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十九年,夏季,夏之里。
艳阳高照大地,翠绿山林飘荡着绿叶的芳香。
璀灿花朵歌颂着生命,蝴蝶在空中飞舞,诱惑着人类。
夏天代行者的季节来临了。
几个月前还是寒冬的里,如今彻底换上了夏衣。
瑠璃与菖蒲结束这一年的夏天显现旅程,回到了里。
——好久没见到他了。
十八岁的菖蒲为了见自己的未婚夫,准备外出。
菖蒲穿上了配合季节的衣服,夏季感十足。
全新的洋装搭配刚买的女鞋,手里提着编织包。
妹妹瑠璃看见姊姊打扮得比平常用心,缠着她问为什么出门,菖蒲编了个煞有其事的理由就逃了。
玄关的门一开,眼前立即迎来刺眼的阳光。
也许是因为不久前仍过着驱走冬日、迎接夏日的日子,她还不习惯户外阳光灿亮的景色。
或许哪里还有未融的雪,她不自觉找起那寂寞冰冷的冬季残骸。
——今年冬天也是一样顽固。
近年来,冬天一年比一年严寒。在冬之里遭到绑架的春天代行者至今依然杳无踪影,失去她的冬天代行者寒椿狼星,其哀伤也表现在季节上。
狼星像是借由带来季节的行为,填补丧失雏菊的空虚,冬天的时期足足有平常的两倍之久。
由于冬天一夕之间转变为夏天,许多人因季节变化的冷热温差饱受折磨,甚至引发了气象病的流行。
依据四季代行者的传说,过去只知道冬天这个季节的大地,忽然得到春天的温暖,哀叹起严冬与暖春的季节交替。
大和人民现在可说是有了亲身的体会。
——希望花叶大人安好。
现在夏天等于替代了春天,只是这样终究行不通。
菖蒲由衷祈祷没有见过面的春神能平安归来。
她想着想着,走到了目标的那条小路。
她掩人耳目,藏身在杂树林里。确定没有人看见自己后,她又走了起来,前往未婚夫等待的地方。里四周环绕着苍郁树林,一旦进入里面,不论是人是兽都会与绿意融为一体。虽然不是在做什么坏事,但菖蒲不自觉蹑手蹑脚地行走。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公开,她不得不躲躲藏藏。
——这算是幽会吗?
光是这么想,她就觉得心慌意乱。
发现隐藏在树林间的那辆车后,她小跑步上前。
与未婚夫久别重逢,她不由得脸红心跳。只是——……
「什么,你还没说吗?」
未婚夫知道菖蒲还没有将两人的关系告知瑠璃后,语气显得很错愕。
一上车就听见这句话,菖蒲忍不住呕气。
——我也不期待会听到什么甜言蜜语。
但说法起码可以再委婉一点吧,她朝气质斯文的未婚夫提出了抗议:
「连理先生……事情没那么简单。」
「总是比代行者护卫官的工作简单吧。」
连理捉弄似的戳了戳菖蒲气呼呼的脸颊。菖蒲的脸颊马上又气得鼓了起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这样对待四季代行者护卫官叶樱菖蒲。
「菖蒲,你太怕瑠璃了。」
菖蒲也只容许他态度这么放肆。
「你听清楚了,留意主人心情是护卫官的工作,因为她用心地显现季节。我怎么可能特意挑在显现的旅途中,说出会伤害她的话来。」
「别生气嘛。啊,我忘了说,今年也感谢你们显现夏天。」
「……」
「因为有四季代行者叶樱瑠璃大人与代行者护卫官叶樱菖蒲小姐,以及各位相关人士,为大和带来了夏天。仅在此代表夏之里,管理里医局的老莺家致上谢意。」
连理虽然在菖蒲面前表现出轻浮的态度,不过基本上个性成熟而且温柔。
「……老莺连理先生,感谢你的慰问,希望你能迎来美妙的夏天……」
菖蒲气呼呼地说完后,连理像是为了平息她的怒气,微笑着说了起来:
「繁文缛节到此为止……对不起喔,我知道把这件事告诉瑠璃没那么简单,谢谢你在显现之旅后那么累了,还来和我见面。」
「……」
「不要再生气了嘛,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在他心中,菖蒲究竟占有什么样的地位?
菖蒲不知道,但至少对她来说,他有无可取代的重要性。
当时她还不晓得,这个人会是拯救她的人。
说到两人的相识,要稍微往前回溯一段时间。
叶樱菖蒲十六岁时,因为对身边所有事物都感到厌悪,从里逃了出去。
她没有事先规划,完全是一时冲动。
当时的菖蒲烦恼着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各种事情,诸如与主人——也就是双胞胎妹妹瑠璃的应对方式:代行者护卫官的工作摧毁自己人生、随侍在妹妹身边、妹妹却没有帮助自己等等,与其说她烦恼的是生活,更正确来说是烦恼整个人生。
双胞胎妹妹瑠璃也正面临问题,至于她的烦恼,则是来自婚事进展得很顺利。在只想与姊姊共度的人生里,有外人正准备介入。她后来很满意这樯婚事所安排的对象,不过这个时候的 她还没有这种想法。瑠璃是靠着菖蒲才有办法进行神的工作,有关自己婚姻的大小事都是她烦恼的来源。再过几年,最爱的姊姊就会离自己而去,内心的不安转为暴躁,变成了对周围事物的反抗。
瑠璃的反抗自然一股脑儿地全发泄在菖蒲身上,最终导致菖蒲的内心受到创伤。
菖蒲想着『我累了,我想消失』。
菖蒲有过于强烈的责任感,这个特质有好有坏。她总是在协助别人,没有想过自己需要帮助。她的立场的确很可悲,只是因此出走的行为还是过于草率,毕竟她知道这么做,造成的将是她不乐见的结果。
首先,是这么做会害瑠璃哭。
菖蒲为人生感到苦恼,但她并不是讨厌瑠璃。
第二,菖蒲对自己的肯定,是来自身为瑠璃姊姊的立场。
换句话说,逃离护卫官的职位,等于往自己的脖子套上绞索。
自己可以胜任神的姊姊这个地位,是菖蒲的存在证明,也是唯一可以从他人口中得到的肯定。
逃离护卫官工作是在加害自己,做出符合他人期待的行为则是自我保护。况且她也知道,就算放弃职务逃走,里还是会派人追来,带她回去。
