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只、有。我!知?道

竟然连女生的香气不同也能察觉,我简直不得了。但就算察觉,也无济于事。今天早上,三木对我说“早上好呀,今天怎么样少年”的时候,我只回了她“喂,我们明明一样大”,显得我语言匮乏,让我心有不甘,但却感觉一整天都能提起精神。然而,就在和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察觉到了异样。清幽地萦绕在她四周的洗发水的香气,似乎和往常不同。

难道她换了洗发水?记得她曾说,有很爱用的洗发水,恨不得随身携带。嗯,当然,我总不能直接去问这种事。要是问了,三木大概会觉得我很下流,把我归到她讨厌的那种男生里。我想牢牢保住既不被她喜欢,也不被她讨厌的宝座。当然,老实说,这并不是我的真心话。

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边的座位上,正想得出神,在教室前方,一个女生忽然抱住了三木。她的头顶冒出一个问号,“米奇,你换洗发水了吗?为什么呀?”

我就不奢望能抱抱她了,能那样若无其事地开口问她,该多好呀。

不不,我能预料,要是那样会有多惨。此时此刻,我倒是真心感谢她替我问出了口。

我就这样默默地察言观色。三木先是对她的疑问略带鼻音地“嘻嘻”一笑,随后说了一句,“这是个秘密。”一个感叹号飘上她头顶,仿佛有人这么问是件令她开心的事情。

每到这种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开启自己的探测雷达:换洗发水这件事,是个秘密。但凡秘密,都有原因。而这个原因,让她窃喜。

她难道交了男朋友?

此时,我的心头涌上一阵寂寥和落寞,耳边却响起了八点半的上课铃声。

“大家知道‘极其’和‘很’的区别吗?”

古文课上,我看到几乎全班同学都对这个疑问冒出了一个问号。虽然看不见自己的头顶,但我知道那也有一个问号。

头上是感叹号和句号的人,为数甚少。在这之中,想要引人注目的人还举起了手。是的,我在说三木。

“知道!”三木精神抖擞地举起手,擅长古文的她,在古文讲解时间总是格外兴奋。然而数学课上,她的头顶上永远排着三个顿号,似懂非懂地碎碎念。我光看她的背影就看不腻。但要是我看得过于专注,被人发现,那就完蛋了。为了能让自己享受眼前的赏心悦目,还需谨慎行事。然而,今天的“赏心悦目”被自己刚才的想象力给破坏掉了,我的心情变得沉闷无比。要是在男朋友面前,她一定会展现更丰富的表情吧。

下课了,我趴在座位上,听到旁边的空位有人坐了下来。

“下一节英语课,是在LL教室吧?”

“哦,是吗。”

“你没事吧?该不会上课时也在一直发呆?”

“哦,是吗。”

“‘哦是吗’,我在说你!”

我抬起头,看到晒成小麦色的阿冢笑得一脸爽朗。他好像能吸聚太阳的光芒,闪耀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身体不舒服?”

“没,就是有点困。"

“是吗,我也很困。”

哪怕我如此敷衍,阿冢也全盘接受。他头上冒出一个句号,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阿冢和我从高一起就是好友,今天的他,也一如既往地用他那整齐的眉毛和好看的脸,摆出了一个完美的表情。

“还不快走,会被英语老师骂死的。我忘了做作业。”

阿冢笑眯眯地敲了敲我的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为英语课做准备。我也拿起课本和文具用品,往走廊走去。随后,身后传来阿冢的脚步声。

“昨天晚上,日本队不是有比赛吗,我光顾着看比赛,睡眠不足。你看了吗?”

“没看。”

“干吗不看,那可是日本的代表哟!”

说实话,我连什么是足球什么是棒球都分不清,于是随意地回了句“代表队啊,很厉害呢”。“对吧?”阿冢满脸喜悦,一个劲儿地点头赞同。

虽是好友,我和阿冢却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而之所以关系好,是因为我们在音乐上品味相似。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若是被人得知这就是我们成为朋友的契机,估计有人会失望。阿冢是阳光健康的运动型男生,外形出众。我和他身高相差悬殊,或许在外人看来,我们实在不是同类。对此我有些耿耿于怀,我生性自卑,若被认为我刻意和受欢迎的人套近乎,那实在太尴尬。

是的,估计大家都这么觉得,阿冢的好友应该是和他一样阳光开朗的人。

拿我们班的人来举个例子的话……

“呐,阿冢,没觉得我有什么变化吗?”

“呃,不知道。你知道?”

阿冢把话题抛给我。我当然不敢说是洗发水的香味变了,但也找不到能让三木满意的答案,于是便装作毫无兴趣地“唔……”了一声。

“就是这么回事,米奇,你们女生头发剪了一寸之类的,我们男生哪会知道。”

若是平时,三木对阿冢的贫嘴只会瞪眼笑笑。但今天的她却不一样。

三木的头上冒出三个并排的顿号。头上的符号是情绪的体现,三木排起三个顿号的时候,便是她心情堪忧的时候。

“所以你才会被学姐甩掉。”

三木撂下这句狠话,一溜烟跑远了。如她所说,阿冢前几天和交往的学姐分手了。虽说是因为音乐品味不同,但似乎还有着其他矛盾。阿冢本人看上去毫不在意,于是我也就没多过问。

阿冢像往常一样笑着说:“这家伙可真过分。”头上冒出一个句号。这意味着他彻底接受了三木。

走进冷气十足的LL教室,我和阿冢分道扬镳,回到按照序号排位的座位上。

在LL教室里,每桌坐两个人,桌子中间有一个显示器,同桌的人一起用这个显示器看英文教材。

英语课上,大家一如既往地用英语打完招呼,然后和老师对话。今天,为了练习听力,我们每两人一桌看电影。在人数是偶数的班级,两人一桌刚刚好。而为了看清楚屏幕,两人之间距离不得不无限近似于零,这让我很害羞。像我这么内向的人,光是这点事情就忍不住退缩。但今天没关系,我可以独占屏幕。因为最近我的同桌不在。

我们班上也有所谓的旷课生。同桌的宫里从黄金周第一天起,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来过学校。我们班里没有欺负同学或者拉帮结派的事情,所以也想不到什么明显的理由。但毕竟宫里同学比我还要性格内向,她的兴趣爱好是整理手边的东西,淑女到了极致。或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迈人高二的第一个月,作为同桌的我,甚至时不时担心她失踪的原因在我,但无从考据。有蛛丝马迹的话,或许能通过阿冢拜托别人问一下,但我也没什么头绪,隐隐倒吸了一口寒气。我怀疑她讨厌我,因为两个月前我的某句话。

我和除了三木以外的女生,偶尔能聊上两句,所以和宫里关系还算不错。既然如此,我或许该关心一下她不来学校的原因,无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但我这样的人就是对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无法行动。无关紧要的事情还好,关键的事情怎么也问不出口。

在这点上,三木同学就厉害多了。高一刚进学校,她就对喜欢的学长采取了猛烈进攻,由此一举成名。用的洗发水也好,穿的球鞋也好,全部进行过事前调查,配合学长的品位。结果学长被吓到,此事也无疾而终,这种一个劲儿往前冲的势头,我也想分到一点儿。但还是算了。我不能去瓜分三木同学的魅力。

“所以说,倒是把你对女孩穷追猛打的勇气分给我点呀,阿冢。”

““所以说’,所以你在接着什么说?”

