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阴云未散,又迎来一个阴沉沉的早晨。
连日来稳居羽间市上空的云层,今天也没有散去,那颜色就像脏兮兮的棉花一样,覆盖着天空,给这清晨撒下了凝重的黑影。
石砖延绵的街景刷上了雨日之色,伫立在寒风之中。
寒风冷冰冰地摇晃着路旁和山上的树木,摇摇欲坠的枝叶相互摩擦,发出嘈杂的寒冷音色。
这就是羽间早间的街道,一片带着灰色的街景。
即便如此,这座城市仍旧一如既往地运转着。列车、车辆以及行人,都在清晨的氛围中移动着。
尤其在连接车站和山上延绵不绝的石砖路上,上山的人特别多。
那是正在前往这座城市规模最大的设施————“学校”的,少男少女们的身影。
………………
*
木户野亚纪穿过学校大门之后,大衣的下摆和长长的头发被忽然吹拂的冷风卷了起来。
「……」
亚纪按住头发,面无表面迎风望去,只见被厚实云层覆盖的灰色天空之下,耸立着砖纹花砖的校舍屋顶。
从山中的学校仰望天空,下垂的厚厚云层看上去好近。
虽然云的表面在风的作用下正一点点地运动着,然而那摞了好几层的云却完全不见消散的征兆。
圣创学院大学附属高中。
今天也有许许多多的学生,在这踏过无数次的正门石砖地上来来往往。
亚纪默默地放下视线,继续沿着通向一号楼大门的石砖路走起来。就在她把手从头发上放下的那一刹那,一个白色的物体从她那只左手袖口中闪现出来。
————亚纪进行那个“童子大人”的〈仪式〉之后,现在过了一晚。
昨晚,亚纪自作主张执行了那个〈仪式〉,将自制的“人偶”扔进水池后捡了起来,直接带回了家。
那是一种仪式,用于从学校后庭的水池中召唤为自身弥补“欠缺”的“异界”存在。亚纪不顾大伙的反对,为了寻求有关“怪异”的线索,独自一人召唤了被学生们称作“童子大人”的东西。
她是把所有事情考虑清楚,下定决心才这么做的。
如果不做到这个地步,无法感知“怪异”的亚纪将一直派不上用场。
亚纪无法忍受自己一直无所作为,所以亚纪为了让自己成为线索,做好了面对一切危险的觉悟,执行了“童子大人”的〈仪式〉。
她按照程序,看准人全部走光的时间,踏入夜幕降临的后庭之中。
她将一朵花和用橡皮擦制作的小“人偶”扔进水池,然后只把“人偶”捡起来,带回家中。
但是当她将沉入池底的“人偶”捡起来的那一刻,她感觉到手腕就像被池水抓住一般的沉重感受,随后在强烈不安的驱使之下,逃也似的离开了后庭。
亚纪当时没有余力去验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不安的推搡之下离开学校,沿着山路冲了下去,最后回到家时已是精疲力竭。
她登上公寓的楼梯,进了屋,关上门,在铺着毯子的地板上瘫坐了下去。等亚纪站起来,呼吸稳定下来之后,总算恢复了冷静,这时注意到左手一直紧紧握着,然后缓缓将手打开。
手中是一个用橡皮擦仿照“神代”纸人制作的小小人偶。
「……」
亚纪突然觉得自己好荒唐,可她还是按照〈仪式〉的程序,粗暴地将人偶扔进了壁橱里头。
可是就在这时……亚纪头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左手。
她的左手手腕感觉被池水抓过的那个地方,就像被什么人猛力抓过一样,留下了青黑色的瘀斑————
于是过了一晚。
那一夜不知为什么,她感觉非常疲劳,睡得就跟一滩烂泥似的,不过她想要的“异常”却完全没有发生,只是和平时一样到点被闹钟叫醒而已。
亚纪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说不定只是没有察觉到,但在亚纪看来,察觉不到的话,就算出现过也没有任何意义。
亚纪还检查过了壁橱,“人偶”也并没有消失。那个白色的小“人偶”还是跟昨天一样,倒在壁橱深处。
只是左手手腕上的瘀斑原模原样地留了下来。亚纪看着昨天“怪异”留下的唯一证据,反而心安起来。
水池中的“怪异”,昨天确确实实地存在过。
然后,亚纪用绷带将瘀斑遮了起来。
现在还并不清楚,因为无法确切地证实它跟“童子大人”有没有直接关系。
水池似乎就是那个“怪异”的根源。
只要踏入那里,就算发生什么也不足为奇。
