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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某些少女而言,活著是一种「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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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来说《灰姑娘》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太太早逝的有钱丈夫,和自己的独生女相依为命。
某天,有钱丈夫娶了第二任太太,可是这位新太太非常坏心眼。
新太太带著两个女儿,女儿们也和自己的母亲一样,非常爱刁难人。继母和两位姊姊三人,把家中的苦差事全部推给独生女做。由于独生女的身上常常沾满炉灶的尘埃,继母和姊姊便叫她灰姑娘,意思就是全身沾满灰尘脏污的女人。
这样的苦日子不断持续著。有一天,这个国家的王子决定要在域堡里举办舞会。两位姊姊非常开心,便使唤灰姑娘帮她们准备礼服和鞋子,还要求她帮忙打理发型。
「灰姑娘,如果你也能参加舞会,一定会很开心吧?」
「是的,姊姊。我也好想参加舞会。」
「不行。你这种不像样的女人,哪能参加什么舞会呢?」
姊姊说完后,便前去参加舞会了。
被留下来看家的灰姑娘难过地哭泣,此时出现了一位仙女。
「我带你去参加舞会吧。」
仙女挥舞魔杖,把南瓜变成豪华的马车、把老鼠变成马,又把灰姑娘身上破烂的衣服变成美丽的礼服。
「这么一来,你就能参加舞会了。」
然后,仙女将一双美丽的玻璃鞋递给灰姑娘,告诉她:
「但是你要记住,一定要在午夜十二点以前回来。因为当十二点的钟声响起,魔法就会消失。」
灰姑娘随即出发。
当灰姑娘出现在舞会的会场时,她的美貌让在场的人们都大吃一惊。
所有人都看得入迷,纷纷让出一条路。她的姊姊们并没有发现那位美艳又华丽的公主就是灰姑娘。
王子朝著灰姑娘的方向走去。
「请务必与我共舞。」
灰姑娘与王子一起跳舞,沉浸在幸福中,但她因为开心过头,忘了时间正不停地流逝。等到她察觉时,十二点的钟声已开始响起。
灰姑娘急急忙忙地逃走。
王子吓了一跳,随即紧追在后,但终究没能追上灰姑娘。而急忙离开的灰姑娘不小心在路上留下了一只破璃鞋。
王子拾起玻璃鞋。
隔天,王子在全国各地贴出了公告,表示:「我将迎娶能够穿上这只坡璃鞋的女性为妻。」全国的女性纷纷前去试穿破璃鞋,却没有人能顺利穿上。后来,官吏也将玻璃鞋送到两位姊姊的家中。
两位姊姊拚了命地想把脚塞进破璃鞋里,但最后都没办法穿上。
此时,灰姑娘开口说:
「能不能也让我试试看呢?」
继母和两位姊姊放声嘲笑灰姑娘,但因为官吏说王子希望所有女性都能尝试,便让她试穿破璃鞋。
破璃鞋和灰姑娘的脚完全吻合。
姊姊们非常惊讶,但更让她们惊讶的是,灰姑娘竟然还拿出另一只玻璃鞋。
「她就是我的新娘。」
王子看著灰姑娘的模样后,这么说道。
后来,王子和灰姑娘马上举办了婚礼。
两位姊姊为她们从前欺负人的行为道歉,也得到了灰姑娘的原谅。
从此以后,王子与灰姑娘就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
1
国中二年级的木嶋夕子有一个烦恼。
她很擅长念书,虽然她觉得自己和一般人没两样,但常被人说「心不在焉」。
该是要开始烦恼高中升学的问题了。
但刚刚提到的烦恼,指的并不是升学。
……说不定,妈妈不喜欢我。
当夕子一个人关在自己黑暗的房间,趴在床上时,这股想法强烈地从心底浮现。她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怀疑家人的事。对夕子来说,不仅是察觉这件事本身,就连继续深入思考都是一种打击。
夕子的家是非常普通的小家庭,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不同之处。
她有个大自己一岁、有点任性的姊姊,有点烦人的妈妈,只身在外工作、不常回家的爸爸,以及一只姊姊喊著想养,却由夕子负责照顾的宠物文鸟。就只是这样的家庭。
她认为这是个平凡的家庭。当然,她不可能对家庭毫无不满,每个人即便会怀抱些不满,但还是会非常珍惜家人。对夕子来说,重视家人是理所当然的,她知道这世上一定有险恶的家庭存在,听过那些家庭的故事后,很明显地会认为自己的家既平稳又普通。
她从来没有和家人吵架过。
虽然那是因为夕子总是忍耐让步,但她认为,自己在家里正是负责扮演这样的角色,因此只要能减少家人之间的摩擦就好了。
真要说起来,夕子其实没什么欲望。她几乎没有想要这个、想要那个的想法,加上总是负责扮演忍让的角色,不论什么事都让姊姊优先。这也不是什么令人难受的事,她认为如果有人有明确的需求,不如就让对方优先吧。
在家里,夕子总是礼让姊姊,而她总是最后。
自从她懂事后,一直都是维持这种模式。因为她认为理所当然,所以也没什么不满。
夕子总是被妈妈命令帮忙做许多家事,姊姊却不需要帮忙,到处玩乐。这对她来说也不算是吃苦,夕子甚至喜欢做家事。她认为姊姊不过是讨厌帮忙罢了,所以家事才自然而然落在自己身上,她也毫不在意。
她从来没被感谢过,这也没办法。
对夕子来说,为了家人帮忙做家事,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有个讨厌做家事的家人也没办法,就是这么一回事而已。毕竟这里不是公司,大家都是家人,所以就算有「这也没办法」的事,也没关系。夕子一直认为,家庭就是能够容许「这也没办法」的地方。
家人就是可以自然而然无条件互相帮助的人。
不管是否能接受家人的个性,都能自然而然无条件地容许。
夕子喜欢为了家人而帮忙家务,她也认为,总有一天如果她有需求的话,大家也会愿意帮助她。她至今未曾怀疑过这个想法,但──最近,想法开始动摇了。
起因是夕子的升学问题。
夕子喜欢念书,成绩也很好,她希望能念离家近、地方知名的高中女校升学科,而她也一直很憧憬那间女校。
当学校老师开始为学生做升学规画时,夕子想循著梦想,以那间升学名校为第一志愿,却遭到妈妈和姊姊的反对。要说这是从未说出一句任性话的夕子,唯一脱口说出的要求也好,这毕竟是她的希望。当她把在学校拿到的升学规画资料给妈妈看,说出自己的志愿后,妈妈却摆出「你说什么傻话」的烦躁神情,对不知所措的夕子这么说:
「……你不觉得这样姊姊很可怜吗?」
「咦?」
听到的当下,夕子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当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时,妈妈将姊姊叫了过来。姊姊听完来龙去脉后也突然动怒,母姊两人便在客厅轮番责骂她。
夕子虽然搞不懂她们生气的理由,但也因为她们的斥责而心碎,一边哭一边说自己错了,要撤回原本的决定。但是她们丝毫不打算停止责骂,在她们的叫骂声中,夕子察觉到异样,却无法说出是哪里不对劲。
「竟然拋下姊姊不管。」
「况且,你念书有什么用?」
