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林德虫带进城里的罗兰失踪了。众人曾经一度抓住他,但据说他在趁乱逃跑的时候被瓦砾压住,目前还没找到他的尸体。
根据卫兵们调查的结果,他似乎是从这个城市的黑社会手中得到那个卷轴。卷轴应该是先从冒险者公会里被偷出来,然后才透过黑社会交给罗兰吧。这个事件让好几个交易现场受到调查,但对那群恶徒的事业根基毫无影响。因为造成的损害并不大,冒险者公会的会长也只在形式上受到领主的责备。这个世界就是只有恶人可以肆意妄为。
「那我要出发了。」
「再见,路上小心。」
今天又是要去挑战「迷宫」的日子。因为林德虫那件事,她这阵子都没去挑战,但她好像终于找到可以取代圣童贞骑士路特维奇的同伴,今后又要开始认真挑战「迷宫」了。直到取得秘宝,复兴马克塔罗德王国之前,艾尔玟的冒险都不会结束。
「对了,差点忘记。」
我把一个小袋子放到她手上。
「喔。」
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兴冲冲地打开袋子,拿出里面的东西。那是绿色的糖果。
「你最喜欢这个了吧?」
「是啊。」
艾尔玟装出严肃的表情。我很清楚她正在拼命演戏,因为拉尔夫等人就在她身后。
我从袋子里拿出一颗糖果。
「来,嘴巴张开。」
「不用你喂!」
艾尔玟红着脸怒吼。
「我可以自己吃。」
「哎,别这么说嘛。」
艾尔玟瞥了自己身后一眼,然后又注视着糖果。她有一瞬间露出饥渴的表情,但很快就注意到这件事,清了清喉咙,然后怯怯地张开嘴巴。
「来,啊~~」
为了避免碰到牙齿,我慢慢地把糖果拿到她的嘴唇旁边。绿色的糖果才刚碰到那对朱唇,就立刻被湿滑的舌头卷进嘴里。
「嗯……」
把糖果放进嘴里后,她还用舌头让糖果滚动。糖果在嘴巴里忙碌地左右滚动,逐渐被唾液和体温融化。端正的脸颊从内侧受到挤压,左右两侧轮流鼓起,喉咙发出吞咽的声音。她有一瞬间变得神情恍惚,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我从以前就有点在意。」
拉尔夫在后面看着这一幕,狐疑地眯起眼睛。
「那种糖果是在哪里买的?我从来没看过那种形状的糖果。」
「你当然不可能看过,因为这是我亲手做的。」
「你应该没放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你想太多了。这只是普通的药草,吃了对身体很好,她也很喜欢吃。」
「可以让我试吃看看吗?」
拉尔夫征求艾尔玟的同意。这家伙疑心病还真重。别抢主人的东西吃啦。
「你想要的话就给你吧。拿去。」
我从口袋里拿出用纸包着的糖果,轻轻扔了过去。拉尔夫接住糖果,犹豫了一下后才放进嘴里。
「……吃起来有点苦。」
「因为我没放太多糖。」
「不过,应该是没放什么奇怪的东西。」
「废话。」
我笑了出来。
「你要好好保护艾尔玟喔。」
「不用你提醒。」
拉尔夫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那我们要出发了。」
我在艾尔玟出发前拿到顾家期间的零用钱。那是一枚金币。
「祝各位武运昌隆。」
我面带笑容对他们一行人挥手,绝对不是因为零用钱变多了,离别的时候本来就该笑着目送对方。不过,我也不会想经常跑去娼馆,应该把钱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
「哈啰,矮冬瓜。」
我来到艾普莉儿常来帮忙的育幼院。
在被高耸围墙环绕的院子里,孩子们正在到处奔跑,只有一个人独自坐在墙边。她抱着自己的腿,像是溶入阴影般一动也不动。
艾普莉儿有一瞬用责怪的眼神看了过来,但她很快又低下头,把脸别开。
「你不去陪他们玩吗?」
孩子们躲在远方偷偷看着我们。
「我现在没那种心情。」
「这样啊……」
我才刚在旁边坐下,艾普莉儿就立刻远离我。
「……她今年才八岁。」
「是啊。」
「为什么?她明明没做任何坏事,今后就要跟母亲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这样太残酷了。」
莎拉和玛姬死掉的事,艾普莉儿已经知道了。她不知道凶手就是波莉,只知道她们死在脑袋不正常的强盗手中。其实就是我这么告诉她的。那个臭老头竟然把这种讨厌的任务交给我去做。
