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8

“今天又下雨了。”

由香里望着下着倾盆大雨的窗外,一只手拿着笔嘟囔。

“天气预报说,明天好像是晴天。”

我回过头,可刚接触到由香里的视线,又慌忙转头往前看。

从在瞭望台上找回十五年前真相的夜晚算起,已经过去三天了。这三天阴雨连绵,我和由香里没有外出,我像之前一样,每天下午到她的病房借用书桌学习。可是,尽管翻着参考书,我的注意力却在背后的由香里身上,完全没办法集中精力。由香里也有所察觉,所以时不时地和我搭话。

“对了,那些邮票决定怎么处理了吗?”

“没,还没有。应该拿去拍卖,可总得委托给信得过的地方。”

关于那些邮票的真相,我还没告诉妈妈和小惠,况且这也不是在电话里简简单单就能说清的事,还是想当面告诉她们——父亲一直是爱着我们的。因此我仅仅叮嘱了小惠一句“一定要谨慎保管,千万别弄丢了”,她感到非常吃惊。

“不用为这件事焦虑吧。把它们卖掉后,不但能还清债,还可以攒下一笔钱。你打算怎么用这些钱呢?”

“首先是想让妈妈开心,搬到好一点的房子里去,让她干脆辞职或者减少工作。然后,妹妹可以不用顾虑学费,报考自己喜欢的大学。只是负债无法一下子还清。”

“哎?怎么回事?”

由香里歪着头,表情明艳动人。单是看着这个举动,就让我心动不已。

“大学的助学金不用卖邮票的钱还,那是我个人的负债,所以家里的欠债还清后,我自己还有五百多万日元的欠款,这笔钱我要用自己的劳动所得偿还。”

“说你认真好,还是固执好呢……”

由香里露出苦笑。

“对了,碓冰医生,你现在仍然想去美国当脑外科医生,赚很多的钱吗?这个目标有没有改变?”

“这个……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去美国当脑外科医生的动力,其实源自对金钱近乎疯狂的执念。可是三天前的某一刻,附在这个愿望上的执念被泪水冲刷干净了。

对金钱的渴望像一种心灵的黏合剂,用来黏合因为被父亲抛弃而破碎的心。可是找回真相后,我已经不需要这种东西了。

“可是……”

我试着组织语言,说出内心真正的想法。

“我想成为一流医生的愿望没有变,所以还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但不必再考虑年收入,可以把磨炼的重点放在提高医疗技术上。因此,尽管还不知道将来要不要留学海外,但仍要为下下个月开始的脑外科的学习努力。那是深造的绝佳环境。”

“嗯,加油,我支持你。”

由香里像受到激励似的,微微握紧了拳头,然而脸上的笑容中却透着一丝哀伤。我假装没有觉察,站起身。

“我看看你今天画的是什么。”

见我靠近,由香里罕见地慌忙用后背挡住画纸。我比她快一步,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窥视着架子上的画。

一片淡红色跃入眼帘,细细看去,是一片樱花。烂漫的樱树下有一对男女。一头黑色长发的女子应该是由香里。背朝我的男子在女子面前单膝跪地,伸出右手。

“这难道是……”

“是啊,画的是求婚的场景。有什么意见吗?”

由香里故作镇定,脸颊上却泛起樱花般的粉色。她努力掩饰害羞的样子非常可爱,表情也逐渐放松下来。

“抱歉抱歉,你肯定要说这个年纪了,还在憧憬这种少女漫画般的桥段。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三十岁的人也可以有浪漫的梦想……”

“不是,我觉得画得非常棒。”

“……真的吗?”

由香里微微扬起下巴,看着我。

“嗯,真的。那个……”我口干舌燥,“这个求婚的男人,该怎么说呢……有具体的原型吗?”