所以,亚纪决定在看到或听到与“童子大人”相同的“怪异”之前隐瞒此事。于是她便用长袖上衣和绷带隐藏瘀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了学校。
「……早上好」
然后,亚纪一边这么打着招呼,一边打开了专用教室楼里美术室的门。
现在,木村圭子的事件虽然稳定了下来,由于还要看发展过程,大伙还是决定暂时还是早上第一时间在这里集合。
这里在不久前重新装修过,新木材的气味还没有散去。在这样的美术室中,身为美术室社员的冲本和圭子,然后还有武巳和棱子,都已经先到了。
「啊,早上好,亚纪」
「嗯」
棱子先开口,大家纷纷回应亚纪。亚纪靠近大家聚集的大桌子,将肩上的包放了下来。亚纪在抽出椅子坐下的时候瞥了眼圭子。身着制服的圭子还是老样子,微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
看到她那个样子,亚纪感到有些烦躁,同时眯起眼睛。
圭子进行过“童子大人”的〈仪式〉之后,在自己的寝室中遭遇了“怪异”,现在正在朋友的房间里避难。
亚纪对那种消极的态度很看不顺眼,但亚纪立刻敛去了那种反感,将视线从圭子身上移开。这是因为,圭子现在已经脱险,拘泥于已经脱险的人对亚纪来说毫无意义。
所以,亚纪无视了圭子,然后向其他三人看去,问道
「恭仔还没来么?」
「嗯」
棱子回答了亚纪的提问
「村神君也还没来哦」
「哦」
亚纪简短答道,撩了下头发。
「……咦?」
但是随后,棱子微微地惊呼起来。亚纪的目光顺着声音转向棱子,然后微微颦眉。
因为她知道棱子正在看什么。
棱子的目光,正注视着亚纪的左手手腕。
「亚纪……你受伤了?」
「……」面对担心的棱子,亚纪在内心咋舌。
棱子对奇怪的地方总是特别敏锐。亚纪露出索然无味般模棱两可的表情,说道
「……就是被东西稍微挂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要紧么?」
「没事,又不痛」
这一次没骗棱子。痕迹虽然很醒目,但从一开始就完全不痛。
「……」
也正意味不痛,亚纪才没有留意自己的动作,让绷带露了出来。
亚纪暗自提醒自己。这一点一定得注意,还不能让大家对这个瘀斑起疑。所以亚纪立刻准备岔开绷带的话题
「……话说,没事固然最好」
「咦,什么?」
「她昨天也没出事吧」
亚纪用眼神示意圭子。
虽然实际上亚纪对圭子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但是大家在这里聚集就应该讨论这个话题。用这个话题来岔开话题,再合适不过了。
「啊,嗯」
棱子答道
「似乎没事……是吧,冲本君」
「噢」
茶色长发的冲本笑着点点头。
他就像敦促坐在身旁的圭子一般,向圭子看去,垂着头的圭子微微苦笑起来,然后冲本以一副就像有个胆小妹妹的哥哥一样的表情对亚纪说道
「真是的,一个个都这么爱操心呢」
冲本的表情和前一段时间相比开朗了不少,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露出那种看上去可能会显得有些轻浮的独特笑容,向圭子和武巳看去。
「武巳最近早上起床也很迷糊呢……」
「啊,抱歉」
武巳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
「……就是啊。木村,你也得振作一点呢」
「……」
而木村只是微微抬起脸,略微点点头。
「哎,真拿你们没办法……」
冲本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冲本并不是真的为此烦恼,显然只是借这个话题摆个姿态。
想必冲本也已经习惯圭子那种态度了。搞了一段叹息表演后,冲本一边看着圭子一边再度开口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木村似乎已经没事了」
「……哦」
「啊,谢谢你们教会我们这么多」
此时,冲本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到头来,只凭我们
自己的话,还是什么也搞不明白,还是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呢。我真的不想……真的不想连木村也……变成…………八纯学长,还有奈奈美那样……」
