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暗自期待早餐的便当会送到这里来,但显然被专案小组如数卷走了。
他在马克杯里冲了热水,泡了一杯三合一咖啡。完全没有睡意。
即使不需要借助咖啡因的力量,神经也无法静下来休息。
门打开了,浅岸手拿着一张纸走了进来。看他一身绉巴巴的西装和憔悴的脸,就知道是还没有习惯熬夜工作的菜鸟,在早晨时特有的表情。
「情况怎么样。」舛城喝着咖啡问道。
浅岸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舛城说:「关于那辆闯过临检的车辆,已经有了进一步的消息。惠子正在联络。」
「惠子?」咖啡喝起来好像特别苦,舛城皱着脸问:「为什么让科搜研的菜鸟做这种事?专案小组呢?」
「课长说,在目前的情况下,不需要成立专案小组。」
「说什么屁话!他不仅带走了七亿圆,对西谷等人有杀人未遂和破坏区立文化中心公物的一大堆嫌疑。除了二课以外,还需要结合一课和三课的人一起侦办,怎么可以不成立专案小组?」
「课长说,」浅岸叹了口气,「预算和人员都不足,暂时由XE病毒专案小组协助侦办。」
「他的意思是,要我也立刻加入XE病毒的专案小组。只要一进去专案小组,他们就会丢一大堆工作过来,我哪有时间去追吉贺的下落?」
「可见现在的事态有多严重。那些不希望光明银行合并的外资企业和个人投资者中,有人购买了已经感染了XE病毒的电脑。
看来,说这是攸关日本经济存亡的关键,一点都不夸张。」
「你被课长洗脑了吗?如果你喜欢那里,就赶快过去好了。」
浅岸一脸纳闷,「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舛城压了压眼角,发现眼睛很难聚焦。
「饭仓和里见沙希在哪里?」
「在小会议室。」浅岸看了一眼手上的纸,「关于他们的身份也有了大致的瞭解。」
舛城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说来听听。」
「里见沙希,本名叫木暮沙希子,双亲木暮清隆(Kogurekiyotaka)和木暮……嗯,结婚前叫三芳匡子(Miyoshikikyoko)……在十年又三个月前,因车祸死亡。」
「车祸?」
「对,神奈川县警有纪录在案。他们在半夜把车子开进横滨港的码头,坠入大海。是她父亲木暮清隆开的车,验尸时,从他体内检验出了酒精。」浅岸抬眼看着舛城,「你听过Kiyo.Kogure吗?是用片假名写的。」
「不知道。」
「我就知道。这是木暮清隆的艺名。」
「你说什么?」舛城把咖啡杯放在桌上,「艺名?他是魔术师吗?」
浅岸点了点头,「严格来说,他太太也一起登台,所以应该是魔术双人组的名字。在十二年前的艺人名册上有他们的名字,应该算是颇活跃的职业魔术师。但我从来没有听过他们。」
「那当然。你认识几个职业魔术师?」
「马立克先生和探戈公主吧。对,还有玛吉司郎。」
「我认识的也差不多是这几个。其他演艺界的艺人随便都可以说出十几个名字,但魔术师的知名度都很低。什么出光玛丽,我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名字。但我们没听过,并不代表他们不活跃。」
「对,事实上,他们好像四处表演。但在过世前半年左右,几乎都接不到工作。」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们因窃盗的嫌疑,遭到目黑警局的逮捕。」
舛城抢过浅岸手上的纸。那是将几张资料缩小影印成一张的资料。
有些是新闻的剪报。标题上写着:魔术师因窃盗嫌疑遭到逮捕。
想起来了。舛城在心里叫了起来。对了,的确有发生过这个案子。
那年夏天,在代代木公园时,和饭仓在一起的那个少女,听说她父母也是魔术师,在车祸中不幸丧生,但详情就不得而知了。
一定是因为饭仓没有主动提起吧,也可能和饭仓的案子没有关系。
他看着报导的内容。十四日下午四点过后,目黑警察局以窃盗嫌疑逮捕了职业魔术师Kiyo,Kogure(本名/木暮清隆,32岁、木暮匡子,30岁)。
