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旅途故事到此结束了。
不论是不想忘记的感情、或是想要记住的事件,应该都已经全部说完了。接下来是短短的后日谈。不过大概称不上尾声。要称作尾声,我的日子还太过忙乱而无法告一段落。
关门之后──
我和草太一起回到老家所在的地方,看到意想不到的人在那里等我们。是芹泽。他和环阿姨并肩坐在草地上,靠在水泥地基睡着了。草太看到他时,脸上的表情颇为可观。他以混合了惊讶、困扰与亲昵的复杂表情感到困惑。
「他说他是来收回你欠他的两万圆。」
我告诉草太,他便以惊讶的声音说:
「啊?我没有欠他──是我借给芹泽的。」
我心想,也许芹泽还是不适合当老师吧。不久之后,两人都醒来了,四人互相表达了惊讶、感动、误解与辩解之后,大家就坐进芹泽的车。
红色敞篷车前方有很大的凹陷,每次换档就会摇晃得比先前更厉害。脱落的车门用牛皮胶带贴在车身上。当时在我们离开之后,芹泽叫了道路救援,请他们从堤防把车拉上去。载了我们四人的车在俯瞰大海的道路上行驶了一阵子,停在位于山腰的在来线(注15)车站。环阿姨和芹泽留在车上,我和草太则穿过无人车站的验票口。
「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就好了……」
我们在月台上等列车时,我对站在旁边的草太说。
「镇守土地的是人心的重量。重量消失、导致后门打开的地方,一定还有很多。」
草太眺望着远方的天空这么说。列车的汽笛声和车轮的声音接近我们。
「我会边关门边回东京。」
他用做出结论的口吻这么说。我或许在期待草太对我说「跟我一起去吧」,不过我也知道,他应该不会说出这种话。我有我必须回去的世界,他则有他必须完成的工作。单节车厢编制的短列车以可恨的速度滑行到我们面前,打开车门。草太无言地上了列车。
「呃,草太!」
他回头。发车的铃声响起。
「那个……」
我变得支支吾吾。这时他突然下车,在月台上抱住我。
「铃芽──谢谢你救了我。」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这么说。他用很大的力气紧紧抱住我。我感到鼻子酸酸的,才刚觉得自己很蠢,就掉下眼泪。
「我一定会去见你。」
他以强而有力的声音说完,便轻盈地离开我的身体。铃声结束,车门关上,附近的鸟发出尖锐的叫声。我目送载着草太的列车渐行渐远。草太给我的长衬衫反射朝阳,在我的身上绽放耀眼的光。
接下来,我们三人又花了半天时间,搭乘芹泽的敞篷车回到东京。我原本已经受够了要搭那台车回去(只要搭过车顶关不起来的车子、连续吹风好几个小时,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情),不过要是在这种时候丢下芹泽,只有我们搭乘舒适的新干线,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果不其然,在回程的路上又下了雨,还被警车叫住,又遇上引擎问题,不过我们几乎以自暴自弃的心情享受旅程。我们在休息站买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在车上吃。环阿姨把霜淇淋送到握着方向盘的芹泽嘴里。芹泽接二连三播放流行歌曲,不论是知道或不知道的曲子,三人都会大声跟着唱。周围车上的人以奇异的眼光看我们,不过我们已经不在乎了。傍晚接近东京车站时,三人都已经累瘫了。我们在东海道新干线的验票闸门前紧紧握手道别。
接着我和环阿姨又花了两天才回到宫崎。我们在神户投宿琉美的小酒馆,在爱媛投宿千果的民宿。在她们各自的家中,环阿姨都送上在东京车站大量购买的伴手礼,一再鞠躬说「很抱歉让女儿造成各位很大的困扰」。我们在小酒馆帮忙接待客人,在民宿帮忙做家事。环阿姨在小酒馆异常受到不分男女的客人欢迎,让我对阿姨这项隐藏才能感到惊讶。琉美、美纪、环阿姨和我四人热情合唱卡拉OK(这几天当中,我对昭和老歌变得熟悉许多),我也和千果睡在同一间房间,两人一直聊到窗外天亮为止。
接着我们到和来时一样的港口,搭乘渡轮回到宫崎。阿稔到宫崎的港口迎接我们。环阿姨虽然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不过看起来似乎也有些高兴。不论是搭乘汽车、电车或渡轮,旅行中用手机检视的日本地图,到现在已经成为对我来说很特别的东西。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个月。
我每天上学,比以前更认真学习,准备参加明年的入学考。我和环阿姨吵架的次数增加了,不过这样的吵架也有点像是痛快的思考交流过程,而她做的便当依旧过度讲究。上学途中看到的大海的蓝色,每一天都变得更加鲜艳。在我的眼中,随着冬天更加寒冷,海的蓝色、云的灰色,还有柏油路的黑色,似乎都更加闪耀。世界就像在光明当中,朝着某一点持续变化。
那是在万里无云的晴空笼罩的二月早晨,感觉就好像世界开始的第一天。迎面而来的风仍旧很冰冷,透明而洁净的阳光照亮小镇上每一个角落。我在制服上面缠绕好几圈厚围巾,骑着脚踏车,顺着沿海的斜坡往下骑。制服的裙子彷佛在深呼吸般,被风吹得鼓起来。
我看到有个人迎面而来,走在斜坡上。
那个人的长衬衫被风吹拂,以确实的脚步接近我。我一眼就看出是他。我忽然想到,接下来我要对他说的话,就是「那一天」大家无法说的话。他停下脚步,我停下脚踏车。我深深吸入大海的气味,然后说:
「你回来了。」
注15:在来线指非新干线的旧铁道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