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白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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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羁绊而黏合的玻璃少女们,一旦拆散,便将毁坏、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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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来说《白雪公主》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的皇后,坐在窗边做针线活。

做到一半时,针头不慎刺到手指,血滴落在白雪上。皇后看到后说:

「我好想要一个像雪一样洁白、像血一样鲜红、像窗户的黑檀木一样漆黑的孩子。」

后来,皇后生下一名女儿。那女孩正符合皇后的祈愿,漆黑的秀发、鲜红的唇瓣、洁白的肌肤,因此取名为「白雪公主」。

然而没多久,皇后便去世了。过了一年,国王迎娶了新的皇后。新皇后对自己的美貌很有自信,她拥有一面不可思议的魔镜,照镜子时总是会说:

「魔镜啊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此时,魔镜便会回答:

「皇后陛下,

您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皇后听完就放心了,因为魔镜只会说实话。

后来,白雪公主逐渐长大成人,变得越来越漂亮。当她七岁时,已经比皇后还要美丽了。某天,当皇后又问道:

「魔镜啊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皇后说完后,镜子便回答:

「皇后陛下很美丽,

但是白雪公主比您更美丽。」

魔镜这么回答。

「给我把白雪公主带到森林里杀了!」

皇后大发雷霆,把家臣唤来后这么说道。家臣虽然听从命令带白雪公主出门,却对美丽的白雪公主心生怜悯,偷偷让她逃到森林里去了。

白雪公主一边哭,一造在森林里奔跑。跑著跑著来到了一栋小屋子前,屋子里设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和七个小小的盘子。饿著肚子的白雪公主一点点地吃起盘子里的食物,然后,疲倦不已的她便躺在七张小小的床上,沉沉地睡去。

天色渐黑,住在这栋屋子里的七个小矮人回来了。

「咦?好像有人吃光我们的食物喔。」

小矮人搜索了自己的家,最后在屋内深处的床上,发现一名正在睡觉的女子。

「真是惊人呀!她真是一名美丽的女性啊!」

小矮人们决定让白雪公主继续安稳地睡觉。到了清晨,当白雪公主醒来后,看见七个小矮人,吓了一大跳。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白雪公主。」

「为什么你会来到我们家呢?」

白雪公主说明来龙去脉后,小矮人便说:

「既然如此,如果我们在外头工作时,你愿意为我们做饭、洗衣服、打扫这个家的话,随时都可以待在这里。」

他们这么说。

于是,白雪公主开始和小矮人们一起生活了。皇后也以为白雪公主已经死了而觉得放心,但是某天,皇后站在魔镜前──

「魔镜啊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皇后这么说道。

「皇后陛下很美丽,

但是在森林深处和七矮人住在一起的白雪公主,比您更美丽。」

魔镜回答。

皇后大吃一惊,随即察觉自己被欺骗,愤怒得不得了。她决定这次一定要确实夺走白雪公主的性命,于是她把自己打扮成卖东西的老婆婆,往七矮人的家走去。

「这位小姐,要不要吃一颗美味的苹果?」

皇后敲一敲屋子的大门后,这么说。

「哇,这颗苹果看起来真美味。」

没想到,当白雪公主吃下苹果后,突然倒地死亡。原来苹果上早已涂满了毒药。

七个小矮人回家后发现死去的白雪公主,悲伤地无法言语。然后,他们打造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棺木,让白雪公主长眠。

后来,过了好长一段岁月,白雪公主像是沉睡似地躺在棺材当中。某天,某个国家的王子经过森林深处的七矮人家附近,当王子看见玻璃棺木中的白雪公主后便对她一见钟情,拜托七矮人把白雪公主交给他。

王子让家臣们搬运棺木,准备回到域堡里。在路上,家臣不小心绊倒,晃动了棺木,一瞬间,白雪公主吐出了哽在喉咙里的毒苹果。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白雪公主睁开双眼,复活了。王子立刻向白雪公主求婚,她虽然吓了一跳,但由于恋慕著风度翩翩的王子,因而答应了王子的求婚。

从此以后,两个人便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

1

说谎是当小偷的第一步。奶奶是这样告诫她的。

她认为这是事实。国小时,因为偷了朋友的东西而被大家讨厌的同班女生,不只是小偷,还非常爱说谎。

许多大人说,说谎是权宜之计。

她认为这句话也是谎言。疼爱她的舅舅得了末期癌症,他的家人绝口不向舅舅说出实话,而当舅舅偶然在死前两周得知自己的病情,便因为家人对他隐瞒重大消息,觉得被疏远而绝望,此后再也不让家人进病房探访,也不再开口说话,最后在孤独中死去。

蒙蔽。

狡诈。

背叛。

在京本奈绪的理解中,说谎就是这么一回事。

奈绪讨厌说谎,不论是多么小的谎言都一样。她看不起说谎的人,也因此,她绝对不会说谎。

所以她说不出口。

她无法说出温柔的话语。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因为那是谎言。奈绪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说谎。

所以──

「…………!」

所以那一天,奈绪在街上徘徊。

从她面前逃跑的奈绪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无法整理混乱的心情,没有目的地,拖著仿徨的步伐,不停地在街上行走。

到了深夜时分也不回家。

她不想见任何人。胸口还承受著彷佛被搅拌器来回翻搅的心情,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更不用说和那种家人说话了,她一句话都不想谈。

她希望能一个人独处,除此之外毫无想法。

内心疼痛著,被逼迫到走投无路,只是一个劲儿地在空无一人的深夜道路中,像是逃跑似地不停走著。

……哈啊、哈啊。

沉重的呼吸,以及因为疲累而僵硬的双脚。

她的内心发出阵阵哀号,毫无头绪的心情强迫著疲惫不堪的肉体,一味地在黑暗的夜里往杳无人烟之处默默走去。

默默地徘徊。

永无止境地。然后,就在此时──

「……你最好照一下镜子。」

「!」

突然。

黑夜中,奈绪被一道异常冰冷的声音搭话,令她震惊地抬起头来。

她应该是朝向人烟更稀少、更黑暗的目的地前行,徘徊在路上。最后她抵达一条行经荒凉住宅区的道路,道路衔接著某座神社的森林,在那漆黑的道路前方有一位穿著彷佛融入暗夜的黑衣少女,像是没有生命的亡灵站在那里。

「…………!」

奈绪不禁全身僵硬。

身穿融入暗夜的黑色哥德萝莉塔服装、留著一头鸦羽般漆黑的美丽长发,以及从中烘托出的白皙面貌。那是一位令人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栗的美少女。

忽然──

诡异──

奈绪撞见一位缺乏真实感的少女,让她在瞬间跳脱了忧虑的情绪。而她现在才发现自己站在多么黑暗的空间,以及早就该看见的少女。

她被拉回了现实。

诡异不已的现实。

奈绪看到少女后,彷佛停止呼吸似地呆立不动。站在眼前的诡异少女用宛如止水的沉静眼神盯著她,然后静静地开口说:

「有发现吗?你的脸像死人一样。」

「咦……?」

听著这句话,奈绪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非如此,也是一张准备赴死的神情。」

宛如从亡灵口中听见死亡宣告的无礼发言。

但是,奈绪被那股氛围、美貌,以及语言所制造的世界一瞬间吞噬殆尽。她已经再也无法从中逃离了。

2

京本奈绪讨厌说谎。

她看不起说谎的人。

甚至可以说,她看不起活在世界上的大半人类。其中最令她打从心底看不起的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的父亲。

「奈绪,来吃早餐……」

「我不要。」

奈绪虽然听见母亲从厨房出声喊她,但她把双眼隐藏在眼镜后方,看也不看就回答。在早晨,她不与父母碰面,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准备去高中上课,也不好好和父母对话。

因为如果往厨房的方向看,就会看见父亲的身影;如果吃早餐,就得和父亲打照面。奈绪尽可能不让那个边看电视边吃早餐、在瓦斯公司上班的寒酸父亲映入自己的眼帘,她穿著打扮整齐的制服,直接

越过厨房。

「喂,奈绪,至少要打声招呼。」

「……」

背后虽传出父亲的声音,但她决定不予理会。

然后,为了稍微缩短路径,她不走玄关,改从后门离开这栋租借的房子。

在早晨的街道朝著车站前行,并在车站买宝特瓶装的奶茶当作早餐。这就是奈绪一天的开始。她尽可能对父亲视而不见,然后开始她的一天,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

奈绪如同往常在车站的月台等待电车,踏入车厢后,她会隔著眼镜,盯著一成不变的城镇景色一路流逝。

她随著电车摇晃,电车驶过陆桥下方时,照在车窗上的身影映出戴著眼镜的自己,怎么看都是个正经八百的高中女生。就连挂著百般无趣神情的脸,也如同往常般毫无变化。此时,那个寒酸的父亲还是什么的,早已拋诸脑后。

她甚至已经习惯把父亲当作空气般视而不见。奈绪讨厌自己的父亲好几年了,那股厌恶感就像慢性病一样。

奈绪的父亲可说是让她开始「讨厌说谎」的关键人物。

当奈绪年幼时,父亲耍嘴皮子做出让女儿开心的约定,不过随后便忘得一乾二净而毁约。女儿因此又哭又闹,恼羞成怒的父亲大发雷霆,要求女儿闭嘴,这样的事情总是不停上演。

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为高中生的奈绪,对父亲的信赖早已荡然无存。

不对,打从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她就认定父亲是「骗子」。每每如此指责父亲时,看著他寒酸的脸涨得通红,不分青红皂白怒骂的模样,更无法打从心底产生一丝敬意。

奈绪看不起自己的父亲。

而她也看不起谎言和骗子。

究竟是因为父亲是骗子而讨厌父亲?还是因为父亲常说谎而讨厌谎言呢?

无论如何,奈绪讨厌谎言。她不说谎,因为她认为自己一旦说谎,恐怕就会变成像父亲那样的人。

「老师早。」

「喔,京本早。你来得正好,有份东西早上就得发,你可以在导师时间开始前去教职员室拿来给我吗?」

「啊,好。我明白了。」

抵达学校的奈绪向恰巧路过鞋柜附近的级任导师打招呼。导师虽然即将步入老年,但依然爽朗又受学生欢迎。奈绪爽快地答应这项打完招呼后收到的请求,随后直接前往教室,开门走了进去。

然后──接下来,奈绪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默默地把书包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将上课需要的用具放进书桌抽屉。已经有好几位同学坐在教室里,女学生们分成好几个小团体,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闲聊。虽然她们一瞬间视线皆望向刚进入教室的奈绪,但没人对此抱持关心,随即又看回原来的地方。

然后,门又打了开来,当一个女生走了进来,一群友好的女生小团体随即发出欢声,迎接她进来。

奈绪只将欢声当作耳边风,因为她没什么可称得上朋友的人。

她并非不擅长与人交谈,也不是内向或怕生的人,和第一次见面的人对话也不觉得棘手。但如果被问道是否擅长与人来往,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打上一个问号。交情浅的时候倒还好,但如果像同班同学等需要长期来往时,马上就变得无法得心应手。

奈绪几乎是被同学疏离。

虽然她从以前就很受到老师或大人们喜欢,却无法和班上同学融洽相处。

她知道原因,因为她「讨厌谎言」。

和女生结伴时,为了维持彼此间的和谐,偶尔必须说些善意的谎言。最后就连毫无必要的谎言也会此起彼落地响起,奈绪对此完全无法忍耐。

她会不知不觉开始说些逆耳的话,有时也会演变成争论。

她也曾经让事态演变成霸凌行为,而后和解、自然地中断来往。有时候因为其他小团体的同情而让她加入,最后,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得到了「班长」这个绰号。