调查发现,两人正在横滨,新关内会议厅举行为期一个月左右的公演,警方认为,他们从舞台下方的暗道挖了一个密道,通往会议厅事务所天花板的通风口,从金库中窃取了现金一千两百万圆。
舛城出声地念了出来,「该金库属于简易型,只装有一个锁心式的锁,警方认为嫌犯利用职业上使用的工具撬开了金库,日前目黑警察局正在进一步追查犯罪动机……」
浅岸坐在桌子上,抱着双手,「十年前的撬锁技巧还满先进的嘛。」
「这不稀奇。二十多年前,上野的阿美横街就已经有卖铁丝前端弯起的撬锁工具了。当年卖工具并不涉及违法。」舛城把纸摺了起来,「结果怎么样呢?这上面并没有写清楚。」
「据目黑警察局说,东京地检署特搜小组在调查后,做出了不起诉处分。因为都是状况证据,缺乏有力的物证。事实上,现场只发现从暗道做了一条通道,不能因此认定正在公演中的魔术师就是窃盗犯,后来目黑警察局还为此事公开道歉。」
「但是,」舛城看着浅岸,「魔术师和艺人一样,一旦被媒体视为罪犯,就会受到强大的社会制裁。」
浅岸点了点头,「他们被经纪公司开除了,也就丢了饭碗。」
「如果是当红歌手,即使染上了毒瘾,日后还有复出的机会,但他只是个没没无闻的魔术师,随时都可以找人取代他。」
「于是,两个失业的人在酩酊大醉的状态下开车,冲进码头,掉入海里……也无法分辨到底是自杀还是车祸意外。」
有问题。舛城直觉地这么认为。在分局干了十年,学到一项最大的原则,就是无论罪犯还是一般小市民,只要有某种程度的意志力,就不会轻易自杀。
那些自杀的人,通常在精神上都有着难以在调查报告和报导中呈现的复杂情况。
即使有再大的失望和挫折,几乎没有人会因此了断自己的生命。舛城也始终同意这种看法。
舛城问:「后来,他们的女儿木暮沙希子去了哪里?十年前应该有许多照顾失去双亲的育幼院,和以前的孤儿院大不同了。」
「她被送到东京都经营的育幼院。育院幼的所长兼监护人去区公所帮她申请了改名手续,并获得批准。因为,报章杂志上有太多关于她双亲Kiyo.Kogure的报导了……」
「对啊。」舛城喃喃地说。为了避免同伴之间的欺侮,以及成年后可能会遭到社会的排斥,还不如趁早改名字。
不,她应该在育幼院里就遭到欺侮了吧。罪犯家属受到这种待遇的例子不胜枚举。
然而,舛城无法理解的是,曾经有过这种经历的沙希,为什么会和饭仓义信在一起?
舛城说:「去问问饭仓。」
「现在去吗?」浅岸站了起来。
对。舛城说完,也站了起来。看来,今天也没时间休息了。
走进四楼的小会议室,沙希立刻起身打了招呼。早安。她面无笑容地低下头。
虽然身上的衣服和昨晚不同,但仍然是休闲的衬衫配牛仔裤。
坐在一旁的饭仓正在看书。他抬起头,隔着眼镜看着舛城,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只有微微动了一下头而已,这种毫不松懈的态度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
相较于室内另一个女人,这两个人的态度显然亲切多了。
白金惠子坐在成堆的资料前,抖着跷起的脚,正在打手机。
当她看到舛城时,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挂上电话,丢在桌上,转过头来。
「一大清早,就遇到这么温馨的迎接,」舛城挖苦道:「你可以去五星级饭店当柜台小姐了。」
跟在舛城身后的浅岸笑了起来,这似乎更激怒了惠子。
惠子说:「舛城警部补,我是科搜研的人。在科搜研,我属于刑事总务课,我不记得有被编入刑事部。」
「别这么说嘛。」舛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也知道目前的情况,人手又不够。你昨晚就和我们在一起,对情况也很瞭解,比随便调一个刑警来有用多了。」
「我没想到会折腾一整晚。」惠子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仍然翻着手上的资料。
一夜之间,让她成长不少。舛城在心里想道。虽然嘴上抱怨,却不忘继续工作。这是富有使命感的人才会有的行为。
「好了,」舛城问:「关于那辆闯过临检的车子,有没有什么新情况?」
「是,」惠子拿起了资料,「是长野的车牌,平成六年出厂的LegacyWGT,白色。在冲撞临检时似乎有撞到,现场捡到了方向灯罩的碎片。经过调查符合的车辆后,在甲府市内发现了右侧方向灯罩破损的车辆。车主是住在甲府的单身上班族。