我喜欢三木这回事难以启齿,过去从未告诉阿冢。将来也并不打算和他说。

“不是,我是想说宫里这样下去学分岂不是很危险?”

“这跟把我对女孩穷追猛打的勇气分给你有什么关系?我又没追谁!宫里啊,的确很危险啊。不管怎样能和我们一起毕业就好咯。”

我就是喜欢阿冢这种直截了当的性格。上完英语和生物课,吃完午饭后的午休时间,我们平躺在冷气充足又空无一人的音乐教室的地板上,仰望着天花板。

“但是硬把不来的人拖来学校,的确很困难。是场苦战。社团活动也是,想要说服那些不来参加的人几乎不可能。结果最后他们差不多都被辞退了。”

“啊,这样啊。”

“但演变成这样很不甘心啊,无论是社团成员还是班上的同学,如果有什么困难和我们商量不就好了,看来我无法成为别人愿意信任或者倾诉的对象,什么也做不了,感觉真丢人。”

“…….”

这,就是当事者意识上的积极性。三木和阿家的共同点,是阿冢性格中所谓能对人穷追猛打的部分。别人的事也好,自己的事也罢,全都一视同仁地报以强烈的感情,并且行动。我如果有一丁点儿这样的感情也好。但没有。我只能看着天花板,回了一句“是哦。”

“大嫁,你们在干吗?”

音乐教室里,从脚边传来同班同学叫我名字的声音。阿冢用他那令人羡慕的腹肌力量立起身子回应,“哦哦,小呆”。听到这个名字,我知道是谁了。我也用手臂支起身子,听他们两人愉快地聊天。

聊天结束后,阿冢站起来,低头看着我用脚使劲立起身子。“莫非你是想对宫里展开猛烈追求,所以让我分勇气给你?我可没这么干过。”

阿冢的头上浮现出一个问号。他是对感情坦诚的人,言行和标点符号也相一致。

“没这回事。对逃避的人追击,只会适得其反。”

“话是这么说,嗯,不过你的话,还是和宫里维持现状比较好吧。对宫里来说,同桌是你这样的性格,说不定是件好事。人有各自要扮演的角色,拿‘北风和太阳’的寓言打比方的话,你应该是太阳的角色。”

阿冢并非在开玩笑,他头上的符号已经告诉我了一切。他一边笑着说“我可不是北风哦”,一边捶了一下我的后背。他力气不小,我觉得有些痛。但看在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的分上,我原谅了他。

今天,我的生活也被班里这两个太阳照亮。然而对宫里同学来说,或许身边没有这样的存在。

这是我曾经的想法。那时这样想的我,其实对一切一无所知。

遗憾的是,第二天宫里的事情就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有更在意的人。因此在我眼中,身旁的空位不过是一道一如既往的风景。

和三木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察觉到她的洗发水又变成了之前的香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说明,其实她并没有换洗发水,而是上次在哪里用了别的洗发水?但应该可以排除她在别的女性朋友家住过一晚的可能性,因为若是这样,她被人问起时不会说这是个秘密,头顶也不会冒出那样窃喜的感叹号。想到这里,我又陷人了莫名的低落之中。

但我知道,即便如此,我也会随便给自己找一个理由,等时间抚平这道疑问带来的伤痕。然而在那一周后,她又有了特别的洗发水香气。与此同时,她的头顶上出现了一个心情愉悦的感叹号。这下我能够断定,她的确和以往不同。

若是再拓展我的联想,我能猜到她的洗发水应该是我们初中时流行过的Billien。记得学校里那些追赶时髦又受大家欢迎的同学都爱用。所有的一切仿佛告诉我,三木和男友郎才女貌。我再次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失望之中。哪怕我深知自己没有失望的资格。

倘若我有丝毫的勇气,便能在三木问“我今天有变化吗?”的时候,或者在阿冢回答“长胖了吧?”之后,试问一句“换洗发水了吧”?我们但凡提及“倘若"”,便意味这一切从未发生。

所以,在这悲惨至极的一周里,我和三木只有以下对话:

“早上好,夏天的感冒容易变严重,要注意身体哦。”

“啊,嗯,谢谢。”

这谜一般的关怀,来自某个她换过洗发水的日子。她看上去只是因为心情愉悦,所以随意和我说上两句。

第三次,洗发水又和以往不同。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三次她都用了同样的洗发水。被这个事实击沉的我,一如既往地无法在三木的追问,以及阿冢的毫不知情后接上半句话。我完全提不起神。连下周就要来临的期末考试,也无心准备。

我无法轻描淡写地乐观安慰自己,说悲伤在所难免,明天认真学习。从第三次起,三木开始格外频繁地换洗发水。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相隔一周,第二次和第三次之间相隔五天。而第三次是周一,第四次却是周四。第五次,是在家附近的便利店碰巧遇见她的周日。接下来的一次是周二,紧接着是周四周五。感知换洗发水和以往不同的频率,我仿佛是被人秀了一脸和男友的亲密进展。照这样下去,我估计会在期末考试的时候拿个史上最低分数。悲伤扑面而来,将我灌满。

“你怎么啦,没事吧?”

“没什么。”

阿冢一如既往地毫无知觉。

每一次更换了洗发水的三木都会抓住阿冢问“什么变了吧?"“没变化吗?”“就不能说我有变化?”而就在被问的今天,

这个周五,阿冢也还是针对她的疑问回答:“你的室内鞋好破。”他的话没错,三木的室内鞋上破了个洞,但哪怕他紧接了一句俏皮的“是想显摆你可爱的袜子吗?”,仍然没抓到三木的重点,于是三木又变得心情很糟。

不过话说回来,换了洗发水这回事,要么是和对方的距离近到让人害羞,要么是对这人有浓厚的兴趣,再或者是对这样的味道有特殊的回忆,否则是不会轻易察觉吧。

所以其实并非是阿冢不好。我非常理解且想要袒护阿冢,却没有勇气和三木直说,只好去找阿冢谈。毕竟,总是一脸沮丧的三木看上去实在有些可怜。

周五的走廊上,三木被几个朋友围住,“最近都不和我们玩,交男朋友了吗?”“嘻嘻……”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向阿冢抛下话题。

“三木同学,最近是有什么变化吗?”