当然,这和她在班上的职位毫无关系,单纯只因为她是个有洁癖、啰嗦、毫不吝于告密的麻烦人物。事实上,她只有在国小四年级当过一次班长。总之,奈绪在求学路上顺利地度过毫无亲密友人的少女时代。即使上了高中,也还是会和不少国小同学碰面,虽然现在频率不像从前,但她依然被喊为「班长」。

讨厌谎言和狡诈的眼镜女。

「班长」这个称号,贴切得令她哑然失笑。

若是从那些把谎言当作润滑剂、随便就维持要好关系的同学们来看,奈绪想必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吧。她有这点自觉,但即使有自觉,她也不会反省或自嘲。因为讨厌的事情就是讨厌,她不曾打算压抑这股厌恶感,强迫自己和周遭的人相处。

真要说的话,奈绪才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大家不管在家里或学校,从小都被告诫过「不可以说谎」,为什么大家还能轻易地撒谎呢?同时,大人们明明撒了那么多谎,却依然用那张说谎的嘴坦然教育孩子们「说谎是坏事」。她彻底无法理解这样的思考模式。

不过,奈绪并不是刻意想伸张正义,或是藉由告密得到老师的褒奖,她从来没有这种想法。当然她也没打算责难、找出骗子,或到处视察定罪他人。

她只是本能地无法接受谎言而已。

因为这种个性,她总是认为自己一整年可能都会陷入被霸凌的状态,幸好目前为止从未发生这种事,只不过是朋友很少而已。

身为一个有洁癖的人,通常也会得到某种程度的信任。

所以,奈绪认为维持现状就够了。

她不觉得寂寞。如果勉强自己增加往来的朋友,只是徒增身边的谎言数量罢了。虽然她确实没有像在教室各处炒热气氛、空闲时便聚集在一起愉快闲聊的朋友,但还是有位稍微意气相投的朋友──奈绪只要这样就满足了。

没错。

咚咚。

「!」

就像是那位从眼前路过的同学,用指尖轻敲桌边想让奈绪抬起头来望去。只要有那位站在教室入口挂著一脸抱歉的苦笑神情,对自己招手的美少女朋友,奈绪就已经满足了。

「红美子。」

奈绪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走向对方,这样喊她。

天城红美子。是一名和奈绪从国中开始便互相来往的朋友。一头染成浅茶色的微卷蓬松发型,略显淘气的眼神,让她看来就像是电视明星般极富魅力的美少女。

「你的停学处分结束了吗?」

「哇……好久不见的朋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啊──」

她夸张地垂下肩膀回答,这个问题学生前阵子才刚接受停学处分。处分的理由是不正当的异性交往。奈绪就读的高中并未禁止男女交往,但毕竟被人目击在不正经的宾馆街和男人走在一块,校方不可能不下达处分。

况且她不是初犯,没有酌情的余地,当然也不是误会。

红美子是与其容貌相符,男友源源不绝的类型,她因为过度害怕寂寞,无法忍受没有男友在身边。

「你希望我别说这个话题吗?」

「应该说,除了奈绪以外我没有对象可聊天嘛──」

「你果然有点在意啊。」

「在意呀~果然停学之后,大家都会稍微跟我保持距离。」

「那你下次小心点不就好了。」

「可是如果男友都要求了,我也不好拒绝……」

「你啊……稍微自己用点心思考再行动啦。我不是常说吗?要不是你长得可爱,别人可不会原谅你喔!」

奈绪一边说,一边离开教室入口,领著红美子走到更容易交谈的场所。她想找个宽广的地方,最后决定停在走廊途中装有水龙头和镜子的混凝土制洗手台前,她的脚步停在当中一面空的墙边,重新转身面对红美子。

「所以,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等一下得去教职员室才行。」

「真的吗?那刚好!其实啊,我因为复学的关系,接下来得去向教务主任打招呼,一个人过去实在有点恐怖,你可以陪我吗?」

「什么?」

「在外头等我就好了,好吗?拜托!」

奈绪呆呆地看著合掌拜托的红美子,偶然斜眼望向洗手台的镜子,镜子映照出一位既漂亮又不正经的女学生,正合掌哈腰地恳求一位既普通又正经的优等生。

正常来说,从外表看来,不会有人认为她们感情融洽。但红美子是货真价实、为数极少,甚至可以说是同年级学生中唯一一位,奈绪的挚友。

「只待在外面倒是没关系。不过,这没意义吧?」

「太好了!才不会没意义,感觉不一样嘛。」

「……那个实在没什么道理的理由,可别在向教务主任解释时说出口喔。虽然别人会看你可爱而原谅你,但也有无法原谅的时候。」

「人家听不懂。」

红美子一脸无辜地说道。

「说得也是。我知道你本来就不聪明。」

奈绪毫不客气地说道。

「没办法。你就是又笨又可爱,而且还很不检点嘛。就算我说如果不隐藏这点,又会惹老师生气,你也…

…算了,我们去教职员室吧。」

「嗯。」

听到奈绪混著叹气声说道,红美子则是开心地回应。虽然她总被认为是素行不良的少女,但就奈绪来看,红美子只不过是个精神年龄低且欠缺深思熟虑的女孩子罢了。当然,这种个性让她大多数的问题行为都是出于任性妄举,但反过来说,正因为她个性直率、不会说谎,奈绪认为从这点来看,她比骗子还要讨喜多了。

况且──

「……况且,被目前所知最漂亮的美少女撒娇,感觉也不坏。」

「呵呵,就是说呀~」

「少得意忘形了。」奈绪原本想这样回话,事实也正是如此,不过最后还是放弃说出口。奈绪非常能理解男人被红美子撒娇而感到开心的心情。她不是同性恋,也没有更进一步的非分之想。

事实上,在奈绪的认知当中,红美子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除了电视上的明星以外,不对,即使把电视明星算进去,红美子也丝毫不逊色。在她亲眼见过的人当中,红美子的外表毫无疑问是最出众的。奈绪认为那股美丽值得夸奖,实际上她也开口夸奖了,而被夸奖的红美子则是单纯地感到开心。

不过,在女同学之中,几乎没有人夸奖过红美子的外型。红美子很容易被同性排挤。她拥有出众的容貌以及和谦虚相去甚远的个性,再加上和多个男人交往,毫不理踩女生之间的小团体,因此可以说是毫无同性朋友。

要是讨厌的人拥有美丽的脸蛋,只会沦为大家嫉妒的对象,私底下也会掀起一阵谩骂风暴。不过那些谩骂碰巧成了契机,搭起了奈绪和红美子之间的友谊。

那是刚就读国中时的事。

当时,奈绪很难得打进了由不同国小的温和同学们组成的大型团体中。

而那个团体的中心人物,正好和红美子毕业于同个国小。从国小开始就知道如何和男生眉目传情的红美子,已经是纠纷与嫉妒的对象,同一间国小毕业的女同学们都视她如蟑螂般厌恶不已。

话说回来,当时的奈绪和红美子还没有交集,连彼此是谁都不知道。

某次,同学们在校内的体育活动中擦枪走火,宛如水库泄洪似的,在红美子本人面前办起了谩骂大会,她们窃窃私语地说起当时已经在班上被孤立的红美子的坏话。同一间国小毕业的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将她们所知的红美子种种不正经行为,逐一细数给奈绪等人知道,她们一边斜眼瞪视著红美子,一边述说红美子的品性如何惹人厌,讨论热烈。

她们从口中吐出的谩骂,即使是从奈绪现在的角度来看,也是非常夸张。当时的奈绪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著。她对那些对话中隐含的责难没有异议,但是当提及红美子的外貌时,奈绪开始觉得气氛变得有点诡异。

「那张脸根本不值得让人百般奉承。」

不知道是谁说出了这句话。突如其来的火种似乎助燃了整个场面的气氛,熊熊冒出火花,所有人开始异口同声地用「那种丑女」来眨低红美子。

奈绪不禁开口说:

「她的确是很夸张的人,但怎么看都不是『丑女』吧?明明长得那么可爱……」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奈绪以为指正这点问题应该没什么关系,却并非如此。好不容易加入小团体的奈绪因此又成了以前那个落单者,好久没加入朋友圈的她,还不习惯现在这样的孤独,不禁令她觉得有些难受。没想到过了几天,红美子竟跑来向落单的奈绪搭话:

「喂喂,可以说句话吗?」

「你是……」

失去成群结队小团体的奈绪,一个人在教室外度过漫长的午休时间。从走廊眺望校园,无所事事的奈绪一回头,便看见红美子挂著一脸无忧无虑的笑容站在那里。

「你一个人吗?太好了。那个啊,我一直想跟你道谢。」

「咦?道谢?」

这一切都太突然了,脑子完全转不过来。奈绪虽然不小心护庇了她的外表,但毕竟也只听过她的恶评,当下不禁畏缩了起来,毫不察言观色的红美子探出身子继续说:

「我被说是『丑女』的时候,你袒护了我吧!」

「啊……嗯。」

「我觉得好开心,想著有一天要来跟你道谢呢。」

「这没什么……我只是认为,就算说人坏话也不可以明著撒谎……」

「嗯,所以我很开心。」

「不,我只是讨厌谎言罢了。如果大家针对你说的其他坏话都是真的,那我也跟大家一样觉得你很差劲。」

「嗯,没关系。因为我真的只是个除了外表以外毫无优点的笨蛋。」

「……呃。」

「其实,我除了外表以外,没有任何可以自豪的事。所以你替我平反,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咦──?」

那语气怎么听都不像是他人常说的自嘲话语。

她是打从心底这样评论自己。之后,奈绪开始对这位前所未闻又无法理解的人类产生些许兴趣。她与红美子之间的往来,就是从此时开始。

交谈几次后,奈绪才知道,大家口中关于红美子素行的谣言,大多包含了夸饰和胡诌,几乎都不是事实。红美子也会谈论关于自己的话题,但她的言行露骨到令人觉得她的字典里没有「羞耻心」和「自我辩护」这两个词。不如说她是个非常天真单纯的人,不懂得说谎和隐瞒。

红美子从未因为奈绪时而说出具攻击性的诚实话语而感到生气,不如说,她喜欢肯直话直说的人,早已厌烦他人在背地里的谩骂。

她们聊了几次天,对彼此有了不少认识后,一下子就变得很要好。

老实说,奈绪对他人的交友关系毫无兴趣。不如说,恋爱附属的名为战略的「谎言」令她感到厌烦,她也没有喜欢的男生。红美子对哪个男生送秋波、在学校男生之间有多受欢迎、正在和谁交往,这些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因此,她完全不嫉妒红美子,和嫉妒的情绪相比,红美子不会开口说出其他女生在对话时常见的「才没那回事」这类让对方否定自己的自嘲话语,这点远比什么都重要多了。每次一听到对话中混著令人生厌的自嘲,奈绪会突然泄了气,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对奈绪这种人来说,在同年龄的女孩子当中,能够不必顾及旁人且愉快又轻松地对话,就只有红美子一个人而已。虽然红美子有个容易爱上他人又怕寂寞的典型恋爱头脑,而且脑袋空空,但至少是个和骗子八竿子打不著关系的人。奈绪从没想过与真正的美女来往是如此轻松的事,根本就不需要费心思考社交辞令。

从此以后,奈绪就和红美子成了好朋友。

奈绪带著这样的好友前往教职员室。

当红美子抵达教职员室的门前,她用双手轻轻拍打脸颊,似乎试图让自己拿出干劲,然后,她为了鼓舞自己,转向奈绪问道:

「……问你喔,我可爱吗?」

惯例的问题。虽然红美子的确常开口询问,但为什么这样的台词能够激励她呢?奈绪在内心苦笑著想道。

「你是裂嘴女吗(注1)?好啦好啦……你最可爱了,要有自信。快去快回吧。」(注1:日本妖怪,相傅会用口罩遮住嘴巴,在路上询问小孩:「我漂亮吗?」若回答「不漂亮」就会被剪刀刺死;若回答「漂亮」,裂嘴女就会露出裂到耳朵的大嘴巴追问对方自己漂不漂亮。若仍回答「漂亮」,嘴巴就会被剪成像裂嘴女一样。)

「好。」

奈绪回答后,这个令人无法憎恨的问题学生摆出了可爱的打气姿势,随后一边走进教职员室中,一边转头向奈绪确认道:

「你一定要待在这喔!」

「好啦好啦。」

「说好了喔!」

3

「……话说回来,红美子。之前那个被人发现你们走在宾馆街上的上班族男友,后来怎么样了?」

「啊~分手了,大概。」

放学后。

红美子停学反省的期间两人一直没见面,隔了一周后才一起并肩走在夕阳洒下的街上聊天,红美子还是老样子。

「分手了?大概?」

「我告诉他自己被停学后,他说:『我觉得双方稍微冷静一下比较好,我们暂时都不要联络了……』」

「啊……」

听著红美子说的话,奈绪只能混著叹息声点头。即使是从没和男人交往过的奈绪也知道对方觉得事情闹大,逃之夭夭了。

「这已经没救了吧。」

「好像没救了耶~」

就算男方没有分手的打算,像这种只想明哲保身的态度,更是彻底无可救药。

「他说:『等冷静之后再联络我……』」

「那八成只是为了蒙骗你而胡诌的谎话。我最讨厌那种人了。」

「我虽然跟他说不想要那样,可是他说这是为了我好……」

「……真令人不爽。」

又是个骗子,总是这种货色。

根据红美子所述,会和她交往的男人中,有不小的机率是像这样只会随口敷衍的骗子。刚认识红美子的时候,她

会把男人说的理由全部当真,不过随著奈绪每次指出问题点后,到了现在红美子也稍微学到了教训,多少能够察觉到男方的问题所在。

红美子马上就和男人分手。

舍弃、被舍弃。红美子令人觉得「沉重」。

她是个过度害怕寂寞的人,如果无法随时腻在一起就会很不安。被她的外表钓上钩的男人马上就无法招架,而她也无法对男人失去热情后的态度感到满意,随即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追求她的男人身上。

能够以甜言蜜语满足她的男人,多半都是骗子。

人类层层堆叠的花言巧语,其累积出的分量容易诓骗害怕寂寞者的心。

就奈绪来看,红美子是个会因为拿到许多包装华丽的巨大空箱子而感到开心的人。她会因为拿到箱子而开心,不打开箱子的她,直到发现箱子内是空无一物之前,会不停地被欺骗下去。

即使告诫好几次也改不了,奈绪认为红美子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她也就放弃了。而且目前也未曾对奈绪造成困扰,困扰的只有红美子会害她自己被寂寞掩埋,而毫无办法。

只能祈祷骗子可以尽快从世界上消失,或是红美子可以尽快与诚实且能填补她心灵的男人邂逅。

但那种男人真的存在吗?奈绪抱持著疑问。不论如何,就连只是朋友的奈绪都能够感受到她的「沉重」。

红美子被自己心底的寂寞折腾,不停地更换男人。

真是麻烦的个性。不过,根据目前为止红美子所说的话,迫使她出现这些行为的原因,出自于她的家庭环境。

虽然奈绪的家人也是问题重重,但红美子家更夸张,她彻底缺乏双亲应给予的爱。红美子家是由不顾家人的父亲、只把孩子当作麻烦的母亲所组成的三人家庭。在她懂事时,亲子关系就已降到冰点,家里除了无言冷漠以外,就只剩下怒吼声而已。这就是红美子的家庭环境。

她的双亲也不曾出席过家长参观日或面谈等学校活动。

不同于讨厌、痛恨双亲的奈绪,红美子能以若无其事的模样道出她的家庭状况。她说自己以前也会为此哭泣、吵架,但现在早就放弃了。红美子打算让双亲和自己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不过她似乎没有察觉,从奈绪的角度看来,红美子总是试图利用男友来填补自己缺乏的爱。

「你还好吗?」

「嗯,以前会觉得应该要更难受,但我现在很好。」

看著男友开溜、还遭受停学处分的红美子,奈绪担心她的精神状态而问道。

「因为你肯听我抱怨,所以我现在轻松了一点。」

不过,红美子很意外地看起来一派悠闲地回话。奈绪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刻意冷淡地回覆红美子。

「是喔。」

「啊,还有啊,我在停学的期间,遇到了好帅的人!」

什么嘛。原本以为自己能扶持受伤的她,结果只是因为邂逅了新的恋情才会一脸轻松啊,真是白害羞了一场。奈绪这么想著。但她只觉得无奈,倒不觉得沮丧。

「你在停学期间做了什么事……」

奈绪的询问混著叹气声。

「啊,我没有跑去玩喔!被男友说要保持距离之后,我大受打击,半夜跑去外面哭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红美子拚了命地开始解释,但也只是多了其他的疑问。

「在半夜散步的男人?又是那种不正经的男人吗?」

「不、不是啦。」

「是这样吗?」

「他只是边打工和准备检定考,边在晚上做一些类似巡逻的行为罢了。因为我在哭,所以他才跟我搭话,还一直听我说话喔。他是个看起来很正经又温柔的人。」

「嗯……」

即使如此,奈绪依然只觉得诡异。

不过,虽然奈绪心存怀疑,并不打算阻止红美子,也没有理由阻止。

「算了,你觉得好就好。」

「啊~你一定完全不懂!」

「还好啦,已经交往了吗?」

「还没有喔。因为我还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和前男友分手了。不过,我已经跟他见过好几次面了。」

「是喔。」

因为对于之后的发展毫无兴趣,奈绪这次是真的很冷淡地回话。

到目前为止,红美子早已重复了好几次和男人分手、又展开新恋情这些过程。但红美子这次是拚命想让奈绪了解这位新男人,完全不打算退缩。

红美子费心用话语表达她新看上的男人,然而在她低落的语汇能力,以及不感兴趣的奈绪面前完全起不了作用。然后,发现奈绪毫无反应的红美子,随即放弃用言语说明,并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对了!之后我约好要跟那个人见面,奈绪也一起来吧!」

「啊?」

「我这次真的觉得他是个好人,如果你那么担心,不如一起去见他,再跟我说你的意见吧?反正到目前为止你判断不行的人,就真的如你所说的一样糟。」

奈绪虽然想脱口说出「为什么我要去」,但红美子在她开口前又接著说道:

「奈绪,反正你等一下会直接回家吧?」

「嗯。」

没有其他事情要办的话,就打算回家。

回到有著无聊家人的家。一想到没什么有趣的事可做、接下来也只是阴沉下去的自己,其他的事不管怎么看,都要有趣太多了。

红美子非常明白奈绪这样的想法。

「…………也是。我知道了,陪你去吧。」

「太好了!走吧走吧。」

才一回答,手就被牵著走,奈绪差点绊倒,一边抱怨一边跟著红美子迈步前行。

站前商店街的玻璃展示橱窗中,映照出奈绪被拉著走的身影。

映照著怀抱著郁闷与各种问题的奈绪和红美子。照不出心灵的镜像,让她们怎么看都只是要好的高中女生双人组。

她们提早进入约好碰面的连锁咖啡店,正打算闲聊杀时间时,「他」比预定时间还早了五分钟到来。

「啊,森野先生──」

眼尖的红美子一发现进入店面的人后便挥起手来。注意到两人而朝座位而来的「他」,的确与奈绪依照红美子目前的形容而想像的男人,是迥然不同的类型。

听说他自发性地在街上巡逻,奈绪便擅自想像对方有著与行为相符的年龄和结实的体型。然而现身的男人完全不符合猜测,是个年纪看起来和奈绪她们相去不远,充其量也不过是大学生左右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至于不擅长运动,但也没有运动员般的体格。

还有那算不上美男子、但还满讨人喜欢的脸蛋,以及一身并未花上大钱、朴实耐穿的服装。硬要说的话,看起来是个认真──但不只是单纯的认真──又带有贫穷学生感的男人。明明约好要和像红美子这般可爱的女生约会,却完全没有显露轻浮的模样或笑脸。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准备要约会的男人,反而比较接近来与学生讨论未来出路的老师。

「嗨,天城……这边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对!是我的超级好友,叫做奈绪。」

经过介绍后,奈绪轻轻地点头。

「这样啊,请多指教。我叫森野,森野洸平。」

「我是京本奈绪。」

「然后……你只是陪她过来而已吗?」

男人这么询问。

「还是说,你也是来讨论烦恼?或是听天城说了我的事情后,担心而过来作陪?」

他用非常认真的神情确认。真敏锐。奈绪这么想。不仅如此,奈绪也正想著,他看起来真的是如红美子所说的样子。这男人──森野洸平,确实毫无企图、亲切、为了与红美子讨论烦恼而来到这里。

「我是来观察的,因为觉得你很诡异。」

奈绪直盯著他的双眼后断言。如果对方不询问,或许可以默默坐在一旁就好,但既然对方清楚问到这个地步,奈绪也没有理由蒙骗。

「喂……奈绪……」

「这样啊。不,这很理所当然,我也觉得自己的行为诡异。」

红美子稍微摆出了一点慌张的模样,不过森野却理所当然似地接受了奈绪的疑惑,并点头说道:

「我会一个人在晚上巡逻,关切神情怪异的人,所以才会在晚上和哭泣的天城说话。我不会做出会让天城的朋友担心的事。」

森野这么说道。奈绪深知在这种状况下追问很失礼,但还是继续说:

「为什么要一个人做出那种行动?光是这点就很诡异了。」

「……你还真是一针见血。」

森野摆出些许困惑的表情,仍回答道:

「因为这不是值得宣扬的事,有点难以启齿,但这是有原因的。我的妹妹曾在晚上出门时,发生了悲惨的事情。」

「咦?」

「详细情形实在难以说明,不过,呃、总之我不希望有人再和妹妹一样遭遇这样的事情,才一个人擅自做出这种行动。」

「原来是这样……」

即使是奈绪也没办法再多说些什么了。森野

这般算不上巧妙的说明,既没有想取信于人的气势,也没有显露出激烈的感情,只是充满踌躇与结巴的话语,反而令人感受到鲜明的真实感。

「我明白了。」

奈绪姑且信服了。

「谢谢。」

「不会。」

他与奈绪之间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然后,一脸愉快的红美子在奈绪的面前开始和森野讨论著许多事情,奈绪只是静静听著。红美子商谈的是和之前那个男友分手的事情,还有再之前分手的男友有点跟踪狂倾向等等,听起来像是烦恼,却都没什么重点可言。红美子的话题不管怎么讲,听起来都像是在抱怨,还混杂著与烦恼毫无关系的闲聊,不过森野始终认真地倾听、附和。

由于大部分都是奈绪早就听过的话题,她率先感到厌烦了。

双方维持这样的交谈许久,终于因为红美子想去一趟洗手间而暂时中断,座位上只留下森野和奈绪两个人。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话题可聊,现场陷入了带点尴尬的沉默。

奈绪在这瞬间烦恼该怎么办,这时她想起来自己是来监督的,因此马上开口询问:

「……我以为男人听了那些话题会觉得厌烦。」

「咦?啊,嗯。或许吧。」

奈绪想藉此评估他而开口说出的话,似乎让森野有点惊讶,他委婉地承认。

「不过,如果和我聊天能让她放轻松,也算是达到我的目的。如果做这点小事能让她变得积极正面,不管是什么话题我都愿意听。」

「这样啊。呃……如果你觉得好就好。」

听著他的回答,奈绪有一点罪恶感。红美子已经够积极正面了。

「况且,我的妹妹之所以会开始在夜里外出,遇到残酷的事,可能都是我没有好好倾听妹妹说话的缘故,这让我很后悔。」

「……」

「所以,前来找我谘询烦恼的人,她们所说的话我都会认真倾听。即使是没有重点的话题,对方也是认真地烦恼著,我或是对方也许会发现什么也说不定。再加上,我不想背叛他人愿意找我谘商的信赖。」

没想到对话变得比想像中还要真挚又沉重,这让奈绪感到坐立不安。他确实是发自善意想帮助别人,但正因为如此,也和红美子欢乐开心的模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令奈绪有点同情他。

「呃……」

但是,当奈绪想开口说些什么的当下──

「……啊,对了。我顺便事先提醒你吧。」

在那瞬间。

严肃地。

无声无息地,周遭的气氛改变了。

「咦?」

「你曾经因为极度痛苦,而于半夜在外头徘徊吗?」

到刚刚为止回答奈绪的问题时,总带点害臊模样的森野,突然神色严肃地询问。奈绪原先想说出口的问题在瞬间因困惑而消失。不只搞不懂对方询问的意义、用意何在,开口说话的森野甚至整个人的氛围都变了,实在是太过诡异。

「没有的话就好,请别在意。」

一直保持谨慎态度的森野,稍微从自己的座位往前探出一点身子。

「不过,如果之后你因为痛苦而打算这么做,或是已经这么做的话,我希望你记住这句话。」

「…………!」

然后,他看著哑口无言、全身僵硬,只能与他面面相觑的奈绪如此说道。

森野认真到几乎毫无表情地盯著她。不知道是不是想太多,在喧嚣的咖啡店中,似乎只有这个座位,笼罩在几乎令人听不到周围声响的恐怖紧张感中。

「你听好。」

森野直盯著奈绪,用看似抹灭了情感的神色,不,他强迫自己抑制内心高涨的情感,用诡异且毫无表情的模样说道:

「如果你半夜怀抱烦恼在路上行走时──即使遇到一名穿著黑色衣服,叫做时槻风乃的女孩子,也绝对不要和她扯上关系。」

「!」

从森野口中道出的忠告既低沉又强烈,还带著阴暗且令人发寒的毛骨悚然声调。

「咦……什么意思……?」

「虽然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

看著不禁追问的奈绪,森野好像在盘算什么似地紧皱双眉,神情严厉。他似乎在思索该回应的语句,奈绪正等著他回答。但是,在他回答以前,红美子已经先回到座位上了。

「抱歉~放你们在座位上不管……你们在聊什么?」

「没有,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红美子开朗地询问。森野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地回应。

「只是给点忠告而已。」

「这样啊。」

红美子若无其事地回应后,又继续开始谈话。

到刚刚为止还缠绕在森野身边的诡异氛围早已云消雾散,现场的气氛已经无法让奈绪重提方才的疑问。

……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

奈绪失去追问的机会,坐在一旁倾听红美子重新开始说起的没重点话题,同时一个人心不在焉地想著。刚才似乎窥视到森野这个男人心中的阴影,还听见令人毛骨悚然的忠告。她认为这与自己毫无关联,却不知为何,这件事深植于她的心底,充斥在脑海中。

森野再度真挚地附和著红美子谈论的内容,变回一名有点奇怪的普通青年,彷佛刚刚的事从未发生过一般。结果,奈绪无法进一步了解森野所说的事,也无法继续追问,时间就这么流逝,最后三个人在距黄昏已有一段时间的夜色中道别。

奈绪在归途中不停地思考,总之她得出的结论是,那只是到处巡逻的义工提出了要小心可疑人物的忠告罢了。

定下结论后,奈绪便对此事不再感到兴趣。

事实上她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因为等奈绪回到家,还有必须敷衍讨厌的父亲与无聊的母亲这项令人沉重又疲累的工作等著她。

4

「我觉得他虽然不是坏人,但是个怪人。然后,我认为你们之间没什么希望。」「好!」

奈绪毫不顾忌地说出心里的感想,而红美子听完后依然积极正面。

那是她对自己的外表极富自信的从容,也是即便现在没有希望,总有一天也会对她抱持好感的自信、决心,以及实绩。

到目前为止就奈绪所知,当红美子想让对方落入情网而采取行动时,没有哪个男人不会上钩。虽然这么说,不过这还是奈绪第一次见到双方从刚开始来往就毫无希望的状态,从这点来看,实在很难百分之百断言。但考量到红美子至今为止的实绩,奈绪深信她最终会拿到胜利。

相较于此,值得思考的问题是,无法忍受没有爱情的红美子,是否能够忍耐到让森野坠入情网为止。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这似乎不成问题,毕竟森野总用那奇妙的义工精神温柔地对待任性的红美子。

红美子似乎沉迷于至今从未自男人身上体会过的毫无企图的温柔。这部分确实可以理解。红美子用男人给予的爱情来替代缺乏的亲情,而比起那些充斥著企图的爱,带著义工性质的爱应该比较接近她追求的爱情吧。

总之──虽然不是没有上当的可能性,但比谈一场被人渣男诈欺的恋爱要好太多了,因此这次连奈绪都难得抱著支持的心情。

就连红美子以前遇到喜欢的对象时,都会当机立断直截了当地告白,只有这次她想慎重地传达自己真正的想法。或者说,她变胆小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次遇到森野这种亲切的男人,或许也因为奈绪乾脆地说出「两人没有希望」的关系。

和数不清的男人交往过的红美子,这次的表现简直就像初恋。她因为和至今的恋爱经历完全不同而困扰,却又为这烦恼而感到幸福。看著那副模样让奈绪有一个预感:以前总被不正经的男人逮住的红美子,现在正走向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光明大道。所以,连奈绪都开始带著微笑守护著她。

「奈绪,说那句常说的话吧,拜托。」

「好啦好啦。红美子是最可爱的人。」

「好!」

进行一段惯例的对话后,红美子拿出干劲,前去见森野一面。

然后因为毫无进展而垂头丧气;因为对方说了温柔的话,或是了解森野全新的一面而感到开心。

这不仅对于总是被自己的欲望和男人的任性耍得团团转的红美子,也对于看著她的奈绪来说都是好现象。好久没听见红美子说自己被男友打,或是被脚踏两条船之类的抱怨了。对奈绪来说,这简直像是天降红雨般稀奇的稳定日子。

────但是。

那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后的事。

某天,奈绪突然被陌生的年轻男子搭话。

「……红美子在里面吗?」

「咦?对……」

她不由得在红美子的家门前反射性地回答。听说星期六红美子的家人不在,因此奈绪来红美子家玩,正走出玄关准备回家时,被这男人出声询问──男人听到奈绪的回答后,接著刚离开的奈绪走进了玄关,随即听到红美子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在黄昏时期寂静的住宅区内。

那男人是红美

子的跟踪狂。

他是从以前就被红美子评为「像跟踪狂一样的人」,并在半年前左右分手的前前男友。分手后他似乎频繁地传来还想挽回的信件,这件事奈绪也有听说过。但奈绪不知道的是,这一个月左右,那男人真的成了跟踪狂。这天,男人和准备回家的奈绪擦身而过,顺利侵入红美子家中,朝她泼洒汽油并点了火。

奈绪陷入恐慌,之后的记忆都是断续的碎片。

不时在玄关闪烁、带著火焰色彩的光线;从玄关飞奔而出,跑著逃离现场的男人黑色的背影;在玄关中被火缠身的红美子,极其痛苦挣扎的模样;以及红美子发出猛力揪著心脏似的凄厉惨叫声。

弥漫著汽油的臭味,还有吹散到空中的燃烧头发的臭味。

令人畏惧的警报声;陆续聚集在狭窄巷弄中的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发出闪烁的鲜红光线,不吉利地照射著住宅区的大量警示灯。奈绪虽然记得自己拚命跑去洗手间,从洗手台中舀水,但其他时间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却几乎不记得了。等她回神过来后,警察已经在身边,正向她问话。

男人在五个小时后被警察逮捕,上了新闻。

男人的名字、二十六岁、目前为自由业等资讯都是她在家里看新闻才得知的消息。

回到家后,奈绪严重地陷入无法冷静、无法入睡的情况。她向学校请了一天假,隔天虽然有去上学,但因为没有其他要好的朋友,所以没人逼问她事情的经过,被同学疏远在一旁。老实说,她觉得很感激。

真要说起来,其实她除了亲眼所见的以外,其他一无所知。

新闻播报的内容还比较详细。而这个事实,正是让奈绪无法冷静下来的原因。

她不停地询问自己。红美子究竟怎么了?现在怎么了?她不知道,她的认知只有到红美子用烧伤而一片赤红的手腕抱著头,发出惨叫般的哭泣声坐上救护车为止。究竟状况如何?有生命危险吗?没有大碍吗?她完全不知情。

她很不安、很担心。

她焦虑著红美子搞不好可能会死。

在突如其来的空闲期间,或闭上眼睛时,红美子当时的凄厉惨叫又会自脑内复苏。深深刻在眼底的火焰颜色、在玄关闪烁的炙热、刺入鼻孔深处的燃烧头发的烟臭味,以及烧到赤红溃烂、皮肤几乎要剥落的红美子的手腕。那些景象又清晰地浮现在脑里。

奈绪想试图取得联络,但红美子的手机却不通。

不得已打电话到她家时,红美子的母亲接听了电话。虽然女儿发生那样的惨事,但她那副态度仍令奈绪觉得痛苦。

「……你当时人在现场吧?要是有阻止犯人就好了。」

「!」

年轻母亲的一句话,深深刺伤了奈绪的内心。当时那个跟踪狂向奈绪确认红美子是否在家,听到回答后才进入家门。如果当时奈绪不要回答,不要和他擦身而过的话,或许对方就无法轻易地入侵他人的住宅,而得到不同于现在的结果了吧。这样的想法确实存在于奈绪心中的某处。

无话可说。红美子的母亲说的那番话,更扩大了奈绪心中不安的伤口。她被内心逐渐扩大而加深的不安不断苛责,但仍得不到任何她希冀的消息。什么都毫无进展,只能强迫自己回复往常勉强度日。

不安就像是一块巨大而发硬的物体,压迫著心脏与其周遭。她过著毫无食欲的每一天,仅仅几天体重就直直掉落。度过忧郁的每一天,扼杀灵魂的每一天。

然后,经过一个多星期。

终于有了她希冀的进展。

红美子的母亲冷淡地打电话到她的手机说:「红美子想见你。」她母亲连帮女儿传话的语气都听起来很厌烦,但至少让奈绪知道了红美子没有生命危险,也得知了红美子住的医院。她也就不再期待更多。

纵使已接近黄昏时刻,她仍飞奔前往方才得知的医院。

出门后的她焦躁不已,自然地加大步伐,越走越快。

搭上公车后也无法冷静,焦虑得不得了。好想尽早知道红美子的状况,好想看见有精神的她,好想看到她的脸而感到安心。

没想到──

红美子的脸,不见了

奈绪敲敲门,听到确实的声音回答「请进──」后,飞奔似地跑进病房。进入病房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躺卧在病床上的人,没有脸。

那个躺在病床上,穿著可爱的浅粉色睡衣的少女,脖子上方竟然架著一颗「白色球体」。那是带有布面质感,既白又圆的无生命物体,怎么看都不像是该放在人类身体上的东西,那个东西躺在纯白又毫无生气的病房中,这幅景象除了令人觉得过分诡异、毛骨悚然之外,怎么看都只像是性质恶劣的诡谲头部艺术品。

全身僵硬。

呆立不前。

她没有察觉到,不对,是她的大脑拒绝理解。

那是,

那颗「球体」是,

那架在人类身体上的「白色球体」是……

没了鼻子、耳朵、头发的,

用绷带缠绕的,人类头部。

数秒之间。

然后──

「……………………!」

察觉到一切的瞬间,奈绪吓得面如土色,双脚好像失去立足之地,身体也开始倾斜。「喀哒!」一声,她紧抓著敞开的门,支撑著自己的身体。

什么?

