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平现在有种彷佛自己的内心分裂成两半的感觉。
一半是想要当透明街居民的自己,另一半是想要回外界的自己。两者绝对无法相容,但悲伤的是两者都是自己真正的心情。
看过外界状况的隔一天,草平在透明街屋顶的一角,回想自己在外界生活的种种。是从哪里开始脱轨的?原因又是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他的视线投向远方,有一群少女正在用皮球打排球。是在营火晚会那时,率先开始跳舞的那群人,若是在外界应该相当于国高中生吧。她们看起来无忧无虑,而且相当和平。
草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然而肯定还需要更多时间来思考吧。这不是心急就能得出答案的问题。
草平从附近的楼梯下楼。已是下午时分。从早上开始就什么都没吃,毕竟肚子还是会饿。草平思索着「JIRO」不知道还有没有剩下什么吃。不过这个时间点,店里就算没人也不奇怪。
可是当草平一打开门,映入草平眼帘的却是一大群居民。次郎、柴田以及健人也都在身在其中。所有人一起转头看向进到店里头的草平。粗略估计一下约有三十人,已经塞满了整间「JIRO」。
尽管惊讶,草平还是露出了笑容。
「大家是怎么了?怎么挑这个时间相聚。」
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怎么了吗?」
草平感到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很不寻常,因此敛起笑容。
「——草平,你最近都去了哪里?」
发话的人是柴田。他从椅子上起身,站在草平面前。
「你昨天不在街里对吧?」
听到他这么问,草平内心感到局促不安。他在脑中寻思该回答什么才好。可是必须立即回答才行。
「……我去了外界。」
「为什么?」
「我想去寻找各式各样的采办地点……总是在同一个地点会让人觉得可疑对吧?所以——」
「所以你就去了公园?」
听闻次郎的话,草平吞了下口水,摇摇头。
「我们已经都知道了。也没打算继续跟你白费唇舌。真的很遗憾。」
「稍等一下……」草平的目光扫向四周。然而似乎没有半个人是他的同伴。在不经意间有好几个人已经绕到草平的身后。
是在公园碰面时被撞见了吗?是谁?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没有告诉他们关于这条街的事……所以……没问题的。不会对透明街造成危害。」
「问题不在这里吧。」健人以极度冷淡的声音说。
「这就是守则。可以说是这条街唯一的守则。连这都无法遵守,也就代表我们已经失去对你的信赖了。你这是在亵渎这条街以及所有居民。」
次郎啪的拍了一下手。
「很好,把他抓起来。」
身后的男人抓住了自己的肩膀,「抓起来」是怎么回事?关于守则的事草平当然记得。然而打破守则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替自己解说有关这条街各种事情的诚司却不在这里。草平甩开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从门内往外冲了出去。
滚到大道上的草平,迟疑着不知该往何处去。这一带已经彻底被包围了。
「草平,给我老实一点。为了保护这条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次郎用带着劝解的语气说道。
「……你们打算对我做什么?被抓以后会有什么下场?我没有做任何会对这条街带来危险的事。」
「守则不是这样说的吧。打破的人必须接受处罚。不这么做就无法保护透明人的存在了。我有说错吗?」
草平领悟到跟他们说明也只是白费功夫。于是他朝着这条街的出口——也就是有裂缝的墙开始跑。总而言之现在必须逃跑。
有名少年从旁边冲出来,试图给草平一记擒抱。尽管因为惊吓而暂停脚步,但草平使用跨栏的诀窍跳过了那人。
落地以后,这次前方出现了一名年轻男子。他手拿晒衣杆当成棒球棒那样挥舞——就在草平忽然弯下身子的刹那,头顶上传来一阵风划过的声响。
趁着这一带众人鼓噪时,草平笔直奔跑而过,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草平不禁感叹。自己没打算让大家暴露在危险之中……
草平在飞奔跳跃的期间,逐渐靠近了墙壁。没有人能追上草平的脚程。大多数的居民早就被远远抛到后头去了。
出去外面要去哪里?还要藏身在祠堂里吗?要拜托晴香帮忙吗?可是当草平逼近墙壁剩下五公尺的时候,他的侧腹冷不防受到了攻击。
