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惠比寿的餐厅里,弦矢俊一郎和柚璃亚她们分别坐在不同张桌子,正等待着两位男性到来时──
茶木笙子刚刚才从位于神保町的旭书房下班,走到JR水道桥站,正要搭上刚好进站、开往三鹰的总武线普通电车。她要去新宿的烧肉店,和大学时代的朋友碰面。
旭书房是一间擅长战争书籍的出版社。虽然以战争书籍四个字简单概括,但其实这间出版社出版的领域非常广泛,从古代的源平合战到最新的两伊战争都有涉猎,书籍内容也是形形色色,从叙事讲古到写实历史一应俱全。不过最近几年的畅销书是《愉快热血的自卫队入门书》和卖得更好的虚构战争书籍。
前者从书名就能想像行文内容,后者则是以“如果那场战争的胜败颠倒过来”这个设定来撰写,一种建构在平行世界中的故事。举出像是“如果源平合战时,平家打赢了”,或者是“如果中途岛海战中日本获得了胜利”之类历史上的知名战役,假设要是当时关键胜负逆转,分析后代世界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当初这个企画多半是走详述历史而非小说的笔调,内容稍偏艰涩,因此只有一小部分读者能接受。后来更改为小说风格,变得让人能轻松阅读之后,销售额就逐渐攀升,转眼间就成为这间出版社的招牌企画。
一开始只有同时兼任其他企画的编辑与作者两人,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位责编和专属作者,建立了一个专门的编辑部。在这间出版社中成长为王牌部门。
从社名的“旭”字和发行书籍的走向来看,经常有人误会这是一间右倾的出版社,不过在公司内部,丝毫感觉不到这类思想。不分左派右派,对历史有兴趣的人士聚集的公司,正是旭书房。
不过茶木笙子不同。她从小就喜欢书本,想成为艺文类编辑,应征了好几间出版社,却只有旭书房录取她。就算顺利进入大型出版社,也无法保证一定就能接触到编辑的工作,就算能当编辑,可能也无法负责艺文类书籍。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应该要知足。总之先在这里累积编辑的经验,过一阵子再跳槽到主打艺文类的出版社吧──她将这个目标摆在心里,一直努力至今。
回想起来,她能从国中到大学都一心一意地投身于排球之中,多半也是因为她这种一旦决定目标,就会朝着那个方向勇往直前的个性。这性格即使出了社会之后也没有改变。在这间出版社的努力确实获得了回报,不知不觉中她从一个菜鸟成为中坚层级的编辑,在公司内也颇受好评。而且,她想要经手艺文类书籍的梦想,搞不好就快要在旭书房实现了。
因为采用小说笔触撰写的虚构战争书籍大受欢迎,公司内部开始频频出现该来认真开拓艺文领域的声音。话虽如此,艺文类书籍和其他领域不同,要成功十分困难。如果光是靠“果然还是推理小说才能卖吧”或是“现在社会流行吹起一股恐怖热潮”这类目光短浅的判断就轻易开始尝试,其下场在过去已有太多前车之鉴,不计其数的出版社都曾在企画开始不满一年就灰头土脸地宣告放弃。那些出版社的共通点肯定是,“只要出书就能卖”这种天真的想法。
虽然没有艺文类的经验,但从战前就存在、拥有悠久历史的旭书房,这次也如往常一般不下操之过急的判断。先整理有可能合作、作品拥有娱乐性的作家名单,以此为基础思考出版社独自的新系列,并同时暗地里着手进行交涉的阶段开始。
两年前,笙子也被选为这个新企画的一员。至今她从来不曾在公司内部公开表示“其实我想做的是艺文类书籍”,不过出乎意料地,这种事情周遭的人多多少少都能察觉。虽然不至于连将来的跳槽计划都被看穿,但如果一切顺利,搞不好在旭书房就能实现梦想了,笙子内心十分高兴。
笙子今年就要满三十五岁。她虽然拥有丰富的编辑资历,却完全没有和小说家打交道的经验,在现今出版界的低迷景气中,愿意雇用这种编辑的地方可想而知不会太多。如果能在老东家就实现梦想,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吧。
