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只能生长带有枯黄叶子的病恹恹植物。
在巨型天然气田马里地孔的附近区域──马里荒野可以找到的自然生物就只有那么一种。
那是一处充满闪电形状的深邃裂谷,被乾燥岩石覆盖的荒芜大地。充满生命活力的黄都之光,是靠这片死亡的世界所支撑。
而在这场六合御览开赛时,如果有尺寸远远超越人类的怪物参与的对战,二十九官认为除了马里荒野以外就没有其他适合的比赛场地。
天然气的挖掘设备位于非常遥远的位置,放眼望去看不到人族的生活圈。即使有某些喜好特殊的家伙希望观赏这形同一场灾害的战斗──当然,他们支付的观战费会成为议会的税收──只要比赛在这个毫无任何障碍物的地区举行,那些人依然可以从相对安全的远处眺望战况。
主办单位特别在第一战与第二战之间设了两天的缓冲时间。因为满载观众的篷车来到这个马里荒野需要将近一天的时间。
和第一战不同,观众只能以篷车的配给食物解决前一天的晚餐与当天的午餐。之后众人就恢复宛如即将见证神话的严肃与畏惧的寂静气氛。
接著,如果市民以双筒望远镜或单筒望远镜望向那两块面对面的桌状台地……应该就能在其中一块上目击冰冷金属般反射著阳光的白色身影。
那个身影与骇人的托洛亚一样,虽然是他们之中谁也没见过的存在,却仍释放出强烈的存在感,迫使人不得不认同它真的存在于这个世上。
那是这场六合御览之中最强的存在。龙。真正的传说。其名为冬之露库诺卡。
它的身边有位不足为道的男子,但谁也没注意到他。
「……我一直在犹豫。」
黄都第六将,静寂的哈鲁甘特全身裹著厚重的毛毯,俯视充满阴暗裂谷的大地。
冬之露库诺卡是只可怕的龙,却也是活在世界常规中的一条生命。它本身并没有持续散发寒气。只不过那种刺寒彻骨的记忆所产生的错觉,以及对即将到来的凛冻景象的预感,让他的身体不断打颤。
「如果我对你透漏情报,你和阿鲁斯……双方的条件可能就不对等了。用那种方式获胜,我怀疑……是否有意义。不过,或许也能这样想。阿鲁斯知道冬之露库诺卡的传说,一直待在伊加尼亚冰湖的你却不知道阿鲁斯的传说……」
「哈鲁甘特。」
巨龙以不符那种庞大身躯的清澈嗓音和缓地打断了他。
「你的话太长了。」
「呜……!才、才不……才不长!为什么每次都是我被这样说,而不是古拉斯或埃努……!我的话有那么难抓到重点吗!我、我的意思是,这样下去你会处于不利状况!」
露库诺卡摺起长长的半侧翅膀,掩住了嘴角。
那个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人类忍笑的样子。
即使是黄都的领地之内,也没有地方能供它停留。因此露库诺卡是在前几天从伊加尼亚来到黄都。
白龙显得很开心,就像是新找到一个玩乐地点的少女。
「呵呵呵呵!不利!我无所谓喔。」
「……它有一种名为死者的巨盾的魔具。」
哈鲁甘特苦涩地低语。
他已经亲眼见识过星驰阿鲁斯的部分战斗手段。对于其思考方式与性格的理解,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其他人比他更懂。
「尽管使用条件不明,但那家伙能以其躲避龙息。维凯翁的黑烟吐气就是被那个魔具挡住。所以,你的必灭吐息对那家伙没效。若不先思考怎么应对就开战,将会受到魔具反击而战败。」
「会有效的。」
「你、你说什么……」
「我的吐息是挡不住的。」
「……可是……」
看到它那种充满自信毫不动摇的态度,哈鲁甘特的内心却反而浮现一股不安。
──冬之露库诺卡的龙息(dragon breathe)。
那是能冻结万物,抹除整个地貌,很可能是具有全世界最强破坏力的词术。然而它与哈鲁甘特一样,对星驰阿鲁斯的武器全貌没有丝毫的理解。
虽然露库诺卡的吐息与一般热术的作用刚好相反,会带来夺去热量的结果。然而那毕竟只是热术的一种。面对能够单方面屠杀熏灼维凯翁那种强大存在的星驰阿鲁斯,那种松懈态度真的行得通吗?
