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九孔之罠 九 第一起命案

下一个人,俊一郎决定更改最初的计划──按照沙红螺叙述中出现的顺序──提早叫纱椰进来。既然这么多人都异口同声地怀疑翔太朗是凶手,不如把他调到最后一个,先听听纱椰怎么说。

看到推门走进来的纱椰,“原来如此”,俊一郎立刻懂了。

她的确长得很美,身材又好,看起来也十分聪慧,再加上她拥有的特殊能力,根本彻底推翻了“有一好没两好”这句话。

纱椰沉默地坐上沙发,脸上没有丝毫笑容,甚至可说是连一丝情感都不显露出来,只是直直望着俊一郎。

“我要开始用死视观察你。”

俊一郎也回到过往冷淡的态度,一开口就是这句话,而她只是微微点个头。

纱椰全身上下果然也出现了与其他人相同的死相。问她是否想知道结果,她再次微微点头,俊一郎便描述刚刚看到的事实。

那瞬间,她的神情略微产生了变化。就算事前做了再多心理准备,亲耳听见别人说明自己身上出现的死相时,难免还是会有情绪上的波动。话虽如此,她看起来并非恐惧或畏怯,而是其他不同的情感。一直要等到她开口后,俊一郎才终于明白那是什么。

“什么感觉?”

“咦……?”

“看见别人身上的死相时,你是什么感觉?”

纱椰好奇的似乎是死视对俊一郎造成的影响。

“……那要看委托人的类型,还有看到的死相种类,有可能会差很多。”

“但并不舒服吧?”

“当然。”

“会害怕吗?难受?悲伤?”

这样鲁莽的问法,令俊一郎心生不快。

“委托人领悟到自己死期将近,才来找我用死视观察的例子,几乎不会有什么感觉。”

回答时故意偏离她原本的问题,不过至少有回复了。

“那是因为当事者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吗?”

“大概。”

“我呀,在透视时──”

她突然讲起自己的事。

“有时候会感受到与那件物品有关的人们的各种思绪。虽然有一些是正面情感,但令人印象深刻的多半是相反的情况。”

听闻她的能力并非只是单纯的透视物体,俊一郎十分震惊。她居然还拥有接触感应这种能力,能够读取人类残留在物体或场所上的情感。

“不是每次。”

“要你透视的那个物品上附着的情绪很强烈才行吗?”

纱椰轻轻点头。

“不能发挥那项能力找出这次的凶手吗?”

沙红螺说自己失败了,雏狐也摇头,不过纱椰看起来十分好胜,感觉有机会听到不同的答案,因此他才刻意提问。

“没办法。”

她回答时似乎隐含着怒气。

“为什么?”

“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这个我懂,但为什么会失败呢?总有个理由吧。”

“我不会失败。”

看到纱椰气愤的脸庞,俊一郎首度感到──真漂亮。想必是因为她不再摆出一张冷冰冰的扑克脸,而将情绪直接展现出来了。

“因为黑术师出手干预吗?”

“那种不吉利的术者,是你专门负责的吧。”

她似乎有短短一瞬间的犹豫。

她难道知道什么关于黑术师的事情吗?

俊一郎不禁起疑,纱椰自从说出“没办法”后,整个人像是一直陷在一种情绪里。

愤怒……不对,是也像愤怒,但是其他的,既似愤怒,同时又更别扭的……

……屈辱吗?

果然是黑术师出手阻碍了吧?

沙红螺跟雏狐没有留意到,纱椰却轻易发现了,可是很遗憾又没有足以制衡的力量。纱椰虽是位出色的超能力者,也难以与黑术师匹敌。不过她抗拒承认这个事实,只好承受这份屈辱感的折磨。

就在俊一郎推敲这一连串的复杂心理变化过程时,纱椰又回到原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态。

“你认为凶手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她嗤笑一声。

“侦探先生,这次的案件很轻松吧?”

“因为凶手显而易见?”

纱椰摆出嫌麻烦的神情点头,俊一郎并没有将她的讽刺放在心上。

“我希望你能清楚说出名字。”

俊一郎锲而不舍地追问。

“翔太朗。”

她回答时露出真是麻烦死了的表情。

最后一位叫进来的,是目前已成为头号嫌疑犯的翔太朗。才与他碰面几秒钟,俊一郎便忍不住要苦笑,因为他给人的印象,真的跟沙红螺等人描述的人物形象没有分毫差距。

他的外表绝不算差,虽然一副少爷样,但那也能看成是出身良好的证明。尽管五官没办法胜过美少年阿倍留,给人的感觉至少也像是会出现在生活周遭的优秀青年……只要他不开口。

“哦……我听说死相学侦探要来,还以为会是个像死神一样的家伙咧,结果看起来很普通嘛。”