逃家后,瑠璃会有多么悲伤,长年建立起来的信任也会瓦解,人们对她失望,自己将遭到难以忍受的斥责与侮辱——她能轻易想像这一切。
她的出逃只是悲哀又愚蠢的逃避。
至于刚取得驾照的菖蒲骑上机车,冲过山林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曾是个愚蠢孩子的少女在冲出里后,机车马上就没油而熄火了。
她手足无措、茫然地杵在山路时,后来成为她未婚夫的老莺连理碰巧开车经过,伸出了援手。因为他帮忙保密,菖蒲逃家的事实没有人知道。连理保护了菖蒲的人身安全,也守住了她的名誉。
「果然只能由我亲自出马,请她把姊姊交给我。」
那一天,他救了菖蒲。
「连理先生……」
这就是他们迅速拉近距离的起因,说浪漫或许的确很浪漫。
这件事成了菖蒲人生的分歧点。她有了帮助自己的人,以及倾诉烦恼的对象,而她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因为有连理这个心灵支柱,菖蒲受创的内心重新振作了起来,她又能继续担任瑠璃的姊姊。
也是由于这样,菖蒲与连理自然而然便订下了婚约。
「不,请连理先生出面是最后的手段……毕竟不知道瑠璃会做出什么举动。我们的婚约得到了父母的认同,不过妹妹才是最大的难关。光是我至今一直隐睛你这个人的存在,恐怕就会触怒瑠璃。话虽然这么说,我已经想像得出她大发雷霆的模样了……」
菖蒲在连理面前会抬不起头来,也许是因为那次解救她的戏码。
「她会对我做出什么事吗?」
「嗯,像是派出狗来攻撃的程度……不过,我绝对会保护你。」
——我不想害他更失望。
她会这么想是有原因的。
事实上,山上的相遇并非菖蒲与连理的第一次见面。
尽管菖蒲不记得了,但其实他们在更年幼时,有过称不上交流的交流。
当时的情形深埋在幼年时的记忆之中。
有一次,父母带她们去赏花,父母离开菖蒲身边的期间,连理正巧在附近,菖蒲因此和他有过简短的交谈。另外还有一次,里举办小型的祭典,姊妹俩走在一起时不小心碰撞到连理,造成他的麻烦,大概都是这种程度。他们小时候在里里面接触过几次,就只是这样。
虽然只是这样的小事,菖蒲忘记了,连理还记得。
连理发现束手无策的菖蒲时,马上想起她是『那个孩子』。然而,菖蒲把他当成来路不明的可疑分子,摆出了失礼的态度——在那次的救援里,有过这
么一段苦涩的回忆。连理解释两 人并非第一次见面时,显然很失落。
「……这样看来,我死定了吧,对方可是能够使役所有生物的夏天代行者大人。死定了……」
「我、我不会让你死的。」
尽管沮丧,不过因为连理知道她小时候的模样,便试图以年长者的身分保护她,而他的宽宏大量也拯救了菖蒲。
「呵呵……我的死因是姊控啊。」
连理哈哈笑着,咕哝着说真伤脑筋,可是看起来并没有真的觉得烦心。
「连理先生,这一点也不好笑。」
菖蒲不满地噘起嘴说。
「抱歉。万一真的演变成火爆场面,我会坚持『请将菖蒲小姐嫁给我!』,你也要帮我说话喔。」
「我知道……再说,受害的恐怕不会只有你而已。」
菖蒲这时候并未小看婚讯对瑠璃造成的影响。
只是,她的确该把事情看得更严重一点。几个月后,菖蒲安排了一个场合介绍未婚夫,让瑠璃知晓这位婚约对象的存在。瑠璃震惊得当场大哭,抗拒的反应导致神通力发动,整个里的动物因与她的精神呼应而陷入恐慌,随处肆虐。
结果动物们经过整整三天才终于镇定下来。之后,瑠璃拒绝与里的所有人——包括菖蒲在内——对话。怒不可遏的妹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在春天再度造访大和,春天代行者花叶雏菊融化她内心的冰雪前,展开了长期的罢工行动。
「有那么可怕吗?」
连理看待这件事的态度比菖蒲不以为意得多。
「就算是在这个时候,我也能轻易想像出她会哭喊得多厉害……」
他们现在搭乘的这辆车,之后也会因为瑠璃的怒气受到鸟儿激烈的粪便攻撃,整辆车变得惨不忍睹,令连理露出有如世界末日来临的表情。
「呵呵……菖蒲真受欢迎呢。」
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不好笑。你不懂事情有多严重吧,我和你的婚姻可是会引发风暴的!」
菖蒲生气了。他像是觉得很有趣,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泪水。
「哈……真好笑……不过只要克服这个难关,就能自由了哦?」
「……这……」
「我们一起离开衣世,在帝州购置新居,展开梦想的都市生活。我会进入四季厅相关的医疗设施,你的话……应该就是去四季厅吧?虽然多少会受到监视,而且还是有报告义务……至少不像这里处处受限,到时候我们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
他说着,语气里充满了希望。
「『离开里,获得自由』的心愿……就快要实现了,再努力一下吧?」
「……好。」
「话说回来,虽然是我的提议,随着结婚日子接近,我总觉得害怕了起来……要是你不在,瑠璃真的不会有事吗……」
「至少生命不会有危险,父母有安排了。」
连理纳闷地歪着头。
「虽然说也要瑠璃可以顺利结婚……」
「那是有益的婚事吗?就像我们的婚姻……」
「……对。」
「不过……瑠璃在未婚夫面前骑着鹿逃走了吧?她有办法结婚吗……?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笑到肚子都痛了,可是仔细想想,那位未婚夫也真是可怜。居然讨厌我到骑鹿逃走的程度……说不定对方会这么想。如果你对我做出这种事,我一定会很难过……他们真的能携手共度往后的人生吗……」
「瑠、瑠璃最近没有再逃了……好像也拉近了和对方的距离。我一开始也不信任那个人,只是……父母是认真地为瑠璃着想。」