刑事部鉴识课人员一早就赶到甲府,检查了停在车库内车子的灯罩的破损情况,与掉在地上的碎片完全一致。」
难道是共犯?舛城体内穿过一阵紧张的电流。
「有没有逮捕这个上班族?」
浅岸插嘴道:「还没有。已经通过搜查共助课请求长野县警的支援,但车主是搭电车上下班的,已经出门上班了。」
惠子接过他的话,「他好像是跑外勤的,所以还没有到公司。」
这时,沙希开了口,「对不起,刑警先生……」
「等一下。」舛城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她,「惠子,把那个上班族的身份资料给我。其他还掌握到什么情况?」
「有人将捡到的失物交到盐尻的派出所,里面发现有八张一万圆。」
「失物?有什么问题吗?」
浅岸说:「有几个受害的自营业者被找去区立文化中心时,心里也觉得不太对劲,所以,就把带去的纸币的号码抄了下来。交到盐尻派出所的一万圆纸钞中,有两张的号码完全相同。GS035640N、TH212628C。」
「真的吗?」
「对。已经由分局的鉴识人员确认了。」
舛城站了起来,从靠墙的架子上取下资料来。那是一张全国地图。他打开地图,用奇异笔圈起符合的地区。甲府、盐尻。
「嗯,」沙希又开了口,「刑警先生,我有话要告诉你。」
「对不起,请你再稍等一下。」舛城用手指寻找着地图上的高速公路和国道,「这应该是经由阿纪诺市往奥多摩、甲府的方向。而这应该是经过了小?后,到达盐尻的。如果按这条路线,目的地应该不是长野市区。」
「会不会是富士?」浅岸说,「或是金泽?」
「不,」舛城说:「吉贺应该知道,去那里的话,需要很长时间。市区的警察行动很迅速。难道他是去奥飞驒,或是去了轮岛……」
「刑警先生。」沙希提高了音量。
饭仓:「舛城先生,你要不要先听听她想说什么?」
舛城回过头来,沙希站了起来,露出踌躇的表情。
「什么事?」舛城问她。
「刑警先生,」沙希吞吞吐吐地说:「把扑克牌撕下一半交给观众……然后,扑克牌在魔术师手上消失了,之后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那张牌和观众手上半张牌刚好吻合。有这样一个魔术节目……」
惠子不耐烦地警告她:「我们正在讨论有关办案的事,现在没时间听你谈魔术的事。」
「等一下,」舛城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对沙希说:「这个魔术有什么机关?」
沙希迟疑地沉默起来。她似乎并不想说出其中的机关,但可能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于是,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开了口,「一开始撕下一半扑克牌后,交给客人的是另一张牌的半张牌。」
「和藏在手指里的牌掉包了吗?」
「没错。虽然看起来好像是消失的扑克牌出现在另外的地方,但其实是早就在那里藏好了牌。当初交给观众的,就是先从那张牌上撕下来的一半。所以,最后当然可以合成一张。」
浅岸笑着耸了耸肩,「我听不懂。」
然而,舛城已经渐渐明白沙希想要说什么,「你是说闯过临检的那辆车,对不对?你的意思是,掉在地上的灯罩碎片并不是嫌犯的车子,对不对?」
「怎么可能?」惠子很不服气,「虽然刑事部鉴识课的科学验证力不如科搜研,但也不能小看。他们不会因为刚好捡到形状相似的碎片,就认为是同一辆,这也太马虎了。
他们是根据各车厂和年分样本进行比对,在比对碎片时,也要用电子显微镜检查断面的纹路……」
沙希情不自禁地露出怒色,用生气的口吻说:「我不是说了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也相信掉在地上的碎片和停在甲府的车子方向灯灯罩完全吻合。显微镜检验后的报告只会让人对此更加深信不疑。但问题是,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魔术的机关往往简单到令人难以置信。昨天晚上不也是这样吗?
