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少女与裁缝剪刀

我们在家庭餐厅吃了睽违二十小时的餐点。先前我一直忘记自己空着肚子,但一闻到料理的香气,立刻涌起了食欲。

我点了两人份的早餐松饼套餐,喝着咖啡问她说:

「爸爸、姊姊,这样轮下来,下一个要复仇的对象是你妈妈吗?」

少女缓缓摇头。多半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只见她频频打呵欠。为了遮住衬衫上的血迹,她穿着我昨天借给她的那件深蓝色尼龙夹克。

「不,只有妈妈并没有让我尝到那种程度的痛苦,虽然也不能说对我很好,但眼前我决定先放过她。」

早晨的餐厅里没几个客人,大部分都是穿着西装的上班族,但隔壁桌坐着一对看似从深夜就一直赖在这里的男女大学生。两人之间的烟灰缸堆满了烟蒂。

我心想,这幅光景真是令人怀念。一直到几个月前,我还经常和进藤一起在深夜的家庭餐厅里,这样浪费宝贵的时间。我们耗掉那么多的时间,到底都在聊些什么啊?如今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接下来我想对以前的同班同学复仇,」少女说:「应该不用像昨天一样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以前的同班同学啊。顺便问一下,这个人的性别是?」

「是女的。」

「她也在你身卜:留下了伤痕吗?」

少女倏地起身,坐到我身旁的椅子上,掀起制服的裙子,露出左大腿给我看。下一瞬间,一道长约七公分、宽约一公分,皮肤绷紧的伤痕就浮现出来了。我拿下太阳眼镜一看,更觉得白嫩的肌肤与伤口的对比令人心痛。

「够了,赶快遮起来。」

我在意周遭的观感而制止她。当事人虽然没这个意思,但看在旁人眼里,多半只会认为她是在露大腿给我看吧。

「这是我被推进水沟的时候,被玻璃碎片割伤的。」少女平淡地解释:「只是话说回来,我认为关键不在于她带给我的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她是个很聪明的人,很清楚要让人屈服,利用『羞耻』是最有效的手段。」

我佩服地心想「原来如此」。听她这么一说,就发现在义务教育时代的霸凌当中,将焦点放在「如何让人出洋相」的情形的确不少。霸凌者就是直觉地知道这才是能以最高效率让人屈服的方法。

人类最脆弱的瞬间,就是对自己产生厌恶的时候。羞耻会让人在对霸凌者生气之前,就先引发被霸凌者对自我的厌恶。彻底出了洋相的人,会认定自己不值得保护,抵抗的意志也就会因此消失殆尽。

「……我刚上国中的时候,学校里的那些太保、太妹,都很怕我。」少女说:「当时我姊姊经常和一些面相凶恶的人来往。所以,我想那些同学大概都以为一旦对我出手,就会被我姊姊报复。可是,这种误会并没有持续太久。住在附近的一个同学到处跟人说:『她姊姊好像讨厌她,我看过好几次她被拖着到处走,还挨他们打。』因此,情况自然就当场颠倒过来。那些先前害怕我的太保、太妹,就像要宣泄先前的郁闷似的,开始凌虐我。」

少女说得彷佛已经是十年、二十年以上的往事,让我觉得好像在听她述说已经克服的过往。

「我以为只要升学后,情况就会改变,所以一直隐忍。但家里只允许我去上附近的高中,很多国中同学都去上那间高中,到头来情况还是没有改变。不,甚至可以说反而更加恶化了。」

「那么,」我打断她的话题,我既不想一直听这种事情,也不觉得这种往事只要说给人听就会觉得好过,于是说道:「这次你也要杀了对方吧?」

「……是啊,当然了。」

少女说完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开始用餐。

「顺便告诉你,」她说:「昨天我只是有点吓一跳才会那样。」

多半是指她脚软的情形吧。在我这种没救的人面前,明明就不需要虚张声势。

「我并不是害怕杀人。」

少女的口气像在闹别扭,我想到她说不定是在对自己虚张声势。她对复仇的未来怀抱不安,所以说服自己说昨天那种情形只是一场偶发的意外。

「说到这,根据昨天的经验我想到,」我说:「既然下次也可能被血溅到,事先准备换洗衣物会不会比较好?」

「不必了。」

「不用跟我客气,尽管拿我的钱去买你喜欢的衣服。你这件制服上的血迹,也还没完全洗掉吧?」

「就跟你说不用了。」少女忿然地摇了摇头。

「我顾虑的不是只有血迹。现在你已经对你爸爸和姊姊报完仇,最好当成警方已经对你发出搜索令。而且就算不考虑这些,平日白天穿着制服走在街上,就是会很醒目。你的『延后』也不是万能,不方便应对一些小事,不是吗?凡是可能造成问题的因素,我都想尽可能地排除。」

