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叫她姊姊,她也威胁过我说,叫她「姊」就好。
最后直到分别,她在我心中还是「姊姊」。这讲的是称谓的事。
姊姊离开我眼前后,变成诅咒纠缠着我。每当傍晚天降轻飘飘,都会逼我想起姊姊。如今会让我想起姊姊的东西,从天空移到了我的身边。时段不只是傍晚,是一整天。
但无论如何相像,那仍不是我的姊姊。姊姊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
「晚安。」
「你好啊,小朋友。今天月色很美喔。」
现在称得上是姊姊的,就属这个邻居吧。虽然招呼有点不合。
「应该是吧。」我看也没看就附和了。我原是有那个意思,不过小黑的头刚好遮住视野,看不出这月夜作何景色。手上还提了个口径不小的锅子。
「我做了一点菜,想给飘飘吃。」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
小黑对她的称呼有点微妙的不同呢。由于没理由拒绝,我感激地收下了它。
「锅子不用还没关系。」小黑亲切地这么说之后就走了。我很快就关上门,到最后还是没机会一睹她口中的美丽月色,又不想再出去一趟,便到厨房去放锅子。
小黑她们都是用天气话题替代一般问候词。听说,她们原本是新闻节目的天气预报小姐。会想聊天气,就是因为工作的习惯还在吧。
我将锅子放上餐桌。轻飘飘还没下来,让我有点不耐烦,瑞奇都乖乖在这里等我了呢。将二楼规划给轻飘飘,或许是个错误的选择。叫她得费不少力气,麻烦得甚至想请瑞奇代劳。
「……喂——吃晚饭了啦!」
如果不是和姊姊同个长相,我就不必这么辛苦了,因为我根本不必照顾她。只因为长得一样就推给我照顾,有没有搞错啊?我心中还是有这样的反弹。
……好吧,也不是只因为长得一样。轻飘飘从诞生的瞬间就记得自己的住所。只要沿住所追查,很快就能查出轻飘飘的本尊过去是在哪个人家生活。某些团体相信他们是由离去的人们转生而成,根据就是这样的记忆。
轻飘飘从二楼走廊探出头来,夹在耳后的发丝跟着倾斜的头瀑流而下。为什么每次都只探出头,怕有危险吗?
她来到这个家都已经五天了耶……呃,才五天啊。
「吃饭。」
我招着手这么说,多费我一次功夫的轻飘飘才总算下楼。
身侧抱着一团色彩缤纷的物体。
轻飘飘带来的,是姊姊的衣服。
「……啊?」
如此下楼的她,使我从胸口彻底僵住。轻飘飘轻快地来到一楼后,将姊姊衣服展示给我看。那原本收在二楼姊姊的房间里,是她找出来的吧。「竟敢随便乱翻」的想法刚闪过脑海,我就想起自己第一天对她说过「二楼可以随便你用」。在她的观念中,那也包含在随便之内吧。
「轻飘飘773有保持清洁的必要。」
「啊……啊啊……是有啦。」
「因此轻飘飘773认为有洗澡的必要。」
「……洗澡?」
轻飘飘跟着应了几声点头。更让我惊讶的是,原来她没洗过澡啊。她想在家里怎么过,我都随她高兴,还以为她都会自己洗呢。是喔,她没洗过澡啊。
拿着姊姊的衣服说要洗澡,表示她想换穿那些衣服吗?
……尺寸应该没有问题吧,绝对没有。
「要先放水喔……你会放吗?」
可以想见,她是不会放水才会到今天都没洗过澡,所以我姑且一问。这次她摇了头,摇飞几丝绒毛。为什么点头没有,摇头就跑出来啦?一旦注意到这种事,感觉那以后都会神奇地吸引我的目光。
「……我帮你放。」
「轻飘飘773认为有学习操作方法的必要。」
背后的轻飘飘啪啪啪地走来,想跟来看的样子。
「好啊。」
真是个什么都想知道的轻飘飘呢。其他轻飘飘的求知欲也都那么旺盛吗?
那是为了什么?认识这个星球?寻找生存的方法?
抑或单纯因为他们是刚诞生、落地的种子,仍是「孩子」?
「……」
不说那个了。愿意洗澡这点和瑞奇倒是相反,它非常讨厌进浴室。最近有一次,我想趁它趴在我腿上时把它偷渡进浴室,结果半路被它发现而逃之夭夭。奇怪的是,它虽讨厌洗澡的过程,却似乎很喜欢洗完后干干净净的感觉,每次心情都很好。好像不要过程,只求结果似的。
话说回来,其实我没有直接帮它洗过,都是请小黑帮忙。
我来到与盥洗室相连的脱衣间,轮椅只能进到这里。这个家原本就不是以轮椅生活为前提设计,不是哪里都能去。我推推轻飘飘的背,示意她进浴室,并在隔了一小段距离的状况下,加上手势替她说明操作方法。过程并不复杂,一次就能记住了吧。
讲解如何调节水温时,我突然纯好奇地问:
「你感觉得到热或冷吗?」
想不到,轻飘飘却将手贴上我的脸。
以手掌覆盖脸颊,指头轻轻揉了揉:
「轻飘飘773认为一二三现在是冷的。」
「……这样啊。」
平时那种缺乏人情味的应对方式,加上了动作后……呃,说起来有点难为情。
总之就是,多了种温暖。这一定只是错觉吧。
热水开始注入浴缸。那是她自己操作的,应该是记住了我的说明吧。外观虽然幼小,脑袋里可不见得一样,最好别因为她看起来小就疏忽了。
「轻飘飘773认为必须利用注入热水的时间做些准备。」
「喔,是喔。你做啊。」
她要准备些什么啊?才这么想,轻飘飘就回到脱衣间,当场脱起衣服。我还没从错愕中反应过来,她已将那身白色连身裙塞到我脸上。
太急了吧。我这么想着扯下衣服,结果见到轻飘飘全身光溜溜地站在我面前。
……好平坦的身材啊。真正令我惊讶的,是她连身裙底下什么也没穿。轻飘飘面无表情,直挺挺站着,丝毫没有遮掩身体的意思。她没有羞耻心这种概念吗?
或者是,还没学到而已?
热水的流注声,从关起的门后传来。
「……」
我——
我默默地注视着那副裸体。
最引我注意的,是柔软的手肘和小小的膝盖等部位。
它们圆滑平缓,有如稚拙的象征,表面满是粼粼光辉。
「……好美啊。」
真心话不禁脱口而出。随后我猛然回神,像从眼睛扒下一层膜般恢复正常,但也收不回说出口的话。轻飘飘已经听见了,并做出反应:
「轻飘飘773认为一二三刚说的是——」
说到这里,轻飘飘稍微侧首,抬起眼盯着我的脸说:
「赞美的话?」
「……」
好难回答。回答轻飘飘很简单,回答我自己才难。
对轻飘飘的每一个赞许、每一个认同,仿佛都会破坏我自己对他们构筑的定义。
「我也不太清楚。」
我以含糊的回答敷衍过去。不知轻飘飘是做何解释,身体左右摇摆了一会儿。光是姊姊在我面前闲晃,都是好多年前的往事了,现在她却一丝不挂地在我眼前重演。这是现实吗?该不会只是配合我的想法而制造出的影像吧?我想看这影像吗?我真的想吗?
原来我是这么想的吗?不,我真的真的……想吗……想吗?真的想吗……想吗……不对,我——
轻飘飘似乎听见瑞奇的叫声,小跑步到客厅去了老实说,那帮了我一把。我甚至有点感谢瑞奇。
我撑开手上的连身裙看看内侧,发现里面沾了许多绒毛。果然是这样。我用指尖将那些看了好几次的绒毛慢慢拔掉,再把裙子扔进洗衣篮里。剩下的绒毛呢,我不太愿意丢进垃圾桶,便用走廊的空花瓶装起来。这支花瓶迟早会塞满绒毛。
当我跟着轻飘飘来到客厅时,迎接的是一片白白的背和薄薄的屁股,使我愣在门口。
轻飘飘正蹲坐在地上看电视,瑞奇坐在她身边,无聊地摇着尾巴。那样子,让我觉得实在没必要那么早脱衣服。看着她毫无戒心的背影,我开始猜想,她的内心会不会也只是个孩子?
我保持距离转向电视,新闻正报导着明日气象。
看来明天是大晴天,到了傍晚肯定会飘绒毛。
「……」
频道变了。再变,再变,再变。轻飘飘以轻快的节奏按着遥控,不停换台,像是喜欢上了按钮的感觉……真怪。
我就这么注视轻飘飘的背,一语不发地等待洗澡水放满。
这十五分钟里,我们没有任何交谈。我没有话要对她说,让她转过来也挺尴尬,干脆就不出声了。以前我们之间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沉默,而那种时候大多是姊姊先和我说话。直到这种时候,我才发现姊姊帮了我很多。
现在,我全都得自己设法处理。
无论是抵抗还是厌恶,都是我该自理的问题。
洗澡水应该已经够了。轻飘飘既然知道「洗澡」的存在,洗头这点小事应该用不着我教吧……真的没问题吗?
看她的知识那么异类,还是先问清楚比较好。
「你知道洗澡是什么样的事吗?」
我问毫不遮掩的轻飘飘。就现阶段来看,她已经够没常识的了。
对家人来说,在家里光屁股乱跑可能没什么……可是我们,不是家人吧?
「轻飘飘773认为那是需要泡进浴红,让身体暖和的事,征求同意。」
轻飘飘转过头来说。是没错,这样就对了。
「你知道怎么……洗身体吧?还有头之类的?」
问法有点怪。瑞奇一听到洗澡,就一脸抗拒地看过来。
今天不是你啦。
「轻飘飘773知道要洗头发。」
轻飘飘将头发抓成一束这么说,接着站起身,抓着头发跑过我身边。既然有「洗」的概念,应该没问题吧?只是她的头发很可能一冲水就变成绒毛,全部散光光了。我忍不住想像轻飘飘秃头的样子。
「……啊啊,还有浴巾。跟清洗无关就忘了。」
又不是买回来摆的,都已经替她准备好了啊,真是的。
于是我到了脱衣间替她拿浴巾。姊姊的衣服还留在客厅,可是我不太想碰,就搁着它们了。毛玻璃另一边,传来阵阵冲水声。已经隔了一道门,声音怎么还那么大?会不会开太强了?