你不是还怀疑,区立文化中心的地下可能挖了暗道?但其实把钱掉包出来,根本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
大家都把机关想得太复杂了,以为是多么精密的机器,或是需要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完成。
其实很本没那么复杂,人很容易上当受骗。所以,不要老是围绕着显微镜这种事打转。」
言之有理。舛城在内心表示赞同。昨天晚上看到那么多魔术,都是建立在极其简单的机关上。但外行人往往以为魔术的机关比登天还难。
然而,这种想法正是让人看不到机关的重要原因。正因为太简单了,所以反而不会被发现。
沙希默不作声,身体蜷缩成一团,彷佛房间里所有大人的视线会令她产生痛楚一般。
「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了。」
「别放在心上,」她还是一副少女老成的样子。舛城心里这么想着,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闯过临检的吉贺事先找到一辆和自己同款的车子,却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车子。 他破坏了那辆车的灯罩,留下了碎片。在闯过临检时,故意把碎片丢在地上。所以,碎片就会和住在甲府的上班族的车子完全吻合。」
惠子似乎终于明白了沙希想要表达的意思。浅岸也一样。两个人面色凝重地低下了头。
「但是,」舛城叹了一口气,「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被偷的钱在盐尻找到了。所以,可以认定嫌犯已经逃往甲府的方向。」
然而,沙希清纯的双眼中没有任何担忧的神情,「不,这也不对。纸币上的号码被动过手脚了。」
「你怎么听不懂呢?」惠子似乎动了肝火,「不是已经告诉你,分局的鉴识人员已经确认过了吗?他们怎么可能没发现……」
「所以,」沙希依然保持平淡的语气,轻松地说:「找到的那些钱的号码当然是真的,是那些被骗走钱的被害人手上的那些纸币被动过手脚了。」
舛城毫不掩饰满脸的惊讶,「怎么动手脚?」
「那些被害人的钱不是翻倍过好几次了吗?我想,许多人都没有把这些钱用完,而是继续留着。其中,就混有吉贺董事长动过手脚的纸币,刚好和在盐尻发现的钱号码相同。」
浅岸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纸币上的钱又不能用橡皮擦擦掉,怎么可能做出相同的号码?」
「在魔术界,经常动这样的手脚。先把钞票变不见,然后,再从柠檬中变出来。先请观众确认纸币上的号码,让观众以为是同一张纸币,但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去银行换十万圆的新钞时,银行通常会给人家连号的钱。
刚才,你们不是说,发现的纸币中,其中有一张是212628吗?
从连号纸钞中抽出212623和212628,用原子笔……当然,斑马牌的极细钢珠笔最理想……把3改成8。这样,就可以做出两张号码相同的钱了。」
「原来如此,」舛城忍不住吐了一口气,「就和飙车旅改车牌是一样的道理,把3改成8,1改成4。」
「但是,」浅岸紧盯着资料,「那另一张呢?035640要怎么解释?」
沙希说:「如果去银行领一百万的新钞,所有的号码都是连号。所以,除了个位数以外,还可以在十位数上动手脚。就可以用035610改成035640。
除此之外,最后两位数是44和88时,可以做出四张相同号码的钱。因为,可以用11、14、41改成44。」
惠子挖苦地说:「你不过十五岁,口气倒很大,说什么去领一百万的新钞。」
沙希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我虽然穷,但表演魔术需要用新钞时,我会向朋友借钱……」
「好了,」舛城插了进来,「这个问题不重要。向朋友借一百万,去银行换新钞后,立刻归还就好了。她只是为了表演魔术做这些准备工作。」
惠子仍然无法按捺内心的焦躁,「改写纸币上的号码就是一种犯罪行为。」
沙希露出惶恐的表情,马上低头认错,「对不起。」
惠子没想到她这么老实地道了歉,反而觉得进退两难。她手足无措地看着舛城。