如果是侦探事务所才刚开张时的俊一郎,现在大概已经一脚踹开椅子站起来了。不过他现在已能轻松应付这种挑衅。

“你要是一边做牛郎一边猜客人的死期,一定会大受欢迎,肯定也能赚不少钱。”

就算翔太朗净说些蠢话,他也能左耳进右耳出。

“不对不对,客人应该会觉得忌讳,一个接一个走避,很快就落得众叛亲离流落街头的下场。”

无论是多么恶质的内容,他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忽视。

“所以你才会去当侦探呀。侦探这名称虽然讲起来好听,简单来说就是专门挖掘他人秘密的可耻职业。”

即使听见他对于死相学侦探这份“职业”的偏见,俊一郎也不会被激得火冒三丈。

“由这样的侦探来负责这种大案子没问题吗?应该没办法吧?在你哭着逃走之前,自己先撤退不是更好吗?”

就连对方严重的误解,俊一郎也能放宽心面对。换句话说,他的成长显而易见。

“交通费我可以拜托我爸妈帮你出啦。”

但是,当愚蠢到无可救药的白痴出现在眼前时,那些事自然都无关紧要了。

“是你吗?凶手。”

“……唉。”

翔太朗嘴巴半开着,整个人当场愣住。

“你说什么傻话,怎、怎么可能。”

原本吊儿啷当的他忽然怒气冲冲地反驳。

“你乱猜也要有个限度,而且你有、有证据吗?”

“你会这么慌张,就是因为你是凶手。”

俊一郎毫无根据妄下的断语,让翔太朗大翻白眼。

“太、太乱来了。你这种家伙根本没资格当侦探。”

“我要用死视了,行吧?”

他毫无预警地转变话题,翔太朗似乎有些跟不上脚步。

“喔、喔。”

不过,他还是点了头,俊一郎便开始观察他的死相。

“跟其他人一样。”

将结果告知翔太朗后──

“你也有用死视看那两个据说是会长及副院长的家伙吗?”

“他们是关系人。就连医务室的医师跟职员,我也都仔细确认过了。”

“所以出现死相的就只有院长跟主任,还有年长组喔?”

“对。”

“那我不也算是受害者吗?怎么可能是凶手。”

“那凶手到底是谁?”

“咦?这个……”

翔太朗说到一半,就闭口不语。

“意思就是──你完全不认为是有人从黑术师那里学到咒术,忍不住得意忘形,想把嫌疑嫁祸于人啰?”

“你、你在胡说些什……”

他还没说完,又像忽然想到什么似地。

“如果不是凶手原本就有能力,也没办法运用那位黑术师的厉害咒术吧。从这层意义上来看,我确实有可能是凶手。”

“哦,你承认啦。”

“不过这样的话,纱椰跟沙红螺也有很大的嫌疑。”

俊一郎稍感意外,纱椰还可以理解,倒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认可沙红螺的言论。

“没有其他人了吗?”

“最好有啦。其他都是些废物。”

“那我就把你、纱椰跟沙红螺三个人列为嫌疑犯──”

“等一下。”

翔太朗此刻才忽然惊觉。

“仔细想想,找出凶手是你的工作吧。靠问我们的想法来偷懒,不会太奸诈了吗?”

他终于找回自己一贯的嚣张态度,愤慨抗议。

“我说你呀……”

“结束了。”

“啊?”

“已经结束了,你可以回去了。”

翔太朗还想要嚷嚷,俊一郎只好叫曲矢进来让他闭上那张嘴。要对抗这位刑警凶恶的眼神,他还早了一百年。

确实有点怪。

俊一郎已经彻底明白沙红螺她们为什么会认为凶手是他,却同时又察觉他的性格不足以担当一名凶手。相较于过去黑术

师挑选的那几个凶手,他实在太没用了。

他不符合凶手的条件……

俊一郎自然也了解这项推理不够明智,可经验在告诉他事情不对劲。

还是内心阴暗面有机可趁的只有他呢?

无论凶手是自取灭亡或者遭到逮捕,黑术师素来都不会在意。但他一直以来都倾向于挑选聪明狡猾的人,应是为了让案件尽可能拖长。毕竟对他来说,游戏如果一下子就结束,那就不好玩了。

可是万一没有其他合适对象的情况下……

黑术师或许认为最要紧的是引发案件,才会勉为其难地起用他。

“喂,怎么样?”

曲矢走了进来。

“用死视观看后,有出现死相的人是海松谷院长、海浮主任、沙红螺、雏狐、火印、阿倍留、看优、纱椰、翔太朗这九个人,由此可见,九孔之穴能够成立。”

俊一郎说明到这里,才迟来地发觉这次死视过程中,有件事让他有点在意,不过──

“你还好吧?”

