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能踩到白色外面,白线上面可是『安全地带』喔!」
黑色双肩包摇摇摆摆,阿祐沿着混凝土围墙,在路旁人行道上的白线上奔跑。
「等等我,阿祐」
「就不等!」
我和妹妹被书包的重量扯得东摇西晃,每一脚都快要踩到线外,以这样的状态拼命朝阿祐的背后追上去。
白线是『安全地带』,而黑色的柏油路面是『洞』。摇摇欲坠的我们完全提不起速度,而运动神经超群的阿祐在白线上如履平地,把我们甩得越来越远。
「诗乃,歌乃,你们好慢啊!」
阿祐一边笑话我们,一边「快点快点」地催促,然而我们好不容易追上去,他又哈哈大笑着逃掉,距离越拉越远。
「等等啊!」
「就不等!」
阿祐的脚步越来越快,在白线上拐了个弯,冲到了斑马线上。
接着——
「呀!!」
只闻「咚!!」的一声巨响,一辆巨大的卡车飞驰而过,阿祐的身影在我们眼前卷入车底,消失不见。
…………………………
………………
†
八年前在这个路口发生车祸的那一瞬间,我和歌乃如今仍历历在目。
当时我上小学三年级,歌乃上二年级。跟我们发小的阿祐冲到了车道上,在我们眼前被大型卡车轧死了。
随着一阵可怕的刹车声,阿祐的身体被那个钢铁制造的庞然大物重重地撞了上去,酿成了一场惨不忍睹的事件。他的身体被巨大的车轮卷进去,手和脚弯向了诡异的方向,脑袋在巨大力量的牵引下钻进了车盘底下。当大人们把他拉出来的时候,他的脑袋已经彻底撕碎,消失不见。
当时状况之凄惨,连成年人看了都忍不住放声惨叫。
看到那一幕之后,我眼前天旋地转,心乱如麻,后面的事情就记不清了。
我和歌乃彼此间都不去触及当时的记忆。不过,我只记得一件事……我在事故发生时大哭大叫过,但那并非发自对阿祐的悲伤,而是源于纯粹的恐惧。
要是可以,我永远都不想再想起那件事,而且更不希望歌乃想起那件事。
那场事故的场面给歌乃心中留下的伤,比我还要深得多。当时的歌乃很黏阿祐,目睹车祸后的精神打击,让她陷入了严重到不得不送上救护车的恐慌状态,而且事件过后依旧会频繁地发生闪回,再度陷入强烈的惶恐。
想要让歌乃重新振作起来非常困难,她所需要的心理辅导时间要比我长得多。
于是,我深深地担心着妹妹,我一直不让她的身影离开我的视线,而这样的表现都让身边的人当我有恋妹情结了。
我觉得,这说不定是一种变了形的后遗症。我担心歌乃,为了让她内心平静下来操碎了心。在她面前,我不提阿祐的任何事情,甚至连阿祐的名字都谨小慎微地注意不去提及……做到这个地步,我自己都觉得好荒唐。
然而即便如此,那段血色的记忆仍会不时地出现在我们的梦境中。
只有从梦中惊醒大声惨叫的时候,我们才会谈及阿祐。
时光流逝,上小学时来得那么频繁的梦,如今也已几乎不再侵扰我们。可即便如此,我们姐妹在穿过那个路口的时候,总还是不约而同的钳口不语。
「………………」
「………………」
身着高中校服的我和歌乃站在清早的路口上,车辆在我们面前来往穿行。
这个路口位于略微偏离住宅区的一座手工作坊旁边,穿过这里的大卡车向来都比其他道路要多。
我们为了参加社团的晨练赶早出门,然而这一大清早卡车就疯狂呼啸,穿梭不息。白色的尾气化作阵风扑在等待绿灯的我跟歌乃身上,我的短发和歌乃的长发在风中一边吸附难闻的气味和大量的尘埃,一边无力地摇摆着。
这里在我们上学的路线上,我们每天都要经过这里。
在这片景色中走过了好几年,早已完全适应了。
那起事件发生之时立起的,在时间中渐渐腐蚀的『注意死亡事故』的告示牌,当初根本无法直视,现在也能当成空气一样无视掉了。而记忆也像那块告示牌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腐朽,反反复复经过了八年时间,这条令人讨厌的交叉路总算变成了普普通通的路。
我们上了同一所初中,现在在同一所高中入学,我们走同样的路上学,走到这里必定会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只要在过去几年,我和歌乃间的这份沉默也会消失吧。
我偷偷看了眼身旁歌乃乖巧的侧脸。
在这个红得特别长的路口等待时,我总是会偷偷地看看歌乃,当我看到她正面观察来往车辆,表情平静时,我就会在心中偷偷地松口气。
但是,平时都在无言中度过的这个惯例,今天被打破了。
「————诶?」
注视着前方的歌乃,双唇间忽然漏出微微的呢喃。
「咦?」
我被这声呢喃牵动,循着歌乃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车流不息的车道对面,斑马线一头有一个少女。
「姐姐,那孩子……」
「咦?那孩子怎么了?」
听到歌乃大惑不解的声音,我反问回去,同时向那名少女看去。
少女穿着离这里不算近一所的初中的制服,她手搭在膝盖上半蹲下来,就像要观察车道的路面。
她一眼看上去个子很小,有着一头栗色的及肩齐发。她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车道上了,维持着半蹲着的姿势仔仔细细地盯着发白之后又被熏黑的柏油路面。
「嗯?她在盯着什么?」
我在车来车往的柏油路面上看不到任何东西,于是这样向歌乃问道。
「……姐姐,不是的」
「咦?那又是在干什么?」
「那孩子……在跟什么东西说话」
「咦?」
我连忙又朝少女看去。跟爱说的没错,少女真的正对着什么也没有路面说着什么话。
「……!」
那一刻我注意到了,我的第一印象其实是错的。
少女弯下腰并不是为了观察什么。
这是配合小孩子的视线时所做的动作。在车辆奔驰,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就像有个小孩子似的……可那个地方对我们来说…………
「………………」
来往的车流停止了,信号灯变绿了。
「……走吧」
我声音略有紧张,催促歌乃。
「……嗯」
歌乃对我这样的态度有些困惑,但还是快步跟着我走过斑马线。我一边留意着身后跟来的她,一边硬着脖子直面前方,只转动眼睛偷偷看了眼对面那个少女的情况。
信号灯都已经绿了,可少女还是没有要过马路的打算。她依旧在路旁半蹲着,摆着有些困扰的表情对着车道说话。
如果这不是那里的话,我想我会觉得看到了一个有点奇怪的孩子,顶多不去理会就会淡忘掉。然而她出现的地点实在太不凑巧了。哪怕只有一丁点勾起那段车祸记忆的可能性,我都不能让歌乃久留,必须带着她尽快离开这里。
……那个女孩,就像在跟去世的阿祐说话。