这是什么?

即使理解了也不可置信。她的心激烈地惨叫著。

她不想相信眼前的东西竟然是人类、竟然是红美子。这实在是太残酷了。

那张与电视明星不分轩轾的可爱脸孔。

那双圆亮的双眼、形状姣好的鼻子、蓬松的头发,全都消失无踪,突变成小小的白色球体。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五官加上被绷带缠绕的头原本就比较小,那球体和身体对照之后,看起来简直小到不自然。严重失衡的身体比例给人诡异的印象,根本就不像是人类的身体部位。那不是活人的身体部位,反而像是勉强安装的人工物品。

不过,那确实是活人的头。

从缠绕的绷带中些许缝隙内,还能看到活人的肉。

但是,她窥探到的皮肤带著像是用诡异的浓红色和浓茶色调和成的颜色,还加入了少量青色与黑色点缀。渗出的组织液凝结成黄色块状物,黏在色块斑驳的肉上。

「…………………………!」

她无话可说,全身打颤。

这股冲击实在太强烈了,要是一个不留神,她说不定就会瘫软在地上。

全身流出冷汗。完全不想承认眼前的光景。

在出事现场,被火纹身的红美子一直用双手蒙著脸。当下没亲眼看见决定性的真相,以及自己拚了命地忘记,再加上红美子除了外貌以外毫无长处的这种种现实,让奈绪压根没有想过,红美子恐怕会失去容貌的事实。

「……奈绪?哇!你来看我了!」

「!」

竟然说话了。一瞬间,奈绪吓得全身僵硬。

白色球体中的细微空隙稍微面向奈绪所在的方向后,突然张开其他缝隙,用红美子的声调说话了。身体上的手脚像是打上石膏般,被厚厚的纱布和绷带固定,看起来就像棒子一样。病房内充斥著奈绪以前从未闻过,像软膏的强烈药味。

发不出声音。明明应该得回个话。

她的双唇颤抖,要是勉强出声,究竟会发出什么样的声调,光是想像就觉得恐怖。

「抱歉~我现在因为这副模样,没办法坐起身来。」

那个物体面对奈绪,用有点含糊不清,却与红美子平常相似的声音说话。

「他们说随便乱动会比较慢康复,而且动一下就好痛,手和脚也都被这样固定,我没办法自己起来,只能整天看电视,闲到发慌呢。身边也没有手机,没办法联络你,所以你来看我,我真的好开心喔。」

红美子真的非常开心时,总会一个人喋喋不休。可是,如今发出声音的却是一具不堪入目的物体。

「那个时候给你添麻烦,真不好意思。话说回来,妈妈真的有传话给你耶,这点我反而比较惊讶!」

红美子这么说道。

「…………」

奈绪答不出话来。一如往常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话的红美子,看起来实在是太惨不忍睹,令奈绪哑口无言。

要是她不小心开口,可能会在途中喷出因紧张于胸口结块的东西,而发出惨叫。她什么也不能说,只屏息盯著红美子,听著那些话题。

「我也没办法联络森野先生,不可能拜托妈妈传话给他对吧?」

只能沉默聆听。

「啊,对了。森野先生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呢……」

即使感觉到红美子的话题走向变得越来越奇怪,她也只能静静地听著。

「我好想见到他喔。出院之后,我第一个就想见他。啊,比起出院,手机先解禁比较重要吧?」

「……」

别说了。

「然后我会传简讯给他吧。啊,说不定他看了新闻,会打电话到我的手机呢。话说回来,我上新闻了

耶。实在是太丢脸了!森野先生说不定会生气。可是,如果他担心我,我也会很开心。」

「…………」

别再说了。奈绪在心中这么想著。她快听不下去了,红美子说著与发生意外前完全不变的话题,听起来实在太煎熬了。

红美子谈论著恋爱的话题、单相思对象的话题,想像自己所说的话后兴奋嬉闹,这些声音听来太煎熬了。

「可是啊──」

然后,红美子终于对一味倾听的奈绪说道:

「要是脸上留下烧伤痕迹就不好了……」

「…………!」

她说出了那个绝对不能提起的话题。

「其实,因为我动不了,所以自从住院后就没看过镜子耶。」

别说了。奈绪再度在心中强烈地想著。

「我曾拜托过一次护士小姐,但她说『等治疗结束再说吧』,都不拿给我看。」

别说了。

拜托别再说了。拜托!

「虽然他们曾说,姑且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那副样子吗?

骗人,这明显是谎言。奈绪起了鸡皮疙瘩。这么明显的谎言,一眼就能判别是在欺骗她,全身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

「要跟好久不见的森野先生见面的话,还是希望能维持我完美的模样吧?」

别说了。

够了。

「喂,奈绪,我可以问你吗?」

「………………!」

来了。

心底开始惊叫。

住口!不要说!别再说下去了!

「喂,奈绪。」

红美子没有停止开口。

她说:

「奈绪,告诉我,

我可爱吗?,」

被问了。某个东西从喉咙深处往上涌,像是要撑大喉头。

「…………………………!」

随后,溃堤。奈绪带著几乎要哭泣的痉挛表情,激烈地左右摇头拒绝,在病房内往后退了几步。

「奈绪?」

「………………!」

她紧绷的心、忍耐到现在的心,溃堤了。她的心无法忍受充斥在这间病房的悲剧和欺瞒。她否定一切,拚命摇头,只能一语不发地往后退。

奈绪没办法说谎。

必须要说谎,跟她说没事,让红美子感到安心。奈绪想著要这么做,她打算这么做,她试图「逃避」。

但她理解这种一时蒙骗的行为只是在「逃避」,差一点也打算这么做了。红美子整张脸覆盖著一看就知道根本不可能治好的严重烧伤,还天真浪漫地说著出院后的恋爱话题。把冷酷无情的现实摆在奈绪眼前的行为,除了恐怖以外什么也不是。

要骗她。

或许只有现在可以被允许这么做。

但她做不到。奈绪讨厌谎言。

她原本以为自己只不过是讨厌,如果有其必要,她还是能这么做。

但是她就是办不到,因为奈绪不说谎。当她打算说谎时,心底深处便会产生让她一脸惨白的恐怖和不快。病房这种地点也让她的状况很糟。当奈绪感受到从自己的腹部深处涌现恐怖和不快的瞬间,同时也理解到原因究竟为何。

原因并不是父亲说谎。

是舅舅。是以前非常疼爱她的舅舅。

舅舅是母亲的哥哥,和母亲的年龄差距很大。舅舅有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全都是儿子。舅舅非常想生个女儿,因此他十分疼爱奈绪。

比起那个骗子父亲,奈绪和舅舅比较亲近。

当奈绪就读国小高年级时,舅舅却住院了。

是癌症末期。除了病患本人以外,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奈绪也从母亲那边听说消息,同时也被警告不准告诉舅舅。

只有舅舅本人被蒙在鼓里,在医院中日渐衰弱。奈绪只记得去探病时,每次见面舅舅都变得更瘦了。他本人也觉得奇怪了吧,某一天,碰巧只剩奈绪和舅舅两人独处时,舅舅突然一本正经地询问奈绪。

「……奈绪,你知道说谎是不好的,对吧?」

奈绪「嗯」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舅舅得了什么病?总觉得大家都在骗舅舅。」

因为被吩咐过绝对要保密,这个问题令奈绪不知所措。虽然大人耳提面命过,但并没有跟她订下约定。

「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说的。」

没有订下约定的吩咐,以及她最喜欢的舅舅正为谎言所苦。将两者放在天秤上抉择后,最后往理所当然的结果倾斜。奈绪老实地告诉了舅舅。舅舅说著「谢谢」,抚摸奈绪的头,之后未见舅舅有什么奇怪的样子。

然而不久,舅舅便与家人断绝了关系。

舅舅对于家人竟然不告知自己的性命已所剩无几,而用谎言来隐瞒一事感到绝望,从此不再让任何家人进入病房。

舅舅是个比奈绪更加痛恨秘密或谎言的人,而家人自以为是的关怀,希望他有尊严并安稳地度过余生,这对他来说毫无疑问是背叛。

在舅舅去世之前,所有亲属都不曾再见到他的面。

自此之后,奈绪也无法与舅舅见面。但过了大约两周左右,舅舅曾经有一次只呼唤奈绪进入病房。

在短短的两周内,舅舅瘦到令人大吃一惊,他瘦削、老化,又虚弱。舅舅看起来像是乾枯的活木乃伊,他再度对著因为惊吓而半愣半惧怕的奈绪道谢,随即用虚弱却阴气逼人的声音说道:

「舅舅被信任的家人背叛了,谎言会背叛人。」

他的言语、呼吸,笼罩著行将就木之人带有的绝望。

「奈绪,你不可以成为背叛别人的孩子。」

「……!」

奈绪在绝望的面前受到惊吓。

舅舅不久后就这样衰弱死去。舅舅的事情,在奈绪的心底只留下了打击般的回忆。当她打算在病房向红美子说谎的瞬间,那段恐怖的回忆又鲜明地闪过脑海。

奈绪没办法说谎。

谎言不仅是令人厌恶的对象,同时更是造成恐惧的事物。

所以,奈绪无法对红美子说谎。她现在只能一语不发,一个劲儿地左右摇头,不停地在病房中后退。

「奈绪……你怎么了?」

「………………!」

红美子出声。奈绪摇头。

「喂,像平常一样说给我听嘛。」

「…………………………!」

奈绪摇头,无言以对。

「喂。」

「……………………………………!」

奈绪摇头,不停摇著头。

然后──

「喂!」

「………………………………………………!」

听到红美子近似于哀号的声音,奈绪全身瞬间缩成一团,她已经承受不住了,再次激烈地摇头后,她猛地转身逃离红美子所在的病房。

逃跑了。她从红美子的面前逃跑了。

她在医院的走廊、楼梯奔跑。她觉得自己被红美子的声音驱赶,拚命地逃离医院。她被恐惧与罪恶感交织的情感追逐,吓得逃离了。为了要甩开那些逼迫自己的东西,她冲向大街,像是要藏匿似的,跑到双脚失去跑步的力气,之后,她毫无目的地到处徘徊。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在无尽的徘徊中,她脑内乱七八糟的思绪形成混乱的漩涡。

从今以后该怎么办才好?

从今以后红美子会怎么样?