「有那种闲功夫,还不如多帮忙做点家事,不然就赶快出去工作,赚钱回来。」
「我们家可没什么钱。」
责骂的内容总括来说就是这些。她们想说因为没钱让夕子升学,所以夕子应该要多做家事或去工作,以及夕子竟然把姊姊无法考取的学校当作志愿,姊姊实在太可怜了。
妈妈从未对夕子会念书这点发表过什么意见,现在却对此表现出无比的厌恶。母姊俩都骂她「是不是在讽刺人」、「不要太得意忘形」,这对夕子来说是不小的打击。
仔细回想才发现,不论夕子在考试当中得到多高的分数,妈妈也不曾褒奖她。反而是平常老爱公开说自己讨厌念书,成绩也的确不理想的姊姊,稍微拿到高于平均的分数,妈妈就会夸奖她「真是努力」。
夕子一直认为那是因为她的成绩从来没差过,所以妈妈不需要特地对她说点什么。就算偶尔在脑中闪过一点「真奇怪」的想法,她也会认为反正自己从来没有要求妈妈夸奖,因此她将妈妈的沉默当作是对自己的肯定。
但是,当她开始回忆后──
她察觉至今隐藏在脑内角落、那些「感觉怪怪的」的想法,当中有好几件事突然明显变得诡异起来。夕子至今都没有自己的愿望,只是一味顺著姊姊的任性和妈妈的气势生活,她认为家人就是这么一回事。然而这一切果然不对劲,就算姊
姊比自己年长,两人受到的差别待遇之大还是让她无法忽视。
以前的她从不怀疑,至今总是容许著这些事情。
然而当一切关系到自己的升学规画后,她不得不开始产生疑问。
但即使有疑问,夕子依然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受到家人不合理的对待。以前她只是完全没发现罢了。既然如此,理由是什么?她好烦恼、好烦恼,最后她得到的结论是:「说不定妈妈不喜欢我。」
──我可能被妈妈讨厌了。
被两人痛骂超过一小时后,夕子一个人在房间里,压抑著声音哭泣,断断续续思考后,她趴在床上心底这么想著。夜已深了,夕子在安静的房间里,远远地、含糊地听到了客厅传来电视的声音。
其中还稍微混杂著妈妈和姊姊谈笑的声音。
她们似乎很开心。夕子听著听著,突然无法忍受继续待在这个空间,趴在床上的她慢慢起身,像是逃跑似地静静离开家中。
现在的她,不想和感情融洽的妈妈和姊姊待在同一个家中。只有她看起来像是被家人放逐一般,她没有办法待在与她们相同的空间、相同的家里。
天空混浊而阴沉,好几朵灰色厚重的云遮蔽了黑暗的天空。
夕子感受著夜晚的空气,一个人在宛如与内心一般沉重的深夜里,无精打采地走在住宅区的小巷中。
她没有归宿。夕子走著走著,抵达了被附近住宅包围的小公园。她像是被公园的街灯光线吸引,一脚踏入公园内。随后,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的秋千上。
孤零零。
孤零零地。
夕子垂著眼,坐在秋千上,街灯无生命且微弱的光线逐渐被一点一点扩张的夜色笼罩,她形单影只地待在一片黑暗的世界,感到孤单又沮丧。
周遭空旷的黑夜和寂静,冷冷地压迫著心灵,她一个人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思考才行,整颗心绝望地彷佛沉入黑色沼泽。
然后,就在此时。夕子与「她」相遇了。
「……你在哭什么?」
「!」
听到突然搭话的少女声,夕子整个人吓了一跳,慌张地转头查看。那是带著冰凉音调,听起来异常冷静又淡漠的声音。在几乎可说是深夜时间的公园里,突然被那种声音搭话,夕子惊讶地转头确认,当她看见声音的主人时,又更吃惊地倒抽一口气。
一位「哥德萝莉塔」装扮的少女就站在那里。(注1:哥德罗莉塔,源自欧洲哥德次文化的日本次文化,带有颓废,华丽等形象。现多指该服装类型,其风格主要为及膝洋装、蕾丝、长袜、厚底鞋等,非常华丽精致。)
她究竟是何时待在那里?在离秋千不远的树下,盘踞小公园一角的黑夜中,站著一位身穿奢华哥德萝莉塔服饰的美少女。她那人偶般的面貌就像死人一样毫无表情。
从外表看来,或许是位高中生。她的身材异常纤细,并拥有几乎连电视上也不曾看过的凛冽美貌,那身漆黑的服装和长长的黑发彷佛融入夜色之中。超脱黑夜似的白净面容与身上的装饰品有著强烈的对比,这一切也都一起沉落至黑暗当中。
「……!」
夕子起了鸡皮疙瘩,以为自己遇到幽灵或是怪人。
看到她的瞬间,就连周围的空气也像「她」的服装一样,变得沉重又僵硬。
少女带来凛冽、艳丽、厚重、颓废的氛围。在至今的人生中,夕子从未遇过这种缠绕著异常气息的少女,而少女现在正用睫毛纤长的双眼,紧盯著夕子不放。
「是、是谁……?」
「我?我是时槻风乃。」
面对不禁开口询问的夕子,「她」如此回答。
即使得到回答,也无法解开疑问。夕子又接著询问:
「有、有什么事……吗?」
「没事。因为你看起来很需要帮助,我才出声跟你说话。」
这位叫做时槻风乃的少女淡淡地回答。夕子听完后,随即慌张地垂下还留著泪痕的双眼,用袖子不停地抹著眼角。
「没事……我完全、没事。」
深夜时刻被一位陌生人──甚至可说是诡异的陌生人──搭话,夕子的内心焦躁不已,拚了命地想掩饰打算逃离这里的举动。但是,当黑衣少女听了夕子的回答后,她像是看穿夕子的焦躁,唰的一声退了退身子。
「这样啊。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好。」
她说完后,乾脆地转身背对夕子,漆黑的裙子在黑暗中飞舞。
「我只是在想……你应该没办法回家吧。」
「咦?」
夕子听到她说的话后,惊讶地抬起头来。被说中了,为什么她会知道?
「真正没事的人,不会寻求夜晚的救赎。」
她向目瞪口呆的夕子说完后,任由黑色蕾丝缎带随风飘扬,从夕子的眼前走过。
「还有,有家可归的人──也没有必要寄托于黑夜中。」
「……!」
随后,少女迈步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这是非常短暂却奇异的邂逅。但是,如此短暂的事件,和少女留下的话语,都像是烙印在胸口般,强烈地残留在夕子的心底。
2
当在自家附近看到穿著○○女中制服的学生时,夕子的视线会不禁追著对方。
那是夕子的志愿学校。由于离家非常近,该校学生总是会出现在她的视野中。自从意识到升学这件事之后,夕子也开始期许自己能就读那所女校。
夕子喜欢念书,也非常擅长念书,更擅长孜孜不倦又认真地对待事物。学校是靠著念书得到的分数来评断优劣的地方,对夕子来说,这是非常开心又有努力价值的场所。
对她来说,比较容易来往的人,也都是和她一样,是既认真又以土法炼钢方式念书的人。只有和这种类型的人说话才不会感到困扰,来往时也不需要勉强自己,是很棒的交友对象。目前为止,她在校内交到的好朋友,全都是相同类型的女生。
她很不擅长面对花俏的女生还有男生。认真严肃又不懂得社交的夕子,曾被那种女生稍微欺负过,因此她总是觉得那种类型的人很棘手。
能够与自己交好的朋友,就只有和自己相同类型的女生而已。
那样的人绝对不多,因此夕子的朋友并不多。虽然她擅长念书,但不管是对学校还是教室,她都没有归属感。
然而某一天,夕子听到了这段话。
那是她刚升上国中时的事。级任老师说明考试和升学时表示,高中和大家从小学直升上来的国中不一样,只有成绩好的人才会被选上,并能学习更高层次的知识。
听到这番话,夕子的心境宛如眼前敞开了一大片空地,她开始憧憬起高中生活。她在那之前一直专心念书,但生活也仅止于念书,她从来没想像过未来,一直这样过活。