「喔哇!」
冷不防有个白色物体贴上玻璃。隔着玻璃,能看见一双手和湿漉漉的发束。水滴溅散,使玻璃门的颜色有些模糊。
「轻飘飘773认为一二三在那里。」
带着回音的声音传来。手和头慢慢滑下,活像恐怖片情节。
「我……我是在啊。我帮你拿擦身体用的浴巾来了。」
「轻飘飘773——」
「我走啦,你慢慢洗啊。」
我不等她说完就早早退避。心情变得有点不太安稳,是为什么呢?
返回客厅后,我对提防着洗澡的瑞奇说「不用怕」并将它抱到腿上,恍然看着电视画面等轻飘飘洗完。
等待。
……等待。
……………………等好久了耶。
「……有够久。」
快三十分钟了还不出来。她是真的听我的话慢慢洗,还是晕倒或摔昏啦?好犹豫要不要去看看状况。我不是担心她,但我想放着情况危险的人不管也不应该。话说回来,她也不一定处在危险之中就是了。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地进退两难时,浴室传来开门声。
想必是没事,于是我镇定下来等她。呃,我原本就很镇定啦。
「我没有慌张喔。」
我对着空气这么说,只有瑞奇摇尾巴回答我。
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从走廊靠近。她的脚步声是那样的吗?平常都是很轻快,飘飘然的样子,现在怎么重得像带着水气啊。
原因立刻就出现在我眼前。
手脚都浸得红通通的轻飘飘,全身上下都还滴着水。
脱衣间和走廊都湿成一片了吧。浴巾只是被她盖在头上,完全没派上用场。
「……下次要把身体擦干才能出来喔。」
「轻飘飘773认为在脱衣间,身体无法冷却。」
那是因为泡太久了吧。
「好啦,快点擦干。」
我忍不住伸出手想帮忙,但却在若即若离的位置停下动作。从轻飘飘浏海滴下的水珠,打湿了我的大拇指根。
「轻飘飘773无法理解一二三的手是什么意思。」
轻飘飘盯着我的手这么说,两眉稍稍歪曲。
她是嫌我多事吗?我也没办法解释清楚。
「没什么。」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收回手。
轻飘飘没回话,用浴巾擦起头来。每个动作都使得绒毛跟着水滴溅散出来,随着蒸汽飘上空中。圆圆的,看起来像泡泡。
擦完头后,轻飘飘穿上姊姊的衣服,我心情复杂地看到最后。
见她围上颜色如月光的披肩,使我不禁想像,今天的月色也是否如此?衣服底下的红色内衬有如夕阳探出云缝。以天象形容这两件事,也许是受到小黑她们的影响吧。
轻飘飘没经过任何人同意就……算了。姊姊的衣服在她身上,果然是没有任何尺寸上的问题。这也是当然的吧。我看她的脸这么说服自己,然而「能穿那些衣服的人再度出现」这个不应该的事实,使我脑袋又几乎错乱。
轻飘飘又更像了姊姊一点。假如连头发都染黑,我的「自我」肯定会一路崩溃下去。毕竟她不可能复活。
「轻飘飘773认识到,洗澡是一件不错的事。」
全身蒸汽袅袅的轻飘飘向我如此报告。原本白得诡异的肤色变得健康了点,湿濡的头发像一串串水滴般剔透。
「这样啊,恭喜啊。」
看来她满喜欢洗澡的。以后就算洗久了点,也不必担心了。
等她再习惯一点,就请她带瑞奇一起洗吧。帮这点忙应该不为过吧。
「然后轻飘飘773认为有摄取晚餐的必要。」
「好好好,来这边。」
我们一起到厨房小黑给我的锅子前,打开锅盖。
有洋葱、高丽菜……是为了增添色彩吗,连草莓都有。炖烂的草莓溶在锅里,将汤水染成果酱色调。搅了一下,还变得更浓了。
我将它盛进碗里,拿给轻飘飘,并假装没看见她猛然睁圆了眼,继续准备瑞奇的份。瑞奇仍是老样子,表情悠哉地吃着。这时候,轻飘飘自己从柜中拿出筷子,将小黑给我们的炖菜……类食物送进嘴里。她已经记得筷子放哪着里啦。兴起微妙感叹的我,看见轻飘飘也一脸微妙,眼珠子一上一下地跳动。
可见隔壁大姊姊的手艺真的不怎么样。当时她看起来信心十足,想必只是错觉。说起来,这种落差的确挺像小黑。假如这锅值得称赞,还能对她其他方面多期待一点,可惜现实总是残酷。
轻飘飘正在吃的那一碗,味道似乎是酸酸甜甜的。她将飘在里头的莲藕夹起来嚼时,惊讶得张大了嘴,似乎是很喜欢那口感和声音。
喜欢可以嚼出声响的食物,是这个轻飘飘的怪癖。她喜欢把小黄瓜整根拿起来啃,声音比较响的干燥食物也都嚼得很开心。这也让我大致明白,她在超级市场买的那些是以什么为依据了……不过,她怎么知道那些吃起来会有声响啊?
言归正传。莲藕以外的菜似乎都不讨她芳心,嚼得很没劲儿。
「轻飘飘773无法适应这道菜。」
难吃全写在脸上。尽管语气依然平淡,表情却相当忙碌。
她难受得将脸颊向上堆得皱巴巴,像张活生生的苦瓜脸。
「她不是要炫耀手艺,纯粹是出自好意嘛,会这样也是正常啦。」
无论期望再高,事情也不可能尽如人意,这是理所当然。
「轻飘飘773不认为——」
「好啦好啦,换吃这个吧。」
我将单纯摆着一整根黄瓜的盘子放在轻飘飘面前。
这是我替她准备的。比起花时间烹调,她比较喜欢这样。
……我也不是故意想讨她开心,怎样都好啦。
轻飘飘将只经过基本清洗,连盐都没洒的小黄瓜咬在嘴里「唔。唔。唔」地含着。
最后「啪」的好大一声,将小黄瓜咬成两半。
余韵未消,她已经一脸「这才像话」般陶醉地嚼了起来。
侧眼看着她的我,心里感到些微的安慰。
因为姊姊没那种癖好。
让我松了口气。
这天,朝霞也造访了这个星球。我在熟悉早晨的迎接下,向城里前进。
……原本预定是这样,但有一点微妙的不同——我身边多了轻飘飘,象征不同于过去的早晨。她穿着洗干净的那件白色连身裙,还有……姊姊的鞋子,一起走在桥上,瑞奇也不甘寂寞似的跟来了。
我出门可不是去玩也不是上街购物,而是为了工作啊。到现在,我还是认为不该带……这个不晓得算不算是人的人和一只狗到工作的地方还在家里时,我们有
过这样的对话——
『轻飘飘773需要学习。』
『啊?』
轻飘飘拿千岁糖当早餐啃到一半,突然丢出这种要求。她接着将糖啪喀啪喀咬成小块并全部塞进嘴里,两颊圆鼓鼓地蠢动着。
『七抛抛西西酣——』
『……吃完再说。』
我才没办法跟七抛抛沟通。这么说之后,她两颊的动作似乎加快了些。不过糖并不是容易嚼碎的食物,让她保持了同样动作好几分钟。
终于将碎糊糊的糖一口一口吞下后,轻飘飘继续说: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学习更多的事。』
『这样啊……』
轻飘飘「就是这样」似的点点头,并痛快地掰断第二根糖。说件无关紧要的事,那些糖的断面图案不是金太郎,是个没见过的大叔。制造工厂不知为何会选这种图案,大概是机器坏掉了吧。
『七抛抛西西酣——』
『……你好像完全没学习到耶。』
又空等了一段时间。她的待人之道也出了很大问题。瑞奇早就吃饱了。
『轻飘飘773现在的意识非常渴望学习新事物。』
『是喔。』
不晓得轻飘飘整个种族的求知欲是不是都这么旺盛,还是说,那是他们共通的目的?为了学习这星球而来访的外星人——或许不能等闲视之啊。
『那是轻飘飘来到这里的目的吗?』
『轻飘飘773和其他轻飘飘的意识并没有共通。』
那就像在说「那是我自己的想法」。她真的有自己的想法吗?我半信半疑。
毕竟她是绒毛所组成。我还想再问下去,可是轻飘飘抢先开口说:
『所以轻飘飘决定要更积极地获取资讯。』
『啊……』
轻飘飘解释完毕般,抓起一把千岁糖站了起来。
『啊,等一下。昨天小黑那锅菜还有剩——』
沙沙沙,轻飘飘快步移动。原以为她要拿去二楼啃,结果看她往玄关走。我不能放她出去乱跑,便赶紧追上去。
『你要去哪里?』
『轻飘飘773主要会先往未知的地点移动。』
等一下。要四处遛达是可以,不过她那是哪里陌生就往哪里钻,在这城里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意思吧?而且是在不经任何考量和极度缺乏知识的情况下。
『你大概会迷路喔。』
我含蓄地说。光着脚丫子踏进玄关的轻飘飘转头回答:
『轻飘飘773已经知道东南西北在哪里了。』
怎么一脸得意地说那种完全不该得意的话啊。
那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你真的没问题吗?』
迷路回不来就算了……不行,手续都办了,不能这么想。所以我再问一次,确定她是真懂还是假懂,结果她的脚突然停了下来。
眼睛还慢慢地左右飘移,接着小步倒退回到我身旁:
『轻飘飘773有点失去自信了。』
『原来你有自信啊……』
回来以后,轻飘飘的视线就黏着我不放,我再傻也看得出她在期待些什么。虽然她的语气总是平淡,表情能表达的却意外得多,而这点本身也挺让人意外。我记忆中的姊姊表情也颇为丰富,感觉有点复杂。
先不论我对她和姊姊感觉如何,看现在这情况,恐怕无法违背她的期待了。
因此——
『……我就带你走一段吧,不会太远就是了。』
不得已,只好带她进城里一趟。
我们刚跨出门,瑞奇就追了上来。到这边还无所谓,费解的是它竟然一副求我们带它走的样子。到最后,由于轻飘飘把它抱起来不放,只好也带它进城了。
启程时,我先到桥墩下的小花圃合掌致意。不晓得其他人是不是都这么频繁地来他人墓前凭吊,总之这正好能时常提醒我,姊姊只存在于过去。
而在我身旁,学我双手合十的少女,则具有姊姊的模样。
假如姊姊的灵魂真的就在某处长眠,会作何感想呢?
