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八纯死亡后,过了一夜。
「…………」
第二天早晨,村神俊也在学校的会议室里,和平时的大伙一起围坐在一张桌子周围。
这个单调的房间内,非常安静。
俊也眉头紧锁,一声不吭地撑着脸。
其他人的表情也多多少少有些僵硬,都默不作声。然后在上座————大伙所注视的方向上————身着黑衣的芳贺正愁眉苦脸地翻着手头的文件。
这幕情景,已经不知看过多少次了。
俊也怀着苦闷的心情,暗自掐指细数。
他带着几分胡乱撒气的感觉,心里觉着每当像这样聚在一起谈话的时候,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今天是礼拜一。
文化祭在昨天结束,现在已经恢复上课。而且按现在的时间,第一节课也已经上到一半了。
但是,俊也他们在校方的同意下,就像现在这样聚集在了这里。
这一切都是为了梳理本次事件。
昨天发生的异常情况过于异常,匪夷所思,而且混乱,以致无法在昨天之内完全掌握。
俊也他们要对此事进行说明,于是被叫到这里。
虽然每次都一百个不愿意,大伙还是会响应芳贺的召集,来到这里。
可是,近藤武巳不在这里。
武巳在别的地方,和美术社员在一起。
由于他们跟这一连串事件有关,所以要在其他的房间接受关于这件事的询问。然后俊也他们也与事件有所牵涉,也就得到了缺勤的许可。
眼下的情况错综复杂扑朔迷离。
昨天发生的事情,光俊也所知的那些就已经够不正常了。
在昨天,发生的第一件事是奈奈美的失踪。
然后大伙被芳贺召集起来,接受了对这所学校当前所处的异常状况所做的说明。
大伙被命调查两位失踪少女。
俊也他们本打算就这件事跟八纯谈一谈,但是去理事长接八纯的人回来之后却告诉大伙,在就快接到八纯的时候,八纯被水内范子带走了。然后,一直还在美术室门口等待的俊也等人,不久得到了八纯的死讯。
大伙非常震惊,到一号楼的展览教室一看,结果那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
教室里变成一片血海,状况惨不忍睹。
水内范子一个人呆呆地瘫坐在血海之中。
俊也他们顶着喧闹与惨叫声,打算踏进教室,但教员立刻赶到了现场,将他们连同其他学生一起驱散出去。
似乎是有人报了警,随后警车和救护车到达了学校。
这一下子,骚动一发不可收拾。
但是,事件还没有结束。在骚动之中,大木奈奈美和赤名裕子,毫无征兆地双双回来了。
她们两人当时正大惑不解地望着展览教室周围的骚动,然后有朋友发现了她们。
文化祭在双重骚动之下宣告终止,正要处理的时候却发生了混乱。
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混乱中,俊也他们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他们将各个事件全部掌握的时候,已经是全体学生被命回家,和美术社社员一同行动的武巳回来之后了。
「————好了……让大家久等了」
芳贺想沉默的一行人扫了一眼,总算开口了。
他应该是昨天一宿没睡,表情之中流露出浓重的疲劳之色,然而目光之中的意志却没有衰减。
与面色截然相反的锐利眼眸,然而残留着凄厉的印象。
在他手中,是一份用大夹子束在一起的厚厚文件。
俊也他们来到会议室的时候,芳贺已经在这个房间里了。而且直到刚才开口为止,他一直都在浏览文件。
芳贺应该是连片刻闲暇也不想浪费,俊也还是头一次见到芳贺这样。
他一般总是就像看准时机一样等大伙全部到齐之后才出现,总爱兜圈子。
但是,俊也当然不会同情他,只是对可以预见到的严重情况做好了准备。
「那么……首先问问,大伙对昨天发生的状况掌握了多少?」
芳贺开口第一句就是这样的提问。
「……」
面对这个提问,所有人一下子都答不上来,但空目恭一立刻用简洁得不能再简洁的话回答了芳贺
「八纯启死亡,另外大木奈奈美和赤名裕子回归」
「原来如此……」
芳贺点点头,空目一副兴致索然的表情交抱双臂。
俊也侧眼看了看空目的表情,但是从那张毫无感情的脸上完全看不出空目在想什么。但八纯的死对于空目来说应该是不可无视的事情,至少此事让俊也非常心烦意乱。
八纯的死对于空目和俊也来说,都是不论如何都想要避免的事情。
可是,道出事实的空目,语气却跟平时一样,毫无感情起伏。
俊也没办法向空目那样抑制住自己内心的烦躁。
那位学长与接受死亡,同怪异共存的空目十分相似,然而他死在了俊也所顾不到的地方,这对于俊也来说是最糟糕的情况。