曲矢如此询问,他明白是在问自己的身体状况。

“嗯,没事。”

“这次虽然人数满多的,但不像六蛊那件案子时,你是接连观看没有休息,才没有造成太大的负担。”

“嗯,应该是,只不过──”

他正想提出自己在意的问题点时,曲矢却抢先一步。

“所以凶手是谁?你心里有底了吗?”

俊一郎没辙,只好告诉他目前翔太朗的嫌疑很大,同时也一一说明了方才在接待室里察觉的各种疑点。

“那个小鬼不足以当凶手这点,我懂。”

曲矢同意他的看法,又补上一句。

“只是那小鬼最可能成为凶手这一点,我也能懂。”

“为什么?”

“他就算跟其他人待在一起,也老是落单。就连那个阿倍留,他哥火印不在时,虽然也是孤零零的没错,但总有人去关照──”

“等一下!”

俊一郎慌张打断他。

“该不会所有人现在都聚集在同一个房间里吧?”

“没,他们在餐厅。”

俊一郎立刻丢下曲矢,拔腿奔出接待室。

他用最快的速度冲过走廊,却搞错了转弯的地方。他感到现在连这种些微的时间浪费都不能容许。他心想自己也太过焦虑了,可担忧分毫没有减少,反倒越来越强烈。

他终于抵达餐厅,推开门冲进去,里面所有人全都转头望向他。

那里除了身上出现死相的九个人之外,还有绫津瑠依会长跟仁木贝副院长,总计十一个人。还有四位黑搜课的搜查员正看着关系人,其中也有唯木与城崎的身影。

俊一郎一眼扫过餐厅,迅速掌握住有谁在场。

“立刻离开这里!”

他扬声大喊,挥舞双手想将所有人都从餐厅中赶出去。

“像这样全都聚集在同一个地方……”

就正中凶手的下怀了。他急忙出言提醒时──

“啊……”

沙红螺蓦地站起身,发出呻吟。

不会吧。

就在连忙奔来的俊一郎眼前。

“啊啊啊啊……”

她发出好似惨叫又像哭泣般的声音,微微敞开的嘴角流下一条细丝般的鲜红血液。

怎么会这样……

俊一郎震惊到停下所有动作,他的视线紧紧盯着正前方,沙红螺的身体剧烈摇晃,眼看就要倒在地上了。

“危险!”

她旁边的仁木贝大喊,慌忙伸出双臂,才没让沙红螺摔倒在地。可是他的表情霎时绷紧,又转为凝重。就在用右臂撑住她的身体,并伸出左手轻轻查探后颈之后。

“……她过世了。”

仁木贝轻声说,他低沉的声音在餐厅内空虚地回荡着。

“当然还要请医师仔细诊断一下,不过……”

其实完全没有那个必要了。他似乎想要这么说。

“怎么会……”

随之响起的只有俊一郎脱口而出的低语,再没有任何人开口。

……结果还是没能拯救委托人的性命。

凶手居然这么快就行动了……

双重打击令他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

“总之先将她搬到地下室。”

瑠依平板的声音忽然传来。

研究所的地下室有一座“核子避难所”,不仅能阻隔放射线,还能排除外界的各种威胁。俊一郎事前听过说明,只要进到那间避难所,还能防范窃听跟透视。

瑠依曾说过会暂时用那里作为灵堂,这种处置方式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不会太冷淡了吗……俊一郎忍不住埋怨。

再更悲伤一些,或者再更愤怒一些不行吗?

俊一郎的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四周,雏狐和看优两人果然脸色发白。只是她们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哀伤,更像是十分不安,再多的则是恐惧。

毕竟下一个可能就轮到自己了。

这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一想到她们跟沙红螺的交情,又令人不免感到太过无情了。

其他人的反应不容易分辨,既像受到巨大冲击而失去表情,也像克制着自己不能轻易地将情感显露出来。

不,只有翔太朗不同。

只有他貌似在忍着嗤笑的冲动,这应该绝非个人偏见。虽然不晓得他是因为看到沙红螺牺牲打从心底觉得“活该”,还是因为他是真凶,正因咒术成功而暗自窃喜。但无论是哪种情况,他一点都不为沙红螺过世感到难过,恐怕是不争的事实。

俊一郎看着搜查员在仁木贝的引导下,将沙红螺搬运至地下室。

“为什么会把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

俊一郎语气激动地质问曲矢。不过他有先将刑警拉到餐厅角落,避免让其他人听见。

“并不是特别把他们聚集在这里,而是原本等待的场所就在这儿。”

“那死视结束的人就先──”

俊一郎说到一半,才突然想到一件事。

如果放大家回家,就很难执行护卫工作。而且曲矢肯定也没料到凶手这么快就出手了,实际上,俊一郎也同样掉以轻心了。

“今后的警备工作该怎么安排?所有人的死视都结束后,总该来讨论一下这件事了,才会先让他们都照原样待在餐厅里。”

对于似乎注意到问题所在的俊一郎,曲矢这么说明。

“这一点我知道……”

他表示理解,语气却难免带着埋怨。

“你已经知道这次的咒术是九孔之穴,还有邪视的事了吧?”