这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歌乃那么想的话就全完了。
歌乃为了从事故的阴影中走出来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事到如今就算想起来也不觉得会引起什么严重的问题……可我就不行了。事故发生后,我一直都在从事故的打击之下保护歌乃,并借此让自己克服阴影。对我来说,这份身为姐姐的责任心,正是心灵中的沉重“创伤”,也是我的重要“支柱”。
正因如此,我才那么的担心歌乃。
为了早点离开那个危险的少女,我加快脚步走过斑马线。
歌乃似乎很在意那个不可思议的少女,但幸好看上去还没跟那起事故的记忆联系起来。这样就行了……我决定维持着这样的状态,不去看那位少女,尽快拉着歌乃离开,于是快速地穿过了斑马线,穿过了少女身旁。
……但就在这时。
少女的声音传入了我耳朵里。
「不、不可以啊,你现在没有头啊……」
瞬息间,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
我一转过头便跟少女四目相会。少女也一样向我转了过来,一样吃了一惊,同时发出微弱的叫声。
「什……!」
「啊……」
少女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她好像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怎样的话,脸上露出友好的微笑。
只见歌乃面色苍白。这时我恍然大悟,歌乃也听到了少女刚才的那句话。
我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这让我眉头突然一纵。沦肌浃髓的责任心在我心中喷出火焰,情绪激动的我紧紧地盯着少女,厉声质问
「……你是**中学的学生吧」
「嗯,是的」
我从一开始就是诘问的语气,然而少女却还没有认清自己
的立场似的,仍旧面带笑容地回答了我。
「你叫什么?」
「十叶……咏子」
面对口气强烈的我,那个叫咏子的少女似乎总算明白了情况,这才表情黯淡下来。
「嗯,我知道了。十叶咏子同学,你究竟在干什么」
「诶…………什么是指什么……」
「你什么意思?你究竟明白什么?你在哪儿听说的?你有什么目的?」
我绝不容忍那样的恶作剧,对她步步紧逼。没错,我只能认为那是场恶作剧。
这孩子肯定是那种喜欢吹嘘自己有灵感应力的人,然后不知从哪儿听说以前这里出过事,于是为了吸引行人们的注意才那么做的。
光是想想这些,我心里就已经烦得要死。
我狠狠地瞪着这个爱撒谎的少女,气急败坏地跟她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然后向她逼问
「那个死掉的孩子是我们的朋友啊!」
我一定要让少女知道她的所作所为让我、歌乃,还有阿祐家的叔叔婶婶有多么生气,不这么做我的气就消不了。
但是……
「嗯,我知道」
少女的音调虽然降了不少,却还是理所当然一般这样说道。
「……什么!?」
「我问过那孩子了。他说他也要跟着你们,但他没有头,我就劝他别那么做」
少女直直地凝视着我,这样说道。我一下子呆住了,但是下一刻,我对她毫无畏惧的那句话涌起了满腔的怒火。
「你这家伙,还要撒那种谎……!」
「我没有撒谎,那孩子一直都在这里哦」
少女一副殊死的态度向放声怒吼的我争辩。
「那孩子一直都在白线上跑,说那是“安全地带”,不能踩空」
「!」
我脑中对少女准备好的非难之言,全都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间消散了。
「什……!」
我吃惊地瞪圆了双眼,完全说不出话来。
阿祐所说的“安全地带”,我们没对任何人说过。
我们并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大人们都没有问过这件事。可是一方面没人问起,一方面我们也极力地避免谈到阿祐的话题,最后那个“安全地带”的事情就成了只属于我和歌乃两个人,其他人都不知道秘密。
按理说,那件事没有任何人会知道。
除了我和歌乃,还有阿祐本人之外……
「……是真的哦」
少女那眼神是在求我相信,我看到那样的眼神,明白她所说的都是真的……就在这一刻,我内心对少女的愤怒,瞬间被置换成了难以名状的恐惧,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
我感觉,少女和我周围的气温顿时下降了。
少女直直地看着我,我也直直地看着少女,我害怕得冷汗都冒出来了,连倒退都做不到,只能僵在原地。
我注意到,之前的交谈中让我怒不可遏的那个少女,其实是个非常令人毛骨悚然的家伙。这一刻,汽车按着喇叭疾驰而来。那声音也好,那风也好,都在不祥地扰动着空气,不知不觉间,这个路口充满了异样的空气。
这种感觉,就像预示着可怕的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诡异微风。这个荒凉的交叉路口的景色,不断地被这股潮湿阴冷的风扰动着
行道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少女屹立于此情此景之中,张口说道
「……他在的哦,就在白线之上」
少女的声音御风流转。
我被那句话牵动着,眼睛缓缓地滑向一旁。
不祥的预感令我神情僵硬,我的视线就像被扯向那个方向似的,停不下来。
就这样,我的视线转向了车行道,车道一侧的白线进入视野。然而视线循着白线继续往那边移动,扫过车辆穿行的斑马线……我看到了————
在车行道上,有只穿着童鞋的脚。
这一刻,我的肩膀从背后被人抓住。
「噫——!」
我吓得呼吸停止,发出一声惨叫,条件反射地身体一缩,想都没想就把抓住我肩膀东西奋力挥开了。随后,传来一声微弱的惊叫,而那个声音让我清醒过来。我恍然大悟,向发出惊叫的人看过去……只见歌乃露出害怕的表情站在那里,把被我挥开的那只手收在胸前。
「啊……」
看到瞠目结舌的我,歌乃呢喃起来
「姐……姐姐?」
歌乃似乎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随后,我全身上下冷汗如注。
在我无法动弹的这个时候,那个自称十叶咏子的少女飞奔着离开了现场……就像从我身旁逃走一样。我只觉得必须得阻止她,但我的意志跟身体都被彻底吓软了,完全不听使唤。