凭吊很快就结束了。难得地,轻飘飘没问我那是做什么。
仿佛比谁都还要清楚这么做的意义。
「轻飘飘773认为,瑞奇是刺刺的。」
轻飘飘抓着瑞奇的尾巴说,瑞奇一脸困扰。不是毛毛的,而是刺刺的啊。这独特的感想,表示出我与轻飘飘的差异。
「……」
要是姊姊见到了瑞奇,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敢说,她一定不会觉得刺刺的。因为她是我的姊姊。
过桥途中,轻飘飘将瑞奇抱起来走,但走了一段就耗光力气似的蹲下来放下它。回到地面的瑞奇用它圆滚滚的眼睛仰望着轻飘飘,甩起重获自由的尾巴。这时,轻飘飘张开双手对它说:
「轻飘飘773提议,下次换瑞奇抱我,征求同意。」
「不可能啦。」
我代瑞奇拒绝了她。似乎想立刻跳到瑞奇背上的轻飘飘默默收回手,眼角还带着几分遗憾。
接着她伸直蹲弯的腿,再顺便似的拉长身子,望向桥的另一边,也因此发现了火箭。她的视线霎时被火箭吸引,入迷得忘了走路。
「那是逃脱计划的遗迹。」
我像个观光胜地的导游,替她说明。「遗迹?」轻飘飘侧眼过来问。
「大概在八十年前,有一群人计划逃出这个星球。当时有一些火箭飞走了,不过这艘却留到现在。」
犹如从掬起梦泉的掌中滴落的水珠。
与一场没有结局,迷茫失途,只能漫无目的地遥望远方的梦离散,无奈地留下。
「那艘火箭能飞到黄昏去吗?」
轻飘飘略过平时的用词,喃喃地问。
她想回到黄昏另一边去吗?
她那淡然平坦的侧脸,无法提供我任何线索。
「……不能吧。它应该哪里也去不了了。」
我缓慢地摇头。
它和我们一样,光是守护自己的居所就无暇顾他。
下桥进城后,我探了探轻飘飘的表情,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之前只说带她进城,可是在没有明确目的地的情况下,是该带到哪里去呢?我想等轻飘飘自己提出要求,她却忙着踩瑞奇的脚步似的低着头走,看也不看我。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猜想到一半,发现我工作的地方到了。轻飘飘注意到我不再前进,也跟着停下脚步。
我只能带路到这里为止。
「我在这里工作……瑞奇。」
我朝直直往前走的瑞奇喊一声,它马上乖乖折返回来,停在轻飘飘脚边。他们感情很好的感觉,让我很不是滋味。
「工作?」
轻飘飘这时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幼小……不,她的人本来就很幼小。应该说,那给我一种仿佛连我也缩成小孩的错觉。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啦。那你……要怎么办?」
甚至令我开始怀疑,只要叫她姊姊,就能减少一两个苦恼。
但我不认为那样合理。
轻飘飘对我的心情浑然不觉,慢慢抬头,从铁门底望到大楼顶端,再看看瑞奇和驶远的汽车,最后视线回到我身上。
「轻飘飘773认为现在应该以学习『工作』为优先。」
「……这……样……啊。」
那似乎是「要跟我来」的意思。这样就只是单纯的职场见习嘛。
她不是想到处走走逛逛吗?
虽然放她出去乱跑,我可能会分心得工作不下去,跟来也好。不过这也开始让我担心,以后恐怕得天天像这样带她来上班。
「好天气跟小朋友,早安呀。」
进了店里,回顾着我过去画作的无垢抬头问候。她的眼睛很快就盯上我背后的人物,并改变形状,眯得像朵细长的云。
「哎呀,是飘飘耶。小朋友带来的,所以是你妹妹吗?」
无垢盯着入口边仰望影片架的轻飘飘问。她的判断依据大概是身高吧,反应和小黑一样。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决定怎么回答。
「不,她是我姊……之类的东西。」
无垢笑咪咪地接受我含糊的回答。
「对不起,我还是会好好工作。」
「这就是所谓的参观日吧。」
「应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无垢下巴朝后头的房间一抬,我便跟着轻推轻飘飘的肩,打断她观察影片架内容物,要带她进后头的工作室。可是我走到一半就后悔了。应该把她交给无垢,我只能看到工作被她打乱的未来。
一进工作室
,瑞奇就直接往桌底下钻,轻飘飘睁圆了眼到处闲晃,头还像鸡一样稍微向前挺。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值得注意,她却新奇地拍拍置物柜,轻快地敲敲影片架。看来不只是菜,能发出清脆响声的她都爱,啪啪砰砰砰啪啪砰砰砰地拍着。吵死人了。
「我在工作,你安静一点。」
我忍不住隐了一句,轻飘飘的手跟着停止演奏,但又开始在房间里打转。而且这次不只是停在一个位置,还到处绕来绕去。她就不能像瑞奇那样乖乖待着?虽然瑞奇也只是睡觉而已。
在桌底下缩成一团的瑞奇让我有点顾忌,坐的位置比平时后退了点。
「轻飘飘773认为瑞奇——」
轻飘飘蹲下来朝桌子下瞧,然后抬头看看我说:
「喜欢待在桌子底下。」
「是啊,好像是这样。」
蹲着的轻飘飘露出大片膝盖。她故意那么做似的举动,自然又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对膝盖看起来是如此脆弱,仿佛抓起来手一扭就会扭断。
姊姊年纪有这么小吗?我印象中的她,应该很大了才对。
有种记忆遭到覆写的感觉……真不舒服。心里难过得都皱成一团了。
「……啊,你干嘛?」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学习待在桌子底下的意义。」
她这判断基准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啊?真想请她好好解释清楚。她扭啊扭地,硬是把头塞进原本就没什么空间的桌子底下,挤得瑞奇左右为难。接着,她还面无表情地模仿瑞奇缩成一团。
「……」
我想不到该对她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看。
「……」
轻飘飘也一语不发,像块石头。瑞奇睁着一只眼,脸上写着「赶快出去啦」似的对轻飘飘抗议。不久,轻飘飘不改脸色地稍微歪头。
「……找到意义了吗?」
感觉等再久也等不到她出来,我便主动这么问。
「轻飘飘773感到失去自由。」
「那就出来吧。」
她马上窸窸窣窣地退出桌底,拍拍膝盖说:「看来不是每件事都能理解。」并跑到房间角落去。等瑞奇阖眼后,我将轮椅往前移,总算是开始了今天的工作。今天我想画瑞奇,一面观察实物,一面在图画纸上添加线条。
「……」
尽管轻飘飘突然安分起来,不出一点噪音,我仍旧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她在做些什么。轻飘飘直接坐在地板上,注视着指尖。掌上不时有些形似尘屑的绒毛长出来后飘走,飘了又长。我们的视线也跟着绒毛的去向飘移。
即使外观毫无异状,但轻飘飘绝不是普通的「人」。
飘走的绒毛正明示着这点。
之后我就是无法专心,好几次都不禁停下描绘瑞奇的手,向后查看。
「咦?」
不知回头了第几次时,轻飘飘不见了,同时多了些东西纷纷落下,搔过鼻尖。抓起来一看是绒毛,我便向上望去,发现一颗巨大毛球在我头上飘。她是什么时候变身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毛球在我头上多转了一会儿就往房门飘去,接着撞上门,且一撞再撞……她希望我替她开门吗?我只好放下铅笔,滚轮椅离开桌边。门一开,毛球就直接飘了出去。
该关门吗?我犹豫地将手握上门把,但最后还是让门开着。
「感觉不太能放心耶……」
我嘟哝着回到桌前。今天大概会比平时多花不少时间。
画好轮廓与细节后,我用彩色铅笔涂满颜色,完成了我的「瑞奇」。「怎么样?」我将图拿到模特儿面前,只见它瞥了一眼,发出一声呜咽……它该不会是吓到了吧?还急忙盖起耳朵撇开了脸。
看来它不喜欢。明明都有四条腿,毛色也一样,到底是哪里不对呢?虽然我从不觉得自己画得好,但遭到否定时还是会感到挫折……该说「有学习的必要」吗?不了,应该没必要吧。
总之是画完一张了,还剩四十九张。我回到空白的图画纸前,握起铅笔。
「再来……」接着闭上双眼,因为无垢曾建议过我说,要揭发自己的内心。但一定没什么好揭发的吧?全都是细微的记忆,模糊的价值观,纷乱无序的判断基准这类不实在的东西。每当有那样的自觉时,我甚至会有全身从手指溃散的感觉,仿佛遭到溶解,被拔掉了螺丝。我连自己为何是自己都不明白。
每个人都一个个从我身边离去,谁也不曾替我解惑。
当时的我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大家都走了,才开始怀疑自己为何存在。
「……要消除这种疑念,就必须接触实在的事物。」
对现在的我而言,确切的事物有昨天和今天。而为了明天,我必须完成眼前的工作。于是,我决定画下昨天令我印象深刻的事物——那锅草莓汤。画颜色伤眼的图,我倒是很在行。
「我涂我涂。」
我连铅笔线都省了,直接从汤色开始涂起。喔,相当逼真啊。
第二张图也是画到一半时出了状况,轻飘飘回来了,且已恢复人形。原本想告诉她,希望她出去前也能保持人形,可是她右手上那眼熟的图画纸更令我在意。
「那是什么?」
尽管明知那是什么,我还是问了这么一个没用的问题。
「她把一二三的画送给我了。」
她将我第一天画的那张黄猫图举到我面前。想不到现在还会再见到它。
「……什么东西啊……」
「轻飘飘773认为这是一滩黄色的水。」
我才不是问那个,而且这感想比无垢还过分。
「随便你怎么想啦。」
我连订正都嫌懒。轻飘飘在房间中央坐下,深入地欣赏起同样摊在地板上的画。我是知道无垢保存着我的画,却没想到她会拿给别人看。无论如何,我就是很在意那弯曲的小小背影和纸张摩擦声,无法将意识面对桌面。
那是……什么图啊?连我这作者都忘了,只看见纸上有团褐色的物体。盯着那张图看的轻飘飘抬起头来,一副「有事吗」似的看着我。「没什么。」即使她没直接出声,我也如此否认。
接着逃开那视线般转回桌面,继续上色。谢谢轻飘飘,让我又能回到工作上。我在心里酸溜溜地道谢。明明要是当初她没跟来,应该能进展得更顺利点才对。我对自己说声「别在意别在意」,努力不让自己回头,也想了几个能将脖子固定不转的方法,但每个都很可能会弄断我的脖子,只好全部舍弃。
默默画了一阵子,纸张摩擦声中断了。
随后,轻飘飘在我画锅底时开口问:
「一二三为什么要画图?」
「这是我的工作啊。」
我盯着桌面回答。能感到轻飘飘的视线停在我背上。
「轻飘飘认为有必要学习,那为什么会是你的工作?」
「……我比你更想知道。你问这做什么?」
「轻飘飘773认为自己也能做这个工作。」
轻飘飘用双手将我的画展成扇状并这么说。这样啊,画得烂被瞧不起,真是活该呢。
她或许真的画得出更像样的图,不过——
「你来做的话,大概……没有钱拿喔。」
这得要问问无垢才知道就是了。这么久以来都没看过其他人靠这行赚钱,大概是需要某些条件才能做吧,而我就是那样的人。
想得到的条件只有一个。不仅如此,那应该就是正确答案。
「一二三为什么画得出这些图?」
真是一个既奇怪又仿佛直探核心的问题。她这么问,究竟是有何用意呢?