而后,夕子第一次自己调查关于高中的资讯,她才明白经常看见的那所女校,在地方上可说是排名很前面的学校,那是一所设有升学科的女校。当她明白后,也对那所学校抱持著某种理想。
里面一定有许多和自己一样的女生。
一定不用再害怕男生,也不用再避开花俏的女生。
去了这所高中,不就能享受更开心的校园生活了吗?在那之后,夕子没有告诉任何人,偷偷地以那所女中为第一志愿。她憧憬穿著女校制服的学姊们,同时,那也成了夕子描绘的光辉未来。
但是、但是──
这份憧憬,却被妈妈拒绝了。
她想要做点什么,这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梦想,无论如何都希望妈妈能点头答应。再这样下去,别说是第一志愿了,夕子甚至可能无法继续升学。
……好想见到爸爸。夕子这么想著。
她认为如果是爸爸的话,一定可以说服妈妈。
会称赞夕子很会念书的家人只有爸爸而已,爸爸会回应年幼夕子的要求、陪她玩耍。夕子认为,到现在都还会在电话中听她谈天说地的温柔爸爸,一定会赞成她继续升学。但是,爸爸只身派驻到偏僻的海外,父女之间已经有半年以上没有说句话了。
夕子不知道如何联络爸爸。
没有人告诉过她。大概──只有妈妈知道联络的方法。
如果想说服妈妈,就得先请她告知联络爸爸的方法,但夕子根本无法开口请求。
她想要同伴。
想要一位愿意支持自己的梦想,一位大人同伴。
因此,夕子在这天跑去教职员室找级任老师。放学后的教职员室充斥著和教室不一样的独特沉重喧嚣,夕子面对其中一张堆满册子、资料夹、列印文件的桌子,下定决心向弯腰驼背写著东西、还很年轻的男老师出声搭话。
「佐佐老师。」
「嗯?什么事?木嶋同学。」
老师抬起头来。佐佐老师是个非常豪爽又温柔,而且很受欢迎的老师。夕子也因为不是由恐怖的人担任级任老师而感到开心,但最重要的是当夕子在升学辅导中说出「想把○○女中当作第一志愿」时,这位老师大为赞成她的想法。
「如果是木嶋同学的话一定没问题。我认为这所学校非常适合你,我支持你。」老师对夕子这么说道。现在,老师能够成为她的同伴,也是可能有办法说服家人的大人。除了爸爸以外,老师是夕子唯一能立刻想到的大人。
「那个,关于升学的事情……」
「啊,嗯。我记得你想念○○女中对吧?」
夕子有点垂头丧气地开口后,老师毫不停顿地回答。
安心了。这股信赖感支撑著夕子,让她抬起头来直接切入正题。
「是的,其实,我妈妈反对我念……」
「咦?这样啊。」
佐佐老师听完后非常惊讶。
「咦──你的成绩很好,我认为那所学校很适合你啊。」
老师看来很困惑地歪了歪头。没错,老师愿意打包票支持我。
老师说过他会支持我。
既然如此。夕子正期待著──
「既然如此,我和你母亲谈谈吧。」夕子正期待老师会说出这句话。她偷偷放在心底的期待逐渐膨胀满溢,当她的期待即将涨至最高潮时,老师终于缓缓地开口说:
「嗯~不过,『如果你父母反对,那也没办法』。」
「!」
老师连同叹息一起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话。
夕子愕然失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师完全没发现夕子的不知所措,依然带著一如往常的快活语调询问:
「真可惜,你决定其他志愿学校了吗?」
「不,没有……」
「决定后再告诉我吧,想讨论的话可以随时过来找我。」
「好……」
只进行了这种交谈而已。夕子垂头丧气地离开老师的座位,走出教职员室。
「……」
她无话可说,也说不出自己的希望。
夕子希望能推翻老师刚刚说的否定结论,请求他帮忙说服妈妈,但夕子是位「非常听老师的话的乖孩子」,还是位「优等生」。老师并没有依夕子的期待,表现出愤慨的模样。她错失了说出请求的时间点。这么一来,以夕子的个性来说,也无法再开口请求了。
她很沮丧,步履蹒跚地下课回家。
傍晚的灰暗天空,就像是她的心境写照,她回到了家中。
在家里,她如机器人般抑郁地做家事,没有和往常吩咐她做家事的妈妈交谈,她默默地分类、摺叠洗好的衣服,收拾要洗的碗盘,并准备煮晚餐,然后又继续洗碗盘。
做完家事并吃完晚餐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由于妈妈要她每天打扫,夕子后来乾脆直接把打扫用具摆在她的房间角落,摆在她那没有窗户,像是仆人住的房间。今天她也一边听著客厅传来妈妈和姊姊开心的交谈声,边慢吞吞地拿出习题,放在桌上打开来准备念书。但她无法集中精神,将念书用的工具放在桌上后,郁系寡欢地什么也做不到,不知道如何排解胸口沉重灰暗的烦闷感,过了一小时、两小时,她依然虚度时间,踌躇不定。
「唉……」
只能发出叹息。
她苦恼著想不出任何结论,白白浪费时间。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得不到答案的状态下,夕子打开了收著○○女中的资料──那个收藏她满满留恋──的抽屉。
里面的资料竟然全部被撕个粉碎。
「!」
夕子一瞬间不禁停止了呼吸。她睁大双眼僵直不动。
简直不敢置信。她突然感受到针对著自己的恶意,因而起了鸡皮疙瘩。
不,她早就发现了,这并不是突然。妈妈和姊姊到现在为止,都一直认为她是个即使遭到这种对待也不需在意的人。
夕子以前只是没察觉罢了。对她来说,抽屉里破碎散乱的手册照片是她的世界,而她的世界却突然毁灭了。家人、升学、希望,一切都随著细碎散乱的学校照片毁灭了。
她朝著因墙壁隔开而看不见的客厅看过去。
稍微听见客厅传来每天一成不变的电视声,以及妈妈和姊姊的声音。
看似因为电视而发出的笑声刺入了夕子的心。她像是在凑齐抽屉里的学校资料碎片似地一把捧起,如同那天一样飞奔离家。
「………………!」
夕子宛如被悲伤驱赶般,在黑暗中拔腿狂奔。
她在住宅区灰暗的小巷中,紧抱著破碎的照片,从名为「家」的世界逃到黑夜中。她任由悲伤、冲动、焦躁发泄,不停地奔跑。然后,她再度跑进那座公园,快要跌倒似地跌坐在街灯下的地面上。
双手和双膝撞向粗糙的地面。
从手中散出来的手册碎片,全都撒在地上。
手册碎片就像破碎的希望,全都在眼前散落。而双眼流出的泪水,让眼前的景象在一瞬间消融、逐渐浸透。
「为什么……」
夕子从心底吐露疑问。
她喃喃说出疑问,任由疑问充斥在脑中。她在深夜的公园里,一个人不停地掉泪。为什么家人要如此对待自己,她完全搞不懂。到底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坏事吗?错综复杂的自问让她的心卷入混乱之中,她已无法承受家人毫无道理朝她掷来的阴险恶意了。
是我错了吗?夕子想著。
因为我错了,才被刁难吗?夕子在脑里拚了命地寻找梦想被家人撕裂粉碎的理由。
如果不给她一个理由,她根本无法忍耐。
我究竟做错什么?道歉会得到原谅吗?如果给个理由或许还能忍受。被悲伤和不讲理逼到绝境的夕子,边流泪边拚命思索遭到残酷对待的理由,自己究竟哪里错了。
此时──
冷不防地,冒出某个声音。
「你又在哭了。」
「……!」
在夜色中,哥德萝莉塔少女低头看著手撑在公园地面、边哭边质问自己的夕子。那位名为时槻风乃的黑衣少女,弯腰捡起地上的手册碎片,检视片刻后她稍稍眯起眼睛。
「这是我读的学校。」
「咦……?」
夕子抬起头来。
†
等她察觉时,夕子彷佛已经在接受谘商了。