只是,最大的问题是作家名单。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一定要排进两、三位知名畅销作家才行,这样业务部也比较能够接受;不过,如果不能实际邀到作家写稿,那一切都不过是空谈。
畅销作家的工作计划通常都已经排满到好几年之后。短篇或随笔也就罢了,长篇幅的文稿根本不可能。不,就算张数不多,除非原稿主题刚好是作家本人热切想写的内容,否则对于没有交情的出版社或编辑的邀稿,肯定是直接拒绝。
然而,不管是旭书房或茶木笙子,都没有任何管道能和这些作家牵上线,只能从零开始慢慢累积人脉。
笙子先连络了一位在大型出版社艺文部工作的大学学姐。此举并非为了请学姐直接介绍作家给她,那样不仅把事情想得太美好,学姐也不可能答应。她另有打算,目标是为了潜入那间出版社的文学奖相关酒会。她暗自拟定的作战计划是,在酒会中主动跟自己看上的作家打招呼,之后再联系对方,表明想要碰面详谈,说明自家出版社的新系列和试探对方撰稿的意愿。
大牌作家自然是希望渺茫,但确实也有作家在这个作战计划下顺利谈定合作,因此她继续寻找其他在出版社担任编辑的大学学长姐,提出同样的请求。虽然内心暗自担忧这个举动会惹人嫌,但几乎所有人都愿意帮她。
“我不过是提供给你一个机会,接下来就要靠你自己了。”
曾经有位编辑在她真诚道谢之后说了这句话,或许其他学长姐也是同样想法吧。
“我有听过别人称赞你喔。说你绝对不会急性子地强迫对方,会仔细观察作家的情况,采取适当的态度应对,所以我也才敢放心帮你忙。”
听到对方这么说时,她心中不禁冒出冷汗。因为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受到别人的检视,而且那些讯息似乎还流通在各出版社的编辑之间。不过,仔细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就算同样身为编辑,她的立场可说是等同于身处在其他业界。
参加过好几场出版社主办的酒会之后,笙子认识了为数不少的作家。不过似乎有意愿参与旭书房新企画的几乎都是新人,再不然就是书籍销路不佳的中坚作家。不过,这也是早就预料到的情况。这些人之中谁能写出优秀的作品呢?接下来就要凭她识人的眼光了。
笙子认为大有可为的作家中,有一位宵之宫累。她虽然是荣获日本恐怖小说大奖而出道的作家,但作品销量总不见起色。可是,她写的小说真的能让人身历其境般地深深感到恐惧。她的作品甚至让笙子第一次真切体验到,什么叫作打从心底窜出寒意,让她浑身发抖。
只是,笙子也清楚她的小说并非主流大众取向。评选获奖作品《腐宿》的几位评审的评语中,也频频出现“文学性”或“艰涩”等字眼。不过在她身上,正是因为那一点表现出色而获奖。甚至还有评审说“在描绘那些极端超乎现实的怪异现象上,她偶尔显得艰涩的的表现手法,成功地赋予其真实感”,给予极高评价。不过十分讽刺的是,高评价并不保证作品一定能够畅销。
明明只要再多一些娱乐性就好了──
从获奖后的第一本《厄室》开始,《咒间》、《病窗》,一路阅读宵之宫作品的笙子,总是在心中嘀咕同样的抱怨。
维持宵之宫累的独特风格,并增添小说的娱乐有趣之处,绝非不可能的任务。
笙子将自己的想法──当然是在字斟句酌的情况下──明明白白地告诉本人。老实说当下宵之宫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不过后来收到她的电子邮件,上面写着“上次你的那个提案,我会积极考虑”,令笙子忍不住喜极而泣。
就在这个时间点,住同一栋大厦的井东佐江告诉她,摩馆市的无边馆要举办名为《恐怖的表现》的展览。还说佐江的弟弟铃木健儿在“关东特殊造型”这间造型美术事务所工作,因为平常也有接不少电影相关的案子,所以获邀参加这场展览的开幕派对,健儿可以带一名同伴前往,如果笙子有兴趣的话,可以帮她牵线。
笙子灵光一闪,立刻想到可以让宵之宫累代替自己去参加,她肯定会有兴趣。为了避免让她白高兴一场,笙子先请佐江向她弟弟确认这个方式是否可行,而她弟弟回覆完全没问题。连络宵之宫之后,她开心地再三向笙子道谢,甚至兴奋地叫喊着“我一定要去”。