「………………」
少女的背影一路飞驰,没过多久便消失在了小巷里头。
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眼中消失。
歌乃开口了
「姐姐,那孩子……」
「…………」
「怎么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我回答了她,可她看上不相信我说的话,露出担心的表情再次开口
「可是……」
「都说什么也没有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实话实说。歌乃看到我这样,也不再继续追问了。
我没有去看歌乃的眼睛,视线垂下来,从她身上移开。
然后,我为了证实我刚才看到的东西,胆战心惊地将余光向斑马线投去……那里别说是鞋子了,根本什么也没有,只有轰轰作响的车辆从上面驶过。
2
上完课,放学后的社团活动结束的时候,已经过六点半了。
好不容易把一切收拾完之后,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回家。当我们离开校门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周围洒满深沉的夜色。
我们走出校门搭上电车,做了二十分钟的车到达离我们家最近的车站。我们一出车站来到外面,路灯的影子几乎完全消失,夜色仿佛将周围这片偏僻的街景吞噬掉似的,满幅铺开。
我和歌乃并肩走在夜色下的小镇之中。
这个时候,在跑道上练到发热的身体也凉了下来,刚入夜的风吹得浑身发冷。
我们在车上的时候一直谈论着学校里还有社团里的事情,但我们走进行人变得稀少的工厂区域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对话一下子变少了,无言的时间仿佛融入夜色中一般不断延长。
「………………」
黑暗的夜路上,巷道中只有我们两个的脚步声跟远处车辆的声音。
听着「踏滋、踏滋」的脚步声,沉默在我们心中满满地堆砌着,变重,变暗。
这条路虽然和往常一样通往家门,但唯独今天的含义略有不同。
我们将要途径的那个地方,已经很近了。
怎么办……
我和歌乃在夜色中并肩走过的这一路上,一直没办法不去想那件事。
直至昨天我们每天都会经过的这个路口,如今已经变得特别不对劲,我已经不知道该不该平平常常地从这里通过了。
自从遇到那个少女之后,我一直都在思考。自从我看到斑马线上的“那东西”之后,不管是上课还是休息时间,一直都在暗自苦恼着。
我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个竖在行车道中央的……“童鞋”。
我很想把那当做错觉或者神经过敏。
要是真的有童鞋掉在那里,没准我就用不着这么担心了。
可是当我再次看过去的时候,路上却什么也没有……这让我愈发不安。
『那孩子一直都在这里哦————』
少女的那句话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越是刻意驱赶就愈发鲜明。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和歌乃一起在夜色中走向那个路口。
————踏滋、踏滋、踏滋、
脚步声在黑暗幽静的巷道中回荡。
周围的夜色与漆黑的不安之雾凝集成块,在胸口凝重地弥漫开来。
我不知道走在身旁的歌乃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一次都没跟歌乃提过那个路口的事情。
那个话题就跟车祸的记忆一样,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们之间的禁忌。
所以歌乃把那个少女的话究竟听了多少,心里在想什么,我完全无法判断。
不过我觉得,歌乃一定没有看到“那东西”。正因如此,我全心全意地押在了那微乎其微的一丝希望上,期盼着“那东西”是我看错了。
没错,一定是我神经过敏。
我觉得,那女孩只是在恶作剧。
我拼命地认定这件事,继续往前走。毕竟,要是走到这里提要变道的话,就不得不提及那个少女了。
————踏滋、踏滋、踏滋、
我们一边呼吸着夜晚的空气,一边默默地向前走。
沉重的车辆驶过交叉路口的声音渐渐变大。
车头发出的刺
眼灯光撕破黑暗,从身旁穿过,随即消失。
不知不觉间,这条小巷走到头了。
————踏滋、
走出小巷之后,我们眼前铺开一片黑色的景色。
我们终于到达那个路口了。
这时碰巧没车,除了路上的信号灯朦胧闪动的红绿光线之外,什么也没有。在这个灯光不足的空间里,自然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纵使把这个被信号灯的蓝光昏昏照亮的路口望了个遍,还是没有发现“那东西”的身影。
路口什么都不存在,只有空虚的景色。
「………………」
我本可放心才对,然而面对眼前的黑暗空间,我却根本平静不下来。
现在这个路口很少见的没有车经过,一片漆黑,充斥着令人忐忑不安的异样寂静。空荡荡的路上连个像样的路灯都没有,信号灯的灯光朦朦胧胧地游离在黑暗之外,灯柱和「注意死亡事故」的警示牌在红光中微微照亮。
这片广阔的空间里一阵风都没有,死气沉沉,静得过分。
空气凝重而淤滞,只有我和妹妹的呼吸能算活物的迹象。
「……」
我们迈着突然加重的腿,站在了斑马线前面。
面对着一辆车也没有的行车道,我们开始等待信号灯变色。
我们茫然地等着信号灯,眼前是路口的空间。
道路两侧的白线和横断路面的斑马线在行人红绿灯的红光之下,在黑暗之中朦胧地呈现着红色。
染成血色的斑马线,在我们面前向前延伸。
身处这片参杂着红光的黑暗中,一种奇妙的焦虑感堵在我心里,一点点地涌上来。
「…………歌乃」
这时候,我静静地开口了。
「现在没车,我们过去吧?」
虽然我故作镇定,但嘴巴已经干得不得了。
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堵得我透不过气来,侵蚀全身。
————不能呆在这里。
我的直觉跟皮肤触觉正在对我大喊。
周围那冰冷的黑暗渗进我的胸口,扯住了我激烈搏动的心脏。
————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必须逃走!