「……这个意见的确很有道理。」少女终于认同了。「那么,可以请你去买两、三件衣服给我吗?」

「这行不通,我对女生穿的衣服并不清楚。不好意思,你得陪我才行。」

「也是啦,也只能这样了。」

少女把叉子放到盘子上,心烦地呼出一口气。

街上石板凹陷处积了水,照出了由灰蓝色天空与黑色枯树构成的剪影。沾湿的枫树落叶贴在人行道上,从正上方看去,就像是幼儿园小朋友用躐笔在图画纸上画的那种夸张的星星。广场的喷水池里也积了落叶,在起了涟漪的水面下摇曳。

我要她进去最近的一间百货公司,挑选自己喜欢的衣服。她以不起劲的脚步走过去,在柜位前晃来晃去。她烦恼了许久,这才下定决心,踏进一间卖年轻人衣服的店,但接下来的过程又很漫长了。

少女在店里绕了五圈后,拿起色调沉稳的蓝色外套与焦糖色的裙子,说道:

「这样会不会很奇怪?」

「我是觉得挺好看的。」我坦白说出感想。

少女仔细看着我的眼睛。

「你说谎。你是打算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说好对吧?」

「我没说谎。说起来衣服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只要不会弄得别人不愉快就好。」

「你还真是个派不上用场先生。」少女这么说。我又多了一个不光彩的绰号。少女在镜子前面比了一下衣服后,将衣服放回原来的地方,又开始在店内随意徘徊起来。

一名打扮得离妓女只有一步之遥的长腿女性店员走过来,笑容满面地问我说:「这是您的妹妹吗?」大概是看到我和少女之间沉重的氛围,误以为我们是兄妹吧。

我也没有义务要老实回答,所以就姑且回答:「对。」

「还陪妹妹来逛街,真是个好哥哥。」

「她好像不这么认为。」

「不用担心。只要再过个几年,令妹一定会了解到哥哥的可贵。因为我以前就是这样子呢。」

「但愿如此。」我挤出苦涩的笑容说道:「不说这些了,如果你方便,可以帮她挑选衣服吗?她好像一直在犹豫。」

「包在我身上。」

但少女一察觉店员走近,立刻像逃命似地跑到店外。少女以疲惫已极的声音,对快步追上来的我说:

「衣服就算了,我不需要。」

「是吗?」

我不去追问理由。即使不问,我也料得到十之八九。

毕竟她家是那种情形,相信以前从未有可以挑自己喜欢的衣服买下来的机会。她是因为第一次面临这种经验而退缩。

「我去买些小东西,你不要跟来。」

「知道了。大概要多少钱?」

「我手边的钱就够了。你在车上等,我想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少女离开后,我又回到店内,对先前的店员说:「可以请你随便帮我挑几件适合刚刚那个女生穿的衣服吗?」店员立刻利落地帮我挑了几件。由于说不定马上就会用到,我当场剪掉了价格卷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去了别家店,买了和少女身上那件制服上衣款式接近的衬衫。因为我想也许对她而言,穿制服要比穿便服来得自在。

我走到地下停车场,回到车上,把购物袋扔到后座,躺在座椅上吹着口哨等待少女。等着等着,就会觉得自己与周遭的人们一模一样,只是单纯来逛街的顾客,而不是来做杀人的准备。

我想了想「延后」的有效期限解除后的情形。少女死去,复仇全部化为乌有,相对地我开车撞死她的事实则会复苏。当然,我会因为交通过失致死罪而遭到逮捕。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处置,我知道得并不多,但多半会被关进监狱服刑,刑期大概是数年至十数年之间。

我心想,即使儿子被关进监狱,父亲多半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一个只是出了差错才一直活动的空壳子,只不过酒醉驾车而引发死亡车祸,不足以让他震惊。真的得要像少女所做的那样,抱持明确的杀意夺走他人性命,否则多半没办法让父亲有什么反应吧。至于母亲……「你看吧,当初我独自逃离那个男人果然是对的。」我能够轻易地想像出这件事加深她如此说的自信模样。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叹了口