“鬼知道那家伙满脑子在想什么,搞不好是想炫耀她自己最近的兴趣。"”

对于初中时代就和自己一样是田径部的三木,阿冢从不嘴下留情。

“这个倒不至于,是什么呢?该不会是换了香水?”

“啊啊,说起来最近她满身香皂味啊。不过换了香水洗发水什么的,谁会想要昭告天下。”

我的头顶,此刻一定冒出了一个巨大的感叹号。原来他注意到了她的洗发水味。而阿冢似乎早已习惯我的惊讶,用他的大手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又不是那种会去闻女生的变态。”

我只觉得膝盖中了一箭。

“刚才从她身边经过时我注意到了,那个味道,和我初中学校的洗澡房里放着的洗发水一样,Billien,当年很流行。”

嗯,我说的应该没错。那种强调自我的味道,当年在学校那群受欢迎的人之间流行过。

“的确好闻,别看我长这样,用那个香味时,还曾被误认为是女生呢。我以前也很喜欢啊,真令人怀念。但这点小事就无数次跑来问我‘人家有变化吗?’,她有毛病。""

阿冢说得没错,每次换了洗发水,都跑到并非男友的男性朋友面前追问“我有变化吗?”,的确有些奇怪。

但哪怕将答案归结于此,我心中的疑云也并未消散,她换掉了洗发水是个不争的事实。我的烦恼仍然没有得到解决,可怎样才算是“解决”呢?我就这样怀着心中的苦恼和烦闷,迎来了考试前的最后一个周末。

我们终于迎来了临考初日,这是个周一。大家都在竭尽全力地复习,我也应当如此,为了及格付出相应的努力。然而,三木这天又换了洗发水,外加第一科考试又是我讨厌的物理,我被当头一棒的挫败感压得喘不过气来。第二科考试后,我近乎瘫痪地趴在了桌上。

阿冢再次为这样的我感到担心。

“我没事,啊,连续遇上讨厌的科目谁都会没精神吧。”

“的确如此,而且下一科还是数学课,一起玉石俱焚吧。啊,还有米奇。”

阿冢将碰巧走近的三木卷人话题。我以为三木会一脸不满,然后对阿冢进行一顿暴打。谁知她只是眨了眨眼睛,皎洁一笑,叫了一声“呐,小呆”,跑去了朋友那里。“小呆”这个绰号,是“呆子"的意思,和她朋友的真实名字毫无关系。或许正如阿冢所说,这个大大咧咧给朋友起这种外号的三木是个疯子。这一点我觉得没什么不妥,这是三木的魅力。但我又担心要是别人也意识到她的魅力怎么办,顿时没了考试的心情。

老师赶在上课铃拉响之前走进了教室。大家回到了座位上。我旁边依旧没人。

宫里同学不会担心成绩受影响吗?如果被留级,岂不是更不好意思来学校?或许她会顺水推舟地退学,人生变得一塌糊涂,而我,虽然只是她的一个同桌,仍会觉得心痛。不,或许,不仅仅如此。

我接过从前面传来的答题纸,漫不经心地胡思乱想。忽然铃声响了起来,仿佛是为了缝合我记忆的罅隙。

数学考试才刚开始,我就明白了三木刚才的会心一笑里包含了怎样的含义。大多数同学的头顶还在问号与句号之间不断切换的时候,我看着前方,呆若木鸡。

在三木的头顶上,冒出了大量的感叹号。多到足以模糊周围所有人的视线。

我正好奇她究竟怎么了,却只见她猛地握起小拳头举到头顶,摆起胜利的姿势。老师当然也察觉到了,立刻警告了她。

不擅长数学的她,看来这次是做足了功课。并且还运气很好地碰到了会的题目。因为有了充分的自信,所以刚刚才会心一笑。

看到她高兴,我也忍不住心情愉悦。但此刻并不是我该同喜同乐的时候。我该关心下自己的考试。

于是我停止了对三木的观察。

凄惨。凄惨这样的词,大概就该用在这样的时候。凄凄惨惨戚戚。我的注意力同吸收的知识在此刻灰飞烟灭,无法兑现成答案,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本应集中注意力面对数学考试的我,刚开始解题,便被一个绝望的想法浇灌到灭顶:说不定,是她交了一个数学很好的年长的男朋友!这个想法在我脑内贯穿整场考试,折磨我直至第四节课结束。

这样下去会完蛋的。哪怕此刻有天大的事情,我再继续这样下去,也搞不好会留级,和大家分开。

阿冢虽说看上去大大咧咧,但其实有些洁癖。如果是平时,我应该会目送穿着洁白球鞋的阿冢回田径部,然后独自回家,但是今天,胸口却被什么胀得难受。我想主要来自某种危机感。

于是,我决定留在图书馆学习。今天的图书馆人不多,我坐在靠窗的四人座上。从窗外看出去,能看见操场。因为在考试期间,社团活动都被取消了,不少学生都在自主练习,阿冢便是其中之一。想必他是为了放松紧张的大脑。和他一起的学生不少,他们全神贯注地奔跑着,头顶冒出一个个感叹号。

我决定不输给他们,于是开始努力学习。

这样的干劲虽好,但注意力这种东西,一旦消失,便很难追回。一定如此,就好比人的信用。

而最糟的是,我一会儿看看阿冢他们练习,一会儿去趟厕所,背了屈指可数的几个英文单词,在不知不觉之间打起了瞌睡。

想必不难理解,睡过头这回事总是醒来的那一刻才察觉。我从趴在桌上的状态中醒来,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

抬起被懊恼充斥的脸观望四周,果不其然,图书馆里空无一人,寂静飘荡。我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我的叹息轻轻抬起了空气,我忽然感觉到了那个香气。

“哇啊!”