不管她如何逃离,脑里也只浮现出那无法逃避的绝望未来,同时混著她的心灵创伤,一而再、再而三地剁著她的胸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束手无策。

红美子明明好不容易可以得到幸福。

然而奈绪现在却看不见任何未来,被逼到痛苦绝境,不断地、不断地,彷佛沉溺在不曾踏入的街道中,到处徘徊。

她避开人烟,待在从没走过的场所,漫无目的。

她的心如同行为一样仿徨。

周遭开始变暗。即使四周一片漆黑,她也还是不停地、不停地徘徊。

直到夜深人静,她在一片黑暗的陌生住宅区,像是被惩罚必须永远徘徊于人世的亡灵般,独自走著时──她遇见了。

「……你最好照一下镜子。」

「!」

有人突然搭话。

「有发现吗?你的脸像死人一样。」

「咦……?」

奈绪抬起头。她看见站在夜路中的人类,不禁怀疑自己的眼晴。

「若非如此,也是一张准备赴死的神情。」

说著这些话语站在她眼前的,是有著诡异的漆黑打扮,看一眼就足以起鸡皮疙瘩的惊人美少女。白瓷般的白净美貌、混入黑夜中却光泽亮丽的漆黑长发。秀发上的奢华黑色蕾丝缎带静静地飘动,并用与之相衬的哥德萝莉塔洋装包覆那纤细的身躯。还有一双凝视著奈绪、睫毛纤长,既飘渺又厌世,有著无尽虚无的眼眸。

虚无般的面无表情。

拥有人偶般美貌的诡异少女走过神社森林的侧边,站在住宅区中格外黑暗的路

上。

「我是时槻风乃。」

少女报上姓名。

「是什么令你绝望?」

这就是她们之间的邂逅。奈绪似乎从哪里听过这位看起来像幽灵的人类所报上的姓名──但最后她没有回想起来,精疲力尽的身体和心灵令她呆立不动,像是迷恋到发愣似的,双眼盯著这位向她搭话的少女不放。

5

脆弱到毫不犹豫抓住亡灵伸出的手。

身心疲弊、徘徊在半梦半现实的奈绪被人搭话,自称时槻风乃的奇妙少女催促她进入一片漆黑的神社境内,她半梦半醒地告诉对方,自己为什么会像活死人一样仿徨不已。

『是什么令你绝望?』

对方选择了准确的问句。对当时的奈绪来说,这句话具有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那超脱现实的美貌说不定是她至今从未见过的,令她不得不承认,就连红美子的容貌也只不过属于一般人的范畴,因此这让奈绪平常所持的自制力都发狂般地失控也说不定。

总之,奈绪在残留于住宅区内神社森林的黑暗中,静坐在石灯笼的台座上,吐露出忏悔似的自白。

对方只是沉默不语,在黑夜中倾听正拚命整理混乱的内心,费尽辛劳化为言语的奈绪所说的话。

她说著好友遭遇的悲剧,以及她受到的打击。

然后是对连安慰好友都做不到的绝望。

最后是她在病房中察觉到的,心中的恐惧。

以话语逐一条列之后,她感受到许多琐碎的事件。但对奈绪来说,那些毫无疑问是令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活下去、对她穷追不舍的绝望与苦恼。

不过,说著说著,她在思绪的角落中察觉,自己吐露的这些不连贯话语,听起来就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能会被取笑。她说不定只会得到早就听过的伪善建议。她无法停下自白的嘴,内心恐惧著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因为她有预感,要是得到那种建议,自己的心一定会受到十分严重的伤害。

但是──

「……《白雪公主》中的魔镜如果有心,或许也会感受到与你相同的绝望吧?」

全部听完后,暂时沉默一阵子的风乃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让奈绪出乎意料之外。

「咦?」

「看出真相的眼与无法说谎的嘴,两者皆备就是个诅咒。」

风乃这么说道。说著话的风乃眯起懒洋洋的双眼,与奈绪抬起了说话途中就垂下的双眼,两者在黑暗中对视了。

「魔镜必须向皇后道出真相,但它应该也知道,如果说出口将会发生什么事。即使明白如果说出真相,会令它的主人痛苦,最后迈向毁灭。然而非得道出真相,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曾经这样想过。你又是怎么想的?」

「……」

风乃询问。奈绪虽然思考著,却无法回答。

「你已经告诉朋友真相了。或许不是透过言词表达,但毫无疑问地告诉她了。」

「我……」

她原本想开口为自己辩护,原本想说出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最后还是办不到。红美子恳求她说自己依然可爱,奈绪却在当时确实地对红美子的请求摇头。她否定了一切。

她必须传达真相,无法欺骗自己。

无法向他人说谎的奈绪,也无法对自己说谎。

她一直都知道。

她也明白。

所以,此时的奈绪能开口说的,只有在即将放声大哭之前,自压抑在黑暗中的内心发出的吼叫而已。

「根本不能……根本不能说谎不是吗……!」

她垂著头,抱著膝盖,身体缩成一团,挤出这句话。

她吶喊。那是她从心底喊出的真心话,同时也是怀疑、责难著自己心灵的言语。

「说谎不是坏事吗?」

奈绪终于说出口的自我辩护,只有这句话而已。

奈绪唯一能原谅自己的藉口,只有这句话而已。

「……不。」

但是,风乃却静静地否定了她。

「谎言非善非恶,只是温柔的语句罢了。是既温柔,也能平等地让听者和说话者同时腐败的话语。」

奈绪一瞬间无法理解,只是看著风乃。

「对他人温柔的谎言能够让他人腐败,对自己温柔的谎言能够让自己腐败。仅只如此而已。」

「所以……」

果然还是坏事。奈绪差点说出口,但是,风乃却缓缓地摇头。光是这举动,就让奈绪原本想说的话像是枯萎似地灰飞烟灭。

「的确,谎言是能腐蚀人类灵魂的麻药。」

风乃说道。

「但是,那也是能消除生存痛楚的麻药。人生就是痛楚。然而只要腐败就能安稳,不再感受到痛楚。人生必须不停选择要痛楚还是腐败,当下愿意选择痛楚的人并不多,愿意给予他人痛楚的人也不多。那并不是坏事,而是懦弱。

谎言是懦弱,懦弱同时也是温柔。不论是谁都有脆弱的时候,谎言一定是为了那个时候而必须存在的麻药。即使在那个时候也不会让人腐败,那种消除痛楚的生存方式是值得尊敬的。但你却被下了诅咒,只能道出真相。你是魔镜,即使知道世界上唯一的好友皇后将会毁灭,却依然只能用真相刺伤她,是只能看著唯一的好友迎向死亡的魔镜。」

说到这,风乃移开自己的视线。

「制造魔镜的人,应该打从心底希望了解真相吧。」

然后──

「但是,我很同情魔镜。」

「!」

奈绪呆呆地看著一边凝视黑暗,一边补充说明的风乃白净的侧脸。

风乃的话与黑夜铭刻在奈绪的身心。不只是来自于风乃的同情,她举例说明的《白雪公主》的故事,给予被赤裸裸的现实打击的奈绪能够稍微冷静思考的契机。

藉由想像风乃举出的魔镜的心情,让奈绪有了一点头绪,去整理并思考自己与红美子之间的关系。

沉默了片刻。

「……稍微冷静点了吗?」

「嗯……」

风乃终于开口,而奈绪也回答。

「谢谢……」

「这样啊。不过,这不代表你的烦恼已经消失了。」

冷静一点后,奈绪毫不踌躇地向这位和她的岁数差不多的奇妙少女道谢。风乃也冷淡地回话,彷佛结束对话似地乾脆转身。

「啊……」

黑发与黑色衣裳,以及黑色蕾丝缎带在黑暗中飘扬。

奈绪看著风乃,慌张地叫住她。

「那个,不过,真的很谢谢你。」

「……不用谢。这只是我擅自的行为罢了。」

风乃重新说完后,停下脚步,稍稍转头面向奈绪。

「对我来说,在夜里徘徊、抱著烦恼的女孩子,都不是陌生人。就是这样。」

「……」

说完后,风乃便朝著夜色中离去,消失。目送著她背影的奈绪,直到最后依然没有想起,当时森野说出的诡异忠告中出现的名字,就是风乃。

………………

6

隔天深夜。

红美子的母亲打电话到奈绪的手机。

『红美子不在医院里,有没有去你那?』

「咦?」

听到急躁口气的瞬间,奈绪维持著把手机放在耳旁的动作,僵直不动。她不敢置信,脑中浮现出躺卧在床上,变成像是被布缠卷的人体展示模型的红美子。

她根本无法想像那个东西移动的画面。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满脑子疑问的奈绪透过机器,亲耳听见红美子的母亲明显地用怀疑的口气出声刺探说:

『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

脑内鲜明回忆起自己在医院中残酷地离开红美子的影像。不可置信的想法混杂著罪恶感与恐惧,紧揪著她的心脏。

「不……我不知道……」

勉强吐出的话语仅只如此。

『……唉。这样啊,如果找到她就告诉我,一定要说。』

「好、好的……」

电话挂断了。通完话后的寂静涌上她的全身,侵入她的内心。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红美子不见了?为什么?她在哪?

在那种状态下?为了什么?最坏的情况闪过她的脑海。是我的错吗?因为我做出那种反应,才发生这种事吗?

「………………」

在被寂静笼罩的房间内,奈绪一语不发地盯著手机画面。

她还无法厘清自己的思绪,暗黑的想像与暗黑的思考不停地在大脑与胸口旋绕。充斥在房内的沉重寂静,紧逼侵蚀她的身体。

奈绪缓缓巡视周遭,看著拉上窗帘的房间窗户。

片刻后,她凝视著在窗户另一端绵延的宽广黑夜,不久便立刻弹起身子,一把抓住挂在墙上衣架的上衣,飞奔离开自己的房间。听著背后传来的双亲怒吼,她冲出家门,往夜晚的街道跑去。

对天城红美子来说,京本奈绪是她唯一的好友。

而对红美子

来说,这位好友是她利用自己的容貌得到的,最珍贵的宝物。

红美子一直都是如此认为。她不知道除了利用自己的脸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得到东西。她也只能靠脸来交朋友。不过,即使做了朋友,最后也会因为她的行为而被朋友疏离。果然不靠脸的话,连朋友都做不成,交男朋友也是一样的道理。这是红美子对于人际关系的认知。

红美子认为,自己除了脸以外一无是处。

大部分的人对红美子的评价都是「只有脸好看而已」。

她也深知这点。甚至于连红美子的成绩单内容都不知道、不表关心的双亲,唯一会夸奖她的,也就只有她的脸而已。即使是从不真心对话、互相不了解的家人,仅有脸是唯一了解的。对于会被双亲夸奖脸蛋的红美子来说,只有自己的脸是与家人之间唯一的羁绊。

红美子的双亲毫无疑问是对俊男美女。

红美子的美丽容貌很明显是传承自双亲。

真要红美子说的话,她的双亲也只有外表称得上是优点。父亲是国中毕业的低阶土木作业员,母亲是高中辍学的酒店小姐。他们的邂逅是从酒店小姐和客人之间的关系开始。毫无教养且粗野的父亲,原本俊美的面貌随著逐年刻划增长的年岁不断流逝。至于十几岁就生下红美子的母亲虽然现在还年轻,但是红美子确信,母亲总有一天也会和父亲有一样的下场。

父亲利用双亲的遗产盖了一栋华丽的独栋住宅,但为了在各工地奔波,只好过著租便宜公寓不停移居的生活。母亲一边做酒店小姐的工作,一边频繁往返父亲租的公寓,照顾他的日常起居,结果好好的一栋住宅总是只有红美子一个人看家。

不论是女儿还是家都被弃置不顾。母亲根本没有时间回家,也丝毫不关心自己的女儿。母亲深深迷恋著父亲,即使女儿还只是个婴儿时,她也用只要别死就好的养育方法养大,女儿怎么样都无所谓。当发现小孩无法吸引丈夫的注意后,更加速了她对自己女儿不感兴趣的态度。

然而,打从一开始就对女儿没兴趣的父亲,尽管是个没有母亲照料就无法生活的废人,依然经常殴打母亲。

红美子心想,这是什么生活?当时幼小的她认为,自己的父母都是笨蛋。

正因为是那两个人生下的女儿,红美子也理所当然地认定自己的优点就只有脸。话虽如此,她也是最近才开始能如此具体地思考这些事。以前的她,心底只充斥著无法理解的不安与不满,之所以能够让她勉强以客观的视角看待事物,还能用言语具体表达,都是多亏了和奈绪成为朋友,两人聊了许多,并接受奈绪指正的关系。