舛城忍不住笑了出来,「沙希和惠子,你们都别在意,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的关键是要找出吉贺的下落。如果说,现场留下的碎片和纸币号码都是伪装的话……」
「他是故布疑阵,」浅岸说:「让我们误以为他逃到长野那一带去了。」
「其实还在东京都近郊。」舛城轻声说着,看了一眼沙希。
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很没有自信,但在关键时刻,却保持毅然的态度。
而且,她不仅知道为数众多的魔术机关,还具备了充分运用这些机关的联想力,这也是其他魔术师所缺少的。
纸币的号码、碎片,每一项都是简单的机关。因此,警察往往很难注意到。
正如沙希所说的,警方过度依赖鉴识的比对和科学的根据,完全不靠自己的头脑去验证,所以,很容易上当受骗。
许多案情陷入胶着的诈骗案,恐怕都是运用了这一类成为警方盲点的机关。
舛城觉得目前正处于连专案小组都无法成立的特殊情况,如果可以得到这名聪明伶俐的少女的助力,在调查有关吉贺的案情方面,将会有突破性的进展。
然而,他的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件事。
舛城注视着饭仓。饭仓也闷不吭气地望着舛城。
「你过来一下。」舛城对他说。
饭仓站了起来,对沙希打了声招呼,「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便在舛城前走出了门。
来到走廊上时,舛城问饭仓:「我已经知道那孩子是名叫Kiyo,Kogure的魔术师夫妇的女儿。也知道她父母发生了什么事,和她改名字的原因。但我搞不懂,她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
饭仓笑了。他的笑容很纯真,没有丝毫警惕,也没有卑微的感觉,完全不像是面对曾经逮捕过自己的刑警。
「舛城先生,你不是在警局里陪过沙希吗?难道你忘了吗?」
「可能是和你的案子没有直接的关联吧。警察也讲究分工合作,在分局当刑警时,光是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已经是一个头两个大了。
当时,和你在一起的那女孩一定是由少年课负责,我只是去见了她一下而已。」
「她的名字是我帮她取的。」饭仓的语气很平和,「里见沙希的名字是我帮她取的。」
「你?」舛城沉默了片刻,打量着饭仓的脸,「但提出改名字申请的,是育幼院的负责人。」
对。饭仓点了点头,「因为,我受审后去服刑了。当小孩子的父母双亡又没有近亲时,就会被送到育幼院,但只要远亲等提出申请,经过审核后,就可以成为孩子的监护人。」
「但你并不是沙希的亲戚。」
「对。但她的父母,也就是木暮夫妻生前很照顾我。当我开始做生意,苦于筹不到资金时,他们曾经倾囊相助。我去银行谈贷款的事时,刚好遇到他们夫妻。
木暮太太看到我在银行的窗口遭到拒绝后,主动上前对我说,要我谈谈自已的情况。」
「他们是四处巡迥表演的魔术师,应该没什么钱吧?」
「没错。但木暮太太说服了她先生,借了三百万给我,完全不需要担保,也不用付利息。 这是他们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而这笔钱救了我。当然,他们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他们要在新关内的会议厅公演,要求我去帮他们做舞台的布置工作。
虽然我每天忙于创业的准备工作,但只要一有时间,就会过去帮忙。当然,不久之后,我就把钱还给他们了。
舛城先生,虽然你说那是凭证商法,但我投入的这项生意渐渐步入了轨道。」
「对,你不管做什么生意。很快就会赚钱。对于这一点,我没有异议。」舛城说着,凝视着饭仓的眼睛。
绝不错过他的眼中一丝阴霾或闪烁。舛城抱着这样的决心凝视着他的眼睛。
总觉得不太对劲。即使木暮夫妻真的借钱给饭仓,饭仓真的会乖乖还钱吗?
饭仓曾经在新关内会议厅的公演时去帮忙,但后来发现从暗道挖了一条密道通往办公室,导致木暮背负了小偷的污名。
然而,如果饭仓也参与了舞台布置,那么,这一切很可能就是饭仓的杰作。很可惜,木暮夫妻已经过世,如今也死无对证了。