冲本有些语塞,但还是说完了这番话。
「水内和赤名也已经……总之就是那个了。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
亚纪什么也没说,也不打算说。现场瞬间沉默下来,屋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在这微妙的气氛中,武巳嘀咕了一声
「……就像……情同手足呢」
大伙没弄清这句话的含义和武巳这么说的意图,都朝武巳看了过去。
「咦?」
「啊……没什么……」
垂着眼睛的武巳注意到了大伙的目光,尤其是看到连圭子也抬起了头,他慌慌张张地摆了摆手,摆着一张略显困惑的表情解释自己的发言
「我只是在想,从很早以前就总觉得美术社的大伙关系都好融洽,情同手足一般,所以不小心有感而发罢了。而且木村同学看上去,感觉就像水内同学的妹妹一样呢……」
这句话有几分可以理解,但让现场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
「啊,呃……」
可能那番话也是无心之言,武巳摆出困扰的表情,说不出话来了。
冲本露出寂寞的笑容,圭子也再次更深沉地垂下了眼睛。
武巳看上去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用求救的眼光环望周围。这时候,棱子从旁打起圆场
「啊,不过……没问题的」
棱子的口吻中带着几分焦急,说道
「现在不是什么也没发生么?所以没问题的」
一开始棱子就好像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语言渐渐明确起来。她对垂着头的圭子说道
「要一直离开寝室避难或许会很辛苦,不过魔王大人最近就会采取措施了,所以没关系哦」
「……」
「所以没事的,放心好了」
听到棱子尽量以开朗热切的感觉那么说,圭子虽然仍然垂着头,但简短的答道
「…………是」
冲本轻轻拍了下圭子的肩膀,说道
「……就是这样」
武巳明显地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声音,美术室的门打开了
「————大家都已经到了么……」
突然打开美术室的门,一边这么说一边走进屋来的,是棱子他们刚刚提到的空目恭一,然后还有村神俊也两人。
2
在清晨的美术室中,所有人到齐了。
「……这样啊」
体格瘦弱穿得一身漆黑的空目在一个座位上坐下,接受冲本对圭子的一番简短说明之后,只是呢喃了一声。
空目在大桌的上座交抱双臂,用那毫无感触的目光凝望着空无一物的半空。俊也换了身夹克,但样子也没什么变化,高大的身躯靠在椅子上,愁眉不展。
菖蒲现在不在这里。
圭子还是老样子低着头,代她说明的情况的冲本就像在观察空目的反应一般,沉默不语。
可是,若有所思的空目并没有多说什么,屋内一时间沉默下来。
空目只是面无表情地接受关于圭子「并无异状」的报告。
「……恭仔,听你的口气,好像那是天经地义的呢」
亚纪对沉默的空目这样说道。
亚纪他们都知道空目不会再说什么,但觉得需要给冲本和圭子一个交代。
「这个嘛」
空目淡然地答道
「只要不在房间里,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空目看上去就像已经对圭子丧失了兴趣,看起来在想其他事情。可是,他正确地领会了亚纪那句话的意思,就现在的状况对冲本和圭子回以结论。
「但是,切莫大意」
空目说道
「一定时间的观察是必不可少的。既然我们现在是以假说和经验展开的行动,也不能说把话说得那么绝对」
「…………」
空目的回答十分断定,但也十分慎重。
亚纪看着空目回答时的样子,看出空目并没对自己起疑而松了口气。要是在这里败露的话,昨天的努力便会付诸东流。亚纪在大桌下面按住自己的左手手腕,不想让任何人发觉自己不对劲的地方,轻轻地呼吸着。
「没事,谢谢,感谢你们」
冲本自顾自地松了口气,完全没有发觉亚纪的心思。
冲本就像把圭子的事就当做自己的事情一样,表情变化非常鲜明,可是在冲本身旁,身为当事人的圭子却沉默不语。
「哎……圭子她平时就是这个样子,应该没事的」
