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对于这座阿立末列村而言难得降下一场大雪的隔日。
打开大门,就能看到济贫院的广场被一片未曾见过的闪亮雪白覆盖。在上了年纪的人眼中,那副雪景实在刺眼得难以直视。
即使在今天,我仍能回想起那天所发生的事。
我在太阳升起前就起床了。不过当时雪白的庭院已出现了一条路。那是一条挖开雪地而成,通向远方村庄的道路。
包含山人与巨人(gigant)在内,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就我所知,具有如此的毅力与力量,而且愿意稳健踏实地进行这项工作的人只有一个。高高堆起的积雪厚度恰恰彰显了此人的奉献有多么深厚。
当我独自走在挖向村庄的道路时,就看到那位正在返家途中有著灰色皮肤的大鬼(orge)。
乌哈库。是我唯一的家人。
「──啊,谢谢你,乌哈库。你不冷吗?」
我经常向乌哈库搭话。
直到现在,我仍不晓得这么做是否正确。
往回走的它正抱著一头小白狼,抱著紧闭双眼正在发抖的小小生命。
「这样啊……你找到这东西呀。真了不起。如此一来,害怕野狼的人一定就能安心了。」
我赞扬它正确的举动,从那只大大的手中接过了幼狼。
……然后将其砸死在石阶上。
我还记得那副破碎的脑壳流出温热的血液渐渐融化白雪的画面。
因为乌哈库当时的眼神直到现在都还留在我的脑中徘徊不去。
──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乌哈库会如此悲伤?
消灭迟早会袭击人类的野兽之子应该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会做出这种事,而不是给予慈悲。
毕竟那东西……与获得词术祝福的我们不同,是没有心的野兽呀。
◆
与乌哈库的相遇,是在一个空气乾燥的季节。
在礼拜的时间接受阿立末列村的村人谘询应该就是整件事的开头。
「……神官大人,环座的库诺蒂大人。请您代替没有力量的我等,赐予村民词术的护佑。」
「好的,只要是能帮助聚集于此的邻人,这是应当的本分。方便询问详细的情况吗?」
「道路经过的森林里出现了大鬼。那是有著男人两倍的身高,会吃人的怪物。我们打算从村里召集勇士,明天一早就前往讨伐。库诺蒂大人……能请您以『教团』词术的神力,保佑那些命不该绝之人的性命吗?」
当然,「教团」的神官们刻苦学习词术,是为了宣扬词神带来举世共通语言的奇迹,不是为了将那股力量用在争端或保护他人之上。
但我没办法对寻求拯救的信徒讲述这番道理。在「真正的魔王」的时代,所有活著的人都逃不过流血与争斗,任何人都得将行善的力量用于战斗上。「教团」的人也不例外。
黑暗的时代在这个距离魔王死去的「最后之地」最近的村庄刻下了深刻的伤痕。神官们在「真正的魔王」带来的争斗与混乱中死去,让济贫院热热闹闹的孩童嬉闹声也从此消失,院里变得悄然无声。只剩下我,我成了这个小村落的教会里唯一剩下的正式神官。
对信徒而言,我这个贫穷的老太婆是他们内心的唯一支柱。对我而言,他们的存在应该也是维持我自身信仰的唯一光芒吧。
「我明白了。我不知道这把老骨头是否能如你我的愿,帮助大家。但只要能提供你们些许的安心,我就没有不去的理由。」
「啊啊……感谢您,感谢您,库诺蒂大人。」
大鬼。在鬼族中身型最庞大,力量最强。是可怕的食人怪物。
小时候,我曾近距离看过那种生物一次。在玩爬树游戏的森林里,有著红黑皮肤的巨大怪物从我们的脚底下经过。那东西充满了从树上也能清楚感受到的愤怒与饥饿。如果它发现了我们,我们所躲藏的大树就会被那粗壮的手臂轻松折断吧。