气说着「真受不了」。我到底是生下来做什么的?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从未得到自己是正确「活着」的感觉。没有目标、没有人生意义,也没有幸福,就只是因为不想死这个理由而活到今天。结果就是这样。

「早知道我应该像进藤那样早早放弃,了断自己的性命。」

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想到这句话,这次我没留在心里,实际说了出来。

我不认为这世界是个不值得活下去的地方。

然而,单就我的人生而言,我就是无法认为这是个值得活下去的地方。

当我们抵达目的地所在的游乐设施,已经过了下午两点。这是一栋复合型设施,由保龄球、撞球、射飞镖、棒球打击场、电玩游乐机台、推钱币机等各种设备,以及几间餐饮店所构成。这里像是同时有五百个闹钟在响的吵闹声,让我的脑袋昏沉沉的。看样子只是关在家几个月不出门,就让我完全失去了对这种噪音的抵抗力。

根据少女的说法,下一个复仇对象高中读到一半就休学,现在似乎是在这栋设施内的意大利餐厅工作。只是话说回来,少女到底是怎么得到这些消息?我对她用的方法完全没有头绪,但她肯定花了非常多心血,彻底地调查。

餐厅有落地窗,从外面也一样可以把店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我坐在一张位置正好的长椅上,推测哪一个店员才是少女的复仇对象,接着就看到换完衣服的少女走过来。由于在这种时间穿着制服在电玩游乐中心游荡,难保不会被叫去辅导,我就叫少女去换衣服。

「那间店的店员很会挑衣服嘛。」我夸了她这身服装。她穿着细格纹的连身洋装与苔藓绿的开襟毛衣,搭配款式简单的短筒靴。「你这样打扮,看起来比较成熟,说是大学生也骗得过人。」

少女无视我的赞美说道:「你的太阳眼镜借我。」

「这个?」我指了指自己的眼周。「是没关系,不过我觉得反而会引人注目。」

「没关系,只要不让那个人知道我是谁就好。」

少女戴上可疑的圆框太阳眼镜,在我身旁坐下,窥看餐厅内的情形。

「找到了,是那个女的。」

少女指出的人,虽然昨天也是一样,是个乍看之下实在不觉得会危害他人的人物。一个随处可见、长得有点漂亮的女生。只要不在意她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稍嫌太近这一点,甚至可以说眉清目秀到了完美的地步。她留着一头像男生一样短、染成深咖啡色的头发,但多亏她的厚嘴唇与小巧鼻子酝酿出的女人味,稍微压过了头发给人的印象,反而显得很性感。动作和嗓音也很干脆利落,是那种不分男女老幼都会喜欢的活泼女生。这就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坏人并不是都一脸坏得很明显的样子。

「所以她就是你的下一个复仇对象?」

「是啊,我今天要杀了那个人。」少女说得若无其事。

「今天你也要劈头就拿剪刀剌她吗?」

少女双手环胸,沉思了一会儿说:「不,在这里用这个方法太过醒目,我要等到她打工结束。后头有员工用的出入口,所以一旦她有要下班的迹象,我们就先绕到后门。」

「我没有异议。这次我也要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待命吗?」

「应该是这样。如果那女人想跑,就请你怎么样也要抓住她。」

「知道了。」

由于不知道女子打工到几点才会结束,我们就坐在这张长椅上盯梢。少女吃着两球迭起的冰淇淋,我吃着炸鱼薯条,并倾听远方传来保龄球撞倒球瓶的声音,四处传来年轻男女的嬉闹声。炸白肉鱼有种像是用废油炸出来的滋味,薯条也不够咸,我没嚼几下,就用可乐灌进肚子里。

不知不觉间,少女不再看向餐厅内,反而是看着摆在通道旁的夹娃娃机。玻璃柜内堆着像是熊和猴子混血的动物布偶。我再度将视线拉回到少女身上,就正好和她的目光交会。

「……那个,帮我夹。」少女说:「反正看来还得花很多时间等待。」

「我在这里盯着,你尽管去夹。」我把钱包交给少女。「那女人一有什么动静,我会马上叫你。」

「凭我就算花一年也夹不到。你去夹。」

「不,我也很不会玩夹娃娃机。我这辈子从来不曾夹过奖品。」

「别说那么多,你去夹就对了。」

少女把钱包塞还给我,在我背上拍了一记。

我把千圆纸钞拿去兑币机换成零钱,站到机台前。我挑准一只距离开口较近,看起来比较好夹的一只布偶,忍住难为情的感觉投了硬币进去。我叹了一口气,心想要是至少少女站在我身边,看起来还挺象样的。但一个表情忧郁的大学男生,却在平日大白天时努力夹泰迪熊,这个构图实在太悲惨。