夕子和穿著哥德萝莉塔服装、美到近乎恐怖的少女在深夜的公园长椅并肩而坐,她一点一点地从内心深处吐露出家人如何对待自己,以及自己梦想被毁灭的事。
「我有这个学校的学籍,但我拒绝上学,没有去上课。」
少女拿著手册碎片说道。听到这句话,夕子内心认为,这位诡异的少女并不是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人,她是考上自己憧憬的那所高中的学姊。或许是因为过于脆弱而产生错觉,无人可依靠的夕子,紧抓著她感受到的「缘分」,开口侃侃而谈。
而这位带著令人胆怯的美貌、面无表情又寡言的少女,也一反外表给人的冷漠印象,接纳了夕子。特别是她不帮腔附和、安静地聆听这点,意外地令人觉得舒服,也让夕子能继续说下去。
时槻风乃淡然听著夕子说话。
当夕子把郁积在胸口的话全说出来,陷入一阵沉默之后,对方静静地开口:
「……你就像是一位无法进入城堡的灰姑娘。」
风乃不带感情的话语,就像是某种神谕,铭刻在夕子吐露一切后的空虚胸口中。
「灰姑娘……」
「对灰姑娘来说,城堡舞会很重要。虽然我不觉得重要,但对你来说,这所学校也有同等的价值,对吧?」
风乃这么说道,灰姑娘和城堡就如同夕子和她的志愿学校。从她心中的幻想来看,手册上刊载的照片中,白色气派的校舍和在此上学的女学生模样,拿来比喻成城堡和舞会,可说是相去不远。
然后,就连妈妈和姊姊因恶意而反对,导致夕子无法就读那所学校的现况也很类似。风乃把默默为了母姊俩做家事的夕子比喻成灰姑娘,几乎贴切到令人无法反驳。
但是,灰姑娘和夕子之间有个决定性的差异。
「可是,我没有能帮助我的仙女……」
夕子低头喃喃自语。
没有希望、也没有人愿意帮助自己,就连看似最值得依靠的级任老师也无能为力。
「而且,我妈妈并不是继母,而是真正的亲生母亲。」
这也是让夕子最痛苦的事实。
如果是继母的话,还算可以理解。
「如果是继母的话,就算被欺负,我也能了解背后的理由。但她们明明是我的亲生母亲、亲生姊姊,我不懂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这让我……好痛苦。」
这是夕子的真心话。对非常听大人的话的「乖孩子」夕子来说,毫无理由的蛮不讲理是最令她痛苦的事。
她可以接受有理由的逆境,但无法理解必须毫无理由地受苦,这使她的心承受不小的负担。听完夕子说的话,风乃再度开口:
「令人遗憾的是,毫无理由就奴役家中的某位成员,这样的家庭多得不胜枚举。」
「咦……?」
夕子完全无法想像风乃如此果断的说词。
「如同爱自己的家人不需
要理由,瞧不起自己的家人也不需要理由。」
风乃说道。
「兄妹或姊妹之中,如果有谁无条件地成了家里的公主,那么,成员中有谁成了无法忤逆他人的奴仆,同样也是无条件的。不只爱是无偿,轻蔑也是无偿。」
「怎么会……」
夕子愕然地喃喃说道。她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语句。
夕子一直相信家人之间有著无偿的联系,但是像风乃认为这是「情感绑架」的想法,对她来说是个冲击。
「特别是如果家里有公主存在,就必须要有奴仆随侍。」
风乃接著夕子的呢喃继续说:
「金钱、劳动、爱情、立场、幸福,全都是相对并有限的东西。如果要在家中供养公主,也必须从另一处榨取能用来供养的事物才能成立。被榨取的人如果接受了这个现况,就会将之视为『家人的爱』。你没有亲身经历过吗?」
夕子没有回答。即使不回答,她也十分明白答案是什么。
「接下来只是我的想像。你的母亲是不是为了过度灌注无偿的爱给你那位名为姊姊的公主,因此从你身上无偿榨取任何东西?姊姊之所以是公主,八成因为她是长女,而身为妹妹的你之所以沦为奴仆,是因为你比较稳重。大概只是这种一点也不重要的琐碎理由吧,但不管有无理由,一切已成定局。她们不允许你站在比姊姊更好的位置,不允许你得到比姊姊还要优等的学历,不允许你过得比姊姊还幸福,这些都在不知不觉间决定好了。所以,纵使你拚了命地在自己身上寻找理由,也不会有答案,更无法改善。」
风乃淡然地断言。
「看到你让我察觉到,为什么灰姑娘要默默地为了姊姊们工作。」
「……」
「或许是因为,灰姑娘也爱著自己的家人吧。」
夕子听著这些话,低头不语。
她的心被沉重的绝望笼罩,如果这是真的,那该怎么办才好?
即使是对利害关系很迟钝的夕子也清楚地明白,如果在此时放弃,就等同于放弃往后的人生。她想做点什么,但还只是国中生的她,什么也做不到。
「我该怎么办才好……」
夕子阴郁地呢喃。
「如果没有仙女,我根本无能为力……」
没有仙女的帮助,什么也做不到。
如果没人变出南瓜马车,连一步都无法前进。
夕子坐在长椅上垂头丧气,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相握。一旁的风乃像人偶般坐著,用那双彷佛玻璃塑造的漆黑眼瞳,直直盯著黑暗的夜色。不久,她静静地说:
「……灰姑娘应该要向自己的父亲求救才对。」
听到这句话的夕子恍然大悟。
「为什么灰姑娘的父亲不拯救自己的女儿呢?女儿明明被自己的再婚对象和对方带来的孩子残酷地对待。」
「……!」
「父亲只是没有发现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没发现呢?如果父亲知道了却不帮忙,理由又是什么呢?」
夕子依然低头。但现在,她的意识终于从深层漆黑的烦恼中浮起,聆听起风乃的话。
「你果然和灰姑娘很像。」
风乃这么说,并缓缓地从长椅起身。
风乃的服装、黑发、黑色蕾丝缎带在黑夜里飘扬,她离开低头坐在长椅的夕子身旁,站在夜晚之中。
「从你话中描绘出来的温柔父亲,以及你父亲在家里的薄弱存在感,都和灰姑娘的故事如出一辙。灰姑娘明明爱著父亲,却不曾寻求父亲的帮助。听完你说的话后,我发现你明明希望父亲出手援助,却刻意寻找不去执行的理由,因为你把父亲排除在求救的人选之外。在你形容的世界中,温柔的父亲其存在感非常薄弱。」
然后──
「……仙女和父亲,你希望谁来帮助自己?」
风乃在最后拋出这句话后,便从夕子的眼前离开。
听著风乃的问题,垂著头的夕子紧咬牙关,抬起头来,对著风乃的背影出声询问:「请问!我下次再来这里的话,还能见到你吗?」
听见询问的风乃,带著那副冷漠的美貌,稍稍往后转头。
她说:
「我永远都在夜晚之中──
我会祈祷,希望你不再需要来到这里。」
3
夕子想著。
如果我是灰姑娘,如果我的家可以比喻成灰姑娘的家,那么灰姑娘的父亲不帮助灰姑娘,原因出在灰姑娘自己。
灰姑娘在举办舞会前的日子,不论多么辛苦,都不曾对自己的境遇抱持疑问。没有抱持疑问,就代表接受了这种境遇。即使遇到难受的事,对灰姑娘来说,也不过只是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
从不怀疑自己遭受的待遇,也不曾开口表达不满,完全没有任何理由需要去拯救这位朴素又能干的「乖孩子」。
所以爸爸才没有发现。即使察觉女儿的处境奇怪,打算出手帮助,若女儿从不怀疑自己过著苛刻的生活,还勤勉地过日子,也就更不可能将女儿从那种生活中救出来。当本人终于察觉不对劲,非得脱离不可时,一切都为时已晚。持续好几年的关系已无法轻易毁坏,直至今日才表达不满,妈妈和姊姊只会认为「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什么傻话」;爸爸也只会觉得「为什么不早点说」。