(……万一输掉,我就完蛋了。不管是野心或荣耀,都会在那时候走到尽头。所以我才会找来绝不会落败的存在,找来冬之露库诺卡。那么做……应该没有错吧。但是……但是……)
摆在大腿上紧紧相握的双手正在发抖。那是预测寒气即将到来的颤抖,但也有著其他的原因。
这场战斗会决定一项胜负,哈鲁甘特人生的胜负。
(阿鲁斯很强,它是最强的。)
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相信这点。正因为如此,哈鲁甘特才会决定与它战斗。
他望著屹立于两块大地正中央的高耸土柱。随著太阳的升起,落在地面的影子也逐渐缩短。那就是开始的信号。在规模如此浩大的战斗里,不可能在现场安排见证人。
当影子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地表上两名终极龙种之间的战斗将就此展开──
◆
黄都第二十卿,锔钉西多勿纯粹只是为了黄都而参与这场战斗。
那不是因为他的人格有多善良,也不是出于对女王瑟菲多或黄都议会的忠诚。应该说,西多勿在至今的人生中从来都没有真正为他人著想过,他甚至认为自己是个坏人。
单纯只是他没有野心,才会抱著姑且找些事来做的心态处理黄都的问题罢了。
这样的他却与野心胜过任何人的鸟龙──星驰阿鲁斯联手组队,这或许也是命运的讽刺吧。
「喂,阿鲁斯。」
脚下就是无底深渊。身处桌状台地上的他找了个相对于露库诺卡位置的边缘处坐了下来。
阿鲁斯的回答速度总是很慢。他们对话时,一开始都是西多勿像这样单方面地说话。
「这不过是一场表演。」
「…………」
「你应该早就知道了。这不过是一场愚蠢的人族观赏你们战斗,藉此取乐的庆典。什么勇者都不是重点。你可不可以也跟著装蠢啊?」
「…………为什么?」
细瘦的影子从比西多勿更外侧的耸立山尖上俯视著他。
──这只是个单纯的疑问,阿鲁斯没有感到不愉快。他用了很多时间观察这只鸟龙,如今只凭语气就能听出对方的心情。
他望向另一个方向。群聚的市民。在荒野的景色之中,那些人就像是堆积成一团的垃圾。
他们带著游山玩水的心态,前来观赏足以毁灭自身上百次的灾厄。那些人的行动与整个人生,在西多勿眼中看来都愚蠢低劣得令他唾弃。
「那些家伙不敢拚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法自行解决自己的问题……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的问题在哪里。你想要那种愚蠢的国家吗?我……如果是我才不要呢。」
「……都一样啦。」
鸟龙平淡地回答,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
「无论是人族……还是鸟龙……全都是一样的。」
「你我也和那些家伙一样吗?」
「……我只会区分我中意的对象,还有我不中意的对象……至于那样的人是愚笨或聪明,对我来说……太复杂了,我不懂……」
「至少人类不是什么好货色喔。」
「……为什么?」
「听不懂就算了……先别说这些,如果你想离开,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虽然规定中姑且设有罚则,不过黄都的军队根本捉不到会飞的你。如果你觉得这是场无聊的比赛……不用顾虑我,尽管走吧。」
西多勿很清楚这个提议没什么用。
阿鲁斯只做它想做的事,即使那件事无法以利益得失衡量。
若非如此,它就不可能成为横行整片大地的传说。
「一点也不无聊。」
「……这样啊。」
「…………这是与哈鲁甘特的对决啊……」
那是与平时无异,彷佛带著忧郁的低语。然而其中却蕴藏喜悦的感情。
与自己认定的最佳劲敌,也是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同,无能的第六将之间的战斗。
它眼中所见的是冬之露库诺卡,却又不是冬之露库诺卡。
「──我真的搞不懂。」
西多勿仰望著天空。太阳已经接近天顶了。那个时刻即将到来。
只因为这么一点理由,神话的战斗将就此展开。
西多勿以外的世界就是凭著这点理由而运转。
「我完全……搞不懂你们所有人。」
土柱的影子已经完全消失,翅膀在头顶上拍出强风。龙飞上了天。
六合御览的第二战宣告开始。现场十分地宁静。
在那场所有比赛中战斗规模最浩大的比赛里,除了同为最强的两方之一将会成为赢家以外,没有任何事物能颠覆观看者的预测。
也就是那场战斗在日落之前,就会永远地摧毁这块土地。
最强两字的可怕,将会成为人尽皆知的结果。
星驰阿鲁斯,对,冬之露库诺卡。
◆
从前方飞来的鸟龙身影散发出惊人的气势,看起来像爆炸时喷溅的火星。
其飞行速度之快,让能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往来伊加尼亚冰湖与黄都之间的露库诺卡都有著如此的感受。
「了不起。」
那不是对速度的惊叹,而是向它毫不畏惧冲向自己的斗志表达感激。
强大过头而与世隔绝的露库诺卡已经无法判别对手的强弱程度。过去在它眼中看来很弱的对象很弱,它以为很强的对象也全部都很弱。
因此它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只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对手身上,最能确定的一样事物。那就是挑战绝对强者的勇气与鲁莽。
若是那股意志坚定美丽,冬之露库诺卡就相信对方很强。
「……来吧,阿鲁斯。你会展现出什么样的招式呢?」
鸟龙直线逼向迎面而来的露库诺卡,随后却突然改变轨道,朝上方画了个弧,朝南方急转弯。
越是集中精神注视著它的人,眼睛就越容易随著其位置移动。
于是就撞见了白昼的太阳。视线被它引导过去。露库诺卡摺起翅膀,迅速失速。
在因为逆光而追丢阿鲁斯身影的瞬间,它看不见那道闪光。鸟枪从极限射程击发的子弹飞了过来,打中露库诺卡的脸颊。
「呵呵呵呵呵呵呵!」
感受到子弹撞击的触感,露库诺卡笑了。
它看到从太阳中飞出,再潜入地面裂谷之中的身影轨迹。被迫直视太阳而睁大的瞳眸,又因为注视黑暗而闭合。
露库诺卡在被枪击中的脸颊感受到一股某种物体攀爬于其上的触感。那是从子弹长出来,扎入并逐步侵蚀肉体的植物根系。
那是拷树的种子。透过鸟枪火药产生的热量而发芽的那颗子弹,是对生命有著致命效果的树魔弹。
……露库诺卡以爪子轻抚根系逐渐扩张的脸颊。
「──真是有趣的箭矢。」
致命的魔弹就这样连同龙鳞一起被剥了下来,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龙鳞之所以被视为无敌的原因,不只是它的高硬度。还有其遮断能力。
阿鲁斯刚才的射击毫无疑问是瞄准露库诺卡的眼球,瞄准没有被龙鳞覆盖的眼睛。
但是冬之露库诺卡知道每一位挑战龙的英雄都会瞄准那个位置。对它而言,刚才利用突然失速制造的回避动作根本无须经过思考,而是必定发生的应对过程。
子弹再次从深渊飞来。它举起爪子,弹开子弹。
冬之露库诺卡并不知道枪械这种兵器的存在。但不管怎么说,只要它拥有远远凌驾于子弹的反射神经与身体素质,那或许只是没有意义的知识。
这颗子弹毫无疑问也是一种命中就会造成死亡的魔弹,然而龙爪的表层高度结晶化,即使沾上病毒,也不可能深入体内。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它俯视著阿鲁斯藏身的地面裂谷深渊。如果它现在喷出吐息,这场战斗应该就结束了。
但那样一点也不有趣。
这位又小速度又快的英雄,接下来会使用什么战斗方式呢?
面对最强之龙,它想了什么样的策略呢?
这位地表最强的星驰阿鲁斯,打算怎么对付它呢?