八纯的死就像是在暗示空目最后的结局,这让俊也很不愉快。
最让俊也不愉快的,是俊也觉得自己对此事无能为力。
曾经没能守护空目,成为了俊也的心灵创伤。
但是,他虽然觉得自己面对怪异可能无能为力,但还是每一天都在让自己变强。
俊也开不了口,无精打采地靠在椅子上。
现在,俊也不想让身体用力,他感觉一用力烦躁之情就会分发出来,所以只是全身脱力,用严肃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芳贺。
「……大致的情况似乎已经传达到了」
芳贺眼睛扫过手上的文件,回应空目的回答,又更细致的问道
「那么,每一件事的具体情况呢?」
「不,并不知道」
空目答道
「我们只听说了分别都发生了什么事。就是八纯学长死了,然后还有大木奈奈美和赤名裕子回来了」
「是这样啊」
「情报来源于近藤,不过他所掌握的也就只有这些」
武巳一直在和美术社一起行动,但那些美术社员并非当事人,全都被纷纷接到的异常情报弄得东跑西跑。
「我知道了」
芳贺点点头
「那么就将“我们”所了解的事情按顺序告诉大家吧」
然后他将手上的文件放在桌上,将双手放在上面,十指交扣。
「不过现在“我们”能说的,只有客观上发生的事情,无法说明以他们的“主观”角度发生了什么」
「……」
「这是因为,身为当事人的水内范子同学她从被发现的时候开始,恐怕直到现在都没办法正常说话」
说完,芳贺眯起了眼睛,就像弯起来似的张开嘴角,用带着压抑的口吻淡然地开始说明。
*
「————正如大家所知,我们昨天在这里谈话的时候,在理事长室同时就大木奈奈美失踪一事对美术社员进行询问」
芳贺的说明,从这句话开始。
询问到的内容似乎没什么重点,不过在结束之后,水内范子突然将八纯启从理事长室带走,然后就如大家所知,状况急转直下。
搞不清楚在此期间发生了什么。
可是两人离开大约二十分钟后,有学生听到疑似惨叫的声音,然后那一幕被发现了。
从美术社的展览室门前走过女生听到了又像尖叫又像哭泣的细微声音。女生对那个听上去还像喘息的声音感到在意,向紧闭的教室里偷看,于是就发现了瘫坐在血泊中的范子。
范子浑身是血,一脸害怕地盯着暗幕那边,而且每次呼吸都会从喉咙里漏出尖叫一样的声音。
噫……噫……听上去就像这样。
目击到那一幕的女生大生惨叫,这阵骚动弄得周围的人全都知道了这起事件。
范子被送进了医院。
当时,跟范子说什么都没有反应,连是否还有意识都无法判断。
同时发现的八纯尸体极其惨烈,认定足以让范子引发那样的症状。八纯的面部被平平整整地切了下来,被切下来的部分不翼而飞。
死因为脑损伤造成的当场死亡。
他的头部受到了深达脑髓的外伤,这是直接死因。
但是,那个『外伤』的原因无法判断。因为将八纯的脸完全夺走的断面异常平整,不论使用任何道具都不可能实现。
凶器不明。
唯一可能目击到事件过程的范子,现在神志不清。
几小时过去,用镇定剂睡去的范子醒了过来,但坚决拒绝提供证言,不肯说出自己看到的事情。
她表现得非常害怕,就像是根本不愿意去回想一样。
这也难怪。
但是,没有余力去光顾着范子。
在同一时间,其他的状况也有推进。大木奈奈美和赤名裕子在学校乱作一团的时候,突然之间就回来了。
据说在骚乱之中不知哪里传出的消息,说
两人回来了。
然后奈奈美和裕子的朋友闻讯赶到之后,在围观人群中发现了她们。
她们的朋友十分惊讶,叫住了她们,然后她们大惑不解地转过头去,就那样直接被带去了办公室。质问后发现,两人不记得失踪期间的任何事情。
她们甚至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也就是说,两人在失踪后记忆就中断了,直到被发现的时候,其间的记忆彻底丧失了。
她们没能提供任何线索。
被视为事件中心的八纯丧命,失踪的两人没有带回任何线索就突然回来了。
而且不仅如此,还有另一条线索消失了。
八纯画的那个“系列”,不知什么时候一张不剩地从『特别展』消失了…………
*
「…………情况就是这样」
芳贺说道
「这就是通过昨天发生的事情,在一切客观上可以观测到的现象了」
「…………」
芳贺说完之后,俊也他们一时间仍旧钳口不语。
芳贺扫视大伙,大伙都一副沉思的表情。俊也皱紧眉头,空目依旧交抱着双臂,静静地闭着眼睛,沉思着。
芳贺问到
「大家怎么看?」
大家都在思考这件事。
俊也已经得出答案了,但就是钳口不语。这是因为,那对于俊也来说是个非常糟糕的结论。
「————就算这么问,也不好回答呢……」
之前一直沉默的亚纪,开口了
「……只能认为事情回到原点了。然后少了个八纯学长」
亚纪道出的结论,与俊也心中得出的完全相同。