只要接受一次不合理,任其在生活中扎根定型,未来试图推翻不合理时,对他人来说反而才是不合理的事。
而像灰姑娘这样的「乖孩子」,更无法推翻不合理。如果不接受,就会被妈妈或姊姊责骂,她也认为现实正是如此,而她更害怕自己可能会被爸爸责骂「为什么不早点说」。
开口诉苦这种事,是毒药。
吞下苦楚默默承受,反而还比较轻松。
她说不定还会破坏自己和温柔爸爸之间的关系,她不想让爸爸烦恼,不想害爸爸担心,不想被爸爸讨厌。
但是,她希望爸爸能够察觉。
希望爸爸救她。但她其实也放弃了想让人拯救的想法。
所以「乖孩子」灰姑娘只能保持沉默;「乖孩子」又「认真」的夕子只能保持沉默。
夕子将风乃口中的话当作契机不停地思考,最后得到的结论扑通一声掉落胸口。灰姑娘只能一味等待爸爸察觉、等待仙女现身帮忙。从某方面来说,这是个绝望的结论,但夕子和灰姑娘不一样,她至少还有时间。不同于马上就要开办的舞会,夕子距离高中学力测验还有一年以上的时间。在这段期间,她可以等待爸爸察觉、等待仙女帮忙,或是自己亲口向爸爸表达目前的窘况,她还有等待这样机会和决心的时间。
夕子认为──如此一来,就能忍耐了。
如此一来,夕子就能不再流泪,忍耐她终于发现的不合理生活。
只要能接受现况或有目标的话,「认真」的夕子便能发挥她擅长的忍耐。从那天以后,夕子就不再哭泣了。
自从夕子的升学规画被轮番斥责后,妈妈和姊姊的刁难变得越来越无情。
不知道是不是仆人先前说出了不知分寸的话,妈妈开始命令夕子做比以前还要劳苦的家事,甚至对她做事的方法也说出许多不曾说过的挖苦。姊姊也开始带著讽刺与否定的口气,对夕子做的家事、学业、读书等事都逐一批评。
「懂吗?就算你会读书,也没办法生活。」
或是──
「做那种事根本白费功夫,还是你只是想讽刺我?个性真差。」
她每天都被迫承受这些话语。原本以为妈妈只是说话比较直接,以为姊姊只是爱耍任性,直到现在,她更明确地发现,这全都是瞧不起她的言行。
有如针毡,又如沾满了灰尘的床铺。
母姊俩为了不再让夕子抱持与身分不符的梦想,轮番摧毁她的心。
但是,夕子不再诉苦,只是默默地生活。她无法像以前一样不知情地绽放笑容,她觉得难受,但也不会再去承受足以让她哭泣的打击了。
从旁看来,她像是放弃了。
但是,夕子并没有放弃。她只是扼杀自己,拚命地忍耐。
要忍耐,等待机会到来。每天按照妈妈的命令,一边默默地做家事,一边侧眼看著整天玩乐度日的姊姊。
她假装自己放弃,等爸爸打电话回家时,再让爸爸察觉到不对劲。
忍耐、忍耐,花点时间,培养自己亲口表达窘况的决心,好好思考诉苦时要说的话。为了「那个时间点」得好好准备。当她下定决心后,不论妈妈和姊姊对自己多么苛刻,给自己多么不合理的待遇,她都能当作是为了迎接「那个时间点」的粮食。
越是难受,越能喂养决心。
心里越是难过,爸爸越容易察觉到问题。
夕子把这个想法藏在心底,这样的态度让她的反应看起来变得迟钝,妈妈和姊姊的刁难也一点一点地增加。但是,刁难就像是替夕子内心的炉灶添柴,让酝酿决心的她满身是灰,静静地等待。
当她忍耐的决心快要动摇时,她会在深夜去那座公园。
只要去了公园,一定会
发现风乃的身影,风乃对她说:
「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风乃不肯定也不否定夕子的决心,当夕子与引导她下决心的风乃对话后,她就得到了力量。与风乃对话时,夕子可以窥见风乃在话中的暗示,令她涌起继续完成决心的活力。
那活力并非大火般的热情,而是安静、低温、慢慢燃烧的火焰。
那是将姊姊和妈妈的刁难化为燃料的低温火焰。而风乃说的话,具有让火焰在内心的炉灶复苏的力量。
「如果我做出正确的行动,或许就不会遭受到这种待遇了吧。」
有一次,夕子脱口这么说,风乃也回答:
「我不知道正确解答,但能收集间接证据。」
「间接证据?」
「这个嘛……举例来说,你的名字由来是什么?,」
「咦?我记得是因为我在傍晚出生……」
「你姊姊的名字是?」
「……琉璃佳。」
「真是显而易见啊。我不认为从一出生就受到如此差别待遇的人,能做出你所说的正确选择。」
万事皆是如此。
风乃的话,轻易挖出夕子从没思考过的事实。
她看起来并不欢迎夕子来到公园,但会迂回却明确地为夕子的烦恼找出解答。夕子虽然成绩好,头脑却不如风乃灵活。夕子认为,如果读那所女校的人都必须像风乃一样思绪清晰,那她铁定考不上。
「你真聪明。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
「这和头脑好坏无关,我只是经常用这种方式思考。」
「难道说,如果不能像那样思考,就无法考上○○女中吗?」
「刚好相反。整天思考这种事是无法妥协进入名为学校的鸟笼,这根本不算聪明。」
「……你为什么不再去上学了呢?」
「因为我的朋友死了。」
「咦?」
「正确来说,是因为我看见朋友死了。既然大家最终都会迎向死亡,没必要勉强自己适应那种环境。我只是这么想罢了。」
「咦……你的朋友死了吗?为什么……?」
「……我问你,当你看见我以这身打扮在深夜中走路时,不觉得恐怖、毛骨悚然,或是诡异吗?」
「咦……?」
「我之所以打扮成这副模样,走在夜路里,是因为我的心已死。这身衣服是死亡的装扮。会在夜里走路,是因为死人在白天走路很痛苦。你当时为了想活下去才哭泣,对吧?既然如此,你最好不要再见到我。我看见你因痛楚而难受,才会出声向你搭话。如果你现在觉得心情轻松了,最好别再来这里。虽然你会赞同我说的话,可是,会深深地点头同意我说的话的人,全都是心灵某处已死,或是想粉碎一切的人。」
「……」
夕子有时候听不懂风乃的话中之意,风乃有时候会说出像这种试图远离她的话语。
只是,风乃的态度淡然,看起来一点也不对此感到困扰。
而夕子也毫不顾虑地继续前往公园。不知不觉间,她已醉心于这位名为风乃的少女。
4
夕子持续过著新生活。
白天,她忍受妈妈和姊姊的刁难。她深信,只要她遭到越凄惨的待遇,爸爸就越能够察觉不对劲。当她觉得难受时,就在晚上前往公园,与风乃见面谈话。只要和风乃说话,她又能得到心灵上的力量,继续忍耐下去。
这是夕子新的日常生活。
这样的生活暂且持续了一段时间。
但是,某天,当夕子不知道是第几次趁著深夜外出,和风乃见面后的归途中,她突然在夜晚漆黑的路上,被一名陌生男子搭话。
「喂,我说你,刚刚是不是去见一位穿著黑色衣服的女生?」
从公园回家的漆黑路上,夕子与一位骑著脚踏车的年轻男子擦身而过。
那位男子横越夕子的前方时,突然停下脚踏车,向她说话。
夕子的心揪了一下,不由得停下脚步。在深夜的路上遇到行人,又是被一个男人搭话这件事,让夕子剎那间全身僵硬,胆怯起来。
男子询问的内容也说中她的行为,简直就像刚刚被监视似的。当夕子理解到这不寻常举动的瞬间,立刻后悔停下脚步。她感觉到生命有危险,背后窜起一阵寒颤。
「……!」
「你见到了吧?那个女生。」
面对因为害怕而站立不动的夕子,男子又重新说了一次,他的眉间深锁,双眼好像在瞪人。夕子的心脏像是打鼓似地跳动,跨在脚踏车上的男子站在畏缩得动弹不了的夕子面前,用沉静又恐怖的表情,盯著夕子不放。
他是位身形纤细,年纪看起来大约是大学生的青年。发型仪容毫无不洁之处,面貌看起来也不坏,但他盯著夕子不放的双眼,总令人觉得很阴郁。
什么?