「……」
冲本就像在找借口一样替圭子打圆场
「真对不住,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们」
空目就像打断他一样,答道
「我知道」
「这,这样啊……」
冲本摆着困惑的表请,支吾起来。亚纪心想,这也难怪。空目不喜欢无用的对话,对于平时会顺应人际交往的人来说,空目的言行确实会造成不安。
所以,亚纪从旁说道
「……恭仔,怎么样了?」
因为亚纪认为现在还有继续对话的必要。
这时候让给冲本和圭子带来不必要的不安,在各种层面上来说都不是上策。空目听到亚纪的提问,不解地皱紧眉头
「……什么怎么样了?」
亚纪答道
「根本解决问题的方面,有没有什么突破?」
「……」
空目短暂地露出思索的表情,然后答道
「我试着查了一下,这次的“童子大人”这种给人带来利益的“怪异”要比想象中的要多呢」
「是么……」
「不,与其说数目很多,可能更应该说,那原本便是“怪异”所拥有的一个侧面」
空目翘起腿,将手放在桌上,静静地将目光转向大家
「……此话怎讲?」
「我以前在讲对人有利的怪异时,将最具代表性的『座敷童子』列举过对吧?」
大伙对空目说的话点点头。
「在“怪异”住进人家里之后给人家带来繁荣富贵的这类传说中,『座敷童子』的确是最有名的,但同样如以前所说,『座敷童子』这种东西的形态要视情况而定,没有固定的形态」
「…………」
大伙不由自主地开始倾听,空目对他们淡然地开始说明
「同样叫『座敷童子』这个名字,有的姿态是年幼的孩子,也有完全不同的————比方说红色皮肤的小矮人或老人模样的情况。举个简单的例子,就是『福神(※注1)』。虽然他们是以不同名字不同姿态来表现的,但在结构上与『座敷童子』无异」
「嗯,是这样呢」
「实际上,这类东西化作奇异形态的情况还有很多。像灶神和厕神(※注2)等守护神,有的容貌残缺有的四肢不全,身体健全的反而很少。人们在过去,对妖怪和神明是不作区分的。住进家里就能带来富贵的存在,除了『座敷童子』之外还有『河童』等,这正昭示了这一点」
「河童?」
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名字,亚纪不禁疑惑起来。
「河童?就是水里面的那个河童?」
「正是」
空目点点头,接着说道
「举例说说吧,熊本一带流传着河童的传说」
「喔?」
亚纪坦然地点点头。空目继续讲解
「据说,河童这种东西本来是水神的眷属,或自身就是水神或山神。民俗学者柳田国男将妖怪定义为『神明落架后的东西』,而河童应该就是典型的例子。在日本,神明和妖怪本来是同样的东西,因此有时会带来利益,有时也会带来损害……」
说到这里,空目在桌子上双手交扣,虽然变化十分细微,但还是改变了口吻
「……然后再说凭依在房子或人身上,藉此带来利益和损害的『怪异』」
「…………」
「『座敷童子』虽然会带来富贵,但离去后会导致衰败」
空目一边说,一边缓缓环望听众
「同样存在着先带来利益后招致毁灭的东西。之前讲过英国的『光妖』也是如此,给予被附身者艺术灵感,令其获得莫大成就,但却夺走其精气令其早逝的妖精『拉娜希(※注3)』也是如此」
「……」
亚纪听到这个词吃了一惊,但没有其他人去在意。
「这些东西应该分类为“怪异”,或者分类为“妖怪”或“妖精”」
「……」
「可是这次的“童子大人”并非如此,“童子大人”的出现要伴随有〈仪式〉。拥有同种结构的技术,就是所谓的“巫蛊”」
「……巫、巫蛊?」
武巳嘀咕了一声,冲本的表情也略微紧张起来。
「没错,是“巫蛊”,也就是诅咒。那是被叫做『金蚕蛊』的东西,是
用被称作“蛊毒”的毒虫和动物实施的诅咒。被这个“蛊”缠上人最开始会得到富贵,不久便会破败,最终死亡。这种效果在构造上与座敷童子完全相同,十分耐人寻味」
「……!」
武巳和冲本哑口无言。就连之前没表现出太大反应的圭子身体就微微收紧,而圭子的变化亚纪看在了眼里。
「……于是就是这样」
空目的讲座继续进行
「说到“凶兆”以『座敷童子』的形态出现的例子,那就不胜枚举了」
「…………」