「是吗?也就是说,对方是适任夏天代行者护卫官的人选吗?」
菖蒲点了点头。因为瑠璃一再逃避,婚事很难说进行得顺利,然而菖蒲并不反对这门婚事。
因为这场婚姻也可以说是种保护瑠璃的方式。
「我最不放心的,是我的继任者能不能保护瑠璃。」
「……嗯。」
菖蒲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似乎也明白。
「毕竟功能有所缺陷的代行者可能会遭到『替换』。」
菖蒲说着,心情十分沉重。
所谓的替换,也就是杀害当代的代行者,改由新代行者就任。
由于有新任代行者结束修练前季节中断的缺点,除非有重大状况,否则不会发生这种情形,但不能说绝不会发生,毕竟历史上实际发生过这种事。会发生替换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四季代行者犯下某种罪行,以判刑的形式执行替换。
另一种情形,是卷入里当中的权力斗争,或是感情纠纷、怨恨与仇恨这类在一般民间也会发生的问题,因而无可避免地遭人痛下杀手。
由于会导致季节消失,原本里应该尽全体之力阻止替换这种行为,只是也有人认同这是正确的做法,他们秉持的是一旦系统出现异常就该换掉——这种相当合理的思考方式。
四季代行者即使死了,也马上就会诞生下一任的代行者。
可以交替,所以进行替换。
至于代行者遭到替换的风险,不仅限于夏之里。
虽然这时候的菖蒲还不知道,后来她从春天代行者护卫官姬鹰樱那里听说,春天代行者花叶雏菊也同样面临过替换的危险。
四季代行者是现人神,是受到崇祀的人物,是隐匿的贵人,不过主要还是『祭品』,讲究 的是『功能』。菖蒲会压抑自己的想法,持续说出『瑠璃,我想看夏天的风景。』,背后原因也是为了防止替换。
无法发挥功能的四季代行者,不只是里,连世界都不需要。
「你觉得那位婚约对象没问题的根据是……?」
菖蒲听见这个问题,尽管说来伤心,还是解释了起来:
「那个人比我更强,在里举办的武术大会中从没让出过优胜的位置,直接进入名人堂…… 如果和那个人结婚,就不用担心了……」
「……那个人有什么经历?」
「我没办法说得太清楚,不过那个人要是会败下阵来,那就是瑠璃以及其他护卫全部阵亡的时候了。」
「比你更强的……最强……?那真的是人类吗……?」
「那个人可以说是杀人武器。」
既然你这么说,可见是相当厉害的人物——他佩服地道。
「毕竟是君影家出身。」
「喔喔!这样啊,那个人姓君影啊。」
「对。」
「……原来是负责里内警备的君影家公子,由他担任护卫官确实令人怀抱期待。就巩固地盘来说同样是不错的选择。双方结婚之后,那些地方人士便很难出手,你父母也挺有一套的。」
这种攸关家族势力的婚姻问题,很难分辨是不是最佳的判断。菖蒲听见他的感想,再次确定父母做的是正确的安排。
「瑠璃以前很讨厌显现夏天,造成了周遭人士的困扰……现在她不再是遭到里敌视的问题儿童,不过万一卷入里的势力版图之争等等,她有可能在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地方受到危害。虽然也许是我多虑了……不过我希望瑠璃可以和实力坚强的人结婚……」
连理嗯嗯点头。
「毕竟你是瑠璃的护卫官,又是她的姊姊,当然会担心。不知道瑠璃是否明白你的心情。
我们大多是相亲或是策略婚姻,如果能想成这么做不是为了家族,而是为了自己,会比较容易接受……在自由恋爱的时代,这种做法……其实根本就落伍了……不过里是异质的存在,最好是和能保护自己的对象在一起,尤其女生更是这样。不会有人说……不用结婚也没关系这种话……」
「我和父母都向瑠璃解释过,她也慢慢能理解了。」
「这样啊……希望能够顺利,要是能顺利就好了。」
他感慨万千地说,菖蒲听着,感觉胸口涌过一阵暖意。
「谢谢你。」
四季代行者的血族,注定只能过着不自由的生活。
他们只能在狭小的框架里,找寻自己的幸福。
因此连理那句『希望能够顺利』,她听了格外开心。他是真心希望瑠璃能够幸福,同样重视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
连理的体贴温暖了菖蒲的内心。
然而,她尽可能不露出开心的表情。
「唔……我们扯远了。讨论婚礼之类的事情,要在哪里开会?」
「不是开会,是讨论,要说讨论。虽然位置有点远,但我找到一座不错的庭园,我们可以在那里散步聊天。你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今天出来也是为了让你转换心情。」
菖蒲按捺住内心的喜悦,心想不可以受到他的贴心影响。
「其实在附近随便找个草丛……」
「又不是小孩子在说秘密。」
「可是……」
菖蒲由于某个理由,无法轻易接受他的温柔。
——不能太接近他,因为我们之间没有爱。
叶樱菖蒲与老莺连理,这两个人的婚姻存在着算计。
连理是夏之里名
门的次男,正烦恼着如何拒绝父母安排的婚事。
菖蒲是夏天代行者护卫官,希望可以借由结婚离开职位,度过自己的人生。
他们都对自己生长的地方感到窘迫,想要逃离拘束。
然而,想要在管理着血族的里赢得自由,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最大的反抗,顶多只能选择不会束缚自己的对象为人生伴侣。
所以菖蒲与连理为了得到自由,彼此利用。
他们会结婚,会住在一起,不过就仅此而已。在对家族与里证明已尽到义务后,他们就可以各自过起喜欢的生活。
他们一再互相确认不会束缚彼此,最后决定合作。
这正是所谓的契约婚姻。爱上不喜欢自己的契约对象只会徒增麻烦,他们必须永远是利害关系一致的合作伙伴。
不过,菖蒲有好几次难以掌握与他之间的距离,甚至需要这么告诫自己。
——我们只是共犯。
她爱上了他。谁有资格谴责她的爱恋呢?
