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以上功绩,赐野乱步于今日荣升为主任记者。」
早会的最后。
东条如此宣布,记者办公室内响起一片掌声。
「那么赐野来说点话吧。」
「好。」
往前跨出一步,乱步环顾排排站在面前的记者们,简短地发表感言。
——乱步撰写的角害大楼事件的报导在帝都内刮起一阵旋风。
发生如此重大事件时,乱步自始至终都在场,比起其他报社,他的情报量当然是压倒性地多,「洞察警方动向,陪同强制搜索」的赐野乱步便以干练记者的美名享誉帝都。
以此为契机,帝都日日杂报的销售量也与被称为三大报社的「书贾新闻」、「时事报社」、「每朝国报」并驾齐驱,说它就此正式入列于「大型报社」也不为过。独力达成这项创举的乱步会升官可说一半在预料之中。
「……呃——正如诸位所知,赐野负责的『人偶座事件』现在也尚未找出解决一切的头绪。」
乱步发表完感言后,东条把话接过。
「犯案声明依旧送来,谜团也只是更复杂,所以说——期待你今后带来更多活跃的表现喔,赐野!」
东条拍了拍乱步的背,心满意足大笑。
「诸位也别输给了赐野,要日日钻研勤于工作!以上!」
「啊~这下可就和你明显分出高下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时,旁边的臼杵出声对他说。
「如今你可是小有名气呢。薪饷肯定也涨了不少吧?身为你的同期,我虽然也多少引以为傲,可是更想吃你一两顿饭呢!」
听到口吻在中途转为爽朗的臼杵这么说。
「当然,一定要让我请客。」
乱步笑着点头,稍微压低音量说:
「你可帮了我不少忙啊。」
——记者办公室现在也还是有几个人对于乱步突然升官颇有微词。从几个星期前开始,采访稿的品质出现显著的提升,甚至还就此平步青云,会那么想也无可厚非。
对乱步而言,对他们保密其实也是件痛苦的事,尽管如此……他还不能把与坠落少女之间的契约公诸于世。
因此,他真心想好好感谢臼杵巧妙地将他们的疑虑分散掉。
「既然如此……就约在银座附近,找家好吃的餐厅!」
「没问题,就这么办。」
「喔,很爽快嘛!就是该这样啊,……对了,提到爽快,我有件事想问你……」
说着,臼杵便把音量压低,像在探口风似的问:
「负责人偶座事件的刑警……听说是女性而且还是大美人,真的吗……?」
「……喔……是啊。」
脑海浮现她的脸庞后,乱步点了点头。
他的注意力时常都被她身为巡查部长的能干吸引过去,不过桔梗确实是个美人。
凛然的眉毛与高耸的鼻子,让人感受到强烈意志同时有点冷淡的眼神,应该会得到一部分男性的热情欣赏。
事实上,警视厅内也有好几位是她的爱慕者,甚至还有其他报社报导了她的美貌。
「果然如此啊……」
臼杵慢慢抚摸下颚,眯起眼睛。
然后他说:
「不仅升官还与美女建立了交情……这家伙有点不能原谅啊……」
他以另有深意的视线望向乱步。
「……嗯?不能原谅?」
「嗯、嗯……再怎么思索都觉得无法原谅……一个人独占幸福究竟是何居心啊?我想至少也该分一杯羹出来吧……」
终于理解他的用意后……乱步不禁失笑出声。
「我懂了,我懂了。」
他在回应的同时,身体往后靠向椅背。
「如你所愿,下次就帮你介绍一下,当然得先经过对方同意才行。」
「……哦哦,不愧是主任记者!」
表情幡然一改,臼杵鼓起掌来。
「全靠你啦!」
「不过,对方是个不简单的女强人,就算能见到面,你也别太大意喔。」
「放心,女强人是我喜欢的类型。那你什么时候能介绍给我?我的话,今晚起随时都行喔。」
「今晚啊,你还真是打铁趁热……不过今晚不行啦,我找她有点事。」
「是喔,又是要商议什么事吗?」
「不,今天她邀我到她家去,说要一起用餐。」
「……」
听到他的话,臼杵睁大双眼。
「什么嘛,你……已经跟那名刑警关系这么亲密啦?」
「……怎么可能!」
出乎意料的猜测令乱步不假思索笑了出来。
「听说是要庆祝我升官啦,只是这样而已。」
但臼杵的表情变得更加狐疑——
「……那不就意味着关系很亲密吗?」
*
结梗告诉他的地址是在高田町目白附近。
乱步走在路上找寻火之星姊妹的家。
……记得她们已离开双亲身边,姊妹两人独自生活。
只有两名年轻女性住在一起的生活相当罕闻,究竟住在怎样的房子里呢?会是借住朋友家里的房间吗?或者住在像宿舍那样的建筑里跟其他团体生活在一起?
——做了许多想像之后,他发现了写着「火之星」的门牌。
「这是……」
乱步哑然张开嘴巴,不由自主站在那栋宅邸前面一动也不动。
——红砖砌成的厚实外观。
——受到妥善照料的庭园、辽阔的用地。
位在此处的——显然是栋富裕家庭的豪宅。
……这是什么?为什么桔梗她们会住在这么豪华的宅院里?
