白。同时,笔型手电筒的光照在走廊尽头的墙上,两人右转九十度,前方又是一条长约五十公尺的笔直走廊。手电筒的光顶多仅能照亮几公尺远的距离,男人确认好路径,继续以单调的语气说道:
「很多人以为大学是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进出的场所,其实不完全正确,通常只有研究室或讨论室会随时有人,我们现在所在的教室大楼就是如此。晚上只要没有排课,就不会有学生或教授来到这里。」
「咦?这个我知道,可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毕竟我是女孩子啊,来到这么暗的地方总是会怕——」
「喔?所以你的意思是男人不能放任害怕的女人不管?」
男人像是故意要打断女人含蓄的发言,冷冷地说道。他似乎完全说中女人心中的想法,于是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男人无奈地耸耸肩膀,再度冷淡地说道:
「我懂了。由此可以判断你之前认识的都是些什么样的男人,看来你的男性朋友都是很热心保护你的类型。」
「是、是啊……!我的朋友大家都——」
「但是,今天就放弃让那些可靠的朋友来保护你。因为那个东西绝对不会出现在明亮且人多的地方,对吧?」
男人第三次打断女人的话,并语气平淡地询问。女人听了之后一语不发,静静地倒吸一口气。男人把女人的反应当作默认,轻轻点了点头,而行走的速度却丝毫未曾减缓。女人心中暗想,这家伙若不是机器人,就是个妖怪吧。
「你别忘了,是你主动来找我,要我想办法帮你。我大概知道怎么解决所以答应帮忙,可是若那个东西不出现我也无计可施。为了引它出来,我们来到深夜的教室大楼,不停在走廊上绕圈子,企图在比较密闭的环境里观察它——」
语音刚落,男人恰巧走到这条笔直的走廊正中央处,就在这个时候——
——啪嗒。
两人的背后传出一个脚步声,像是有人赤脚走路,脚底板黏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刚、刚才那是……!」
「别说话。也别停下脚步。」
男人以命令的口吻这么说道,女人的脸色铁青,受到不小惊吓,但是在男人的威严命令下,慌忙闭上嘴巴。两人身后的脚步声再度响起,第二次、第三次。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很明显地,脚步声依循着一定的节奏追随他们而来。女人一边追着走在前面的男人,一边慌张地回头张望。漆黑的走廊空无一人,看不见脚步声的主人。体认到这样的事实后,女人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铁青。她忍不住害怕地「啊」了一声,男人听了冷冷地说道:
「怕什么呢?你说的那个东西真的出现了,该感到开心才是。」
「我要是开心就不会请你帮我驱魔了啦……!还、还有,虽然我听过这个脚步声,但是从来没有听得这么清楚……」
「这次的脚步声确实清晰。声音既怪异又粗鄙,即使回头也不见人影。原来如此,跟《妖怪谈义》里记载的内容一模一样,真是有趣。」
「哪里有趣,是思心吧……!别、别多说了,快开始驱魔……!」
「句驱魔』?你从刚才就一直使用这样的词汇,但是我并没有答应过要替你句驱魔』。」
男人果断地说完,无情地忽视女人哀求的视线,女人大感意外。穿着黑衣的男人语气沉稳地继续说道:「我能做的只有——」
「根据民俗资料及传统知识给予适当的建议。你当初找我帮忙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向你说明过了吧?我的专长跟那些信仰某类宗教或者自称通灵者会做的事情并不相同。」
「驱魔是不是你的专长并不重要!你再不想想办法搞定它,脚步声就要、要靠近了啦!你听!啪嗒、啪嗒、啪嗒!」
「冷静点。只要我们保持一定的速度,脚步声就绝对不会追上我们,这就是这种灵异现象的特色。」
即使女人越来越慌张,但男人的步伐与说话的语气仍维持一贯的冷静。
他们让神秘的脚步声尾随了几十秒,快步走到转角之时,男人忽然抓住女人的手。突然被拉住手的女人发出惊呼。
「啊!干嘛突然抓住我……!」
「快靠到墙边空出通道,然后说我教你的那句话。」
「咦?突然要我讲,我……」
「动作快一黠。不趁脚步声追上来之前说就没效果了!」
「喔、好、我说!是怎么说的——」
在男人的催促下,女人站在原地搜寻着记忆。在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接近中,她努力回想在走廊上徘徊前,男人要她记下的那句话。对了,那句话是这么说的……,
——啪嗒、啪嗒。
「黏……」
——啪嗒、啪嗒、啪嗒。
「黏——呵黏踢踢先生,请你先走一步h —— -l
女人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讲,总之她还是照男人的命令做。
这时一直紧迫不舍的脚步声忽然快速地从两人面前经过。
「咦?」
「……思哼。」
女人忍不住张口结舌,而男人则兴趣盎然地呢喃。
——啪嗒、啪嗒、啪嗒。
脚步声以固定的速度与节奏经过转角,逐渐远离。啪嗒、啪嗒、啪嗒、啪嗒……没有主人的脚步声就这样渐行渐远,过了几分钟后便再也听不见声音,校舍再度恢复成完全寂静的状态。「搞定了。」男人点头说道,并低头望着女人。