孤独的少女除了家人以外,第一次遇见可以谈心的对象。
他正如同在严寒夜里递给自己的一条温暧毛毯。
她责任感强烈,不愿意叫苦,却能在连理面前表现出年轻女孩的一面,尽管仍有克制,但可以向他撒桥。从她过去的行动,可以看出『夏天代行者护卫官叶樱菖蒲』有多么需要这样的时间,因此她会坠入情网一点也不奇怪。虽然并不奇怪……
——怎么会这样。
不过本人十分疑惑。成为护卫官的这几年,菖蒲过着以瑠璃为中心的生活,恋爱对她来说遥不可及。笼中鸟不知情为何物,恋爱不在她的计画之内。只要能设法逃离里的枷锁都好,结婚只是一种手段,这一切本该是冷静而且合理的判断。
——我喜欢上他了。
笼中鸟恋爱了。那不是激情的爱恋,而是静谧的暗恋。
——他最好别跟我结婚。
爱意渐浓后,她出于喜欢的心情,希望对方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们这么做是错的。
如果要问正不正确,两人的结合的确是种错误。
然而,现在说这种话已经太迟了。真要说起来,促使这种情况发生的不是别人,正是菖蒲。
『……我想成为不一样的自己……我想要自由……在里的生活好苦……』
那一天,在决定逃出里的那天,菖蒲哭着向连理这么说。
在山路进退不得,得到帮助,丢脸又哀伤,各种情绪使她溃堤了。
她将无法向人倾诉的心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她一直想要有人听自己说话。
诉说这样的生活如何痛苦,诉说讨厌这样的人生。
尽管他们在几分钟前还是陌生人,但他没有无视菖蒲突如其来的坦白。
他温柔地劝导菖蒲,我们这些四季代行者后裔很难得到真正的自由,同时也帮她想有没有什么方法。他在思考过后,提出了一个建议。
『我……我正想拒絶家人安排的亲事……而且我也想得到自由,想和可以一起为这个目标奋战的人结婚。换句话说,这与恋爱无关……虽然是种计策,不过我们能不干涉对方的生活,
支持对方的行动,成为朋友……这种方式……你觉得怎么样……?』
他听见菖蒲内心的哀鸣,邀她与自己合作。
『虽然得欺骗大家,不过你愿意……和我假结婚吗?』
他对她说,我们可以一起得到自由,成为伙伴互相支持,你愿意和我一起努力吗?
虽说这么做对他也有利,起因还是出于对菖蒲的同情,这一点无庸置疑。
——正因为如此,我们最好不要履行这桩婚约。
现在的菖蒲忍不住这么想。
她瞥向连理,他正在等待菖蒲的回应。
菖蒲没有打算答应他前往庭园的提议。
「那么好的地方,不应该是和我……应该和你真正喜欢的人去。」
她这么说是为他着想。连理听见后,神情明显很失望。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话像在责备菖蒲,令她感到一阵心痛。
「因为……如果之后你想和其他人去那里,和我的回忆不会很煞风景吗?」
——这么做是为了连理先生好。
菖蒲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我喜欢上你,你肯定会觉得麻烦。
她忍住想耍一吐而快的心情。
——因为你想要的是演好自己角色的女生。
所以说,两人没有必要建立起好交情。
菖蒲的理论在她内心很合理,只是不适用于连理。
他哀伤地垂下了眉毛。
「我不这么觉得……」
「到时候你就没办法带着新鲜感约会了,还是保留下来……」
「不要这么说,我想跟你一起去……」
他语气阴郁地回应。
——怎么办,该不会惹他生气了吧?
在菖蒲不知所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时,他又说了一次『走吧,我们一起去』,语气里流 露出不由分说的强硬。
「好……就听你的吧。」
这就是爱上人的弱点,菖蒲无法拒絶连理的要求。
后来两人还是决定由连理开车,去那座庭园。
说起来,他们可以共度的时间极为有限。
黄昏射手朝天空射箭拉下夜幕前,她必须赶回家里。
连理考虑到菖蒲的门禁,带她来到附近山林的巨大庭园,开车来此不怎么远,有数百种花朵争妍斗艳。
「哇啊……好壮观……」
夏天花朵的强烈芳香扑鼻而来。
「你喜欢花吧?」
连理试探着询问,菖蒲一脸兴奋地点着头。
「喜欢……」
「太好了。我就觉得你一定会很高兴。开心吗?」
「开心……」
连理看见菖蒲开心的样子,也露出了欣喜的微笑。
连理与菖蒲有个共通点,他们都是愿意为爱献身的人。
菖蒲因为自己的名字来自夏天的花朵,喜欢所有的花。
尽管她没有印象,不过自己可能在他面前提过喜欢花。未婚妻拖着疲惫身躯从夏天显现之旅回来,他思考着可以带她到哪里放松心情,深思熟虑过后挑选了这个地方。
他想:『她喜欢花,应该会很高兴。』
——难怪他那么坚持要来。
他有正当理由带菖蒲——而不是总有一天会交到的真女友——来到这里。菖蒲满心欢喜,同时也感到哀愁。
和连理在一起时,她总会不自觉有种误解,以为对方多少也有点喜欢自己。
「真是座美丽的庭园呢……」
她说着,在内心否定自己的想法,训诫自己别误会对方的好意。
「你家也有土地,也可以弄成这个样子吧。」
菖蒲在努力不要更喜欢他时,他直率地聊了起来。
「我们家族十分坚守传统,根本不会想打造西式庭园。」
「你们有那么大片山林,太可惜了。」
「保持原状也很好,大地需要没有人力介入的原始山林。」
这座山原本是名门望族所持有,如今已转让给他人,经过开发后,建造成一座古城风格的度假城堡。
巨大庭园其实算是度假城堡的附属品,之后口碑传了开来,吸引大量人潮,因此才对外开放,让所有人都能进入园内参观。换句话说,这里成了约会圣地。和连理来到这种地方,菖蒲实在难为情得不得了,只是她又马上回过神来。
——我们是共犯,不是情侣。
菖蒲的恋情就是不断反覆这样的过程。