失去平衡的草平从头向前扑倒,下一秒他整个人卷起了尘埃滚倒在地。
仰躺的草平视野中出现了站立的里稻。以天空为背景,她正在俯视着自己。她的肩膀上下起伏,呼吸急促。定睛细看她似乎受伤了,双手血流如注朝地面一直滴血。
「里稻……」
好像有撞到头,草平感觉自己的意识十分模糊,即使如此他还是担心里稻身上的伤,而当他抬起头,终于察觉到了。
弄脏里稻双手的血并不是她自己的。
草平看着自己右侧腹一片赤红的血渍。是宛如打翻番茄酱那样鲜红的血渎。并且不知怎地,它还渐渐延伸开来。草平为了想更仔细看而抬起了头,却感到了阵阵抽痛。
里稻呼吸紊乱,右手拿着个发光的东西。草平顿时睁大了眼。
她步伐不稳地靠近自己并且开口:
「……你为什么,要背叛街?」
她的双唇在发抖。
——不是的。
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可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也没办法摇头。草平感觉自己呼吸困难,喉咙也不听使唤了。以侧腹为中心点,草平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开始发烫。
就在这期间居民追了过来。在她的身后出现了许多人影。全都在俯视着自己。草平无法分辨出每一个人的脸,简直就像是自己视线模糊了——
草平失去了意识。
草平觉得感觉到隔着眼皮从自己眼前经过的所有人。然而当他清醒过来时,却只看到肮脏的天花板。
草平的心中还残留忐忑不安的心情。自己被卷进了什么糟糕的事件之中——他只留下了这种感觉,当草平花上许多时间回想起发生什么事时,他随即爬了起来。
「啊……」
不过随着短暂的哀嚎,草平再次倒在硬梆梆的地板上。腹部传来了如打雷那般伴随着麻痹的激烈疼痛。
对了。有人刺伤了自己。是谁——是里稻。草平想起了一切,心中感受到了难以言喻、如坠冰窖的震撼。
草平暂且抱着肚子等待着疼痛消失。之后他小心地卷起衣服观察状况,发觉肚子上绑了一圈圈的绷带。
「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草平移动视线,发觉在铁栏杆的对面有副壮硕的身躯。
「伤口并没有很深。里稻拿的刀长度不过只有这样。」
健人举起双手食指比出一段小小的间距。幅度连一只小指也不到。
「是一把袖珍折刀。伤口已经缝合了。你知道吗?次郎他是医科生喔。你可以放心,听说至少没伤到内脏。」
草平保持横躺的姿势巡视了整个房间。自己似乎是睡在两坪不到的狭小空间之中。没有窗户,仅仅栏杆对面有一盏日光灯罢了。在脚边前面一点的地方有马桶。他吓了一跳。这里不管从哪个地方再怎么看都是间牢房。
「……里稻呢?」
「我不知道呢。比起她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我会变成怎样?」
健人耸耸肩。
「大家都很伤脑筋。因为至今从来没有跟外界的人频繁见面的居民。这里是透明街的地下。这地方关着在街上打架或闹出什么事的家伙。不过说不定草平你今天就会换到新的房间去了。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会判死刑。」
「……我无意背叛这条街。」
「那个跟这个是两码子事。守则就是守则。有念头会去打破的人,我们就应该割舍。你不这么觉得吗?」
健人在旁边的椅子坐下,他的重量让椅子发出了宛如惨叫的声响。
——我也这么觉得。
然而草平只是默默无言把脸别过去。自己持续跟晴香偷偷见面是事实。那恐怕是被这里的某个居民给撞见了。原本就并不是只有采办人才能出去外界,想必就是如此吧。
过了一会儿,健人就不见人影了。
一想到里稻,草平就有种像是遭人剜心的感觉。她是在这里出生的人。威胁到这条街存在的居民,对她来说只可能是敌人。跟外界的人偷偷见面的自己,她肯定非常憎恨吧。
草平歪着头,瞧瞧拦杆。没感觉到有任何人过来。不过自己究竟是睡了多久呢?下午失去意识,醒来以后就被丢进没有窗子的地下室里。究竟现在是几点呢?
身体依然一动就会痛,但似乎正如健人所言伤口并不深。绷带还是一片洁白,呼吸感觉也还算平稳。不过身体好像还在发烫。可是比起体温下降,也许这样
还比较好一点。
再一次有意识的时候,草平讶异于自己又再度睡着了。
老旧的日光灯和铁栏杆,令人感到冷酷的硬梆梆地板,跟刚才毫无二致,可悲的是草平还因此安心了些。现在也没有其他的居民在。
如今肯定是深夜时分吧——他有这种感觉。草平决定忍着痛撑起上半身。似乎因为失去意识时也一直保持相同姿势,如今全身的关节和肌肉都很难活动。当手臂和背脊需要用力的时候,必须格外努力,但总算让身体靠在墙上了。