目击到那只大鬼的嘴角挂著某种东西时,躲在我身边的朋友低声说著,那可能是两天前就没有回村的猎人乔库沙。我……身处于首次对死亡感到的恐惧之中,只能默默望著孤独的猎食者消失在被夕阳染红的森林深处。
当时并非夕阳时分。明亮的朝阳照进了道路经过的森林,野兔与鹿都安稳地吃著草。
猎人们似乎都不像我畏惧前方的路,纷纷以令我吃惊的迅速动作,灵巧地跳过倒在地上的树木或小溪。
至于我,岂止想追上他们,光是不让自己的脚陷入柔软的泥土中而跌倒,就已经费尽力气了。
「大鬼的智慧程度很高。」
猎人中有个人曾经如此提醒伙伴。
「它可能埋伏于途中。我听说有些家伙会从树上跳下来偷袭。」
无须他的忠告,猎人们各个都全神贯注于周遭环境,保护我这位神官,避免我接触到危险。
因此最先发现目标身影的不是我,而是他们其中一人。当我顺著发出警示的猎人们将视线移过去时,就看到一只坐在大树下的灰色大鬼。
大鬼背对著我们,似乎正在吃什么。
它的体型比那天看到的红色大鬼稍微小一点。但即使是坐著,其高度也比我们任何人还高。它的身边随便地摆著一根老旧的木棍。
「由我先发动攻击,我会用那棵大树做掩护。其他几个人绕到后面,等那家伙躲到树后时解决它。库诺蒂大人……可以请您在那家伙冲过来时,用词术保护我们吗?」
「……没问题。不过那只大鬼感觉样子有点奇怪。」
「怎么了吗?」
「那真的是会伤害人的大鬼吗?」
伤害人的大鬼。当我回想起自己的话时,也只觉得那是在极度混乱之下说出的胡言乱语。大鬼这种东西,根本就与害人之物是同义。
正因如此,那句话就代表著我感受到一种连自己也无法说明的突兀感。
我和村人们一样,都畏惧会吃人的大鬼。可是当时为什么心中会冒出那种想法呢?
「请等一下。如果让我稍微靠近一点……」
「库诺蒂大人!请您小心,很危险啊!」
想要确认那股突兀感从何而来而靠近大鬼,应该是一种非常愚蠢的行为吧。事后我才惊觉,那么做可能导致勇敢的村民们为了我而跟著牺牲性命。我应该对此感到羞耻。
尽管如此,若我没有顺从那股直觉,或许就不会发现那件事。
它吃的是树果,不是我们所知道的大鬼会吃的食物。
事后回想起来,进入森林后我曾见到野兔与鹿。它们看起来不像是被异常的猎食者追杀的样子。或许就是这个没放在心上的小细节引导了我的直觉。
那只大鬼与我儿时遇见的大鬼截然不同,身上没有血液的腐臭味。野兔从它屁股旁边的巢穴进进出出。
「……它早就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它的背影动也不动,安静地让人以为它搞不好睡著了。但我非常肯定这一点。
「它之所以没有危害我们,是因为我们也没有加害它。请马上把派去包抄的人叫回来。」
「库诺蒂大人,但是……那可是大鬼。鬼族会吃人……!这世界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啊。」
「即使如此,它们也有心。」
那是「教团」的教诲。这就是为什么词神大人为这个世界带来了词术这种奇迹。
──因为有了这种美妙的奇迹,我们再也不会孤独。所有拥有心的生物都是一家人。
不知不觉间,我已拋下村人,靠近至可以碰触那只大鬼的距离。
颜色很浅,接近白色的眼眸望向我。
我对自己的行动感到害怕与困惑,却还是努力挤出笑容,向对方开口:
「……午安,新来的邻居。我是前面村子里的神官。我环座的库诺蒂,想、想要……拯救你。」
想要拯救你。真正需要拯救的究竟是它还是我呢?