她为了连理的行为与表情忽喜忽忧。她戴着冷静的面具,内心雀跃不已,而在直视现实后又忍不住失落。
没错,这是在开始的同时结束的一段恋情,她心想。
「……我们走吧。」
菖蒲太习惯扼杀情感,很快就无视并遗忘内心的疼痛了。
两人一边逛着庭园,一边聊天。
也许因为时间正好是中午,人们已纷纷前往旅馆内的餐厅,歩道上面见不到其他人影。现场形成只有两人的空间,愈来愈有约会的气氛。
半路上,出现连理被蜜蜂追着跑,抛下菖蒲这种没有绅士风度的场面,只是这样的场面也很有趣。菖蒲无法控制心跳一再加速。
「菖蒲,难得来这里一趟,我们把喜欢的花名记下来吧,可以当成捧花的参考。」
至于连理这边,他表现得和平常一样。
「捧花……我们的婚礼是西式的吗?我还以为是和式……」
「我们会在祭祀四季神明的神社举行典礼,这是婚宴用的。婚宴时宾客做西式打扮是现在的主流,所以我以为到时候会是婚纱搭配捧花。叹,难道你比较想要和式礼服吗?」
「西式听起来也不错,你比较中意哪一种?」
「嗯,真难决定……平常我是个比不上哥哥的儿子,可是我不希望和你的婚礼也是那样。」
「……」
「我想要大家认为我是配得上你的青年……哪一种好呢……」
「……」
「你觉得呢?」
「……我从之前就有种感觉。」
「嗯?」
「……你常会刻意贬低自己……」
连理原本笑容满面,听见这句话后瞬间失去笑意,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
他的反应就像面具忽然被人扯了下来。
「你其实是个很认真的人,但是故意表现出轻浮的样子,经常轻视自己……我很好奇原因。你的服装与发型,该说是故意那么打扮吗?你明知道这么做会惹来父母的批评……他们的确抱怨过吧?」
连理以嘶哑的嗓音说:
「吓到我了……」
菖蒲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果然是故意的吗?为什么……不,你不想说就算了……」
连理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菖蒲,只是反问:
「……你是从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的?」
这次他的语气显得很平静。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举止很刻意的?」
菖蒲不习惯没有笑容的他,内心害怕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不过,她认为这种时候需要诚实以对,于是老实回答他的问题。
「我从很久以前就有这种感觉了……但是到你家造访的时候,才真的确定。」
菖蒲想起之前拜访连理家的情形。
连理出身的老莺家在里是一手掌管医疗的豪族。
连理家不是本家,只是其中一支分家,但在里也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连理的家人有父母与哥哥姊姊,连理在其中处于受尽鄙视的地位。
『护卫官小姐,长男比较适合您,您确定真的要嫁给这个蠢小子吗?』
连理父亲这么说的时候,菖蒲简直气到脑血管差点没爆开。
那次的造访是为了讨论聘礼等诸多事项,但是事情完全没有进展,对方只是没完没了地抱怨连理有多蠢。
『这孩子从以前就容易半途而废,没什么成就。』
『他没有毅力,也不懂得努力,根本配不上护卫官小姐。』
『长男离婚过一次,目前正在找再婚对象。长男比较适合您吧?』
这个社会上的确有父母不会炫耀孩子,而是故意讲孩子的坏话,这么做对小孩子同样不是正面教育。
只是故意对带来家里的未婚妻灌输这些坏话,实在令人怀疑是种精神虐待。
更何况本人就在他们面前。菖蒲感到十分不快。
由于连理在场,她不想把事情闹大,因此表面上装出了和蔼的态度。但是老实说,除了婚丧喜庆以外,她根本不想再见到这家人。
至于连理,他不以为意地接受父亲的羞辱,只是静静笑着。
后来连理不好意思地向她道歉说『抱歉让你屈就了』,当时那种心痛的感觉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经过那件事后,菖蒲再也不怀疑为何连理和自己一样想离家,也明白他为什么不想接受父母安安排的婚事了。
不过,他为何甘愿处在那种地位,依然是个谜。
聊过之后就知道连理的头脑并不糟。而且既然能成为医生,表示他甚至算得上优秀。他对事物的见解绝不愚蠢,但是在家族里面的地位低下,习惯装疯卖傻,彷佛他本来就该这么做。
连理听菖蒲这么说完后,又恢复成平常轻浮的笑容。
接着,他不好意思地说:
「……老莺家需要我扮演不可靠的次男……」
菖蒲无法理解这番话,板起了脸来。
「这是什么意思……?」
「好啦好啦,没关系啦,我的定位就是这样。正如你所说,都是演出来的。我像个笨蛋一样傻笑……摆出一副蠢样,他们就能感到幸福而且安心。那个家里……需要扮演这种角色的孩子。」
「……连理先生,那样绝对不正常……」
「不用放在心上,只要菖蒲懂我,我就很欣慰了。」
「说得这么夸张……」
「不不,一点也不夸张,我现在超幸福的。」
他脸上带笑,看起来却莫名哀伤,菖蒲不由得感到心痛。
「……」
「真想快点和你一起离开这里。」
菖蒲看着嘀咕的连理,回道『是啊』。
属于两人寂寞又幸福的时光逐渐流逝。
庭园里,有座仿若迷宫的蔷薇花园。
这时候花园里空无一人,只剩菖蒲与连理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在四周回响,耳边听见的唯有鸟儿的鸣啭、风声与树叶轻晃的声响。
两人一路走在蔷薇拱门形成的迷宫花画里。
他们聊着婚礼,聊着见不到面时发生的事,时而欢笑,打打闹闹,到了后半根本已经不是开会了。
……这样好吗?