「成功了。你待在这里稍作休息,冷静一下吧。」
「咦?你的意思是刚才那样说完之后,脚步声就不会再出现了……?」
「没错。纠缠着你的灵异现象——『黏踢踢先生』已经完全远离。我就跟你说声恭喜吧!」
「你、你太客气了……」
尽管嘴上说着恭喜,但是男人的语气里找不到任何祝福的成分。女人赶紧低头回礼,身体靠在墙上,终于放下心中大石的她吐出长长一口气。
「哈啊,吓死我了啦……!」
「我想你看得出来,即使你期待我说些什么来安慰你,我也不会照办。」
「我才没有那样想!对了,那个黏答答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不是黏答答,是黏踢踢先生。」
男人站在黑暗的走廊上果断地纠正。他手上拿着笔型手电筒,重复地说:「不是黏答答。」
「黏踢踢先生是一种没有实体,只发出脚步声跟在人
身后的妖怪,属于跟踪类型的灵异现象。对付它的方法就如同你刚才所做的,让路之后对它说:『请你先走一步。』这些都记载于《妖怪谈义》或者《综合日本民俗语汇》里头。算是比较有名的妖怪,你没听说过吗?」
「咦?啊……我完全没听说过,我是经济系的啊。」
「也就是说你真的不认识这种妖怪啊。对了,日本各地都有这种会跟在人背后的灵异传说,几乎每个传说都有明确的目的,有些会保护被害人,有些则会吃掉被害人。但是只有黏踢踢先生没有明确的目的,这一点颇耐人寻味。」
「嗯、嗯……是这样吗……?」
女人对这类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只好随口敷衍几句。但是男人完全不介意女人兴趣缺缺的模样,自顾自地继续说明。
「相传人们必须无条件地让路给它,因此可以推测黏踢踢先生或许是某种神明,抑或是近似神明。实际上,能在路上遇见的神灵——行逢神【※相传人若在行走时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过一阵子后身体不适或生病,即为行逢神经过所造成的。】也是全国各地都会出现的一种主要的灵异现象。根据这个出自四国的传说,一般而言,行逢神是『从人的对面急速接近』,黏踢踢先生却是从背后慢慢靠近,由这一点来看,黏踢踢先生实在不像是行逢神,黏踢踢先生的原形极有可能是与行逢神完全不同的其他东西——」
男人手持笔型手电筒,一边在黑暗的走廊上来回走动,一边发表关于妖怪的长篇大论。女人呆若木鸡地望着这幅奇特的光景,终于惶恐地插嘴说道。
「那、那个……」
「这时值得注意的是黏踢踢先生这个名字……有什么事吗?」
「其、其实我不太懂这些神呀、妖怪的东西……所以,按照你刚才的说法,缠着我的这个东西果然是——」
女人忽然停顿了一下,深呼吸之后,再次寻思接着说出口的词汇,眼神不住地游移,随后谨慎地开口说道:
「——妖怪吗……?」
「正是如此。」
男人很干脆地肯定了女人在极度不安的状况下所说出的结论。他甚至耸了耸肩膀,仿佛觉得女人的结论根本是废话,接着他以沉稳的口吻说道:
「妖怪的定义有许多种,难以一概而论,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黏踢踢先生绝对是你认为的『妖怪』之一。它确实是妖怪没错——也是自古流传的某种灵异现象或者灵异类的东西。」
「就、就是说嘛。所以刚才的那个脚步声不是因为我太神经质,或是胡思乱想与幻听,不是因为这些原因……对不对……?」
「的确不是。如果是你本身造成的现象,不可能连我这个直到前天为止与你毫无瓜葛的人都能听见脚步声,也不可能用传统的解决方法来赶走这个妖怪。所以没错,那的确是妖怪造成的现象。但是——」
就在女人好不容易接受这样的结论之时,男人却拿起笔型手电筒照在她身上。突然强硬起来的语气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男人沉稳地说:
「请你好好记住。罪恶感特别容易引发灵异现象,妖怪特别喜欢人类不安的情绪。别怪我多管闲事,但如果你不想再遇到妖怪,我建议你做人处事时尽量别昧着良心。」
「嗄?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多认识异性朋友没有关系,但是脚踏两条船,甚至是三条船似乎有点过分——就是类似这样的行为。或许利用清纯的外表引发他人的保护欲,进而让许多男人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是件有趣的事,但是对那些被蒙在鼓里交往的人而言就不太有趣了。没有人愿意被自己想保护的对象这样欺骗。」
「这……」
男人说得如此露骨,让女人听了面红耳赤。她狐疑地望着男人,仿佛想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提过的事情,这家伙却知道得一清二楚。男人见了她的眼神,缓缓地摇头。
「放心吧,这只是就一般状况下所做的推论,我对你的事情没有兴趣。」
「既、既然没兴趣就别乱说!让人听了生气。」
女人气急败坏地打断男人悠哉的回答。或许是不愿再聊下去,她转身背对男人迈步离开。
「既然黏答答已经离开,这件事情算是解决了吧?我要走了!再见!」
「它不是黏答答,是黏踢踢先生。」