对方没有回话。大鬼并未加害于我,也没有无视我……只是坐在那边默默不语。
纵使我继续说下去,它也仅以沉默与那个眼神回应。
大鬼打算伸出手,却又立刻放了下来。
简直就像我的心意已经传达给了它,它却找不到回应我的方法。
「难道……你──」
那就是乌哈库。
身怀本不该有的身体障碍,孤独地生于这世上的大鬼。
「听不见我们说的话?」
◆
一开始我所做的尝试是向大家说明这一个大月来,没有村人失踪,也无人提出遭到大鬼袭击的证词。
要让吃人的大鬼──而且还是听不见话语,无法为自己辩解的人取信于村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有鬼族融入人族社会的例子,但那些几乎都是刀口舔血的佣兵或刺客。大鬼过著与邪恶无缘的生活──这种事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吧。
即使如此,我仍不屈不挠地说服村民,告诉村民在他们与我信奉的教义之中,无论对方犯下何种罪过,都应该对迷途受苦之人
伸出援手。最后终于得到同意,将它收入济贫院加以「保护」──以村民的说法是「监视」。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它的听觉没有异常,只是听不见词术语言。
「乌哈库。既然你至今从未获得言语的能力,我现在就授与你这个名字吧。你就是『不言的』乌哈库。」
不言。那是在传说的时代,一群获得词神授与词术之力而变得骄傲自大的兄弟中,一位不开口就调解许多种族之间纷争的寡言圣者──不言的梅鲁悠古雷大人所拥有的崇高之名。据说我也耳闻过其英勇事迹,那支「最后的队伍」的成员天之弗拉里库大人,也是自小喉咙便损坏,无法说话。
我们应该都明白词术之力的本质。这项本质不是在于我们能说出什么话,而是在于我们有著以词术相通的心灵。
「──一定可以的。即使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有一天你也一定会被接纳的。」
就像那个别名代表的意义,它没有把天生的力气用在争斗上,而是诚心诚意地帮助我,协助我完成年迈女子做不来的各种工作。
即使无法以言语沟通,我也立刻理解到它是一位不喜欢无用争执,能体恤他人想法的大鬼。
自从收容乌哈库后,来教会的村民就一下子变少了。但又有多少村民知道,当有人前来献上祈祷时,乌哈库都会为了不吓到他们而躲起来呢?
「你应该学习文字。既然没办法用嘴说话,你就必须学习其他表达自身内心的方法。」
教导无法以言语沟通的它学习教团文字,是我这辈子从未经历过的困难工作。
首先从银币开始。表达银币的文字、市场上使用数字的文字,接著是表示白银的文字、表示圆形的文字。从第一步开始就是一条极为困难的道路。
用木签沾墨水,在板子上铺著小孩不穿的旧衣,我感觉自己似乎每天都教它学字到深夜。
乌哈库不会说话,但它既不鲁钝也不懒惰,而是不断勤奋地学习新知识。它进步的速度令人刮目相看,它在刚开始的三小月之中就学完我会的教团文字了。
不知不觉间,沉默的大鬼变成了我无可取代的家人。
埃娜、诺非鲁特、利比耶、库瑟、依莫斯、涅加……那群玩耍时总会打破窗户,总是一天就弄乱修剪好的植物,常害我伤脑筋、逗我笑的孩子们,已经不在了。
与我共同学习,互相勉励精进教团事务,时常帮助他人的神官们都已经沉眠于泥土底下。
这位出现在孤独生活中的奇特大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的儿子,也是共同守护信仰生活的伙伴。
乌哈库从不吃肉,每餐都只用简单的豆子或树果打发。
它总是在每个大月的第一天到森林采集自己所需分量的食物,不多也不少。
它每天早上都一个人打扫济贫院与礼拜堂,对词神大人献上无言的祈祷,再搬运柴薪及羊奶。
学会文字以后,它就埋首于阅读神官们留下的书本。只要我用文字询问一条词神大人的教诲,它就能立刻在书上指出所在的章节。
「……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学习词神大人的教诲吧?」
乌哈库曾救过一位摔下山崖扭伤脚的小孩。
不过大鬼的长相与模样令小孩畏惧。住在这间教会的那段期间,乌哈库直到最后都没有得到它应得的感谢与信赖。
当它能书写文字与人交谈之后,我常常向乌哈库搭话。就如同我们能对风或土壤说话。我相信即使听不见,发自内心的词术仍具有无可动摇的力量。
但那些作为是否真的正确,直到今天我仍无法肯定。
「神官乃是解除诅咒之人。透过言语……透过我们的意志,就能消除笼罩人心的阴霾。所以言语尊贵无比,词术是我们的祝福……然而,乌哈库。唯有你……天生不具言语的能力,虽然你的喉咙与耳朵都没有问题。」
(插图008)
乌哈库一直低著头。我曾听说过,大鬼是一种情感比人类认为的更加细腻的种族。那只红色的大鬼也是如此吗?在我小时候的那天,世上也存在著能拯救它内心的人物吗?