黑色短发,中等身材,身穿夹克。这个背影并没有太多的个性,大多数男人都是这个样子,包括我在内……

由香里脸上从少女般的憧憬换成了成熟女性的微笑。

“以前说过吧,问这种问题可有点失礼。”

由香里拿起床头柜上的笔继续画画去了。尽管没有得到正面回答,我在失望的同时却感到心安。

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她并没有说自己有恋人。这样一来我还是有机会的。然而这三天来,我却丝毫没有采取行动。

这是迄今为止与异性的交往中从来没有过的情况。跟走得近的女性一起吃吃饭,双方觉得时机成熟了便同床共枕。我曾经以为那就是恋爱。

从心底爱着那个人,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个人,为了那个人可以毫不吝惜地放弃一切……我曾以为这都是故事里才有的幻想,可是三天前才知道,我一直都错了。

我无法抑制地爱上了由香里。两个人这样待在一起的时间,我希望能永远延续下去。

可是……那不过是一场美梦。

“碓冰医生在这家医院的实习,今天就结束了吧?”

由香里一边挥动着画笔一边喃喃自语。

我微微握紧拳头回答:“是的。”

明天是周末,所以结束在叶山岬医院实习的日子就是今天——二月二十六日。本来想如果可能的话,明天和后天也留在这里,这样就正好实习到二月结束。可明晚有四月要去的大学医院脑外科部门的新人欢迎会,所以中午过后我便要离开了。

“过了中午再走也没关系,明天上午我会来跟大家告别的。”

“是吗?好啊。”

我的话好像在给自己找理由,由香里的脸上浮现出忧伤的微笑。我不禁心跳加速,赶紧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我在三天前才第一次感受到爱情,在这方面的经验还是个小学生。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全然不知所措。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我不能怀揣着这份思念,就这样离开叶山岬医院,从由香里的面前消失。

下定决心的我,叫了一声“由香里小姐”,那声音仿佛来自内心深处。音量之大让由香里瞪大了眼睛。我想直率地表达出自己的思念。

“由香里小姐,我……”

正在这个时候,混杂在雨声中的电子音像撕裂般响起。那是在下午五点准时响起的《海滨之歌》。

突然被乐曲的旋律打断,我正要整理心情,重新向由香里诉说衷情。

“已经五点了啊,碓冰医生,辛苦了。我也有点累了,想躺一会儿。”

由香里转移了话题。

“啊,那个,由香里小姐……我想说……”

“下次再说好了。”

她漫不经心的语调让告白的气氛瞬间消失了。我垂头丧气地整理好书桌上的参考书,夹在腋下朝门口走去。

“那好吧,由香里小姐……明天见。”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是不是哪里惹得她不开心了呢?我低着头走出病房。

换过衣服后,我离开了医院。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塑料伞上。这么大的雨,中庭的小路肯定是走不了了。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从正面的玄关出门,穿过停车场往省道旁边的人行横道走去。这时耳边响起了引擎声。循声看去,一辆停在路边的小汽车正要开走。

那辆似曾相识的车让我皱起眉头。刚到这家医院的时候,看到路边一辆车内伸出相机镜头的记忆一闪而过。那辆车跟眼前这辆非常相似。

我烦闷地回到宿舍,直接钻进淋浴间。又冷又湿的身体被热水温暖后,我躺下来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由香里的身影。像少女般羞涩的由香里,悲伤地低着头的由香里,温柔微笑的由香里,不满地鼓起两腮的由香里,幸福地吃着蛋糕的由香里……这一个月来和由香里在一起的记忆一幕幕掠过心间。

我开始思考明天的事。刚才,由香里突然变得冷漠,也许是意识到我要告白了吧。也许什么都不说离开更好,就这样带着美好的回忆……想到这儿,我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脸。

那样我一定会后悔。就算被拒绝,也应该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万一被接受了呢……

“她如果接受的话,该怎么办呢?”

苍白的话语从我唇边滑落。

由香里也许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不,可能更短。而且明天我就要返回广岛,等待我的是大学医院从四月开始的严格的进修,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陪伴在她的左右。这样的我,有倾诉相思的权利吗?