菖蒲心想,这样不行。
菖蒲喜欢他,所以感到愉快,但是他并非如此。
「菖蒲,这样好像结婚典礼。」
连理不明白眼前人的心情,雀跃地把手伸了出来。
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他们之前从来没有牵过手。
他会戳脸颊闹她,会摸头安抚她,然而表现出绅士风范来牵她的手还是第一次。因此菖蒲受到气氛影响,握住了连理的手。
「新郎新娘进场……像吧。」
连理笑着。
走在花径上的两人,的确很像新娘与新郎。
——虽然高兴。
也很悲伤。菖蒲马上就后悔了。
「是啊……好,结束。」
菖蒲说着,结束了这场游戏,因为她感到空虚。然而,连理又抓住了她抽开
的手,接着露出有些不安的眼神,问菖蒲『为什么』。
「我们来预演嘛。」
「已经预演过了。」
「再一下就好……不行吗?」
「……」
「毕竟是必须要做的事……」
连理窥探着菖蒲的双眼,流露出可以说是恳求的情感。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们是假情侣,不可以……轻易做出真情侣会有的举动……」
——这样会对不起你总有一天真正想牵手的对象。
他不明白菖蒲的顾虑,神情十分哀戚。
「……朋友也会牵手啊。」
「没有吧,我身边没有人这么做,尤其是和男生牵手。」
这种说法或许有点太尖锐了,他的表情显然受了伤。
「对不起。好,我放开了。非常抱歉,我不会再碰你的手了。」
他一放开,她的手忽而感到冰冷。
他兀自往前走,像是在气菖蒲的顽固。
——走掉了。
蔷薇花园里一片昏暗。
虽然有阳光照进来,感觉却像走在阴影里。
所以他一个人走在前面,感觉无比遥远。
菖蒲忘记拒絶的人是自己,因为不想看见他走向暗处,冲了上去,不自觉地抓住
连理的手臂。
接着她就这样移动指尖,像连理刚才那样握住他的手。
——脸好烫,指尖也很烫,心臓好吵。
她也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不司以喜欢上他。
她很明白,只是各种情感交错,思绪无法正常运转。
「怎……怎么了?」
菖蒲害羞又紧张,说不出话来。连理看不下去,主动开口:
「菖蒲,你不是讨厌跟我牵手吗……?」
他的语气有些受伤。
「……你不喜欢吧。」
这句话听得菖蒲心头一紧。
她伤害了连理。就算彼此很亲近,她刚才的态度也过于冷淡。
不过,即使是伤害自己的人,一旦那个人神情阴郁,他还是会先担心对方。
「你可以不用讨好我。」
接着他会退一歩,交由对方判断。
他同样是习惯扼杀自己的人。
「……没有……」
怎么可能讨厌。刚才的拒绝只是为了阻止会错意的自己。
……这么做对你来说简单,对我来说很不容易。
「我不讨厌和连理先生……牵手。不讨厌……只是……」
他的手指轻柔握住菖蒲握上来的手,观察起她脸上的表情。
「你心里还有顾虑吗……?」
菖蒲低着头,害怕与他的眼神交会。
她害怕,觉得自己眼里也泄漏出了『喜欢』的情感。
「对。这么做……对你以后的交往对象过意不去……」
事实与这个说法有点出入。
这不是谎话,但也不是主要原因。
菖蒲克制着自己。
因为每当这种时候,一定会有个声音出现。
『你忘记自己对瑠璃见死不救了吗?』
那道冷冽的声音,抛出了撕心裂肺的话语。
『讨厌的女人。』
自己的声音痛骂着自己。
『居然抛下那么
喜欢你的瑠璃。』
每当她感到喜悦时,这个声音就会出现。
『只有自己逃走,不丢脸吗?』
那个声音说,别忘记自己犯下的罪过。
「……菖蒲?」
连理看着菖蒲,担心起沉默不语的她。菖蒲想微笑着说没事,可惜她装不出笑容。各种情感袭向菖藩,试图将她闷死。
罪悪感让她喘不过气。
孤独的神独自在家里等着她。
她想跟在自己身边,自己却拒绝她并逃离了。
可怜的妹妹现在孤零零地一个人。
——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菖蒲和瑠璃在一起,已经是悲伤多过了快乐。
——我是个满口谎言的叛徒。
随着时光流逝,她已能明白妹妹现在所处的状况有多残酷。
为什么自己的人生忽然遭到剥夺?
为什么没有人帮助自己,自己却得奉侍这个世界?
『姊姊,夏天来了喔。』
『这是给姊姊的夏天。』
『因为有姊姊在,我会更努力。』
可怜的妹妹若要从这份职务解脱,就是她死亡的那一天。
如果尊重妹妹的心情,自己最好尽可能待在她身边。
可是菖蒲甚至不惜与连理假结婚,也要选择趁早离去。
要是两个人再继续单独相处下去,她会受不了。
她想向他人求助,改变现在的关系。
她想逃。她喜欢妹妹,但还是想逃。
——因为她说的『姊姊,你看』那句话。
只要说出『我要看夏天的风景』这句魔法般的话语,她就会只为了菖蒲成为神。
『你看,夏天来了。』
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女孩,为了众人幸福被迫舍弃自己幸福的女孩。
激励那个女孩成为神,是菖蒲的职责。
『因为姊姊说想要夏天,我把夏天送给你。』
每当夏天来临时,菖蒲都觉得痛苦。
——瑠璃。
『我不要送给别人。』
因为她感觉就像在面对自己的罪行。
——瑠璃,别这么做。
『姊姊,跟我说你想看夏天的风景。』
——对不起,瑠璃,我说谎了。
妹妹是神,这就是菖蒲的罪过。
『我最喜欢姊姊了。』
——瑠璃,我最喜欢你了。
可是,其实我想这么说,我想这么告诉你——
「我最讨厌你带来的夏天了。」
我最讨厌了,瑠璃。
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话,堆积起了大量的尸骸。
『我讨厌牺牲瑠璃带来的夏天。』
『我也讨厌这个世界。我讨厌害我们两个人受苦的这个世界。』
『我怎么可能喜欢夏天。』
『我只是怕你遭到替换,才这么说。』
『是大人们逼我说出这种话的。』
『是大人们逼我说出这种话的。』
『我不可能喜欢从我身边夺走瑠璃的季节。我最讨厌夏天了。』
『我只是在你面前假装喜欢而已。』
『我在大家面前假装喜欢。』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因为我不想看见你被杀死!!』
『……如果我不安分点,就会失去你。』
『我不想要瑠璃因为夏天而被杀。』
『我不想看见你死。』
『我们家从那一天起就毁了,爸爸多了很多白头发。』
『妈妈老是在叹气。不论我怎么做,都改变不了瑠璃与父母的痛苦。』
『瑠璃,因为我在你身边,害你眼里容不下别人。』
『这样不行,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没命。』
『我会为了保护你而死,目前发生这种情况的机率非常高。』
『你不要那么仰慕我,这样我死的时候,你就会很伤心。』
『还有,我其实是很糟糕的人。』
『我讨厌你,可是又最喜欢你;我想保护你,但是保护不了你。』
我打算选择卑鄙小人的命运。
我打算选择不会得到幸福的未来。
瑠璃,我会与你一起走向不幸,毕竟我们是姊妹。
我相信这么做是对的,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想得到爱?