我感受到了她的存在,不,她的气息,不,那是比气息更强烈的温热。虽说是在图书馆里,我转过头去,忍不住大叫起来。

被我的尖叫惊醒的三木,不,或许这样的表达并不恰当,不知为何也和我用同样的姿势趴在我旁边的三木,扬起睡眼蒙胧的脸,一副被惊吓的表情看着我,“呀!”地叫出了声。我倒是好奇她在惊讶什么。

我意识到三木在我睡着的时候,趴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睡着了,羞得脸颊微热。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好困呀。”她说。

“你,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啊,对了,我有话想和你说。”

她,她到底怎么了?只见她调整好姿态,头上浮出三个并排的句号,脸朝着正前方,用眼角的视线瞅着我,吞吞吐吐地说。

“替我,转……转告阿、阿冢,像他那样的话,女孩子是会逃走的。”

“我转……转告他。”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着她这样吞吞吐吐,但除了点头也没有别的办法。

获得我的同意,她站起来说了声“拜拜”便立刻跑了出去。“真是个怪人……”

我不由自主地感叹道。我看着跑远的她的背影,她崭新的室内鞋,新换的洗发水的味道,久久残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晚,我彻夜未眠。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头一晚的刺激,所以电流灌通了我的大脑皮层,第二天的考试我发挥得不错。第一堂课的古文考试中出现了“极其”和“很”的区别,这个重要的问题曾是三木在课堂上回答过的,所以我清清楚楚地记住了。英语考试上,我不擅长的单词题目较少,阅读理解为主,分数或许也值得期待。

然而,无论我解答出怎样的难题,也仍然无法解答三木昨天的异常行为。

虽然今早她心情变好,面带笑容地和我说“早上好,How are you?”的时候,我也试着调侃“I.I'm fine, thank you.”她的笑容却让我愈发不解。洗发水也是意料之中,和以往不同,或许是得到了男友的抚慰,才心情变好的吧。不由分说我的情绪陷入低落。

然后又不由分说地让阿冢担心。这家伙太善良了。

“怎么了?没睡好?”

“熬夜复习呢,厉害吧。”

四科考试结束。放学后,我和阿冢在食堂一边吃饭,一边如是说道。阿冢连声赞我“你真厉害啊!我立马睡了”,哈哈一笑。

我想,正是因为阿冢为人坦率直白,所以也没有对任何事深究,或者深思熟虑。

“话说,昨天,三木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嗯?米奇怎么了?”

“昨天,我回去的时候碰巧遇见她,样子怪怪的。”

“她一直怪怪的。今天那家伙也是,遇到我就问‘不觉得我有什么变化吗?',鬼知道!”

阿冢又笑了。

“啊,不是的,感觉她有点儿生气。”

我发现她在我身边睡着了这回事,无论怎么都说不出口。“呃,是嘛,别放在心上,那家伙脑子怪怪的。”

“不,唉,话虽这么说。”

我甚至觉得我和他之间有一些代沟。

阿冢基本不会去深思熟虑三木的事。这或许是因为两人从很早起便是朋友的缘故,自然而然的信赖关系,让人羡慕。我也曾被阿冢身上的这种信赖感所解救。但今天,我想从他身上找到哪怕是任何一条线索。最近的我,已经因为三木心烦意乱到了这个程度。

斗胆迁回,我再次向前迈进了一步。

“她平时总是笑嘻嘻的,所以我有点在意。”

“是吗?她经常发怒或者哭啊。中学的时候,她还曾恼羞成怒,赏了我几个旋风腿。”

“真想看看她那副样子。啊,她该不会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吧。”

“你对她还真是温柔!但她没男朋友。”

“欸?”

我惊讶得一个没坐稳,椅子发出嘎吱的响声。声音大得出奇,实在不符合我平时的形象。若是能看到自己的头顶,想必此刻冒出了一个巨大的感叹号。但,感叹号的意义仅有一瞬代表惊讶,随即而来的是,体内的血管被温热的液体所充斥而膨胀。

我也觉得出乎意料,心情和身体统一得犹如一体。全身上下变得瘙痒难忍,这应当是担忧化解后,舒爽在身体中流淌的感觉。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太好了。当然,有朝一日她肯定会交男友,过去,也并非没有男友。我的喜悦并不是来自机会的垂怜,但仍然觉得太好了。我不由自主地想。

前前后后的事情一贯而过,我的大脑咀嚼着安心感,才意识到面前友人的存在。我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什么表情,让阿冢满脸惊讶。他瞪着他那有着漂亮双眼皮的眼睛,仿佛观察一种稀有的动物般看着我。脑袋上漂浮着好几个问号。

而当他头上并排的几个问号从头到尾依次变成句号时,我终于察觉到:完蛋了。

这并非是我杞人忧天。

阿冢的惊讶逐渐转化成大大的笑脸,一点点,用力的笑脸。越来越大,无边无尽。

完了。

“阿、阿冢?”

“你、你、你这家伙!”

看来阿冢变成了只会叫“你""的“叫你星人”。他重复叫着我,然后伸出他长长的手臂环着我的肩膀,不停地敲。难掩喜悦,应该是说,高兴得不行。好像是自己单恋的女生接受了告白。

若是他捉弄我,或者嘲笑我一番,我或许会随便撒个谎糊弄过去。但他并没有。于是我只能束手就擒,虽然,打死我也不会承认的。

“是吗,真的吗,真的吗,原来如此!!”

接下来阿冢变成了“是吗真的吗原来如此”星人。他的头上是用句号和感叹号堆砌的山丘、惊讶与恍然大悟的协奏曲。

“这可是确切情报,小呆告诉我的。其实小呆也怀疑她最近是不是交了男朋友,于是逼问了米奇。结果米奇说绝对没有交男朋友这回事。对了,我因为被她捏着和学姐交往的事情这个软肋,还想套出点什么她的软肋,为此用冰激凌收买了小呆。”

阿冢终于从外星回到地球和日本,我并没有多追问,他却解释详尽。

“但是请她吃冰激凌也没抓到她的软肋啊。”

“有什么关系,对你来说,这可是价值连城的情报哟。”笑得一脸爽朗的阿冢,看上去魅力十足。尽管我们是朋友,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所以,在那之后就算真相大白,我也没觉得不可思议。但也不代表我就要承认什么。这是两码事。

“阿冢,你脸上沾着葱哦。你俩今天也那么亲热,该不会是一对儿?”

“啊,是小呆呀。谢啦。但我们这是兄弟情,小女生不懂别装懂,快滚!”

在那之后,阿冢无论是在食堂遇到同学,还是饭后吃冰激凌时,都满险笑容。在一旁看着的我也忍不住高兴起来。

吃完冰激凌后,我担心被好友知道自己喜欢谁这回事的尴尬会写在脸上,赶紧宣称准备去图书馆学习,想必阿冢也会说句拜拜然后去跑步。果不其然,他爽朗地和我挥手作别。好像成了我赶他走似的,内心有些歉意。但我的确需要一个人的时间,来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

和从头到尾笑眯眯的阿冢告别之后,我像昨天一样向图书馆走去。

然而,孤身一人之后,刚才的尴尬反而剧增。结果我的全身被尴尬充盈,什么都没看进去。

我也并非不享受这样的感觉,睡眠不足的我再次陷入沉睡。起来的时候,发现时间又是闭馆前。有些挫败,内心却也有些许满足感。

同时,就在回家的路上,我发现内心的谜团并未消散。为什么三木每次换了洗发水,都要去问阿冢呢?