说起来,我到底想跟由香里发展成怎样的关系呢?我不禁问自己,却无法给出答案。可是,想跟她在一起的想法却充盈着全身的每个细胞。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越想思路越混乱,答案也离我越远。

那一晚,思绪走入迷宫中的我几乎无法入睡。

翌日,我拖着睡眠不足的沉重的身体离开宿舍,朝叶山岬医院走去,跟同事和病人们告别。

“要当个好医生呀。”

内村坐在轮椅上,给了我后背一巴掌。

“加油啊,我也会加油的!”

小由眼眶湿润地拥抱了我。

中午前,我跟每个能说上话的人都道了别,唯独一个人除外。

我反复深呼吸之后,叩响了那间病房的门。

“请进。”

清冷的声音传来,我用紧张得直冒汗的手推开房门。

由香里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拿着笔和调色板。不知为什么,一看到这个身影,鼻腔深处便蹿过一阵疼痛,视野变得模糊。

“今天不查房也没关系吧。”

由香里放下笔和调色板,对我微笑。

“……是的。”

为了不让声音颤抖,我竭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那先沏壶红茶怎么样?在沙发上稍微坐一下?”

由香里像每个午后一样,开始在病房的厨房里烧水。我坐在沙发上,望着她沏茶的身影。

要不要把心中所想的告诉她?此刻我仍然没有答案。原本以为看到由香里的脸自然会有决定,可事实上,我陷入了更深的迷惘。

“好了,久等了。”

由香里优雅地把红茶倒进我面前的茶杯里。柑橘果肉散发出奶糖般甜蜜的香气。

“谢谢。”

我道了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喝这种红茶了。我一边品味着茶水,一边小口啜饮这琥珀色的液体。

“有稍微聊几句的时间吗?”

由香里往自己的杯子里倒着红茶,轻声问道。

“嗯,新干线发车的时间还有富余,三十分钟后再走也没问题。”

“那太好了。”

“嗯,那个……小环。”

我的声音有些跑调。这是我第一次叫由香里的名字。今天,只有今天,我不想仅仅称呼她的姓氏,想呼唤她的名字。

由香里眨了眨眼睛,露出带点告诫意味的笑容。

“突然被喊名字有点吃惊。不过还是希望你像以前一样,称呼我由香里小姐……尤其是今天。”

明确的拒绝。出师不利的我垂下了肩膀。如果她接受“小环”的称呼,我也许可以趁势向她告白,现在完全没有了勇气。

“碓冰医生来医院已经有一个月了。住院以来,每天都感觉时间很漫长,但这一个月却好像转瞬即逝。这都是承蒙你的关照。”

为什么连直接叫名字都不允许呢?我的心情跌至谷底,不禁咬住嘴唇。

“对了,昨天那幅画刚才画完了。”

“在樱花树下接受求婚的画?”

“什么啊,语气这么敷衍。昨天是你要看的吧,说说有什么感想吧。”

由香里噘起嘴唇,指向窗边。那儿摆着一幅美丽的画。盛放的樱花树下,是一头黑色长发的女子,以及在她面前单膝跪下的男人。两人的周围落满了樱花。

“真的……很漂亮。”

我生硬地挤出一句话。

画里面的男人有没有原型?除了我以外的原型?嫉妒和猜疑像咖啡般在胸中翻起苦涩的旋涡。可是,当我看到画上的女子幸福的笑容的时候,那些阴暗的情感渐渐消失了。

如果由香里有真心相爱的对象,那个男人能陪伴在她的左右,支撑她的精神,那不是很好吗?在由香里所剩无几的时间里,我不能陪在她身边,根本没有嫉妒的权利。

由香里站起来朝窗边走去,打开了窗子。她眯起了眼睛,享受着吹入室内的冷风,像我第一次来这个房间时一样。

“碓冰医生第一次来的时候,眼中毫无生气,把我吓到了。”