女人走在只有紧急照明灯光照射的漆黑走廊上,男人则对着女人的背影这样说道,但是没有任何回应。男人默默注视着女人离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般补充说道:
「自古以来,妖怪都喜欢情绪波动剧烈的地方,强烈建议你尽快处理好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万一真的又遇到什么事就来找我吧。」
「知道了……!等等,你竟然说『又遇到什么事』!」
男人的建议让女人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不过强势的回应戛然而止,她的视线透过眼镜射向站在走廊深处的黑衣男人,她偏着头说道:「对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记得好像是很难念的名字……」
「我叫绝对城。」
男人用清澈而具磁性的嗓音迅速回答。女人略微困惑地重复一次「绝对城?」后,男人默默点头并再次以低沉的嗓音说:
「我叫绝对城阿赖耶,若遇到任何与妖怪有关的事件就来找我。请到文学院四号馆四楼的四十四号资料室,到那里就能找到我。」
***
「搞什么啊!竟然说『到那里就能找到我』!」
过了一会儿,在同一个地点,也就是深夜的校舍一隅。我生气地抱怨之后,用力撕开贴在走廊地板电线上方的胶带。
「你这家伙也太缺德了吧?竟然把喇叭装在校舍,硬拖着年轻可爱的女生来这里,让她听奇怪的脚步声来骗钱,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地说教。可恶,老天爷应该让你遭天谴才对。」
我把卷成一团的胶带放进垃圾袋,一边碎碎念一边继续撕胶带。贴在地板上延伸下去的浅咖啡色胶带恰巧与地板颜色十分相近,乍看之下根本不知道胶带贴在哪里。何况只依赖笔型手电筒微弱的灯光,更难察觉地上有胶带。若非如此,光靠胶带也难以遮掩连接插头与喇叭的电线。
「……不过话又说回来,随随便便就被骗的人自己也很有问题。」
「别老是抱怨,少说多做。」
男人的声音打断了我永无止境的抱怨。好啦,知道了。我故意一脸烦躁地转头,与站在走廊角落,靠在垃圾桶旁的黑衣人四目交接。直到刚才还拿着笔型手电筒的家伙,这时手里又多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拿来、像是夜间工地现场使用的大型手电筒。有了大型手电筒的明亮灯光,拆胶带的速度加快不少。可是——
「学长,你别光顾着看,一起来帮忙啊。得在天亮前拆掉这些装神弄鬼的小道具不是吗?」
「放心,照你的速度来看,一定能及时完成。」
这个穿着黑色羽织的怪人,无视于我的怒意与怨言,还耸了耸肩膀。这个怪人不消说就是刚才在走廊绕来绕去,说了一大堆有关黏踢踢先生的知识的那个男人。校园里没有几个学生会在衬衫外头搭上黑色羽织,当然我也不希望学校里有一堆类似的家伙就是了。
况且为什么要这样穿呢?应该穿全套和服,不然就穿全套西装,别随便混搭啊。而且他完全不苟书笑,实在是个怪人。才刚刚想到这里,我赶紧甩了甩头。不行!不管对方是谁,我都不该以貌取人,这样不太好。
「……而且,我也没资格批评别人的外表。」
我面露苦笑,重新检视了自己。
我几乎天天穿着素面T恤与热裤,明明已经是大一新鲜人,却没有女人该有的玲珑曲线,这样讲自己好像不太好,但是我实在像个男人啊。
身高也不像女生,足足有一百六十九公分,加上一头短发,老实说有不少人第一次见面时会误以为我是男生。有人建议我该打扮得像女孩子一点,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打扮才好,而且女孩子的装扮大概也不适合我。更何况,除了T恤跟热裤之外,衣柜里只有牛仔裤和合气道服。我一面在心里嘀咕,一面继续把卷成一团的胶带塞进垃圾袋,忍不住轻声叹息。
「最悲哀的是,我竟然大半夜在校舍里捡垃圾,我……」
「你到底在碎碎念什么?动作快点啊,幽灵。」
「我不是正在收了吗!没眼睛看喔!」
「我知道你正在收拾,但是动作实在很慢。」
「嫌慢就一起来帮忙啊,绝对城学长!还有——」
「什么事?」
「不要再叫我幽灵了啦!」
我挺直背脊站起来,抬头望着学长——绝对城阿赖耶——发出怒吼。学长的身高有一百八十多公分,视线的高度比我的身高还高。不过在大型手电筒的照射下,我的身后形成一道长长的阴影,我以更强烈的语气说道:
「我的名字是汤之山礼音!」
我仰望着学长,大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如果是第一次见面的人,通常会再补充个自我介绍:「我是东势大学商
学院一年级的学生,兴趣及特殊才艺是合气道,今年春天才刚进入大学并开始独自一人生活。」不过眼前的这个怪人已经认识我了,就省略那一长串的介绍吧。啊啊,我还以为进了大学就可以焕然一新,迎向光辉灿烂的校园生活。我暗自在心中如此哀叹了无数次,瞪着学长继续说道:
「所以说我不叫做幽灵!」
「我知道你的名字,但我还是想叫你幽灵。你的姓氏跟名字头一个字的发音正是『Yu』跟『Rei』,一起念不就是幽灵了吗【※「汤」的日文发音为yu,「礼」的日文发音为Rei,连在一起时与幽灵Yurei发音相同。】?」
「咦?一起念确实是幽灵没错,可是……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拒绝接受这个外号。」