总之,如此分析下来,可以说红美子除了容貌以外,欠缺其他所有的东西。

她特别欠缺爱情。当红美子懂事时,胸口就已经宛如饥饿般充斥著剧烈的寂寞与不安,是个如果不跟谁腻在一起,就会被胸口的那些东西袭击而想寻死的不稳定孩子。

不过,如同天使般可爱的红美子,从幼稚园时期就大受欢迎,她完全不缺依靠的对象。但是她从没注意过这些事,也不曾为此感到困扰,倒是马上就学会了如何利用自己唯一的武器──容貌。真不知道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所以,因此与红美子要好的孩子们,彼此间也会因为红美子为了满足自己名为寂寞的饥渴,产生强烈地执著与依赖行为,友谊马上就破裂告终。随著红美子的成长,她逐渐招致同性的反感,最后以结果来说,她的依赖对象只限异性而已。当自己与依赖对象的年纪增长,双方的来往也逐渐伴随著肉体关系──后来,大家熟知的那个如同传闻所说的天城红美子就此诞生了。

被自己胸口的寂寞逼迫后,最后总会迈向极端之路,她甚至毫无这类自觉地生活至今。如果没有遇见奈绪,红美子不知道现在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多亏了奈绪,红美子只在现今这种程度踏步而已。

同性友人中,更不用说是能对红美子说实话的人中,除了奈绪以外,她没有一个朋友。她虽然有许多男性友人,但是他们也只会对身为追求目标的她说些悦耳动听的话。说到底,红美子自己也想从依赖对象寻求那些悦耳的话,因此她与男性之间的关系,彻头彻尾包含了谎言。

但是,就只有奈绪不一样。

奈绪不会说谎,而且还崇拜著红美子的外貌。

在遇见奈绪以前,红美子不曾正眼看自己。她就像是不曾看过镜子似的,不知道自己究竟看起来怎么样?是什么样子的人?光是逃离心底的饥渴就耗尽她的全力,也不曾有人告诉过她答案。

红美子在遇见奈绪之后,才第一次了解到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她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镜子。

奈绪是第一个映照出红美子的镜子。

那是她珍贵的宝物。所以──

红美子领悟了。

领悟到她即将失去一切。

她在奈绪逃离的白色病房中的病床上,躺著发愣。

红美子的双眼看向敞开的房门,身躯无法动弹,凝视著逐渐消失的好友的背影残像,她领悟了。

她明白了。透过奈绪的反应。

藉由奈绪的表情。母亲、医生和护士都一味地重复说「还在治疗当中」,但自己的脸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现在红美子明白了。

宛如外壳般密集缠著脸、手臂,以及全身皮肤的绷带像是把她关在牢狱里拘束著,她在里面发愣了好一段时间。在片刻空白后,她的眼和嘴大大地张开到几乎要绽裂,从烧灼的喉咙、胸口、心底,费力地挤出无声又激烈的尖叫。

「──────────────!」

这是事实,她无声地尖叫。

在激动的情绪之下,她全身颤抖,肺部痉挛,根本无法从那停止呼吸的喉矓中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连空气都无法吐出。眼前一片空白,只在大脑内不停地尖叫。大大张开的眼睛和嘴巴的周围,开始结痂凝固并与纱布黏贴的皮肤在绷带底下抽搐破裂,嘴里扩散著血的味道。

即使如此,她依然绝望地尖叫。

她因为彷佛掉到黑暗洞穴般的绝望而在心中尖叫。

她的脸不见了。这对红美子来说,等同于她不再能得到任何东西。她早就察觉到了,只是装作不知情罢了。因为她不想相信事实,也无法接受事实。对红美子来说,脸无庸置疑是她的一切,而如今已经消失。这是她既不能接受,也无法忍受的现实。

但是,如果,如果真是如此。

当她表达希望能见到奈绪时,就有一件她想要相信的事。

那就是──不论红美子处于什么状态,就只有奈绪不会有所变化。

那是她唯一的朋友。不管哪个男友都无法与之相比的多年好友,是她的挚友、恩人、支柱、珍贵的宝物。

或许双方最初认识的开端是因为红美子的容貌。当时,不,即使是现在,红美子也认为自己除了容貌,根本没有其他能维系他人感情的手段。但是奈绪──只有奈绪不一样。不论红美子的脸怎样改变,奈绪都不会变,奈绪是她真正的朋友。红美子一直如此深信,也想要这么相信。

只靠脸的人际关系全都毁灭了。

就连家人,打从一开始就毁灭了。

只有与奈绪的关系仍持续到现在。

这么说来,如果与奈绪之间的关系只是虚情假意而已,那么红美子真的会成为一无所有的人。

所以──

所以,红美子尖叫了。

用动弹不得的身体、用无法出声的声音尖叫著。

虽然护士察觉她的异常而慌张地来到病房,但她粗暴地甩开一切,不停地尖叫。她打算用尖叫声遮蔽一切,张开几乎要裂成碎片的嘴,试图挤出所有东西似地不停尖叫。

她的尖叫足以毁灭自己脑中的东西。

足以毁灭意识、足以毁灭世界。

肺里的东西一滴不剩地被挤出,即使缺氧让眼前一片空白,她依然不停尖叫。

尖叫、尖叫──最后,好几位护士前来压制她,对她做出某种处置后,意识随即中断止歇。

…………

睁开眼。

黑暗的房间、灰色的无生命天花板。

那是早已看腻的关灯后的病房天花板,现在红美子正从床上往上盯著看。往上看的病房静到彷佛时间暂停。

「……」

发狂凶暴的心也变得寂静。

像破坏殆尽的废墟一般寂静。

红美子带著荒凉的心清醒,宛如一具失神的空壳。纱布和绷带像是黏著肌肤的外壳,那触感包覆著全身,使得红美子更确定自己是个空壳。

「……」

她的心已死。

爆发性的狂乱绝望燃起的阵阵大火被强制镇静后,残留一块裂开的空洞。

灼烧焦烂的身心。她已经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自己到底有著什么样的外表?有著什么样的内心?失去一切的红美子已经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

她什么也不是。

突然,红美子已死的心隐约涌现了不安。

现在的红美子终于发现,她完全不懂自己。自从发生意外后,她不曾照过镜子,现在的红美子对自己的印象一片空白。

只有纱布黏出轮廓的感觉,那是感受自己形状的唯一方法。

对于没有梦想与希望、心灵空洞的红美子来说,几乎没有东西能够拿来当作理解自己的材料了。这与完全忘了自己的失忆只有一步之遥的恐惧。她察觉到这点,察觉的同时,光是躺卧床上的状态便令她突然涌现强烈的不安。

她在搞不清楚一切的状态下,什么也没做就躺在这里。

这和尸体有什么不一样?心底浮现出怀疑自己是否成了尸体的不安。

继续待在这里,感觉好像真的会成了尸体,自己好像会消失在世上,那是一种令人狂乱的恐惧。

恐惧。

焦虑。

若再不得到一点关于自己的资讯,她会发疯。被焦躁追赶的红美子开始激动地四处张望,她在黑暗中的病房寻找著。

「……!」

找过了,却什么也没发现。

焦躁感在暗处加速,让她的呼吸越来越紊乱。

她最先想到的,是要寻找镜子。她想要照镜子。可是,视线所及之处却什么也没有,能够确认自我的物品,早就被人从病床的周围撤离了。

这里真的什么也没有。

既然如此,被焦躁驱使的红美子只剩下一个方法。

周围什么也没有的话,也只能站起来找了。虽然医生说移动身子会好得比较慢,她到目前为止也都很老实听话,可是都这种时候了,已经没空管那些了。

躺在床上的红美子。

用尽全身力气,坐起身来。

突然。

啪叽啪叽啪叽。

发出这道声音后,全身与布牢牢地黏在一起固定的皮肤,裂开了。

她全身的壳都裂了。手指、手肘、脖子周围、背部、腹部,都裂开了。

烧灼溃烂的肉赤裸裸地露出来,僵硬的全身皮肤一块块碎裂,渗出血和组织液。从痉挛或松弛的部分一口气裂开的皮肤像是龟裂般地绽开,全身上下无一幸免,暴露在空气中的肉感受到的寒气伴随著令人作恶的疼痛,席卷全身。

「噫……!」

剧痛的瞬间,她缩起身子。

因为剧痛而缩著身体,让紧缩的皮肤又更加疼痛。她差点要从口中吐出压抑的哀号,全身几乎要流出黏汗。但烧伤的皮肤流不出汗,取而代之的是皮肤又像是被烧灼,产生类似发痒的疼痛,肉隐隐发出的灼热感开始激烈地从后背和脖子往脸上来回乱窜。即使如此,红美子依然睁大双眼,紧咬牙根,慢慢坐起身子。

「………………!」

皮肤的裂缝随著每一个动作而扩大,黏在身上的纱布和绷带撕裂著她的肉,伴随著几乎要剥下神经般的疼痛让伤口渗出血来。

全身笼罩在刺痛当中,她边颤抖边站在病房的地板上。她喘著气忍耐疼痛,吐著短促的呼吸环视黑暗的病房。

来回张望的眼睛立刻发现安装在病房角落的小洗手台,洗手台上有面镜子。红美子看见后,便面向洗手台,像老人一般缓慢笨重地靠近。当她终于能勉强靠在洗手台上后,就像是探出身子似地窥视镜子映照出的画面。

瞬间。

惨叫──她几乎要惨叫出声,又拚了命地压抑下来。

她紧咬牙根到简直要出血。胸口好难受,她上下抖动肩膀喘著气。

镜子昏暗的表面映照出的,是怎么看都只是一具仿造人类外型的人工物品,看起来实在毛骨悚然。一颗被纱布和绷带紧紧包覆的纯白球状的头。球状的头在眼睛和嘴巴的部位开了洞,带著恶心颜色的畸形肉块正从血和体液弄脏的缝隙中紧紧窥视著前方。

自己的脸。

那是她自己的脸。

臼齿喀叽作响。她因绝望而颤抖。

她无法闭上睁大的双眼,想要现在立刻从心底尖叫出声,用指甲撕碎这张脸,并从窗户一跃而下。

不如死了算了。这张脸让她毫无活下去的希望。

到目前为止培养的价值观让她在脑内做出这样的结论。

变成这样,难怪会被抛弃。因为奈绪不想要有长著这张脸的朋友,才会逃出病房。

长成这副德性,难怪会吓跑人。

了解了,已经明白了。看到了,就在刚刚,已经亲眼目睹了。

可是──

讨厌。

我不要。

她无法接受。

唯有奈绪是她的依靠,唯有奈绪是她的支柱。

那是至今一直支持她的好友,那是支持著无可救药的她唯一的好友。那样的奈绪,竟然因为她变成这副德性后,吓得逃跑了。她怎么可能接受,怎么可能相信。

她以为她们俩早已成为真正的朋友,和外表什么的毫无关系了。

不管红美子发生什么事,奈绪都会支持她,她从来不曾怀疑过。

所以当她开口说想见奈绪一面,奈绪就真的来了。因为她们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超级好朋友。

所以──

「啊……」

正当红美子这么想的时候,她彷佛是好不容易把脸探出水面的溺水者,一道希望之光闪过脑海。

没错。奈绪──不是那种人。

红美子一直如此相信著。而红美子也明白,以两人的交情来说,不可能因为她不再是美女,奈绪从此就会毅然决然地舍弃这段友情。奈绪也不是会对遭遇不幸的红美子见死不救的薄情人。