躺着时因为是视线死角所以看不到,但在栏杆的另一边还有其他的门,那里也有铁栏杆。所以说这里是双层牢房吧。在更前方通道因为过于阴暗以致于看不清楚,但既然这里是地下室,那肯定会有通往地面上的楼梯吧。
草平双眼专注凝视。他在那片黑暗中发现有东西在动。因为现在近乎完全无声,因此尽管微弱,耳朵还是能拾及靠近自己的声音。然而那并非人类发出的声音。
当察觉到这点之时,奥赛罗便出现在铁栏杆的另一边。这让草平大吃一惊。明明就觉得现在是谁跑进来都不奇怪的情况,却还是出现了出乎意料的访客。
猫咪很顺利地就穿过外侧的铁栏杆进到了房间里。草平一直盯着它看。然后回望着自己的小小生物,转瞬间化为巨大的影子站了起来。
草平因为恐惧几乎要再度失去意识。他忘记了疼痛,整个人慌张地后退,然而背后就是一面墙。不管脚再怎么动,也只会让后脑勺发出喀喀声不断撞墙而已。
影子变成人形。不,已经不是影子,而是变成了一名少女。
草平认识那副脸孔。
「……真希!」
「没错~人家是真希喔~」
少女在铁栏杆的对面露出了微笑。
眼前的人确实是玉川真希。是在祠堂初次相遇,并且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二年五班同学的神秘少女。草平在合起因为惊愕而张开的嘴后又开口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刚刚那只猫,所以奥赛罗是——咦,你为什么看得见我……?透明街是……因为……怎么可能……」
就像是有支搅拌棒伸进脑子里搅动的感觉,草平接二连三涌现疑问,而且它们跟现实完全没有半点关连。
草平感觉自己就快陷入抱头苦恼状态,他再一次仰望真希说:
「你究竟是什么人……?」
「人家呢~是神明喔~」她用双手抓住栏杆,摇头晃脑地笑着说。
草平的思考差点要停止了。
「……神明?」
「欸,草平,这条街有趣吗?很有趣吧?因为再怎么说,这都是为了你做出来的!」真希以一副干劲满满的样子说。
「……你说什么?」
「你在桥上许愿说想要容身之处对吧?所以人家就做出来了喔,专属于草平你的容身之处。」
「……等、稍等一下!」
草平制止了她。他把手放在额头上,试图先消化刚刚入耳的话语,努力地把所有一切都连接起来。「神明」这个词汇,他记得在来到这条街的时候有听过。说是街里的大人们,其中也有人相信透明街里有神明——当时是这么说的。可是她就是神明?不可能。再怎么看她都只是个女孩子。可是她刚刚是从猫咪的样子……
草平凝望着笑眯眯的她。过了半晌后,草平缓缓开了口:
「是你……做出透明街的?」
「嗯!」
「是怎么做的……?这太奇怪了吧。我听说这里……很久以前就有了。实际上我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有很多居民在了。别说这种蠢话了……」
「所~以~说~这是人家去很久以前做出来的呀。这可是很辛苦的。全~部都是为了草平你喔。」
「……为了我而做的?只为了我一个人?」
「对!只为了草平你一个人,人家把大家都聚集起来了。不过光是聚集起来马上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了吧?因此人家让大家看起来变透明的。他们都跟草平你一样,是失去了容身之处的人喔。」
草平的声音在发抖。
「你说的人……是指透明街的居民?你是神明,而他们……是只为了我一个人而聚集在这里?你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可是大家都很喜欢这里喔!有人谈论比起外头这里更好的这种话题。人家已经看过无数次了呀。」
草平死命把她的话塞进脑海中,并且忍耐着脑中的一片混乱。
「你为何总会出现在我的身边……?二年五班呢?」
「在祠堂相遇的时候,你不是还没决定愿望吗?所以人家下定决心在你决定好以前都会待在你身边。啊,不过人家现在已经没去学校喽。」
先前依晴香所言去看班上状况的时候,确实没看见她的身影。但当时不可思议地没想起来。
「……你是转学了吗?」
「不。我弄成自己原本就不存在。因此没有人会记得人家的事喔~」
她面露微笑说道,但草平却无法理解她话中的含意。
「你刚才说『很久以前』……?」
「嗯!因为街道住起来要舒适,得先有居民制造出各式各样的事物比较好吧?所以我跑回很~久以前,把很多人都变成透明的,再叫到这里来。」
「……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草平你!」
又绕回了原点。
换言之她是想这么说吗——她去了很久以前,创造出透明街,为了住起来更舒适,因而聚集起从过去到现在这些数不清的居民,至于为何要聚集这些居民,就是为了一个叫嶋草平的人的愿望?只是为了想要个容身之处这么渺小的愿望?
