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从钻石鸟笼中展翅飞翔 1

柔和的日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我走过铺着长毛地毯的长廊,暖暖的阳光照在脸上。窗外的防风松林深处一片蔚蓝。白色的波浪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不断绘出条纹,阳光照到水面上,波光潋滟。

我眯起眼睛,享受着眼前的美景。叶山岬医院是一家建在神奈川县叶山镇海边的疗养型医院,所有病房都是单间,面向富人阶层。此刻,我正在这所医院的三层。

“好,这是最后一位了吧……”

我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患者的病历表,看了一眼手表,时针刚过三点。

上午是医院概况的介绍,下午开始查房,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位患者了。

弓狩环 二十八岁 胶质母细胞瘤

看到这些,我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胶质母细胞瘤,恶性程度最高的脑肿瘤。

这样看来,这家医院也兼有临终关怀的作用。我突然想起那位身材健壮的护士长在迎新会上说的话。

这里也是一家临终安养院,能让那些身患绝症的患者以平稳的心态迎接生命的最后一刻。说得更准确一点,这处建在海边的医院,看上去非常像一家高级酒店。

二十八岁,只比我大两岁。我心情有些沉重,继续沿长廊往前走,然后在尽头左转。十多米的走廊中只有一扇门。

这座医院的建筑呈“コ”字形,环绕中庭而建。最上面的那一层有一间特殊的病房。

我敲敲门,里面立刻传出“请进”的声音。推开门,一股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是一间宽敞得超乎想象的房间。正对面的墙上有一扇大窗子,柔和的光透过有蕾丝花边的窗帘照进屋里。

入口一侧是浴室和卫生间,对面摆着皮革沙发和玻璃矮桌。书桌等有古典风味的木家具营造出一种奢华感。一直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摆着一些画册和外国风光图片集,墙上装饰着浓墨重彩的油画。屋里还配有客房和厨房。如果不看窗边摆的那张病床的话,这里看起来跟高档酒店的套房一模一样。

得付多少钱才能入住这样的病房呢?环顾着房间,我不禁微微皱起眉头。敞开的窗子前面,有位身材纤弱的女子坐在椅子上,她一头长长的黑发,手里拿着画笔和调色盘,面朝画架上的画纸。

我凝望着她的侧影,那挺直的鼻梁和长长的睫毛映入眼帘。这时,她把脸转向我,柔软的头发轻轻摇曳。

“嗯?您是哪位?”她在天蓝色的衬衫外面罩了一件羊毛衫,此刻正抬起微微低垂的眼帘,直视着我。

“初次见面,我是实习医生碓冰苍马。”

女子微微颔首,像喃喃自语似的重复着“碓冰……苍马……”这几个字。

“碓冰峠的碓冰,蓝色马匹的苍马。”[1]

我用一贯的说法解释道,但是女子没什么反应,看起来好像是对汉字比较生疏。

“嗯,好吧。”女子轻轻地将双手交叠在胸前,“碓冰医生。我就称呼您碓冰医生吧。对,护士们的确说过今天有新医生来。”

“我会在这儿实习一个月。今后请多关照,弓狩女士。”

“……由香里。”

“嗯?什么?”

“我姓的发音是YUGARI,但我不喜欢中间的浊音GA,想换成KA,所以就请大家叫我由香里。碓冰医生也这么叫吧。”[2]

这位自称由香里的女子稍微抬高下巴,视线慢慢上移。

“那好吧……由香里女士。”

“您好,碓冰医生,那么您来这里有何贵干?”她的脸上浮现出少女般天真的笑容。

“我是来查房的……”

忽然,一股强劲的风从窗口刮进来。由香里按住被风吹乱的黑发。

“不冷吗?”

尽管天气很好,但毕竟才二月。况且这个房间跟其他朝向庭院的病房不同,窗户正对着岬角的尖端,潮湿的海风可以直接灌进来。

“这儿有电热毯,那边还有一台暖气,尽管有点冷,但还是可以忍受的。”由香里指了指膝盖上的毯子和窗户底下烧油的暖气。

“忍受是可以忍受,但是不是把窗户关上更好?”