到头来,随着八纯和那些作品的消失,问题得到了解决。不管怎样,这次事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实际出现的失踪事件。
要去调查八纯和失踪之间是否存在关联。
然而八纯死亡,失踪者如同取而代之一般回来了。
这明摆着是在说八纯就是造成失踪的原因。俊也不希望事情是这样,这对他来说糟透了。
但是,芳贺对亚纪得出的结论点了点头。
「是啊」
「果然八纯学长就是源头么……?」
亚纪呢喃着,将手放在额头上,手指埋进头发之中。
自从进了这个房间之后,亚纪就一直臭着张脸沉默不语。这样的态度当然不是只有今天才有,亚纪从昨天起心情就特别糟糕。
她一直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俊也也跟她差不多。
坐在旁边的日下部棱子这阵子也十分消沉。
大伙对这起事件都有所想法,或者说感觉到了什么,每个人怀着不安和烦躁,并将感情写在脸上。
「是啊……」
但他们之中,唯独只有空目还是平常的样子。空目说道
「……在这种状况下,这么来看是最妥当的」
「空目……」
俊也不禁沉吟了一声,但空目仍旧是一张扑克脸。
空目轻易接受了本极力想要回避的结论,张开了闭上的眼睛,用感觉不到任何感情的冷静口吻,向芳贺说道
「……我有几件事想问」
「请说」
「将八纯学长切断的伤,肯定是“不可能存在”的么?」
芳贺淡然地回答了空目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
「不能说的那么绝对,但几乎是不可能的」
芳贺接着补充
「断面上的伤完全没有细胞组织破坏的痕迹。要将脸连同头骨一并切下需要相当大的力,但如此一来,断面的组织必定也会受到严重损伤。然而八纯君的伤非常平整,断面完全没有损伤。不论使用多么锋利的刀具,刀锋划入肉中和离开肉的损伤都是完全不同的」
「……是么」
「没错。但是,那么锋利的刀本来就无法切断骨骼。如果使用锯子一类的东西,损伤方式从伤口便一目了然了。没有任何道具能够制造出那样的切面,而且最决定性的证据是,断面的伤存在『活体反应』。
……『活体反应』大家知道么?活着时受到的伤和死之后受到的伤是可以分辨的。八纯君的伤口存在活体反应。也就是说,八纯君是在活着的状态下脸被瞬间切除致死的」
「…………」
这番话听起来血淋淋的,让棱子不禁脸色发青。
「人类是办不到的。畏怯断面就像用车床车过一样极端平整。虽然不是说完全办不到,但几乎办不到。应该认为是基本“不可能”」
百分之九十九认为是“怪异”所为,但不能排除那另外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芳贺就是那种口吻。
「……嘁」
俊也越听越烦。
空目似乎没有在意,正面无表情地思考着。
他应该是不在意吧。
刚才提到的伤,说不定有一天会发生在空目自己身上。本人察觉到了这一点,并有自知之明,但还是不在意。
空目说道
「……回来的两人什么情况?」
芳贺再次将目光落在资料上,瞥了眼资料后答道
「她们健康状况良好。除了没有失踪期间的记忆之外,并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
「那个测试做过了么?」
「嗯,Δ测试已经实施完毕了。如果结果可信,那她们的“灵能”就呈阴性」
「…………既然如此,最后的关键就只有水内范子,然后就是两人消失的记忆了么」
问题似乎已经问完了,空目轻轻哼了一声。
「是啊」
芳贺应了一声,对空目的观点也点头表示同意
「但愿等水内同学冷静下来之后,能够问出一些事情,不过……短期内怕是不行吧」
芳贺摇了摇头。现在距离范子被送回经过了一整晚,范子似乎把自己关在了宿舍的寝室里。
「她现在的状况,就是报纸上经常看到的『依身体恢复情况而定』。不过八纯君的死亡为若是整个事件画下句点,也就用不着问了呢」
空目听到这个说法眯起眼睛,看着芳贺说道
「……这样就行了么?」
「当然。虽然不知道你们如何看待“我们”,但“我们”的工作是保护绝大多数人类的生命和精神。只要没有必要,不打算刻意扩大当事人的精神外伤。控制事件不要扩大,让后让它过去,这是“我们”的做法。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芳贺十分疲惫地答道,然后叹了口气。
屋内一时间沉默下来,空气之中飘散着思虑之气息。
「………………是啊。目前就把学长的死当做事件结束也没问题吧」
过了一会儿,空目说出了这样的结论。