「菖蒲……别提那种现在根本不存在的人……」
菖蒲从悲哀的深渊归来,凝视着连理,话梗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如果他是更坏的人就好了。
更冷漠、无情,不把菖蒲当人的那种人。
如果他是坏人,让菖蒲可以毫不迟疑地把他的人生卷入,她就不会有这样的心情了。
「我们虽然只是因为假结婚在一起,但毕竟要互相扶持,度过往后的人生……」 对他来说,她是个任性又不可爱的年轻女孩,其实他大可以因为她使性子而发怒。
「我们……可以牵手吧。在你生病的时候,我想拉着你的手……」
连理只是静静守护着她,宛如提供人们避雨的树林。
菖蒲活在暴力的世界里,而他给了她平稳的时光。
他说服她要两个人一起努力活下去。
「我生病的时候,也希望你能这么做……」
——为什么?
连理很温柔,温柔得令菖蒲难受。
为什么我选了一个会让自己想追求爱情的对象?
「希望就算我们老到走不动,也可以牵着手……」
——我根本不想谈恋爱。
这岂不只是在不自由的世界里,渴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如同大地认识了春天——如果本不知道这份温暖,就能继续忍受下去。
「……」
再这么沉默下去,只会让他无所适从,因此菖蒲不再坚持,咕哝着『你高兴就好』。
连理听见后,整张脸开心地亮了起来。
「谢谢你……菖藩。」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道谢,他在说完后,紧握住了菖蒲原本轻轻握着他的手。从每个指尖与这样的动作,都能感受到连理对菖蒲的心意。
尽管力道绝对不轻,但这种彷佛不愿放开对方的触碰方式,轻易便让恋爱中的少女如痴如狂。
——对不起。
她的内心充满了罪悪感。菖蒲与连理仅是靠着彼此信任建立起关系,这样的关系因为菖蒲出现了破绽。
如果知道这个事实,眼前的他不晓得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可以再多牵一下子吗?」
菖蒲点头。视野里映照彼此牵起的手,她想遏制只是看见这幅景象就涌起的喜悦。借欺骗他人得到这种情感,她觉得很难受。
——啊啊,幸好在蔷薇花下。
因为环境有些昏暗,不论是绯红还是满溢罪悪感的脸,他一定都没看出来。
「那个……如果你真的不愿意的话,可以明确拒绝我。」
「为什么要这么说……」
连理以稍微嘶哑的嗓音解释起来。
「……在你面前,虽然我很努力……但还是有很多讨人厌的地方。」
「你很努力吗……?」
「当然啰,我不想被你讨厌……」
连理说着,难为情又戏谑地笑了起来。
「家人都那么讨厌我了,万一你也讨厌我,我就完了。」
他又在装疯卖傻了。他将『卑微』当成保护自己的手段。
不过,菖蒲不希望他再这么做,她深知他的优点。
「你不需要努力,我不会讨厌你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擅长扼杀自己的两人。宛如受到互相吸引的相遇。
连理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传了过来。
因为习惯忍耐,习惯压抑自己的情绪,所以他明白。
如同菖蒲需要连理,连理也同样需要菖蒲。
——就算不是怀抱相同的心情。
他需要自己。不是只有自己需要他,这不只是扮演的角色。
明白这一点后,她差点喜极而泣。
「连理先生……」
她原本尽可能不说出带有好感的话,但是一想到对方需要自己,她就克制不住了。
「你真的不需要努力,因为我……不会讨厌你……」
——我想说我喜欢你。
「我一辈子都不会讨厌你。」
——如果能说出口,那该有多好。
两人之间架起的桥梁还不够坚固。
「请相信我……」
对这时的菖蒲来说,这已经是她最诚挚的回应。
本人没有注意到,比起随口说出的喜欢,这样的行为其实更真诚地表现出内心的好感。
「……」
连理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她,接着还是笑了。
「……谢谢,我也是。」
不过,他马上露出彷佛看穿一切的奇妙眼神。
「就算你
讨厌我,我也不会讨厌你。一辈子都不会。」
你不知道为什么吧?他提出了奇怪的问题。
——不知道。
菖蒲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想填补两人内心的孤独。
如果能够实现,再迟也没关系。
——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
需要多少时间都无所谓。
——我想和这个人一起走下去。
她只是单纯这么想着。
「……我们回去吧,菖蒲。」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牵手。
菖蒲内心的烦恼,以适当的方式迎来了终结。
时光流逝,来到黎明二十年。
大海上的岛国『大和』,发生了与四季代行者相关的大騒动。
在这个由于列岛状似樱花树枝、人称东洋之樱的岛国,遭绑架的神回来了。
睽违十年再度归来的少女神,其名为花叶雏菊。
她是遭四季代行者的天敌『匪徒』掳走后便下落不明的春神,在忠诚的部下——代行者护卫官姬鹰樱随同下,展开了显现奇迹的旅行。
有人妨碍她,有人协助她,人们各种不同的想法交会。
春天主从在属于夏天主従的夏离宫静养时,受到了匪徒——四季代行者的天敌——攻撃。发
动攻撃的是激进组织【华岁】。
【华岁】不只针对夏离宫,也攻撃了秋天代行者祝月抚子与代行者护卫官阿左美龙胆居住的秋离宫。
宛如重演十年前花叶雏菊绑架案,改革派中势力最大的组织【华岁】掳走了秋天代行者祝月抚子。
接下来,事情出现了戏剧性的发展。
夏天主从应春天主従的请求,答应协助救出秋天代行者。
冬天代行者寒椿狼星与代行者护卫官寒月冻蝶也賛同这样的做法。
再加上秋天代行者护卫官阿左美龙胆,四季代行者与护卫官组成了春夏秋冬联合战线。