真希的双眼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她的眼中不自然地完全没有任何一丝阴霾。
「人家做得很好对吧。你进透明街的时候,人家就觉得『太棒了』!再怎么说总算能跟爸爸相见了嘛!可是不管过多久你都没发现,人家就帮你带路到地下室咯。」
「住口……」
「你也交到了很多朋友吧?大家就像家人一样相处吧?这样的生活你过得很高兴吧?我还帮你准备了很多书。能够找到容身之处真是太好了!」
「……快住口……」
「大家都很喜欢这条街,都不想从这里出去对吧?虽然现在大家好像很气你,但只要你道歉,肯定会得到大家原谅的。因为这里是属于你的街嘛。但要是你不喜欢,我可以再创造其他的街喔?」
「拜托你……已经够了……」
——快住口。
他的身体热到感觉好像要冒出蒸气了。真希映在草平眼中的身影彷佛逐渐融化消失。与此同时,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变得越来越遥远。
「草平。」
草平感觉似乎有谁在呼唤他。
「草平,快醒醒。」
草平似是逃离恶梦那般清醒了过来。自己又一次睡着了吗?不,说起来,真希出现了的
那才是梦吧。
「草平,你醒了吗?」
草平望向天花板,头稍微左倾,发现有一个人影。那人站在铁栏杆内侧。是玉川真希吗——他的心脏吓得震了一下,不过那个身影比起刚才的还要大。
草平定睛细看。魁梧的身体、蓬乱的头发以及没有弹性的肌肤,那是至亲的身影。
「……爸爸?」他从喉咙发出微弱的声音。
「别叫我爸爸。我没有那种资格。」嶋叶一摇了摇头。
草平被他拉起般坐起了身。为什么自己会叫他「爸爸」呢?草平咬咬下唇,感到后悔。看起来只有他一个人来。
「你怎么会在牢房里?」
「有这个。」
他手上拿了个钥匙圈。圈圈上有两支钥匙。草平看着它再次抬起了头。
「……你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那串钥匙是?」
「是叫诚司的家伙给我的。」
「你说什么?」草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是他告诉我你进了这里。现在是深夜。我是为了让你逃出牢房才来的。站得起来吗?好,你现在快逃吧。然后把这条街的事全忘了。」
「……为什么?」
他再次对自己伸出手,草平才总算能用双脚站了起来。可是伤口仍旧在痛。草平按住侧腹发出了呻吟。
草平的视线落在自己刚刚躺过的地方。玉川真希的出现真的是一场梦吗——不是的。就连试图朝乐观方向思考的自己都立即否定了。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吧。越是痛苦的事越不可能是梦境。
嶋叶一不经意看到草平的右侧腹,露出于心不忍的表情。
「……怎么了?你是伤在儿身痛在我心吗?」
他并没有回应草平拙劣的挑衅。
「我还得再向你道歉。」嶋叶一说。
「……当然了。光是低头一两次我是不可能会原谅你的。不过已经够了。因为我对你并不抱期待。」
「我不是指那个。」嶋叶一摇摇头。
「我还有事一定得对你说。是关于这个伤口的事。」
草
平俯视自己的腹部,歪了歪头。
「你要说什么?」
「是那孩子刺了你吧?我是从诚司那边听说的。我吓了一跳。本不该发生这种事的,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怪她。」
「我不懂你要说什么——」
「她是你妹妹。」
嶋叶一如是说。狭窄的地下室此刻只剩下日光灯发出的声响。唧唧叫的无机质声响持续振动草平的鼓膜。他觉得吵到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你再说一次。」草平咽了口口水,竖起耳朵倾听。
那男人嗯一声点了点头启齿道:
「嶋里稻是你妹妹。」
「嶋、里稻?」
「她舍弃了姓氏呢。因为我没有好好地养育她。第二个孩子我也没能抚养她长大……」
「我的……妹妹?你的女儿?」
爸爸用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好似老人的手发出类似沙沙的声音。
「她的妈妈是不同人。是我在透明街认识的女人。可是她在生下里稻以后就下落不明了……」
不知道是因为痛苦和疲倦的关系,还是因为最近接连发生惊天动地的事,草平已经做不出强烈的反应了。惊讶固然是很惊讶。可是有如寒冰一般冷彻的情感压抑住让感情不致陷入混乱。
他一边回想里稻的面容,一边默默地整理起脑中的事物。
「……也就是说你抛弃外界的儿子逃进透明街,跟在这里邂逅的女人有了孩子。但你连那孩子也抛弃了,尽管如此因为也没有其他能逃的地方了,所以就这样在同一个地方赖着不走——我说得没错吧?」
眼前的爸爸看上去像是在忍耐痛苦那样点点头。
「是谁把里稻养大的?」
「是其他的大人们……听说在她小时候,是大家轮流照顾她,教她各式各样的事。偶尔、极罕见的状况下她才会送饭来给我……不过因为养育她的人频繁更换,她也因此成了不爱说话的女孩……」
草平想像起跟如今在自己眼前的爸爸,还有一言不发凝望某处的里稻在那个阴暗的地下通道尽头一同度日的景象。没有对话、没有视线交流,只有时间缓缓地流逝,就是那样的一幕。
嶋叶一用力拍了下草平的背。