「比方说在西方也有『鬼火(will o' the wis)』『杰克南瓜灯(Jack o' Lantern)』等“妖火”一类的东西,这种东西在日本也被认为是凶兆。而且凭依在家中的“预兆”的数量很多,出名的有『报丧女妖』,这名字听过么?那是在特定的房子里世世代代都会出现的,会哭喊的女性亡灵。相传『报丧女妖』一旦出现,便预示屋主会有灭顶之灾,或其他各种灾难发生。在墨西哥也流传着一个关于会哭喊的女性亡灵的传说,该亡灵名叫『拉·里欧罗娜(La liorona)』,相传见到她的人唯有一死。在欧洲,有不少在特定的大屋或城堡中出现的有名亡灵,但大多数是凶兆。说说其中一个变种,英国阿伦德尔城堡中有白鸟的幻影出现,但那是预示全族死绝的征兆。说到底,放眼海内外不同的文化圈,大部分“怪异”都是不祥的预兆。就算能够带来一时的富贵或成功,但大多数不能持久永恒,相反最后等待着的是死亡或毁灭。就连被誉为守护神的『座敷童子』也会离去,并非永远存在」
「…………」
缺乏感情的空目所讲出的只是淡然的解释,然而却营造出了非常可怕的氛围,化作一股寒气弥漫在围坐在大桌旁的大伙周围。
「还没完」
「唔……」
武巳沉吟起来
「还有么……?」
「有。与『座敷童子』结构相同的“怪异”,还有一个」
空目无情地眯细了眼睛。
「是什么……」
「那是————」
此时,空目停顿了片刻,然后说道
「————『凭物筋』」
「……!」
「那是凭依在家中,为家带来富贵的超常存在,同时也是被周围讨厌避忌的“怪异”。而且它不仅仅是“血统”,也是一种用于“巫蛊”的强力诅咒。民俗学者在谈论『座敷童子』的时候不得不拿『凭物筋』出来参照,它可谓是守护神『座敷童子』的另一面。『蛇神』『猿神』『犬神』————还有『座敷童子』,这些之间虽然都有着细微的差异,但却是构造上极其相似的同胞。可以说它们是有着相同构造的,完全同种的“怪异”」
「………………!」
亚纪听到空目这番话后十分惊愕,然后哑口无言了。
武巳茫然地嘟哝起来
「凭物筋……?」
棱子担心地凝视着亚纪的脸
「……亚纪?」
在这一刻,亚纪与生俱来的火爆脾气运作了起来,瞬间占据她的头脑。然后她就像瞪视一般,条件反射地朝着棱子和武巳恶狠狠地看了过去。
「亚纪……」
「没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吧」
亚纪不屑地这么说道,然后为了避开空目的目光,朝冲本和圭子那边看了过去。冲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一副愣愣的表情。
圭子果然还是垂着头。
重新一看,总感觉她的脸色很差。
亚纪看看空目,看到空目的眼神还是老样子毫无感触。虽然亚纪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情况,但心中还是松了口气。
「……于是,恭仔」
「……什么?」
「『座敷童子』是弄明白了,但关键她会不会遇到危险?」
亚纪一边这样说,一边用视线示意圭子。
空目答道
「照当前看,避难似乎可行。这样的话就没问题」
「……听到了么」
亚纪接受空目的回答,朝着圭子示意说道————然后圭子只是小声答了一句
「是……」
※注1:『福神』指日本的七福神,大黑天、惠比寿、毗沙门、弁财天、福禄寿、寿老人、布袋和尚,各神形象迥异。
注2:灶神即火男,上卷已讲不再累述。厕神为日本司掌厕所的神,又称雪隐,与孕产、厕所颇有渊源,为双性(无性)或女性,目盲,无臂的不健全形象。
注3:拉娜希(Leannán-Sídhe)是爱尔兰传说中,化作年轻貌美女性的妖精,其名字有『妖精恋人』之含义。传说中,拉娜希在爱尔兰一个绿意盎然的小山附近出没,总是向人类男性求爱。但凡男性接受她的爱,都能得到作诗的才能和优美的歌声,但每天都要被拉娜希稍许地吸取精气(也有一种观点说是血)作为代价。
3
「——————————」
一清早在美术室中,大伙围绕着木村圭子交谈了一番。
「————————」
「——————————」
圭子一直低着头,许许多多的话语发出来,流过,然而充耳未闻。
「——————」
圭子垂着头,只是直直地凝视着放在腿上的拳头。她为了阻隔周围人的目光放下了留海,黑发形成的窗帘将圭子的世界从周围隔绝开来。
「………………」
圭子把自己关在自己内心之中,一味地沉浸在忧郁的心绪之中。
她的耳朵在听周围交谈的话语,但那些话却没有化作实感传达到圭子的心中。