「她好可怜……」
「是啊。」
「她当时应该很痛苦吧。」
「应该吧。」
「你到底是怎样啦!」
她总算转头看过来。
「只会一直说同样的废话!我可不需要别人安慰!」
「我不是来安慰你的,只是有事情要拜托你。」
看到我递过去的书后,艾普莉儿小声叫了出来。那是一本专门给幼童学习文字的课本。
「请你继续教我读书写字。我也去请教过别人,但还是你比较会教。」
艾普莉儿紧握着自己的手。
「我现在没那种心情……」
「那我只好拜托那边的小朋友们帮忙了。像我这种一把年纪还不太会写字的家伙,还是少一点比较好。」
我站了起来,向那群孩子招手。
「喂~~过来,小朋友们,这位大姊姊说要朗诵书本给你们听喔。」
听到我这样呼唤,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跑过来。
「等一下啦,马修先生。我可没说过要这么做……」
「再来就拜托你了。」
我不理会她的抗议,就这样离开育幼院。在走出育幼院的瞬间,我稍微回头看了一眼。艾普莉儿露出伤脑筋的表情,面对聚集过来的孩子们,翻开书本。
当人们悲伤的时候,忙碌也可以是一帖良药,因为这能让人不必胡思乱想。这可是过来人的建议,绝对错不了。因为做了这件事,让我刚拿到的零用钱都花光了,毕竟书本这种东西都是贤者大人在看的,价钱贵得吓人。
因此,我会为了省点酒钱,跑去找大胡子讨酒喝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早就知道他今天放假了。
「话说……」
傍晚时分,当我们在公会附近的酒馆里喝酒时,德兹难得主动开口了。
「你为什么会被人绑架?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这么说来,自从那天之后,这还是我头一次跟德兹见面。当我说完自己跟波莉之间发生的事情,德兹轻抚他引以为豪的胡须。
「『解放』啊……我最近确实也听说那东西又开始流通,但情况有些不对劲。」
「怎么说?」
「卫兵有调查过那些药头,但结果不是一无所获,就是只能找到别种『禁药』。卫兵似乎认为是外地来的家伙想赚点小钱,才会把『解放』拿出来卖。」
「那应该很快就会被人发现吧?」
这个罪恶城市里的坏人可没那么软弱且迟钝,绝对不会放任外人在这里肆意妄为。
「我也这么认为。我反倒觉得这是熟悉这个城市的家伙或是某个组织干的好事。如果要瞒着那些黑道卖药,就必须非常熟悉这座城市。」
「只要去问那些买过药的人不就得了?」
「卫兵好像有抓到几个,但没人直接见过那个药头。」
据德兹所说,购买的流程大致是下面这样。想买药的人会在街上随便找面墙,写上特定的暗语,例如「白鲇鱼一尾三枚切」或「无刺黑玫瑰三朵」这样的句子。看到这些暗语后,药头就会在墙上指定金额、时间与地点。据说通常是在「毒沼街」的桥上交货。只要在指定的时间从桥上把钱丢下去,不久后到桥下就会发现钱不见了,但可以在那里拿到买来的「禁药」。
「这家伙还真是专业。」
看来这位药头果然是这个城市的居民。
「这批『解放』该不会就是……」
「好像就是『三头蛇』制造的那批货。我听说他们制造的那批货全都跟仓库一起烧光了,所以应该就是你以前的女人所说的那些吧。」
我是不会分辨,但就算都是「解放」,材料好像也有些许不同。
「如果不是奥斯卡本人回来,就是从奥斯卡手中抢走『禁药』的家伙,等到风头过后终于开始卖药了。若非如此,就是有人偶然找到他藏在某个地方的『禁药』,然后拿出来卖吧。」
「或许是这样。」
如果真是如此,只要不晓得对方的身分,就无法继续追查下去。
「喂,你在盘算什么?」
德兹睁着他那浓密眉毛底下的眼睛,狐疑地瞪着我。
「前阵子才刚发生那种事,你最好别多管闲事。」
「我不是说过事情又要变麻烦了吗?」
我站了起来。在彻底喝醉之前,我想先去确认一件事。
「到时候就万事拜托了。」
「开什么玩笑!」
德兹在我身后叫喊。
「你想找死就自己去吧!我再也不会去救你了!」
「我倒是不管几次都会去救你喔,朋友。」
因为我再也不想失去同伴了。
「再见。这一摊就给你请了。」
离开酒馆后,我立刻听到震耳欲聋的怒骂声,害我摇摇晃晃了几步。
我来到名为「毒沼街」,位于「吞石蛇大道」东边的一个小角落。只有这一角是个盆地,让这里的建筑物很自然地有着高低之分,所以到处都是桥和墙壁。德兹刚才说过的那些用来留下暗语的其中一面墙壁,好像就在这附近。