根本没有什么理由。此刻,静谧的恐慌在我的脑子里爆发,我感觉我被周围那浓重的黑暗气息逼得走投无路,根本不等歌乃的回答,逃跑似的踏上了被红色信号灯微微照亮的斑马线。
我踏出的脚,踩到了染红的白线。
这一刻,在我眼前有一个没有头的孩子。
「!」
我浑身的寒毛骤然间根根倒数。撒着朦胧红光的黑暗之下,斑马线中央的白线之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小男孩。
他的轮廓自肩膀以上被截断,消失不见。然而他的脖子部分就像被扯碎了似的,鲜红的肉裸露出来,而被扯碎的一部分颈部皮肤挂在正面,一直垂到了胸前。
那个没有头的孩子就像在前方寻找着什么,把两只手朝我伸了出来。他好像要朝我冲过来,好像要紧紧的抱住我,好像在呼喊我的名字,那看上去就像一层层肉壁裹在一起的颈部断面对着我,蠕动起来。
我感觉,我的眼睛与不可能存在的双目对上了。
「……噫————!」
我吓得瞪大双眼,肺部就像痉挛一样无法呼吸,张得大大的嘴里近乎迸发出惨烈的尖叫。
刺耳的惨叫声贯穿了我的耳朵。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我并没有喊出来,我听到的惨叫声并不是我发出来的。
「歌乃!?」
听到那个声音,我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回过神来。
我转过身去,只见歌乃正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声嘶力竭地发出惨叫。过去的八年间不少目睹的状况,如今在这里再度上演。
「不要!!」
歌乃现在的精神状况极为混乱,连方寸大乱这个词用在她身上都显得太轻了。
我根本来不及阻止,她立刻转过身去,将书包和提包统统往地上一扔,逃离了这里。
「……歌乃!」
根本没工夫去思考。我将强烈的恐惧彻底抛下,捡起歌乃扔在地上的东西,急忙追了上去。我双肩双手背着提着两个人的书包和提包,身体在奔跑中被那些负重扯得乱摆乱晃。歌乃逃出了大路,钻进胡同里没头没脑地到处逃窜。我时刻小心着不要把她跟丢,拼了命,气喘吁吁地在她身后追赶。
歌乃和我在民宅和房子间的小巷中拐过一个又一个弯,不停地向前奔跑。
在因缺氧而变窄的视野中,巷道中犹如迷宫一般的景色从我两侧纷纷向后流逝。
可我根本没有余力确认我自己跑到何处,拼尽全力不停追赶着埋头逃跑的歌乃。书包的重量以及下脚时的冲击令我双腿作痛,肺已经在轧轧作响。即便如此,我为了不被歌乃甩掉,仍旧不断进行着几乎把肺弄坏的剧烈呼吸,在小巷中一个劲狂奔。
幸运的是,在我跟丢之前,歌乃绊倒了。她整个人翻了过来,摔倒下去,然后瘫坐在小巷的正中央。
我气喘吁吁地拼劲最后一口气,总算追上了她。她精疲力竭地坐在路中央,抱着脑袋。我走到她身边,随随便便地把书包放在地上,紧紧抱住她的肩膀。
我刚一停下,汗水就开始往外喷,像下雨一样从我脸上滴下来。
「歌、歌乃……」
我气喘吁吁地瘫坐在路中间,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苍白的脸不住地颤抖。我将脸凑了上去,拼了命地跟她说话
「……歌、歌乃……没事的,什么都不会过来的……」
歌乃的牙齿直打哆嗦,那声音大得连我都能听到。
「姐姐我会陪着你的,所以没事的,冷静下来吧……」
我嘴里重复着这样的话,心中几乎确信,歌乃那时候肯定“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眼下发生了异常情况,但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坐在路中间。我抚摸着歌乃的背,四下张望,然而周围的景色我从未见过,不知道我们究竟跑到了哪里。
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然而我却无法分辨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条狭窄的小路,一旁有大型建筑的高墙,应该是一条面对店铺侧门的路。
然而在这栉比鳞次的建筑群当中,只有一家店的店门对着这条小路。那家店的招牌发着光,看上去是家咖啡厅。
「……我、我们先到那里去,好么?」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我扶着歌乃让她站起来,向那家店走了过去。
不管是要跟家里联系还是要上医院,当务之急是找个能够平静下来的地方。我用肩膀支撑着歌乃的身体,感觉就像背着她似的,走向那家店的入口。
那里的楼梯就像被其他建筑掩埋了一样,向地下延伸。
我们相依相偎,走下黑暗狭窄的楼梯。
楼梯走到头的店门是红砖墙壁跟木门的搭配,十分雅致。我拼命地打开那扇门,门铃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在浅层意识中回想起我刚才在招牌上看到的店名。
————『coffee 无名庵』
………………
†
我们现在在咖啡厅里头,唱片中正在播放透着几分忧郁的弦乐。店内是古风装潢,与夹杂着噪音的音乐相得益彰。
来到这家店后花了三十多分钟,歌乃才总算镇定下来。
我搀扶着歌乃冲进店里,向站在吧台里的店长说明了情况之后,便找了个靠墙的座位坐了下去,两人一直面对着面静静坐着。我最开始想给家里打通电话,可不巧这里没有信号,而且这家与时代完全脱节的店里连固定电话也没有,我无奈之下只好放弃了跟家里联系的念头。
尽管出了这家店应该手机就能用了,只需要短短几分钟就能把事情办妥,可我感情上还是不忍将视线从歌乃身上移开。
于是,我就决定先在这里等歌乃冷静下来。
我们没有点单,但店长给我们端上了温暖的热可可,我对店长道完谢之后,就在这家昏暗的店里一味地消磨着时间。店里连时钟都没有,恍如时间的流势与外界不同似的。在如此奇妙的氛围中,我一边跟歌乃说话,一边等待她平静下来。
随着时间过去,歌乃终于有所好转。
「……姐姐,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
身体不再颤抖的歌乃双手捧着热可可对我这样说道。而这个时候,杯子早已不冒热气了,里面的东西也一点不热了。
「是么,真是太好了…………好久都没发作过了呢」
「……嗯」
我稍稍放了心,歌乃听到我的话点点头,说
「明明一直都没复发的……」
「说不定还是该吃药呢。就像以前那样,当成是护身符」
「嗯……」
歌乃点点头。我们说到这里,对话突然中断了。
「……」
我们虽然有话题,但现在也害怕将这件事当做话题。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说。