一时之间,他以为自己弄错地方了,但重新确认后,门牌上的确写着「火之星」。
……她们的老家很富有吗?或许这栋建筑物是其双亲为了远赴东京的女儿们安置的住处。
……不对,记得她们曾说过父母是「地方上的警察」,一般警官的女儿不可能分得到这样的宅院。
仔细想想,从以前到现在自己几乎没有触及过她们的隐私,就连关于父母的情报也是在某个机缘下,听她们简短地说明过而已。
今晚可得好好问一下她们的身世啊……
乱步如此盘算并且穿过宅院的大门。
「欢迎莅临寒舍!」
宅邸内,宏伟的玄关大厅中。
桔梗出声招呼,微笑着走向乱步。
「恭喜你升为主任记者,今天要好好尽情享受喔。」
但乱步——看到她的模样后,本日第二次受到震撼,顿时结结巴巴起来。
眼前大方微笑的桔梗身上的打扮——并非平时穿的警视厅制服,而是一套纯白的礼服。盘起的头发以及下方隐约可见的颈项看起来很健康又美艳。
淡淡的妆容更是相得益彰,让她绽放宛如一国公主的风采。
「……怎么了?露出这种怪表情?」
「啊,没有……不好意思……」
看到桔梗露出疑惑,乱步才回过神来连忙回答:
「那个……桔梗小姐穿得跟平常看到的不一样,所以有点吃惊。」
以往她都没有表现出会留心自身外表的举动,现在却突然以如此华丽的打扮登场……他一时惊惶失措也是难免。
「既然是庆祝你升官的好日子,今天我不好好打扮一下,不就太可惜了。」
「原来是这样啊……谢谢。」
仔细一想……跟她比起来,自己的模样可就穷酸极了。
松垮的衬衫上搭件有污渍的夹衣,袴磨损到即将出现破洞,脚下的木屐也几乎快磨平。以这模样与桔梗相对,自己该有多么失礼啊,至少他应该要重视一下仪容才对。
「乱步先生,欢迎光临……」
接着出现在玄关大厅的……是身穿蓝色礼服的睡莲。
她的黑发整理得比平常还要用心,专属于她的恬静升华为女性特有的性感魅力。她散发出和姊姊不同的气质,那模样简直就像「妖精」一样,与平时的落差之大让乱步突然感到眼花。
「不好意思,你们特地筹办这顿晚餐……我真的感到很荣幸。」
「说什么客气话啊……乱步先生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睡莲微笑着垂下目光。
——关于角害大楼发生的事,睡莲似乎相当感激乱步,的确,当初要不是乱步在场,她可能就会被遗留在逐渐坍崩的大楼之中。
只是当着她们的面感到自豪的话.也就太厚脸皮了。
「不、不,我只是尽全力做我自己办得到的事而已……」
乱步尽可能做出绅士般的回答。
——然而,两人的装束再度映入眼帘时.乱步差点就要发出叹息来。
桔梗与睡莲穿得可真是绚丽灿烂啊。
恐怕并非只是外观华丽,想必是里头的质料做工也都很好的高级礼服吧。无论是这栋屋子还是服装……她们究竟是怎么拥有这些的呢……
「——哎呀,瞧你的鼻子可是愈伸
愈长了。」
——语调冰冷的声音从屋子里面传来。
是沙绘加的声音,看来她比自己还要早到。
「男人这种生物还真容易让人捉摸。」
想要反驳她那过分的瞎猜,于是乱步将视线移了过去。
然而——
「……」
见到她的模样后.乱步完全说不出话来。
沙绘加身穿艳丽的黑色振袖(注:ふりそで,和服的一种,袖子很长的正式礼服),就站在他眼前。
红格子纹路上绣着白色的蝴蝶兰,这身装扮实在是既奢华又高雅,插在头发上的簪子也与她亮丽的黑发相衬得宜。
——再次体认到。
坠落少女盖野沙绘加是个与自己年纪相差无几的美少女。
与雍容华贵的桔梗和睡莲相对照——站在那里的沙绘加透露出妖艳的美。
「但是……真是太好了,得以与坠落少女同席。」
桔梗招呼所有人来到用餐的房间,露出安心的微笑。
「老实说,我原本并不认为你是个会在这种场合露脸的人……好在我有豁出去邀请你。」
「嗯,平时我并不会参加,这算偶尔为之吧。」
沙绘加装腔作势回答。
「毕竟要是你们趁我不知情,商定了什么策略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是吗……那就认定是这样吧。」
桔梗再次微笑,沙绘加「哼」地撇开视线。
仆人送上的料理——都是极品。
将正流行的西方料理配合日本人的口味做了改良,这样的菜色对于平时总是在定食店随便填饱肚子的乱步而言是感动的美味。
就连照理来说,平时总享用着优雅美食的沙绘加也……
「这……」
捂着嘴惊叹道:
「这样的料理……一般人家中不可能端得出来啊。」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桔梗姊妹。
「无论是这宅子或是那上等礼服……我说你们……究竟是什么身分……」
「……是啊,这点我也很疑惑。」
乱步附和沙绘加的问题。
「我以前似乎曾听你们说双亲是警察……难道你们跟哪个名家是亲戚吗?」
「……嗯,关于这点……」
桔梗感到为难地皱起眉,仿佛在自首似的坦白说:
「至今我们都小心翼翼隐瞒着,不过是时候该说实话了,我和睡莲白称警察的女儿是骗人的,其实……」
桔梗的声音压得更低。
「……我们是菱川家总裁的孙女。」
「——咦!」
乱步拿着叉子的手停了下来,惊讶地叫出声。
「菱川——是那个菱川财阀吗?」
「是的。」
桔梗点点头。
菱川财阀。
位居于日本五大财阀之一。
从江户时代在日本桥开业,以专事货币兑换的菱川商店起家,如今在金融界依旧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另外还运用其财力支援艺术家、设立贫民院等,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因此乱步对这个财间也抱持着良好的印象……桔梗她们居然是这个家族的子女……
「是……这样啊。」
「是的,我们几乎没有对什么人表明过身分。」
乱步突然回忆起桔梗以前说过的话。
「——或大或小,我也藏了很多秘密喔。」
「大秘密」指的肯定就是这件事吧。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个天大的秘密。
可是……既然如此这两个人现在为何隐瞒出身,从事刑警和实习医师这样的工作呢……就立场与年龄来看,她们早该嫁给某个豪门子弟才对……