若能让大鬼被认可为神官,那会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这世界上根本找不到任何比它更为恭敬虔诚的信徒。
「我不知道那是词神大人的意旨,还是某种赎罪的代价。但即使你无法言语,你的行为举止之中仍有著希望拯救他人的意志。那是……不管别人怎么说,都无法被改变的事实。」
我很开心。无论何时,我都从你内心的温暖获得了拯救。
所以你没必要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当成罪过。
「乌哈库,你有一颗心。是与我们没有任何分别的心。」
无论在那个强风吹拂的日子,魔王的余烬带来多么可怕的事物。
即使我的信仰在那天之后丧失了意义。
你──都曾是我的家人。
◆
如果将那天发生的事记录下来,或许会伤害乌哈库的名誉。
但是我很清楚,乌哈库本人绝对不会希望我为它说谎或隐瞒真相。而且如果要将我自己目击的那部分真实遗留给后人,我就无法对那起血腥的事件避而不谈。
当太阳偏离天顶时,些许的云彩挂上了远方的山影。
我在打井水的时候,目睹村庄的方向升起一丝黑烟。
「乌哈库、乌哈库,快看那边!」
虽然它听不见我说的话,仍能从脚步声的节奏察觉发生了什么事──乌哈库听不到的只有词术言语──于是它立刻冲到了济贫院的中庭。
是火灾,还是狼烟?如果只是小孩子点火堆玩闹的恶作剧就好了。我坐在乌哈库拖著的手推车上,紧急赶往村子。
越接近村庄,路上的景象就越让人不安。
鸟儿在森林中漫无目的地乱飞乱窜,翅膀被割裂,羽毛和肉块挂在树枝上。
野兔没待在巢穴,而是呆立于道路中央痴痴地望著天空。
──我知道这种状况。就是「真正的魔王」还活著的时候。那种若有似无,一切都变得不对劲的恐惧。
靠近村庄时,可以看到一道像被巨大指头画过的大量血迹,歪歪曲曲地涂抹至村庄的方向。
即使我非常不愿去想是什么东西来过,或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无法叫乌哈库停下脚步。
因为我这个贫穷的老太婆一定能成为那些人的心灵寄托。
「库诺蒂大人!现在不能进村!」
一位逃出来的村民惊惶失色地拦住手推车。
他的衣服被某人溅出的血及煤灰弄得骯脏无比,这说明了整件事的状况。
「那个人……我认识!是裂震的贝鲁卡!谁也打不赢她!连她也变得不正常了!魔王……果然是魔王……」
「……请冷静下来。身受痛苦时我们应当互相帮助。我有词术的护佑,还有乌哈库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贝鲁卡……是裂震的贝鲁卡。是之前打算去宰掉魔王的英雄……大家都以为她死了……」
那位老工匠嘴唇不停颤抖,紧闭著双眼。
「她还活著,没有死。那家伙从『最后之地』回来了……回来……还发疯了。那已经是一头怪物。」
我轻拍他的背,等他说完话冷静下来后,便催促拉车的乌哈库赶紧上路。
很快地,现场的惨状出现在眼前。我正好撞见从村子入口就能看见的那间蓝色屋顶仓库,被从天而降的手掌压垮、碾碎的画面。
那只奇大无比的手掌的主人也是高大得穿入云霄,足以俯瞰村子里的所有建筑。
裂震的贝鲁卡。如果工匠所言不假,那就是前往讨伐「真正魔王」的巨人英雄……最后的下场。
据说遭遇「真正的魔王」后,还能「活著」回来的只有两个人。
「救、救救我,救救我。我听到了……!我又听到那个声音了!好可怕!救救我!啊啊啊啊啊!」
她只是发出疯狂的咆哮,就使我的耳膜与精神受到无比的折磨。她手上那把似乎砍过自己好几次的巨大柴刀沾满了被砸死的村民鲜血与内脏,反射著湿润的红色光泽。
「『贝、贝鲁卡号令于阿立末之土(bbbberruka io arr)。蠢动的群影(welllln mmetttt)……救救我……铁之起源(llllosse aanettt)。碎裂之波(nooorstems)……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孵化吧(uiomtestop)!』」
