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千代到店里来了。
「石丸先生他们要出击了啊。」
虽然千代笑着这么说,但我注意到她眼底复杂的神色。
「嗯……后天的十三点半。」
我小小声的回答后,千代点点头。
我们并肩坐在店前,平静的说话。千代告诉我她和石丸先生相遇的种种。
「我读的女校,因为勤劳奉仕
(注)的关系去照顾特攻队。到基地的军营里帮队员洗衣,补袜子这类该缝补的衣物,帮忙准备食物等等。」
「好辛苦喔。」
「嗯,但是,很有趣唷。吃完饭之后,大家会围成一圈天南地北的聊天。」
「这样呀。」
「不过一开始跟队员讲话时都会觉得非常害羞,我们都很紧张。然后,石丸先生应该是想要缓解我们的紧张吧?就跳故乡的盆舞给我们看。不但严重走音,动作也十分搞笑,大家都不由得笑了。」
光是想像那时候的模样,我也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因此我们害羞的心情也飞到九霄云外,很快就跟队员们打成一片聊起天来。那时觉得很感动,啊啊,这么照顾我们的心情,真的是相当了不起的人。」
原来是因为这样喜欢上石丸先生的呀,我懂了。
石丸先生个性真的十分开朗,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在鹤屋食堂吃饭的时候,也经常观察周围的气氛,总会开些玩笑让大家笑。
但是,这样的石丸先生,后天也……想到就想哭。
我低头忍住泪水,千代瞟了瞟我。
「一起去送他出击吧。」
她说。
「特攻队的成员,因为上级的命令,连家人都不知道他们出击的日子。尽管不能代替他们的家人,但我们至少得去送个行。」
对千代的话,我不加思索的摇头。
「抱歉……不行,我没办法去。」
对于我的回答,千代惊讶的睁大眼睛。
「唉……为什么?你有什么事情吗?」
「不是的……可是,我没办法去。因为,要是我去送行的话……。」
我绝对会一边哭闹着一边抓住彰不放,一定会让他为难的。我沉默的低下头。
千代没有说什么,大概是晓得我的心情吧。最后,千代没有继续聊送行的话题,说了句「那,下回见」就回去了。
理所当然的「下回见」。即使是这个时代,人们也对未来会来临一事深信不疑。
不,不是吧。可能即便是嘴上说说也想相信,若不这么做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即使如此,彰他们已经连「下回见」都没办法说了。
抱持着赴死的心理准备活着,是什么心情?我完全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抬眼一看,夏天的景色开展。穿透似的鲜亮晴空,一层一层渐次膨胀的积云,在明亮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美丽绿植,唧唧鸣叫的蝉声。
身处现代时,过强的阳光也好、蝉鸣声也好,我都讨厌得不得了。可是现在,却觉得这是今天一天平安无事开始的证明,是幸福与安心的象征。
「真的,天气真好……。」
我的低语,被空荡荡的天空吸了进去。
这一天,我完全没办法好好工作。
尽是呆呆的想着彰的事情,给鹤阿姨带来了许多困扰。
不过鹤阿姨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摸摸我的头。她眼中浮现出的悲伤神色,我想一定跟我一样。
店打烊后,我抱膝坐在屋里一角,在没点灯的漆黑房间里呆呆的想。
有什么办法,让彰不要去?
有什么办法,能动摇彰的决心?