我白费了一千五百圆,还请从旁走过的一名年轻男性店员调整位置,然后又花了八百圆,才总算把布偶夹进洞里。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玩夹娃娃机得到的奖品。我回到长椅上,将袋子交给少女,她就冷冷地接了过去,之后不时会像要确认触感似地把手伸进袋子里。

下午六点多,女子打工结束。

少女站了起来,说声:「我们要快点。」接着快步走到店外。我也跟了上去。

这是个看不见月亮的夜晚,最适合复仇了。尤其后门外的停车场路灯很少,看样子不必特地找地方躲起来。或许是因为在吵闹的地方待久了,闹哄哄的感觉还留在耳朵里,让我有种要晕过去的感觉。秋天的夜风从颈子带走体温,我觉得冷,穿上了抱在胁下的夹克。

少女从书包拿出昨天也用过的裁缝剪刀,从牛皮套中拔了出来。这把剪刀有着顺手的左右非对称纯黑握柄,由于在昨天那件事的记忆影响下,在黑暗中发出朦胧光芒的银色刀刃,怎么看都只像是专门用来杀人的工具。仔细一看,就觉得形状令人毛骨悚然。左右两边用来放手指的洞,就像因愤怒而扭曲得十分丑恶的双眼。

女子迟迟未现身。就在我开始担心是不是来晚了一步时,后门打开来了。她脱去打工制服,换上长大衣与酒红色裙子后,模样一口气变得比她工作时老得多。既然说是虐待过少女,相信她也同样只有十七、八岁,不过她看起来跟我年纪差不多,顶多比我小个一、两岁。

女子看到少女拦在身前,露出狐疑的神情。

「你还记得我吗?」少女问。

女子盯着少女的脸观察了一会儿。

「呃,抱歉,我就要想起来了啦。」女子指了指自己的喉头说道。

少女的眼神变得凶狠,这个表情似乎刺激了女子的记忆。

「啊啊,什么嘛,我还想说是谁呢……」

女子的脸颊松垮下来。

我认识几个会这么笑的人,是一群以欺凌别人为至上喜悦的家伙。这些家伙就只在辨识别人是否会反击时,眼光异样地精准,一旦判断能够单方面痛殴,就会彻底折磨对方。透过做这种事来维持自尊心的家伙,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女子不客气地对少女从头顶打量到脚尖,应该是在比对自己记忆中的少女和现在的少女有没有什么差别。她打算根据观察结果,临机应变地行动。

女子心中似乎决定了要如何响应少女。

「你还活着啊?」女子说。

我思索这是什么意思。是「你(活着又不会有任何好事,竟)还活着啊?」,还是「你〔都被折磨得这么惨了,却)还活着啊?」

「不,我已经死了。」少女摇摇头说:「然后我要把你也抓去垫背。」

少女并不给女子时间反问。下一瞬间,裁缝剪刀已经插在女子的大腿上。

女子发出金属质感的尖叫,当场倒了下去。少女以轻蔑的眼神,低头看着她痛得挣扎哀号的模样。焦糖色的长大衣衣襬渐渐染上鲜血,但即使看到这样的景象,我也已经不再动摇。今天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女子想呼救而深吸一口气,但她尚未喊出第一个字,少女的乐福鞋就朝她的鼻头上一踢。就在按住脸而发出不成声哀号的女子面前,少女拿出了一把像是指甲刀的工具,用这工具在刀刃上滑了几下。

看来她是在用挫刀磨刀刃。

少女在两边的刀刃各磨了五次之后,丢开挫刀,抓起女子的头发让她站起,再将张开的剪刀刀刃,抵在她露出极度恐惧神色的双眼上。动刃负责左眼,静刃负责右眼。女子停下了动作。