「就是这里了吗?」
我拿着提灯走向一面跟我差不多高的石墙,发现上面写满连我这种笨蛋都看得懂的下流词汇。我还发现这面墙也被当成留言板,用来让人进行「禁药」这种危险物品的交易。我在这些毫不掩饰欲望的词汇、抱怨老婆的话语和对女人的诅咒中,找到了疑似「禁药」交易的暗语。
「『甜蛇酒』一次两瓶。这价钱是在坑人吧?」
「甜蛇酒」就跟「白鲇鱼」和「无刺黑玫瑰」一样,都是「解放」的暗语。一次就是一袋,一瓶是十枚金币,所以一袋就要二十枚金币的意思。这价钱大概是行情的两倍。在「甜蛇酒」的旁边还写着交货的地点与时间。好像曾经有人想擦掉这些文字,我猜八成是卫兵吧。可是,如果只是用水擦拭,似乎无法擦掉这些文字。这些文字写得歪七扭八,应该是为了避免被人认出笔迹。不过,我还是试着找寻线索,把脸贴近那些红黑色的文字,慢慢地用指尖一摸。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了什么。
「……我的天啊。」
我用手捂着脸。
既然发现事情的真相,就没时间犹豫了。其他人迟早会发现这件事。我立刻前往「油画街」的「山猫黄昏亭」,听着醉汉吵闹的声音走上二楼,轻轻敲了敲门。当我怀着可能要破门而入的想法使劲敲门时,眼熟的文弱男子出来应门了。
「马修,怎么了吗?你怎么会在深夜跑来找我?」
我还没开口回答就走进史达林的房间,把门关起来。
「喂,你到底怎么了?你会不会太心急了?十二点都还没过呢。」
尽管感到困惑,史达林还是努力挤出笑脸。我没有理会他,直接掀开那块白布,把那些圆形石头一个接一个拿开。我在箱子底下找到许多小袋子。我打开其中一个袋子,白色粉末就撒了出来。我重新看向史达林,冷冷地这么说:
「你什么时候改行卖『禁药』了?」
他发出说不出话的声音,眼神到处乱飘,浑身冷汗直流。这家伙真的很好懂。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去看过『毒沼街』的那面墙了。有人利用那面墙交易『禁药』,写下那些暗语的人就是你吧?」
「才……才不是呢。你有什么证据吗?」
「这就是证据。」
我拿着提灯,照亮地板上的那块红色污渍。
「写在那面墙上的文字,用的就是这种墨水。你曾经说过这种墨水是你用宝石兽的血做的,我还记得这种颜色与味道。」
他可能以为不会被人认出笔迹,但还是留下了证据。他应该是想避免那些暗语被雨水洗掉才会使用这种墨水,然而这种墨水反倒成了铁证。
史达林完全吓傻了。我轻拍他的肩膀。
「别担心,我不打算把你交给卫兵。可是,那些道上兄弟正在找寻『禁药』的出处。如果不处理好这件事,你就会重蹈『伪币』事件的覆辙。」
我稍微说几句话威胁他,他就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这家伙明明是个胆小鬼,却总是喜欢冒险去赚眼前的暴利。真是学不乖。
「快说,你是从哪里弄到这批货的?还是说,你这次也是受人之托?」
「不……不是我喔。这是凡妮莎的东西。」
我听了只觉得傻眼。
「别说傻话了,她才不可能做这种事……」
「我是说真的。这些『禁药』是凡妮莎的东西,我是在她家的地板底下找到的。」
听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这批货是奥斯卡藏起来的。他把从「三头蛇」那边偷走的「禁药」藏在女朋友的家里。虽然凡妮莎是个鉴定高手,一旦遇到恋爱的事就会变得盲目。只要随便找个理由让她离开家里,想把东西藏在她家并不困难。
凡妮莎在公会里是个优秀的人才,而且深受大家信任,冒险者们也都很喜欢她。如果有人想对她展开调查,就会与冒险者公会为敌。她家可说是最适合藏东西的地方。说不定奥斯卡接近凡妮莎,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这批因为主人失踪而放着生灰尘的「禁药」,偶然被凡妮莎的现任男友发现,就这样被拿到市面上贩卖了。
「马修,别说那种不通情理的话嘛。这种事大家都在做,我也会给你分红的。」