「……其实我们跟菱川家几乎断绝了往来。」
桔梗大概察觉到乱步的疑问,她像在说故事般开口解释:
「如今虽然还跟某些设施有关联,但实质上遭受着如同陌生人的对待,所以基本上我们都跟周遭的人谎称自己是地方警官的女儿。」
「原来如此。可是断绝来往这点……为什么呢?」
「嗯……在庆祝的场合下提这种事,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
她充满犹豫地垂下视线。
「……契机是小时候友人的家中发生了强盗案件。」
她开始娓娓道来……
「我还小的时候,有个财阀间多有往来的家庭遇上了强盗。一家之主及其夫人虽然得救——但和我们年纪相当的长女却被强盗残忍杀害了。」
「……竟有这种事……」
太过残酷的回忆让乱步无法再多说些什么。
「已经是将近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萌生了一个念头,这样的悲剧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没有任何罪过的小孩被利欲薰心的人杀害,这种事不应该发生。所以我下定决心——成为刑警,成为一名逮捕杀人犯,能将悲剧防患于未然的警察。」
「……原来如此。」
乱步这时觉得他终于明白桔梗的正义感是因何而来了。
她会那么憎恨罪恶——是因为罪恶曾经造访她身边。
「只是结果——我和家里就起了很大的冲突,双亲和每个亲戚满脑子都只是想将我们姊妹两人嫁入名声显赫的家族里,从江户时代起世代皆是如此,所以这也无可厚非吧,何况当时的时代根本想也没想过女性可以成为警官……他们还说桔梗脑子出问题,把我带去看医生呢。」
「其实我……也是因为同一个事件而立志成为医生……」
眼睛微眯,露出淡淡笑容的睡莲也开始描述。
「我……不想再有人死去……感到难受痛苦,更进一步失去生命,我讨厌这种事发生……」
「——菱川家对此隐瞒,只分给我们姊妹俩这栋屋子,然后就断绝了关系。如今听说正在从我们的弟弟当中选择继承人,事情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啊。」
乱步有种自己在听故事的错觉。
年幼的财阀千金曾经亲身经历过的悲剧,然后是与家族的分离以及等在后头的艰苦……这么说来,看到桔梗时产生的「公主」印象其实也未必算错。这已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颠沛流离奇谈。
「……不过,虽说是这样。」
神色语调突然一转,桔梗继续说道:
「我很满意我现在所处的情况喔,世上有许多怪事,警视厅里……也有不少让人看不过去的事。不过我们能够将其整肃,所以我并不后悔。」
睡莲也说:
「……我也……这么觉得。」
她语带保留而且似乎有点悲伤地说道。
……看到她的表情,乱步忽然有个想法。
——也来说说自己的「过去」吧。
只听对方倾诉,自己却闭嘴默不作声似乎不太公平,而且他觉得如果是她们,应该可以对自己的亲身经历产生共鸣。
既然这样……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比现在更适合开诚布公吧。
「……其实我也是因为类似的经验而立志成为记者。」
乱步一开口。
「……是这样啊?」
桔梗便往餐桌稍微倾身向前。
「如果你不介意……希望能告诉我们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嗯,其实我的状况并不像桔梗小姐你们那么辛苦。」
乱步清了清嗓子。
「几年前,东北的I县星置村发生过连续杀人事件,你们还有印象吗?」
「几年前……」
桔梗环抱双臂,视线往上看。
「……啊,我想起来了,是务农的男性杀了三个人的事件,我记得一开始逮捕到的犯人其实是清白的,想必在县警内部也闹出大问题来。」
「没错,就是那桩事件,那个含冤被逮捕的犯人——是我的父亲。」
「咦……」
桔梗惊叫出声,睡莲的叉子没拿稳掉到地上。
就连目前为止都一脸高深莫测的沙绘加也将视线移向乱步。
「草率的搜查加上编造的伪证,父亲在失当的处置下遭到逮捕。那时真的很痛苦,不管是报纸或广播都把我的父亲说成杀人犯……我们也不得不离开当时居住的村子。不过——当时就是一位报社记者救了我们。他揭发搜查的问题点,写出有必要再进行调查的报导……多亏有他,才能抓到真正的犯人,洗刷掉父亲身上的嫌疑。」
——那时乱步明白了一件事。
情报所拥有的力量。
以及同时具备的恐怖。
自那时起,他就立志要成为记者,过了一段时间后就为了谋取工作来到帝都。
「原来是这样……」
桔梗深深叹了一口气,眯起眼睛。
「就境遇来说,或许还真的跟我们很像。都是由于过去尝到的痛苦经历而选择今后前进的道路。所以……我们的波长才会这样契合啊。」
……也许的确是这样。
正因为有过类似的经验,所以才能在某些根本之处产生共鸣。
他们能像这样
共同度过一段时光,或许也是因为某种必然。
桔梗这时候将目光转向沙绘加。
「那么照这个发展,非常希望你也能说说你的过往……」
她偏着头探询。
「如何?你看起来身世似乎相当不错。」
「当然——无可奉告。」
沙绘加淡淡一笑,一口回绝了这项提议。
「我不过就是『坠落少女』,现在我还不想透露更多消息。」
「唉,我就料定你会这么说……」
「只是……」
沙绘加的视线落在桌面。
「……听到各位的故事让我深有感触,等时机来临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们许许多多事情吧。」
「……是吗?」
桔梗开心地点头。
「那我就期待那时的到来。」
餐后,桔梗端出从英国购入的红茶来招待他们。
「哦……」
才喝下第一口——沙绘加的脸颊就突然红了起来。
「这茶……这茶……」
「嗯?怎么了吗?」
桔梗出声关心,只见沙绘加像在确认什么似的盯着杯中物,一会儿后——
「……要拜托哪间公司才能购买得到呢?」
她抬起头这么问道。
「……看来是你喜欢的味道啊。」
桔梗得意地露出满面笑容。
「太好了。因为你看起来似乎嘴很挑,所以我就准备了我所知的好茶之中最上等的。」