圭子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大伙是为了圭子聚集在这里的,圭子知道这么做很不礼貌,也知道会给大伙留下不好的印象。即便如此,圭子除了这样封闭自己的心之外,再没有其他方法能够保持平静。
————这一切的起因,都在于圭子没有从自己的寝室中搬出来。
圭子仍身处“怪异”的漩涡之中。
圭子昨天也是在宿舍的寝室里过的夜。那个房间到了幽深的夜晚就会发生离奇现象,而他们说现象的元凶就是那个房间,只要离开那里去避难便什么都不会发生,而且已经证实过了。
但是,圭子没有供她留宿的朋友,而没有说出这件事便是一切的开端。
在那之后,圭子对大家撒了谎,一直在自己的寝室里待到了天亮。
圭子害怕他人的目光,就跟对离奇现象一样害怕。对于圭子来说,被别人当做不正常,被别人斥责这种事,是足以与“怪异”一并放在天平上衡量的,极为强烈的恐惧。
所以圭子默不吭声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可是因为这样,她无法忍受大伙交谈的内容。
他们是以圭子已经避难为前提在做讨论。怪异的话题也好,诅咒的话题也好,都是以圭子不会回寝室为前提,本着某种安心的感情讨论的话题。
那些都是令人讨厌的话题。
回到寝室,“怪异”仍在继续发生,这一点也很可怕。
可是正因如此,圭子已经无法坦白自己的谎言了。圭子很清楚,那样绝对会让大家吃惊,绝对会让大家焦虑,绝对会让大家发火,而圭子不愿意那样。
圭子已经说不出口了。
所以圭子低着头,切断一切,将自己封闭起来。
之后留下的,是恐惧。圭子不去听周围的对话,在脑中阴沉沉地,阴沉沉地,阴沉沉地————回想昨天发生的“怪异”。
………………………………
那件事在昨天也发生了。
昨天夜里,圭子孤零零地上了床,虽然害怕黑暗,但还是一下子就睡着了。
她梦也没做,就像睡在烂泥中一样沉。
但圭子无意间注意到,本来沉入睡眠之中的意识,不知不觉间被拖入到了冰冷的深夜中。
「唔……」
圭子连自己正在睡觉,自己已经醒了都不知道。
在冰冷的夜晚寒气,与充斥着房间的黑暗中,圭子睁开了眼睛。
寝室之内的黑暗景色在视野中展开。然后在此情此景之中,映入圭子眼中的,是黑夜中微微打开的,寝室里的壁橱门。
「………………!」
圭子发不出声音。
本来关得严严实实的壁橱,微微打开了一个口,沉淀在橱柜伸出的浓密黑暗露了出来。
圭子的直觉告诉自己,有什么东西从里头出来了。
那东西不知不觉间从壁橱里爬了出来,现在正潜藏在这个房间里,正潜藏在布满这个房间的黑暗之中。
「………………」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扫视屋内,却又害怕万一看到什么,随后恐惧侵占了头脑。
她想要闭上眼睛,却无法如愿。此时,圭子的眼睛,已经发现了这个屋子里的一件异常。
她看到了屋子的地板。
一个小小的
,明显十分迥异的色彩浮现在黑暗中。
一个白色的,不应该在这里的东西,孤零零地倒在这里。
那是曾经从那个壁橱里消失掉的————圭子亲手制作的“童子大人”的小橡皮人偶。
…………………………
然后,圭子就这样迎来了新一天的早晨。
在文艺社的大伙谈话的时候,圭子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脚下,盯着桌子下面。
圭子的运动包就放在那里。圭子的心思一直都放在那里面的某件东西上。
「………………」
圭子一动不动地垂着头,凝视着放在地上的包。
那个“人偶”,那个用偏白的浅蓝色橡皮擦削成的“人偶”就放在里面。
身为美术社员的圭子心灵手巧,就像雕刻一样将那个用于仪式的“人偶”削成了人的形状。而那个人偶曾经一度从壁橱中消失,如今又回来了。
昨天晚上,它就倒在地上,直到昏沉的晨曦照进来为止,一直和圭子相互瞪视。
到了早上,圭子战战兢兢地捡起了那个“人偶”,并和课本一起放进了包里,严严实实地拉上了拉链,飞奔出了自己的寝室。
她想要尽早将那个“人偶”从屋子里带出去。
它是一切的开端。
总之,当时她一心只想着这件事情。
然后她漫无目的在宿舍的门厅,还有校园之中到处乱转————最后带着“人偶”来到了美术室。
她现在彻彻底底地不知所措。