昨天,听说宫里来到了学校。这件事在我们班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我随口附和说,这样呀,给她单独安排个教室考试就好了呢。而阿冢因为有昨天的“喜事”,还是乐呵呵的。唯有三木,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仿佛是有什么烦心事。就在其他女生说着“考试完了去吃冰激凌吧”的时候,头顶上还有三个句号在忽闪忽灭。

靠近心情不好的女生,准没有好事。我躲在阿冢身后,想小心翼翼地度过一天。

然而今天,她也问了那个问题。“阿冢,觉得我有什么不一样吗?”

“…鬼觉得! ”

阿冢趾高气扬地否定三木,或许我昨天的话也是燃料。三水白了他一眼,顺带也白了我一眼。我以秒速躲开眼神,阿冢笑了起来。

不是为何,也不知是什么让我们觉得,挑衅她这回事也变得无聊了。我们装聋作哑,继续不理解她想表达什么。我也曾考虑过不试试说一次“换洗发水了吗?”,但又立刻将自己的想法否定。她绝对会觉得我恶心,之前不也是这样吗。

这天,直到考试结束,三木的心情也没有变好。好几个人觉得她差不多该好了,一搭话又被打击回来。此刻,我真是庆幸自己能看到她头顶的东西。

随着四场考试的结束,期末考试拉上了帷幕。当下课铃声响起的那刻,教室犹如一个拔掉瓶塞的瓶子,空气“砰”的一声从瓶子里冲了出去。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浮动着感叹号和句号。

我也松了口气。不过离暑假还有一阵。下周起我要上补习班,在这之后才放松。补习班倒也轻松,就像是CD里的隐藏曲目,随意听下就好。

如果是补习班的话,说不定宫里同学就能轻松参加了。教室大扫除和班级集会的时间在我的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地过去,加上老师改考卷的时间和周末,我们迎来了连休四天的假期。

“我今天起排满了社团活动。你呢,直接回家?”

“嗯,回去一趟再去逛下CD店。新发的迷你专辑,说不定可以碰上预售。”

“不错,买到了借我听听。”

和阿冢进行完普通高中生的对话,我离开学校径直回家。既没遇到心情不好的三木,也没遇到说不定会来的宫里。到家里换上T恤衫和运动裤,我往家附近的书店兼CD店走去。

步行二十分钟左右,我就到了店里。店内凉爽得近乎冰冷。店员的头顶省略号闪烁,穿着开衫的他说不定是因为太热才心有怨气。

掠过整齐成列的书籍,我往放有CD的二楼走去。找了一下,便发现了我想要的CD。

虽说最后肯定会买,但我还是忍不住戴上了耳机,用试听用的CD机听了起来。CD里的内容,是我和阿冢唯一的交集。

我和阿冢是在高一刚开始的时候成为好友的。抽座位抽到我前桌的他,看到我露在裤兜外的耳机,笑眯眯地问我在听什么。听说他小时候个子很小,但彼时的他已经过发育期,外加皮肤也晒得黝黑,跟我明显是不同的人种。但拜他的笑容所赐,我并没有觉得害怕。

我回答出的乐队名字,维系着我们至今为止的关系。不可思议。也因为这份不可思议,维系着我和这个心无城府又帅气硬朗的朋友的友情。我想起他那时的笑脸,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完全忽略掉了我身旁那位白领穿着的女性,当她和我四目相对时,头上的问号变成了感叹号,随即立刻移开视线。我该好好反省。

听完第三首歌,我将耳机放回CD陈列架上,拿走一盘新的CD。

正准备去结账,我的双腿僵住了。

因为,从CD架的后方传来了我熟悉的声音。架子比我们的身高高出一点点,虽然不能看见对方的脸,但却可以听到声音。除此之外,还能看见对方头上的标点符号。

这个声音来自小呆,也就是黑田,以及班里的另一个女生。对了,小呆只是黑田的绰号,我平时当面都叫她黑田。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我在班里,除了阿冢以外的同学,一般都以名字相称,且会在名字后面加上某某君或者某某同学。说起来,对于和三木、阿冢关系不错的小呆也是只叫名字。

其实我也没什么好躲起来的。撞见了就打个招呼,这点交际能力我还是有的。外加小呆也是开朗的人,应该也会爽朗地回应我的招呼。

而我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她们在讨论的话题。

“米奇最近是怎么了?”

小呆听到她们的提问笑出声来。头顶上的问号看上去蛮开心。

“你们以为三木最近交男朋友了吧?告诉你,不是的哦。”

“发生什么了吗?”

小呆头顶并排起一长串感叹号。

“这可是顶级秘密。你们当真能帮我保密?”

“如果有人请我吃三十个哈根达斯我就说。”

“那应该不会。”

是不是和三木要好的人都会变得奇奇怪怪的。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偷听者她们的顶级秘密。虽然我知道偷听是件坏事,但双脚无法动弹。

因为双脚无法动弹,所以日后若是后悔,也没有别的办法。小呆并没有放低嗓音,她说:

“那个,三木呢……”

“嗯。”

“好像很在意大冢哦。”

啊,原来如此。

出乎意料地出现了我的名字。我的双脚仿佛是被抽空了力气,迈步无比艰辛。

在对面的书架的另一侧,班里的女生们的头顶上漂浮着巨大的感叹号。

“哎呀,很配呀!真想看看这对成为情侣呢。所以说三木最近才经常去找大冢说话呀。”

“对对,虽然不知道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通过她们的对话,我大致理解了三木同学至今为止的一切行为。

就像她们所说,她反复去问“没发现我有什么变化吗?”,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原来她一直知道啊,我喜欢那个洗发水的味道。我的确说过。但即便这样我也没意识到,所以她生气了。

不愧是三木同学,这个疯狂追击的劲头让人佩服。原来在图书馆遇到她那次,换了新的室内鞋,是因为那时阿冢的话。

这样待下去,我怕是要在这家店里生了根。于是我放弃了买CD,快速离开了店里。

无法借给阿冢CD实在是抱歉,然而我忍不下去了。虽然我不曾觉得自己会有机会,但,即便如此还是……想起昨天他得知我秘密后那副高兴的样子,我更是难以言喻。这可是请我吃个冰激凌,我也无法告诉你的呀,阿冢。