「称呼这种东西只要双方能理解就好,难道你比较想要我叫你『垃圾』?」
「……算了,叫我幽灵好了。」
看样子再沟通下去只会更糟,我无力地垂下肩膀并叹息,继续拆除胶带与回收电线的工作。
实在很不甘心,帮这种粗鲁的男人做事让人火大。不过若是太生气,吃亏的也只有自己。既然已经上了贼船,就只能先照他说的做。我低头看着挂在平坦胸口上的环状链坠这么说服自己。
我把撕下的胶带卷成一团塞进垃圾袋,接着将黏在胶带下方的电线卷成一圈,再把散置各处的扁平圆形喇叭先放到墙边,以便最后能一次收好全部的喇叭。我默默地进行这些工作,过了一会儿,收到走廊的转角时,我对学长说:「那个——」
「……有件事我想请教学长。」
「只要你的手不要停下来,我就让你问。」
「就是——纠缠着刚才那位学姐的灵异现象,结果就只是喇叭播出来的音效吧?学长还刻意跟她说是黏答答妖怪。」
「它不叫黏答答,是黏踢踢先生,请以正确的名字称呼它。」
我一边撕着胶带一边问,但被学长纠正了。毕竟他是公认与自认的神秘学专家,特别注意这种小细节。我点头敷衍说好,接着转头看了学长一眼后,继续说下去:
「那位学姐同时劈腿两或三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发现自己可能被劈腿,所以才偷偷跟踪她不是吗?但是她以为自己被奇怪的脚步声缠上,才来找学长帮忙……」
「你知道得真清楚,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那个人现在就站在我后面,总是打着黑色领带,穿着黑色羽织,是大学角落的某资料室的主人,还是个年龄不详的书虫。他几乎不与人来往,在校内素以专门解决诡异事件闻名。」
我边撕着胶带,边不停地往后看,低声向学长说明。学长听完后露出讶异的表情,挑起单边眉毛喃喃地说:「喔?」
「我都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这么奇怪的男人。」
「我说的人就是你啦!学长!……话说回来,我比你还想知道这些消息的来源。」
「什么意思?」
「我没记错的话,那位学姐只说自己被奇怪的脚步声缠上,很害怕。可是学长隔天就查出了来龙去脉不是吗?学长还自信满满地说:『我已经见过跟踪狂本人,并以保守秘密来交换条件,让对方不再跟踪委托人。再来只要准备个让委托人接受的理由就好。』你是怎么查出有人跟踪那位学姐的?虽然那位学姐外表严肃认真,实际上却交了一堆男朋友这件事也让我很惊讶,但是更令人惊讶的是学长的调查速度。」
「我没有必要向你说出消息来源。」
学长毫不迟疑地回避了我充满好奇的提问。尽管感到可惜,但是我早就预料会是这样的反应,倒也不觉得失望。这个学长只有讲到妖怪的时候才口若悬河,关于自己的私事却怎么也不肯多提。我判断再问下去也得不到答案,于是决定换个话题。
「那么,学长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委托人真相呢……?跟她说其实是你的其中一个男朋友偷偷跟踪你,不过我已经说服他别再跟踪了。简单明了的一句话就可以解决了吧。」
「你实在很蠢。要是这么说,我不就得告诉她是谁一直在跟踪她了吗?」
「说了也没关系吧?这个跟踪狂是恶有恶报。」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已经从跟踪狂手中拿了封口费。」
学长跟在我后头悠闲踱步,顺口这么回答。我正想回他说:「是喔,既然拿了封口费就没办法了。」但我随即再次大吼:「封口费?」
「搞什么啊?学长不但收了委托人给的钱,还收了跟踪狂给的封口费?难怪你要硬栽赃给妖怪……这么做会不会太缺德了?」
「善与恶本来就是相对的东西。大多数的妖怪都是社会的配备之一,目的是面对模糊不清的事物时,能给予人们合理且满意的解释。利用这些先人留下的智慧有什么不好呢?何况……」
「何况?」
「还能顺便拿来赚钱也不错。」
绝对城学长光明正大地说道,没有一点愧疚感。说实在地,能诚实到这种地步倒也让人觉得很干脆就是了。我无奈地耸耸肩膀后说:「可是——」
「你说的道理我懂,问题是有必要为了不让她知道犯人是谁,就利用脚步声还有妖怪——那个妖怪叫什么?利用黏答答还是黏黏妖怪来捏造——」
「是黏踢踢先生。」
学长迅速的回答打断了我的话语。他不甚满意地在我的背后嘀咕:「怎么搞的?每个人都不好好记清楚妖怪的名字。」
「黏踢踢先生明确地被记录在第一级的资料里,是来历非常正统的妖怪,并非我凭空捏造出来。再说你随便捏造个妖怪出来看看吧,若是这次的委托人日后不相信我的说明,当她查询到相关的资料后,马上就会发现自己被骗了。」
「可是……就算妖怪不是编造出来的,我们也一样是在骗人,有差吗?」
「完全不一样。我们把跟踪狂说成是实际存在的妖怪所造成的灵异现象,即使委托人真的跑去调查,绝大多数的资料也都与我当初解说的内容吻合。于是委托人就能接受『黏踢踢先生果然是从以前就有的妖怪,我遇到的灵异现象真的是黏踢踢先生』的事实,这么一来,这件事就算是圆满落幕了。」
「嗯~这……也能算是圆满落幕吗?」
学长自信满满地说道,但我还是无法认同。尽管我也是一起骗人的共犯,如果事情被揭穿会跟着遭殃,可是我就是不太能认同学长利用谎言跟诡计骗钱这种行为。我双手环胸发出不平之声,学长见了叹息说道:「你这家伙真是顽固。」学长,你不也一样,还好意思说我!