我放下铅笔,看着色彩鲜艳的草莓锅表示否定:
「我不是画图。」
并没等轻飘飘反应就继续说:
「只是照着看过的或记忆里的东西描一遍而已。」
我自创的画作应该一张也没有,我也没有创造那种东西的雄心壮志。
感觉上,我心里有很多部分都在姊姊出车祸以后停止不动了。或者说,那些部分原本是姊姊的。互相扶持的我们,也共享了那些部分……再也不能那么做之后,心里变得好空洞……支离破碎的情绪不自禁地接连涌上,使我头昏脑胀。
脑袋像故障似的,心情迟迟无法安定下来。我一手扶着额头,等待不断向右倾斜的眼前景物静止不动。每当我如此出了点问题时,都能感到体内有某一部分无法顺利运转。仿佛那天飘下的满天绒毛,填满了我体内的空隙。
无言之中,我悄悄转过头去。
轻飘飘手上拿的,是我画的姊姊。
「那孩子不去上学啊?」
下
班前,将本日成果交给无垢时,她这么问我。
轻飘飘在我背后探出头,窥视无垢的表情。
「……上学?有那种学校?」
「当然啦。飘飘好像大多都很爱念书喔。是吧?」
无垢自然地对轻飘飘露出一口洁牙微笑,轻飘飘也模仿她咧嘴而笑。这也是学习的部分吗?早上时,轻飘飘说她需要学习,「爱念书」的观点也不算错吧。
「保持求知欲可是很重要的呢,小朋友也别忘了这一点喔。」
无垢老气横秋地这么说。先不论态度,话的内容倒是激起了些许反思。
「我……」
我们还需要再多学习些什么吗?
如同洗衣机没必要学习怎么打扫地板,知识也有分需要和不需要的。
不必知道的事,有太多太多了。
「……」
这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门外的夕阳,比平常下班时多沉了一些些。某人曾提出假说,认为那片晚霞是与其他星球相连的裂缝。曾几何时,这假说不再被人们提起,随着时间磨灭。那个人也很快就死了,没人知道人们不再谈论这假说是因为它正确,还是错得离谱。
若绒毛是来自其他星球,那一定是颗长得像大毛球的星球吧。然后一小部分剥落,飞到这颗星球来……为的是什么?绒毛开始飘落,像是要随疑问将我掩埋。轻飘飘摊开白皙的手掌,接下其中一朵。
「你知道为什么会飘这个吗?」
我试问同样是天上来的轻飘飘。她仰望着黄昏摇摇头说:
「轻飘飘773没有得到不必要的知识。」
「……那必要的知识又是什么?」
「那是大楼,那是天空。这是绒毛,那是汽车。」
轻飘飘接连说出所指物品的名称。
指到汽车时,她似乎有些迟疑……多半是我的错觉吧。
「那这些知识又是谁给你的?」
轻飘飘没有回答这疑问,只是侧眼看看我。
看来那也是属于不必要的知识,她好像不知道任何关键资讯,难怪对于轻飘飘的研究久久没有进展。不过,那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连我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诞生在这个世上。
「……回去吧。」
我声音小得连飘降的绒毛都能掩盖。轻飘飘望着天空点点头,但又临时改变心意似的摇头。她是怎么啦?
「轻飘飘773提议先去买东西,征求同意。」
「买东西……你想买什么吗?」
「轻飘飘773认为要到店里才能决定。」
轻飘飘两手上下挥动,看来那是个差劲的问题。
「你想去哪里?」
「超级市场。」
其实我也猜到了。因为她逛超级市场时,比逛任何一间店都更有活力。考虑到瑞奇不能进超级市场,我决定看看轻飘飘的脸色再说。
她眼里满怀期待地等着我回答,食指还点在嘴唇上。
……这让我怎么也说不出「马上回家」。这是为什么呢?真搞不懂。
真的是因为她和姊姊长得一样吗?
「这个嘛,既然都出来了,就去逛逛吧。」
我接受了轻飘飘的提议,决定顺道上超级市场一趟。
这结果让她兴奋不已地左右摇摆,散出丝丝绒毛。
她说不定很喜欢逛街——应该说喜欢逛超级市场……一般小孩也是这样吗?
于是我们一路带着将绒毛当雪花一样玩闹的瑞奇,往超级市场前进。汽车都停在路上,沿途安安静静,只有椅轮的旋转声和细小的脚步声在我们身边舞动。
「一二三。」
「……怎么样?」
我仍不太习惯,毕竟好几年没人用这名字叫我了。
就像椅轮间卡了块小石子,不怎么自在。
「轻飘飘773感觉到,有必要学习学校是什么地方。」
她不知道啊?难怪刚才没什么反应。
看来她所谓的必要知识相当片面。那是用谁的基准认定的啊?
「学校就是学习的地方啊。」
「学习什么?」
「生活所需要的事。包含的很多很杂,我一时也解释不完。」
每个人生活所需的知识或技能,想必是各自不同。然而到了学校,就要在同样的教室里学习同样的知识。因此学校能提供的,其实只是最底限的必须基础,就连怎么生存、生活的层面都谈不上。
只要上学就能创造很多契机,就能在社会立足之类的,纯粹是梦话。别对上学念书抱太多期待——该对她这么说,打消她上学的念头吗?既然轻飘飘求知欲强,一旦知道教育机关的存在,恐怕会对上学深感兴趣,而上学自然免不了一连串的手续。
别说购买教科书和文具等全套必需品是笔开销,更令我抗拒的,是由我扮演监护人的角色,替她打稳基础。
我惶恐不安地侧眼探视轻飘飘的反应。
由这发展来看,原以为她会吵着要我马上带她去学校,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看来马路另一头更引她关切。她在看什么?我转头望去。
轻飘飘专用的咖啡店前,像是有场街头演说,聚集了一群人。有对男女并肩站在看似以纸箱加点装饰的简陋站台上。男性手拿大支麦克风,热情地发表己见。
先不说男性,女性一看就知道是轻飘飘。她笑容可掏地对周围群众挥动着双手,身穿似乎很重的暗色整齐服装。那会是配合发色染黑的绒毛吗?那头白发虽长至肩膀,但因为发量丰沛,远远看来像一整颗毛球。
驻足聆听演讲的也都是轻飘飘。毛球头聚成一团,每个都有点重似的左右摇晃。他们是刻意来参加集会,还是单纯为「学习」而观察他们呢?
由于我这边的轻飘飘停下来观望他们,我也跟着停下,隔着马路听他演讲。内容是关于提升轻飘飘的地位。他们现在的待遇还不够好吗?
「他说轻飘飘是灵魂构成的耶。」
我引用他的句子起个话题……但轻飘飘那张「是这样啊!」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嘴张得好开,一副震惊的样子。那说的是你自己耶。
「你也觉得是这样吗?」
「轻飘飘773不明白『灵魂』的概念,无法回答。」
轻飘飘以流利的回答,表示自己完全不懂。
顺道一提,我个人的见解是——他们是绒毛构成的。
「灵魂是什么?」
既然不懂何谓灵魂,刚才是在惊讶什么?
这是个我回答不了的问题。我撇开头,躲开那难受的视线说:
「不知道。去问台上那个男的吧,他说不定会告诉你。」
「我这就去问。」
轻飘飘随即离开我身旁。讶异的我先愣了一下,接着——
「喂……喂喂喂!」
轻飘飘真的一股脑儿地穿过马路,往那里去了。我先看看左右才追上去,距离多拉了一大段,更何况还得顾虑瑞奇。来道路中间时,轻飘飘已经混进人群里。
她大剌剌地向前直走,一路往最前面挤。还担心她个子瘦小,会挤得很辛苦,结果她却反过来利用身材钻过各个缝隙,从第一排挤了出来。坐轮椅的我总不能撞开观众,只好远远地看着她。
台上的两道视线立刻聚在逼近到站台边,没保持一定距离的轻飘飘身上。
轻飘飘没有任何害怕的样子,平淡地提出问题:
「早安。灵魂是什么?」
「哦,你也是轻飘飘吧。」
男子先对她开口,身旁的轻飘飘也微笑着伸出手。
「我是雪风,你呢?」
轻飘飘只是往她伸出的手掌瞧了瞧,没握上去。
看来握手这项礼仪并不包含在必要知识里。
她只对名字的部分有反应,报上名字。
「轻飘飘773」。
「嗯~你还没有名字啊?」
名叫雪风的轻飘飘,露出略微歪斜的笑容。那是认为自己较为优越的人常有的表情。她是在哪里跟谁学的?谁教她的?
