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光阴英雄刑 三 黄都西外城教会

少女走在林立于坡道住宅的山形屋顶上。若是从这个高度摔下去,免不了会受伤。然而少女却连鞋子也没穿,露出修长的双腿。

栗子色的长长大麻花辫随着其步伐,像条尾巴般晃来晃去。她的名字是魔法的慈。

「唉,利凯。我想问你一件事喔。」

她一边走在屋脊上,一边对下面的同行之人提问。

「别走在那种地方啦。」

厄运的利凯傻眼地说着。身为山人(dwarf)的他虽是名气响叮当的佣兵,不过在黄都的城市里并没有携带弓箭,而是做一身轻装的打扮。

「虽然小慈摔下来也不会有事,但是别人看到会吓一跳喔。」

「唉,为什么有的房子屋顶很漂亮,有的却破破烂烂的呢?」

慈之所以想走在高处,是因为可以从那里清楚看到远方的景色。对于一直在「最后之地」的那种荒凉景色中生活的慈而言,黄都的城市风貌想必一切都很稀奇吧。

「那得看有没有钱修缮屋顶吧。虽然每个人的状况都不同,但是贵族居住的区域就不会有破烂的屋顶呢。」

「像弗琳丝妲那样的人就是贵族吧?」

魔法的慈也是参加六合御览的勇者候补。她不仅无家可归,甚至还无法确定她到底是不是人族。身为「魔王遗子」的她在拥立者弗琳丝妲的资助之下,得以在黄都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第七卿……弗琳丝妲在贵族之中也是非常特别的一号人物。那个人是黄都议会医疗部门的部长。在这个国家里,她搞不好是仅次于女王的有钱人喔。」

「如果变成那么有钱的人,是不是就可以随便去见瑟菲多了呢?」

按照慈的说法,她是为了与曾经遇过的女王瑟菲多再见上一面,所以才决定成为勇者候补参赛。而她之所以想那么做,说不定主要是因为受到弗琳丝妲原本打算拥立的勇者候补──库拉夫尼鲁的唆使。

慈是位表里如一的少女。至少她所述说的动机应该是真的。

(……但是,她为什么想见女王?)

利凯与库拉夫尼鲁都不知道原因。个性天真烂漫,看起来对他人毫无隐瞒的慈也唯独不肯透露这点。

身分不明,而且还具有庞大个人战力的人物出于无法对他人透露的理由希望拜见女王。

不过,利凯丝毫不认为这位慈企图暗杀女王。

「也不是没有其他可以自由面见女王的方法啦。小慈。你知道我今天准备去哪里吗?」

「不知道喔!」

「你不知道还跟来啊?」

魔法的慈是比利凯在佣兵生涯中见过的任何怪物都强大的存在,然而她的内心却完全是个小孩子。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即使利凯与库拉夫尼鲁实在不能说是正人君子,她仍然像只雏鸟般亲近两人。