这天发生的一切,成为我夜夜难眠的原因。虽然离考试已经过去了三天。

周日,直到四连休的最后一天,我还是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阿冢和三木。忽略掉阿冢发来的短信,我躺在床上发呆。

如果我用短信告诉他那天发生的一切,不知他会如何回复我。我删掉打出来的字。

闭上双眼,一切在我脑海里回闪。三木的笑脸,和以往不同的洗发水味道,洁白的室内鞋。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一切,久久地在我记忆中荡漾。所以我该做点什么?在连休中,我头一次这么想。

我换上衣服,随便活动了一下筋骨,双腿像是要向那天复仇一般,向那家书店兼CD店走去。

虽然我此刻并非想听音乐,而阿冢也说不定早就买到了CD,但我也的确没有其他事可做。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家店并非是三木常去的店,阿冢此刻也应该在社团活动。在这个片区,以学校为界限,划分为东、西边。住在东边的学生去东边的店,住在西边的学生去西边的店。三木住在东边,我、小呆、阿冢、宫里住在西边。

所以在西边的店,几乎不会遇到住在东边的人。

但如果应该是这样的话,那天,我在便利店遇到三木又是怎么回事?

我真不该这样胡思乱想。

到了店门口,感应到我存在的自动门打开,有谁和店里的冷气一并出来。

“啊,啊,啊啊!”

随着头顶上的感叹号忽明忽灭,忍不住一个跟跄后退的三木同学放下书店的蓝色包装袋。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能够感受到脉搏每一次的鞭击。乱掉节拍,我的声音比以往更大。

"……哈哈,怎么啦?看到我那么惊讶?”

她将自己吓得后退的事情抛到一边,像往常一样,略带鼻

音地微微一笑,取笑我的紧张。我一边说着“啊,吓找一跳,,一边冲她点点头,在低头的瞬间看到了她脚上刷得洁白的球鞋。

她的洗发水的味道,随着店内的冷空气一起在空气中飘。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啊。

三木的头顶上悬浮着感叹号。

“你来买CD吗?阿冢说最近要出新专辑了。”

我的脑海中闪现出阿冢的笑容,又无声无息地消失掉。

“唔,嗯,对啊。你呢?真稀奇呢,跑来这边的店。”

“啊,嗯,是呀。”

“和黑、黑木约好了?还是说,约了,阿冢?”

往常的我,不会提这样露骨的问题。但此刻,本能告诉我哪怕是受伤,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说出了口。

三木的头顶浮现出感叹号和问号。并非真的疑惑。她应该是在挑选答案。

“嗯,是呢,嗯,啊,总之你先进来吧。冷气都跑出去了哟。”不知她是不是为了逃避话题,表情倒是和头顶上的符号一致。我能看出她的犹豫和困扰,毕竟,她真的不擅长撒谎。

心里并不想声张,但却又在内心的某处,想要倾吐。这一切,我都能看见。

走了五步,便能听到身后自动门关起来的声音。周日,店里人很多。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入口不远处的一个放着扭蛋的角落。

空间局促,我的心怦怦直跳。三木一言不发,我的心脏快要跳出胸口。那么大声,估计她也能听到。

不知我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因为极度紧张,面对忽然来临的机会,顿时有了觉悟,就在那一瞬间,我决定了。总之,我先向三木抛出套路般的问题。

“那个,三、三木同学……”

“嗯?”

三木的头顶上浮出问号。

“最、最近,发生什么了吗?”

问号变成了感叹号。惊讶中透露着喜悦。

明白了。果然如此。

既然如此,想必我直说也无妨。

虽然我不会说,大家其实以前就注意到了。

“那、那个……”

“嗯……”

我终于说出口了。

“三木,你用的洗发水,换过了吧?”

三木的头顶浮出一个巨大的感叹号。她睁大眼睛看着我。不会撒谎的她难掩满脸喜悦。

我已经难以和她对视。无法想象,此刻的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但是,我的胡思乱想可能会轻而易举地被她的一个旋风腿彻底踢碎。然而今天的她比以往都温柔,她握着我的双肩,和我近距离地四目相对,仿佛是临近捕获的猎物般。我移开了视线。

三木或许是有些兴奋,脸颊微微变得绯红。如此近的距离也只是“微微”而已,不愧是三木。

她长长的睫毛上下忽闪。

“嗯,所以呢?”

“…欸?”

“所以,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对吧?”

想对她说的?什么想对她说的。

想对她说的话,如果我能被允许,那么,的确是有一句。如果放在平时,我自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但此刻的我若是逃避,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有机会。耍嘴皮子这回事,我或许可以试试。那时的我,只能这么想。

三木等了一阵,在等我想对她说的话。能感受她正在汨汩往上涌动的感情,在她头顶忽明忽灭。

这场持久战,我终究还是败下阵来。我的心中,某根弦忽然断掉。

我只要说一句就好。随便说一句。

我喜欢三……

“三、三、三……”

“嗯?怎么了?”

“三……三木和宫里用的同样的洗发水对吧?”

嗯,我果然还是没有告白的勇气。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太丢脸。

一块大石头在心里落下,与此同时,还有我的失魂落魄。

这个时机,实在糟糕。

在我的下巴方向,三木仿佛是在棒球赛中投出了精准一球,而我,则是从下往上吃了一个右勾拳,我往天花板上看。

看往天花板的方向,我察觉那个洗发水的味道此刻离我最近。我这才意识到,我正被三木楼在怀里。

全身的血液急速沸腾。

“三、三木同学,怎么说,这也有点儿……”

“太好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不肯松手,在我耳边尖叫。

什、什么?

“太好啦啊啊啊,我还以为来不及了啊啊啊啊啊!”

“等等,怎么回事?”

听到我的疑问,她这才松开手,然后站在我前方,一丝一毫的羞涩也没有,双眼绚烂有神。

“这下,宫里可以来学校啦!”

“……宫里同学?”

我的话语还在她皮肤的余温中微微颤抖。

“对!我和宫里有过约定!如果你不讨厌她,她就回到学校来上课!真的太好了,我还猜你是不是感冒鼻塞呢,每次都关心你的身体状况如何,但听起来好像有点儿刻意哦。怎样?是不是太刻意了?”

“怎、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要讨厌宫里?”

“这是我该问你的!”

三木的表情忽然变得很认真。她直勾勾看着我。我已经快受不了这个疯子了,能看到她头上的记号,却读不到她情绪的变化。

“你,以前夸过宫里的洗发水眢味?社E她变得很冷淡,为什么?”