「轻飘飘773认为,轻飘飘773就是自己的名字。」
「那才不算是名字呢。」
遭到雪风否定的轻飘飘傻住不动,僵了片刻后,决定搁下自己的疑问似的,转向男子发问:
「灵魂是什么?轻飘飘773想要知道。」
「灵魂,是让人定义自己的固有意识。」
雪风身旁的男子,有如事先在舌头上登录了这句话,答得不假思索。
这答覆感觉有点粗糙
。一阵「你凭什么这么说」的怀疑涌上心头。
轻飘飘似乎不能接受这个答案,更进一步问:
「轻飘飘773认为你话里有很多抽象的部分。」
「你是刚下来没多久吗?说话很僵硬耶。」
雪风向前倾身,对轻飘飘笑着说。看起来有点讥讽的味道,会是因为我对他们有所偏见吗?当服装跟着动作晃动时,腋下的刻印露了出来。她的编号是「31」。
「简单来说,就是让你认为你是你自己的感觉。」
男子的说明,使轻飘飘稍微歪头。
「你和我并不一样吧?究竟是什么造成我们之间的差异呢?是肉体吗?如果是,那么只要我和某个人不留一点缝隙地紧密相贴在一起,我就会分不清自己是谁了吗?不,当然不会有那种事。无论接触得多紧密,我都能维持自己的意识。这个构成自己的轮廓线,就是灵魂。」
我能感到轻飘飘头上插了个问号。
「之前雪风小姐也提到的名字,也是能够定义自己的要素之一。没有名字的东西,是不会有灵魂的。这是因为,我们难以认识没有名字的东西。只有拥有这种自觉的东西,才会有灵魂,这样你懂了吗?」
轻飘飘的头歪向另一边,散出几丝绒毛。见状,雪风笑了笑:
「……看来要解释很久喔。」
我也不能让她,直问下去,便拨开肩上的绒毛,决定采取行动。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我以椅轮辗碎轻飘飘集团似的挤退他们,在拨开绒毛,穿透云层般的感觉中越过白墙,抵达最前排。
突然出现轻飘飘以外的人,让雪风先是睁大了眼,接着视线转到跟来的瑞奇身上才恢复微笑。
来到轻飘飘身边后,站台上的视线也落到我身上。但男子的态度与对待轻飘飘不同,没有任何表现善意的举动,只是眯起眼睛。若他是轻飘飘至上主义者,这也是当然的反应。这城里也有这类思想的人,而且不算少见。
他们认为,轻飘飘是来传达神的旨意,或是天使。
「你是这位轻飘飘的——」
「算是监护人。」
为了不让状况更加复杂,我只能这么自称。一旁的轻飘飘又露出「是这样吗!」的表情,这次我装作没看见。绒毛在男子、雪风和我之间持续飘下,不断掩埋周围景物。绒毛对侧,男子平声静气地说:
「希望你有一天也能成为轻飘飘。」
「……你真幽默。」
我瞪了回去。成为轻飘飘,就等于失去现在的自我。
谁希望发生那种事啊。
雪风似乎是想化解不太对劲的气氛,上前塞给我一张传单说:「想多了解一点的话,请到这边来喔。这个送给你~」再以义务性的笑容与应对,将所谓的精美小礼物送到我和轻飘飘手上。接着围观群众就像急着送客般,不约而同地推挤过来、填满空缺,将我们排出人群。动作相当熟练,让我好像发现了些什么。
我没兴趣看雪风塞给我的传单,摺成纸飞机就射走了。
轻飘飘看似还没问够,在人群后面左顾右盼(瑞奇也不知为何跟她一起跳来跳去)着找缝隙钻,不久又折了回来。
「轻飘飘773选择放弃。」
「聪明。」
我随口夸她一声,并确定左右没有来车就过了马路。到了另一边回头看他们时,那名叫雪风的轻飘飘正往这里看,与我对上眼。我微微点个头致意就转回正面,而轻飘飘似乎没跟着我转头,只盯着瑞奇的尾巴看。
她还满善变的嘛。有种外观上的文静和专注力对不上脚步的感觉。
之后,我们偏离平时回家的路,来到超级市场。宽广的停车场停满了车,车上堆了厚厚一层绒毛。在平静得有如缩着头,受到压抑的傍晚微风吹抚下,掀起一波波白浪。我在纷飞而来的绒毛将肩膀与头发染白的同时往店门前进,但见到那快乐地左右摇摆的尾巴,又转了回去。
「那么,你和瑞奇在这里等我一下。」
我对轻飘飘下达等待指令。我挡在她面前的手掌,让她「什么!」似的一脸错愕。不过那和「是这样吗!」几乎没差别就是了。
「轻飘飘773要求解释!解释!」
她慌张得说了两次。
「因为狗不能进去这种地方嘛,又不能把它单独丢在这里。」
解释原因后,轻飘飘愣住了。她常常这样呢,是因为正在思考吗?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轻飘飘又静止不动了。希望她能早点接受。
呆立了一会儿,轻飘飘终于闭起嘴,眼睛也恢复光彩。重开机啦?
「轻飘飘773认为自己想到一个好点子。」
「好点子?」
「轻飘飘773去买东西,一二三在这里等就好,征求同意。」
「……咦~」
看来她无论如何都想逛超级市场。这孩子一个人……一个人?总之,我很怀疑她能顺利买好东西走出来。这时,轻飘飘更将手按在胸上推销自己。
「轻飘飘773已经掌握超级市场的区位配置了。」
「重点不是那里吧……」
我没学过怎么哄小孩,找不到可以说服她的话。
轻飘飘的态度……不像会轻易死心。真拿她没办法。
「那好吧,不要买得太偏喔,该怎么说呢……」
「轻飘飘773无法理解『偏』是什么意思。」
「就是吃东西是为了里面的营养素……算了,回家再解释。」
「随便你买吧。」我这么说着将钱包拿到她面前。
「轻飘飘认为应该先听过一二三说明——」
「去买就对了,我不想天黑以后才回到家。」
一接下钱包,轻飘飘就鼻子喷着气,斗志高昂,意气风发地冲进超级市场里。
「……」
看着轻了的手时,近似后悔的感觉才终于萌芽。
虽然下的不是雨,我还是带瑞奇到屋檐下躲避。转过头,正好看见轻飘飘在玻璃另一边推着购物车摇摇晃晃地走着,让人有点担心。
「她没问题吗?」
我试着向瑞奇讨答案,它却「不知道啦」似的装作没听见。
它的饭早就在家里摆得好好的,所以才这么悠哉吧。
我不时往店里查看,寻找轻飘飘的身影等她买完。要是出了问题,我就得进去解决。不是每个人都欢迎轻飘飘,难保不会有人故意找她麻烦。到时候可不能装作不认识她。
我能感到让轻飘飘单独行动使我心神不宁,但分析不出原因。是担心她常识偏差,还是为其他不明的理由揪结着呢?好几次能看到轻飘飘在收银区前的通道来回踱步,而她也不时偷看着我。我做个「往前走」的手势引导她付钱,结果她一头雾水地丢下购物车跑了过来。天啊,我搞砸了。轻飘飘就这么出了店门,回到我面前问: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问清楚一二三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我那是要你往前走啦。」
到头来我还是直接跟她说了。多费了一次力气……这样的想法并不明显,真奇怪。
轻飘飘又停住了。她本来就不会眨眼,看起来活像没电了一样。
「喔喔。」
「咦?」
轻飘飘点个头就回去了……原来她也有随口应话的时候啊。
「搞不懂。」
因为我不懂她,所以才那么在意吗?之后我也仍盯着轻飘飘看。
轻飘飘似乎是听从了我的指示,直直向前走进收银区。
看来这趟购物之旅终于能宣告结束,她提着两个满满的塑胶袋走出收银区来到店外。见到她也懂得怎么结帐,我松了口气。
轻飘飘手上的袋子似乎很重,像个平衡木偶般左右晃来晃去。
不过总归来说,她还是顺利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值得……欣慰?为什么?啊,因为不用我出面处理纠纷吧。不会有其他原因了。
「我帮你拿一袋。」
我接过一个购物袋放在腿上,轻飘飘双手抱起另一个。
只剩一个,她就抱得稳稳的了,走路不再摇晃。
话说这么大的两袋,到底是买了什么啊?有根突出来一大截的莲藕耶。
我们在因绒毛停止落下而复驶的汽车引擎声中出城过桥,桥上堆积的绒毛在世界上拉出一长条横线,与黄昏平行不交会。
在线与线之间,我们慢慢前进。
途中,有如拉出第三条线的细短手指,吊着购物袋伸到我面前。
「一二三。」
「……怎么样
?」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知道不下桥一直走,会到哪里?」
轻飘飘指着桥的遥远另一端问。
沿着桥,逃离黄昏边界似的前进到最后——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我们的家。
「……会到别的城市。」
那是三等市民住的地方。见到轻飘飘注视着那里不动,我再补充说明:
「你不需要去那种地方。」
那里丝毫不值得我回去。
「轻飘飘773会自己判断是否必要,征求同意。」
特地拿出一点好意的忠告被人弃若敝屣。嗯,当然不怎么好受。
「……这样啊,随你高兴。」
想去就去吧。我现在可以确定,就算你现在就走了不回来也无所谓。
再怎么说,你也只是姊姊的仿制品。
「……」
怎么不说话了。我朝轻飘飘瞥一眼,发现她正好奇地盯着一根小小的羽毛看。那是雪风送给我们的羽毛。很不可思议地,看似发着淡淡的水蓝色光晕。没有任何鸟类拥有这种羽毛,那和他们的言语一样,是人工制造的。
轻飘飘好像很喜欢那根羽毛,在掌上拨弄着。
我也朝自己手上的羽毛盯了一会儿。
「……」
在我掌中,羽毛也同样散发光芒。
她与姊姊的差异是越多越好,哪怕只能再找到一个。
轻飘飘在夹在耳后的那一边头发,别上不过是个遗落物的水蓝色羽毛。羽毛也有如立即适应了新环境般,在她头上安稳地成为一个发饰、羽饰。
轻飘飘以指尖触摸,感受羽毛,确认其位置后抬起头。
原以为她会像平常那样,问我「这是什么」。
但她的唇只是稍稍松开。仔细一看,像在微笑。
头发和羽毛,也随她感情的变化而摇动。
「……」
那是人造的光芒。
感觉不到夕阳那可怕的深度,也无法相比拟。
……可是。
尽管人造就是人造,它还是有它的美。
「轻飘,飘773认为自己需要名字。」
轻飘飘抗拒般地「滋滋滋」吸着草莓汤,并这么说。
虽然早餐逃掉了,晚餐倒是喝得挺老实的。
「你刚才说自己名字的节奏,好像怪怪的耶。」
会不会只是随便念念啊?
「轻飘飘773认为自己需要名字。」
她马上重说了一次,门牙都染成粉红色的了。感觉手脚也是,是我多心了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
受到傍晚那个轻飘飘有名字的影响吗?