「幽灵,你仔细听我说。不论无知的你怎么想,黏踢踢先生的传说确实存在。《妖怪谈义》与《综合日本民俗语汇》里头都有记载,它属于跟踪类型的妖怪,是一种没有实体、仅有脚步声跟在被害人背后的妖怪——」
「我并不打算否认黏踢踢先生的传说,而且这段说明学长刚刚已经讲过了。只要说:『请你先走一步。』妖怪就会立刻离开了,对吧?」
「喔?原来你有偷听的嗜好?」
「才没有,明明是你要我这样做的耶!」
这个黑衣怪人天生就擅长惹人生气吗?我把收集好的胶带团塞进快塞爆的垃圾袋里,一边瞪着学长。我使出在合气道道场里被赞誉有佳的犀利眼神瞪着学长说:
「学长,你不是跟我说:『我负责带委托人到教室大楼徘徊,你负责躲在教室控制喇叭,播出脚步声,让委托人以为有脚步声跟着我们。』所以我才会从装在学长身上的麦克风清楚听到你们的对话啊……」
「其实你没必要跟我说明负责的工作内容。难道是想要我称赞你做得不错?」
「才不是!」
这八成是我今晚发出最大音量的怒吼,总觉得等一下我的脸一定会涨红。我边回嘴说:「谁想被你称赞啊!」边转身背对学长。一转身突然看见昏暗的走廊上有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身影看起来十分恐怖,不禁背脊一凉。
其实今晚在设置道具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可怕,虽然晚上的大学校园原本就昏暗恐怖。即使是现在有大型手电筒照着,没被光源照射到的地方依然一片漆黑,就算有跟踪狂妖怪躲在黑暗处也不奇怪。一回过神来,我已经压低了声音问道:「学长——」
「我想问个奇怪的问题,妖怪——我是说那个什么『黏踢踢先生』,是真的存在吗?」
「怎么可能存在。」
学长的回答未免太过肯定,让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咦?可是、那个——
「它不是来历正统,留有许多纪录的妖怪吗……?」
「有纪录说妖怪曾经出现过,但也不代表它实际上一定存在。」
我双眼瞪得大大地听着学长平淡地说道。接着学长又补了一句:「你仔细想一想。」学长的声音静静地回荡在深夜的校舍。
「能听见脚步声却见不到实体,并只对特定字句产生反应后离开,这实在太不科学了。还有,关于黏踢踢先生的真面目,不必以神怪的概念也可以说明,对吧?」
「嗄?等等,就算问我也……
」
「这样啊,这么说吧,它可说是『假怪』。」
学长又用冷静的结论打断我充满疑惑的声音。面对这个打着领带却搭配羽织的怪人,我只能傻愣愣地重复说着:「假怪?」
「应该不会是很假的妖怪的意思……吧?」
「没听过的话现在给我好好记住,假怪的写法是『假面具』的『假』加上『很奇怪』的『怪』,所谓的『假怪』是妖怪学始祖所提倡的妖怪的四种分类之一。」
「妖怪的四种分类?首先我想问,什么是妖怪学?」
直到刚才为止我还能冷静地问话,但是现在却忍不住转变为讶异的语气。尽管世界上仍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学问,但是应该没有妖怪学这种东西吧?
「学长,你是不是又想骗我?我可没那么容易上当喔。」
「你在胡说什么?妖怪学确实是一门学问。」
学长似乎想摆脱我的瞪视般肯定地说道。即使过长的浏海遮住双眼,不过依然可以看出学长的眼神很认真,至少不像是在说谎。他居高临下望着单手抓着垃圾袋僵硬站立的我开口说: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误解,但是妖怪学确实存在。或许研究妖怪的学问多半被归类在民俗学的范围之中,但是民俗学只不过是一种分析人类的生活样式,收集口耳相传故事的学问,这一点与妖怪学完全不同。」
「是、是喔……」
「井上圆了提倡的妖怪学是一种学术领域,目的是收集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件纪录,厘清这些怪异的真相,让世人得到启蒙。同时这也是我主修的领域。」
学长好像切换了什么开关,开始在走廊上徘徊并慷慨激昂地发表高论,虽然他说的内容我也不是毫无兴趣,可是学长明明要我快点收拾,怎么还有时间在那里长篇大论?我试图用眼神暗示学长别再说下去,但是似乎光靠眼神无法跟他沟通。学长无视垂头丧气的我,继续演讲:
「你知道井上圆了是谁吗?圆了是明治时期的哲学家,他想出根据真相将所有妖怪与灵异现象分成四大类并加以运用。比方说实际存在的生物被人们误认为妖怪的灵异现象称为『误怪』;人们故意捏造出来的灵异现象则称为『伪怪』等等。我刚才提到的『假怪』也是其中一类,也就是深信自然现象或天然的动植物是某种超自然之物的意思。分得更细一点,还有主要来自于有物理实体的『物怪』,以及被害人本身或心理因素造成的『心怪』。此外还有很多难以划分为哪一类型的妖怪,你听懂了吗?」
「啊、有……那黏踢踢先生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
学长莫名地激动起来,我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轻声问道。所谓的假怪似乎是因迷信而产生的妖怪……可是有什么东西会被人认为是不显露实体,又会发出神秘的脚步声?