「我要去『教团』的济贫院。他们收容孤儿……还有无力抚养小孩的家庭的孩子,教授他们知识。像是历史、认字,或是词术与算数之类的。」

「听起来好困难喔。」

「现在有的地方会教更难的东西喔。在黄都国营的学校里,小孩子会学习更加复杂的……像是自然科学或经济学之类的知识。瑟菲多女王也有上学,毕竟她才只有十一岁。」

「所以只要去那个叫学校的地方,我也能见到瑟菲多了呢。」

「那就得经过非常困难的考试喔。而且那也是跟念书有关的考试。」

「……我、我可能还是打六合御览就好了……」

「或许那么做才是对的。至少从第二轮比赛开始,女王就会亲临观赏比赛。如果女王认识小慈,对方也许就会注意到你。」

若想通过上学的手段接触女王,身分问题就是个大麻烦。即使有黄都二十九官的推荐,以她的能力顶多也只能读平民的学校。

如今拿冈迷宫都市的大学校已经被摧毁,像利凯这种暴力世界的住民或慈那种不知道是不是人族的存在已经不可能接受高等教育了。

──决定这片大地上最强存在的六合御览。若要实现慈的目标,打赢那场战斗还比较实际。这个世界光与影的间隔就是如此地巨大。

「小慈,不是走那条路喔。」

「啊。」

沿着屋顶走的慈正朝着另一条岔路而去。不过,她立刻朝三楼的屋顶一蹬,身体在半空中翻了两圈后再单脚落在石砖地板上。

那可是连杂技演员都做不到的高难度特技,但慈却是毫发无伤。

无敌。那就是六合御览的勇者候补,魔法的慈所拥有的最强大特性。而且岂止是从三楼落到地面的冲击,就连正面被攻城炮弹击中,她大概连一点擦伤都不会有吧。

「哈哈哈,差点就要走散了。」

「话说回来,小慈你根本没必要跟过来。这原本就是我要办的事。」

「利凯也有想见的人吧?」

「我只是去跟曾经照顾过我的伙伴打个招呼罢了。以前曾向对方接过与『教团』有关的护卫工作……」

「这么一说,利凯的工作都是护卫或警备耶?」

「大部分都是如此啦。我可是天生就很擅长察觉到危险呢。」

利凯出身于佣兵之家。祖父与母亲都是佣兵。正因为拥有如此纯正的家世,他才会按照自己的标准,挑选他认为是帮助他人的工作。

当然,在现今的世道,像欧卡夫自由都市佣兵那种接委托时只衡量金钱不问善恶的人还比较多。

既然身处于敌我认知与正义的归属随时都会变动的时代,利凯认为那也是一种值得尊敬的专业态度。但就算如此,如果本人都无法以自己的工作为傲,那又怎么能将佣兵的技术与知识传承给子孙呢。

这天他准备碰面的对象,就是帮助利凯建立起这种信念的恩人之一。

「到了喔。就是这栋房子。」

慈顺着利凯的视线望了过去。

「屋顶破破烂烂的呢。」

「……是啊。我之前都没注意到。」

他努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回答。

按响了门铃后,看起来像是见习神官的年轻男子开门迎接两人。

「呃,早安。礼拜堂在那边喔,请问有什么事吗?」

「抱歉冒昧打扰了。我叫厄运的利凯。由于刚来到黄都,我想向木桨的艾天先生打个招呼……」

「啊,我是魔法的慈!」

后面的慈像是为了凸显自己的存在似地跳上跳下。虽然以她的身高,原本就没什么必要这么做。

「艾天先生啊……那个人很久以前就已经离开黄都了喔。」

「这样啊。他被派到其他都市吗?」

「不对,是离开『教团』。他说往后得开始做生意才行……不过我印象中听说他去了利其亚……但是在那场大火之后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状况糟糕到连那个人都舍弃信仰了啊……」

利凯也不是相信词神的教义。虽说如此,他仍然认为自己能理解对于被「教团」养大的人而言,形塑其人生的信仰在他们的心中占有多么大的分量。

「现在已经没有适任神官的人了,所以我才会被委托管理这间济贫院。我叫系菱的奈吉。」

「……这么年轻?」

「是的。我已经大致记住教典,虽然完全没有自信……」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杓。他应该是一位善良的青年吧。不过──

(「教团」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他们还有办法继续推动社会福利与教育吗?)

利凯转头望向身后的慈,慈则是眨了眨眼睛。

「没有其他照顾过你的人吗?」

「这里应该没有。我和艾天先生也是在黄都之外的地方透过工作认识。我只是在当时听过他说自己在黄都西外城当神官的事。」

「这样啊……」

「您都已经特地来了一趟却见不到人。感觉真不好意思。」

「不对,我才是打扰您了。方便让我进去做点捐献吗,虽然金额只能聊表心意。」

「咦?当、当然好啦!」

在突然恢复精神的青年带领之下,两人走进了建筑里。跟在后面的慈悄悄地向利凯商量:

「我是不是也该捐点东西啊?」

「不要吧。」

「像是虫子蜕下的皮。」

「不要吧。」

他们经过了孩子们上课的教室。以「教团」在人族最大都市的设施之一而言,里头的人数似乎太少了。如果这是因为世上的孤儿与贫民孩子的数量减少,那或许是让人开心的事。但实际上应该并不是如此。