「但愿如此。总之“我们”暂时的结论就是这样,观察一阵子之后应该就会得出最终结论了」
芳贺也是这个说法。他静静地合上文件,就像事情暂且告一段落一般,又叹了口气。
「……话说」
此时亚纪从旁插嘴了。
「什么事?」
「不把回来的那两人的记忆取回来么?」
芳贺对亚纪的提问露出惊讶的表情,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们不是办得到么?那不是你们的拿手好戏么?催眠之类的」
闻言,俊也也明白了亚纪的意图。
「我听说过催眠可以让人想起过去。说是唤醒被外星人抹消的记忆什么的。电视上不是搞过么?说是叫退行催眠啥的」
经这么一说,芳贺似乎也领会了其中的意思。他的脸上露出几分苦笑,轻轻摆手以示否定。
「……那种技术的确是有,但并没有那么神奇」
「果真是故弄玄虚?」
「也不尽然,那种技术不稳定,且十分危险。存在制造出“架空的记忆”的例子」
听到这个回答,这回亚纪转为诧异的表情。
芳贺继续说道
「退行催眠是让因心灵创伤而受到抑制的记忆复苏的手段,但一开始就没有的记忆是无法复苏的。即便如此,施术者本着自身的臆测进行唤醒的话,会让被催眠者出现妄想」
「…………」
「成型的妄想反倒会成为记忆,使被催眠者牢牢记住。被UFO诱拐之类的“绑架情节”报告,几乎都是那种情况。还有因为退行催眠“想起”受到父亲性虐待,指控自己父亲的例子……不管虐待情节是否实际存在呢……」
总而言之,那么做行不通。
亚纪没怎么纠结这个问题,点了点头,然后换了个问题提问
「然后……那两人现在怎么样了?虽然觉得不会致死,但丧失了几天的记忆应该是很大的问题吧」
光是那样子,的确就已经非常麻烦了。听到这个提问,芳贺的表情就像突然想起一样,轻描淡写地答道
「啊,这一点不必担心。两位当事人并不怎么困惑,因为仔仔细细地嘱托过」
「嘱托?」
「是的……就是无关紧要地对了下口径,在表面上糊弄过去就行
了」
芳贺一笑。
那样子是在说,没有什么大问题。
「没有问题。她们能正常地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
2
近藤武巳再次来到了理事长室。
继昨天之后,他今天再次迫跟美术社的人一起被召集到这里,关于那一连串的事件接受情况询问。
不过,今天要办的事情跟昨天不同。
聚集在这里面孔也不一样。
这是因为,昨天的主题是关于失踪的两人,而今天是关于回来的两个人,还有死亡的八纯。
多了两人,少了一人。
不对,还有一个人缺席。
水内范子不在。她今天似乎把自己关在了宿舍的寝室里,没有来上学,也没有参加事件询问。
……这也难怪。
武巳深深地坐在理事长室的沙发上,想着这样的事情。
这个没有生活气息,充满庄严感的房间,被凝重的气氛笼罩着。
八纯的死重重地压在大家身上,将奈奈美和裕子归来所带来安心感彻底碾碎。安心感被悲伤扭曲,变成了复杂的感情。
「…………」
大伙全都默不作声。
他们的悲伤本应在昨日都有倾尽,但随着事件询问的进行,悲伤地感情又重现了。
大家都低着头,不看身边的彼此,只顾盯着自己的鞋子。
一年级的学妹攥紧手帕,眼眶还是红的。
冲本在询问中途也哭了起来。毕竟他那么憧憬的学长突然之间就离开了人世,这也不能怪他。
回来的奈奈美和裕子虽然完全没有实感,但也挂着忧郁的表情。
裕子摆着一副夹杂于无表情和忧郁之间的表情,垂着头。
奈奈美则关心着冲本,一直在身旁握着冲本的手。
两人都没有失踪期间的记忆,当得知八纯的死讯时,首先感觉到的是困惑,不知道该诉诸怎样的感情。
刚才进行询问的调查官进行过说明,关于她们失踪期间的事,学校最后以未经批准私自离校旅行做解释。考虑到两人的将来,就没有往案件的方向去解释。
在这所学校,这么点小事的确不构成重大处分。随便写篇检讨交上去,事情肯定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且,同学们也没有怀疑。
武巳很容易想象到,这一点比起两人的将来要重要得多。
这个处分的目的在于,让周围的人知道这不是异常事件,而是“通常”事件。武巳通过以往的经历笼统地感觉到,这是某“机关”隐匿工作的一环。
于是,一切都将消失。
事件将变为不存在。
只会留下八纯意外身亡的结果。
然后,武巳怀着几分期待,同时又对这份期待感到自我厌恶,矛盾地指望着自己在文化祭前夜看到的东西会随八纯的死一笔勾销。
「————可恶……我还是不敢相信啊……」
冲本的自言自语,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
昨天也有过这样的情景,武巳对此产生了既视感。