这件事如果不确认清楚,对我们今后的生活将会造成重大的影响。我做了一番心理斗争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
「呐,歌乃…………你……看到什么了吗?」
听到的提问,歌乃仍旧垂着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给了肯定。
「…………………………嗯」
「是么……」
听到她的声音,我完全没勇气继续这个话题了。
可是这个话题既然已经开始了,在这里打住也不是办法。不搞清楚发生的究竟是什么情况,不论是我还是歌乃,肯定都将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我问了
「你看到……什么了?」
而歌乃回答
「…………………………阿祐」
「……!」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我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不出所料……」
「呃,那个,在路口人行横道的线上……站着一个小孩。小孩没有头,只有鲜红的伤口……」
歌乃仍旧直直地盯着下方,嘴里吐露出细若蚊蚋的话语。
「脖子……脖子撕碎的部分看到了……鲜红色的……」
「够、够了!别往下说了!」
我连忙挥了挥手,让歌乃打住。
「姐姐也……看到了?」
「嗯……」
「那是阿祐吧……」
「这个……我说不清……」
我移开了目光。没有头的小孩子不一定就是阿祐,可这种话根本就苍白无力,我也只好作罢。
在那个地方,以那个样子现身,除了阿祐还有是什么呢……
我虽然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歌乃的视角又跟我有所不同。
「可是…………那个女孩子那时候也说了那是『安全地带』呢……」
「……!」
歌乃的根据在这里。
我一下子哑口无言,随后又探出身子,用逼问式的语气对歌乃说道
「你听到那句话了么!?」
「嗯……白线上的『安全地带』」
「……」
「那件事,应该没人知道才对的……」
我动摇了。说些什么搪塞过去吧?那个少女究竟是什么来头?……各种各样的思绪在我脑中闪现,而每一个疑问无法得出答案,最终落得一头雾水。
「阿祐一直都在那里么……」
「别、别这么说啊,那怎么可能啊……」
我连忙否定这个说法。这种事连想都不愿去想。好不容易才快要忘记的,拼了命地去遗忘的……死去的阿祐一直都站在我们每天经过的那个路口,这种事我根本不想去想。
脑袋被扯碎的阿祐,怎么可能还站在那里。
「幽、幽灵什么的……」
怎么可能存在——我正要这么说的,然而这句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没有说出来。
面对忽然语塞的我,歌乃也没有再说什么。
沉默弥漫开来。我们在无言之中,只有自己胸口下面的心脏像闹钟一样激烈地响个不停。
……就在此时。
「————那就是那孩子的『愿望』吧」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吓得心脏突然收紧。
「!」
嘎嘡!我猛烈地转向身后,椅子跟着慌了起来。只见我身后背对背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位身披黑色风衣的男子。
他既然坐在了客席上,想必也是客人吧。可他就在我身后,我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我们来到这里之后,再没有其他客人进来。
既然如此,只能认为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了。
可是在他跟我说话之前,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店内除了我们还有其他客人。我只能想到这个男人是随着那句话突然出现在我的背后的。
男人没有转过来,仍旧用背对着我。
他的背后披着女性一般的乌黑长发,那件外套长得就像披风,如夜色般漆黑。
「什……!」
「出什么事了么?」
男人含着笑意对我说道。到这个时候,『他』才总算朝着惊讶的我微微转过身来。
依稀可见的那张脸白得病态,戴着一副落于时代的圆框眼镜,嘴角像新月一样高高扬起,挂着笑容。
「……」
我无缘无故地感觉到那张侧脸是不祥的东西,可这种话我又怎么可能说出来,于是含糊其辞
「啊……不、那个……」
但『他』没有对我继续追问,只是发出几声阴沉的冷笑。
然后,『他』保持着背对我的姿势,静静地对我说道
「……你的『愿望』就是守护这位妹妹么?」
「咦……?」
『他』突然问了我这样的问题,这让我难于作答。
「……」
「为了永远的结束,永远的继续下去。就像坏掉的唱片机一样,唱针要飞出去才能放回来……为了让『愿望』周而复始地继续下去」
这句话不管是听上去还是理解起来都十分可疑,可我却不知为何就是无法阻止或者无视。
「而且,人往往会陷入那种坏掉的『愿望』不能自拔。有的人活生生地被关进了坏掉的唱片机中,有的人在平等的死亡之下永远地加入了他们当中,诸如此类形形色色」
「……」
昏暗的店内,唱片机的粗涩声音静静地播放着,而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嘹亮。
我问他
「……你是灵能力者之类的人么?」
这是个可疑的问题。
而『他』作出了回答
「先不管灵能力者这个词的定义,从广义上来理解的话,这样的叫法用在我身上应该没有问题」
我皱紧眉头。我是不是该把他的话理解为肯定呢。
「你……」
「是什么人?你是要问这个吧」
『他』推测出了我后面要说的话,接着说道
「那你就叫『我』神野阴之吧。这是最能体现现在的『我』的词,同时在代指『我』的词汇当中也是最没有意义的一个」
他的回答拐弯抹角,我沉默下来。
「……也罢,『我』是什么人根本不重要」
『他』静静地说道
「如果你想从那个天真无邪却有危险的孩子的『愿望』之下保护你的妹妹,那你就要当心了。不要让他的『安全地带』踏入你的居住之所」
「……!?」
「你们看到的他为什么“踩在白线上”?仔细想想吧。他坚信着白线之上是『安全地带』,因此他只要在白线上面便能死亦不死」
安全地带。再次出现的这个词令我倍感不安。
「要实现你那个『愿望』所需要遵守的,只有这一点」
「什……」
「另外,你们不能辜负那孩子的『愿望』,要一直怀着『愿望』。……好了,回去吧。你们不应该一直留在这里」
听到他这番话,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只见上面的时间已经十点多了。我一下子慌了,我只觉得我将莫名其妙地完全忘却的时间概念突然想了起来。
「……歌、歌乃、时间!」
「咦?啊……」
歌乃也看了看自己的时间,吓了一跳。