「自然界里应该没有这种东西,它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
「就是某种黏踢踢的东西。」
「说了等于没说嘛!」
我忍不住大喊。学长是在耍人吗!但是学长投来一个要我冷静一些的眼神,接着轻轻耸肩。这个打着领带却穿着黑色羽织,打扮怪异的家伙有时看起来却如一幅画般好看,真教人生气。
「……到底怎样?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这个黏踢踢先生究竟是什么?」
「追本溯源,听说是大山椒鱼。」
「到底是——嗄?」
学长的回答像是要打断我的问题,我不禁张大双眼。那是什么答案啊?学长用同情的眼神望着傻愣在原地的我,接着开口说道:
「你竟然不知道大山椒鱼?它是一种大型两栖类动物,栖息在岐阜县以西的清澈河流或沟渠。身体的颜色是灰褐色或者褐色,全身布满黑褐色斑点,最大身长可能超过一公尺。」
「这个我知道啦!」
「咦?既然知道,为什么这么惊讶?」
「因为这个答案太出乎意料了。」
我抬头看着学长说道。虽然现在不适合聊这种话题,可是不解开疑惑,心里会有疙瘩,感觉很不舒服,因此我想问问这个自称是妖怪学专家的人。
「为什么看不见实体的脚步声妖怪的真面目是两栖类动物?山椒鱼不是能清楚看得到吗?」
「所以我说『追本溯源』啊。还有,不是山椒鱼,是『大』山椒鱼。」
「只是尺寸不一样而已,还不是同一种动物。难道说加了『大』字,就会变成透明的动物,甚至听得懂人话……?」
「当然不可能。但是尺寸大一点让人更畏惧。」
学长平静地听完我的问题,压低了声音回答。咦?大一点让人更畏惧是什么意思?我愣愣地保持沉默,而这个自称主修妖怪学的学生——我还是觉得大学不可能教授这么奇怪的学问,而且也没见过教学大纲里有妖怪学这一项——倏地停下脚步,继续说道:
「日本经常将体型比人类大的动物,例如熊或山猪、鹿或者鲸鱼等等视为神的使者。大山椒鱼在古时候也很有可能是地方的神明。」
「大山椒鱼是神……?那种黏黏的生物?」
听了学长的解说我更疑惑了。狼或鹿就算了,我才不相信大型两栖类动物会被人当成神。至少我绝对不会拜这种神。
「可是黏踢踢先生是妖怪不是吗?跟神完全不一样啊。」
「很不巧,它就是神没错。一神教的文化圈内如何看待它不得而知,可是以日本的地方信仰的基础——泛灵论来看,神、妖怪、精灵等等,所有的灵皆能轻易地改变类别,有时神也会沦落为妖怪。这与日本民俗学之父——柳田国男所提出的学说一致。懂了吗?」
「嗯……大概听懂了。」
「大概听懂就够了。你只要知道随着与权力密切结合的佛教与国家神道等宗教体系的扩张,这些自古受人们信奉的地方神正逐渐被人遗忘。而没落、凋零的神就会变成妖怪。」
「学长的意思是那些神之前还被当成神,现在却被当成妖怪?」
我明白当权者会推广宗教,可是真的会那么轻易地换掉至今一直信仰的神吗?当然,如果是被迫要拜新的神或佛,或许人们就得换掉原本拜的神也不一定……
「但是适用于旧神的那些习惯不会不小心显露出来吗?」
「喔?你的观察有时候也满敏锐的嘛。」
我只不过是随口说出心里想到的话,学长却给了有点没礼貌的称赞。我用眼神逼问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但是学长无视于我的视线,反而点头继续说道:「你说得没错。」
「人就算改变了想法,却无法轻易改变深植于身心的风俗习惯。如此一来,附属在某个神明的信仰规则就在失去原本意义的情况下,依然存留于风俗习惯里,进而孕育出妖怪。你的观点很不错,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有些可惜。刚才你说过『那种黏黏的生物』对吧?」
「啊、对。大山椒鱼真的是黏黏的啊,怎么看都不像神——」
「这你就错了。」
我惶恐地回答后,学长冷冷地打断我的话语。像是在抱怨「你还没搞懂」般肩膀无力地垂下后,学长低头看着我继续说:
「爬虫类与两栖类动物原本就是经常与神话有关的生物,因为它们蜕皮与冬眠等行为让人联想到转世投胎与永恒的生命。还有,拥有黏踢踢先生传说的是那个奈良县。」
「哪个奈良县?」