(……啊啊,不对。)
闪闪发亮,充满好奇与兴奋的眼睛稍微眯了起来。
如果藏身于地面的裂谷里,就没有逃离吐息的手段。星驰阿鲁斯应该比谁都清楚这点。既然如此──那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得手了……」
听到这个声音时,已是鞭子从露库诺卡的背后朝它甩去之后的事。那东西在空中画出不像鞭子该有的锐角折线,绑住古龙右翼的基部。
「──奇欧之手。」
被绑住的部位呈现怪异的扭曲,发出喀叽喀叽的摩擦声。
能自由自在随意钻动的魔鞭奇欧之手还有另一个功能,那就是无论被缠上的对象有多强韧,魔鞭都可以将其扭下截断。
在这个世界里,只要使用超乎寻常的魔具,就不是完全没有能无视强度突破龙鳞的手段。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啊啊……好开心!你的速度好快喔,阿鲁斯!是我年纪大了吗,眼睛完全追不上呢!」
「……是的……你很弱。」
就连奇欧之手都只是下一步行动的前置动作。阿鲁斯以三只手臂中的其中一只拽著鞭子,再用一只手取出另一把武器,最强的魔剑。
清澈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寇乌托之风听令(co chwelne)』──」
只要是理解词术的人,都知道那是没有意义的挣扎。
要将热术用于破坏,就必须指定方向,无法对著会牵连到自己的方向发动攻击。阿鲁斯身处露库诺卡的后方,还绑住其右翼让它无法将头转向自己。
就像「客人」以前在迷宫都市时所做的那样。面对位于施术者背后的敌人,连热浪余波都碰不到对方。
就算如此,龙息的攻击准备仍只需短暂的片刻就能完成。
「『凋零于尽头之光吧(cyulcascarz)──』」
露库诺卡的眼前是平缓的山谷,是水岸。
还有赤红荒野的地平线。与之形成对照的蓝天中,漂浮著稀疏的云朵。
那是马里荒野几百年来不变的景色。
全部消失了。
彷佛所有生物的五感全都骤然停止。
无声。
漆黑。
连远在另一端的观众都能立刻感受到世界的剧变。
露库诺卡无声的吐息冻住了前方的景色。所有事物全都化成眩目的白色。
──不对。景色没有被冻住。那道热术不带风压,没有冲击力,充满裂谷的地形仍在狂暴的寂静中确实地流动。
那种空气分子冻结导致世界染白的变化仅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彷佛世界的热度被完全抽光,实际的气温还更低。岩石大地变黑扭曲,宛如大海上的波纹逐渐扩散。被冷冻至极限的岩石或许已经不是固体了。
以惊人之势收缩的大地构造,形同发生在一个分子上的变化。
「──啊啊,哈鲁甘特。你说过我的吐息不会有效吧。」
这片真正的寂静世界之主自言自语著。
「在你的世界里,那种说法或许正确。不过呢──」
现场悄然无声。
然而,那甚至不是「结果」。
变化在两拍之后出现。
雷霆般撼天动地的爆破。
无尽的巨响摧毁了寂静的世界。
星驰阿鲁斯受到强烈气流的吹打,被刮向露库诺卡正前方的世界。它只能靠著魔鞭稳住自己的位置,却还是不敌那股汹涌的怒涛。
一切的物体全都「落向」了露库诺卡的前方。
错身而过的瞬间,无法维持姿势的鸟龙与等在面前的龙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
「我的吐息是有效的。」
巨大的龙爪挥下,阿鲁斯直直地落向死亡大地。
轻盈的鸟龙带著被打落的速度撞碎了岩质的大地。
诛杀英雄的传奇如拍除垃圾般拍掉缠在右翼上已经断掉的魔鞭。
毫发无伤。
挑战巨龙的英雄们全都尝试对抗过那个。
露库诺卡那道将世界封入冬天的吐息,连不是战士的小孩都从童谣中听过。
有人围上阻绝低温的防御。有人携带可以抵挡任何破坏的魔具。也有人像阿鲁斯那样利用机动力与战术,企图逃离攻击范围。
在历史上,所有人都死了。
──绝对极限的冻术之息。存在于射程范围之内的空气分子全都会化为固体。
这招的破坏还不是到此为止。紧接而来的是为了填补世界的空洞,涌向中心处的爆发性剧烈暴风。即使星驰阿鲁斯是这个时代的例外,也无法抵抗如此的现实。
……但是……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但是露库诺卡笑了。那只代表一个意义。
「啊啊,真有趣……!」
它什么都还没看到。
它究竟还留有什么战斗手段呢?
它还留有什么用来与最强之龙战斗的策略呢?
这位地表最强的星驰阿鲁斯,打算怎么对付它呢?