「是这样啊……」
沙绘加给的回应虽然平淡,可是这当中她又将杯子凑近嘴巴,喝了第二口、第三口。
「嗯,这真的……是我偏爱的味道……虽然不甘心,但还是得承认……」
她「唔」地皱起眉头,但是她的嘴角看起来比平时还稍微柔和了一点。
「哈哈哈,深感光荣。那么关于购买的方式……」
桔梗告诉沙绘加红茶的进口商名称。
这光景——映在乱步眼中就像感情好的女学生在谈天说地一样。
……沙绘加的态度果然明显逐渐软化.自从在角害大楼并肩战斗过以来。
以前的她应该不会参加这次餐会,即使参加,也不可能跟刚才一样认真听他们说话。而如今她却能够像这样聊起红茶的话题。
这是个明确的变化——乱步对于这变化感到有点异样。
然而——
「那再多喝一点吧……啊!」
——桔梗打算为沙绘加的茶杯添茶,却一不小心打翻了茶壶,手指稍微沾到些茶水。
「抱歉抱歉。」
她一边致歉,一边以餐巾擦拭手指。
「哎呀,会不会烫伤了?」
沙绘加在说话的同时,伸手打算握住桔梗的手察看。
「啊,哈哈,这没什么。」
桔梗笑着将手指含进口中。
「这样很快就会好了。」
「不行、不行,还是用水冲一下吧,这可是女孩子家的手指,如果留下疤痕就糟了。」
说完,沙绘加就站起身来。
「厨房在哪里呢?我陪你一起去。」
她的脸上浮现关心的笑容,歪头询问。
「……好,那就去一下吧。不好意思,我们暂时离席喔。」
桔梗向乱步他们说一声后,就领着沙绘加走出餐厅。
……在她们两人离去的房间内,乱步思索着。
沙绘加改变态度——那是真心的吗?
称赞桔梗的头发、在庆祝升官的餐会露脸、喜欢那杯红茶、担心桔梗的手指——这些会是她的真心吗?不存在任何企图,暗地里没有别的打算?
既然她曾经那么毒辣,就有可能是基于某种理由而这么做。
甚至应该说这样的推想才吻合她这个人的性格。
尽管如此,乱步发觉……可以的话,他其实希望那是「沙绘加的真心」。
如果沙绘加的心能够慢慢融化,往他们靠近就好了。
——不知不觉间,乱步对沙绘加产生奇特的友情。
「……姊姊好厉害啊。」
睡莲自言自语说。
「能够像那样和坠落少女融洽相处……就连现在,我也还觉得那人很恐怖……」
「啊,是这样吗……」
这句话让乱步稍微有点心慌。
在这次的餐会中他过得很快乐,但睡莲其实一直感到害怕的话,他会很过意不去。
「对不起……我没有察觉,还这么自顾自地……」
「不,没关系。如果乱步先生觉得开心,我也很高兴……何况,我无法违抗姊姊说的话……」
「……是这样吗?」
「嗯……」
睡莲落寞一笑。
「我一直赢不了她,就像吵架,我一次也没赢过。」
「……你们会吵架吗?」
深感意外。
如此性格迥异的姊妹,虽然总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但他总以为在发展成争吵之前,睡莲就会先退让。
「是啊,虽然也不是那么频繁……」
「是这样啊……」
……乱步心想。
说不定不只沙绘加,或许他连这对姊妹也不甚了解。无法看穿身边人的关系,这代表身为记者的自己修为还不够。
「——啊,不好意思,回来晚了。」
一会儿后,桔梗与沙绘加回到餐厅来。
「让她费心了。」
这么说的桔梗——手指头被白色的绷带仔细包裹着。
*
之后欢乐的谈话持续着,餐会直到超过晚上九点才结束。
「今天真的谢谢你们。」
在屋子的玄关处,乱步深深低下头。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庆祝荣升,我非常开心……」
桔梗和睡莲也是不分日夜被沉重的工作追着跑。
在这样的情况中为他准备餐会,他更是觉得怎么道谢都不嫌多。
「说什么啊,因为赐野你前几天在角害大楼帮了我们大忙啊,而且为了我们今后的合作,加深交情绝对是有益无害。」
「……说得对。」
乱步点头思量。
就像桔梗说的,他们四个人可以携手并肩作战的话,该有多么可靠。
只要各有所长的四人彼此合作……人偶座事件得到解决的日子肯定也不远了。现在的他萌发这种念头。
「——那么,打扰多时了,晚安……」
走到宅邸大门时,乱步再度向桔梗与睡莲行礼。
他身旁的沙绘加也微微颔首。
「告辞了。」
……乱步偷瞄了她一眼。
沙绘加装腔作势看着桔梗她们。
对乱步而言,那表情看起来果然比以前稍微平易近人一点。
……今晚盖野家的车稍后将送他回到下榻处。
车子就停在稍远的地方待命,避免被桔梗她们看见。
届时在车内——他就和沙绘加聊聊今天的事吧。
他想听听她对自己的变化有何看法。
然而——就在这时候。
「——!」
突然——乱步与沙绘加被刺眼的灯光笼罩全身。
接着——
「——别动!」
——光源处传来一声怒吼。
「把手举高,转向这边!如果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会立刻——将你们就地正法!」
空气瞬间紧绷了起来。
——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乱步本能地判断还是别违逆那怒吼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是说真的。倘若不从,谁知道他会怎么对付自己……
乱步高举双手,颤抖的脚带他转向光源。
不情不愿,双手举高的程度就像在敷衍说抱歉的沙绘加也转过身去。
在眼前的是——
「好……你们就保持这样不要动……!」
——手持佩刀的森栖警视。
而他的身后——站着枪口对准他们两人的警官队。
……不对a
那不是警察。
「这不是陆军吗…………?」
茶褐色的帽子与同色系的外套,戴着红色肩章、挂着军刀的他们是——帝国陆军步兵队。
在战场上与敌军交战的士兵——竟在这大街上拿枪对准他与沙绘加。
「……连机关枪都准备了……这是什么意思……」
——可以看到三年型轻机关枪、九三型重机关枪。
如果这些发射出来——不难想像他们会瞬间被打成蜂窝。
即使乱步克服过角答大楼那样困难的局面……见到这种状况还是不免发抖。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森栖警视会带领军队……前来威胁他们……?