我左思右想,想不出个答案。话说回来,如果彰不主动到食堂来,我也根本见不着他。
在愈发严重的焦虑感中,我最后什么行动都没有,就这样一夜无眠到天亮。
翌日,出击前一天。
傍晚,彰队伍中的大家来到店里。除了常来的寺冈先生和加藤先生外还有别人,总共来了十位。
「配给到了酒,所以想请鹤阿姨帮我们做好吃的下酒菜。」
石丸先生微笑着说。
鹤阿姨开朗笑着说「当然,我来做」,迅速走进厨房。我从餐具柜拿出人数分量的陶瓷酒杯,送到座位上。
一下子跟抬起头的彰对上视线,我不由得别开眼,因为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百合,谢谢。」
石丸先生灿烂的笑了,把盆子里装的酒杯分给大家。
石丸先生应该不知道,千代喜欢他这件事。他就这样在什么都不晓得的情况下,明天便要飞出去了。
我把鹤阿姨快手快脚做好的料理一一送到餐桌。队员们大口吃饭,喝酒,红着一张脸,大声的说笑。过了小半晌,大家搭着肩膀开始合唱军歌。
「石丸你还真是一如往常是个音痴,带着连我都走音了。」
一个人这么说,石丸先生说。
「那是因为你也是个音痴吧。」
用手指戳戳对方的头。大家一起大笑出声。
大家以非常开朗、愉快、和乐的氛围享受酒会。开心到让人无法相信,明天的这个时候,大家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越待越觉得难受,只好回到鹤阿姨在的厨房。
「……为什么,大家能像现在这样笑出来呢?」
我小声的说出一句,。正在调节灶里火力的鹤阿姨抬起头看我。
「是啊。明明是明天就要一起与敌舰共死的人,是何等的开朗啊……。」
鹤阿姨看向食堂的方向,平静的说。
「因为大家都是要前往极乐世界的人吧。」
「……极乐世界?」
听我反问,鹤阿姨点点头。
「他们用自己的性命保护国家,所以是尊贵的、活着的神明。他们呀,全力冲撞之后,就能前往极乐世界。」
所谓极乐世界,是指天国吧?因特攻而死的人,可以前往天国?
这什么鬼?我的怒气蒸腾上涌。
这个时代的人,是用这种说法来美化特攻的?执行特攻能去极乐世界,所以干脆用肉体直面冲撞敌人去死的意思?
像白痴一样。大家真的信吗?因为能去极乐世界,所以死了也没关系?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因为这种事情,让这么年轻的人赴死。因为死了之后可以去天国是什么鬼话?一定是活着比较好。
不远处传来了队员们的歌声。
是一首叫做『同期之樱』的歌,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我听过相当多次。这什么歌啊?这什么歌词啊?光听就怒气上涌。
所谓散落,是在抱持着赴死的心理准备下,为了国家而美丽的散落。是这种内容的歌词。政府居然用这种歌洗脑军人。
靖国神社这个词也有出现。我多少听过名字,的确是祭祀战死者的神社,在现代的电视新闻中看见过好几次。每当总理大臣或政府要员参拜神社时,总会引起外国一阵挞伐。
这首歌写因特攻而死的话,会成为那座神社的樱花,会在那里再见。
真的,像白痴一样。
要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啊……。
接着传来『从空中轰沉』这首歌。从空中用飞机冲撞敌舰,使之沉没的意思。
说若是敌军的航空母舰没有沉没的话,就不是日本男儿。莫名其妙。不做这种事,你们也不会留下污名。
这些人被国家用这种谎言洗脑,对不进行特攻行动就会背负骂名这点深信不疑。
我气到不行,难过到不行,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的自己可怜得要命,悔恨得不得了。不想听这么悲伤的歌曲。
我想塞住耳朵不听。但是,这时候鹤阿姨递给我装着煮地瓜的大盘子,我勉强送到大家的座位上。
彰正在笑。大概是喝了酒,笑声比平常要大些。
呐,为什么你还笑得出来?明明知道自己明天就会死。
我不去看彰,把盘子放在餐桌中央。
「谢谢,百合。」
「哎呀,给百合服务,有种鹤阿姨的餐点更好吃的感觉啊。」
这样的玩笑话虽然让我硬是挤出一个笑,但总觉得自己八成笑得相当难看。
这时候,有一位队员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好像是姓野口的先生。
「我稍微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他跟邻座的人打了个招呼,就摇摇晃晃的从店门口走出去了。
因为他去了好一阵子都没有回来,担心他是不是不太舒服,我便拿着装了水的水杯到外面去。野口先生坐在有点距离的地方,抱着膝盖。
我走了过去,不由得屏住呼吸。野口先生,在哭。
「……野口先生,还好吗?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轻轻在他旁边坐下,出声搭话,野口先生缓缓抬起头。他的脸颊被眼泪打湿。
我马上想到他大概是怕死吧?不想出击,不想死。应该是这样的念头,让他流泪哭泣。
我觉得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这种正常人存在,我才能放下心来。
但是,野口先生的回答却与我的期待相悖。
「好高兴……。」
颤抖着声音,野口先生反覆说着「好高兴、好高兴」。
「我啊,好高兴喔,百合。好高兴,高兴得不得了。一想到终于可以出击了,喜悦的感觉就不断涌上来……虽然刚刚大家在唱歌,但我却因为压抑不住自己的感动,已经哭到没办法唱了。」
我哑口无言地听着野口先生说。
「我啊,是个该死但没死的人。本应该在一个月前就在南边海上散落的生命。然而……我明明跟伙伴一起出击了,却只有我的飞机因引擎故障而无法飞行,不甘心的掉头。回到军营,我悔恨得咬牙,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悔恨?没有死成,觉得悔恨?