「……你啊……够了喔……」
那是和往常一样,阴沉又细小的声音。
但只要是熟知它的人,应该能从那个声音中听出蕴含些微怒气的……一种强烈感情。
那是名为「烦闷」的感情。
「死者的巨盾。」
那个挡住熏灼维凯翁吐息的盾牌是一种只要支付代价,连地表最强龙爪一击都能挡住的终极防御手段。
「……虽然你即将……被我杀死。还
是让我炫耀一下吧。」
星驰阿鲁斯拿著下一件武器。朝地面一蹬,向天上飞──
──飞不起来。
世界已彻底冻结,空气十分沉重。之前还是岩石表面的大地,如今却覆满了因物理作用而扭曲成奇异花纹的某种黑色结晶物体。
「呵呵呵呵呵!不可以站在那种地方喔。」
露库诺卡从遥远的上方俯视著地面,一如阿鲁斯至今面对的各种传奇对手。
阿鲁斯再次尝试起飞,却咳出了鲜血。它的肺部细胞从内部受到侵蚀,体温急遽下降。在龙之吐息扫过后的景色中,无论是空气、大地,还是任何东西,都远比冰块……比它所知道的任何物体都更为寒冷。
「……你的后脚有可能会被黏住呢。」
地上最强的物种。在那群物种之中最强的存在。
没有任何人能逃过冬之露库诺卡的吐息。
「『寇乌托之风听令(co chwelne)。凋零于尽头之光吧(cyulcascarz)──』」
◆
「开什么……玩笑……!」
在远方的台地上,西多勿大惊失色地喘著气。
他目睹了冬之露库诺卡吐出的龙息。那是超越了所有想像,末日本身的具体呈现。
那明明是远在另一端的景象,却绝对离他不算远。如果那个影响范围往西偏,如果阿鲁斯与露库诺卡爆发冲突的那个地点与这里的距离只有一半──
好冷。比他去过的任何雪原更加冰冷的刺骨寒风让西多勿惊惧不已。被冰之吐息扫过的地点明明距离那么远。这里应该还是原本的马里荒野。但气候已经不再是原本那样了。
恐怕……往后的未来将一直都是如此。
(那家伙──哈鲁甘特知道这件事吗?」
他不可能知道。如果他在伊加尼亚冰湖目击过这一击,就不可能活著回到黄都。就算他是拔羽者哈鲁甘特,西多勿也不想认为他是个明知这种状况还敢让冬之露库诺出场的愚蠢男人。
他立刻背起最基本的行李,朝后方的士兵大喊:
「开车!」
「啊……?」
「你没听到吗?现在有蒸汽吧,快点开车。到篷车那边。」
西多勿望向位于另一个方向的篷车处。那里有著宛如虫子般聚集的市民。
那些人想必会因为目睹令人吃惊的景象,见识到生活于这个时代的人初次见识的强大存在而陷入狂热吧。真是一群无能的家伙。
「可是,您要往篷车的方向去吗?」
「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如果『冬』的吐息往这边过来,我们就会全部死光啊!不管是我还是那些人的生死,全都看那家伙心情而定!那不就得带所有人一起逃跑吗!快点行动啊!」
「但若是离开现场,比赛结果的证人就会只剩下第六将耶。那样一来西多勿大人──」
「──快点,行动。」
西多勿揪住士兵的胸口,恶狠狠地威胁他。
不但脑袋转得慢,还缺乏危机感。每个人都是这副德性。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第二十卿咬著牙,望向背后的战场。
(为什么我得担心这些事啊!)
西多勿不是哈鲁甘特那种男人。他能思考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结果与利益。即使是出于一时的冲动……他也绝对不是只凭著单纯的意气用事或恨意而答应与露库诺卡的战斗。
诛杀传奇的英雄,阿鲁斯。诛杀英雄的传奇,露库诺卡。在这场六合御览的参加者之中,有那么一点机会打倒它们的人,就只有它们彼此。
双方都是人类的力量无法企及,没有胜算的存在。人类若想讨伐这两只邪龙,就必须先使两方互相残杀,再趁著生存下来的那方疲惫不堪时动手。
因此西多勿在第一战时完全保留了对阿鲁斯的干扰手段,直接让它出场。现在的「星驰」可以使用所有的装备。既没有挑选限制飞行的比赛场地,也没有事前对它下毒。
为了让它与最强之龙进行对决,它必须能使出全力。
那并非西多勿意气用事,不过是合理的判断罢了。
(……应该只有它能赢吧。)
冬之露库诺卡的力量已经超越了人族所能想像的范畴。
(你要赢喔,阿鲁斯。)
他钻进蒸汽车的座位,对车内配备的通信机说话。
一位女性联络员回应了他。他要找一位知晓他们作战的人。
「我是锔钉西多勿,转给罗斯库雷伊!」
『您找罗斯库雷伊大人吗?得请您稍等一段时间──』
「那就算了,帮我传话。你告诉他:『露库诺卡比预测的更强。如果露库诺卡获胜,「那个流程」就不能用了』。听清楚了吗?这可能是我最后的通讯机会喔。」
『咦……那么西多勿大人呢?那个……』
「别废话,你听懂我要你传的话吗?要说清楚喔。罗斯库雷伊会明白的。」
地平线上,白色巨龙的身影正在晃动。
那个景色出现了折射现象,宛如望向水槽的底部。
──是温度差造成的,西多勿知道个中原因。由于突如其来的寒气造成气温骤降,连光的速度都受到改变。
那是异世界吧。是人类无法活著进入,位于生者世界另一端的阴间。就像从故事里剪出一幅寒冷地狱的画面,再让那个画面出现于该地。
「……怎么能死啊……!」
他不是对谁这么说,而是说给自己听。
协助全体观众安全避难,思考往后对这个灾厄的应对方案,顺利结束六合御览。工作仍然堆积如山。西多勿不想被埋在那些无聊的工作里,就这么死去。
「……我还不能死啊……!」
伴随著阵阵蒸汽,蒸汽车离去了。
◆
第六将,静寂的哈鲁甘特抱著膝盖裹在毛毯中,看著同样的景象。