“那样的话,海潮的味儿就进不来了。”

她手中的画笔游走在画纸上,每落下一笔,海面上就掀起白色的波浪。

“海潮的气息、风的呼啸、冬天凛冽的空气,这些我都想去感受,因为觉得很可惜……”

“那个……弓狩女士。”

“应该是由香里。”由香里用嘴唇做出“へ”的形状。

我慌忙改口叫了一声“由香里小姐”,她的表情缓和下来,问道:“怎么了?”

“很抱歉,我想为您做检查,能否请您躺在床上?”

“哇,好认真哦。院长先生一般就问一句‘感觉怎么样呀’之类的。”

作为实习生的我是不能那样敷衍了事的。

“院长是院长,我是我。”

“明白啦,医生。”由香里用调侃的语气说道,同时关上窗户躺在了床上。

“失礼了。”我从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取出钢笔灯,照向由香里的瞳孔。光的反射使瞳孔迅速缩小,棕色的虹膜折射出淡淡的光。

检查完她的面部、口腔和颈部之后,我伸手去拿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

由香里微微垂下目光,把衣襟卷起来。

“啊,没关系。可以隔着衣服听诊。”

我说了一句“失礼了”,从她的领口开始听诊。

“请大口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

听完呼吸的声音,我让她屏住呼吸,开始听心率。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这种震颤着鼓膜的生命节拍上。

“好了,放松,没事了。”我把听诊器拿开,又挂回脖子上。

“检查结束了?”

“是的,今天的结束了。”

“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没有什么异常。”

“看吧,我的身体也没有那么糟糕。”由香里坐起来,嘴角泛起自嘲般的微笑,“随时可能会死之类的说法,根本不可信吧。”

她仿佛没看到不知如何回答的我,兀自下床打开窗户。冬日凛冽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

“不好意思,有点胡言乱语。好久没跟年轻的男生聊天了,有些兴奋。”

隐隐约约的海潮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波浪撞到岬角上,大概会粉身碎骨吧。

“又听到波浪的声音了。我的老家也在海边,不过是在濑户内海,那儿的海上没什么波浪。波涛声真好,让人内心平静。”

为了掩饰心中的别扭感,我飞快地说了一句,由香里的脸上却掠过一丝阴影。

“我不喜欢海浪的声音。听,它们好像有恒定的节奏。这可不妙,听上去像倒计时。”

“倒计时?什么意思?”

“……炸弹呀!”由香里戏谑地努了一下嘴,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埋了一颗炸弹。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炸,但它是颗一定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我转过头,望着由香里。胶质母细胞瘤是一种极其脆弱的肿瘤,有很多患者因为大脑部分坏死引起脑出血死亡。即使没出现脑出血的情况,它也会持续增大,在不久的将来夺走她的生命。从这个角度来说,的确是颗定时炸弹。

“听着海浪的声音,我感觉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正在被波浪侵蚀,大脑仿佛从内部一点点崩溃。”

我望着由香里洋溢着微笑却十分悲伤的侧脸,呆呆地站着。

“啊,抱歉。突然听到这些,你一定很困惑吧。仿佛一瞬间被可怜兮兮的女主人公附体了,请别介意。检查结束了?那我可以画画了吧?”

“啊,可以可以。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慌忙欠欠身,说了句“失礼了”,朝门口走去。握住门把手的那一瞬间,背后传来一声呼唤:“碓冰医生。”我转过身,和握着画笔的由香里四目相对。

“明天还来查房吗?”

“嗯,当然,我要在这家医院实习一个月呢。”

“那么,明天见了。”

由香里纤细的手轻轻地冲我挥了挥。

“因为今天晚上,炸弹还不会爆炸。”

[1]碓冰峠是位于群马县和长野县交界处的一座山。在日语中,蓝色马匹写作“苍い马”。

[2]“弓狩”在日语中的发音是YUGARI,把中间的浊音GA换成清音KA之后,变成YUKARI,可以翻译成“由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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