由香里边说边做出受惊吓的样子。

“由香里你也一样,不要光说别人。第一次见面,就说什么波涛的声音像炸弹的倒计时之类的,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回敬她,由香里尴尬地缩了缩脖子。

“从第二天开始,就每天下午来这个房间学习了。”

“嗯嗯,因为空调室外机的噪音很吵。不过也多亏了它,我才能来这儿借书桌用……”

“两个人的关系渐渐融洽起来,才能互相救赎。”

由香里接着我的话继续说下去。我们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这一个月,发生了好多事啊。”

由香里关上窗户,望着天空。

“嗯,是啊。”

我闭上眼睛,关于这家医院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闪过。每一件事都值得怀念。

我和由香里一起回到沙发边坐下,像平常一样坦然自若地聊着天,聊了很多这个月发生的事。这样的时光对我而言无比幸福。

“碓冰医生,”由香里露出寂寞的微笑,“差不多该到时间了吧?”

“呃?”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那就这样吧,我送你到门口。”

由香里从坐着不动的我身边走过,朝门口走去。

“由香里小姐!”

我站起身,朝那个瘦弱的背影喊了一声。由香里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

“怎么了?”

“呃,那个……”

我也不知道到底想说些什么。焦虑的情绪——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我爱着的女子的焦虑促使我开口了。

“那个,我可以打电话……”

我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回广岛后,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我没有手机,也和医院打过招呼,有电话也不要转过来。因为继承大额遗产后,时不时会接到骚扰电话,所以……”

由香里没有回头。

“那我写邮件给你。”

“我没有邮箱。电脑和手机也没带过来。”

“那好吧……”

我苦苦思索不会就此和由香里断绝关系的办法。

“那我写信给你!每、每天……如果那样太频繁,会给你添麻烦的话,就每周写两封吧,请一定要读。”

由香里一直背对着我,我一边说着,一边朝她走过去。她终于转过身,哀伤地摇摇头。

“……我看不了,对不起。”

“不回信也没关系,只要看了就行,仅此而已。”

面对我的恳求,由香里并没有答复,而是低声问我:

“新干线要晚了吧?”

“新干线什么的无所谓,我……”

不安令我情绪失控,为了让心爱的女子体会到我的心情,我大口喘着气想平复心绪,可是告白的话却卡在了喉咙深处。

猝不及防地,我被由香里抱住了。

由香里用手臂环住我的脖子和身体,用力地抱住我。无法想象这种力量是从那纤细的身体中迸发出来的。

我们的脸颊紧紧贴在一起。

“碓冰医生……”

由香里在我耳边呢喃。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想象不出。

“碓冰医生……别再说下去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心被绝望笼罩。

“为什么……”

我声音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不接受我的心意也没关系,我把话说出来就够了。我想告诉由香里,我是如何爱着她。可是,她连这一点也不允许。

“我是幻象。”

由香里低声说下去。

“我和你的相遇就像一个奇迹,可是这个奇迹现在已经结束了。你必须回到现实世界里,忘掉我这个幻象,继续往前走。”

由香里离开我的怀抱,我的胸口像撕裂般疼痛。

“别哭,不能哭。你可是堂堂男子汉!”

由香里用指尖擦去我眼角的泪水,她的眼睛里也蒙着一层泪。

我任由由香里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打开房门,由香里在我后背上轻轻推了一下。我脚下仿佛失去了力气,踉跄了几步,便到了门外。

由香里含着眼泪,望着慌张地转过身的我笑了,泪水从眼眶里溢出,从她陶瓷般白净的脸上滑落。

“再见了,碓冰医生,真心……感谢你。”

我久久地站着,一道门缓缓地将我和由香里分隔开来。终于,由香里的身影消失了,只有上锁的声音还震颤着耳鼓。

就这样,我在叶山岬医院的实习结束了。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叫弓狩环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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