被三木步步逼近,我一直往后退,终于,脚后跟已经贴到了书店角落的墙壁。

“你今天要给我好好解释一下这件事!”

被逼迫的我耳边传来三木“哈哈”的笑声,此刻,不知为何觉得特别恐怖。

那还是四月的事情。宫里还是我的同桌。我们从高一起就是同班同学,因此关系也还不错。

宫里非常寡言。就算是帮同桌的我捡起橡皮的时候,也在犹豫要不要叫我。

但如果我主动搭话,她倒是会回应我,在LL教室看着同一个画面时,没话可说反而尴尬,因此我们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聊着。

有一次,我曾夸过她的室内鞋,干净得犹如新买的一样,问过她才知道从到手以来一直穿到现在。我也是那时,知道了她的兴趣是打点身边的一切,如此贤良淑德。我一这么夸奖,她的头顶上便浮现出一个感叹号,随即略有节制地回了我一句“谢谢”。

关系如此之好,想必是感受到我们之间有共鸣。我稍微有点得意。

和往常一样,我坐在LL教室,她的身旁。已经习惯了在这样近到令人害臊的距离一起看英文教材。老师回到办公室,同学们开始随便地对话。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中,我注意到了宫里的香味。

若无其事,毫无目的,我不经意地问:

“宫里同学用的洗发水,是 Billien吗?”

她的头顶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感叹号。当时的我,误以为那是因为高兴。

“这是我们中学时候流行过的吧,我很喜欢这个味道。”

我只是打算随便闲聊,完全没有预想到她后来的反应。

宫里的头上,忽然涌现出大量的记号,随即又反复消失、出现。那样的记号表达着困惑、不愉快、混乱、慌张。她的反应让我手足无措,她的眼中噙起泪水,猛地扭过头去,将我完全拒之门外。

我从心底深深地为自己跨人雷区而后悔。所以在那之后,我尽量避免对她再出言不逊。我像她一样珍惜起自己的话语,在交流中踩紧刹车。

渐渐地,虽是同桌的我们,已经无话可说。黄金周之后,宫里便没有再出现过。

没错,我和阿冢一样注意到了那种洗发水的香味,所以意识到了三木的变化。

我曾因为洗发水的发言将对方得罪,所以才无法对三木轻易提起洗发水的事情。

“哈哈,原——来——如——此——呀。”

再这样聊下去会造成店家的困扰,我们推门而出,来到一个停车场的角落。我明白了那些标点符号的意思,心情像被一层层透明的薄膜所包裹,难以言表。三木看着娓娓道出原委的我,一如既往地略带鼻音地笑。

“你们俩都是很好的人呀。”

我不明白三木这句话的意思。

“你们两人都太过考虑对方的感受了。你们应该像我或者小呆那样,偶尔随随便便地,说不定就能很好地维护关系了。啊,但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像我们这样,这世上就只剩快乐的事情,平衡崩坏,世界毁灭,哈哈! ”

“…不是,那个,为什么我察觉了洗发水的味道,宫里同学就会来学校了?”

对于我的疑问,三木一脸“终于轮到我出场了!等我来说! ”的表情和标点符号。

“我其实和宫里的关系一点也不好。”

我或许应该对这突如其来的坦白大吃一惊。然而我并没有。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教室里总有一些和本人意愿无关的角落存在。不是敌对,也并非远离,总之物以类聚,人总会和自己同类的人待在一起,形成一个团体。和这个团体之外的人说话,是很稀奇的事情。我和三木能够这样说话,已是非常稀有的事,而我和阿冢是好朋友这回事,也非常稀有,所以三木和宫里之间有所距离,也并非不可思议。

“但是呢,最近,我们关系变好了。”

这也是理所应当,我想,否则,她也不会知道我的喜好。这应该都是从宫里那里搜集来的情报。

“大概是一个月之前,我从小呆家里回去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阵雨。因为没带雨伞,我在雨中奋力奔跑。这时候,在院子里收衣服的宫里看见了我,这个狼狈样,估计谁都会想要帮个忙吧。我的校服也湿透了,然后,中间略过,总之她让我住在了她家。”

她其中略掉的部分,我可以理解。想必和宫里之间发生了各种各样的纠葛和纠缠。我要败给她了。

“最初虽然相处得有些尴尬,但你也知道,我就是有让人敞开心扉的能力,一定会热情亲热地直到对方放弃警备,所以宫里最后也敞开心扉,和我聊了很多。接着,我问她,不来学校的理由是什么,你猜她怎么说?”

“是、是什么?”

“她说她被你讨厌了,所以直到换位置之前,都不打算去学校。我当时,真的想立刻找到你家,给你一记左勾拳!”

宫里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想象着三木挥出的拳头,我的声音里掺杂着悲号。

“怎、怎么会。我以为我才是被讨厌的那一个。”

“所以说你们俩都想太多了。宫里呢,被你说到洗发水的味道的时候,以为你在调戏人家,所以摆了臭脸。”"

“不、不是啊。”

“我就知道啊,但是不知道宫里为什么这么想了。”

……原来如此,如果看不见对方头顶的标点符号,便无法分辨对方话里的感情色彩。我还真是个无法站在对方立场上思考的混蛋啊。

“看吧,又露出这么严肃的险。笑一个笑一个,有什么地方是你觉得会让她误会你的吗?”

其实,我心里有一个猜想。但这应该是我和宫里这类人才懂的感觉,分享给三木和阿冢,也未必能理解。于是我摇了摇头。

“是吗?”

宫里同学,一定也和我一样,觉得和班里受欢迎的同学拥有同样的东西,会有些难为情。使用受欢迎的人才用的洗发水,难免有些心虚,于是以为我是在调戏她。宫里和我一样,不仅内敛、谦虚,还有一些不自信的地方。然而,误解她的我为了避兔出言不逊,尽量不和她说废话,由此,她觉得自己被我冷落了。

“然后呢,我告诉宫里,我去帮她问问你是不是讨厌她了。宫里认定如果由我来问,你肯定会说实话。”

我脸颊发烫,快要爆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三木在她最得意的古文课上,短歌出现的时候的那张脸。

我心无限相思苦,却被他人问于今。

“然后我就想怎么去确认这件事呢,超难的!我从心底是相信你不讨厌她的,说出洗发水的事情,也是发自内心,所以就想,我要让你再次注意到这件事。”

三木撩了撩自己的头发。

“明明是想给我一拳的?”

“不管怎样,如果你讨厌宫里的话,话题里也不会出现她吧?”