仿佛听到乱步心中的疑问似的,森栖警视得意地微笑——高声宣告:
「赐野乱步、坠落少女——我以人偶座事件主谋的嫌疑逮捕你们!」
——这一刻,思考停止了。
他无法吸收这句话的含意。
人偶座事件的嫌疑人……?
他和沙绘加……?
「接下来请你们一同前往警察署,有所觉悟吧,我会不遗余力地侦询你们!扰乱帝都的罪可重得很喔!」
透过森栖警视那腔调浓厚的话语……乱步慢慢开始理解状况。
——他们蒙受了不白之冤。
说他和沙绘加是人偶座事件的主谋——这根本就是荒谬的嫌疑。
「……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乱步回神时,他已经叫出声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抓到的活人偶把真相都招了。」
森栖警视不疾不徐地说。
「前些天在角害大楼的战役中,那边那位火之星巡查部长——不是抓到了它吗?」
警视举起右手示意乱步观看。
在他手上——吊着一只被绳子扎扎实实捆绑住的小型活人偶。
「审问到最后,它总算吐露了。人偶座事件是坠落少女及其专访记者的自导自演,目的是为了钱财及名声。而且还查出浅草有座活人偶工厂,你们就是将那里当作根据地吧?」
「才没有……才没有那种事!」
——严重的混乱在胡搅乱步的脑子。
自导自演?
活人偶工厂?
他到底在说什么……
「……对了!证据呢?才没有证据吧!」
乱步紧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我们并不是犯人!因此也不会有任何证据才对!既然如此就表示你们这样的处置失当!」
可是——
「证据……在我们手上喔。」
——森栖警视得意地笑。
「其实我们已经去活人偶说的『工厂』搜查过了,结果找到大量活人偶零件和施展过黑魔法的痕迹,而且——还发现了这个。」
森栖警视打了个手势,在他身旁的年轻刑警便取出「某样东西」。
那是——
「坠落少女的红色礼服。」
——与沙绘加穿的大红魔装毫无二致。
「既然找出这件东西,你们就无话可说了吧,至少这可是足以将你们逮捕的情况证据。」
不……不一样。
这才不是什么证据。
沙绘加的礼服是每逢战斗用魔力编织出来的服装。
并不是可以脱下放置在某处的东西。
「其中肯定有误会!」
乱步声音沙哑地喊道。
「请你们再好好搜查!」
但是——
「所以才要逮捕你们啊。」
——森栖的笑容歪斜得更加卑劣。
「将你们关起来之后,我们就会让一切真相水落石出,此事也已经跟政府机关打好商量了,如此一来,无论你们到日本全国的哪里都逃不了!」
……跟政府机关打好商量了?森栖竟有这样的本事?