我们站起身来,对吧台里面喊了过去。
「非、非常感谢您的照顾!」
吧台内的老者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我提出付账,但店长拒绝了。我犹豫了一会儿……可我短暂的犹豫之后,最后还是不想耽误时间,于是慌慌张张地冲出了店门。
…………然后……
我们回到家,我对因为我们无故晚归而大发雷霆的妈妈解释了歌乃发作的事情。
后来我想向那位店长道谢,并且付掉热可可的钱,去找过了那家咖啡厅,然而不管花多大力气终归无功而返。
在那之后,我以为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就这样几天过去了。然而,这其中最为重大最为深刻的事情,在一天我们在自己的房间里正要睡下的时候,发生了。
「……姐姐……」
从窗帘的缝隙中向外望的歌乃,把她那张苍白的脸向我转了过来。我向外一看————只见家门前马路对面的白线上,有一个没有头的小孩子正仰望着我们房间的窗户。
3
……于是,我们的恐怖日子,开始了。
我们整晚都在害怕站在家门前的“没有头的孩子”,直到天亮。幸好那个身影到了早上就会消失,可我们还是提心吊胆,走出家门之后完全不敢像平时那样从那个路口走。
我们绕了个大远路绕过那个路口,走向车站。由于这个缘故,我们这天的晨练迟到了,于是我们决定从第二天开始提早出门。
我们真的很害怕“那东西”会突然冒出来。
从学校回去的时候非常麻烦,我们在太阳完全落山的街道上又绕了个
大圈子避开那个路口,然后避开“那东西”之前出现的家门口,从侧门进了屋子。
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回来的一路上“那东西”没有出现,可“那东西”到了夜里还是会站在窗户下面的黑暗中。我们在位于二楼的自己房间里悄悄将窗帘挑开,向家门口望去,随后便会跟“没有头的孩子”四目对视。我们想都没想果断把窗帘拉上,整夜都在不安中度过。
一天过去还是那样,又一天过去依然是那样,又一天过去仍旧是那样,“没有头的孩子”一直站在我们家门口。
虽然那个身影到了早上就会像熔化在朝阳中一般消失不见,但我们晚上根本睡不踏实。我们不知道那个“没有头的孩子”什么时候就会趁当我们移开视线进入梦乡的时候穿过那条路,闯进我们的房间。
我们只有在外面亮起来的时候才能入眠。这对于早上要参加田径部晨练的我们来说是致命的,所以我没还没过三天就向社团提交了请假单。
顾问老师当然问过我们原因,可我总不能回答「没有头的孩子站在我们家门口,我们没法睡觉,所以受不了一大早晨练」这种话吧……于是拿出了歌乃病情复发当做理由。我们没办法找任何人商量,没办法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于是那个“没有头的孩子”就成了只属于我和歌乃的心病,一直令我们胆战心惊。
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然而“没有头的孩子”仍旧站在我们家附近。
每当夜晚鸦雀无声之际,我们悄悄地从窗帘的缝隙中向外窥视的时候,没有头的孩子就会露出他那石榴般暗红的断面,望着我们的窗户。
不眠之夜日复一日地持续下去,上课昏昏沉沉打瞌睡的情况越来越多。
白天无时无刻不受到睡魔的侵扰,到了夜里又在恐惧与不安的煎熬中无法入眠。我们的精力体力急剧地消磨掉。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我每天都在拼命地思考。
怎么办,怎么做才能让那个“没有头的小孩”消失?
找寺庙、神社、灵能力者来帮忙么?经书、护身符、盐……要准备什么才有效果?
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的思考一次次地陷入怪圈……且不说我,歌乃以前经常要去医院进行精神方面的复查和指导,我非常害怕我们把这件事说出后被人当成精神失常,所以我们不敢轻易地找人帮忙。
于是在这痛苦的煎熬中,“没有头的孩子”每晚都会站在那里。
每晚每晚……
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
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
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每晚…………
都会站在我们家门口对面的白线上。
「————对面……?」
而我不经意地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是那个“没有头的孩子”开始站在我家门口一个多星期之后的一天。
我们向社团请了假,决定趁着天色没暗的时候离开学校。当我们在鞋柜碰头的时候,先到的我脑子里突然萌生一个疑问。
我和平时一样一个人默默等待,这段时间里我一直苦恼着该怎么对付那个“没有头的孩子”,而当我想到这个疑问的时候,我直观地感觉到我发现了某种重大的事情,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脱口而出。
「……姐姐」
正好这个时候,歌乃来了。她看到我的表情,喊了我一声,然后没有在说话。
我没有回答沉默的歌乃,只是皱紧眉头,深深地思考那个疑问。
————“那东西”为什么不从路的那侧过来?
我们一直担心着那个“没有头的孩子”入侵我们家,但“那东西”别说是进我们家门了,就连那条路都不过,只是站在白线上,一步也没朝这边动过。
那是什么意思?
还是说,有什么原因不能过来?
有什么原因不能离开对面的白线?
「白线……」
我呢喃着,忽然记忆在我脑海中重现。
『你们看到的他为什么“踩在白线上”?仔细想想吧』
这是当时在那家咖啡厅里遇到的黑衣人所说过的话。
那是一切的开端,然而那天的记忆被我彻底抛在脑后了。当我想起那番对话时,现在的状况和当时的对话内容,在我脑子里全部连在了一起,迅速地组成了确定的形状。
「是这样啊,『安全地带』…………!」
我霍地抬起脸,小声叫了出来。
歌乃大惑不解地歪着头,又对我喊了一声。
「姐姐……?」
「歌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几乎扑上去似的双手抓住歌乃的手,用力地上下摇晃。
书包掉在地上,歌乃因为惊讶和手上的疼痛,表情微微颦蹙,对兴奋地不停说着「我明白了」的我问道
「……什、什么?姐姐,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了啊!歌乃!我们说不定没事的!」
没错,我为什么就没有想起来呢?为什么一直都没注意到呢?要是更早发现,就不用那么担惊受怕,不用那么痛苦了。
如果我的推测不错,那我们就得救了……!