冲本深深地低着头,不时地发出呢喃。染成茶色的头发盖着他的脸,表情基本上被藏在了下面。
「……可恶……」
他就像咒骂一般发出呻吟。
「……」
每当他这样,奈奈美就会一脸担心地把头探去看着他的脸,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奈奈美说不出来,也就停了下来。面对冲本沉痛的样子,奈奈美没办法像平时那样开玩笑,到头来只说了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话
「振作一点,好么……」
奈奈美说着,摇了摇手中握住的冲本的手。但即使这样,冲本也只是留海晃了晃,完全没有要回应奈奈美的样子。
奈奈美明白没有成效,于是叹了口气。
理事长室的时间再次停止了。
又是一阵沉默。
「…………葬礼得去参加呢」
短暂的沉默过后,奈奈美再次开口说道。
听到葬礼这个词,冲本好像有微微的反应。可是作出回答的仍旧不是冲本,是一年级的学妹。
「啊……学姐没有听到消息啊」
「咦?什么消息?」
「八纯学长好像不办葬礼喔」
「……咦?」
奈奈美露出吃惊的表情。
她似乎头一次听说那种事,一下子慌了。武巳也是头一次听说,但原本就没考虑过葬礼的事,也就没有奈奈美那么吃惊。
奈奈美反问
「为……为什么?」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学妹歪起了脑袋,说
「不过学长的爸爸似乎提过『那不是能跟大伙道别的状态』……」
今天早上学校接到电话联系,似乎被告知了这件事情。
看来奈奈美和武巳当时还没来,就错过了,只有先来的人得到了那个通知。
「咦…………?」
奈奈美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冲本似乎也没有听说,不知何时抬起了脸。
「怎么回事啊……」
冲本沉吟起来
「学长的死相有那么奇怪么?」
八纯死时的状况没有被告知在场的任何人。
只听说当时只有范子在场,而范子现在因为精神打击无法说话。而且,调查官以询问具体情况会对搜查造成阻碍为由,坚决不予说明。
「说不定,学长是被人杀死的……」
裕子愣愣地呢喃起来。
这一刻,屋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这……这是说什么啊,快别说了……!」
奈奈美急忙责备裕子,向冲本看去。
冲本听到了裕子的呢喃,顿时露出大受打击的表情。裕子察觉到冲本的样子,一副发觉说错话的样子,钳口不语。
冲本……开口了
「…………怎么回事?」
奈奈美连忙去控制冲本
「别这样啊」
「学长是被人杀死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说别这样啊!」
「可是……!」
「那只是想象好么?拜托你别这样啊!」
激动起来的冲本,反而让奈奈美情绪失控了。
「根本没那种可能啊,警察都说是意外了啊!小裕,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啊!你今天是怎么了啊!」
奈奈美流露出感情,一下子滔滔不绝起来,含着泪向冲本和裕子瞪过去。
「…………」
裕子看着这样的奈奈美,不久尴尬地别开了视线。
「……对不起,怪我多嘴」
「……抱歉」
冲本也别开目光,垂下头。
奈奈美一时间来回瞪着两人,但没过多久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你们干嘛啊…………我才想知道怎么回事啊……!」
奈奈美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直接把脸垂了下去,双手放在腿上攥得紧紧,流着眼泪。
「……」
裕子默默地坐在奈奈美身旁,用左手抚摸她的后背。
奈奈美抬头看了裕子一眼,攥紧左手继续哭泣。
不知何时,裕子也哭了。看到这个情况,武巳才知道奈奈美和裕子都十分不安。
这很正常。
奈奈美跟裕子应该都在为自己记忆缺失的事感到不安。
她们对自己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会感到不安是肯定的。她们只是突然以没有记忆的状态被抛出来,对于不在时所发生的事情只接受过口头说明,所以对八纯死亡的事件无法产生实感罢了。
冲本应该也察觉到了同样的事,尴尬地垂下头。
「……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只说了这些,又沉没下去。