仔细一想,军部与警视厅共同行动本身就已经是个异常事态,这男人……似乎比他原本想的还要棘手。
「……桔梗小姐!」
乱步回头。
「事情为什么会变这样啊……!为什么会……!」
「我也没听闻有这样的事……!」
桔梗的额上渗出汗水,她咬着嘴唇说: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没有事前通知我……!」
她像是有所觉悟往前站了一步。
「警视——这样的作法未免太过独断!」
她英勇地大声说,开始做出抵抗。
「你也应该听听他的说法!难道你相信活人偶的话,却不相信他们的主张吗?」
「要我说几次才懂啊!就是为了听取供词才要逮捕他们啊!火之星巡查部长!难道你要站在嫌疑犯那边嘛!还是说……你对这男人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啊!」
「才、才不是因为那样……!」
「话说回来,不就是你——」
森栖警视再度将小型活人偶举起。
「——说要问出口供,而把这只抓来的吗!」
「那……是这样没错……」
「——哎哟,真是够了………….」
——觉得厌烦的呻吟声扬起。
声音的主人——沉默至今的沙绘加很不耐烦地摇起头来。
「所以我才不想嘛,跟警官什么的联手……」
——现场的气氛一变。
陆军士兵们的架式散发出加倍的紧张感。
在这当中,沙绘加将身上的衣服切换成魔装——
「这么一来,我也只好挺身应战了,跟这种龌龊、无足轻重的对手。」
——她深深叹了口气,手里拿起阳伞。
「你这家伙……!」
森栖警视的脸气得涨红。
接着——
「无所谓!我会在你动手之前解决你!——开枪!」
——他挥下左手,对陆军步兵队下达开枪的指示。
指向他们的枪械喷出火光。
干脆俐落的枪声像雷鸣一样在夜空中爆裂。
——乱步下意识闭上双眼。
然而——他的身体并没有被子弹击中。
相反地——倒是有无数声沉闷的「咚」在他们周遭响起。
战战兢兢睁开眼睛一看——沙绘加挡在乱步他们的前面,朝着军队张开阳伞,用魔法制造出防护罩。
看起来像是一种大型魔法阵。
触碰到这个魔法阵的子弹——重量全被提升了「数百倍」,悲惨地掉落到地面,发出碰撞声。
「哈……我似乎相当被小看了……」
沙绘加不胜其烦叹了一声,嘟哝道:
「真以为机关枪的程度就能打倒我吗?座长大人的飞身一踢还比较有看头。」
「可恶……!」
警视似乎也意会到这样的攻击皆是白费工夫,狡猾的面容因忿恨而扭曲。
「混帐……停止射击!」
射击暂时停下,看来他也无权白白浪费子弹。
「枪弹起不了作用!进行突击,拔出兵刃迎战!」
听到他的指示——步兵队抽出军刀。
但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像在害怕并与恐惧奋战中。
「……那么,我也不能一味屈居于挨打的状态。」
沙绘加解开防御魔法阵,重新握好阳伞。
「我差不多……可以反击了吧。」
——反击。
她一副理所当然,但话中含意却让乱步心头一震。
不是对付活人偶,而是对陆军与警视做出反击。
这不就是——意味着她要「杀人」了。
——坠落少女至今总是贯彻着她的毒辣。
重复傲慢的发言,残暴地杀害活人偶,而且也好几次威胁乱步说要「杀了他」。然而说是这么说,至今她仍旧——没有夺走任何一条人命。
也许战斗曾经波及无辜,但她从未故意去伤害人类。
这样的她——如今却要打破禁忌。
越过防线。
「——等等!」
——乱步奋力抱住沙绘加,紧缠着她并且大声叫道。
他的手牢牢握住她的阳伞。
「住手,不要攻击!」
「你在做什么!」
沙绘加吃惊地回头,努力想把他抛开。
「不反击的话,我们就会没命,事情到这地步,合作关系早就破裂了。不攻击的话,是要我怎么办!」
他们开始争辩,森栖趁这时候下达突击指示。
「哼哼……好机会!把他们两人绑住!如遇抵抗,立即处死也无妨!」
——步兵队大吼一声,冲向乱步他们。
听着脚步声真真切切地靠近。
「你要是在这里发动攻击,就真的会成为杀人犯!再也无法为自己申辩啊!」
乱步死命继续游说。
「先暂且撤退!拜托你,撤退吧!」
「……」
沙绘加很气恼地皱着眉头。
然后大声叹了一口气。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
说着她便抓住乱步的手臂。
「要『坠落』喽,当心别咬到舌头。」
「……好,谢谢。」
乱步点头的同时,两人的身体轻飘飘往上浮起——在步兵队的兵刃触及他们之前,已往空中「坠落」去。
*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以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留意自己别被他人目击后——两人到达盖野家的宅邸。
虽然警视厅知道乱步的身分,但沙绘加就是坠落少女一事应该尚未被任何人发现,他们应该能暂时在这屋内避避风头。
——尽管如此。
他们人在会客厅。
乱步坐在品味讲究的椅子上——烦躁地动脑筋。
碰也没碰送来的红茶,焦虑地挠着头。
「……中了圈套……!」
活人偶的证词。
还有在浅草找到的证据。
两者都是毫
无根据的伪证,当事者乱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
既然如此,意思就是有人准备了这些,刻意要让嫌疑指向他们。
——有人想栽赃他和坠落少女。
——让活人偶做出虚伪的证言,还准备了假的礼服。
这个事实首先让他感到严重的头晕目眩。
犯人究竟是谁呢?是什么人想对他们不利?
而且那家伙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为何他们会蒙受这种不白之冤……
……不行。
如今的自己正逐渐失去冷静,一旦丧失客观性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首先先深呼吸,推测看看谁是主使者。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森栖警视。
和他之间的相处一直以来都很糟,肯定被他视为眼中钉,一旦自己跟坠落少女消失,他也许会觉得轻松痛快。
但——他有办法做到这点吗?