「拜托你!请你不要恨那孩子……对她而言,这里不是单纯的隐居之处,而是出生的故乡。她只是误以为你要把它夺走……拜托你。」
那男人低头而敛下双眼,草平则用沉静的情绪目视着他。
「恨里稻?怎么可能有那种事……」他是真的对里稻没有恨。如今知道她是自己的妹妹,就连这刺伤的伤口都令人感到难舍。
「请你抬起头。」
草平尽量用温和的嗓音对他说。没有他里稻就不会出生。即使再继续恨这个男人也于事无补。他已经决定要抱持这种想法了。
嶋叶一静止不动好一段时间后,终于惶惶不安地抬起头来。
草平正在等着那一刻。他已经很有气势地双脚站定,接着只需要忍住痛楚就好。然后他看见了父亲的脸庞,使出浑身的力气挥出了右拳。
男人的头撞上了铁栏杆,发出了蠢蠢的一声「锵」。看见那幅情景,草平有一点——真的是只有一点点感到解气了。
然而如同草平所料,伤口再次感到剧痛。全身上下都冒出了冷汗。
「……你很奇怪。」
草平对着摇摇晃晃起身的男人背影这么说。
「我只觉得你欠缺身为一个人的某种东西。」
「抱歉……」软弱的背影回应道。
「诚司人在哪里?」
「跟我分别后他就爬上钟楼的楼梯……你在想什么?你得赶快逃走才行。」
「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你要去哪里都请自便,我不会管你。但我最后必须见他一面。」
嶋叶一的话声变得相当无精打采。
「我……得想点办法把这条街……」
「咦?」
然而那男人没有回答,口中似乎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但草平根本没兴趣听。
草平迅速地离开牢房,开始爬上前方的楼梯。应该在身后目送自己的爸爸一句话也没说。眼睛所渗出的泪水,草平很想当作是疼痛的缘故。
这条街在沉睡。尽管焚火时宴会会一直持续到深夜,但平时透明街的夜晚来得很早。居民们都不太会熬夜。
屋顶上果然没有人在。由于几乎是一片开阔的景致,所以可以一目了然。星星在天空中露脸,但那是真正的星星吗?这条街在各种意义上是个假货。是原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是听进了自己这种人的愿望,由奇怪的神明所创造出来的世界。
终于来到了钟楼,然而那里也不见人影。换个角度看,草平发现有一边的外墙上架有楼梯。似乎是建造成从那里上去能进入内部。因为草平总是用固有角度看这个地方,因而从未造访过这里。
草平再次伸出脚踩上阶梯。来到这里其实很困难。每往上爬一阶,就会感到剧痛。汗水把整件衣服弄得湿答答的。说不定血也渗到绷带上了。
当草平开门走进去时吓了一跳。
钟面上分明没有指针,钟楼内部却仍旧有着齿轮等等的大型机器一字排开。草平想,稍微花点功夫的话,或许钟也能动起来。好几颗灯泡垂挂在天花板上,在内壁上映出机器的影子。
「诚司,你在吗?」草平出声问道。
然而没有人回应,内部中央是楼梯井,草平探头看了看,但完全是一片漆黑。那会延伸到哪儿呢?
诚司让自己逃走的这份心意,令他非常高兴。不过草平实在没办法不见上诚司一面就离开这条街。自己在跟他相遇、跟他谈天之后,获得了极大的救赎。如果不能面对面说出道别的话语,肯定会后悔。就像自己在外界没有面对他人那样。
当他沉浸在这仅仅一个月来跟诚司之间的回忆之际,从左边的暗处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奔跑。
「——呜!」
刹那间草平有种腹部接触到重物的感觉,身体呈く字型弯曲。同时间伤口发出了巨大的哀嚎。
「啊……!」
草平靠在绕楼梯井半圈的扶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重新向前看,只见诚司站在那里。他拨起长发,缓缓地朝这边踏出一步。
他手中拿着一根粗铁棒。
「诚司,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剧痛之中,他的话在脑中回响。
「……这话是什么意思?」
刻骨铭心的痛楚。或许已经骨折了也不一定。
「草平,我已经给你最后的机会了。你曾是我的好朋友。我在牢房上锁,是为了让居民能安心入睡。你既然逃出地下室,就该直接从裂缝出去才对吧。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我在思考事情的时候会来这个钟楼。然后今晚听见脚步声,看到磕磕绊绊爬上楼梯的人是你,我大吃一惊。」
「……诚司,我听说了你人在这里。最后我想再见你一面,所以就来了。仅此而已。」草平压着侧腹,连要擦掉嘴角流出的唾液都办不到。
「我已经给过你忠告了。不能让外界的人知道透明人的存在。但你却没听进去。而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也白白浪费掉了。明明都叫你离开这条街了……」
在充满着汗水与泪水的视野前方,诚司说:
「你似乎是个危险人物——连朋友最后的仁慈都听不进去。不能让那样的透明人到外界去。看见按着伤口爬上楼梯的你,我的脑中重新思考了一番。」
「……什么?你想怎样?」
诚司的双眼相当美丽而沉稳。
「草平,把街里的守则告诉你的人是我——但其实还没决定好要怎么处置打破守则的人。」
话声刚落,诚司便握着铁棒袭击草平。尽管草平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从上头挥下的一击,却被逼进了房间的角落。