所有人都垂着头,理事长室内只有两个女生的呜咽回荡着。
武巳只是作为一名局外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味沉浸一忧郁的感情之中。
3
跟芳贺之间令人不愉快的会谈结束之后,大火让棱子去接武巳。
「我走了」
「……嗯」
木户野亚纪应了一声,目送棱子朝理事长室方向离开之后,跟空目和俊也两人离开了会理事,返回活动室。
亚纪他们并排走在一号楼的走廊上。
走廊上十分安静,至少周围看不到有人在校舍内走动。
这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现在是上课时间。
正在上课的现在,走廊上没有任何行人。
与芳贺的会谈在第一节课开始前就开始了,最后直到第一节课结束后还继续了一段时间。
等事情谈完之后,第二节课早就已经开始了。
因此,走廊上弥漫着某种学校在上课事件所特有的氛围。
讲课的声音和写板书的声音,在寂静中微微回荡。这些声音化为拥有独特紧张感的噪音,从教室里漏出来,笼罩整个学校。
「…………」
三个人默默地
往前走。
走廊上只能听到他们三个的脚步声。
走过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能听到教师的谈笑声从里头漏出来。在这样的气氛之下,亚纪感觉到那个声音格格不入,忽然停下了脚步,讥讽地微微弯起嘴角。
「……怎么了?」
俊也对亚纪这个举动觉得奇怪,转过头去。
「嗯…………没什么……」
亚纪应了一声,跟刚才一样朝前走了出去。
她只是心血来潮,想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不由得觉得,正在上的这种氛围就像在进行某种仪式,这所学校就是一个巨大的仪式场。
「…………话说,恭仔」
亚纪将那种妄想搁在一边,呼喊空目。
「什么事?」
「不管昨天还是今天,到头来“那件事”还是没跟芳贺先生讲呢」
亚纪将之前开会时想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你指的是哪件事?」
空目看着亚纪,皱紧眉头。
可能是隐瞒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不知道亚纪说的具体是哪一件。于是亚纪答道
「『大迫荣一郎』的事」
昨天棱子和武巳离开活动室的时候,亚纪从空目和俊也口中得知了那件事。
让八纯变怪的根源是那面镜子,而那面镜子是大迫荣一郎赠给学校的。
到头来,这件事并没有对芳贺提及。
既然跟八纯有关,昨天没说也能够理解。可是今也天把情报瞒了下去,这是有什么别的理由么?亚纪对此感到不解,于是问道
「为什么?」
只要将情报提供给芳贺,芳贺很有可能就会根据情报找出别的实情出来。
「难道是怕连累棱子?」
如果是那样,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就算说出那件事,如今也就只是关于“镜子”的事情,感觉对棱子也没什么影响。
「…………这件事啊」
在亚纪的注视之下,空目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道
「没错。那是隐瞒镜子那件事的最大原因」
说完,空目像跟原先一样转向前方。
「这么说,还有其他理由咯?」
空目点点头。
然后他很肯定地回答了亚纪的提问。
「嗯,有可能会牵连整个学校。于是就把那种可能性排除掉了」
「…………!」
亚纪哑口无言。空目的回答,她根本没有想象到。
俊也也停下了脚步,转头想空目看去。俊也的表情是在向空目寻求解释。他对此很不理解,皱紧眉头向空目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但空目仍旧是毫无感情的样子,就像说着不言自明的事情一样,淡然地张开嘴
「你觉得大迫荣一郎赠送的就只有那面“镜子”么?」
「!」
「图书馆的藏书也是如此。如果整个学校充满了那种说不定光是用眼睛看就会召唤“怪异”的物品,那群“黑衣”会诉诸怎样的手段?」
「…………」
亚纪也不是没有考虑过那种可能性,但没有如此认真的思考过。
「大迫荣一郎逝世十年。至少『他以前赠送给学校,并一直被学校保存的物品就沉睡在这所学校中』的这个假设是成立的」
「…………」