这什么鬼?我想大喊。为什么捡回一条命会感到悔恨?
这时代的战斗机当然不像之后那样稳定,引擎故障这种事情多得很。收到出击命令的特攻飞机在出发前故障不能飞、飞了立刻因状况不佳而返航的情况并不稀奇。也有承载的特攻用炸弹在途中就不小心掉落,不得不掉头的情况。
「知道没法继续飞的时候,我用无线电向伙伴们报告。队长只是用开朗的声音说:『我们先去那个世界等你,你也要随后跟上』,就这样消失在南方的天空。我只能遗憾地目送他们的飞机离去……现在回想起来,也还是悔恨得不得了。只有我一个活着回来,实在太丢脸了。之后,我数次向长官要求『请让我出击』,还写信向军部高层请愿,这次命令终于下来了,我好高兴……。」
野口先生如是说,手握成拳,擦干眼泪。
我摇晃起身,放下嚎啕大哭的野口先生回到店里。在里头,加藤先生正站在店中央,大声的发表演说。
「我们明天终于要出击了。明天的现在,我们就会化身为鬼神突击,与可恨的敌舰一起粉碎……战局越来越紧迫,我们若是不出征,日本就败了。我们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拯救处在危急存亡关头的帝国,去拯救我们的祖国。身为精锐皇军的一员,得到男人千载难逢殒命之所的喜悦……要怎么说呢?我们正是散落得有价值的新生樱花。如樱花般高洁、英武、接着美丽的散落吧!然后,成为靖国神社的樱花,再次一起绽放!我们没有死,我们为悠久的大义而生!天皇陛下万岁!」
大家朝加藤先生拍手喝采。
「对,一起散落吧!」
「为悠久的大义而生!」
异口同声地说。
『悠久的大义』,这是军人们很喜欢用的词。赶赴战场而死,称之为「大义」。
死亡到底哪里正义?我不认为以死成就的忠义是正确的。
太奇怪了。说能战死很高兴的军人,赞美战死者是英勇日本人的普通人,每个人都太奇怪了。为什么都没有人发现呢?