井东佐江与笙子同属大厦住户组成的排球队。不过佐江是选手,笙子的立场则比较接近教练。成员身分形形色色,有上班族、家庭主妇和学生等,其中有过正规排球经历的,只有笙子一人,而且她国高中时还曾担任队长,自然就被推举为教练。因为有这层交情,所以佐江对笙子的工作和兴趣都知之甚详。
除了买蛋糕感谢井东佐江,笙子还利用这两年累积的艺文领域人脉,想尽办法弄到了《恐怖的表现》展览的媒体入场资格。
当天,笙子在无边馆与宵之宫累碰面、说笑时,感觉到合作大致底定。发现宵之宫已经有意愿动笔,笙子感到十分惊讶,而且她还说自己已经开始着手草拟大纲了,让笙子
心中满是感激。因为她描述的内容和至今作品相去甚远,让笙子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宵之宫正在构思的长篇小说,将不同于至今任何一部作品,走出新的方向。
两人约定好在大纲完成后再次碰面讨论,笙子就与宵之宫道别。一方面是因为她明白对方想要一个人慢慢欣赏展览,但更重要的是,展览内容让她感到不舒服。
说好听点是直接诉诸于人的五感……
这个展览带给笙子的感受,与其说是“恐怖”,更接近令人嫌恶的“恶心”。既然以“恐怖”为主题,想必会提供各种刺激,让观展宾客体验到五花八门的恐怖情绪,不过《恐怖的表现》这个展明显做得太过火,让人失去享受恐怖乐趣的心情。
似乎并非只有笙子有这种感受,逛过一、两个房间后就感到难受而决定离开的客人,并不在少数。
因此在达成当初的目的,和宵之宫累谈完话后,她也就无所顾忌地离开无边馆。但是,万万没想到之后居然会发生那种惨案……
笙子至今仍会突然陷入深深的自责。如果当初就算觉得讨厌也仍和宵之宫一起看展,搞不好她就不会被那样凄惨地杀害。更别说如果一开始没有邀她去看展,她现在肯定还活得好好的。如果没有在其他出版社的酒会上主动认识她,宵之宫累的作家人生就能继续走下去。
都是我的错……
因为我,不光是折损了一条人命,一位优秀作家或许能够流传后世的无数作品,也就这样消失了──这个念头时时刻刻折磨着笙子。
笙子花了超过半年的时间,才渐渐从沉重痛苦的懊悔中重新站起来。凭借着公司同事、上司和大学学长姐的鼓励,她才勉强将自己拉回正轨。虽说如此,内心当然未能完全放下,自责的念头常常突如其来地,如同巨浪般吞噬内心。这份懊悔,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
案件刚发生的那阵子,笙子经常做恶梦。几个月过后,最近又开始了。之前的恶梦几乎都和宵之宫累有关。就算她本人没有出现,梦中场景也会是文学奖酒会、作家演讲或签名会等,跟出版业界有关的情境。而且在那些场合,都会有人提及宵之宫过世的事,最后总是以笙子受到在场众人责难作结。几乎都是这类内容。
不过最近的恶梦不太一样。虽然内容没有之前那么具体,但梦境让人打从心底发毛。
她置身于一片漆黑的地方,虽然不晓得那是哪里,但搞不好是在无边馆吧。然而,无论怎么向前走都不会碰到墙壁。如果是在一栋建筑物里面,不管空间再宽广,只要一直走,总该有撞到墙壁、柱子或阶梯等障碍物的时候。那要说她人在野外吗?总觉得并非如此。人在室外的话,无论再微弱总是能感到有风流动不是吗?不过,完全没有那种感觉。
她勉强拖着脚步在黑暗中慢慢前进,突然觉得似乎有谁在盯着她看。那道视线让人浑身不舒服,她慌忙转身朝反方向前进。
哒、哒、哒……
结果这下身后传来脚步声,跟着自己。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尽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朝她逼近。
她惊慌失措地拔腿就跑时,突然飘来一股臭味。一开始气味若有似无,接着就变得越来越强烈,甚至刺鼻到令人作呕的程度。
这时她才终于发现,那股臭味是从前方飘过来的,她立刻停下脚步,屏息凝视着眼前如墨汁般无边无尽的黑暗,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牢牢地回望着她。感觉到那东西的存在,同时,一阵薰天臭气猛烈袭来。
那东西追过我在前方等着!