那倒未必。我这样想,忽然意识到,这家伙,在她的大脑回路中,应该绝对不会有背着人说闲话这回事发生。要干什么,就是当面一个旋风腿。

“所以我和你通过洗发水提到了宫里,那就说明我赢了。”

“这是什么输赢比赛。不是也可以让阿冢来问吗?”

“不行不行,宫里特别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况且阿冢,那家伙太喜欢你了,搞不好什么都全盘托出。啊,你该不会讨厌之前我对你隐瞒吧?”

虽说我得到了来自朋友的良好评价,但忽然想起前几天,小呆他们说的话。心生犹豫。

“并且我没法直接找你说呀,所以就在阿冢在场的时候找你们搭话了。本想这样绕着圈子让你注意到的,无奈那家伙总是带跑话题,说一大堆无关紧要的事情!”

绕着圈子。不愧是三木。但难道连三木也无法和在意的人直接搭话?有些奇怪。

“所以我就营造和宫里同样的状况,结果你也没有注意到。在图书馆,遇到你的时候,我可是真的忍了下去,没有当面直说哦!”

那天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么那天说到的“女生”是?

“我本来就不擅长拐弯抹角的沟通啊。特意去找小呆问了在在意的人面前绕着圈子说话的办法。”

“……嗯?

“欸!在意的人,是这个意思?”

“什么?谁?”

我口腔不禁干涩,慌忙掐住话头。从胃底涌上来的灰心丧气以及尘埃落地在我口中停顿。

我忍住没回一句:“原来是这样,什么嘛。”

原来如此。不过,的确该是如此。

还好我没有会错意跟她告白,差点成了个得意忘形的冒失鬼。误解也在走向极端前被解开,还好还好。

虽然,我是真有一些失望,但总觉得双肩一轻,有什么重担被卸下。

“难道说小呆在哪儿泄露了我的事情?那家伙,我要杀了她!”

一切变得有些滑稽,我忍俊不禁。一脸咆哮暴怒的三木也看着我,似乎将满腔怒火抛在脑后,头上出现了几个感叹号。

“好啦,那我们现在一起去宫里家吧!”

“嗯,嗯,欸?什么?现在?”

我一边问,一边想象着自己头顶上出现的感叹号。随即却看到了三木头顶上的问号。

“欸?嗯,我最近住在宫里家,和她一起学习。为了答谢她,我刚才还买了好几本杂志。拜她所赐,我这次的数学感觉考得不错,宫里提过的地方全都出现了。你没空?啊对了,你要买CD,我可以等你哦。快点来。”

我一边想不会吧,一边顺从地跑去买CD了。对于三木,我难以拒绝。

我立刻买好回来,三木却像好久不见一样冲我挥手。露出灿烂的笑脸,眨巴着闪闪发亮的眼睛,对我说:“这下子宫里可以没有负担地来学校了,太好啦!”

她的头上闪动着一个特大的感叹号。不是谎话,不是玩笑,也不是为了交际说的漂亮话。她是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这个有些疯狂的怪人,虽然这次也让我误会和失望,但是,我还是喜欢她。非常喜欢。能喜欢这样的她,真是太好了。

结果第二天,我仍陷入了睡眠不足的状态。

“又怎么啦,没吃早饭?要吗?”

早晨,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体贴的阿冢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面包,砰的一声坐在了我旁边的座位上。

“不用了,没事。话说,你最好把这个位置让出来。”

“为什么?”

我正准备回答,忽然听见人群中哄哄喧闹起来。

“同学们!宫里同学来了哦!”

进教室的三木高声宣布,躲在她身后的宫里面露难色,像接受了非常糟糕的惩罚一般。但她也并非觉得不开心,从她头上的标点符号便可以确认。

如果是从前,遇到这样的情况,宫里大概会逃掉吧。但她一定也是因为喜欢上了三木,所以原谅她了吧。我明白。我和宫里这样的人,对任何细节和小事都忍不住太在意的人,会忍不住倾慕有那样能量的人。北风也好,太阳也罢,用一股蛮力,将一切的一切全部席卷融合,吹散和照亮了旅人心中的阴霾和不安。

我回头看了看一旁的阿冢。他也看着两人,忍不住开心地笑了。紧接着,将那样的笑脸送给了我。

“太好了啊。”

啊,他真的是个好男人。这个叫阿家的人。

所以我能理解,虽然我能理解,但还是无法容忍。容忍和理解,是两回事。回想起来,我一次次陷入低落之中。

昨天,我和三木去了宫里家里。三木向满脸惊讶的她解释了事情的缘由。我和宫里互相道歉,虽然还是难免尴尬,但好歹回到了近似朋友的关系。然后聊到了要不要给宫里取个绰号。

“叫什么好呢?虽说什么都好,但我被叫米奇,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名字哦,因为我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有鼻音,然后被阿冢取笑说像某个和我的姓发音相同的卡通人物,于是才一直被这么称呼。”

“欸——”宫里轻声附和。三木大概觉得她看似心情不错,于是接着说了下去。

“所以我也给那家伙起了绰号。那家伙初中的时候,清秀得像个小女生,虽然是男生,但似乎也能进入宝冢演个男角,于是就叫他阿冢啦,本名明明是高崎博文,哈哈。”

这样笑的三木,的确有一些鼻音。

是我制造了这个话题。或许是因为我看到她俩比从前要好,而忍不住飘飘然。

“你和阿冢关系真好呀。”

“嘛,我们曾在同一个社团嘛,孽缘啊。”

听到这里的宫里,给了致命的一击。“啊,我一直以为你们是一对情侣,铁定。”

微小的、温柔的、礼貌的声音。听到这句话的三木,却爆发了。

按照平时的她,听到这样的话,本该跳起来对阿冢破口大骂,然而此刻,她却羞得满脸通红,埋下头,轻声吐了一句:“没这回事呢。”

这样的语气,已经不用通过她头顶上的标点符号去判断意义。我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啊,原来如此”之类的话,此刻的我,无法再说出口。

欸欸欸欸。

正当我内心在咆哮的时刻,忽然感觉到宫里用膝盖碰了碰我。我看着她,只见她对我微微摆出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果然,和三木亲近的人,都会变成怪人。为了逃避现实,我将思绪的矛头扭到这里。

阿冢站起来让出座位,从还在闹腾的三木身边穿过,宫里和周围的同学怯生生地打着招呼,朝这边走来。对上我的眼睛,她绽了一个笑容。

我其实还在低落。虽然在失落中,虽然我并没有将三木的一切都搁浅,但看到那样的笑脸,确认到她头上的标点符号,我忽然觉得,此刻这样就够了。她能来,就足够了。

“早上好,大冢君。”

和她压低的轻声细语同时传来的,还有Billien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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