说实在话,乱步不认为他是个「脑筋」有这么灵活的人,很难相信为了栽赃诬陷他们,他能准备得如此周全。
下一个想到的人是座长。
假设是真正的犯人人偶座座长将罪名转嫁到他们身上。
的确,座长想必有办法能让活人偶做出伪证,而沙绘加曾经迎战过好几次,想要模仿裁制她的礼服也许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现在的他根本就还不知道座长的真面目,不管在这里多么努力思考,也不可能找出什么有力的线索。
乱步继续思索是否有其他候补人选——但没有浮现任何符合人物。
相反地,他莫名深深认知到他们正被逼得走投无路,原本压抑住的怒火重新复苏。
而且乱步还察觉到——他的胸口从刚才就有一排怒涛狂浪在翻腾。
那是他曾经尝过的激烈愤怒与恐惧。
他的手在颤抖,身体不停冒汗。
这样有点不太寻常。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想让心情平稳下来。
然后乱步——
「……啊啊……」
——他明白这份心情的意义了。
这——就跟那时一样。
父亲被冤枉成犯人,即将受到制裁时的感觉相同。
没错——
如今自己就跟当时的父亲一样——蒙受不白之冤。即将受到错误的「制裁」。
——不将正确的情报传达给大众不行。
乱步近乎本能地这么想。
必须让大家尽早理解他们是清白的。
这样的状况对谁都没好处。
他们将因罗织的罪名被制裁,但人偶座事件却不会就此解决。
所以——他得先解开误会,查清事件的真相。
他胸中怀着一种近似焦躁的使命感。
「喂,沙绘加。」
乱步在胸中抱持坚强意志,出声呼唤沙绘加。
「这下我们都成了逃犯,想必会遭到通缉,这件事也会被大幅报导。」
「是啊。」
「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解开这个误会,想对此采取行动。」
乱步笔直盯着沙绘加的眼睛。
「一起想想对策吧,让我们的冤情——得以昭雪。」
——首先得说服沙绘加,被视为共犯的她。
从她以往的态度来推量,她肯定是想撒手不管这个嫌疑,至今已经无视了不少负面评价的她,很难想像到了这个节骨眼她会有心去积极洗刷自己的污名。
尽管如此,他们两人被认为是共犯,如果想要洗清冤枉,不管怎样都需要沙绘加的协助。因此,他得尽全力说服她,一起为了探查出真相而行动。
「我丝毫不打算这么做。」
果然.沙绘加如此回应拒绝了乱步的提议。
「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再说我本来就不受警视厅欢迎,在之前的状况下,他们如果有心那么做,随时都能用器物毁损之类的罪名逮捕我,既然这样我还是只要跟往常一样,凭自己的意志前往出现人偶座的现场,将它们一一歼灭就行了。」
这时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乱步先生就没有这么容易啦,那么我帮你准备新的户籍跟姓名吧,要请外科医生帮你变张脸也行,有门路的话,或许还能在某个地方重新从事记者工作。」
「……我想说的并不是这意思。」
乱步倾身朝向桌面。
「就这么被冠上不实的罪名绝对是错的,我们受到不正当的对待,人偶座事件也还无法解决。这样没有人会幸福,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出真相。」
,「我不想听理想论,更何况你为何觉得我是清白的呢?说不定我背着乱步先生做了什么狠毒的事呢?」
——为何会觉得她清白。
这答案——很清楚地显现在自己心中。
他原先一直无法确信——可是现在他能抬头挺胸大声主张。
「我——」
看着沙绘加的眼睛,乱步说..
「——不觉得你真的是个恶人。」
——沙绘加的双眼稍微张大。
黑漆漆的瞳孔直直凝望乱步。
「我不觉得你只是为了自己的快感就残杀活人偶,我一直感到有地方不对劲,关于你的态度,还有你的存在。不过,我明白了,你一定不只是个穷凶极恶之徒。」
「……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吗?」
沙绘加这么反问的声音很不自然地颤抖。
「你刚才不就听从了我说要『暂时撤退』的要求吗?对你来说,将陆军一网打尽易如反掌,但你并没有那么做,那一定是因为——你并不想随意滥杀人类吧?」
——沙绘加的表情有些改变。
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握紧。
「不仅如此,我从桔梗小姐那儿听说了……在角害大楼与座长交战时,你让警官们先逃走了吧?那不就是为了减少人员牺牲吗?所以我——不认为你是恶人。看到这样的你被冤枉,我无法忍受,我想让全帝都的人知道你并不是犯人。」
——沙绘加的薄唇在微微颤抖,大大的眼睛开始泛出水气。
第一次看到她这副表情——乱步实际感受到他的话确实传达给她了。沙绘加果然不是一味残酷的恶人。
只是有些隐情才装成那样。
那么,只要她和自己——携手合作,肯定可以往前进。
肯定可以实现真正含意的并肩作战。
然而——
「让事实水落石出吧。我已经不想——再看到无罪之人被当成恶人。」
——听到乱步接着说出的这句话,沙绘加的神情僵住。
……沉默网住整个会客厅。
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乱步透过肌肤感受到这点。
位于屋子某处的摆钟响起钟声,宣告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
沙绘加啜饮一口红茶,然后将杯子搁回盘上。
「……原来如此。」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
「我一直感到不可思议,为何乱步先生会想要了解我的事……异常热心地接近我。起初还单纯以为是你身为记者的使命感所致,最近则开始隐约觉得实情并没有那么单纯。」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眯起眼睛端详乱步。
接着——
「乱步先生——原来是把我跟令尊在某些地方重叠在一起了。」
她的语气很轻描淡写。
「被世人视为恶人的我,你从我身上看到了令尊的影子,恐怕——你在内心某处还希望有天能证明我的清白,并且公诸于世。」
——乱步的脑中闪过一道像被雷劈到的冲击。
太阳穴在隐隐刺痛。
虽然有股冲动想要反驳——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看来被我说中了呢。」
沙绘加托着腮,嗤笑乱步的表情。
「你这个人还真好懂……」
——真的是这样吗?
自己把父亲与沙绘加重叠在一起了?