这个夜晚很冷。不是冬天,呼出来的气却染成白色。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少女问。

女子满脸鼻血,反复说着求饶的话」但根本构不成语句。

「应该要说对不起吧?」

少女将剪刀往后一收,合了起来。刀刃远离眼睛,当女子正要松一口气,剪刀就猛力剌进女子的颈部。

少女要剌的不是咽喉,剪刀似乎贯穿了颈动脉,只见刀刃拔出的瞬间,鲜血就像喷泉似地从伤口溢出。不是流出,是溢出。

女子双手按住伤口,彷佛想拦住剧烈排出体外的血液,但她维持这样的姿势几十秒『后,眼睛睁开,就这么断

气了。

「……这次,也弄脏了。」少女沾到鲜血,转身面向我说道:「亏我还挺喜欢这套衣服呢。」

「再买就好了。」我回答。

少女一直脸色苍白,所以我早就有预料到,只见她躲起来换回原来的制服后,特地回到店内,跑进餐厅旁边的厕所好一会儿都不出来。听得见小小的呕吐声,多半就是在吐吧。

我心想,她杀人的时候一点都不犹豫,事后的反应却极为正常。这名少女和案例教科书中的那种连续杀人犯不同,对暴力有着明显的厌恶。不然她就不会每次杀人后,都不舒服到呕吐或脚软。

这样的女生会实际去杀人,想必她的怨恨极为强烈吧。

而我也是一样。明明才刚目击凶杀现场,为什么却能如此若无其事呢?和杀人魔在一起却毫无感觉的我,岂不是比杀人魔还疯狂得多?

只是即使真是如此,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困扰的。

我在阴暗的走廊上、一张外皮满是裂痕的沙发椅上坐下,等待少女出来。过了抽完三根烟的时间,她总算回来了。她脚步沉重,双眼充血通红,多半把今天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本来就已经很白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变得像幽灵一样。

「你的脸色好糟。」

我这么一开玩笑,少女就以死气沉沉的眼神说:「我本来就是这样。」

「没那回事。」我否定她的说法。

本来我们应该分秒必争地逃离这个地方。虽说我们已经把那女人的尸体藏进草丛,不过被发现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且少女的书包里还装着做为凶器的裁缝剪刀与沾满血的衣服。我的衣服也一样沾到血,只是比较不明显,但仍处于一旦被叫去侦讯就会当场玩完的状况。

不过我却说出这样的话:

「吶,今天的复仇要不要就在这里告一段落,先去透透气再说?而且你好像也很累的样子。」

少女用手拨开长得可以遮住眼睛的浏海,看着我的眼睛说:

「……例如说?」

我本来以为她会一口回绝,没想到她的回答还挺积极的。她大概无心反驳了吧。我心想,这应该会是一次很不错的「加分」。

「我们去打保龄球吧。」我说。

「保龄球?」少女将视线投向位于商店另一头的保龄球球道,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是说,现在就在这里打?」

「没错。我们就带着凶器,留在凶案现场打保龄球。虽然大家都说杀人犯会回到现场观察,但我想应该没人想得到杀人凶手会留在现场打保龄球吧?」

她用眼神问我是不是认真的,我也以眼神回答我是认真的。

「这个提议不错吧?」

「……说得也是,不坏。」

这是我们差劲的品味吻合的瞬间。留在凶杀现场享受娱乐活动,以冒渎死者的手法而言堪称一绝。

我们在柜台办完手续,租了造型糟得无以复加的保龄球球鞋,走到球道前。少女对保龄球这项运动似乎是第一次接触,连八磅的球都重得让她吓一跳。

考虑到要示范给她看,我选择先攻,投了一球出去。我投球时是打算不要打倒七瓶以上,出来的结果也正合我意,刚好打倒了七个球瓶。我打算把第一次全倒的机会让给少女。

我转过身去,对少女说:「轮到你了。」

少女慎重地将手指插进八磅球的指孔,瞪着球瓶,用以女生而言算是标准的动作投了出去。她打倒八瓶。看来她天分不错,多半是专注力很够吧。打到第四格,她已经打出补倒,更在第七格打出了全倒。

真是令人怀念。以前有一阵子,进藤受到电影《谋杀绿脚趾》的影响,如痴如狂地有事没事就跑去保龄球场练球,进藤的最高分纪录超过两百二十分。我也会在一旁看着,有时陪他打个几局。或许是因为他每次都会给我相当中用的建议,我练出了状况好时打得出一百八十分的球技。以对什么事情都三分钟热度的我而言,这算是很棒的成果了。