然而,一辈子都和犯罪无缘的木暮夫妻突然被当成了嫌犯,而当时饭仓又和他们在一起,这个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就能够诈财数十亿的天才骗徒和他们在一起。这当然会启人疑窦。
「你在怀疑我?」饭仓看着舛城,「你不相信木暮夫妻因窃盗未遂遭到逮捕一事和我无关?」
「我不相信,」舛城直截了当地说,「但乱猜疑也没有用。所以,姑且当作和你无关吧。」
「但本来就没有关系。你非相信不可。」
舛城用鼻子「哼」了一声。改天,要好好调查一下饭仓和木暮夫妻到底有什么交集。在找到明确的答案前,不能够靠臆测进行判断。
「所以,」舛城说:「当你服刑期满后,为了报答曾经照顾你的木暮夫妻,就成为那孩子的监护人,一直照顾她吗?」
「我和沙希……不,那时候还叫沙希子,是在她父母过世前认识的。在新关内会议厅的正式演出前,她母亲常带她一起来排演。
在那场令人心痛的车祸后,沙希在读书和住宿方面都由育幼院照顾,但这几年,只要遇到星期假日,我就会带她去游乐园走走。
即使她改了名字后,似乎也交不到什么朋友。我一直很担心这件事。」
「十五岁的话,就快完成义务教育了吧?」
「对。我服刑期满后,很担心沙希未来的出路……虽然,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幸好,重生连锁店渐渐步入了轨道,我想让沙希在那里打工也不错。但沙希却说,她想要当魔术师。
我没有这方面的门路,也从来没有和以前一起帮忙木暮夫妻布置舞台的那些人联络过,所以当时真的伤透了脑筋。
后来,刚好遇到同时经营魔术师经纪公司和魔术广场的吉贺,就拜托他雇用沙希,但那时候他的经营已经出了状况。
结果,我就以出资的方式买下店和公司,让吉贺继续经营。」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当小孩子要工作的地方面临倒闭时,就拿钱出来,自己当老板。」
舛城靠在墙上,双手抱在一起,「但这真的是为沙希着想吗?让她投入一个难以糊口的行业,这样的监护人太失职了吧?而且,沙希看起来并不幸福。」
「你错了。沙希说,她绝对不想辞掉那份工作。至少,在出道前,她希望在那里多磨练。」
磨练。很少有十五岁的孩子会说这种话吧。但饭仓应该不是信口开河。沙希应该会说这话。
「国中毕业就当魔术师,」舛城轻声说:「沙希选择了这条路吗?她为什么想要继承双亲的职业?」
「我也不知道。即使问她,她也不回答。那孩子话不多。」饭仓看着地上良久,终于抬起头,「但我希望让她做出最佳的选择。」
饭仓的炯炯目光注视着舛城。他的眼睛很清澈。但舛城反射性地涌起一股厌恶感。骗徒的眼睛都很清澈,任何时候都很清澈。
舛城突然发现,饭仓的眼睛和沙希的眼睛很像。那孩子也有一双像大海般水汪汪的眼睛,没有丝毫的紧张,但头脑不停地思考,不断分析和判断着各种机关、陷阱。
或许,沙希比其他魔术师优秀的这一点,正是向饭仓学来的?
饭仓以欺骗他人为业,因为有对魔术师的父母和一位骗徒的养父,所以造就了现在的里见沙希。
如果说,沙希最大的才华就是有无穷的魔术点子,并实际尝试,那么,她的人生会向哪个方向发展?这种才华到底会对她的人格形成产生什么影响?
舛城不发一语地沉思着,思考着这个问题。饭仓也默默无言地看着舛城。
终于,一阵脚步声引起了舛城的注意。
舛城抬起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舛城,我刚好要找你。」
是同事水口。他在智慧型犯罪搜查小组中,担任新设的「犯罪会计分析师」一职。舛城在调到二课前就已经认识他了。
「什么事?」舛城问。
水口充满警戒地瞥了饭仓一眼,对舛城说:「昨天那件七亿圆失窃的案子,诈骗的罪名可能无法成立。」
舛城看了一眼饭仓,两个人的眼神刚好碰在一起。饭仓的眼神显示,他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
「去里面说吧。」舛城说完,推开了门。
沙希正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地晃着脚玩。浅岸和惠子正在聊天。三个人都抬头看着舛城和饭仓。
舛城问随后进来的水口:「为什么罪名无法成立?」
「因为,这不能算诈骗,」水口不苟言笑地回答:「是窃盗,归三课管。」