她赶紧又朝反方向逃走,边跑边留意那道视线、脚步声还有臭味。因为她不晓得潜伏在黑暗中的那东西,究竟在哪里。
嘶唰、唰嘶……
过没多久,开始传来如同窃窃私语般的声音。只是,完全听不清楚是在讲些什么。
嘶唰、唰嘶……
那东西越来越逼近了。笙子边逃边凝神细听。
哒、哒、哒……
追赶自己的脚步声还在,而且不光是这样,刚刚那股臭气也不断增强,背后那道锐利视线仿佛要刺穿身体般狠狠盯着自己,她顿时全身僵硬,完全没办法移动半分。
那东西,从后方朝着动弹不得的她步步逼近……
有声音在叫她……通常她会在这时候醒来,伴随着全身寒毛直竖的战栗感受,从恶梦中解放。
要是,就这样一直待在梦里没醒来的话……
光是脑海里浮现这个念头,她的上臂就爬满鸡皮疙瘩。自己肯定会在梦中遭到杀害。虽然每次都及时醒来,所以一切平安无事,不过要是有一次来不及清醒,那么现实里的茶木笙子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但是,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呢?怎么想都不像是出于对宵之宫累的罪恶感。可是又为什么老是觉得恶梦的地点是那栋无边馆呢?明明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为何自己会那样想呢?
在开往新宿的普通电车摇晃中,不知不觉间睡着的笙子,又再次遭到那个恶梦的折磨。
啊啊啊!
她在惨叫中惊醒。一意识到自己人在电车里的瞬间,立刻感到双颊如同火焰燃烧般丢脸,不过并没有人特别盯着她瞧。她以为自己肯定叫出声了,看来那似乎也只是梦境的一部分。
她不禁松了一口气,但心情又立刻沉到谷底。
好久没和学生时代的朋友吃饭,她一直满心期待今晚聚会的到来。自己终于恢复到可以和大家碰面聊天的程度了,她感到十分欣慰。
然而现在居然会在电车里梦见那个梦……
最近,一切似乎不光是发生在梦境中,有时她也会在现实生活里,感觉到那道视线、脚步声、臭味、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当然这应该只是心理作用,不过精神状况好不容易才正逐渐恢复,现在这是又要开始恶化的前兆吗?一想到这点,就令她十分沮丧。
不能丧气!
笙子帮自己打气,奶奶以前也总说“病由心生”。
今天晚上要彻底玩个痛快。
实际上,那天夜里她玩得可疯了。一开始当然是有点在勉强自己,不过后来就真心玩开了。现场只有感情最好的一位朋友知道宵之宫累的事,不过所有人都明白她最近因为某个原因过得有点辛苦。身边能有这样体贴的朋友,对她来说是最幸运不过的事。
吃完饭后,众人到卡拉OK续摊时,笙子的心情已经几乎像是回到学生时代一般。此刻的她甚至有自信说,这样一来明天起自己就没问题了。
至少一直到和朋友道别,坐上最后一班电车,在武藏小金井站下车,走过行人稀少的深夜归途时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