我为了剌激少女的竞争意识,故意打出勉强赢过少女的分数。因为我想到要对付这种孤僻的女生,这么做的效果会比故意输掉要好。

少女果然在打完一局后,露出了不满的反应。

「再一次,」她说:「我们再比一次。」

等到打完三局,少女苍白的脸色也找回了几分健康的颜色。看来我们待在这里的时候,尸体并未被人发现。又或者是少女瞒着我,将尸体被发现的情形「延后」。

不管怎么说,我们得以平静地度过这段时间。打完保龄球后,我们就在被杀的这位女子工作的餐厅,吃了有点豪华的一餐。

这一天,我们没有回公寓。少女说距离下一个复仇对象的所在地有六个小时的车程。我提议干脆搭新干线去吧,但少女说「我讨厌人多的交通工具」而驳回。看来与其搭乘大众交通工具,她宁可坐在狭窄的轻型汽车那硬邦邦的座椅上,和杀了自己的男人独处半天。

少女似乎尚未完全从杀死同学的震撼中振作起来,再加上昨晚她又睡不太着,即使离开游乐设施时,她的脚步都还很虚浮。而我这几个月来又都过着几乎整天躺着的生活,所以体力大不如前,开车开个二十分钟,眼睑就已经只能抬高到一半。

当我听见喇机声时,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一段时间了。看样子我是在等红灯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我赶紧踩下油门,结果引擎竟然空转,我焦急地打了档,然后又重新踩下油门。

我以责怪她为什么不叫醒我的眼神朝副驾驶座一看,发现少女也和先前的我一样,低头闭着眼睛。多半是紧张的情绪舒缓下来,让疲劳一口气涌了上来,她连喇叭声与剧烈加速的震动都没有察觉,睡得十分熟。

我心想,两个人都处在这种状态下,还继续开车就太危险了。我想找个地方把车停下来休息,但就算像前天晚上那样睡在车上,大概也消除不了多少疲劳。干脆找一间旅馆好好睡一觉比较好吧?虽然少女可能会责怪我说:「我没时间了,你以为我有空休息吗?」但总好过开车打瞌睡而引发无谓的车祸吧。

她说「延后」无法自由自在地运用。比方说,若是我在少女熟睡时,方向盘打错边而和大型卡车正面对撞,她能够将这个情形「延后」吗?要是连人生走马灯都来不及看完,连害怕地呼喊不想死都来不及喊完,也并未以灵魂嘶吼出:「怎么会有这种事!」那么,是不是就不可能将死亡「延后」呢?

我想少女多半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从她的解释听来,连她自己也并未完全掌握自身的能力。

我决定以安全为优先,于是开进国道旁的商务旅馆,将少女留在停车场,自己去柜台问有没有空房。结果得到的答案是还剩一间两张床的房间。正巧。如果只有一张双人床,我大概就得睡地板了。

我在表格上填写必填字段时,才想到自己对少女的名字和住址都一无所知。总不能现在才去问,所以我写了假名「汤上千鹤」。我的盘算是只要说是跟我住在同一间公寓一起生活的妹妹,事后在很多方面都比较能够变通。毕竟服饰店店员就曾误以为我们是兄妹,这个谎言不至于太牵强。

我回到车上,摇醒熟睡的少女,告诉她说:「执行下一次复仇前,我们先在这里睡一觉吧。」她也不抱怨,乖乖跟来。我想她虽然没说出口,但应该也想睡在柔软的床上,而不是硬邦邦的汽车座椅上。

我在自动门前面回头问说‘‘

「我们两个人住同一个房间,可以吗?只剩这个房间了。」

她没有回答,但我擅自解释成这意味着「没什么关系」。

房间里有着商务旅馆风格的俭朴装潢。这是个以象牙色为基调的房间,并排的两张床之间,放着一张摆着电话的正方形桌子,正上方则挂着一幅显得很廉价的抽象画。并排的床正面有着书桌,桌上聊备一格地放着茶壶与电视等物品。

少女确定门上了锁后,从书包里拿出沾着干燥血迹的裁缝剪刀,开始在系统卫浴的洗手台清洗。她仔细洗去污渍,用毛巾把水擦干后,在床边坐下,爱惜地用挫刀磨利刀刃。为了达成目的,这项工具不可或缺。

可是为什么要用剪刀呢?我把放在书桌上的陶制烟灰缸移到床边的小桌子上,点起一根烟思考这个问题。明明就有很多更适用的凶器。是因为没钱买刀?因为剪刀看起来不像凶器?因为方便携带?单纯因为家里有?因为用起来最容易?因为已经对这项工具产生感情?