「这条街没有死刑。谁都不想见到那种情景对吧?但只要是我就办得到。身为朋友的你就由我的手……」
草平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诚司没道理说虚张声势的话。草平知道他是真心要杀了自己。
「……你为什么知道我爸是谁?」草平提问。
「我看到你跟那个男人在说话。你在街的外缘下了楼梯对吧?那里是大人的游乐场。我怕你如果卷进了什么麻烦事可不太好,于是就从后头追了上去。可是你却不在大房间里。」
「……你在深处看见我了吗?」
「是啊。喊得那么大声自然是听见了。我相当惊讶,你爸居然也是透明街的居民,而且是那个男人。」
「……你认识他?」
诚司形状细长的双眼,用锐利的眼神盯着草平。
「他是里稻的爸爸吧。」
「对了,你……之前说已经死了——」
「我是想表达跟死了没两样的意思,而且不知道这件事还比较好吧。里稻有那种爸爸真是可怜——这是居民们的共识。不过也有人真的不知道,因为那男人很少出来外头。」
诚司
继续说下去:
「不过那也无妨。你跟里稻是兄妹的事,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说过自己在父母过世后是姑姑养大的吧。」
草平默默不语。
「这样子的人,在这种地方遇见了自己的爸爸,而且还是那么没用的男人。会觉得很受打击吧?都那么生气了——不可能没受到打击吧。」
「你想……表达什么?」
「我个性多疑。因为在外界很多人骗过我——我说过吧?然后我担心你的价值观是不是改变了。」
草平假装因为伤口痛而低下了头,他的视线直盯着地面。门在左手边,楼梯井可以通往梯子。只有这两个地方可逃。然而伤口的痛楚,却让他连跑步都跑不了。
「……什么价值观?」
「人类的观点只要出现一点小事就可能突然转变吧?像是某天遇见的爸爸劝你要离开这条街,或像是明明当不上职业的却还企图出道那样。而且在那之前,你还一个人跑出去外界好几次吧?你跟你爸见面后隔天也是闲晃着通过了裂缝。因此我就跟踪你。」
草平大惊失色。随即开始追寻自己的记忆。那天去了哪里跟谁见了面呢?可是受到疼痛干扰,脑袋无法顺利运转。
「你去了学校吧——我那时候在校门口那边等你。之后去了公寓吧?那里是你跟姑姑一起住的家呢。重点是在那之后。不过在那之前,即使是我也不会跟到里面去,因为很危险。不过在公园的长椅上,你跟那个女生见面了吧。用笔跟笔记本沟通对吧?那时我很讶异,透明人竟然能跟普通人密会……」
顿时间,草平下定决心打算跑到门边。可是诚司挥舞的棒子却绊住了脚,让草平当场跌了一大跤。
不知第几波的剧痛感朝草平袭来。他心想这回伤口肯定裂开了。
诚司堵在门前用脚掌踢草平的身体。草平因而滚了好几圈,仰躺在地。
「草平,『听不进别人话的人爱生气』喔。说起来你那时候对爸爸大发雷霆呢。那刚刚又是如何呢?想要帮助儿子的爸爸,总不会斥责他对吧。」
草平的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
「……我只用一拳就把他揍飞了喔。」
诚司听闻草平这句话笑出声。是所谓的放声大笑。草平从来没见过他笑成这副模样。在笑完以后,他不发一语地再次踢起草平的身体。身体再次向旁边滚动,草平瞬间有种内脏轻飘飘浮起的感觉,因此迅即把手伸向了地面。
草平的心脏为之一震,还以为整颗都要跳出来了。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快掉进楼梯井了。双脚悬空。自然垂下的身体十分沉重。
草平用双手手肘挂在边缘硬撑,尖锐的痛楚再次从伤口扩散到四面八方。
「——啊啊啊啊啊啊!」
入耳之后,草平才发觉到那震耳欲聋的声音是自己的惨叫。
「这是直通一楼的楼梯井。掉下去的话大概没救了。」
诚司在自己的头顶上启口道。不过草平没办法抬起头。他现在只看得见诚司的双脚。
「欸,告诉我吧。你对这条街有什么不满?有关人类度过一生所需要的东西,这里都一应倶全。没有敌人,也没有危险。会迫害你的那种人们绝对进不来。尽管有居民时常打架,但在外界会欺负你的那种阴暗的家伙们无法成为透明人。欸,我是真的不懂。你为什么会做出那种行为。我直到现在都还完全不能理解。」
草平拼了老命地紧紧抓住。
「……我在外界时总是在逃避。就是认为自己没有容身之处这点不行吧。然后还让这条街出现——」
「你在说什么?」
「……是我自己没有去面对啊。任由别人就这样讨厌自己,当作只有自己很不幸。想成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就是这样。不论是圣、同班同学或是姑姑,大家都不注视自己。草平曾这么想。可是同样的,自己的目光也没有投注在他们身上。而变成透明人以后,终于知道了真的没人看得见自己的那种恐惧,那种孤独。但是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你是说成为透明人之后,就无法找到幸福吗……?我了解了。」
诚司用格外温柔的声音说出最后一句话:
「——那么再见了,草平。虽然时间不长,但我很开心。」
已经撑不住了。草平感到视野比先前更模糊。诚司的脚看起来从两只变成四只。这也许是因为疼痛所导致的幻觉。这是弥留之际见到的光景吗?