接着,有个男人从走廊的对面走了过来。

利凯倒抽了一口气。

「……你是──」

「哦,这不是厄运的利凯吗。你带了个不错的小妞喔!」

利凯立刻在心里回忆着怀中短剑的位置。

「喂喂,别那么有敌意啦。」

对方耸了耸肩。那是一位将头发梳到脑后,嘴巴很大的男子。

「哈哈!反正你只要没有拿弓,就只是一只弱鸡啦。」

「……或许吧。但就算我只是只『弱鸡』,要对付你这种程度的家伙应该还是绰绰有余。」

看到两人的气氛突然变得很险恶,带路的青年胆颤心惊地问道:

「那、那个……利凯先生。您和灰境吉夫拉托大人彼此认识吗?」

「『大人』?」

青年的话让利凯皱起了眉头。

灰境吉夫拉托。公会「日之大树」的首领。利凯认识这个男人。

「这群家伙……是偏僻乡下的下三滥恶棍。自从两年前的那次工作之后,我就决定不再信任『日之大树』那些人。他怎么会叫你『大人』?吉夫拉托。」

「竟然把别人心爱的故乡……哈哈!说成是偏僻乡下。你的招呼还真有礼貌啊。」

吉夫拉托大模大样地走了过来,从近距离俯视着利凯。即使身穿符合上流阶级的装扮,那种特别的粗暴气质仍然与利凯过去看到他时没有两样。

「不过,你说得没错啦。」

从边境的村庄崛起,近年来快速崭露头角的「日之大树」自称是公会。他们装成自己是很有本事的佣兵集团,大多数市民也相信这点。

但实际上那些人的暴力所对付的目标,只有在他们勒索能力范围之内的弱者。

「那个,利凯先生……」

「如果你是这里的管理人,那就听好了。以前有位富农委托我护卫他的女儿。我接到护送她出嫁的任务。雇主在当地雇用的接头对象正是『日之大树』。我完成了护送任务,将女孩交给这些家伙。然而──」

虽然只接触了很短的时间,但我知道那是一位个性开朗,喜欢照顾人的女孩。我认为她在夫家也能过着幸福的生活。

「然而『不知为何』,那名女孩的手指被送到了富农的家里。那位应该被我确实护送到目的地的女孩竟然被山贼掳走。富农散尽家财赎回女孩,但是她的那副模样已经不能给未婚夫看了……不久之后,她就死了。」

「哈哈!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但是这跟想把过去工作的失误推到别人身上的杂碎佣兵比起来,不知道哪边比较不可思议呢。」

「我不想──」

利凯拉起了兜帽。

「──害孩子们居住的屋子被血弄脏。到外面去。我要你这个首领负起你们工作的责任。」

「为什么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说的话每次都很像呢。」

吉夫拉托收起笑容,一只手按在长剑的剑柄上。

「有本事就『在这里打』啊。」

「等一下啦!」

有个人介入了这个一触即发的空间。是魔法的慈。

「在里面或外面都不行吧。还有,利凯!」

慈突然指着利凯。

「不要还没听别人解释就想动手砍人啦!」

「哎,小慈……你没资格说那种话吧!」

之前慈与利凯曾在「最后之地」爆发一场战斗。然而就在身为「魔王遗子」的魔法的慈听过他们的说明之后,就发现那是根本没有必要的争端。

「学习!我也是会学习的!所以利凯也应该学着点!」

「就这样改变态度未免太狡猾了吧!」

「……那个。」

对现场状况感到畏惧的见习神官青年怯生生地从后面向两人解释。

「吉夫拉托大人向这个设施做了不少捐献。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之所以能独自经营下去,几乎都是多亏了吉夫拉托大人的帮助……」

「……你说什么?」

「所以我觉得你们双方或许是有什么误会……还请把剑收起来。至、至少在这个地方,可不可以尊重一下词神的教诲呢……」

利凯再看了吉夫拉托一眼。

这个人实在无法信任。他有可能像过去的护卫任务时那样,身怀某种卑鄙的企图。然而利凯目前还看不出来对方特地拉拢实力衰退的「教团」,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捐献还需要目的吗?」