什么?这个人是?
夕子起了鸡皮疙瘩,紧张感用力揪著她的胸口。在充斥著紧张与黑暗的几秒沉默后,盯著她看的男子又再度开口:
「让你害怕真是抱歉。但是,你最好不要再去见那个女生了。」
他这么说道。
「咦……?」
「就是那个女生啊,时槻风乃。」
男子开口对惊讶的夕子说出风乃的名字。夕子因为紧张而僵硬的思考还来不及产生疑问,男子又以认真的表情继续抢话:
「如果是我搞错倒还好,但如果你已经见过她,今后别再和她见面了。」
「咦……什么……?」
「和她扯上关系的话,会有人死掉。『因为她是个死神般的人类』。」
「!」
那沉重的口气像是在警告或劝说,语气沉静却强势有力。从这位青年口中说出了风乃的名字,以及与风乃有关的告诫,让夕子感到一阵混乱,当她理解青年的话中含意,反而从心底涌现一股怒火。
夕子几乎是打从出生以来,头一次为了他人的事而生气。
「……你在说什么?而且,你又是谁?」
夕子说道。稳重的夕子可说是第一次用凶狠的语气说话,她边说边慢慢地拉开与男子的距离。男子见状却也不打算移动身体,只稍微摆出费解的表情,回答夕子的疑问:
「我叫森野,森野洸平。」
他报上姓名。
「……森野先生,你要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会做,只希望你别再去和那个时槻风乃见面了。记得这点就好,如果不希望有人死掉的话。」
男子又重复刚刚说的话。夕子的眉间紧皱,她瞪著男子再度往后退说:
「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吗?那么,再见。」
「……等一下。」
为了留住准备逃跑的夕子,男子从放在脚踏车篮子内的背包中拿出笔记本和笔,快速且潦草地写下一些内容,并撕下页面。
「这是我的联络方式,你至少收下这个,收下后就回去吧。」
男子说完后,伸长手把写著姓名和电话的笔记纸递到夕子的眼前。
「……」
「我什么也不会做。」
听到对方说收下就能回去,夕子踌躇了一下,她盯著男人的脸,惧怕地伸出手。紧张之余她用指尖夹著纸,像是抢夺似地拿起笔记纸后,又赶紧拉开双方的距离。
夕子紧张到甚至感觉肋骨一阵疼痛,男子没有试图往前缩短距离,也没有做出诡异的动作,只是老实地将笔记本放回包包里。然后,男子看著依旧警戒并紧盯著他的夕子,用认真的表情说:
「如果觉得有什么诡异的事,就联络我。」
「……」
「我会帮助你。特别是当你想死的时候,或是要杀人的时候。」
这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夕子直直盯著满口不知所云的男子,缓缓地拉开双方的距离,准备离开现场。而男子依然只是跨在脚踏车上,看著距离越来越远的夕子。充分拉开距离后,夕子立即转身奔跑,背后有个声音对她叫喊:
「知道了吗?和她扯上关系的话,会有人死掉。我没有骗人!」
夕子装作没听见,像是要挣脱什么似地拔腿狂奔。
「『我的家人也已经死了』!」
「……!」
夕子奔跑著,用尽全力在深夜中逃跑著回到家中。
怎么回事?
那个男的是谁?
和风乃交谈后得到的力量,在那天全都付诸流水。那种陌生男子说的话根本就不值得一听,她试图忘了对方说的话,但实际上,男子的忠告以及警告不停地在她脑里盘旋。
毕竟连风乃自己都曾说过一样的话。
和风乃扯上关系的人会死。这是什么意思?夕子在意到无法从心底抹去疑问,而她也无法鼓起勇气直接询问风乃。她害怕如果听到无可挽回的答案后,可能无法再见到风乃。所以,夕子既不询问,也没说和那位青年见过面的事,装作没事般继续去见风乃。
为了逃避对风乃产生的不安之心。
为了不要察觉自己的不安,她将
妈妈和姊姊丢来的恶意化为柴火,继续添到内心的炉灶中,她满身是灰,熬煮著决心之豆。她很擅长忍耐,一边忍受妈妈和姊姊的嫌弃,一边默默地工作,扼杀内心的不安,过著黑暗的每一天。
然后──大约在夕子过著忍耐生活的两个多月之后。
她殷殷期盼的电话来了。
是爸爸打来的电话。
「夕子,爸爸打电话来了。」
夜晚,家里的电话响起,妈妈接起电话不久,板著脸孔递出无线话机后,夕子几乎是扑过去拿走话机,为了远离家人的视线,她还跑回自己的房间。
「喂……喂?爸爸?」
『夕子?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夕子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著好久没听到的爸爸声音,几乎要掉下眼泪。
「嗯,我没有生病或受伤喔。」
『这样啊。』
回答爸爸问题的声音,究竟听起来有多懦弱呢?又流泻出多少至今为止的辛劳呢?
『有没有好好念书?不对,你应该没问题。毕竟你喜欢念书嘛。』
「嗯、嗯……」
爸爸顺水推舟问了问题,夕子也直接回答。她原本打算灌注所有情感在回答的口气上,但一切却在听到爸爸因关心她的学业,而用一贯温柔的语气询问的瞬间,内心的情感全都爆发了。
「……没、没问、题……!」
『夕子?』
夕子原本在心底预定好该说什么、该怎么开口,却在一瞬间全面崩毁,她脑内的剧本和情感的堤防一度崩溃,破碎的语言和感情全像浊流般混合,无法再化为其他语句,赤裸裸地从心底吐露出来。当她发现自己是家里的奴仆后的两个月,她不停地忍耐、等待。在等待期间,一切、一切的事件和回忆,全都浸透溃烂,自心底一涌而出。
『夕子……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一端的爸爸发现了异常,询问夕子。
那是担忧夕子的声音,听了之后,计画什么的全都付之一炬。
「爸爸,那个、那个……!」
夕子用像是小孩般的笨拙言语,混著哭啼声,断断续续地表达她现在的状况。没办法念第一志愿学校、被妈妈和姊姊刁难、发现姊妹之间的差别待遇等等,全都用乱七八糟的语句,拚命地说给爸爸听。
爸爸耐著性子聆听夕子混乱的说明。
当爸爸听完诉苦后──
『我明白了。』
他认真地说。
『我会跟妈妈谈,可以把电话交给她吗?』
爸爸这么拜托夕子。夕子怀著连她都不知道是开心、感谢、期待,还是不安或恐惧的心情,用力地回答:「嗯……!」随后马上飞奔出房间,像是塞东西似地,把无线话机交给人在客厅、看见夕子后摆出不可思议表情的妈妈。
然后──
我做到了……!
终于做到了……!