整起事件在四季厅与【华岁】的人质交渉破裂后,出现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夏天主从与秋天代行者护卫官阿左美龙胆为救出祝月抚子,前往【华岁】基地。
春天主从在掌管季节营运的四季厅厅舍,遭到【华岁】攻撃部队的袭撃。
同一时间,冬天主从在赶往四季厅厅舍途中,遭受【华岁】的分队突袭。
在这火爆的一天,夏天主从应战匪徒,陷入危机。
在激战之中,瑠璃遭到狙击手从死角射撃,因而丧命。
菖蒲身为护卫官却没能保护最爱的妹妹,只能一筹莫展地看着她死去。
菖蒲为了妹妹的死后悔莫及,正打算跟随瑠璃的脚步时,秋天主从好不容易阻止了她。
幸运的是,抚子运用能力治疗瑠璃的身体后,夏天主从双双获救。
而这一连串的事件,在春天主从与冬天主従的奋战下,顺利解决。
春天主从在四季厅厅舍迎战【华岁】攻撃部队时,冬天主从前往救助,保护了她们的安全。
【华岁】的首领、其心腹与其他几名恐怖分子遭到逮捕,四季与匪徒的全面对战以四季的胜利收场,春天事件在此落幕。
尽管结局可称圆满,但后来发生了一个问题。即使是暂时的,夏天代行者叶樱瑠璃的确死了。
四季代行者一旦死亡,四季神明会立刻选出继任者。
自神治时代传承至今的一族里面,最适合的年轻生命会成为下一任的神。
神不知道是什么打算,选择了叶樱菖蒲成为下一任夏天代行者。
糟糕的是,在继任夏天代行者诞生的状态下,瑠璃复活了。
原本菖蒲现人神的能力理应遭到剥夺,但是不知为何力量没有消失。
前任夏天代行者瑠璃复活时,当然还保有能力。
史上第一次出现的双子神,使夏之里陷入了混乱。
人类讨厌无前例可循之事,在封闭的里更是如此。
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料想,她们的存在受到了批判,这被认为是异常状况。
两人这样的状态是好是坏?在本人缺席的状态下,里召开了决定她们未来处境的会议。开会的结果,夏之里包括高层在内的人,为叶樱姊妹刻下了无情的烙印。
那烙印便是她们为『凶兆』。
她们扭曲惯例,存在本身象征了她们恣意妄为的行为。
人们高呼,不正常的人必须受到严格管理。
最后得出了结论,她们不只行动需要受到限制,连保存血脉一事也必须慎重。
废除双子神的婚约,这决定正是凶兆应受的处置。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尊重瑠璃与菖蒲的意志。
此时,菖蒲正躺卧在叶樱家自己的房间里面。
房里乱得像经过强盗洗劫,正表现出她的精神状况。
她没有歌颂夏天,只是任时间流逝。
「菖蒲,对不起。」
瑠璃哭泣着,向如同尸体般躺在床上的菖蒲道歉。
「你会变成神都是我害的。对不起,我知道再怎么道歉也不够……对不起……我、我…… 那时候……那个时候……」
瑠璃的眼泪落到了菖蒲脸上。
——你为什么要道歉?
菖蒲也泪流满面。不,那到底是瑠璃还是菖蒲的眼泪,已经分不出来了。总之她因为对瑠璃感到过意不去,又自觉可悲,内心苦闷不已。
她知道妹妹没有做错事。毕竟没有保护好妹妹、害妹妹死去的人是她。
「……如果我就那样……」
原本瑠璃终于能敞开心房接受未婚夫,结果婚事也告吹了。
菖蒲做的事没有一件顺利,也许她就是没有那个运气。
「不要再说下去了……你没有错……过来这里。」
一如菖蒲说要成为护卫官的那个时候,瑠璃哭着抓住了菖蒲。
菖蒲安抚哭泣的妹妹时,忽然有个想法。
在这最糟糕的结局,至少有一件好事。
——连理先生。
这样的事态或许对他也好。
菖蒲觉得,他与自己在一起是个错。
婚约取消一事会毁损他的名誉,但终究保护了他的未来。
——没错。就是这样。
往后得到美好伴侣时,连理大概很快就会忘了菖蒲吧。
「瑠璃,把所有事情都忘了吧。」
在这世上,只要做了坏事就会受到惩罚。
即使成了一辈子得为大和夏天奉献的人,一定也不例外。
菖蒲认为应该要接受这一切。
她庆幸起自己短暂尝到了恋爱的滋味。
接下来只要再像以前那样,慢慢扼杀自己的内心活下去就行了。
因为成为神的女孩,只能为世界而死。
一点好事也没有。
神和人类在一起,一点好事也没有。
看见纸条上那句老套的『不要找我』时,我不禁冒出这个想法。
这副身体真是可恨,我连追上去也不行,虽然是放弃了许多事物的人生,唯独这个事实我难以接受。我捏烂那张纸条,哭了起来。时间无情地催促我尽自己的义务。
遭到家人抛弃的那一天,我同样得把箭射向天空。我不射箭的话,夜晚不会降临。
以前我不懂这份工作的必要性,如今我明白了。
有些人必须到了晚上,才允许自己落泪,或者潜逃。
所以今天我也无法去找消失的家人,得照样带来夜晚。
——我该怎么做?
房间里帘西都在,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就逃了。
你们就那么想逃离我身边吗?其实可以不需要用这种方式离开,实在太突然了。我早就知道『那个人』迟早会离开我。
我没想到的,是『那家伙』也弃我而去。
——慧剑,为什么?
就算其他人背叛我,你也绝不可以这么做。
你不怕我崩溃,然后夜晚不再来临吗?
我可以断言,就算你讨厌我,唯一可以保护你们两人的只有我。
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逃得过族里的追兵吗?你会被杀死的。
你想离开我的话,大可直说,我会亲自送你离开。
难道以为彼此是家人的只有我吗?
即使是希望就此结束人生的日子,我也无法放下神的工作。
「慧剑,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射出箭时,我一如往常地说了这句话。
唤着不在这里的人有什么意义?只是徒增悲惨罢了。
在意识消失前,我期待醒来后有人会回来。
『……』
然而现实只有我独自一人。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状况?
回来吧,不要留下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