吉夫拉托挑衅地吐了吐舌头。

「──我对小孩子可是很温柔的。这里的孩子们都很乖喔。让人不禁想给他们点零用钱呢。」

「……」

「就是那种眼神啦。像你这样的人总是……擅自对别人的所作所为下定论耶?出身良家的乖宝宝。你又懂我什么了?现在竟然还翻出旧帐,把无关的人也牵扯进来。」

「喂,吉夫拉托你也是!」

慈插嘴进来。她不是个会被暴力吓倒的人。

「你说过头了。就算再怎么讨厌利凯,那也和『教团』没有关系吧!如果你有什么意见,直说就好了嘛!」

「……你是什么东西?」

「魔法的慈!」

散发浅浅光芒的绿色眼睛直视着吉夫拉托。那不是人族的虹膜。

灰境吉夫拉托再次缓缓将手摆在长剑的剑柄上。

那是威胁性的举动。如果只看用以夸耀暴力的本事,他或许比利凯那种正牌佣兵更加在行。

「……我是灰境吉夫拉托。勇者候补。被邀来黄都参加六合御览。」

慈对吉夫拉托的举动丝毫不为所动。她看起来彷佛根本没有察觉那个动作。

「原来是这样啊!那我们都一样嘛。我也是勇者候补喔。」

慈露出花朵般的灿烂笑容,伸出了一只手。

「我们搞不好会对上喔!请多指教!」

吉夫拉托没办法握手。他的手指仍然按在剑柄上。

「像你这样的女人是勇者候补?」

「是真的。」

利凯低声说着。

「反正等到对战表公布之后你就知道了。慈可是受到第七卿弗琳丝妲拥立的正式勇者候补喔。」

「哈哈!这个女人比你还强啊?卑微到这种程度未免太好笑啦,厄运的利凯。」

「哼、哼哼哼哼……你说她比我还强?──错啦。」

利凯笑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吉夫拉托的面前笑得出来。

「『是比我和真理之盖库拉夫尼鲁加起来』还强。」

「……」

「呃、呃……」

场面继续维持沉默。站在奇异少女面前的吉夫拉托没办法移动。另一方面,慈也不知道该拿那只伸向吉夫拉托,还停在半空中的手怎么办。

「真让人不舒服。」

吉夫拉托退让了。将靠在剑柄上的手指插进口袋,卖弄似地扭了扭脖子,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我下次再过来。」

「啊,好、好的……麻烦您了。」

吉夫拉托看也不看频频点头哈腰为他送行的见习神官,迳自离去了。

慈仍然维持着伸出手的姿势,僵在原地。

「呐、呐,利凯……」

「小慈,谢谢你阻止我。」

利凯代替吉夫拉托握住了那只手。只见慈开心地将手甩来甩去。

「……我确实不够冷静……只因为讨厌对方就完全不愿理解对方正在做什么,这是不对的作法呢。」

「就是说啊。搞不好吉夫拉托也是个好人喔?」

「有可能呢。」

──小慈可能真心那么想吧。

她一定是因为经历了那天的成功而开心不已。就是利凯与库拉夫尼鲁打算讨伐身为「魔王遗子」的自己,双方却透过对话而互相理解的那场体验。

所以她现在不但仍然与利凯很亲近,还想在黄都遇到的对象身上追求那样的体验。

佣兵经验丰富的利凯知道世界并不是那样的。慈在「最后之地」打倒的那些人,应该绝大多数都是一群即使有心沟通也毫无意义的家伙。

虽然利凯在那天没有见到恩人,但他还是捐赠了超过原本预定的金钱。

他也没有把与自己同行的慈赶回去,而是让慈待到太阳下山。

利凯望着与孩子们玩在一起的慈的背影,心中想着:

(……搞不好,吗……)

吉夫拉托的「日之大树」是一个发迹于边境村庄,迅速建立功绩而地位窜升的组织。

据说那是一群没有才学也没有家世背景的年轻贫民所组织的公会。毫无靠山的那些人若想获得成功,除了接下过去「黑曜之瞳」所负责的那种不名誉工作以外,可能别无其他手段。

生于污浊之人必须透过肮脏的手段才能生活。光与影的世界之间的间隔就是如此巨大。

世上有着得不到黄都居民关注的穷困「教团」成员。有着连那个「教团」都没办法照顾到的孩子们。有着只有暴力这种手段的边境贫民。还有着慈一直守护,被留在「最后之地」的牺牲者。

(我应该无法原谅吉夫拉托。但是──)

利凯是佣兵。他选择了值得自傲的工作。

而他有办法拯救任何一位那种底层之人吗。

(──我也想相信每个人都是有救的啊,小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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