我没办法看着他们的面孔,奔进厨房。鹤阿姨环住我的肩头说「你留在这里」,自己把餐点送到餐厅里去。
鹤阿姨一现身,大家便欢声雷动。
「鹤阿姨,谢谢你。」
「我们会击溃垃圾美英给你瞧瞧的。」
「无论如何都会打倒敌人。」
「要是收到敌军航母沉没的消息,请想到是我们干的好事。」
「我们是带着必死必沉的心理准备出发的。」
鹤阿姨带着温柔的微笑点头,说:「请慢走」。
「祝武运昌隆。」
鹤阿姨深深鞠躬。
这时候,我看见彰站了起来。我一下屏住呼吸。
彰带着稳重的笑容环住鹤阿姨的肩头,说「请抬起头来」。
「鹤阿姨,至今真的受到您许多照顾,托鹤阿姨做的美味料理之福,我们才能熬过严苛的训练,非常感谢。请您健康长寿。」
彰的话,让鹤阿姨一边颤抖着肩膀一边不住点头,说不定是哭了出来。我不由得跑到鹤阿姨身边,抱住她。
「呵呵,百合,怎么了?」
笑着看向我的鹤阿姨并没有哭,但她的眼中,盈满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
我什么都没说,把脸贴进鹤阿姨怀里。
这表情不能让彰他们看见,因为,我知道会让他们为难。
餐厅里的气氛,跟刚刚有些微妙的不同。其中有几位队员做出低着头压眼角的动作。
或许是察觉到这一点,站在彰身后的石丸先生用轻松的语调开了口。
「我的寿命大概还剩四十年吧,剩下的都给鹤阿姨喔。要是遇到阎罗王,我会拜托他的,所以请安心活得长长久久。」
闻言,彰噗哧一笑,开口说。
「什么啊石丸,你打算去地狱吗?阎罗王在的地方是地狱喔?」
「啊,对唉,糟糕!」
石丸先生一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一边抓头,大家都笑了。气氛一下子放松下来。
石丸先生和彰,一定是为了让大家的心情好一些才开玩笑的。
他们是多么温柔的人啊,在我这么想着的同时,也涌起一股为什么是这些人的无可奈何感。
「……差不多该走了。」
最年长的寺冈先生说完,大家一起有了动作。
「鹤阿姨,感谢招待。」
「最后能吃到鹤阿姨做的料理,真是太好了。」
「这样就能毫无牵挂的去另外一个世界啦。」
「因为吉野是个贪吃鬼啊。」
「在那个世界也能吃得饱饱的吧。」
一边彼此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一边走出店门的队员们。听他们开玩笑似的说出『那个世界』,我的心痛苦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些人,都已经完全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远在出击命令下达之前,必定是在进入特攻队的时候,就一直有着坚定不移的觉悟吧。
这是多悲伤的事情啊。
做好赴死的心理准备活了几个月的人们。
虽然我终究无法认同特攻,但不得不为这些人的坚强所感动。
「……谢谢。」
我与鹤阿姨并肩,低头鞠躬。
「至今为止真的非常谢谢大家。能被大家百合、百合这么亲昵的喊,我相当高兴唷。谢谢……。」
我饱含着敬意与感谢,深深鞠躬。缓缓抬起头后,被温暖的笑脸包围。
「我们才要说谢谢,百合。」
「我没有妹妹,所以喜欢百合喜欢得不得了。」
「因为百合是我们的妹妹呀。」
「你总是带着笑容迎接我们,真的很开心喔。」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摸摸我的头,走出店门。有轻轻摸一下的,有摸好几次的,还有摸到把我头发揉乱的人。大家看见我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都笑了。
泪水溢出眼眶。
最后,是彰。
「……彰。」
我声音颤抖,嗓子沙哑,没办法好好喊他。
彰露出笑容,砰、砰的摸摸我的头。
「百合真是个爱哭鬼。」
「……我没有哭。」
「快了吧?你看,已经有泪水了。」
即便是揶揄的声音也这么温柔。我的泪水一颗颗滴落。
「下回见啰,百合。小心不要受伤或生病喔。」
「……呜。」
我忍不住呜咽声,什么都说不出口。
深刻感受到,这是最后了。
从彰的话中,感受到「这是最后一面了,再见」的言外之意。
「百合,你要健健康康的……。」
放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我,彰走出店门。
鹤阿姨握住我的手,一起走到外面。
月光照在要回基地的特攻队员们背上。他们一边开心的谈笑搭肩、戳来戳去,一边往前迈步。
彰与大家保持着一个短短的距离,缓缓地走在队伍的最后。
逐渐远去的背影。
最后一面了?已经是最后一面了?已经再也见不到了?真的?