夕子逃离似地离开客厅,跑到走廊,又反手关上门,她一边喘著紊乱的呼吸,一边在脑里重复这两句话。
我终于做到了。她双眼泛泪,全身发抖,呼吸急促,止不住心脏的悸动。
虽然和原本的规画完全不同,但最后终于、终于还是做到了。她告诉爸爸了。紧闭的客厅大门对面,传来妈妈歇斯底里的怒吼声,状况开始改变了。夕子被埋在灰里而停止的世界,像流沙一样开始出现无法制止的崩塌。
她听著背后传出妈妈的吼叫声,自己则悄悄地回到房间。她坐在房间的墙壁旁,身体贴著墙,一边聆听心跳声,一边带著祈祷般的心情等待时间度过。那就像是世界崩毁后而撼动的感觉。夕子边感受边乾等,她只能把一切交给爸爸,等待最后的结果。
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过了一小时或两小时,妈妈讲电话的声音仍然持续,从未中断过。
当夕子开始对等待感到疲倦时,她听到妈妈的脚步声,明显不愉快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的房间。妈妈没有敲门便粗暴地开门,把无线话机丢到房内的床上,一语不发。
妈妈板著脸,直接离开了。
茫无头绪的夕子只能呆呆地目送妈妈走远,她缓慢地捡起床上的话机,贴在耳边。
「……喂?」
『啊,夕子?』
当夕子出声后,她听见爸爸的回话。当她听见爸爸的声音,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夕子怯生生地询问电话另一端的爸爸。
「那个……怎么样了?」
『啊──我和你妈妈谈过了。』
爸爸回答的声音似乎有点含糊不清。
她有不好的预感。为什么要发出那种声音?之后,爸爸用好像难以启齿的口气说:
『爸爸果然啊,不是很清楚状况,所以你自己跟妈妈谈吧。』
「咦……?」
夕子只是这样回答。
爸爸究竟和妈妈谈了什么?爸爸说了什么,又被妈妈讲了什么,才会对我说出这种话?夕子完全无法理解。
「这是什么意思?爸爸……」
『所以说,爸爸不太清楚状况。』
爸爸用想赶紧结束话题的口气说道。
『抱歉。因为你妈跟我说,根本就不在家的人不要在此时开口说这种话。被她这么一讲,爸爸什么也没办法提了……所以你们那边的事,你们自己好好谈吧。』
「……!」
听起来闷闷不乐的声音,还听起来像是把夕子的诉苦当作烦人的工作,想要早点结束的平坦声调。
『就是这么一回事。』
听到爸爸的回答,夕子遭到眼前逐渐阴沉的想法重击。
『那……就这样了。你要保重身体。』
爸爸不顾呆滞的夕子,直接挂断电话。
脑中传出「沙──」的一声,夕子震惊得面无血色,拿著无线话机的手无力地垂到膝盖。她跌坐在房间地上,只能呆呆地盯著无线话机。
为什么……?
脑中只浮现出这句话。
她以为只要让爸爸察觉到不对劲,向爸爸诉苦就能解决问题。她如此深信,但一切却被推翻了。先前从客厅传出妈妈的怒吼,那些粗暴的谩骂叫嚣,让爸爸屈服了。
经常不在家这件事,是爸爸心底的愧疚。
大部分的父亲并不介意这种事吧。但是,温柔的爸爸无法忽视这份无可奈何的愧疚。
被愧疚苛责后,爸爸屈服了。
但是,夕子原本一直相信,她原本一直相信爸爸会帮助自己。
难不成──
夕子这么想著。
难不成,灰姑娘之所以一语不发、忍耐一切的理由,就是因为如此?夕子这么想著。灰姑娘和夕子一样,灰姑娘原本相信爸爸会拯救自己,才静静地忍耐。爸爸只不过是没有察觉到问题,只要她做个乖孩子,总有一天爸爸会察觉的,并且帮助自己。或许她就是因为如此深信不疑,像个傻瓜不停地忍耐。
后来,在舞会的夜晚,她一个人流著泪。
爸爸完全没能拯救自己,她唯一的希望破灭了,在仙女现身之前,她不停地流著泪。
就像现在的夕子一样。
夕子边想边感受泪痕流过脸颊。夕子活在现实世界,仙女并不会现身。
仙女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没有仙女出手相救的灰姑娘,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夕子发著呆,她像个断了线的人偶,呆坐在地上。脑中与眼前尽是绝望。
「……」
然后,有个人正盯著这样的夕子。
妈妈刚才开著没关的房间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穿著居家服的姊姊站在那,看著怅然若失、流著泪的夕子,还稍微浮现出一点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表情。
「……怎么?你在哭吗?真恶心。」
姊姊开口嫌弃夕子。夕子没有回答,她虽然有听到,但感情的容器已经装满,无法再容纳更多的情感了。
姊姊看著毫无反应的夕子片刻。
双方没有任何动作,过了一段时间,两人依然一语不发。
管他姊姊在不在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夕子的心宛如粉碎成黑色的灰烬一般绝望,她应该不会因为姊姊总爱挂在嘴边的无聊刁难而难过。原本应该是这样。
但是────
「夕子,我决定要去考○○女中。」
噗滋。
姊姊说的话,像是一把刺进柔软内脏的锐利刀刃,深深埋入夕子的胸口。
「…………咦?」
再度刺入死去之心的诅咒之刃。姊姊对著不由得发出声音的夕子说:
「○○女中。虽然制服既老气又不可爱,我根本没放在眼里,但我现在改变想法了。反正只要不考升学班,我应该进得去。」
姊姊用听起来一点都不愉快的语调说道。
「虽然那是所无聊的学校,但至少能帮我的学历加点分。只好忍耐啰,唉──」
姊姊说完后,看著不禁转头看向她的夕子,哼出一声鼻息后,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
「…………」
夕子
全身僵硬。
姊姊说的话深深地刨挖原本已死的心,她感觉到肚子里有一股既深沉又恶心的疼痛,彷佛刀刃正来回搅拌著内脏。
姊姊先用反对来击溃夕子,现在又心怀恶意,故意要报考夕子无法就读的志愿学校。难道这是妈妈的意见吗?不论如何,夕子一想到梦寐以求的○○女中,将要让破坏她梦想的罪魁祸首之一的姊姊就读时,就觉得胸口一阵恶心,几乎要反胃了。
「唔……」
胸口正在「燃烧」。
彷佛熬煮著一锅腐坏豆糊般的感受从胸口涌现、扩散。
爸爸的回答破坏了夕子的世界,而姊姊说的话又体无完肤地玷污了一切。无人出手相助,也没有仙女的存在。夕子失去一切,满身是灰的她,内心逐渐扩散发出腐臭的炎热。
啊……
烧灼胸口的炎热。
不快的炎热。不快的冲动。
啊……啊…………
这是夕子头一次感受到的情绪。
就是「憎恨」。这是有一点迷糊的「乖孩子」及「优等生」夕子,第一次对他人不,是对家人、对破坏自己温柔的世界的一切,感到几乎令人发狂的激烈憎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疯狂的冲动一瞬间爬遍全身,脑内、眼前全都一片空白。
她用全力紧抓自己的肩膀和衣服袖口。手指骨疼痛到嘎吱作响,力量充斥全身到几乎打颤,袖口和胸口的衣服缝线处噗滋噗滋地逐渐扩大、裂开。她打从出生以来从未释放过如此强大的力气,骨头和肌肉都发出惨叫,但也被心底发出的悲戚叫喊声涂抹、吞噬。
她站了起来。一把抓住立在狭窄房间一角的拖把,那是她身为奴仆的象徵。她彷佛要断气似地用力紧抓拖把,一语不发,凭著冲动使出全身的力气,尽情地在房内挥舞。
咻──发出一道风切声后,手上的拖把砰的一声,用力撞到又硬又重的东西,同时发出凄厉的破坏声响打击著鼓膜和全身。书架上的东西和桌上的物品发出巨大的声响后,全数四处飞散,书架的层板破裂,壁纸和门的表而也被割出莫大的痕迹。
「…………………………!」
即使如此,夕子依然一语不发,依旧毫无表情。