我发出了非常冷淡的语气。学长以说出重要关键字的语气强调奈良县,可是提到奈良县,我只想到大佛。学长大概也猜到我会有这种反应,用鼻子冷哼一声,像是要骂我是蠢蛋。
「既然不知道就给我记住了,奈良是全日本爬虫类与两栖类信仰最兴盛的地区。你没听说过金峯山寺的青蛙祭典?还有明日香村的龟石,听过吗?率川神社的蛙石呢?那三轮山的蛇神传说总该听过吧——看样子是没有,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你说对了,但是被学长抢先宣布让我觉得很不甘心。」
「关我什么事!要知道无知绝非罪过,却是一项必须公开的事实。哎,总而言之奈良人对于爬虫类与两栖类——也就是虫类的信仰持续至近年,因此在奈良大山椒鱼是神的使者,或者极有可能是一种神明,懂了吗?」
「嗯、懂了……」
学长的眼眸从长长浏海的缝隙中直直盯着我,我只好含糊地回应一下。如果学长刚才说的是真的,那么大山椒鱼或许真的是奈良古代就有的地方神只。不过——
「那个……总觉得光凭以上的说法,还是不能轻易断言黏踢踢先生就等于是大山椒鱼……人不但可以看见大山椒鱼,而它也不会凭空消失对吧?」
「我就知道你会提出这样的疑问。不过,要解答这个疑问非常简单。在日本,人们原本就不能直视神——不,应该说人们根本看不见神。原始的神往往对人类很有兴趣,经常跟在人类后面。你应该知道因这个典故而诞生的词汇吧?」
「不,我连这种古代的风俗习惯都没听过了,学长,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你听过送行狼吗?」
「——好吗?咦?啊、这个我知道……」
学长突然说出令人意外的词汇,我立刻点头。所谓的送行狼是形容那些假装说要护送女生回家,但其实心怀不轨的男人。我刚开始搬出来一个人住的时候,高中时代的朋友和老师都曾经提醒我要注意这种坏男人。大家讲话很毒,竟然说:「你好歹也算是女生,还是要小心。」让我听了很普通地受到打击,就是这样。
「……这个送行狼怎么了吗?」
「送行狼这个词原是指身为山神的狼,不显露身影地跟着走在山路上的人之意。既然看不见狼的身影,那么看不见大山椒鱼也没什么好奇怪。这就是无法看见黏踢踢先生——正确地说,是被设定无法看见黏踢踢先生的理由。如何,这样解释你满意了吗?」
「咦?呃、那个——这个嘛……」
送行狼的语源让我很惊讶,使我慌忙回应了学长。学长说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是……
「我大概懂了,也就是说大山椒鱼很可能是人类无法看见的神。可是……就算它真的是神,也不见得就会变成一种名为『黏踢踢先生』的妖怪吧?」
「喔?你还真穷追不舍啊。」
「穷追不舍也没什么不好吧!但若是惹学长不高兴的话,我愿意道歉。」
「如果你觉得自己做错了,不管对方高不高兴你都应该道歉。不过,我并不需要你的道歉。相反地,我甚至觉得很开心。你的猜疑心正好是成为妖怪学的学生应该具备的特质。」
,听到我执著的质疑,学长反而用力点了点头。尽管听起来像是在称赞我,可是搭配学长不知该说是仙人还是恶魔的表情,我听了不但没有心头一暖,反而觉得背脊一凉。再加上学长拿着手电筒,灯光由下往上照在他的脸上,看起来更吓人。其实学长的五官并不算太差,只要把浏海梳理整齐,整个人就能清爽许多。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学长点头之后继续说:「的确——」
「你说得有理,光凭我举出的例证仍不足以证明黏踢踢先生来自大山椒鱼的信仰,证据有点薄弱。不过,我手上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佐证这个事实——而那个证据你也知道。还记得赶走黏踢踢先生的关键句子吗?」
「咦?嗯~好像是——『黏踢踢先生,请你先走一步』,对吗?」
「答对了。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为什么黏踢踢先生是大山椒鱼了吧?」
「……我还是不明白耶。」
一头雾水的我摇摇头,学长那披着羽织的肩膀失望地垂下,还故意叹了一口气。有必要这么失望吗?