「那个“书”有水方那个管理员来保存,但美术室的“镜子”是任何人都能触碰的状态。如果那些东西中的一部分,乃至全部都附着着“怪异”,会怎样?那便意味着,这所学校的学生会在“怪异”身旁生活超过十年。我猜不出当“黑衣”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究竟会采取怎样的措施」
空目犀利地眯起眼睛。
「怎么会……要是有那样的东西,怎么说也会注意到吧」
亚纪反驳
「“黑衣”也不是笨蛋,他们不是一直严密的监视着『大迫荣一郎』么?我觉得在棱子那个“书”的事情发生时,他们最先怀疑的就是转赠品。因为不管怎么想,那些东西都最为可疑」
亚纪没有认真的思考过这种可能性,而这就是她的根据。
亚纪觉得,如果换做自己,她会多加戒备同样的情况发生,所以最先戒备就是转赠品之类明显的东西。
「你说的没错」
空目认可了这个说法。
可是空目的下一句话,又颠覆了那种认识。
「但昨天的“资料”上并无那类记录」
「……咦?」
「芳贺昨天给我们看过的关于美术社员的调查资料上,虽然在八纯学长的项目上记录了有那块“镜子”,但仅仅是作为事故和“镜子”怪谈列出,对镜子的出处没有任何记录。只要不是刻意隐瞒,那么重要的记录是不会少的。再说了,“黑衣”要是察觉到了转赠品的事情,是不可能将那个落地镜的“框”继续放任不管的。
你觉得那群“黑衣”会因为只剩下框就认为它安全?他们会把框拆掉,至少会把『大迫荣一郎』的名牌拆掉。然而那“框”却被原原本本地放置着,这就表示转赠品没有被列入重点目标的可能性。恐怕关于大迫荣一郎的转赠品没有留下任何记录跟目录,要不然就只留下了一部分」
听到这番解释,亚纪禁不住凝视空目的侧脸,呢喃道
「…………你当真这么想么?」
「当然。作为假设,我肯定是认真的」
空目直接了当地作出肯定,然后接着说道
「我还有一个假设。这所学校还存在许多“转赠品”,而且关于它们都有某种“怪谈”。从美术室的“镜子”钉在墙上的事情来考虑,曾担任这所学校理事的大迫荣一郎对校舍和用品似乎进行过相当深的干涉。他有着某种意图,也说不定是进行某些试验,可以说这所圣学附属完全处于大迫荣一郎的影响之下。学校的各个地方都有他『魔法』的痕迹,这所学校里的所有人都无法跟他撇清关系」
听到空目的话,亚纪和俊也面面相觑。
「这……」
「……这就是你对“黑衣”隐瞒情报的理由么?空目」
俊也以严肃的表情再次转向空目。
「你是为了避免这所学校的一切都被“黑衣”盯上么?」
「正是如此」
空目点点头,接着说道
「就算“黑衣”对转赠品抱有怀疑,至少现在还没有发觉。这样的话,要么就让他们一直不发觉,要么就等他们发觉的时候已经不存在任何问题,这是理想的形式」
说罢,空目用目光催促停住的两人往前走。
禁不住停在走廊上谈起话来的亚纪他们,再次迈出脚步。三人的脚步声再次回荡在安静的走廊上。
短暂的沉默过后,俊也开口了
「…………办得到么?把一切问题都解决……」
听到这个提问,走在最前的空目看也没看俊也,只简短地答了一句
「不清楚」
*
亚纪他们离开校舍来到连廊上的时候,菖蒲正在外守候。
站在昏沉日光下的菖蒲一看到亚纪他们出来,立刻朝大伙跑了过去,鲜艳的胭脂色衣服随身舞动。
长长的秀发,人偶一般的端正脸庞。
光是她的外在便足以吸引眼球,然而她的存在感却异常微薄。
这位稀薄到目光一旦从她身上移开就会将她看丢的少女,跑到了走在最前头的空目身旁,扫了眼大伙。
然后,她连忙慢吞吞地跟上了不以为然继续往前走的空目。
「…………」
亚纪跟俊也走在一起,看着举止就像小狗一样的菖蒲,以及空目一身黑的背影。
空目似乎不打算继续谈论刚才的话题,另外亚纪对菖蒲也怀着复杂的感情,所以走在后头的亚纪脚步也慢了下来。
看着距离一点点地被拉开,亚纪心中涌起无意义的焦躁。
认为那重视既无益又愚蠢的亚纪,带着轻微的烦躁,将那股焦躁推向了意识的角落。
亚纪讨厌嫉妒、独占欲之类的感情。
因为她觉得从旁看来都非常的丑陋而滑稽。
不合理,丢人。所以她对看着走在前头的两个人时自己心中涌上的焦躁感,感到烦躁得无以复加。
亚纪不承认那是嫉妒。
那不过是宠物或者道具,嫉妒那样的家伙,简直愚蠢之极。
但是,亚纪都没有跟菖蒲正经地说过话。因为亚纪平时都在极力地无视菖蒲的存在。
平时,亚纪都装作跟菖蒲不在一样。
这种行为源自怎样的心里活动?亚纪根本不想思考这种问题。
只不过,她越是那么去做,就越觉得这样看着他们的自己好逊。其实亚纪一切都注意到了。
「…………」
空目无言地大步向前,少女跟在后面。
亚纪只是望着这一幕。
两人走在连廊上的身影,给亚纪一种他们仿佛会就这么消失不见的错觉,让亚纪禁不住去想,连廊仿佛连接着不同的世界…………
「…………木户野」
走在身旁的俊也忽然向亚纪喊了一声。