讨厌。这,果然很讨厌。
回过神来时,我早已松开鹤阿姨的手,跑了出去。
「……ㄓㄤ……彰!!」
听到我的喊叫声,位置靠后的队员们回过头来。看着我直直朝彰的方向奔去,他们随即一脸装做没看到的样子先行离开。
彰抱住了以飞奔之势跑过来的我。
我把脸埋在彰胸前。
「不要去……。」
小声地说。
「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拜托你了,不要去……不要死,不能死啊……因为,要是死了,就见不到了……真的,就见不到面了……。」
我的手环着彰的背,拼命地抱住他。
「不可以,不要去,不要去。不要丢下我离开……。」
彰的手臂轻轻地从两侧环住我,我最喜欢的体温将我包覆住。
彰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背脊。但是,彰一句话都没有说。
「呐,彰,别走……。」
「……。」
我的话语在空落落的天上飘荡,被吹散在
夏夜的晚风中。
我哭着抬起头,彰的脸在月光照耀下白得发光。他虽然在微笑,但眉头看起来相当困扰的微微垂下。
我并不是要让他露出这种表情,我并不想让彰为难。
我已经,什么都不能说了。
缓缓的松手离开。
「……抱歉,彰,我说了任性的话,抱歉……。」
「百合……。」
我双手拭泪,抬起头看彰。
在稍微有点距离的位置,走在队员队伍末端的石丸先生,像是要观察我们这边状况似的回头看了几眼。
再留下去的话,会给其他人也造成困扰的。
我紧紧握住彰的手,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一边说。
「……谢谢你救了我那么、那么多次。如果没有彰,也许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真的,谢谢你。」
彰垂下眼帘,嘴角勾了勾。莫名的,看得出苦涩。
所以,我笑了。
虽然应该笑得很丑,但这是我现在尽全力能挤出来的笑容了。
「去吧,彰,大家都在等你喔。」
「……百合。」
「至今都很谢谢你。去吧。」
彰抓住我的手腕,用力往他怀里一拉,以至今前所未有的力道环抱住我的身体。
我几乎无法呼吸。彰的唇贴在我耳边。
「……百合,百合。抱歉,谢谢……。」
力道更强的紧抱后,彰缓缓松手。
接着,彰转身背对我,而后一次也没有回头的迈步离开。
在他的背影因周围的黑暗而看不见为止,我一直站在原地。
「那我出门了,百合。」
「慢走,路上小心喔。」
第二天早上,我挥手目送鹤阿姨从玄关出门。
最后,我还是没有目送特攻队的勇气。
要是去了,即使要飞的特攻飞机起飞,我一定也会想挽留,还是会大声的喊不要去。
好不容易昨天说出了漂亮的临别赠言,所以,我已经不打算再见彰了。
我不想给彰带来困扰,不想让帮助了我这么多次的彰为难。
我在房间的一隅抱膝坐着,直直盯着榻榻米的纹路。
今天天气也很好,非常热。蝉声与微风从打开的窗户中溜了进来。不管是什么时代,蝉声果然都一样吵啊。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忽然一阵强风吹来,挂在窗边的古朴风铃发出带着凉意的叮铃、叮铃声。
摆在餐桌上的纸被这阵风吹落到地上。啊,我想,站了起来。捡起掉在附近地上的纸,不经意的扫了一眼。
是写给鹤阿姨的,用漂亮的字迹,写着『请寄出』。
我的目光落到放在桌上的一叠纸张上。那是特攻队的大家写给家人的最后一封信,每一封都放在洁净的白色信封中,仔细地封缄,用纯黑的墨水写上收件人姓名。
应该是昨天晚上寄放在鹤阿姨这里的吧。我听说鹤阿姨一直都会保管特攻队员们的信件,然后送到他们家人那里。因为若是从军中寄出,内容会被检查。
我不由得一封一封拿起来看。
端正整齐的,寺冈先生的字。一定是寄给太太与女儿的信件。
浓重豪放的,加藤先生的字。似乎是写给父亲的信,还有寄到小学的信。果然是热血教师。
石丸先生的字意外地好看,写上了所有家人的名字,寄件人的位置上写了『从另一个世界 智志』,很有爱开玩笑的石丸先生风格,让人心疼。
然后……是彰的信。纤细而工整的文字,似乎是给所有家人一人一封信。很像个性认真的彰,我想。
写给父亲的,写给母亲的,写给弟弟的,写给妹妹的。