「走吧,歌乃!去确认一下吧!」
我叫了起来。
「确、确认?」
「没错,去确认!确认那个路口的白线!」
歌乃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对她说完后捡起了她的书包,朝着校门跑了起来。
「姐姐!?」
我听着背后歌乃惊讶地呼喊我的声音,让心底涌现的希望激励着自己,急急忙忙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
「不出所料……」
于是,我非常确定地呢喃了起来。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基本下山,我们在家附近的路边。
「姐姐……该告诉我了吧。你明白什么了?什么不出所料?」
这条路很窄,走行人的同时也走车,是条典型的住宅区小路。我俯视着路边的白线,歌乃垂下头,从下面向我看过来,向我询问。
我带着害怕的歌乃到处乱跑,趁着太阳还没完全落山的时候从那个路口到达了这条白线。人行横道上的斑马线连接着路旁的白线,那条白线向我们家的方向延伸,我一边奔跑,一边确认它的脉络与走向。
这一切都是为了印证我的假说。
于是,当我达到白线尽头之时,我的假说变成了确信。
这份确信,正是我们的希望。我抬起脸,凝视着歌乃,时隔已久地露出灿烂的笑容,挺起胸膛,强而有力地宣布
「歌乃,我们还有救哦」
听到我的话,歌乃呆若木鸡。
「诶……?」
「没事的。“那东西”————阿祐肯定进不了我们家的」
我将我的假说还有证据告诉了她。
那个“没有头的孩子”没办法从我们家门口路那边的白线到这边来。“那东西”之所在那里一动不动,既不是因为想让我们害怕,也没有打什么主意,只是没办法从那里靠近我们家而已。
那个“没有头的小孩”只能存在于白线之上。
提示就在我们来到那家咖啡厅后,我跟那个黑衣男人的对话之中。
阿祐认定只有白线之上是『安全地带』,带着那份确信在白线上被卡车轧死了。但是他的魂魄遵循着那份确信,死了之后依旧只存在于白线之上。
所以阿祐只能来到白线到达的地方。
我刚才所进行的调查,正是从那个路口往我们家走,那条白线白线究竟能够近到什么地方。
而我最后发现,那条白线只到了我们家门口那条路的对面,到不了我们家的正门,也到不了侧门。
应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从侧门走的时候,一路上一次都没有遇到过“那东西”。
我们歪打正着,上学放学避开了“没有头的孩子”的可移动范围。
而且“那东西”没办法进我们家。
既然如此,正面的威胁就不复存在了。“那东西”每天晚上都站在我们家门口,确实让我们毛骨悚然,但“那东西”进不了我们家,而且我们只要像之前那样上学放学绕绕路,就不跟“那东西”直接撞见。
虽然得不到根本性的解决,但只要解决了燃眉之急,就有充裕的时间来处理了。
接下来,我们只用慢慢地思考真正地解决方法就可以了。
我们还有救。
我们不需要再想之前那样饱受煎熬了。
「……回家吧,歌乃」
我由衷的感到开心,兴高采烈地对歌乃说道。
在缓缓洒下的薄暮之下,歌乃睽违已久地露出微笑。
「嗯,回家吧……从侧门」
说完后,我们相互微笑。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可笑,和她有说有笑地踏上了回
家的路。
†
……而我们回到家,首先看到的就是用粉笔画到我们家门口的斑马线。
「………………………………!!」
当那些东西进入视野的那一刻,我们哑口无言,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我们避过白线与那个路口相连的正门,准备走向后门的前一刻,正门的景象进入我们的眼角。家门前的路面跟我们所知道的截然不同,画着歪歪扭扭的白线。
那是小孩子画的涂鸦。
用粉笔乱七八糟地画在黑色柏油路面上的涂鸦,就像是把玩具箱里面倾泻一空似的,整面洒满了白色。
而其中最为显眼的涂鸦,让这些特点都显得无足轻重。
就像要把我家门口的路跟对面的白线连在一起似的,路面上用粉笔画着巨大的斑马线。
「什……」
我彻底说不出话来。我茫然地靠近那些涂鸦,屏气慑息地俯视那东西。
歌乃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捂着嘴。在我们脚下乱涂乱画的白线,确确实实地将“那边”跟“这边”连了起来。
突然,我听到孩子欢闹的声音。
「……!」
我大吃一惊,抬起脸,只见墙根后头有几个上幼儿园的小孩子正蹲在路面上乱涂乱画。
「————你们在干什么!!」
我想都没想就几乎像在嘶吼一样大叫起来。
正在玩耍的孩子们吓了一跳,向我看了一眼,看到我一副可怕的样子向他们走过去,于是惨叫着一溜烟地逃跑了。
「……什……什…………」
孩子们逃走之后,我站在呆呆地站在小路上,浑身抖个不停。
「……怎么会这样…………!」
恐怖、恶寒、战栗……这股冰冷刺骨的感觉连我自己都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浑身颤抖,就像呕吐一样将心底的话吐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本不应该连起来的线,竟然连起来了。
还以为有救的,本来应该有救的,竟然全都因为这种事功亏一篑……简直不可理喻。
随即,浓重的黑暗降临在我们周围。
冷得出奇的寂静,悄无声息地将我们家门口的这条小路团团围住。
这股异样的气息令我和歌乃表情僵硬。我转动沉重脑袋,向我们家房子看过去……都这么晚了,玄关也好窗户也好竟然一点光都没有,竟然一盏灯都没点。
贴着白色小方砖的门廊,朦朦胧胧地浮现在昏暗之中。
在彻底暗下来的深蓝色天空之下,这栋本来十分熟悉的房子,却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冰冷感觉。
那感觉,就像棺材一样……是装着死亡的匣子。
我们望着房子,目光从门前的小路移向了二楼我们房间的窗户。
「…………」
我感觉我跟你窗帘后头的某种东西对上眼了。
冷飕飕的感觉遍及我全身皮肤。
我和歌乃相互看了看……难道说?不,不一定就是“那东西”。妈妈应该在家。现在这个点,她应该正在做饭。
妈妈应该跟平时一样在家。
她应该正等着我们回家。
没错,就跟平时一样。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窗户没有一丁点亮光呢?