史达林发出令人不舒服的肉麻声音。他应该以为我这次也会帮他解围吧。他就是怀着这样的期待才会想讨好我。这家伙绝对不是坏人,他只是意志不够坚定,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有什么关系嘛。『解放』跟其他『禁药』又不一样,这东西可是神的礼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咦?你不知道吗?」
史达林惊讶地这么说。
「最早制造出『解放』的人是一位神父。」
据说「解放」会开始流传,都是因为那位神父把「解放」拿给深陷烦恼的信徒使用。之后的事不用问,我也猜得出来。黑社会的人得到「解放」,把这种东西卖到这块大陆的各个角落。
「这世界没救了。」
「而那位神父竟然是因为听到神的『启示』,才会制造出『解放』。当他听到『汝今后就遵照吾的意思,四处散布这样的慈悲吧』这句话时,脑海中就浮现出『解放』的制作方法了。」
我抓住史达林的肩膀使劲摇晃。
「那位神父是谁?他人在哪里?快告诉我。」
刚才那句话我绝对忘不了。虽然内容有所出入,那种说话的口气就跟那个酒鬼太阳神一样。我还记得那家伙说过的一字一句,连声音都能清楚想起来。
「我不知道啦。我只知道他是萨尼黑兹的神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没骗你。」
史达林用快哭出来的声音抗议,让我放开了他。萨尼黑兹这个城市就位在那座「太阳神之塔」附近,是太阳神信仰的圣地。
这是怎么回事?那家伙竟然命令自己的信徒制造「禁药」?让瘾君子变多对神到底有什么好处?
「而且他早就死掉了。听说他是上吊自杀的。」
「这样啊……」
那位神父应该是出于善意吧。为了拯救深陷苦恼的信徒,他听从了神的「启示」。可是,结果「解放」被黑社会的坏人拿到,让许多人因此受苦。他承受不住罪恶感的折磨,才会选择上吊自杀。
「这可是在神的指引下完成的『神药』,拿来卖应该没差吧?」
史达林好像还在舍不得这些东西。他已经尝过一次甜头,以后应该还会继续做这种事。他就是这种男人。
「不行。」
我把提灯放在地板上。
「凡妮莎家里还藏着这种东西吗?」
「多到不行,被我卖掉的只有其中一点点。我没骗人。」
我没时间听这家伙找借口了。
「你先带我过去再说。之后我再决定要怎么处理那批货。」
「咦~~现在过去吗?」
「如果你想在明天早上的某条巷子里跟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死在路边,那我就不阻止你。」
「等我一下,我这就去换衣服。」
他转身背对我,开始脱掉身上的衣服。我趁机悄悄走过去,拿起摆在未完成的雕刻品旁边的凿刀。我用指尖轻轻抚摸刀尖,确认刀子是否足够锋利。我把凿刀藏到手腕内侧,从史达林背后慢慢靠近他。
「对了,关于那批『解放』,我还是觉得……」
我猛然举起凿刀,对准回过头来的史达林的喉咙刺下去。我靠着体重把凿刀深深刺进他的喉咙。史达林没有发出惨叫,在昏暗的房间里睁大眼睛,脸色苍白地倒了下去。他抓住插进喉咙的凿刀,露出痛苦的表情在地上打滚。摆在画架上的未完成画作接连倒下,掉落在地上。刚开始,他像是全身着火般激烈挣扎,但挣扎的力道很快就越来越弱,生命之火也逐渐消逝。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吵死人了!明明穷得要死,还一天到晚在那边发情!」
从楼下的酒馆传来怒骂声。看来史达林经常吵到别人。
史达林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努力爬到我脚边。他用被鲜血染成赤红的手在地上乱抓,因为无法呼吸的痛苦与对死亡的恐惧而流着眼泪。
「…………!」
他好像在说些什么,却无法发出声音,只能朝我伸出手,像是被钓上岸的鱼一样拼命张着嘴巴,彷佛要向我求救。
当史达林终于爬到我脚边时,他好像用尽了力气,就这样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数到一百后,我发现他的瞳孔已经完全散开了。
因为他刚才已经把房间弄乱,我也不需要故布疑阵,把这里伪装成强盗杀人的现场。应该也不需要委托「掘墓者」来善后了吧。
我擦掉喷到身上的些许鲜血,又处理掉几样证据,然后戴上兜帽,缩着身体离开。