看到这里,我「唉」的想了一下。还有一封信,最后的一封。
「……骗人。」
信封上,写着『给百合』。
我的心脏砰通跳。
耳朵深处听得见砰咚砰咚砰咚的脉搏声。
彰,我的嘴唇自己动了。
彰、彰、彰。
我无声地持续呼唤。
直到最后的最后,都用他的温柔紧紧束缚我、让我难以割舍的,残酷的人。
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跑了出去。
奔出家门,从小巷来到大马路上,撞到行人也不管不顾的哒哒哒哒跑着。从遭到空袭还没能复兴、烧焦的城镇中,往基地跑去。
人生至今为止还没跑这么快过。我想就连空袭的时候也跑得比现在慢。
被落下的太阳光照得针刺般疼痛,汗像瀑布一样流,侧腹疼痛,喉咙收紧似的难受,腿像棍子一样僵硬,脚尖不听使唤,摔了好几次。
即使如此,我还是一次都没有放慢脚步。
要赶上啊。拜托,要赶上。
我虽不识神佛,但仍祈祷。
做出这么绝望、残酷疯狂世界的神明。对彰的死冷眼旁观的残酷神明。
至少今天、至少最后,让我的愿望实现吧。
基地的机场,看得见跑道。
自己呼吸的声音吵杂得很,呼吸困难,全身都痛。好痛苦,好痛苦。
即使如此,我还是得去。早一分钟也好,早一秒钟也好,到你那边去。
特攻飞机已经在跑道上排成一列,开始缓缓移动。
等一下……不要走。还不要走,再一点时间就好,等我。
跑道周围已经聚集了多到数不清的人。有向特攻队员敬礼的大叔,模仿似的一个一个敬礼的小男孩,一边流泪一边挥白手帕的妇女,拼命挥舞着单支花朵的女学生。
另外一头,是从特攻飞机的驾驶舱里,笑着对送行的人挥手的队员们。有高举家人或居民们赠送的花束或吉祥物品,说了些话的人。引擎声很嘈杂,什么都听不见,但从唇型可以知道是在说谢谢。
队员们穿着崭新的军服,全白的围巾在夏日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不输给阳光明亮、有朝气的笑容闪耀着光辉。
我跑到送行的行列前面,寻找彰的身影。
特攻飞机一一从眼前通过。不管是哪一位队员,真的都露出明亮的笑容。在我旁边的妇女小声说:
「多么的俊朗……多么的勇敢,啊啊,多么的神圣尊贵啊……。」
开始朝着他们合掌膜拜。
「是活着的神明……。」
加藤先生的飞机从我眼前经过,他额头上绑着用黑墨写着『一击必沉』的国旗头巾。
接着,石丸先生的飞机来了。他朝着送行的行列,露出一如往常活泼的笑容挥手。
然后,下一台过来的是。
「……彰、彰───!!」
我用我声音的极限,呼喊着。虽然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但总之就不管不顾地拼命喊着他的名字。
「彰!彰!彰!!」
我竭尽全力大幅挥手,彰、彰的喊着。
不知道是不是声音传到了彰那里……彰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我身上。
彰惊讶的睁大眼睛之后,露出我最喜欢的温柔微笑,然后松开握着操纵杆的右手,从胸前拿出某个东西,朝我丢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拼命伸手,去拿那个东西。
───是朵开得十分美丽的百合花。
甘甜的香气轻飘飘的刺激着鼻腔。
泪水流下。
我抬起头,喊着彰。但是,已经喊不出声了。
彰朝我挥挥手,就这样带着好看的笑容通过。
在怅然若失送行的我眼前,最后一架飞机也通过了。
在前方,领头的飞机起飞。下一台飞机,然后再下一台飞机也起飞,之后陆续起飞。
终于,彰的飞机也起飞了。
特攻飞机像被天空吸走般高飞翱翔,在上空编组队形。然后像行礼似的,在送行的人们头上飞了一个大回旋后,就这样往南方飞去。
直到宛如小小光点般的特攻飞机一下子融入遥远的晴空、再也不会回来的天空为止,我眼睛眨也不眨,一边紧握着百合花,一边盯着逐渐变小的机体身影。
───之后,我的身体摇晃前倾,趴倒在地。
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注)
勤劳奉仕:为国家义务奉公、无偿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