「因为轻飘飘773得到现在的名字不适合当名字的说法。」
「又没有什么不好。」
顶多是报名字时比较久吧,然而轻飘飘可听不进去。
「听说一二三是轻飘飘773的监护人。」
「谁说的?」
我刻意装傻。
「一二三说的。」
「……对喔。」
真后悔当时自己想不出其他说法。让她对我有这种认知,只会是种负担。
「轻飘飘773知道,取名也是监护人的义务之一。」
这次换我想露出「是这样吗!」的表情了。不过想想,我和姊姊的名字也都是父母取的,或许真是如此。为什么名字不是自己取的呢?
轻飘飘的头发和羽毛摇了摇。
看来她很喜欢那个羽饰,仍将其别在耳边。
我注视那根羽毛,决定以后再说。
「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我别开脸,抚摸在腿上缩成球的瑞奇的背。摸着摸着突然有个念头,把它抱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是瑞奇呢?」
我将瑞奇举到面前问,而瑞奇只是伸出舌头要舔我的鼻子。如果当初有问前任饲主是怎么取名,就能当作参考了。
喊其他名字没反应,表示「瑞奇」的确是这孩子的名字。
「……原来如此。」
那场街头演讲不怎么值得参考,但有些论点博得了我的认同。
要是它没有「瑞奇」这个名字,就只是只普通的狗而已。
「名字……名字啊。」
波奇、小不点、巧克力、果酱、熊藏、阿忠、约瑟夫、库洛卡……
我在图画纸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但无法决定哪个好。名字是为了识别个体而存在,不是应该什么都好吗,我怎么会这么犹豫呢?
「真奇怪。」
我仿佛事不关己地如此感叹,将没有空间画图的图画纸抛开。
原本想借由努力工作忘掉轻飘飘讨名字的事,结果一有闲就满脑子想个不停。为轻飘飘烦恼,明明一点好处也没有啊。这三天来,工作效率明显下降。明知道不应该,但就是定不下心。
我抽出下一张图画纸,重新握好铅笔,稍作思考后动笔作画。随笔尖出现的是根飘落的羽毛。那是我最近印象深刻的东西。我将羽毛画在中央,并在周围撒下绒毛。只有羽毛与众不同。想上色时,彩色铅笔中不巧没有水蓝色,就想淡淡涂一点蓝色加白色。结果涂得太过头,羽毛变成了一整个色块。我看着这张图,稍微想了想轻飘飘的事。
轻飘飘今天和瑞奇一起外出散步……应该说巡访城镇,学习更多知识。我也想过让她独自出去不太好,可是那种担忧与我的立场相矛盾。我没有必要保护她到把她关在家里。不过,既然是带瑞奇出门,便需要与她约法三章。
『绝对不能跑到马路上。』
『必须在飘绒毛前回家。』
『看好瑞奇,把它安全带回来。』
都带了一个知道怎么回家的导游,只要遵守好这些规定,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之后我还做了便当——没有馅料的饭团,给轻飘飘当中餐。她一拿到就吵着要包海苔或羊栖菜,是因为有点烤焦的缘故吗?
「……小玉、凯布、无垢、小黑……瑞奇。」
我一恍神就又开始想名字,中间还掺了几个认识的人。取一样名字容易混淆,还是别这么做的好。话说我总觉得,我想的名字都有种莫名的倾向。
虽有「只要能早点结束,什么名字都好」的想法却又迟迟犹豫不决,真令人烦躁。
会那么想,是因为吃饭时,轻飘飘总是对我投射期待的眼神,而且比想像中难受很多……我也见过父母烦恼的表情几次,我们在那时候都不敢说话,只会盯着他们的脸看……说不定以前我们的眼神也和轻飘飘一样呢。现在想想还真是过意不去。不过这也只是空有形式的反省,反省的对象早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幸好他们并不包含在重现法则中,他们的空壳不会以轻飘飘的身分返回世上,让我倍感庆幸。
「……小白、小舞、小要…… 」
菜菜美——我发觉自己对这个正要送出口的名字,连念都念不好了。
其实和姊姊一起住时,我没什么机会叫她的名字。说不定只有姊姊在我第一次和她说话而报出名字,我跟着复诵的那一次。
给轻飘飘取姊姊的名字?好像有点自然,但又不自然到了极点。她和姊姊完全是不同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行。但尽管我会刻意避开,每当思路受堵而松懈时,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总是那个名字。
多半是来自知道名字的意义那时,根植在我脑中的想法吧。
我随着敲门声转头,怀疑地等对方开门。无垢难得在我工作时来到工作室,平常她都是一整天坐在柜台,哪儿也不去。
「小朋友,天气好吗?」
「这里没有窗户啦。」
我随口带过无垢不晓得是问候还是什么的话后,她来到我身边,拿起放在一旁的完成品查看工作进度,并为那可怜的厚度大吃一惊。
「咦,只有两张啊?」
「对不起。」
看看时间,原来已经过中午了。继续这样下去,今天怎么样也画不完。
「我马上加快。」
表示自己将全力挽救之余,我藏起写满名字的图画纸。
无垢听了歪歪头,问起我的身体状况:
「你最近不舒服吗?」
担心我工作效率为何降低的无垢凑了过来,身上颜色与瑞奇相近。
「我身体没怎么样……请问一下——」
「嗯~?」
无垢边看羽毛和绒毛的图边问「什么事」。为了多找点参考,我问: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小黑。」
她立刻就回答了。无垢转个方向看向我,手扶胸口说:
「小黑的名字是我取的,我的名字是小黑取的。」
「这样啊。我大概猜得到是怎么来的。」
「不难猜啊。」无垢笑着说。接着,她以眼神问我为何这么问。
应该是吧。我不是很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但这点程度的至少还看得出来。
我也不是很确定。
「之前到我家来的轻飘飘想要自己的名字。」
「飘飘自己要求这种事啊,还真奇怪。」
是吗,其他轻飘飘不会讨名字?也许吧,既然能以编号区别,名字可能没那么重要。所以那个名叫雪风的女生是例外吗?不,那也不一定是她讨来的名字,说不定是别人直接替她取的。
又说不定,我家那个轻飘飘才是真正的例外。
「你在为她的名字伤脑筋吗?」
「这么说……也是有可能啦。」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答得不明不白,并再补充:
「都还不习惯嘛。」
「直接用飘飘『之前的名字』不就好了吗?」
无垢无所谓的语气,使我一阵困惑。之前的名字……
她似乎认为我和轻飘飘在同一条基准线上。
「我……不太想那样叫她耶。」
我同时拒绝自己的想法和无垢。死后的世界不可能存在。
没错。才不会有那种东西。
「你还满复杂的嘛,真想不到。」
无垢理解了什么似的点头应对……「真想不到」是什么意思?
对我而言,这明明是很单纯的烦恼啊。
给她取姊姊的名字。
这么做就像是希望她代替姊姊一样,我无法接受这种事。
「记得加油画图喔。」无垢柔性叮咛后就出了房间。
我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并拿起写满名字的图画纸,注视了一会儿。
「得加快动作才行。」接着丢下它,专心画我的图。
为了能在天黑前回家,我顾不得成品优劣,一股劲儿地赶张数。
最后几张真的都很马虎,只是用彩色铅笔把图画纸随便涂一涂而已。有的像蓝天,有的像黄昏。不下雨的雷云,塞满了整张图画纸。图画内容比疑似咖哩的黄猫好认得很多,表示构图完整度也提升了不少吧。
我抱着这样的借口,将最糟的那几张图放在最底下交给无垢。
无垢几乎没看几眼就以一句「辛苦啦」慰劳我。
那张笑脸和收画的态度,比我过去每一次碰壁的感觉都还要冰冷。
我做这种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轻飘飘那天的问题在我脑中重播,散出一道迷雾。
我时常在自己周遭发现怪异的事物,并感到疑问。
但我每次都决定闭一只眼,等待明天的来临。
既然明天一样会来,质疑又有什么意义呢?