我并不讨厌史达林这个人。我有好几次都觉得他很烦人,他经常惹麻烦这点也让我觉得很难搞,但跟他在一起还算开心也是事实。然而,他跨越了不该跨越的红线。史达林应该只把这当成平常那种危险的小游戏吧。可是,对我来说就不是这样了。要是这次放过他,迟早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
──我不能让在这个城市里散布「解放」的家伙活下去。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确认没人看到后,我关上提灯的灯罩,走下楼梯。尸体应该明天就会被人发现吧。没时间让我发呆了。
接着是凡妮莎的家。我很清楚她的班表,她今天会在公会里过夜。她家平常还住着一位帮佣的老太太,但老太太今晚去孙子家过夜了。我必须在今晚搞定这件事。我也想过要在白天没人时闯进来,不过我不想被人发现在这附近出没。
幸好她家离男友住的「油画街」不远。这是一栋两层楼的石造房屋,路上的行人也不多。
我用铁丝撬开门锁进到屋里。这里是我常来的朋友家,我很清楚格局。一楼是厨房跟老太太的房间,二楼则是凡妮莎的客厅跟卧房。屋子里鸦雀无声。我听着屋外的喧嚣声眯起眼睛,悄悄地走上楼梯。史达林说过东西是在地板底下找到的。
藏在一楼会被老太太看到,这间屋子又没有地下室,奥斯卡应该会把东西藏在自己容易拿到的地方。
走到二楼后,我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这种味道跟艾尔玟身上的香味不太一样。虽然我很想慢慢品味,现在也只能忍耐。我缩着身体走进狭窄的卧房,因为无法点灯,我只能趴在地板上,找寻床底下可疑的地方。史达林会注意到,但凡妮莎还没注意到的地方应该不是很多。我用指尖摸到微微隆起的地板。我把头伸到床底下,用手指抓住那块地板。因为连史达林都能掀开,让我太小看这块地板了。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很费力的事情。好不容易才把地板掀开后,我把藏在底下的东西拿到面前。那是个小袋子。
我从床底下爬出来,然后打开袋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掌上。白色粉末从我的掌中撒落。我定睛凝视,还闻了闻味道。这东西应该就是「解放」没错。再来就只能设法把这些东西全部处理掉,但我又该怎么做才好?
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我回头一看,发现凡妮莎露出胆怯的表情,拿着点亮的蜡烛照着我。
这怎么可能?她也未免太早回来了吧?我不由得心生动摇,但又立刻瞥见凡妮莎用另一只手拿着袋子。袋子里装着肉和蔬菜,甚至连葡萄酒都有。我诅咒自己的愚蠢。我想起来了,明天是史达林的生日。为了亲自下厨帮他庆生,凡妮莎才会跟别人换班。
「马修,你竟然……」
「慢着,你误会了。」
我赶在她大声喊叫之前举起双手,让她知道我没有敌意。
「我愿意为擅自闯进来的事情道歉,但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我努力调整呼吸,尽量放慢速度说话。要是我劈哩啪啦说个不停,听起来只会像在找借口,感觉更加可疑。
「史达林这次竟然跑去卖『禁药』。要是被道上兄弟发现,他就死定了。为了阻止这件事,我才会跑来这里。」
「你是说史达林吗?」
她露出疑惑的表情,声音里的戒心也稍微放下。
「原因就出在奥斯卡身上。就是你的前男友。那家伙把『禁药』藏在你家,这件事你应该也有头绪吧?」
她应该是真的有头绪。凡妮莎看向上方,皱起了鼻子。
「那个笨蛋偶然找到那批货,而且还偷偷拿去卖掉。要是不趁那些道上兄弟找到他之前,把那批货全部拿去处理掉,他就死定了。不光是他,你也一样。」
我没有说谎。要是让那些道上兄弟发现这件事,他们应该会把史达林当成抢走「禁药」的犯人。到时候就连身为他女友的凡妮莎都会受到牵连。
「所以我才会代替那个笨蛋过来拿走『禁药』。」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你不相信,就自己看看床底下吧。这底下装满了能让人变开心的粉末。」
我把装着「解放」的袋子递过去,凡妮莎怯怯地接过袋子,把里面的白粉放到手上。
「……看起来应该是真的。」
「我就说吧。」