从贝鲁卡脚下的土地窜出好几座有如蚂蚁窝的小山。
我有预感那是一道可怕的词术,于是立刻躲到杂货店的建筑后面……然后发现乌哈库没有跟著我。
「乌哈库!」
我拚命地大喊,然而乌哈库听不见任何言语。
它就站在被压垮的水车磨坊附近……接著,被伴随骇人火焰与强光的小山爆炸所造成的破坏吞没。
马匹的尸体一下就被炸飞,瞭望塔的骨架遭到震断倒塌,血液积成的水滩瞬间被烤乾,木造外墙全部因
为热浪自行烧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裂震的贝鲁卡使用的是何种词术,但我想那一定是从土壤中制造出某种会带来火焰与爆炸之物的生术。
「乌哈库!啊啊……天哪……!」
──乌哈库安然无恙。它站在爆炸的中心点,一点伤也没有。
只有它是这样。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那里没有任何掩体,乌哈库连动也没有动。然而灰色的皮肤上连一道割伤,一点烧伤都没有。
无论它的身体多么顽强,也不可能发生那样的状况。我认为自己还算是明白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是可能,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呜、呜呜……呜呜呜~~声音……停下那个声音……救救我……」
发疯的巨人以失去焦点的混浊眼睛寻找幸存者,接著抓起半个身体被炸掉,仅剩一口气的某户人家的母亲,塞进嘴里咀嚼。
当巨人嚼食她本不该咽下的物体时,嘴角流下汩汩的鲜血,她却对此不以为意。那副景象显示了贝鲁卡陷入了多么严重的疯狂。
「快住手吧!裂震的贝鲁卡!『真正的魔王』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让你感到恐惧、折磨你的人物已经完全消失了!」
「……………………你骗人。」
咬碎的村人骨头割伤了她的喉咙。巨人如此回答。
说实在的……当时我其实想逃想得不得了。和死去的伙伴们不同,我其实不是什么信念坚定的神官。
只因为乌哈库没有逃,我才会强迫说服自己待在原地。
「那么,这个声音……在我脑中一直听到的。我、我仍然感受到……魔王的存在……!那家伙,还活著!」
「不对!没有什么声音!我们必须与自身内心的恐惧战斗!即使『真正的魔王』死去,如果是怀疑一切,恐惧,憎恨,互相残杀,那和『真正的魔王』的时代有什么两样!请你找回身为英雄的心!贝鲁卡!」
贝鲁卡再次开口,但这次说出的是充满杀意的言语。
「贝、贝鲁卡号令于阿立末之土……蠢动的群影……铁之起源……碎裂之──」
「库诺蒂号令于阿立末之风。瀑布的水流。眼之影。折断的细枝!阻挡吧!」
必须在破坏的词术完成之前,早一步咏唱保护自己的力术。
我们双方同时咏唱起词术──接著……
接著……什么事也没发生。
无法使用词术──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令人完全无法想像的事。
并非词术咏唱失败。然而不只是贝鲁卡没有使土地发生变化,我也没有编织出防护用的风之力场。我们发出的语言就只是普通的声音而已。
我可能很难说明当时感受到的恐惧。不过……在我们「教团」的教导中,词术就是在这个世界里证明我们拥有心灵的证据。
当时的状况就像我被告知那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贝鲁卡宛如目击令她难以置信的事物,瞪大了眼睛……然后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贝鲁卡?」