她不可能再把它带回房间,而且希望它尽快离开自己。圭子只顾低着头,郁郁寡欢地盯着装了“人偶”的包。
她好几次想过把它扔掉,但不知道该怎么扔才好。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个“人偶”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
她不想再看到“人偶”了。
其实就连打开包她都不愿意。
圭子只是一直凝视着包,但她并没有拼命地去想办法。圭子生性懦弱,心中就连一句「怎么办」都不会冒出来。
「…………」
她只是继续茫然地注视着包。
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在圭子周围,大伙正聊着河童之类的话题。低着头的圭子虽然在听,但不管是视野还是头脑,都被放在脚下的那个包的事完全塞满。
放在里面的,小小的蓝白色“人偶”
现在想来确实很像河童的,从水池中捡起来的蓝白“人偶”。
从那个水池里捡起来的时候就开始了。
从那个水池里——————
「………………」
圭子此时有了一个主意。
她对扔掉这个“人偶”的地点找到头绪了。
反正不能一直把人偶放在包里。在这一天结束回宿舍之前,得设法把它丢掉。
既然如此,就应该那么做。
那是最行之有效的方式。
当她想到这一点的瞬间,她心中的头绪转变为确信。
——没错,这么做就行了。把从水池中来的“人偶”,再次还给那个水池就可以了。
没错,就这么办。
圭子暗下决心。要将这个“人偶”还回那个水池。将“童子大人”归还水池。
圭子感觉这个主意犹如天启。她拿定主意,不再犹豫,认为只要那么做一定就能驱赶一切,“怪异”一定就会从房间里消失。
——这么做就行了……不对,一定会行的。
运动包就放在脚下,“童子大人”的人偶就放在里面。
——要扔掉那个恶心的“人偶”。
圭子暗下决心……依旧垂着头,直直地凝视着装了“童子大人”的包。
————就在这个时候。
「……!」
圭子背脊之上猛然穿过一股恶寒。
仿佛周围温度瞬间下降的感觉,在皮肤上大面积铺开。那对现在的圭子来说是种已知的感觉,因此圭子瞬间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什么。
她全身寒毛根根倒竖,就像被人逆抚的难受感觉随之产生。
停滞的寒气就像要缠到身上来一般。
————嗖……
圭子没有想到,那种事情竟然会在这种时间,在这种地方发生。可是,这确实是那间屋子里的“怪异”发生的先兆,怎么想都不觉得有错。
「…………………………!」
圭子就这样维持在低头的姿势,僵住了。
在被留海窗帘阻绝的圭子自己的世界中,只剩下脚下的包,还有周围的对话。
空气就像发生了质变一样,屋子里充满了异样的寒气,可是周围的人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说着话。那些正在交谈的,被刘海挡住而看不见的人,就好像没有察觉这份异常一般,淡然地继续讨论。
那对话听起来非常苍白,非常遥远。
就在现在,声音淡然地谈论着“巫蛊”的话题。
周围那些声音,真的是之前还在周围的冲本以及文艺社员们的声音么?圭子丧失了自信。她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等回过神来,身边的人连气息都没有了,只有声音空空地回荡着,只有对话仍在继续。
圭子心中产生强烈的疏离感。
感觉就像一个人被关进了空无一人的巨大房间。
周围漫无止境的对话,在圭子的内心之中激发出强烈的不协调感。圭子感觉到,现在抬起脸的话会看不到任何人,她害怕抬起脸,也害怕听到对话。
不知不觉间,圭子被放逐到了另一个世界。
除了留在自己视野中的包和桌子还有屁股下面的椅子之外,周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在这个充满寒气的,广阔而异样的屋子里,苍白地播放着没有说话之人的对话。圭子一个人连同这张大桌一起,被孤零零地放逐到了这个要把人逼疯的房间的正中央。
「………………」
圭子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异常的世界里低着头。