「…………嗯?」
看着空目的背影沉入思绪之海的亚纪,被这个声音拉回现实。
「嗯……怎么了?」
亚纪转过头去,只见俊也依旧盯着前方。俊也用强烈的目光看着在前面拉开距离的空目,不知为何忽然降下了音调,说道
「我至今为止一直都在看着他,心里总会这么想」
「……?」
「空目降生于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什么问题么?」
听到这番突兀的话,亚纪感到困惑。
「我曾想过,空目是不是错生在这这个世界,其实应该降生在其他的世界……」
「村神……?」
「这样的想法现在都没变。而且,我一直都很害怕」
俊也没有去管诧异的亚纪,依旧压着声音避免被空目听到,淡然地继续往下说
「我一直在害怕,空目有一天会想起自己其实是其他世界人……」
「…………」
「当然,我并不相信有那种事,但这种感觉怎么也驱之不散」
俊也的表情是认真的,亚纪无法分辨这是不是在开玩笑。
亚纪虽然不是完全同意,但那个气氛却十分明显,空目所散发的异质气息,的确会引人如此浮想。
——他是真心这么说的?
亚纪看着俊也,姑且问了出来
「……你是开玩笑的?」
「怎么会呢」
俊也一副遗憾的样子向亚纪看去。
「也是……」
虽然俊也的玩笑都一点不好笑,即使这样,那番话也不是以玩笑的形式说出来的。
恐怕,这是俊也心中那份不安的写照吧。
俊也在对自己跟空目之间的强烈差异感到不安。
而且巧合的是,那跟亚纪所感到的不安同根同源。因为担心空目会消失的不安,担心空目原本不是人类,有一天会离去的不安,这两种不安都源于同样的事情。
不管哪一种,都源于『理解不了空目』这件事。
亚纪跟俊也害怕自己跟空目是不同的存在。
在这一点上,亚纪和俊也十分相似。在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亚纪感觉多少能够明白俊也所说的话了。
亚纪说道
「…………哎,那种事我也不是不明白呢」
然后,准备继续说些什么————但跟俊也同时停下了脚步。
本应走在前面的空目,现在背影近在眼前。空目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恭仔……」
亚纪问到一半,但没有问下去。堵住空目去路的人,进入了亚纪的视线。
有一名身着制服的少女,正站在连廊的正中央。
出现在那里的,是个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人物————水内范子以严肃的表情瞪着空目。
「————你们究竟有什么企图?」
情况发生得十分突然。
范子一开口便是咄咄逼人的口吻,就像是面对敌人一样冲着亚纪他们说道
「老实交代!」
「什…………?」
听到范子说的话,亚纪非常吃惊。因为亚纪刚听说范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不到范子为什么要这样逼问。
「喂……」
「我全都知道!」
范子大喊
「杀死八纯学长,用冒牌货把奈奈美学姐和裕子学姐调包,这些全都是你们的阴谋对吧!都是用那边的————怪物干的吧!」
「………………!」
范子指着菖蒲大声叫喊,喊出的话令亚纪一阵茫然。
冒牌货?阴谋?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那种结论的,但亚纪完全没有那种印象。可是范子的表情是完全认真的,她向亚纪他们释放出无以复加的敌意,堵住亚纪他们的去路。
「…………」
空目跟俊也什么都没说。
被指着的菖蒲一脸不安地在范子和亚纪他们之间看来看去。
面对无言的亚纪等人,范子的脸上染上了强烈的怒气。范子心烦意乱地歪起嘴,在下一刻大叫起来
「把八纯学长还来!」
范子的声音,将她的激动情绪原原本本地表达了出来。
颤抖的声音被喷发而出的感情碾碎,几乎撕破喉咙。
范子浑身颤抖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但不久用凄烈的眼神瞪了空目一眼,突然转过身去。
她拔腿就跑,根本来不及阻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
大伙一时间全都愣在原地,望着这一幕结束。
「……那是干嘛…………?」
亚纪的这句话,谁也答不上来。
十月的风吹过连廊,然而范子的叫喊却没有在风中消散,明确而又毛骨悚然地留在了亚纪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