「水口,你这么认为吗?」
「不,」水口神经质地摸着下巴,「我的工作,是计算嫌犯在犯罪行为获得的利益,但要由督察做出最终的判断。」
督察想要让我投入二课主流的XE病毒的调查工作。舛城产生了反感,「你的计算得出怎样的结果?」
水口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计算机,用手指操作起来。
「嫌犯吉贺为了让自营业者和自由业者相信钱可以翻倍,总计投资了八亿一千一百六十四万圆。昨天在区立文化中心总共搜刮了七亿二千二百四十三万圆。
如果这是有计划的诈骗,那么,相较于之前投资的金额,尚还损失了一亿圆。」
「你看吧,」惠子看着浅岸说:「我昨天就说了。」
水口清了清嗓子,说:「如果以诈骗案的角度来看,根本无利可图,由此可见,这并不是嫌犯的最终目的。因此,从十分显而易见的窃盗和杀人未遂的角度立案比较妥当。」
「反正,」舛城十分生气,「这个案子该归一课或三课管,正忙于XE病毒的二课不应该插手,是不是?」
「你也体贴一下高层嘛,」水口劝慰着他,「如今,政府简直就像即将面临炸弹攻击一样提心吊胆。为了让歇斯底里的高层放下心来,组成实力坚强的专案小组很重要,哪怕多一个人手也好。」
「光是做表面工夫有什么用?惧怕看不到的敌人根本无济于事。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担心一秒钟后可能会发生的大地震。」舛城不满地说完,心里却开始思考着吉贺的真正目的。难道是因为吉贺失算,才导致亏损了一亿圆?不可能。
他的事先准备做得很周到,一定另有其他目的。不仅可以填补那一亿圆缺口,还可以大捞一票。
「舛城先生,」饭仓叫了他一声,但又好像在犹豫似地闭了嘴。
「什么事?」舛城问:「话不要说一半。」
「嗯,虽然我这么说,你会认为我和他是一丘之貂,」饭仓用手指按着眼镜的中间,「我在想,受害人都是自营业者和自由业者吧?他们之所以会乐于看到钱翻倍的奇迹,代表他们很缺现金,对不对?」
「对,没错。都是一些已经不能用现金卡和信用贷款借钱,只能向地下钱庄伸手的人。」
「既然这样,」饭仓说:「就不难猜到他们最近的还款情况了。」
没错。舛城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
「地下钱庄的借款契约根本形同废纸,只要让他们看到你手上有钱,他们就不会上门催款,反而会态度亲切地要你等手头方便时再还就好。对业者来说,这才是让他大赚利息的生财之道。那些被钱翻倍的魔法迷倒的家伙,就听信了这些人的花言巧语,没有立刻办理还款的手续。结果,一开始借的钱就一真没有还。
他们一味相信钱可以翻倍,原本的金钱观念已经彻底崩溃。
但昨天晚上,把至今为止赚到的钱都吐了出来,他们必须面对地下钱庄的催讨。」
浅岸表示同意,「前后差不多有一年了,如果是以十一的方式借的钱,金额就很惊人了。」
「如果是十二或十三的话,就更可怕了。」舛城看着饭仓,「是吉贺勾结地下钱庄干的吧?」
「应该吧。」饭仓点了点头。
「该不会是你居中介绍的吧?」
饭仓瞥了一眼沙希,凑近舛城轻声地说:「拜托一下好不好,我已经金盆洗手了。」
舛城暗自思忖着,如果饭仓也参与了这个案子,为什么要故意把破案的灵感告诉自己?是故布疑阵?实在太让人费解了。
饭仓就在这里,就在眼前,光是分析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就好像走进了思考的迷宫。
这家伙是骗徒。然而,却不是这个案子的嫌犯,至少,目前是这样。
如果一切都是饭仓策划的,他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这里,就等于在说自己是嫌犯。然而,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搞不懂,完全无法理解。
假设饭仓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毫无虚假的真话呢?假设他感念木暮夫妻的情深义重,为了报答他们的恩情,为了沙希的未来着想,接手了魔术广场和魔术经纪公司,只是那里的店长兼董事长刚好犯下了诈骗案呢?
这种想法太天真了吗?饭仓的目的不就是要让别人慢慢相信有这种巧合吗?