她张大双眼,目光定格在自己脚下的包上。
周围的对话渐渐变得意义不明。无法分辨含义的语言渐渐脱离人类语言的范畴,变成完全听不懂的异样语言。
「——————————」
圭子只顾在腿上握紧双手。
「——————」
「————————————」
她连眨眼都忘记了,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非常巨大,俨然身处异样的时间之中。
「——————————」
被不成语言也不成声音的异界之物的“声音”包围着,圭子渐渐地丧失思考能力。然后,在这永无止尽的充满疯狂的“会议”,转变为诱导圭子意识的声音————不久在声音消失之际,圭子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异常”,她无法从那东西上移开目光。
「………………」
那是……圭子的包。
圭子放在脚下的运动包,开了一个小口。
那种开口,之前都不曾存在过。在最开始拉上拉链的时候也好,之前一直盯着包的时候也好,都慎之又慎地留意不让里面露出来。
那包应该……没有打开才对。
而且在那之后……一下都没碰过。
可是,包确确实实地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包的内侧化作黑暗,从小小的开口露了出来。
圭子凝视着包打开的黑暗。
时间的流动……停滞了。
然后下一刻————
煞白的手指从包口嚯地爬了出来。
「……!」
圭子倒吸一口凉气,吃惊地瞪大双眼,然后那正要张开的口中几欲迸发出惨叫…………
「……木村同学?」
「呀啊!」
「哇!」
这时圭子的肩膀突然被一只手抓住,禁不住发出尖叫。而武巳对圭子的尖叫产生过激反应,也跟着尖叫起来。
随后,圭子忽然恢复神智,在这个变回平常的美术室里,大伙听到两人发出的惨叫,都露出吃惊的面孔朝圭子他们注视过去。
「啊……」
圭子察觉到状况,开始手忙脚乱。武巳从旁拍了圭子的肩膀后,就露出吃惊的表情呆住不动了。
「那……那个……对不起!」
「啊,啊啊……」
圭子连忙道歉,武巳挠了挠脑袋。
「不,是我吓到你了,对不起。不过,我们都谈完了,但见你好像还是一动不动,所以就……」
「对,对不起」
圭子语无伦次地辩解起来
「那个……我发了会儿呆……」
「没关系么?」
「啊,是的,我没关系」
「那就好……」
或许是因为还在担心的关系,他的脸上有几分阴霾。圭子对自己的丑态感到羞耻,同时手忙脚乱,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木村……」
冲本也用不安的眼神向圭子看了过去。
「你真的没事么?」
「我、我没事。真没事」
——拜托了,不要管我。
「我刚才在想点事情」
「哦……」
「我没事的」
冒失之后的羞耻与怕谎言暴露的紧张感,渐渐勒紧她的胸口,令她胸闷难忍,
「……我说,你是不是苦恼过度了?」
武巳这么说着,盯着圭子。
「要不要借你点小说看看?呃……就当转换心情」
「那、那个……」
「不用说了,待会我去找找,然后拿给你吧」
然后武巳只说了这些便转过身去,留下困惑的圭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现在大伙已将讲完话,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美术室。
第一节课就快开始了。
圭子打起精神,转念一想,转换心情兴许也不错,可能只是自己想太多了,可能只是想得太投入做了那种白日梦。
说来,刚才的感觉就跟沉溺于小说情节时的感觉十分相似,虽然在现实中却丧失了现实感。
——那一定是场白日梦。没错,完全没问题。我只要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
圭子拿定主意,一遍遍拼命地劝说自己。
然后,她跟着开始离开的大伙一起,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包……然后奋力拉上了那个微微打开的拉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