喀的一声,不经意间传来像是硬物所发出的声响。
接着眼前看到了诚司的脸孔,草平彻底愣住。他双眼半睁,毫无动静。接着伴随着喀喀声,破碎的砖块从上方掉了下来。
还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事,就有人握住草平的手,把他整个人一口气拖了上来。那人是里稻。
草平躺在地上仰望她。她也跟草平同样汗流浃背。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犹豫了片刻后开口:
「……爸爸,说你在这里。我就赶快,冲了过来。」
爸爸啊。她口中指的自然是嶋叶一吧。
「快去外界。」她俯视着自己:「动作快。」
「……为什么?」
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草平感觉自己像是已用尽了所有体力。
不过里稻启齿道。
「因为这条街,就要完了。」
「……什么?」
外头的状况很凄惨。在黎明来临前的夜空下,街上四处都在冒烟。有些地方还在闪耀着摇曳的橘红色光辉。
是大火灾。草平与里稻从屋顶上眺望街景。
「……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景象令人无法置信。
里稻背着晕倒的诚司在身旁说:
「只能这么做了。草平要,回去外界,只能让这条街,消失了。」
「……那个人是这么说的吗?」
草平看见她在颔首。感觉眼前就快发晕了。
「这样好吗?这里是属于你的街吧?你不是在生我的气吗?你诞生的这条街就要消失了啊!」
然而,里稻却把手放在草平的侧腹上说:
「对不起。」
「这种伤……」草平尽管嘴上这么说,但每走一步还是会觉得痛。「我不在意喔。比起这个……那个……」
里稻再度点点头说:
「我刚刚,知道了。」
「这样啊……」
嶋叶一是在自己跑去找诚司的这段期间里对里稻说的吗?此刻草平无法与她对视。再也没有比这更尴尬的状况了。
「……我是毁了你的街道的起因,你不恨我吗?」
「你是我的,哥哥。」
草平不自觉地转头看她。她正直直盯着自己看。草平不知该如何回应她。
「所以,没关系。」她如是说。
不经意地,草平听见下方传来嘈杂声。一低头就看见嶋叶一在远远的下方大道上举着火把东奔西跑,还一面大喊着:「失火了、失火了!」
那副样子看起来非常逊,简直就像个疯子。可是那个人现在是为了儿子而行动。如此一想就无法一笑置之,草平感到不知所措。
无意间脚边开始喀啷喀啷地摇晃——大楼要崩塌了。草平脑海中顿时出现了这个想法。「也许要关闭了。」里稻说道。
「咦?」
「空间要关闭了。」
那一瞬间,草平望见在里稻背后,看上去十分遥远的巨墙,用十分惊人的气势逼近眼前。让草平忍不住闭起了双眼。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发觉自己的思考跟眼前的情景不一致。
这里再怎么看都是旧书店。是盖在住商混合大楼一楼的那间平凡无奇的店。是采办回去时看过好几次的店。店里的时钟指着四点十五分。
草平将双眼移向左侧。旁边也是一栋住商混合大楼。
不过在两栋大楼之间不知怎地已经看不见裂缝。严丝合缝,想必连一只蚂蚁都无法通过吧。一看就知道了。
「啊啊啊!回来了有影子!街啊!」
草平听到声音,大吃一惊转头一看,看到健人站在那里,双手抱头大喊大叫。
不仅是他。许多人零零散散地站在附近。其中也有好几个熟面孔。他们跟健人一样都朝着住商混合大楼的方向瞧,然后再把视线移向自己的脚边。
草平也跟着注视双脚的前方。由于天色渐亮,因此能看出那里有自己的影子——尽管不是很清楚——但它确实存在于那里。
居民的哀叹,宛如亡灵的叫唤一般在这附近不断回荡。
在呼天抢地的叫声之中,草平看了看身旁的里稻。她的脚边也有影子。再加上背着诚司,影子的体积看起来尤其大。
「……街呢?」草平问道。
「已经,没了。」里稻摇摇头。
草平忆起诚司曾说过的事。强大的冲击可能会导致空间关闭,透明街自古就有这种传说。而现在便是发生了这种事。
街已经没了。脑子里虽然能够理解,可是草平的心中还是
有种开了个大洞的感觉。相信周遭的这些前居民也有相同的心情吧。住得越久的居民,那种悲伤应该也越巨大。
「没事吧?」
嶋叶一拨开一众居民出现在草平眼前。草平抓住他的肩膀质问:
「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然而,他面不改色顽固地说道:
「这是为了救你。」
「这和毁了透明街有什么关系?」
「我发觉透明街继续存在,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可是你呢?里稻呢?你们都失去了容身之处啊。」
草平拼命地表述,爸爸却发出了沙哑的笑声,接着摇了摇头。草平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不,应该说是打从在自家看到那张照片以来。
「这是搬家。」爸爸这么说了。
「……搬家?」
是不符合这种状况,故作糊涂的用字。
「搬家。你不知道吗?所谓的搬家就是指改变容身之处。不过说起来也吊诡,容身之处是不会消失的。自己所在之地即是容身之处对吧。」
嶋叶一从里稻那里接过诚司。把他放在自己宽阔的背上。
「这个男人就由我带走。报仇?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所以不用担心。看看四周吧。」
在这附近的透明街居民开始渐渐从这个地方离去。比起刚刚现在已经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健人的身影也不见了。