我开始想象。想象少女受到父亲与姊姊虐待的夜晚,明明正值寒冬,却被关在分栋的仓库当中,冷得发抖哭泣。但过了几分钟,她就擦掉眼泪,站了起来,摸索着寻找有什么工具能够用来解开从外头锁上的锁。她很清楚如何将悲伤转化为愤怒,再将愤怒化为寂寥的勇气。哭了也无济于事,谁也不会来救她。

打开放着工具的抽屉一看,少女的指尖忽然传来剌痛。她反射性地缩手,然后战战兢兢地又伸出手,拿起这个剌伤她手指的物体,用从通风口射进的月光照亮它。

那是一把生锈的裁缝剪刀。

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放着剪刀呢?如果放的是扳手、螺丝起子或钳子,倒还可以理解。是因为觉得这些东西都差不多而归在同一类吗?

少女试着将手指伸进握环。她微微用力,刀刃才总算张开。

少女也不顾血液沿着手指流到手腕,看着剪刀看出神。她注视着尖锐的刀尖,结果就注意到一股勇气从丹田涌起。

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开始看得出工具柜里头物品的轮廓。她重新从上面依序翻找这个不好开关的抽屉,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少女拿起挫刀,细心地磨去刀刃上的锈斑。

她多得是时间。

深夜的仓库里,回荡着不祥的摩擦声。

少女发下誓言,总有一天一定要用这把剪刀要了他们的命。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空想,但我开始对那把剪刀产生兴趣。

少女冲完澡回来时,已经换上房间备妥的睡衣。这件连身洋装款式的衣服既白净又朴素,比较不像睡衣,反而像是医生或神职人员穿的白袍。

少女将磨完的剪刀举到眼前,查看着刀刃的状态,我问她说:

「这个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为什么?」

她问得很有道理。如果只是有兴趣,多半会被她冷漠地拒绝。我在脑中翻找比较可能管用的说法。

就在剪刀即将被收进皮套的时候,我说:

「因为我觉得,很漂亮。」

看来这个回答还算不错,少女尽管露出充满戒心的眼神,但还是将剪刀递给我。也许是因为中意的工具被人夸奖,让她觉得很开心。

我坐到少女的正前方,就像她先前一样,将剪刀举到眼前端详。本以为刀刃已经磨得像镜子一样亮晶晶的,却也不是这样。从几公分的距离看去,刀面上有着无数细小的痕迹。这也难怪,因为重要的是刀尖能不能毫无阻碍地穿破皮肉,磨利其它部分也只会降低刀刃的强度。我想少女应该只是把最基本非磨掉不可的锈斑磨掉而已不过剪刀生锈只是我想象中的情形罢了。

「磨得真好。」我自言自语。

听说人一拿起工具,就无法不去想象使用这项工具的自己。看着这把专门用来杀人的剪刀,我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也想拿起这把剪刀剌人。磨得非常锐利的刀尖,多半会像剌进熟透的果肉一样,轻而易举地穿进肉里。

我试着想象。我想拿着这把剪刀剌人,那么我该剌谁才好呢?

最先列入候补名单的,终究还是坐在隔壁床上的这个心浮气躁、目光始终注视着离开手边的剪刀的少女。

看来这把裁缝剪刀就和熊布偶一样,对她发挥了镇静剂的效用。她本人大概也是到现在才知道,一旦放开剪刀,就会因为过于无助而产生动摇,却又不想承认而装作若无其事。看起来是这么回事。

失去武器的现在,少女变得几近无力。我想象着如果当场剌死她,会演变成什么情形。如果把剪刀插进她那钮扣没扣的睡衣缝隙间微微露出的漂亮胸膛正中央;如果割开她那会发出有如玻璃竖琴般纯净怡人嗓音的喉咙‘,如果剌进她那几乎没有任何脂肪的光滑腹部后扭动刀刃蹂躏。

少女的杀意似乎透过剪刀传染到我身上来了。

我把食指伸进握环,转动剪刀。少女不耐烦地伸出手说:「还给我。」但我并不停止转动,恣意地享受残暴的想象。

就在我决定她再说两次「还给我」后就还给她时,少女的眼神已经变了。或许应该说是转为混浊了。

我对这个表情很熟悉,是她与复仇对象对峙时的表情。

我感受到一阵坚硬的冲击,视野一片全白,整个人往后倒在床上。眉心传来一阵像要裂开似的剧痛。飘散在脸上的灰烬气味,让我知道自己是被烟灰缸砸中。

左手感觉得出剪刀被抢走。我担心剪刀在下一瞬间就会对准我,但所幸并未发生这种情形。

我痛得好一会儿不能动弹,然后坐起上身,拍掉衬衫胸口的灰烬。我用指尖轻轻摸了摸,想知道额头现在的情形,就摸到一些浓稠的血,但我这两天来已经看血看到腻了,所以也没什么感觉,顶多只因为弄脏手而觉得不快。我将手指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这像是铁锈般的气味,然后捡起掉在地上的烟灰缸,放回小桌子上。