舛城端详着饭仓的脸好一阵子。终于,饭仓问:「怎么了?」
不,没什么。舛城说完,转头对水口说:「给我一、两天的时间,我去找诈骗的证据。请你转告督察。」
水口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喂,喂,舛城,你还想追下去吗?上面已经念成这样了……」
舛城大声吼道:「难道要我丢了那些背负不当借款的人不管吗?即使他们是因为贪念而上了当,但我事先就已经察觉到会发生这种事了,却还是没有成功地阻止事情的发生。警视总监亲自给了我自由调查权,我这样没办法交代。」
一阵沉默后,水口的嘴角微微笑了起来,「舛城,你还是没变。」
「对啊,我怎么会变?」
「好,我知道了。」水口站了起来,「我去说服督察。但你要多留神,别让我丢脸。」
「谢啦。」舛城说。
水口消失在门外后,舛城用力叹了一口气,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饭仓,」舛城说:「吉贺那家伙有没有做过魔术师?他这次的表演可真精采。」
「听说他年轻时是满活跃的魔术师,但也不能完全相信。魔术界的人好像都喜欢吹嘘。」
舛城不禁笑了出来。听到身为骗徒的饭仓说这种话,许多魔术师都会心有不甘吧。视饭仓为父亲的沙希一脸错愕地看着舛城。
「他的犯罪行为既大胆,又有挑战性,」舛城说:「吉贺该不会想要干一票时下流行的剧场型犯罪打响名号,以发泄他无法在魔术界大显身手的心头之恨吧?假设昨天晚上上演他当初设计的剧本,后果就不堪设想了。随着一道火光,那一大堆钱就在那些乖乖捧钱过来的家伙面前消失无踪。
那些表演钱翻倍的魔法师也会变成烧成焦黑的尸体现身。警察局和消防局就在附近,很快就会赶过来。
但再怎么找,也找不到钱,吉贺早就溜之大吉了。这就是他设计的剧本。
但是,他的阴谋没那么轻易得逞了,因为,我们也有魔法师了。」
舛城端详着沙希。沙希茫然地回望着他,「什么啊?」
「沙希,」舛城站了起来,走向沙希,「你昨晚的表现太精采了。可不可以请你协助我们的侦办工作?既然吉贺利用魔术点子作为武器,头脑灵活的你绝对是我们的一大助力。」
「嗯,」沙希显得手足无措,尖声地叫了起来:「这怎么行……」
「舛城先生,」饭仓十分为难地说:「沙希才十五岁。今天早上,她等一下还要去学校上课。」
「可以等放学后。拜托,请你帮帮我们。」
只要饭仓稍微感受到身为监护人的责任,就绝对不会同意这个要求。
即使饭仓不提出异议,一旦被媒体知道,绝对会被扣上滥权的帽子。即使完全不向外界泄露秘密,上司也不可能同意。
这是个会让自己丢饭碗的决策。然而舛城相信,这是现阶段最理想的方法。
吉贺逃亡了,紧急搜寻网也没有发现他的行踪。很可能躲在东京都的郊区。
在这种情况下,舛城能够得到的搜查权限会随着时间渐渐缩小。
目前,警视厅虽然以全力侦办XE病毒相关的调查为优先,但等眼前的危机解除后,他们就会意识到带走七亿圆的犯罪非同小可。到那时候再开始追查,就为时太晚了。
即使在狂风暴雨中,也不能松开手上的那根缰绳。
惠子取代面有难色的饭仓表示了异议。
「警部补,你真的认为把这孩子卷入调查工作,有助于打开局面吗?」
「当然,比起连神奇四连环也搞不定的你,她更有用。」舛城看着满面怒容的惠子说:「开玩笑的。但我想请沙希帮忙是百分之百真的。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帮忙?」
浅岸皱着眉头,「这要征求监护人的同意……」
舛城看着饭仓。饭仓的表情很复杂。
突然,舛城觉得自己对饭仓的猜忌心才值得推敲。饭仓脸上的表情,既不是假装出来的为难,或是矫情的哀怨,也不是犹豫,而是一种担忧。
那完全不是担心案情发展的嫌犯或关系人的眼神,而是父母为孩子的未来操心。
饭仓问沙希:「你觉得呢?」
「我,」沙希语带颤抖,用胆怯的眼神看着舛城。当她的视线移向地面时,发出一声低语,「我不要。」
「沙希,」舛城急了,「你不用想得太严重。你可以帮助许多面临困境的人。我认为,只有你才能破解吉贺的诡计。」
「我就是不想这样。」沙希的眼神中,带着某种决心,「我不想把魔术的机关公诸于世。」
「为什么?」舛城摊开双手,「这不是单纯的变魔术而已,是在调查犯罪。」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要,我不接受。」沙希冲到门口,她看着舛城的眼神中充满困惑,「因为,刑警先生,你又不是魔术师。」
沙希。饭仓叫着她。但沙希自顾自地冲出门外。
这下可好了。惠子在一旁说。
舛城看着慢慢关起的门,思考着沙希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刑警先生,你又不是魔术师。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难道她还坚持只有魔术师才能分享魔术的机关吗?
还是说,这句话有其他的意思,其他令她难以启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