“会从嘴巴流血的……那个?”

听到这种白目发言,俊一郎差点就要发火了。

“我们现在可是没能阻止黑术师的咒术,眼前出现牺牲者了。”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

“知道的话,为什么没有事先考虑到邪视的危险性?像这样把所有人都聚集到一起,不就像在大方邀请凶手请尽量施展邪视吗?”

“所以我刚不是说了,要讨论今后的警备──”

“黑搜课的搜查员人数不会太少了吗?出现死相的有九个人,再加上会长跟副院长就是十一个人。可是曲矢,即使算进你搜查员也只有五个人。”

“我说呀。”

曲矢的声音低沉而威吓。

“黑搜课的职责是逮捕黑术师。不对,不可能将他送上正式的法庭,应该说是抓起来。不管怎样,总之就是要打倒他。是因为这个目的,才会在暗中建立黑搜课的。”

“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由于黑术师直接在这里现身的机率很低,所以没办法派出大量搜查员吗?”

“喔喔,你偶尔还是听得懂人话嘛。”

开什么玩笑──俊一郎简直要大吼了,心里暗暗震惊。

大约距今一年两个月之前,那位容貌不输偶像明星、名为内藤纱绫香的女性造访了弦矢俊一郎侦探事务所。她正是开张后的第一位委托人,拜她所赐,俊一郎才会卷进了入谷家的连续离奇死亡杀人案。

每次不可思议却又不值一提的现象发生后,必定会有人过世。在那起难解案件的漩涡中,俊一郎为了找出真相拼尽全力。可是线索不够,为了解开谜底,需要更多样本。

也就是需要……有更多人死去。

当时的他毫无疑问是希望继续出现新的牺牲者的。在他心里,完全只将那些受害者看作是能够帮助破产的一个线索。

……真是太差劲了。

不过他在入谷家案件后,接连参与各种与死相有关的案子,不仅成为更有实力的侦探,自身也同时获得了成长。他渐渐开始坚信,不光是委托人而已,保护所有关系人的性命,也是他这位死相学侦探的职责。

在与曲矢对话时,当时极度自我中心的骇人思维在脑海中复苏。

正因如此,他没办法接受曲矢这么说。简直就像看见了过往的自己,忍不住一肚子火。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成为黑术师手下的牺牲品,这也是黑搜课重要的使命不是吗?

红螺在嘴巴流出鲜血前,好像瞥了自己一眼……

俊一郎的这种感受很强烈。

她是领悟到自己即将因咒术而失去生命,抢在最后一刻向他求救吗?还是明了自己已经回天乏术,希望他一定要帮忙报仇呢?

不,或者是……

想跟他说“对不起”,把他拖进这么恐怖的案件里。不知为何,俊一郎总有种感觉,明明她就快丧命了,却还在担心身为侦探的他。

然而,俊一郎却什么都没能做到。黑搜课的搜查员也是。然后曲矢还讲了那么过分的话。

只是心里虽然愤慨,俊一郎依然非常清楚,黑搜课这个特殊组织存在的意义在于歼灭黑术师。曲矢说这件事才是最优先的,他确实无话可以反驳。

不过,这样真的好吗?

如果是新恒警部,他一定会……

这个念头一浮现脑海,俊一郎再次体认到新恒会在这场战役中缺席,一股寒意冒上心头。

情况实在不对劲。

自从在侦探事务所跟曲矢谈过以后,那句意味深长的“新恒不在”就一直梗在他心头,此刻他的怀疑又萌芽了。

“你找新恒警部过来。”

“我一开始就说过他不在了吧。”

“现在有人丧命了。我想要询问黑搜课的负责人新恒警部的意见。”

“这次的负责人是我。”

从曲矢的性格来看,他会在这时展现执拗的一面也不奇怪。可是不知为何,俊一郎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单纯。

新恒警部到底人在哪里?

为什么曲矢要隐瞒这件事呢?

如果只是我自己想太多就好了……

明明黑搜课的搜查员们──还有虽是孽缘却真心信赖的曲矢──就在身边,此刻俊一郎却感觉自己仿佛是只身在对抗黑术师,内心充满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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