尽管傍晚已过,离明天仍有些距离。
一回到家,就看到轻飘飘正等着我似的伫立在走廊,瑞奇也察觉到我回来而出了房间,与她排排站。不过瑞奇真正等的是饭吧?不对,大概他们两方都一样。
踏上走廊前,我先问挡在正前方的轻飘飘说:
「你有在飘绒毛前回来吗?」
「轻飘飘773肯定自己有遵守规定。」
她还朝瑞奇看去,像在征求同意,一起前来迎门的瑞奇却事不关己地转向墙壁。真的没骗我吗?我分不出轻飘飘头发上的绒毛是天上来的,还是从她头上冒出来的。
「没事就好。」
瑞奇看起来没受伤,轻飘飘也和早上完全没两样。检查他们的状况时,我感受到轻飘飘的视线钉在我身上不动,让我难受得问:「做什么?」结果她没说话就走了……呃,但也只是走到比较远的地方看着我。
她在走廊转角拐进去,然后只探出头来,直直地凝视着我,好像在等些什么。是什么呢……晚饭吗?瑞奇也跟了过去,应该没错。
最近我弄的都是现成的食物,没必要等我吧?只要教她怎么弄,以后也能够自行处理三餐了。只是还有瑞奇的问题……真伤脑筋。
于是我到厨房准备晚餐,今晚是最后一次喝草莓汤了。之前看轻飘飘无论反应多糟,到最后都一样全部喝完,我就问要不要再请小黑煮一锅,她却立刻左右甩头了好几下。嗯,所以是那么回事吧?一并准备好瑞奇的份后,我也坐到餐桌前。
轻飘飘发出滋滋声,吸着草莓汤时也仍盯着我瞧。吃了饭也没停,表示她为的是那件事——在等我替她取名。
一想到这困扰我好几天的事还没结束,我就头痛。「好累……」我别开脸喃喃地说。
菜菜美……姊姊也常弄得我晕头转向呢。
「菜菜美?」
「咦?啊,那个……」
看来我是说溜嘴了。轻飘飘听见了那个名字并亲口说出它,我心里开始紧张。见她眼神越来越兴奋,更让我慌了手脚。这下糟了。
「对了,你在街上逛过以后,有学到什么吗?」
我硬是改变话题,轻飘飘略感无趣地垂下了唇。
看起来是这样。
「轻飘飘773学到,城里有很多轻飘飘。」
「……是啊。」,
不必出外,只要打开电视就看得出来了。只要新闻节目中出现街景,就会看到许多白头在我们之中钻动,非常显眼。我们大部分是黑发,双方混在一起,像盘黑白棋。有种被他们夹住。整排翻面,社会渐渐地被轻飘飘吞噬的感觉。其实也有不少人希望这件事能实际发生。
「菜菜美。」
轻飘飘又念起那个名字,仿佛想习惯它,令人心急。
「午饭好吃吗?」
我试图再插个话题打乱她。轻飘飘停下动作,只有眼睛转过来:
「轻飘飘773不想要烧焦味,征求同意。」
声音很冷静,脸上却皱出了苦字,眉心和脸都皱得很深。
烧焦味?啊,她是指饭烧焦的部分吧。我是第一次烤饭团,希望她多多包涵。看来完全看著书一步一步做的结果,分数相当低。
若不再设法加强绘画和烹饪的技术,以后恐怕有听不完的抱怨。
表情和眼神都恢复了正常的轻飘飘,手背又变成粉红色,真是怪异到了极点。
我们的常识在轻飘飘身上完全不通用,简直与外星人无异。
瑞奇已经吃完晚餐,来到我脚下。于是我下轮椅坐到地板,瑞奇跟着爬上我打直的腿,卷起尾巴缩成一团,好像很幸福。
我也在瑞奇的温暖中,感到整颗心内外经过加工,变得平顺柔和。
仿佛一再地缓慢抛磨,磨得越来越薄。
「……关系越深,越接近——」
就会磨得越薄越脆弱。我想起父母曾这么说。
轻飘飘喝完草莓汤以后在我身旁坐下,嘴唇完全是粉红色。在这近距离下,她又开始死盯着我。我摇摇手表示「今天没想到名字」,并发现她的视线也投注在瑞奇身上,还好奇地睁圆了眼,感觉不太舒服。
「瑞奇喜欢待的地方,不只是桌子底下。」
「大概吧。」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学习待在大腿上的意义。」
「呃,不需要啦。」
我虽即刻拒绝,轻飘飘仍迳自扑了过来。我的腿当然没宽到能同时容纳他们,必定会挤开先来的瑞奇。它吃饱了就放心休息,直接毫无抵抗地滚了下去。起初还不晓得现在是什么状况,伸长脖子紧张地左右张望。
另一方面,扑到我腿上的轻飘飘模仿瑞奇缩成一团。和钻到桌下那时一样,手脚收在肚子底下,面无表情动也不动。与其说是狗,更像是乌龟。
瑞奇见到轻飘飘这副德性就解开了谜底似的对她低吼,毛茸茸的尾巴也向上高竖,更像火炬了。
「……找到意义了吗?」
我代瑞奇问。
「可以推测出瑞奇喜欢热源。」
「嗯?」
交出奇怪的回答后,轻飘飘抬起头来。曾经见过的笑容和羽饰,在我眼前一晃。
我的心,也跟着晃动。
「好温暖喔。」
「……」
下一刻,瑞奇从旁扑来,尝试将轻飘飘踢出它的专属位置。尽管轻飘飘体型较大,但仍被轻易撞开。落地时,她为了抵消撞击般变成巨大毛球,在空中弹跳起来,并顺着停不住或被风吹走似的轨迹撞上了墙。这样比较不痛吗?毛球弹回来,在我头上飘呀飘地。「哇!」怎么偏偏在我头上变回来啊,肚子整个刺中我
的头……我说反了吗?反了吧。最后,轻飘飘从我头上滑了下来。
她拍拍腹侧又回到我腿上,瑞奇灵巧地退避后改个方式,跳到轻飘飘背上。
瑞奇就这么在轻飘飘小小的身体上窝着了。
伸长手脚躺着的轻飘飘,还是没有表情或动作。
「……」
这是什么状况。
家里多了一只狗似的。
差一点,就要叫下面那只「波奇」了。
「可可亚、小花、桥、车子、晨光……都怪怪的。」
上桥途中,我也是对名字的事念念不忘。
时间又过了三天,每天都是画图和轻飘飘满心期待我替他取名的日子,没什么变化。真要说哪里不同,大概只有轻飘飘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更让我难以招架吧。我对那视线有种难以分析的感觉,同时也感到害怕。好像越忍受它,肩膀就变得越是窄小、细瘦。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厌恶,单纯只是不安而已。
今天好像也会晚点回家,而我又要遭受无言的责难了。
「……」
总是能在桥上看见的那艘火箭,也有名字吗?
一次就好,有任何人曾经以名字称呼过它吗?
即使背着种种烦恼,我仍一如往常地来到无垢等着我的店面。但手才刚伸出去,门自己先开了。有个人从店里出来,我马上就从衣服颜色看出那不是无垢。
「哎呀,我之前见过你嘛。」
出门的女子基本上是对着轮椅说的。我也记得她,她今天也穿着深色服装,沉重的印象依然没变。手上有张与她对比强烈的白色图画纸。
「你叫作……雪风对吧?」
「对,你记性真好。」
话说得好像在讽刺我一样。这点程度的情绪,我还嗅得出来。
她是之前我在街头演讲上见到的轻飘飘。
「我还不知道这里也有其他人会来呢。」
在这里工作了半年多,别说访客少,就连一个也没有。
她的白发被朝阳照得银亮。仔细一看,服装上半是黑,下半是铁灰。
「那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工作啊。」
「你?」
雪风睁圆了眼,瞳眸仿佛罩了一层惊讶:
「现在是你在做这个?」
「我不知道你在说哪个,我的工作是画图。」
「哼哦~所以你就是在后面那个房间……」
雪风这少女双手抱胸,眯细眼睛说。
现在看来,她的外观年龄略比我小个一两岁。轻飘飘的外观不会随岁月衰老,似乎身体没有成长的概念。
对我而言,那不算生物。
「所以你是荣誉市民吧?」
她说中了我的身分。她知道啊?这次换我惊讶了。
从眼前这轻飘飘对这城市的认识度以及情绪的发展程度,可推知她是绒毛刚出现时开花的那一批。明明是绒毛,居然能活那么久,他们到底有没有寿命啊?
「我有事想问你,可以吗?」
「请说。」
那居高临下的态度让人……对,就是看了让人火大。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想遇见有名字的轻飘飘,机会恐怕并不多,于是我把握时间提问。
雪风一瞬间似乎相当错愕,保持半抬着手肘,稍微后倾的姿势愣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恢复镇静,回答我的问题。语气比之前强硬了些。
「养育我的人。」
「……这样啊,满正常的嘛。」
和我跟姊姊一样。雪风跟着以眼神问:「问这做什么?」
至少我感觉是这样。不过我不回答,也猜猜她的背景。
「你以前是住在荣誉市民家里吧?」
雪风才刚平复的情绪又震荡起来,反应比刚才还激动。两肩提耸的她差点放开了手上的图画纸叠。她急忙半蹲下来,以双手纵向整叠夹稳,免去散成一地的窘况。
能看见的图,和我画的一点也不像,全是明朗柔和的世界。
「你怎么知道?」
她的眼神和声音都不如之前尖锐,像磨圆了似的。
「……我看就大概知道了。」
如同你理解这座城市,我也有相当程度的理解。「嗯……」雪风没趣地搔搔唇边,似乎不喜欢被人看透。我也深有同感。
「你有点怪怪的喔。」
雪风恢复本来的态度,如此评论我。与其说评论,或许更接近批评。
「和别人不一样。」
这次又有点夸我的感觉。一下贬一下褒,你不累啊?
「哪里不一样啊?」
「你问我我问谁,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哪里不一样。」
我撒了一点谎。若问不同之处,那当然是——
「因为你是荣誉市民吧,嗯……不是一等吧?」
她能看穿我心思似的说中我认为的异处,并试图确认。虽然有点排斥她弯腰配合我的视线,我还是以一声「不是」回答。
「再说,荣誉一等市民根本就不存在。」
在现今社会,那基本上算是种蔑称了。我才没办法与光荣的一等市民为伍。
「这倒是。」
雪风接受了我的说法,打直前弯的腰,又双手抱胸。
「嗯……」
接着俯视而来,凝神观察我的脸和脚等部位。当然,我很不高兴。
同样是轻飘飘的视线,造成的感受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现在是你负责啊……喂,要不要和我聊一下?到那边的咖啡厅坐坐。」
她指着路对面的店这么说。
去那种地方要做什么?