原本晴空万里的白昼荒野,如今已被封入冬天之中。
那是据说存在于「彼端」,世界死灭的时节。而在这个没有四季的世界里,也不会有春天的到来。一旦「冬天」造访,世界就永远处于死亡状态。
传播到这个地点的寒意中,带著无法抵抗的末日气息。
是他在那个伊加尼亚冰湖感受到的令人绝望与心死的温度。
……即使如此,哈鲁甘特仍眨也不眨地注视著远方。
缩在毛毯中他的眼睛充满血丝,散发出精光。只有他一个人相信那件事。
「还没完。」
冬之露库诺卡是如假包换的最强传说。
它强得失去了与敌战斗的机会,强得即使十分大意与松懈,却仍然游刃有余。
「……它还没有被干掉……!还没完……!还没完!」
他冷得牙齿直打颤,嘴中不断低喃无人聆听的低语。
他的脑中甚至没有浮现逃跑的念头。
那不是因为出于勇气。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选择。
星驰阿鲁斯赌上了全力进行战斗。哈鲁甘特则是押上手中仅存的些许自尊与未来。这是双方仅此一次的对决。
它与罗斯库雷伊那种冒牌货不同,是这片大地唯一一只真正的屠龙英雄。如果阿鲁斯在第一战之中被打败,那就再也没有人能战胜冬之露库诺卡了。
「阿鲁斯。」
白龙再次对地面呼出了无情的吐息。
那道对下方发动的攻击,并没有像前一击那样造成广范围的毁灭。
只是──让大地在数十公尺为半径的范围内如泥巴般塌陷,制造出一个深邃的陷坑罢了。
冬之露库诺卡的龙息没有任何物理性的冲击力。
只能造成冷却到极限的现象。
但若是从地表到遥远数公里之深的地底之间,所有物体的分子空隙都在瞬间的冷却中消失,那就会产生出宛如陨石撞击坑的地形变动吧。
根据「彼端」的知识,物体处于终极的低温时不会有体积,而是会压缩,粉碎,任何沟造都会为之变形。在实际情况中,当那种现象发生于巨观世界时会出现什么样的现象──就连住在「彼端」的人也从来没有看过。
「……阿鲁斯!」
阿鲁斯应该身处那团毁灭之中。
哈鲁甘特浑身发抖,嘴唇咬出了血。
那种举止是来自什么样的感情呢?或许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
他只是不断重复那句话。
「还、还没完……还没完……!」
◆
──它看到身后的世界崩溃的景象。
阿鲁斯不可能清楚理解发生了什么样的现象,只知道那是远远超越死者的巨盾能防御的范畴。
「……希翠德•伊利斯的火筒毁了……」
就连看到那样的破坏,星驰阿鲁斯……仍然惋惜著失去的魔具,而不是关心被冻掉的一根右脚爪。
当阿鲁斯杀熏灼维凯翁时,用长枪刺穿了它的腹部。不过,打穿巨龙肉体的魔具又是哪一件呢?这点连静寂的哈鲁甘特都不知道。
希翠德&
#8226;伊利斯的火筒是不需要装填任何火药的普通铁筒,但只要碰触炮身,就能击发威力非比寻常的攻击。是一支只要对准龙鳞脱落处发动攻击,就连龙都能杀死的魔炮。
阿鲁斯刚刚陷入了非得将这件魔具用于紧急逃脱,而非攻击的险境。贴在超低温地面的阿鲁斯以右脚爪为代价将自己射出了死灭攻击的范围之外。
「…………」
它点燃小壶之中的魔具火焰──地走,排除冷得冻结肺部的空气。
在露库诺卡还没找到阿鲁斯的这段期间,它检查了自己爱枪的状态。那是它在多年来的冒险生活中,从不断替换的量产品里头找到,具有奇迹般精密度的鸟枪。枪枝的核心构造仍维持原样,握把则改成鸟龙专用。是它比传说魔具更加信赖的武器。
「……火药不能用了。」
雷管的火药已经被冻坏。即使扣下扳机应该也无法开火。树魔弹,毒魔弹,雷轰魔弹。至少在这场战斗之中,那些子弹都不可能使用了。
扭下维凯翁手臂的奇欧之手被切断,打穿其腹部的希翠德•伊利斯的火筒弄掉了。终结世界的冬天,连不具生命的物品都能杀死。
它犹豫著是否该丢掉枪减轻重量,最后还是放回了行李袋里。
「……冬之露库诺卡……她有著……什么样的宝物呢……」
失去了三种武器,反倒明确地指出它应该使用的手段。
那就是能一击贯穿龙鳞的防御,直取性命的唯一攻击手段。
除了使用席莲金玄的光魔剑之外,别无他法。
以受伤的脚朝地面一蹬,鸟龙再次飞上了天。
没有被露库诺卡吐息冻结的天空依然能自由飞行。只要飞在空中,跛著的右脚就不算对它不利。
有件事实清楚而明白,若不靠近对方就输定了。
那道最强吐息能横扫它眼前的整个世界。距离越远,就越无法躲开。
就算死者的巨盾可以阻挡那道吐息的威力,生命体也无法在之后留下的超低温世界中活动。即使会像刚才那样被卷入真空遭受致命打击,也只能尽全力钻进对方的死角。
冬之露库诺卡望著前方。
就像回应著对手的接近,它摆出展翅飞翔的姿势。以清澈的声音说道:
「应该还没有结束吧?」
直线逼近对手的阿鲁斯速度快如流星。
白龙没有转头,但已经察觉到从东南方逼近的战斗对手。
「吶,星驰阿鲁斯?──啊啊,我好开心。非常、非常、非常开心。你的一切都让我喜悦不已……!」
冻术吐息要来了。阿鲁斯在半空中拍击翅膀。鸟龙在被击中的前一刻转了个锐角闪开。
它必须燃烧生命飞出最快的速度,必须比露库诺卡的眼睛还快。
然而……
「『寇乌托之风听令(co chwelne)──』」
──然而,露库诺卡已经正对著它了。
经过刚才的对战,阿鲁斯将露库诺卡评价为它至今交战过的各种传奇对手之中,实力最高强的等级。理由不只是吐息的破坏规模。即使单纯比较身体素质……它仍然压倒性地优于其他人,中间的差距大到可笑的地步。
为什么它置身于自己的吐息制造的极寒地狱之中,却还能活动呢?
为什么它正面迎向灌入真空的暴风漩涡,却还能保持不动呢?