按住发抖的手,乱步开始回想。
仔细想来,至今为止自己的确都在积极寻找「沙绘加并非恶人的可能性」。虽然没有任何根据或原因促使他做出这种假设,但他以为自己是出于信念而这么做。
可是如果那才不是「信念」——只是因为自己将她与父亲重叠了的话……
仅仅因为自己也想像那位拯救父亲的记者——拯救某个人的话……
「我就实话实说吧,这种感觉很不愉快——其实你完全搞错了。」
横眉怒目的沙绘加继续说道。
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乱步露出这种表情。
「的确,这次被冠上的嫌疑是诬陷。但我依旧是个——恶人。犯下一次又一次『更严重的罪』,所以我和令尊不一样,事已至此我既无意让所有人知道真相,也不认为那会对谁有帮助。」
听她一句一句说下去,乱步也一次又一次感觉到遭拳头殴打的痛楚。
可是跟痛楚比起来……
「……『更严重的
罪』?」
突然冒出的这几个字——让他非常介意。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反问之后——乱步本能感受到现在自己越过了至今未能跨越的界线。这个问题肯定会——大大改变自己与她的关系。
「那么我就告诉你吧。」
沙绘加点了头,脸上表情像在戏弄什么似的开始说明。
「活人偶的身体虽是人工制造出来的——但依附在其体内的全是不久前尚为人类的魂魄。」
「……什么……意思?」
「用简单易懂的方式来说——活人偶过去曾是人类,并不是什么真实身分不明的怪物,而是跟我和乱步先生一样,都是在这个日本国内生活的人类。」
……乱步哑口无言。
慢慢真实理解到她这句话里的含意——感觉到全身冒出令人不适的汗水。
「其实在从卡斯提拉手中获得魔力之前,她就先知会过我这件事。活人偶便是被诱拐的人们转变的模样。由于人偶座事件的干扰,所以社会上并未加以报导这件事,但其实最近日本国内发生了一连串失踪事件。」
……乱步的确也听说最近频频有人失踪。
他还记得自己曾与臼杵谈论过这事件。
「换句话说,我——」
沙绘加注视乱步的眼睛。
「——在杀人。」
她的脸上浮现出嗜虐成性的笑容——乱步的背脊顿时冻僵。
「不管我是不是人偶座事件的幕后黑手——我都是个凭着自己的意志,遵从自己的欲求.杀了许多人的杀人魔。」
乱步向后退缩,沙绘加仿佛在节节进逼地继续说:
「如果这不叫恶人又该叫作什么呢?根据法律裁决的话,当然是有罪。从我杀过的人数来考虑,极刑是免不了的吧。哎呀,说不定比起人偶座,我更是个罪孽深重的恶人。活人偶杀害的都民人数与我杀害的活人偶数量——真不知道谁比较多呢。」
她看着乱步的眼睛说..
「而我……并不想从这个事实逃开或者躲藏,也没有打算美化自己的行动——我早就准备好接受符合自己所作所为的报应。」
「……」
沉默在房内降临——乱步发觉自己的手颤抖得非常严重。全身肌肉紧绷。
脑子开始发热。
然后——一个深深烙印在眼底的光景从他的脑海里复苏。
——从角害大楼的窗户坠落,在地面撞烂的活人偶尸体。
「我……」
乱步结结巴巴地说:
「我那天……在角害大楼……打倒了一只活人偶……」
「喔,是这样啊。」
「也就是说……我……」
感觉身体变得跟铅一样笨重的同时……
体会心脏深深往下沉的滋味的同时——
「……杀了……人?」
——乱步询问沙绘加。
「就结果来说是那样没错。」
沙绘加很干脆地微笑点头。
「乱步先生也夺走了曾经是人类的一条性命,不过那时候的乱步先生并不知道这项事实,跟我比起来数目也少得很。」
「问题……不在这里……」
手上的颤抖几乎接近痉挛的状态。
「不管怎样,杀了人的事实……都不会改变啊……」
身体的沉重毫无止尽倍增。
胸口感觉到似乎被刀刃刺穿的痛苦。
——他杀了人。
无论是不可抗拒因素或者正当防卫——自己都夺走了一条人命。
罪恶感简直就要压碎乱步的心。
可是——
「说得也是啊.」
——沙绘加「啊哈哈」地咧嘴大笑。
「不管再怎么挣扎,我们都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杀人犯』了。」
——她的表情实在太一如往常。
和嘲笑乱步时完全没有区别的笑容——乱步无法理解这点。
「……你为何笑得出来?」
乱步询问。
「犯下杀人这种……滔天大罪……不会被原谅的罪……为什么你还是镇定如常?」
——本以为终于能够理解她了。
觉得从恶人这个掩饰过头的表象的内面,找到能够感同身受的真心。
但如今沙绘加的话和她的表情。
完全将乱步隔绝在理解之外。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
沙绘加又好气又好笑似的摇摇头。
「我当然笑得出来啊,当然能够镇定如常啊,因为我可是——」
沙绘加的脸上再度扬起笑容。
「——一名恶人。」
「……恶……人。」
「如有必要就杀人,想那么做就杀人,这里头可没有一点后悔或者苦恼的成分喔。」
——她凑近乱步的脸庞。
「这个道理——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吧?」
——乱步总算理解了。
沙绘加真的是名恶人。
冷酷、残忍、真正的恶人。
什么也许能够互相理解,什么或许能够一同奋战——不过都只是幻想。
乱步一声不吭站起来,动手整理自己的东西。
「你有什么打算呢?」
坐到椅子上的沙绘加一面顺了顺衣裳,一面发问。
「……我要投降。」
乱步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做出回答。
「我无法……继续跟你待在同一个空间,我会尽可能说出实情,除了交由警视厅搜查之外,别无他法。」
「你以为会那么顺利吗?」
「不知道,也许我会被以杀人嫌疑问罪,就算如此,要我就这么待在这里,我办不到。」
「也是,那么就随你的心意去做吧。」
说完,沙绘加喝了一口红茶。
一副与我无关的神情之中看不到愤怒或者动摇。
「只不过我其实正在调查一件事,其结果可能会让这整椿事变得相当有趣……你没有兴趣等一等吗?」
「不……我要离开。」
「是吗。」
沙绘加微笑。
「那么,你就好好保重吧。不知道下次我们会在怎样的地方重逢呢……好一点是牢房,更正确来说——」
沙绘加挥手目送乱步离开房间。
「——应该是『地狱』吧。」
乱步没有对她的话做出回应——迳自走出宅邸。
只是她提到的「地狱」这个字眼不停在脑海中反覆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