贝鲁卡没有回应我的呼唤,而是在恐惧的驱使之下,强行撑起了身体。
我在近距离看到那个景象。看到她越是挣扎,肩膀就越松脱,有些地方的骨头被压断、皮开肉绽的模样……彷佛在述说巨人这种庞大的生物本来就不可能生活于陆地上。
带著鲜血、痛苦、恐惧的表情,贝鲁卡抬起了头。她的眼前站著乌哈库。
「库……库诺蒂号令于阿立末之风──」
我咏唱词术,打算保护乌哈库。或是……没错,就像是希望说服自己,刚才的失败只是哪里出错罢了。
风没有回应我的呼唤。我的话语不只是没传达给乌哈库,也没传达给贝鲁卡。彷佛被隔绝于世间万物之外的孤独,成为存在于此的不争事实。
「呜呜呜,呜呜……呼……」
贝鲁卡发出语意不明的呻吟,似乎在向人求助。
无论她想说什么,听起来都与没有心灵的野兽所发出的叫声毫无区别。
乌哈库注视著贝鲁卡,从碎裂的石墙处拾起一块巨大的瓦砾碎片。
然后朝垂下的女巨人额头砸了下去。
我喊出惊讶与恐惧的尖叫,发出无法组织成意义的语言。乌哈库再举起石头,又一次砸下石块。
它就像平时那样勤奋地尽著应尽的义务,猛砸巨人的头,不断地砸著──打破,砸碎头颅。
巨人英雄在无法使用词术,连站起身都没办法的情况下被杀死了。
任何一位在远处观望的村人都无法阻止这个行为。连我也办不到。
「……乌哈库?」
当一切都结束后,我才发现自己终于取回原本的语言能力。
乌哈库没有回答,它活在没有词术的世界。
……接著,它在这个时候开始进食。
它就如往常一样安静地坐了下来,沉默地吃著巨人头颅里的东西。
所有人,包含我在内的所有村民,这才理解那个举动的意义。
乌哈库不是什么无法吃人的大鬼。
它只是「还没吃过罢了」。
◆
之后的状况就越来越糟糕了。
贝鲁卡带来的恐惧传染了整个村子,大家都以怀疑与畏惧的看著乌哈库。即使它只是无端遭受牵连,即使它是为了拯救他人……尽管没有任何人期望如此。只要事情牵涉到魔王制造出的惨剧,人人都知道那会招来最糟糕的事态。
我抱著希望多少能拯救一些失去家人或邻居的村民的想法而频繁地探视村庄。却无法解除他们心中的诅咒──下一次会出现什么人呢?他们会怎么死去呢……还有,「真正的魔王」是不是还活著?
村民说的没错。人们感到绝望而关上未来的大门,在恐惧之下四处逃窜的模样,正是我在「真正的魔王」的时代看到的景象。
只要这种刻划于人心的恐惧仍存在,魔王就会一再地于我们的心中复活。即使他早已死去,仍然能像过去一样持续在未来带来悲剧。
世界已从「真正的魔王」的手中被拯救出来了,阿立末列村正逐渐走向复兴之路。这股清流如今却被染成了污浊的红色。
没有家的人带著空虚的眼神在街上徘徊。有房子的人则是紧闭门窗,不让他人进入。
如果有人承受不了无穷无尽的紧张与恐惧而引发暴力事件,那个人一定会被村民的私刑凄惨地杀光全家。留下的尸体则是被吊在村庄的入口。
请原谅我吧。请原谅目睹人们堕落回绝望时代的模样却一个人也拯救不了,如此软弱无力的我。
任何人都相信,对词神大人的信仰在「真正的魔王」带来的恐惧面前不堪一击。人们无法接受与吃人的大鬼一同居住的我。他们认为我企图把人捉去教会,当成那只大鬼的食物。
会有此结果也是理所当然的下场。我无法拯救他们,他们就有憎恨我的权利。
举著火把的村民们朝教会聚集,打算处死我和乌哈库。
──那是昨晚的事。
「杀死教团」,「杀死吃人大鬼」。我听到了那样的声音。在他们心中,环座的库诺蒂已然变成了「教团」这个形象模糊的敌人。
「乌哈库。」
烛光之中,我在教授乌哈库文字的书斋里,对它说著:
「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过错,你拯救了许多村民的性命。吃掉贝鲁卡的肉……那也没有错。鬼族本来就会吃人族的肉,那是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存在的规则。你只是因为……一直顾虑著我,才会没有吃肉吧……」