因为它的身体可以承受那些状况。
能够从自身吐出的龙息余波中生存下来的生命体,就只有龙而已。
除了一位例外的森人少女──词神绝对不会赋予超过施术者能力的词术。
凭藉地表上最强的身体素质,它有办法以眼睛追踪高速飞过的身影。
「『凋零于尽头之光吧(cyulcascarz)──』」
末日狂泄而出。
景色被破坏成一片白。
虽然那口吐息将会结束战斗,露库诺卡还是会那么做。
只要能有那么一次机会,让它不需考虑任何事物放手全力战斗,那就值得了。
无论对方是多么脆弱的鸟龙──在它不需任何留情,尽情战斗的那一刻,星驰阿鲁斯对它来说就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大地再次迸裂,连云朵都被打散。
它的词术只能作用于风,那股冷却大气的余波却使地壳极深处都变成了永恒的冻土。这一切只透过了极为短暂的咏唱,所需时间比人类制造火花的热术还短。
没入寒气之中的鸟龙身影就像其他各式各样的英雄那样,转眼间就消失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啊啊……已经有一百年没遇过这种战斗了。还是更久呢──总之有『一段时间』没有如此开心了。」
未来迟早会再出现让它不需要手下留情的英雄。
露库诺卡将期待著那样的相遇,再次守在那座冰湖孤独地等待吧。
吐息的余波所产生的真空如海啸般吸入周围的大气。
这全都是在一瞬之间发生的事。
──接著,如果是知道那种状况的人。
「…………」
如果是曾经亲身经历而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状况的人,就能配合急流的加速做出反应。
从侧面的死角。
有一种魔具名为腐土太阳。
那是以土块构成的球体,可以射出以无限涌出的泥巴变成的刀刃或子弹。那种泥巴也能变成其他物体,例如……收起翅膀在半空中滑行的鸟龙。
在速度推升到极限的高速移动中,它透过飞行中的惯性将替身拋向后方,让以视线追踪著自己身影的最强之龙停下它的眼睛,对那个替身喷出吐息。
无论拥有再强的动态视力,无论拥有再强的反应速度,在以视线追踪星驰阿鲁斯的极限速度时,再怎么厉害的传奇都不可能于剎那间判断那个小小影子的真伪。
「席莲金玄的──」
轻声,细语,它低声说著。这一定会成为它自傲的成就。
那是能以剎那的一击结束战斗,连龙鳞的防御都失去意义的唯一攻击手段。
将吸入真空的速度,乘上它自身飞行速度的阿鲁斯──
「光魔──」
撞上了某个巨大物体。
发出肉体被压烂的声音,阿鲁斯的世界融化了。
「……啊啊!」
冬之露库诺卡晚了一步才注意到。
然而它却绝望地大喊:
「怎么这样……!你竟然还活著!啊啊,我做了什么……!」
光剑之刃深深劈进了露库诺卡那又粗又长的尾巴,将尾巴前端连骨带肉一起砍断。
但刚才那是阿鲁斯被巨大的质量拍落的声音。
「……我真的没有注意到!实在太失败了……!难得你活了下来!早知如此,我就能多享受一点了!」
──那不是攻击。
只不过是最强之龙在空中变换方向罢了。
只是它改变姿势时挥动的尾巴,不幸地与阿鲁斯的突击轨道一致罢了。
超越历史上所有英雄所用招式的必杀突击,只因运气不好就被彻底击溃。
最强的它强过了头。只是动一动身体,不但能杀害生命,还绰绰有余。
不仅感受不到乐趣,也无法享受过程。
「对不起,星驰阿鲁斯!对不起……!我们多玩一下嘛!好不好,星驰阿鲁斯……!」
它连战斗都办不到,那是一种荒凉的景象。
◆
──它有段鲜明的记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从昨晚就开始下的雨逐渐减小,现在只是零星地滴著雨。
在被遗弃于海岸山壁上的破烂小屋里,它隔著墙壁木板的缝隙,一整天都在眺望海浪打向岸边的模样。
「喂。」
腐烂的木墙被掀了起来,露出那张脸。
名字。这么一说,人类都有名字。在鸟龙之中,唯有强悍聪明,实力在集团中属于前段班的鸟龙才有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呢?
「哈鲁甘特。」
「别在其他地方提到这个名字喔。」
少年急忙回头查看背后。比起自己这只鸟龙,少年似乎更担心有没有其他村里的人接近这间小屋。
「要是别人知道我窝藏鸟龙,我可是被打死也没办法怪人。」
「……这样啊……我会……小心的。」
「你真的懂什么叫小心吗?这可是你的责任喔。为什么要弄断翅膀啦?」
哈鲁甘特看著用木头固定的左翼。
鸟龙属于龙族,基础生命力很强。骨折的痊愈速度应该也比人族快,只不过它的伤势看起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愈合。
「……?就只是撞伤了……」
「我要问的是你为什么会撞伤啦。普通的鸟龙都不会那样吧。」
「因为我……不普通……?」
少年搔了搔头。当时的它没办法回答得很好,但仍隐约记得哈鲁甘特第一次遇到它时是怎么说明的。
它与其他的鸟龙不
同,身上多了多余的器官。躯干左边有一只,右边有两只。那只鸟龙与过去见过的个体都不同,拥有三只手臂。
那些手臂干扰了飞行的稳定性,它之所以会撞上正常来说不会撞上的山崖,弄断了翅膀,恐怕就是这个原因。
「如果飞不好,痊愈之后还是会发生同样的事吧。」
「…………或许吧……」
「这不是或许不或许的问题啦。你到底在想什么?实在让人搞不懂耶。」
哈鲁甘特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然而当时的它无法理解那种情绪。看见鸟龙的人类大致上来说不是愤怒,就是散发出杀气。
「你应该稍微有点……这样下去不行的想法,多一点危机感啦。要思考原因,做出对策。」
「可是……做不到……不就是做不到吗……?我也没办法啊。」
「那就想办法做到!难道你是从卵孵出的那天就会飞吗?词术也是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流畅吗?」
它猜不透哈鲁甘特的用意。
那些话到底是不是为了身为鸟龙的它著想而说的呢?无法理解人类做这种事的意义。从哈鲁甘特一开始把自己藏进这间小屋时,它就一直搞不懂。
哈鲁甘特坐了下来,咬著自己带来的点心。那是乾燥的树木果实之类的东西,与鸟龙的食物差不多寒酸。他的衣服到处都是破洞,一只鞋子的鞋底还快要掉了。
「无论是谁,总会有一天能办到原本做不到的事。那就是成长。没错,成长。喂,你也要成长喔。」
「……然后……又能如何呢?」
「咦?」
「办到原本做不到的事……接下来……又能如何呢……?」
「那当然是,喂……你要是能飞,不就可以拿到很多东西吗?既可以获得美味的食物,雌鸟龙也应该比较喜欢飞行技术好的伴侣,大概吧……还可以在同类之中变得了不起喔……!」
「哦……哈鲁甘特……很想要那些东西呢……」
「那、那是当然啦!」
哈鲁甘特的表情变得更加不悦,朝旁边的木板墙壁踢了一脚。
虽然它被那个巨大的声响吓到,不过它天生不擅长表达激烈的感情。或许哈鲁甘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惊吓反应。
「被当作废物,受人鄙视,难道你都不会感到不甘心吗?那些贵族把我们仆人当成没用的小马踢来踢去!爸爸妈妈……也只会露出恶心的笑容,对那些人点头哈腰!我不一样。我绝对会变得很了不起……当我成长之后,我会给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好看……!」
「那不是……」
它疑惑地歪著头,人类的逻辑真的很奇怪。
「那不是哈鲁甘特的事吗……跟我又没关系……」
「一样的!全部都是一样的……!你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吗!那么你应该也贪心一点!飞起来给其他人看看!」
当时的它,究竟能不能理解哈鲁甘特其实是将自己的不如意投射在被同类视为失败者的鸟龙身上呢?