「………………」
我们的家陷入黑暗。
一扇扇窗户就像一个个黑窟窿,在上面只能看到幽深的黑暗,而这毫无疑问地印证了内侧也是货真价实的黑暗。
我们屏气慑息地靠近玄关,靠近我们的家,靠近我们的『安全地带』……我们的归宿。
我的脚踏上了贴着白色小方砖的门廊,靠近玄关大门。
然后,我的手抓住了冷冰冰的门把手,缓缓转动。
门没有上锁,我静静地将门打开。歌乃紧紧地跟在我身后,紧紧地抓住我肩膀部分的上衣。
————吱……
我把门打开了。
黑暗从门的内侧扑面而来,家中充满了致密的寂静。
通向厨房的走廊还有通向二楼的楼梯,都消失在了黑暗身处。
里头彻底被黑暗所笼罩,根本看不到。
「……妈妈」
我的呼喊被黑暗完全吸收,连回音都没有便彻底消弭。
「不在么……?」
……沉默。
「…………………………」
静得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声……感觉这阵沉默会永远地持续下去。我片刻都无法忍受这种沉默的紧张感,一边用绷紧的胸口重复着浅浅的呼吸,一边向家中的黑暗探出身子,将微微颤抖的脚放在玄关的地面上。
就在这一刻……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里头响起可怕的声音,“没有头的孩子”从二楼飞奔下来。“那东西”把露着乌红碎肉的断面对着我们,把两只手伸向我们,以昆虫一样的非人动作从黑暗中冲下楼梯。就在我觉得心脏就像被捏烂一样,在恐惧之下浑身发软的那一刻,“没有头的孩子”转眼下来到了我跟前,抓住了我上衣的下摆。尸肉冰冷潮湿的触感隔着衣服传了过来,而我在感受到那令人发憷的手的触感的同时,令人作呕的,猛烈的,充满腥臭的铁锈味道,汹涌地灌进我的嘴巴和鼻子。
「————————————————————————!!」
不成语言的惨叫从我嘴里迸发出来。恐惧爆发,狂乱侵袭全身,脑子变成一片空白,心脏快要碎掉,胸前里头的东西快要翻涌上来。歌乃几乎疯掉,逃了出去。我拖着不听使唤的脚想要飞出家门,然而上衣的下摆却被可怕的力量死死逮住……下一刻,我硬硬是将上衣扯了下来,跌得撞撞地冲出玄关。“没有头的孩子”追了过来,我一边惨叫一边逃跑,拼命地追赶先逃走的歌乃。歌乃已经彻底疯掉,一边声嘶力竭的惨叫一边逃跑,我被她拉得越来越远。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在白线上拐了个弯,冲到了斑马线上。
「呀!!」
只闻「咚!!」的一声巨响,一辆巨大的卡车飞驰而过,歌乃的身影卷入车底,消失不见。
…………………………
………………
†
警示灯的红光撒满夜晚的路口,救护车到达了现场。
当急救队员下了车的时候,白警车盯上的警示灯早已撕裂夜色,不少警员还在慌慌张张地工作,而肇事司机正茫然地杵在人行道上。
轧到少女的卡车停在了路肩上,可怕的刹车痕迹横穿这条车道,路面上撒着连夜色也隐藏不住的大量血液。一帮凑热闹的人正远远地围着事故现场,场面十分混乱。
这一眼便能看出是场悲惨的车祸。
急救队员交口询问警员受害者住所。
在没办法对话的喧嚣之中,警员指向了喧嚣源头的人群。在本就吵闹的事故现场,一处地方更是无比吵闹。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围观轻重都注视着那里,对肇事车辆也好,肇事司机也好,路面上的大量血迹也好,几乎毫不在乎。
急救队员和警员一边大叫着遣散围观群众,一边分开人群往里头挤。
他们的喊声消融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中,然而前进了一定程度之后,忽然彻底没人了。
围观的人相当之多,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然而实际的形状却是一个大圈,所有人都在远远地围观着中间的一个点。如此人山人海,而且都在相互推及,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继续上前一步。
那一幕,堪称异样。
当急救队进入这个大圈时,目睹到了中间的景象。
一名少女正抱着一具人类躯体,久久地坐在路肩上。少女怀中的那具遗体受损严重,身上跟少女相同的制服已经碎成破布,身体就像一棵腐朽破败的树。少女紧紧地抱着那具遗体,久久地坐在人行道和车行道的分界线上。
一名警员紧绷着脸,正在向那名少女说着什么。
少女抱在怀里的东西流出的血,将她白净的手,脸,还有身上的制服,全都打得透湿,染成鲜红。
被她抱在怀中的被害者,样子露了出来。
长长的头发……是头。可是那颗头完全丧失了原本的圆形,被彻彻底底地压烂变形,变成了可怕的形状,看不出任何生存的迹象。
路面上有很长很长血迹……那是拖行留下的痕迹。
很明显,是这名少女将那个被卡车碾死的受害者拖到了这里。
警员想让少女放开受害者,正在苦心劝说。看上女的样子根本没有听警员说话,但她面朝着下面,正凝视着形同肉块的受害的脸,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急救队靠近少女,听到了少女的呢喃。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少女久久地坐在人行道与车行道之间——
「……没事的…………歌乃,你有救的。这里是『安全地带』……是白线之上…………所以……不会有
事的。不会死的…………只要在这个上面……就不会死的…………」
如呓语般对着尸体呢喃。
她直直地年是着抱在怀中的破碎头部,久久地坐在道路一旁的……白线上。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