乌哈库一直在战斗,与大鬼与生俱来的罪恶与饥饿战斗。它究竟得靠著多么深厚的信仰与自制力才能做到那件事呢?身为人类的我根本无法想像。若我们之中有一人注定得死,我认为那就应该是谁也救不了,身为宗教信仰者却毫无力量的自己。
我书写著文字,对乌哈库表示:
「你就穿过森林,直接渡过河川……去向其他村子的『教团』求援吧。我的信应该能给你些许帮助。我有话语的力量,我必须消除笼罩人心的阴霾……解除可怕的诅咒。」
乌哈库接过信,微微点了点头。然而它拦住准备走出教会的我,独自出门站到村民的面前。
「……乌哈库,不要!」
我的话没办法传达给乌哈库。任何人的话都无法传达给它。
我们应该守护的村民发出了恐惧与愤怒的声音。
他们各自拿著武器,朝乌哈库杀了过去。但无论是什么攻击,就连射出的箭矢,都被它一棍拨开。
彼此无法对话,连词术都失去效果而造成的困惑在他们之间传了开来。
开始有人害怕地逃跑。乌哈库从后面揪住其中一人,用折树枝的方式折断了那个人的脖子,再回过一棍打碎了另一个村民的头。它光是挥出拳,就能把村民如布偶那般弯折打死。
当乌哈库战斗时,该处就什么现象也不会发生。
就像体型大我十倍的巨人肢体垮散,宛如它不被允许存在于世上。
就像呼唤事
物传达意志的词术失效,彷佛那本来就是不可能做到的无稽之谈。
在它的面前,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就与失去各种神秘之力,没有心灵的野兽一模一样──而它自己则是一只只有巨大体型,只有强劲力气的普通大鬼。
无论对手是村民或英雄,都没有任何区别。
它挥舞棍棒,肃穆地,勤奋地,将村民化为一滩滩血迹。
「……乌哈库。我该怎么做才好……我到底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制造出那场惨剧的是我的儿子,我的同志。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一定是想逃离那个现实。所以独自逃入了森林……然后就在感觉脚勾到线的时候,一支箭刺进了腹部。
──那是村民所设,用来杀我们的陷阱。
我就像一头遭到猎捕的野兽。
我不知道有多么后悔自己的过错与愚蠢。这是出于害怕而拋下乌哈库,只顾著自己逃跑的软弱心灵所招来的惩罚。
好几位潜伏于森林的村民拿著锤子与木棒一步步包围了我。我在心中下定了这次得接受命运的决心,却因涌上胸口的恐惧而心生动摇,接著……目睹了他们其中一人突然倒下的画面。
将武器举向该处的村民也接连倒下,再也没有站起身。简直就像是为某个身处那个位置的人让出道路。
最后当所有人都倒在地上时──一位熟人出现在那里,我不可能忘记他。
「……嗨,老师。」
其名为擦身之祸库瑟,是我以前的学生。
「库诺蒂老师,你还活著吗?」
他拍著我的脸颊。由于来自伤口的灼热传遍了全身,那只冰凉的手反倒让我备感舒适。
虽然我有很多想说的话,但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之中,我只说出了这一句:
「……你长大了呢,库瑟。」
「抱歉了。我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没有及时赶上。是我的错。」
「……」
「……别担心。请你等一等,老师。我一定会送你回家。我会把所有……所有恶梦都解决掉。」
──我现在裹著库瑟的大衣,躺在卧室里。
虽然他为我加油打气。不过以这个伤势,我应该是撑不到明天早上了。
既然如此,我至少得留下一点东西……为了将我最后的想法传达给无法言语的可怜乌哈库,我打算留下这篇纪录。
我一直无法遗忘那天杀死的幼狼。
我知道乌哈库在庭院的一处角落堆了几颗石头,供奉著许多花朵。悼祭那只幼狼的墓至今还在那里。
我们所有人生来就获得词术的祝福。既然如此,那些没得到祝福的野兽与我们之间,在出生之前又有什么不同呢?