「透明人很弱小。是想着如果不消去身影,就实在无法在这世上活下去的人。失去透明街,变得不再透明的那些家伙们都十分焦虑。不知何去何从,走投无路。现在曾经入狱的你明明就在这里,却没有任何人对你投以关注。结果,那群家伙就只会考虑自己的事——不过我有资格说那种话吗……」
他脸上泛起虚弱的笑容。看起来似乎有点回春——不,是和年龄相符的脸庞。
「居民应该不止这些人吧?」草平提问。在他的记忆当中,透明街的居民应该人更多。至少应该不是这条路可以容纳得了的人数。
嶋叶一默默思索了片刻之后,望着这附近启口道:
「……街里的居民呢,也有不住八扇市,明明住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却不知怎地一回过神,就发觉自己身在透明街的家伙。所以我想他们也许是弹飞回原本的地方去了。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呢?结果依然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条街就完蛋了呢。只能把这一切都归于神明所为了呢。」
玉川真希的脸蛋掠过草平的脑海。那位神明说自己去了很久以前,那么地理上的问题应该也能轻松解决吧。不过没有确认的方法。
嶋叶一重新背好诚司。
「草平,真的很对不起……我知道即使道歉你也不会原谅我,但像我这种男人也就只能一个劲儿地道歉了。忘了透明街……也忘了我,好好地活下去吧。」
「……你要去哪里?」草平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事到如今已经回不去原本的地方,我也没有那种打算。总之就试着朝那边的方向走吧。已经不是透明的,应该也用不着担心会被车子辗过吧。」
爸爸所指的地方,是越过十字路口、越过桥梁的遥远前方。接着他转头看向里稻。
「里稻,我接下来要去寻找新天地。我们已经不是只能躲在那狭小空间的透明人了。所以你也做出选择吧——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嶋叶一就这样背着诚司离开了。连一次都没回过头。
人潮慢慢增多,草平和里稻于是转移地点到了桥上。河面反射出朝阳,闪耀着有如巨鱼身上的鳞光。
草平看向自己身旁正在眺望此景的里稻。
「你想怎么做?」
然而他没有听见回应。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她也许还没思考好未来的事也不一定。草平则坦白说出了他从爸爸离去后就在思考的事。
「……欸,你要不要跟我——跟我还有姑姑一起生活?」
里稻终于把脸转向了草平。
「虽然要说服姑姑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我一定会搞定。所以我们一起生活吧。」
她的视线再次转向了前方。河川上游隐约可以看到群山。
「我们一起生活吧。」
草平又说了一次。跟她一起生活肯定会很开心吧。尽管肯定也会有超乎想像的辛苦之处,但草平觉得那并不是无法克服的。
可是她终究摇了摇头。
「不要,一起生活。」
「……为什么?」
「我要去,追爸爸。」
「那个人……他说了让你选择。你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去做喔。」
里稻再次摇了摇头,露出了微笑。
「因为那是今后,我的容身之处。」
草平原本拼命地想打动她,但当他看见那个笑容以后就放弃了。她的心已经做出了决定。再怎么说服想必也没用吧。
草平搔搔头。尽管要说这种话让他不爽至极,但实在没有理由不说。
「那个人……就拜托你了。」
「嗯。」里稻说完,把手伸向了草平的腹部。
「对不起。」
草平摇了摇头。
「不要紧。只是小伤。」
里稻朝着父亲离去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我走了。」
「……我知道了。」
但望向她的背影,草平再次向她开口搭话:
「里稻!当我知道你是我妹妹的时候,我……有点遗憾。」
她就那样直立不动了一阵子,而后终于露出了侧脸。
「我也是。」
草平有种心如刀割的感觉。为什么非得跟终于相见的家人分别呢?尽管草平心中这么想,但另一方面也能够理解。自己跟他们原本就不是居住在相同的世界里。他们是要去寻找彼此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容身之处吧。
「……保重!」
里稻没有再回头。
她的身影渐渐变得越来越渺小。
接着融入了早上的街景之中,再不复见。
究竟过了多少时间呢?有人忽然从背后朝草平搭话。
「——草平?」
一回头,草平看见身穿制服的晴香。她双眼圆睁凝视着草平。然后她看了看草平的双眼、肩膀、双手、双脚,跟着视线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晴香就在眼前对自己微笑。
「欢迎回来。」
因此草平也应了一声。
「我回来了。」
草平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脸上是什么神色。他感到悲伤却也觉得欢喜,但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可是他已经不必自己去确认了。
因为如今眼前的她,正在看着自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