就算无法理解这点,它对那种与自己正好相反,第一次见识到的强烈感情抱有纯粹的兴趣也是事实。
──他有著自己没有的热情。
「…………明白了,我会试试看……该怎么做,才能成长呢?」
「……只能先从你可以做的事开始吧……你有用手抓过东西吗?让手指一根根活动。就算你现在翅膀受伤,还是能做到这件事吧。一点一点增加能做到的事。」
「……那哈鲁甘特呢?如果你想变得了不起……又该怎么做……」
「我吗?」
这个问题让哈鲁甘特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呢,嘿嘿……!我在同年纪的人之中,是第一个击落鸟龙的……!所以我有用弓箭的才能喔。但以后我不只击落鸟龙,还会打败更多强大的猎物。这样一来我就能当上王国的将军。不但一生都不愁吃穿,大家也会称赞我。」
虽然这些话顶多是只能对受伤的鸟龙吐露的心声,终究不是能在其他村民前说出的野心。因为那是不晓得有多么困难,距离他多么遥远的未来?
在人类社会里,那是一种羞耻。弱者不该大谈自己高攀不上的梦想。
少年拿著一支小弓。与大人的弓相比,威力逊色太多了。
就算如此──即使那是与他的技术毫无关系的幸运所带来的成果,那仍然是帮助他击落第一只鸟龙,让他感到自豪的弓。
「当上将军后,我还想成为英雄!要把我的名字刻在历史上……!即使是对付龙──也会用这把屠龙弩炮(dragon slayer)把它打下来!」
「哦……真厉害……」
它的回应听起来很随便,但它确实是打从心底这么想的。
所以在那个时候,它决定试著模仿少年的做法。
那一定就是所谓的活著。
(……哈鲁甘特……真是厉害……)
◆
叽哩叽哩的声音不停地响著。
虽然它没想过会失败,但或许内心隐约已经有预感结果会变成这样。
它比任何人挑战了更多强敌。不知是幸或不幸,它亲身体会了与远远超过自身实力的强者对峙时,会发生的无数种可能性。
若非如此,奇库罗拉库的永久机械也不会启动。
金属的摩擦声叽哩叽哩地响著。那是从阿鲁斯的体内传出来,带给它不舒服的感觉。
阿鲁斯以模糊的视野先望向了右脚爪。被冻掉的那个部位已经变成齿轮与曲柄的组合物,被置换成奇异的金属机械。
奇库罗拉库的永久机械。那不过是个比人类的小指头还小,组成材质不明的小齿轮,却是那个熏灼维凯翁所留下的最有价值的财宝。
体内有齿轮在转动。那种感觉在被撞碎的脊椎里也存在。左大腿,肋骨。以及左翼。那些东西在体内增殖,模仿生物器官,强行驱动肉体。
──为什么要弄断翅膀啦?
「我也没办法啊……」
它意识不清地对混杂于记忆中的昔日残影如此回答。
虽说是偶然的结果,它仍承受了过于沉重的反击。
没时间使用死者的巨盾防御。那是对敌人的攻击发动的盾牌,使用时会侵蚀肉体,带来剧痛。因此无法在防御的同时控制飞行的姿势。
身处真空区域的爆发性吸入气流之中也是一大问题。
若是平时的阿鲁斯,或许连那一记猛速逼近的龙尾都能在最后一刻闪开。但是当它自己处于吸入气流之中时,就无法自行改变飞行轨道。
它让敌人的攻击变成逆转胜负的一击。那正是失败的原因。
「…………思考原因,做出对策。思考原因,做出对策……思考原因,做出对策──」
星驰阿鲁斯至今仍能做到这点。
它并非一开始就什么都能做到。一直都是慢慢增加自己能做到的事。
首先成为自身所处的鸟龙群之中最强的鸟龙。
消灭森林中出现的可怕大鬼,消灭位于沙漠生态系顶点的蛇龙,消灭讨伐队的强大战士,接著消灭英雄,消灭传奇,最后消灭龙。
虽然阿鲁斯被露库诺卡的一击打落,但席莲金玄的光魔剑并没有因此脱手。在死亡关头仍然不愿对宝物放手的强大欲望,为它留下了最后的手段。
(……哈鲁甘特。我会战胜哈鲁甘特喔……)
它会用尽所有的手段。无论得扔掉多少宝物,它都要赢给对方看。
因为那是它与唯一朋友之间的约定。
「……啊啊,啊啊……星驰阿鲁斯……你还活著吧?毕竟你可以承受我的爪子攻击。应该不会因为这点程度就坏掉吧?所以,再来吧……」
冬之露库诺卡的态度与刚才不同,它哀叹著。
「我真的还想战斗啊……」
了不起的英雄,星驰阿鲁斯死了。只因为一件无聊透顶的小事就死去。许许多多的英雄都让它失望了。
所以事实才会令它大感意外。
「……!」
长笛般的声音。
划破空气发出高亢声响的剑刃在露库诺卡的四周乱飞。那是名为战栗鸟的一把魔剑。不过那当然不是攻击手段。
「『阿鲁斯号令于席莲金玄之剑(kylse ko kyakowak)。降雹于天地(kestek kogbakyau)──』」
就在注意力被魔剑之声引开的瞬间,有个身影从它的正下方直线逼近。它不知道腐土太阳的能力,理所当然地将眼角余光中的那东西当成星驰阿鲁斯。
巨龙下意识地瞬间以爪子击落那个物体,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攻击。
它发出高兴的声音。
「啊啊!」
──原来你还活著。它正想这么说。
但随后注意到自己又击坠了对方,急忙望向化为地面污渍的那东西。不过还有另一个物体从那个方向飞过来。
腐土太阳射出的子弹不只是拟态成阿鲁斯的那一发。阿鲁斯藏在后面,再射出一小块泥巴。
大放的光芒照
得露库诺卡看不见东西。
出现在泥块之中的物体──是席莲金玄的光魔剑。
打落诱饵泥块的爪子挡住射击线,然而光之刃却轻松地贯穿了爪子。
没有任何手段能防御的最强魔剑。