红美子比谁都清楚这点。

没错。奈绪一定只是因为吓一跳,才会逃跑。

照了镜子看到这张脸就会明白,就算吓一跳也不足为奇。就连她自己突然看到,不也吓了一跳吗?奈绪一定受到了打击吧。不小心对她做出失礼的事呢。

没错。所以──

────我得再见她一面。

红美子这么想。

得见个面,向她道歉,也得和她谈谈。

谈谈今后的事、谈谈红美子现在正处于什么样的状态、谈谈今后她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她是这么想的。

毕竟红美子很笨,什么都不懂。

如果是奈绪的话、如果是冷静的奈绪的话,一定会教她。

就像以前那样教导她。

奈绪不会因为红美子的脸变丑而嫌弃她。这和红美子至今为了填补寂寞而依赖的男性不一样。她们俩的友情与脸无关,她们才不是那么肤浅的关系。

对了。说不定森野先生也是如此。

如果是不被她的外貌迷惑、只把她当作一名不幸少女亲切对待的森野先生,一定也不会对可怜的红美子改变态度,不,说不定还会更温柔地对待她。

还没结束,一切都还没结束。

所以,得见面才行、得追上才行。

────得追上才行,追上奈绪。

红美子这么想。像是烙印在心底似地想著。

然后,红美子────

啪。

手心贴向眼前的镜子。把龟裂渗血的手抵在镜子上当作支撑,皮肤因施力又再次逐一裂开,她一边感受著全身恶心的触感,一边慢慢地站起来,转身。

像是从镜子上剥下手心后离开。

镜子表面薄薄地残留被皮脂弄脏的血迹。

然后,红美子──在病房内的镜子上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全身满是皮肤使劲绽裂的感觉,以及像是高烧的剧烈疼痛,她缩著身子承受一身痛楚,踏著不稳的步伐,为了离开病房而往前迈进。

7

「………………!」

奈绪踩著嘎吱作响的踏板,骑著脚踏车。

在即将夜入三更的夜空下。奈绪从家门飞奔而出后,便喘著气骑在夜路上。

由于这种时间已不可能会有任何运输工具行驶,她只好把国中时期使用过、已经好久没骑的脚踏车牵出来。空气中带点凉意,她随便套上的上衣被骑自行车时迎来的风吹飞,早已成了一块毫无意义的布。

为了寻找红美子,奈绪在夜里奔驰。

总之,她先往红美子住家的方向前进。

她没有线索,也没有头绪。但是,她确定红美子就在这片夜色中。奈绪正竭尽全力寻找。红美子从医院消失,令她有不祥的预感而坐立难安,拚命在布满黑夜的周围探查,一个劲儿地骑著脚踏车。

自杀。

奈绪的脑中浮现出最糟糕的两个字。

会那样做也不足为奇,而推红美子一把的,八成是自己。

当时究竟该怎么办才好?要对红美子说什么才好?她那因为谎言而受伤的心灵又该怎么处理?这些她都还没有结论。总之不管怎样都好,她只希望红美子能够平安。

因为,红美子是她的好友。

不该丢下红美子不管。

得找到她才行,得见到她才行,见了面之后得道歉才行。虽然她无法说谎,但如果不道歉,她也没办法心安。

……」

所以,奈绪紧咬牙根,不停地踩著脚踏车。

从医院到红美子家的沿途、红美子可能会逗留的地点、据说红美子喜欢的地点,以及红美子伤心时用来平复心情的地点,她一个不漏地逐一寻找红美子的身影。

即使明白在不知对方踪影的状态下胡乱寻找,找到的机率微乎其微,但她没办法呆呆等待,只能继续来回探寻。骑著、骑著……就算过了好些时间,奈绪依然毫不放弃地踩著踏板,此时,她偶然察觉自己骑到了似曾相识的道路。

「!」

那是行经住宅区,有一侧被划为神社森林的黑暗狭窄道路。

是她昨晚迷路而走进来的地方,后来也直接从那里回家,但为了横越住宅区,她当时勉强走到大马路后才回到家,因此她不是很确定那条路的位置。

她以为自己就算想找也没办法再找到这条路,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地方。她吃惊地边侧眼看著遍布青苔的低矮石围墙旁丛生的枯朽杂木林,边骑在这条路上,不久便发现了入口的鸟居。

然后──有个人影。

四目相交了。在那瞬间,奈绪压下剎车,生锈的脚踏车彷佛发出惨叫,停了下来。

有著令人惊愕美貌的哥德萝莉塔少女就像昨天撞见的一样,还站在那里,整个人宛如融入神社的黑暗中。然而,眼前不只一个人影,神社前还停著一辆闪著电池式照明灯的男用脚踏车。那位只在咖啡店见过的森野洸平,正用讶异的表情看向奈绪。

「……是你。」

风乃稍微歪了头,看著奈绪开口说道。

但在那之前,森野却大步靠近奈绪,浮现出有点严厉的表情开口说:

「呃,你是……我记得叫做京本对吧?天城的朋友。你在这里做什么?」

「咦……?」

在这里做什么?奈绪才想问他这句话。

奈绪不明白对方在这里做什么,因为双方在这里巧遇而感到惊讶。还有,风乃和森野认识吗?她在心中打个问号,一边思考一边调整紊乱的呼吸。从脚踏车下来的瞬间,奈绪突然察觉,现在不正是大好良机吗?

奈绪抬起头,呼吸急促地说:

「那、那个……拜托,请陪我一起找红美子!」

「咦?」

森野的表情由严肃转成困惑。

虽然不知道他们待在这里做什么,不过,这两个人都知道红美子,也都碰巧出现在这里。多了两个人能在深夜中行动,这不是上天的旨意又是什么?奈绪这么想著。

「怎么一回事?天城发生了什么事?」

森野询问。

风乃开口说:

「……你是说那位脸烧伤的女生?」

「对……」

「什么?」

奈绪迅速地回答风乃沉静的提问。一旁的森野听著她们的对话大吃一惊,交互看向两人后说道:

「脸?怎么一回事?不对,比起这个,你们……?」

「我们认识。从昨天开始。」

「昨天?」

风乃以冷淡的语气回答后,从神社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她面无表情地带著近乎恐怖又端正的容貌,简单地向惊讶的森野说明昨天与奈绪相遇的经过,以及红美子目前被迫面对的状况。

听完说明后,森野呻吟似地说:

「……怎么会这样。她确实突然没了联络,我也正觉得很奇怪,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情。」

「拜托你……!」

「嗯,我明白了。总之,我们先去找天城吧。」

面带悔恨、垂著双眼的森野听完奈绪的恳求后,抬起头来说道。奈绪也以认真的表情点头回应,视线偶然投向从刚刚开始就安静不语的风乃,这才发现风乃并没有看向奈绪或是森野,而是把头转到其他方向,盯著某样东西不放。

「……」

「咦?」

「啊。」

然后,奈绪和森野──

像是被风乃的视线吸引似地看了过去。

黑夜绵延的道路前方,就连脚踏车的照明灯也无法穿透的浓烈黑暗充斥在前方。当奈绪什么也看不到,而森野也还紧锁眉头时,不知道是不是只有风乃的夜间视力特别好,她严肃地眯起眼睛,无言地紧盯著光线未及的黑暗前端。

静默。

静默的空气瞬间遍布紧张感。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降临的沉默和眼前注视的黑暗令胸口满溢不安,紧张到内心似乎有个沉重的块状物压著。

他们待在被黑暗笼罩、安静到连对方身体稍动的声音都能听到的寂静中。

他们听著自己的呼吸,直直盯著布满在道路前方的黑夜。

道路彷佛融入黑暗中而中断。像倒下墨汁般的夜,黑得几乎击溃视线。

就在他们正看著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时──

「────」

突然在黑暗中发现了某种气息。

在被抹成一片漆黑的视野前方,有某种东西。

「咦……?」

察觉的瞬间,奈绪毛骨悚然地更专注盯著黑暗。

心脏像是被人揪住似的,从未感受过的强烈紧张感布满全身,她甚至忘了呼吸,仅睁大双眼凝视。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什么也没有的黑暗前方,注视著。

瞬间,黑暗中发出一道惨叫声。

全身畏缩。几乎让血液冻结的惨叫声震耳欲聋,同时,自黑暗中出现某个有著人类形体却看起来不像人类、一身纯白彷佛恶梦般的人影。诡异的动作七零八落,宛如在疯狂之下孕育出的物体般,伴随著惨叫声飞奔而出。

「────────!」

全身寒毛直竖,恐惧在那瞬间吞噬了心灵。那东西像是从黑暗中现身的怪物,以惊人的气势朝著奈绪等人的方向边惨叫边飞奔而来,手上还挥舞著某种物体。

恐慌遍布全身。

在恐慌中,森野为了保护风乃而挺身挡在面前。

没有人保护奈绪。奈绪因恐惧而畏缩,她闭著眼尖叫著。因为害怕即将靠近她的东西,为了保护自己,她反射性地用力推撞。

咚。

她感受到沉重的手感,比想像中还要轻盈的那东西,被她推落了。

「咦……?」

她听见细微的声音、有人倒在路上的声音,同时还有一声她从没听过的沉重钝音。

那细微的声音,是女生的声音。

而沉重的钝音则是类似撞到某种硬块的声音。

「……」

陷入沉默。

奈绪缩著身子,紧闭双眼。不久便因为四周的寂静而恐惧地缓缓睁开。

森野和风乃一语不发,看向奈绪。

奈绪附近的地面上,躺著一名穿著浅粉色睡衣、全身包著白色绷带的人类。头部撞到神社森林的石围墙,染上一片血红,看起来活像是一具坏掉的人偶,四肢胡乱散开,瘫倒在地上。

「……红美子?」

…………

月黑夜空下,错综复杂又寂静的杂乱住宅区。

通过中央的狭窄道路是一条好像小时候看过的绘本中,没有光线的森林里延伸而出的灰暗道路。

并列的住家一片黑暗,像是埋著密林的巨木树干,遮蔽了视线。

头上的灰色厚云,则像茂密的枝叶低垂密布,隐藏了天空。

扩散著让人想睡的寂静,以及用黑色颜料涂抹的黑夜。

这条带著诡异弯路的小径绵延到深处。

一个细白的人影正走在这条路上。

孤单走在遍布黑喑的细小路径,手上拿著看起来像不知道从哪捡来的骯脏塑胶袋,人影驼著背,拖著老人般的窄小步伐,行径可疑。

「…………呼……呼──」

听著自己含糊不清的呼吸声,红美子像个老婆婆一样走著。

她穿著浅粉色的睡衣,从衣服中露出来的小头和细瘦四肢全缠著白色绷带,以彷佛恶梦里的生物姿态,走在恶梦森林般的黑暗住宅区的小路上。她用包覆绷带的渗血赤脚,脚步不稳地摇晃著身体行走。

全身皮肤绽开一道道伤口的激烈疼痛,以及为了减轻全身疼痛及痉挛而行走的模样,令她的步伐怎么看都像个老太婆,没有人会相信她原来是个少女。红美子正在行走的道路附近的居民,全都清楚她的美貌与平素行为,但那些人如果见到现在的她,一定没有人能够联想出是同一个人。

不过,现在别说是有人看得到她,在这条深夜的小路上,其实一个人也没有。

红美子选择这样寂静的道路,是为了不被人发现、不被人带回。她拖著伤痕累累的身躯,一步、一步地慢慢前进。

她在痛苦之中不停地走著,意识早已朦胧不清。只要前进一步,全身皮肤便会裂开、擦伤,紧紧沾黏著血与组织液的绷带也从皮肤上剥落,那感觉就像剥下外皮一样,被剧痛烧灼的肉暴露在空气中,又再度渗出新的血和组织液,溃烂的皮肤更加潮湿痛痒。

光是走路就痛得让她全身出汗,烧灼剥离的皮肤扩散著恶寒加上发烧般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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