少女背向我,坐在自己的床上。

某种醉意已经完全清醒。我拿自己没辙,觉得真受不了自己。我自认很冷静,但看来这几天来的种种事情,已经着实地让我渐渐失去了理智。

我以为自己惹她生气了。但当我正要为自己恶劣的玩笑道歉而拍了拍少女的肩膀时,她害怕地缩起身体。

她回过头来,脸颊上已经淌着眼泪。

看来她的心灵远比我想象中更加脆弱。

她大概是在我拿着剪刀露出诡异笑容的模样中,看到了那些虐待她的家伙吧。

少女知道我不会反击后,低下头轻声说:

「……请你再也不要做这种事了。」

我说了声对不起。

一冲了热水澡,被烟灰缸砸到的额头就阵阵抽痛;一洗头发,洗发精就渗入伤口产生剧痛。我心想,好久没受这种象样的伤了。上|次受伤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关掉莲蓬头的水,翻找记忆。对了,是在三年前,我穿着尺寸不合的鞋子走了一整天,结果脚拇趾的指甲剥落多半就是从那次以后又再次受伤吧。

只是话说回来,我被先前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要是少女没用烟灰缸砸我,不知道现在会变成什么情形?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脑袋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就杀了少女吧」这样的念头,甚至觉得那是我的义务。我本来深信自己是个个性温驯、与暴力无缘的人,但说不定其实有着一般、或甚至超出常人水平的暴力倾向,只是以往没有机会显露出来罢了。

我换上睡衣,擦干头发后,手机就在我脱掉的牛仔裤口袋里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打来的。我坐在浴缸边,接了电话。

『我想说你可能差不多想要我打电话给你了。』艺大生说。

「说来很不甘心,不过你说对了。」我说:「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听我说听我说,我现在啊,是从公共电话打给你呢。』她十分自豪地说道:『虽然是街角的电话亭,可是头上有一大堆夏天残留的蜘蛛网,恶心得不得了。』

「我人就在你隔壁的房间时,你打手机给我,等我人在远地,你却从公共电话打过来?」

『我一个人在夜间散步时,就下起雨来。我想找个可以躲雨的地方,找着找着就看到了这里。这年头不是都没有机会打公共电话了吗?我想说机会难得,干脆在这里和家里蹲同学聊天聊到雨变小。可是我身上没有十圆硬币,只好投了一百圆硬币下去。你要陪我讲到时间用完喔……对了,你刚刚说你『人在远地』是吗?」

「是啊。」我心想这种事也许不必跟她解释,但还是继续说:「我已经在车程五小时的距离之外,正在旅馆休息。」

『哼〜越来越不能叫你家里蹲同学啰。』她似乎心有不满地又说道:『你跟那女生处得好吗?』

「我弄哭她了。被她用烟灰缸砸,额头都出血了。」

艺大生放声大笑:『你一定是想做什么下流的事吧?』

「假设我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你应该会先受害吧?」

『谁知道呢?毕竟你看起来就是会喜欢那种有阴影的女生。』

我们一直持续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聊,直到一百圆的时间用完为止。通话结束,我吹干头发,走出了浴室。爱哭的杀人魔已经背对着我在床上睡着了。她一头亮丽的黑色长发,呈放射状散在白色的枕头与床单上,纤细的肩膀和缓地起伏着。

我心想,少女最好作个恶梦然后吓得跳起来。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对惊恐已极的她说些好听的话,像是「要不要我去买个飮料给你?」、「可能是空调开太强,我把温度调低一点吧?」就可以因此「加分」了。这样一来,我的罪也会稍微减轻。

只要打开电视,或许就会看到有关今天这起杀人事件的报导,但看了也不能怎么样。我把沾着血迹的陶制烟灰缸拉到身前,从桌上拿起香烟,用轻油打火机点着。我先深深吸进一大口烟,维持了十秒左右才呼出去。额头的伤一碰到就痛得火辣辣的,但这种痛楚就像是我存在于此的证明,让我觉得十分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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