「我还有工作要做。」
「那你就一边工作一边聊嘛,应该没什么困难吧。」
她想到店里来吗?我原本想拒绝,却又改变主意。
我还没问她名字的由来,而那应该是我会想知道的资讯。
「只要无垢答应就行,毕竟这里不是我家。」
「她当然会答应啊。」
她哪来这种自信啊?看来轻飘飘都有自信过剩的倾向。
但待在外面说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答应她的要求。
「……会答应就好。我也有一些事想问你。」
大概吧……不过,这个轻飘飘还真不一样。
我家的轻飘飘好像只要一伸手,就会从指尖散出绒毛,消散得无影无踪。相对地,这个轻飘飘也许是因为年纪差异,全身各处都充满长年培蓄的力量。
倘若轻飘飘继续增加下去,并在经年累月下每一个都拥有了这种力量,恐怕这颗水蓝星球真的会被染成一片棉白。希望这完全是杞人忧天。
我先进门,无垢在老位子上。真的每次都在这里耶。
「哎呀,你回来啦?小朋友,早安呀,今天好。」
今天好?我一时听不懂无垢的招呼。寻思片刻,我想那是「今天天气真好」的省略。我能感到雪风在背后无奈地叹气。
「每次都这样。不管了,我打扰一下喔。」
「嗯?你和小朋友是朋友啊?」
无垢不带恶意地误解。
「不是。」
我主动否认。我可不想和轻飘飘结下友好关系。
「还要工作耶,真的可以……」
让这种人进来吗?我隐晦地问。无垢只是保持微笑,不发一语。雪风像是将那固定的微笑视为同意,干脆地走了进去。
我也放弃等待无垢的回答或拒绝,随后跟上。
进后头的工作室后,我将灰尘错看成了绒毛。仰头看着电灯旁那根细丝的我,忽然有个问题:
「你能变成毛球吗?」
我纯好奇地向她确认。「变成?」雪风侧首想了一下,最后「喔」地搔起脸说:
「我能弄出一些啊,你看。」
雪风用力搔头,绒毛从她散乱的发梢与发丛间腾空浮起。「看到了吗?」她抬起头,展示证据似的指着那些绒毛。绒毛慢慢飘向墙壁,融入黑暗之中。
「这个我是知道啦……算了,当我没问。」
看她疑惑的样子,应该是不会变回毛球吧。
虽然我也不觉得我家的轻飘飘有哪里特别。
「大概是个体差异吧。」
类似我怎么也弄不出那锅草莓汤,小黑就弄得出来那样的差别。我没理由对轻飘飘的生态追根究柢,这样的解释就够了。
「干么自己一副懂了的样子啊?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你们。」
雪风在房里绕来绕去,那会是轻飘飘的天性吗?但我猜错了,她是有目的的。「没椅子吗?」她在桌边和墙角找了找,最后回头看到我就说:「啊,没必要的样子。」表示理解。因为我总是把我的椅子带着走嘛。
雪风将图画纸推到一边,坐到桌上来。她翘脚挺胸的坐姿与人毫无二致,比我想像中得美观多了。真令人遗憾。
伴随满身谜团诞生的东西却试图模仿人类,实在是件可惜的事。
「你不能走吗?」
「以前出意外后就这样了。」
「真奇怪。」
雪风耸耸肩。我现在对她总带点讥讽的态度和用词并不生气,反而有点感兴趣。
「你那些表情和说话方式是跟谁学的?」
「和名字一样,都是那个养育我的人。」
「……他应该是个特别伟大的人吧。」
我也以我的方式讽刺回去。而她则似乎听懂了,闷闷地眯细眼睛,哼了一声。看她不想主动说话,我便提出我的问题:
「养育你的人,为什么要给你取『雪风』这个名字?」
我问的是她名字的由来。少女摇晃相应其名的白发,冷淡地回答:
「不知道,他很早以前就这样叫我了。他只说因为我是31号,没再多解释,所以我也搞不懂。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
「你的回答真无聊。」
话虽如此,雪风却浅浅地笑了。是言不由衷吗?就某方面而言,那也很像人类。所谓的人类,就是会在表达动作或感情时掺杂谎言的生物。
「你这么在意名字做什么?你自己也有名字吧?」
「我是有,可是那个轻飘飘没有。」
「那孩子啊。」雪风应该是想起了她,眼睛往右挪动。
「她想要名字,一定是和你那些问答的影响。」
真是被你的多事害惨了——我真想这么说。
「她最近都在吵着要名字,让我很伤脑筋。」
「哎呀哎呀~这问题果然不简单,连荣誉市民也难得倒呢。」
一听到我在困扰,雪风就乐得拍起了手,脚也晃来晃去。
……养育这女孩的父母,个性还真是标准好懂。
「你的名字『雪风』,不是生前……这样说也不太对。他们……不是用之前待过那个家的孩子的名字,直接给你取名之类的吗?」
若他们深爱自己的孩子,会这么做也没什么稀奇。
这话题对雪风似乎不太好受,左眉皱得闭起了眼。右眼则是光滑晶亮,圆如水滴,仿佛放弃了机能,倾力追求美感的结果。
「我刚才就说我不知道了。不管之前是谁,都与我无关。」
雪风如此断言后,有如将我当成这世界的代表,伸手指指向我的鼻子。
接下来的话,甚至可视为全轻飘飘的宣言般,强而有力:
「我跟你不一样。我……我们,并不是你们的产物。」
我改为我们,你换成你们。
两个种族,在这小房间中对立。
现在我们的对立不是承续自任何人,也不是从谁手上接下。但我却感到这样的对立,反映着两个种族间的隔阂。
我对俯视着我的轻飘飘所表明,要求我给予尊重的言词,重重地点了头。
「说得也对。」
听轻飘飘直接那么说,有点拨云见日的感觉。
原来轻飘飘里也有认为两者互不相干的啊。明明没有继承记忆,生态又不同,难道只因为长相接近我们所认识的人,就需要给予特别保护吗?
假如轻飘飘与我们完全不同,那么反过来说——
就算名字重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谢啦,轻飘飘。」
我不太想以名字称呼她,向整个种族道谢似的说。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向轻飘飘道谢吧。
原以为会说得很别扭,想不到嘴一张就说出来了。或许是因为眼前的轻飘飘和家里那个不一样,我一点也不在乎的缘故吧。
被我单方面道了那种谢,她似乎不怎么高兴。
「我也不喜欢『轻飘飘』这种称呼,感觉很笨很随便。」
雪风一手撑在桌上抱怨。有那么糟吗?
从这名叫雪风的女孩身上,的确没有轻盈或文静的感觉。
我家的轻飘飘和「轻飘飘」这个称呼匹配得多了。
「对了,你今天不用工作啊?」
「我哪有什么工作。」
受保护条款保障生活的少女无畏地付之一笑。上次那个不是工作啊?
「所以你是做义工?之前演讲那个。」
「是啊,比较接近义工。因为我很闲,就去帮他们了。」
原来是这样。那么,不能指望她早点走人了。
雪风换了边翘脚,并拨拨头发。
一丝绒毛飘了出来,被她不堪其扰似的用手背挥走。
「如果能让我们生活得更好,会想帮他们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自然啊。」
轻飘飘的根源才没有自然可言,说起来,就只是我们的附属品。这种东西不可能是天然产物。
「该换我问了吧?你见过之前在这里画图的人吗?」
雪风将身子向前屈,手肘顶着大腿问。
如同我只对名字感兴趣,她也只关心我之前的那一个。
「没见过。」
对我的简短否定,雪风脸上表现出明显的失望,且色调逐渐黯淡。
「真的没有?」
「没有。」
我也从来没兴趣问无垢,之前来过什么样的人。
「没用耶你,废物。」
她骂得毫不遮拦。上次遭人辱骂,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轻飘飘这种东西落在这个星球之后,我们不再以这种话对骂。仿佛绒毛包覆了言语的棘刺,使我们之间再也无法残忍地伤害彼此。
最后,我们保持构不着对方的距离。
天上来的绒毛、轻飘飘们,就这么趁隙而入。
「你认识之前那个啊?」
「哪有。唉,不知道啦。」
她是开始情绪化了吗?用字遣词变得很随性,说得很快却有点颠三倒四。看来她认识。这点差劲的谎,就连我也看得出来。雪风像是发觉自己的谎被我看穿,不开心地噘嘴鼓起腮帮子,发间还飘出绒毛。绒毛的生成会随情绪表露而加快吗?好多绒毛滚滚而上,犹如头上分出一块云。
我看着提前发生的小规模降棉,对雪风说:
「你还有事想问吗?」
「没有了,再多问也没用。」
雪风不耐地闭着眼说。
「那你就走吧,我得专心工作了。」
我甩了甩手,雪风就意外干脆地下桌。但没有马上离去,在桌边抱起胸。我怀疑地将轮椅向前滚,来到桌前,将她推到一边的图画纸和文具摆回中央,开始画图。
今天我第一张画的是上个住处所种的小仙人掌,涂了一团绿色。
「哇……」
从旁偷看的雪风大感震撼般地惊叹。不知为何,身子有点往后退。她是原本就想看我画图吧?我无视其反应继续画下去,她也继续地看,并迳自批评起来。
「画成这样,干净的图画纸还比较漂亮。」
感谢她坦率的宝贵意见。我是不打算否认,但仍以自己的想法加以补充:
「这种话,对于每种绘画或文章都通用吧。」
那都是污染纸张的色块或字阵,只不过编列得当就会获得赞赏罢了。在受人称颂、提升至更高地位之前,仅仅是单纯的脏污——这就是我对艺术品的观感。
「别人弄脏纸,就代表你弄脏纸无所谓吗?哪有这种道理。」
可是她一句话就把我的借口打出天边。无法反驳的我,在她脸上见到翘高的嘴和发亮的眼睛,十足胜利者的模样。那副笑容似乎缺乏练习,比其他表情都还要歪斜。她自己好像没感觉,挂着那张脸离开了房间。
她夹在腋下的那叠图画纸,会不会就是「之前那个」的作品呢。
那是无垢送给她的,还是卖给她的呢……若是后者,我的画也会在市面上流通吗?
饶了我吧。
等到完全看不见她后,我关上门,呢喃说出对她的感想:
「满口道理的轻飘飘真是讨厌。」
传授轻飘飘知识,恐怕是一大错误。
可是这给了我画图的题材。我用力握紧铅笔。
开工的时间,比平时晚了很多。
不过感觉上,今天能比昨天更快完成。
比预计时间稍早到家的我,与一如往常在玄关等我的轻飘飘面对面。
「早安。」轻飘飘的问候,让我想吐出所谓的叹息。要教她的还有很多很多呢。我已经不再想「为什么是我」了。
因为监护人似乎就是得这么做。
轻飘飘对我以期待的眼神盯着我,身体微微地左右摇摆。今天不像平常那样驼背,站得很挺。穿的是姊姊的衣服,黑上衣加红衬衫、黄裙子。搭配的方式和姊姊相差颇大,让我有点安心。
「你会觉得,我们不一样吗?」
我抛出省略了很多的问题。轻飘飘走过来,牵起我的手。
她抓住我的手腕,仔细观察过指尖后说:
「轻飘飘773认为自己和一二三的生态不一样。」
轻飘飘小小的手缺乏温度,与其说软,更像充满空隙。仿佛就算我什么也不做,只要她自己用力握拳,就会像落花般散去。
轻飘飘不停注视着我。
等待着我。
这个轻飘飘是以眼神说话,与雪风那女孩互为对比。
轻飘飘似乎从我的沉默中理解了些什么,放开手,要回客厅去。
我就在等着这一刻。
对转身走开的轻飘飘,说出「她的名字」。
「菜菜美。」
轻飘飘转了回来,相互摩擦的白发中,飘出一丝绒毛。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带着许多想法问她。有希望,有期许。
至少,没什么消极的想法。
轻飘飘深思片刻,答出她所接到的意义:
「轻飘飘773判断,那是名字。」
轻飘飘眼中,没有疑惑或厌恶。
她为什么会那么想呢?为何我给的资讯那么少,她也能懂呢?
既然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也只好认了。
「……对,这是你的名字。」
我品味着被那羽饰切断犹豫的感觉,给予肯定。
放弃坚持后,事情结束得意外迅速。
忘了怎么发音也无所谓,毕竟眼前的不是我的姊姊。
我在轻飘飘——菜菜美开口前闭上眼,等待那声音到来。
黑暗中,我在口中再次念了声「菜菜美」。
唇上有种,将掉到地上的水果捡起来再咬一口般,莫名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