白龙偏著脖子躲过直扑而来的斩击。第二次、第三次的诡计没有意义。冬之露库诺卡具有受到攻击时能避开的反应速度。
不过……
「『轴为右眼(kaameksa koikak)。变动之轮(syaskakko kemno)。转动吧(kairokraio)』──战栗鸟,腐土太阳,席莲金玄的光魔剑。」
光魔剑在空中展开追踪。
受到阿鲁斯力术影响的光魔剑从露库诺卡的脖子左侧绕到后颈,烧灼著无敌的龙鳞。
「好厉害……啊啊!阿鲁斯!」
如果它回避的幅度稍微小了一点,颈部或许就会受到致命伤吧。那是它在漫长的历史之中一次也没受过的最严重伤势。
──这还不是结束。
只要切断尾巴,夺去爪子。再从正下方发动攻击,阿鲁斯甚至不会被吐息击中。因为它自己的巨大身躯也在攻击半径之内。
「我竟然正在战斗……」
露库诺卡说出那句话时,鸟龙英雄已钻入它的爪子能挥到的范围内侧。无论是吐息、龙爪、尾巴……在那个范围内都无法碰到对方了。
阿鲁斯的右脚爪抓著魔弹。
那是会侵蚀神经的摩天树塔的毒魔弹。就算直接抓著,被替换成钢铁的肉体之中也没有能被侵蚀的神经。其速度比大地上任何子弹都快,如今的它自己就是魔弹。
冲向龙鳞被烧破的脖子,超越最强之龙的反应速度──
(插图017)
「──」
──并没有超越。
阿鲁斯的半边身体被扯掉。
它失去了整片左翼。
……露库诺卡茫然地自言自语。
「……啊啊,真伤脑筋。」
然后它将刚才咬下英雄的半截身体吐了出来。
「我竟然……做了这么不知羞耻的事。」
鸟龙英雄在封住尾巴,穿过爪子,连吐息都不让对方使出的状况下挑战巨龙。
但仍然不够,在那之后还有利牙。
在悠久的历史中首次真正濒临死亡的龙经由脊髓反射张嘴猛咬的速度──稍微快过了鸟龙的直线速度。
那是连冬之露库诺卡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反射速度。
它甚至不是星驰阿鲁斯那样,经过日积月累的修炼,在极限状况下的成长。
那只是野性的本能。就像灭绝的吐息一样,是最强的生命体从一开始就具备的其中一项潜能。
「没想到我竟然这么快呢。」
只不过谁也没有看过它使出全力罢了。
连冬之露库诺卡自己,都没有理解自身的极限。
因为能将它逼近如此困境的人物──在这个诺大的世界之中,竟连一个也没有。
「……」
攻破整片大地的冒险者从空中坠落。
战栗鸟,腐土太阳,席莲金玄的光魔剑。
伴随著财宝,伴随著金光闪耀的世界光辉,摔落至裂谷中的深渊。
──如果冬之露库诺卡的尾巴攻击没有在偶然间击中它。
如果没有那一击造成的伤,如果肌肉没有因为寒气而僵硬。如果它丢掉枪,稍微减轻行李袋的重量……如果它没有第三只手臂。
它是唯一一只曾经让露库诺卡逼近生命危机的英雄。
(……哈鲁甘特……)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之中,它那么想著。
(…………果然很厉害……)
◆
「还、还没完……」
哈鲁甘特站起了身,步履蹒跚地走上前。
星驰阿鲁斯从空中坠落,摔向黑暗的深渊,落入冰冷大地的底部。
虽然现场充满宛如死亡本身的料峭寒意,但他顾不得披上毛毯。也没有人可以让他搀扶,哈鲁甘特只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大吼。
「还没完!」
它一定会再站起来,阿鲁斯还没有输,哈鲁甘特还没有赢。因为星驰阿鲁斯是位英雄。
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困难都能毫不屈服地获得一切,是他心目中的明星。
就算敌人是冬之露库诺卡,它也一定会赢。
「……你说是吧,阿鲁斯……!还没完,还没有结束……!啊啊啊啊……」
面对仍然维持著寂静的地平线,他双膝跪地。
留在那里的,只剩下令人绝望与心死的温度。
阿鲁斯在那里。那里有著他最大的敌人。哈鲁甘特大喊著。
「快来人啊!」
年迈的第六将像小孩子般地哭喊著。
「快把阿鲁斯拉上来!快来人啊……!那是阿鲁斯!是、是我的……我的朋友啊!快来人啊!来人啊……!来人啊……!」
那个声音没有传到任何人的耳中。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无论是锔钉西多勿,或是数量庞大的观众,全都离开了。
无人的冰原。这片荒凉的景象正是位于顶点的景色。
「来人啊,来人啊……!呜、呜……呜呜呜……!」
「──啊啊。我非常、非常开心喔。吶,哈鲁甘特。」
冬之露库诺卡降落至缩成一团的哈鲁甘特背后。
以不会受到任何侵犯的纯白之美为傲的龙……脖子被烧烂,左爪被砍断,尾巴还大量地喷著血,呈现出一副凄惨的模样。
「吶……!『这还不算结束吧』?这点程度的战斗,还只是第一轮战斗的开始!下次一定会……没错吧!有更强、更厉害的英雄,有更美妙的战斗等著我吧!」
它在数百年的生命中未曾品尝过如此的喜悦。
孤高的景色看起来是如此耀眼。让它觉得自己能再次爱上这个世界。
那些伤势,正是无法好好打一场战斗的它最期望获得的东西。
「更多、更强、更厉害……啊啊,我真的好期待。期待下一场战斗!下一位英雄!」
第二战。胜利者,冬之露库诺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