「那句话只不过是叫人先走的意思,能从中获得什么解答吗……?」
「你理解错了,『请你先走一步』并非是请对方往前走的意思。」
我疑惑地反问之后,学长便以冷静的语气回答。他低头望着载说:「我说幽灵啊——」
「你有没有听过『忌讳名』?这是由言灵信仰【※指相信语言里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例如誓言或咒语即是借由言灵产生具体的效果。】所衍生出的风俗习惯,只要念出名字就会被诅咒,因此不能直呼神或者某些超自然之物的名字。比方说我们称呼山神——天狗为『山里的人』,称呼河川里的妖怪——河童为『河之字』。由此可知,『忌讳名』多半是该对象名字里的一个关键字或者是能展现其特征的称呼。」
「……什么意思?学长为什么转变话题?刚才不是还在讲黏踢踢先生吗?」
「大山椒鱼的别称则是『半裂』。」
学长不由分说的回复强而有力,完全打断我的疑问。「再怎么蠢听到这里也该听懂了吧。」学长凌厉的眼神仿佛这么说道。这位妖怪学专家继续以低沉的声音说:
「半裂的意思是裂成一半。这个名称的由来众说纷纭,最有名的说法是因为大山椒鱼即使被砍成一半也死不了,拥有强韧的生命力,因而得到这个称呼。尽管这种说法根本就是迷信,但重点是大山椒鱼的别称使用了『裂』这个字。也就是说,『请你先走一步』的意思绝不是『请往前走』的意思【※「裂」的日文发音是Saki与意为前方的「先」相同,「请你先走一步」的日文是さきへおこし(Saki e Okoshi),将同音的「先」换成「裂」则意为「请往裂的方向走」,即是下文描述的往大山椒鱼同伴的所在处之意。】——」
「『先』和『裂』同音——换句话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请大山椒鱼回去同伴的所在之处?所以才说黏踢踢先生就是大山椒鱼罗……?」
「说得很好,答对了,幽灵。但能佐证的说法不止这一种,『黏踢踢先生』这个名字本身也值得注意。刚才我说过,忌讳名通常使用被称呼对象的特征或撷取名字当中的一个字。所以『黏踢踢先生』里的『黏踢踢』指的是大山椒鱼的特征,也就是指覆盖在身体表面的黏液。那么『先生』的意思——」
「从学长之前的解说看来,这个『先生』跟木村先生或山田先生的用法不一样吧?嗯~啊!难道说……这个先生指的是大山椒鱼名字里的谐音【※大山椒鱼的「山」的日文发音是San与对人的敬称「さん」(先生/小姐)的日文发音相同。】?」
我忘了注意地点与时间,忍不住大喊出来。
同时也想起之前学长说过的话。
——不是黏答答,是黏踢踢先生。
难怪学长刚刚一直强调它叫做「黏踢踢先生」,我懂了。「黏踢踢先生」的意思就是「黏踢踢的大山椒鱼」。原来「先生」也是名字的一部分啊——
「原来如此。要是省略了『先生』,整个意思就不对了……!」
我呆呆地张大嘴,愣愣地说道。学长见到我这样子,轻轻耸了耸肩膀,略微满意地点头。
「如何?可以接受了吧?」
「嗯,可以。当然可以!学长说完我就懂了……这些都是学长自己想出来的吗?」
「少笨了,是我从书中读到的。只是我为了补足这些理论去找了史料来印证。」
「读到的喔?有写这些内容的书吗?还是论文?」
「很可惜,就算去图书馆也找不到这本《真怪秘录》。」
学长突然别过头,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唔?学长说了什么?我刚好没听清楚关键的书名。正想开口询问的时候,学长瞪了我一眼。
「呆呆站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收好喇叭。」
「……嗄?」
「嗄什么嗄?动作快一点。差不多是警卫要来巡逻的时间了,被看到就不妙了。」
绝对城学长说得振振有词,问题是我第一次听说警卫会来巡逻这件事。当我正想抱怨为什么不事先说清楚的时候,走廊深处忽然传来喀喀喀的脚步声。咦?难道是……!
「是警卫吗?学长,怎么办——」
我一阵惊慌失措,但是抱着垃圾袋转头一看才发现绝对城学长已经消失了。夜风从敞开的窗户阵阵灌进走廊,见了这无情的景象,我也只能哑口无言地伫立着。
——那个混蛋!竟然一个人跑了。
***
「你居然一个人偷偷跑掉!至少该找我一起逃啊!」
「我没义务带着你逃跑。你没被警卫抓到吧?」
「我躲在教室等警卫离开,喇叭等道具也都收好了啦!」
「这样啊。」
半个小时之后在校舍里,绝对城学长听着我的怒吼却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学长竟然没称赞我,也没有道歉,这个黑衣混蛋!原本已经沉寂下来的怒气再次被点燃,虽然我也不是真的很渴望被这个人称赞就是了。
「说到底,我的回收工作会超过预定的时间,还不是因为绝对城学长讲到妖怪的话题就停不下来,不是吗?最后竟还丢下我自己逃跑。」
「是你主动问我黏踢踢先生是否存在,我只是回答你提出的问题,因此责任在你身上。」
我甩着一大包垃圾向学长提出抗议,但是学长却不为所动。虽然知道就算期望这家伙懂得常识或人情义理也是徒劳。我不禁脱口而出:「为什么我这么倒霉!」结果学长无奈地说:
「这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
「这、这么说也没错啦……」
学长知道我无法拒绝他的命令还故意这么说。我在心中偷偷骂他,接着瞄了一眼垂在胸口的链坠。一个小巧的竹制圆环以链子串着,率性地挂在虽是年轻女生却平坦的胸口上。看到这个链坠,我忍不住愤恨地说道:
「……要是没有这个东西,我就不用被你这家伙使唤了。」
「可是要是没有它,你会更伤脑筋吧?」
这个来自冷血国度,矢志散布冷血理念的冷血声音,冷酷地在我背后响起。啊啊!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种局面呢?我一这么问自己,刚进大学时的记忆便自然地浮现在脑海。
没错,那个晚上就是一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