纵使无法使用言语,乌哈库也有一颗心。它体贴他人,忍受困难,为信仰奉献……毫无疑问地和我们有著同样的心灵。
我回想起好几个从小到大看过就忘的景象。
我见过几次拖不动货物的马匹遭人们以斧头宰杀,被当成食用肉的画面。
小孩子在玩耍中踢死小猫时,我也只是提醒他们靠近野生动物有危险。
……我们并没有对为了自己而死的家畜付出敬意或爱情,只是当成理所当然的权力消费那些生命。
由于这是个所有人都拥有词术,就连鬼族或兽族都能互通想法的世界,没有词术的生物只会被当成道具或敌人。
「彼端」的世界并非如此,这个世界或许是个非常残酷的世界……在我十一岁那年,旅行中的「客人」对父亲所说的这段话,不知为何我至今仍然无法忘记。
──那只幼狼是不是与乌哈库一样呢?
它会不会只是没有传达言语的办法,但确实有颗心呢?
如果真是如此,我犯下的是何其可怕的罪过。
只要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就会一直不断累积如此可怕的罪行。
从那天开始,身为神官不该有的想法就一直折磨著我。
词术真的是绝对的法则吗?
龙会飞,巨人会走,人能互通言语,词术会化成现象。
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物真的可以毫无道理地存在于世上吗?
……乌哈库。在你的眼中,没有心的野兽与我们看起来是同样的东西吧。应该只有你一个人能平等地怜爱万物,与万物对话,正视生命吧。
吃下自己杀害的生命,对你来说就是对生命负责的方式吧。
你夺去了许多村民的性命,就像我杀害幼狼一样。
然而,那并不是你的罪过。
我们错了。正如同不言的梅鲁悠古雷那些沉溺于词术之中,最后走向毁灭的兄弟。
以前我曾教过你。
神官必须成为解除诅咒的人。
不言的乌哈库。从明天开始,你就把我所教过的东西全部丢掉吧。
不要被人族设下的道德标准束缚。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平等对待所有的生命,吃下他们,活下去吧。
……我已经承受不了生存所带来的罪恶,也不认为自己能偿还对一个人而言太过沉重的罪过。
当我死去之后,你就吃掉我的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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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都第十六将──忧风诺非鲁特的部队抵达时,已是惨剧结束后的隔天早上。
袭击教会的村民全都被砸死,咬烂。至于潜伏于森林里的人,则是被发现变成了要害遭短剑戳刺的尸体。诺非鲁特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制造这场屠杀的大鬼。
诺非鲁特放下老婆婆遗留的遗书。
「真好笑。」
一切都太迟了。上头对「教团」相关事件的应对态度总是如此。即使是自己出生长大的济贫院,隶属于军方的他也需要一天的时间才能拿到出发救助的许可。
「……太蠢了。库诺蒂婆婆,她脑袋有问题吧……竟然什么也没对我说就擅自死掉了。」
与脸上那张轻浮的笑容正好相反,身材异常修长的剑士心中充满了憎恨。
对故乡见死不救的黄都,什么也拯救不了的词神,被「真正的魔王」玩弄的世界。
无论是勇者还是魔王,谁也没有为死去的弱者著想。
「哟,乌哈库。你是老婆婆的学生,那就是我的学弟喽?……已经够了吧,一切都无所谓了。乾脆就把一切都搞得一团乱吧。」
大鬼静静地面向祭坛,坐在地上背对诺非鲁特。
虽然它无法发出言语,仍然每天不断地献上祈祷。
「──去当勇者吧,乌哈库。」
躺在圣堂里的老婆婆尸体上供奉了大量的花朵。
此人在天生不理解词术概念的情况下认识世界。
此人具有将自己眼中的现实强加于他人之上的真正解咒之力。
此人拥有身为最强人型生物,身为冷酷现实的强劲与庞大。
它是带著无法沟通意志的沉默,颠覆世界的前提,否定公理的怪物。
神官(oracle),大鬼。
不言的乌哈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