在情感高涨的激情之下,她的脸像纸一样白。她穿著破掉的上衣,任凭心底膨胀的冲动驱使自己挥舞拖把。从天花板掉下来的日光灯应声碎裂,听到声音的妈妈和姊姊神色大变,赶来确认状况。
夕子用尽全力痛殴,以足以划破空气的速度用拖把殴打妈妈和姊姊。痛揍柔软物体时的手感,和撞击书架与墙壁时的手感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残酷的声响,以及敲打肉和骨头的闷钝感触。头和肩膀惨遭攻击的妈妈和姊姊发出哀号声,蹲在走廊上大哭。夕子俯视著她们,用尽全力朝著她们的背部及用双手护著的头殴打了好几下、好几下。但她却没有感到一点舒畅,只是默默地朝下殴打。最后墙壁和天花板布满飞散的血迹,她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台机械,一点也不轻松愉快。
夕子的世界已经惨遭毁灭。
夕子的希望已经惨遭践踏。
一切都不协调,什么也感觉不到,不久,夕子转身背对除了啜泣以外什么也做不到的两人,挥舞著拖把破坏家里的所有东西,连鞋子也不穿就飞奔出家门。
「────────────────!」
她奔跑著。她在心底大吼大叫,在深夜里奔跑。
她在一片黑暗的夜路中,一个人吼著没人听得见的尖叫声,不停地奔跑。
她任由心中因骇人的压力而膨胀的冲动,驱使自己往前跑。那是世界毁灭的声音、理智剥落的声音。夕子穿著破衣,拿著拖把,光著脚,任凭疯狂的冲动带著她不停地奔跑。
她的目的地是曾为第一志愿的女校。
对夕子而言,那是她的城堡,也是她无法到达的希望之地。
熄了灯的女校正门有一座广大的阶梯,还有高耸的围墙、护栏、气派的大门及校舍。夕子一抵达校门前,便抓住并爬上眼前连大人都会犹豫不前的护栏,侵入深夜的校地。
然后,她直接穿越前庭,跑向学校的正面玄关──她高举手上的拖把,狠狠地敲碎玻璃大门。玻璃门发出爆炸般的激烈声响,应声碎裂,碎片飞散到地面,又发出清脆的声响。警报好像响了,不过夕子毫不在意,她穿过玻璃碎裂的大门进入校舍,在憧憬的校舍内到处奔跑。她用拖把破坏了所有眼前能破坏的窗户、门、柜子等物。
空无一人的学校响起破坏的声响。
在破坏声以及四散的玻璃碎片中,夕子喘著气奔跑、疾驰、挥舞拖把,毫不在意身上因玻璃碎片而受的伤,一个劲儿地破坏。她从口中发出彷佛从心中喷出的大笑声,高声大笑的她,双眼流出宛如从心中挤出的泪水。
她已经分不清那是泪还是血,全身疲惫不堪,要是正常人早就无法再施力了,但她像是被心中的叫喊追赶,依旧不停地胡闹乱跑。
即使如此──还是要破坏一切。
破坏城堡、破坏舞会。自己已经无法到手的梦想,竟然还座落在这里。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梦想竟然成了姊姊的囊中之物,完全不可原谅,所以只好全部破坏掉。
破坏自己再也无法前往的舞会,破坏舞会的舞台。当破坏了整排窗户后,走廊在黑暗中散乱著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夕子不在乎地在那条玻璃走道上跑来跑去,无数碎片刺进她赤裸的脚底。
碎片重叠包覆她的脚底,穿著破碎玻璃鞋的灰姑娘一边踏著血脚印,一边在城堡走廊奔跑。激烈的疼痛像喷发的火焰,碎片刺进肉里,削去神经。面积较大的碎片刺破脚底,带著剧痛陷入骨肉,摩擦著筋肉;面积较小的碎片削去皮肤,深入暴露在外的皮肉中。
脚底肉中的碎片越是互相摩擦得嘎吱作响,就越是深陷于其中。渗出的血液似乎吸附了肉眼无法看见的细小碎片,贴在脚底后,又一片片逐渐埋进肉中。当再度踏出下一步时,血液又会吸附其他碎片。脚底刺著密密麻麻的碎片,即使出现空隙,也会立刻刺入下一片碎片,因体重的重量而沉沉埋入肉中的碎片上,又再一次踏入下一片碎片。
夕子穿著好几层密密麻麻直入骨头,由血、肉和玻璃组成的混合物,她像是被剧痛冲昏头,不停地在玻璃走道上奔跑。陷入脚底的坚硬玻璃和走廊铺设的坚硬油毡建材相互摩擦,这份感觉化为不快的刺痛,直传神经。因体重加剧的疼痛,使得每次奔跑时双脚燃烧般的痛楚和不快的触感直冲脑门,全身流出大量的冷汗。
夕子的意识渐远,眼前一片血红。
即使如此,还是无法阻止她的冲动,她把一楼破坏殆尽后,朝著二楼去,把二楼破坏殆尽后,又朝著三楼去。此时,她听见警车的汽笛声。那是接到警报而驱车前来确认的保全公司,以及接到他人报警而赶来的警车。警车的车顶闪著警示灯,发出的红光经过破碎的玻璃反射,让漆黑的走廊摇身变成煽情赤红的舞台,光线一闪一闪地往天空照射。
即使如此,这一切仍无法阻止夕子。还不够──
和夕子失去的东西相比,这种程度还远远不够。
夕子的双眼映入了在楼梯间奔驰的保全人员。他们大喊还不快住手、把手上的东西丢掉等等,一边吼叫一边靠近。夕子立即转身逃跑。
还不够。
还远远不够。
我还不想被逮捕。夕子踩著涂抹著血与玻璃的步伐在走廊上奔跑,她朝著另一座没有保全人员在的楼梯逃走,用最快的速度往下跑。剧痛和红色警示灯让她的眼前一片血红,在赤红的世界中,她在深夜里高速跑下楼梯。
下了楼梯,穿过一楼的窗户,跑到校园内。
警察和保全人员聚集在一起,但人数还很少。她看准人员稀少的追捕者之间的空隙,逃到敞开的校门前方的那座广大的楼梯。
她跑下楼梯。
一边往下跑,一边用被痛楚和缺氧掠夺而丧失的思考片段,用力想著。
我是灰姑娘。
玻璃鞋碎裂的、悲惨的灰姑娘。
她挥动著因剧痛和疲劳而完全无法使力的手脚,一边被追逐,一边一鼓作气地踏著阶梯往下奔跑。用皮开肉绽的双脚拚命地跑啊、跑啊────像是追逐自己失去的未来,奔跑、逃跑────
冷不防地,早已到极限的双脚突然打了结。
夕子的身体被自己用力地从楼梯拋到半空中。
「啊。」
────────
──────────────咚唰。
5
一位少女被拋落到深夜的楼梯下方。
警察们团团围住。红色的血液从少女的身体流出,蔓延在楼梯下方的石造地板上。少女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拋落地面的手脚和头发像一只死虫,凄惨地在地板上摊开。
「……我不是说过了吗?」
在好几盏警示灯红光闪烁的现场,有位黑衣少女在稍远的高台俯视著。
俯视并喃喃自语的少女正是时槻风乃
。她全身哥德萝莉塔的装扮隐没在黑夜中,盯著下方染红的景色。
在红光中,无法看透她那张白净的面容,盯著警方时的神情。
在红光中,无法看透她那双眼瞳,盯著摔落的夕子时的神情。
「你果然就是灰姑娘,和我说的一样。」
风乃凝视仰慕自己的少女最后的末路,随后,她咻地转身,背对眼下的景色。
她像是饯别似地如此喃喃自语后,准备迈开步伐离开。
她从高台一端的栏杆旁走远,正当她准备消失在夜色中──快速猛烈骑来的脚踏车发出惨叫般的煞车音后紧急停下,一位青年慌张地下车,从风乃方才离开的栏杆旁,探头看向女校前发生的惨剧。
「果然。」
青年确认惨剧后,从齿缝间勉强挤出喃喃自语似的话语。
「我明明已经警告过了……!」
「……」
正准备离开的风乃转身,静静地盯著神情懊恼的青年。
青年注视著一动也不动的少女被搬进赶到学校的救护车内,看著救护车疾驶离开后,他缓缓地往后转身,眉头深锁,看著风乃。
然后,这位青年──森野洸平开口说:
「时槻。」
「你见到那个女孩子了吗?没能帮到她真是令人遗憾啊。」
抢在洸平说些什么话之前,风乃静静地说道。
「的确如此,但我不会放弃。」
「这样啊。」
听著洸平充满决心的话语,风乃只点头回应。
「我很期待。」
风乃说完后,又再度往黑暗中走去,洸平用力紧握垂下的手,盯著消失在夜里的风乃,始终紧紧盯著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