「真是的!他怎么连生日都要惹麻烦啊!糟透了!」
凡妮莎气得乱抓头发。
「先帮我把东西拿出来再说吧。」
「我明白了。」
凡妮莎点了头后,就把购物袋跟烛台摆在地上,探头看向床底下。我低头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愧疚。
我刚刚才亲手杀死她的爱人,尸体就躺在画室里的血泊之中。凡妮莎对此浑然不知,还出于善意和想要拯救爱人的念头出手帮助我。
而且等我们处理掉「解放」之后,我还得跟她一起找到史达林的尸体。她肯定会哭得很惨吧。她总是搭上没出息的男人,也是因为她有着想要帮助那些家伙的温柔与包容力。她是个重感情的女人。
我不是没有罪恶感,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尽管我们成功处理掉「解放」,还是晚了一步,史达林被那些道上兄弟杀掉了。只不过是剧本稍有变化罢了,不会有问题的。
我没料到会被凡妮莎撞见,但还有办法补救。
「咦?」
从床底下传来疑惑的叫声。
「这是什么东西?」
凡妮莎爬了出来,手里拿着许多小袋子,还有一个小包裹。
「这东西跟袋子一起被放在床底下。」
凡妮莎打开包裹,里面放着一封信和一个更小的袋子。
「这封信已经封起来了,看起来应该是要寄给某人吧。」
收件者到底是谁?凡妮莎小声呢喃,把信翻过来看。虽然读书写字不是我的专长,我还是猜到那是谁写的信了。除了史达林之外,就只有奥斯卡会把东西藏在这里。
凡妮莎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纸。
「收件者的名字是……罗兰•威廉•马克塔罗德。」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幅画。我想起来了。那个弱鸡男也认识奥斯卡。奥斯卡就是为了他背叛「三头蛇」,私吞了那批「解放」。他就是这么重要的一位客人。奥斯卡会为了什么事情写信给他?弱鸡男想除掉的阻碍是谁?奥斯卡握有的秘密又是什么?
「没时间了。那封信就放在我这边吧。」
我赶紧伸出手,想把那封信抢走。那封信可不能让她看到。如果我的直觉没错,那封信里肯定有不能被她看到的名字。虽然手段有些强硬,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当我准备拿走那封信时,那个小袋子从凡妮莎手中掉到地上,里面的东西也掉了出来。
那是原本属于艾尔玟的翡翠项炼。
那个臭小子竟然把东西藏在这种地方,难怪我在他家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
「马修,回答我。」
当我回过头时,凡妮莎紧抱着那封信,往后退了几步。即便屋里只有蜡烛的微弱火光,我还是能看出她的脸色非常难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艾尔玟已经『解放』中毒了……」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别装傻。这封信里写得很清楚。你看,上面还有艾尔玟的名字。」
我好不容易才从口中挤出这句话,却连要拖延时间都做不到。像她这种脑袋聪明的家伙,就连阅读文字的速度都很快。如果大家都能再笨一点就好了。
「那只是奥斯卡在胡扯。罗兰可是一个不惜用上林德虫在城里搞破坏,也想得到王位继承权的愚蠢贵族。只要是能损害艾尔玟名誉的情报,不管多少钱他都愿意买下。」
凡妮莎小心谨慎地盯着我,同时捡起那条翡翠项炼。
「可是,这是艾尔玟的东西吧?」
「那只是便宜货。只要去参加祭典,就能在摊贩那边用铜币买到。」
「你以为这种借口对我管用吗?」
我根本不可能骗过冒险者公会首屈一指的鉴定师。
「原来如此。马修,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你一直问我奥斯卡有没有寄放东西在我这边,就是在找这个东西吧。」
她亮出那条翡翠项炼。我没有回答。凡妮莎似乎把我的沉默视为肯定。她在一瞬间露出既像责备,也像怜悯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摇摇头。
「她得了『迷宫病』对吧?」
冒险者染上「解放」的原因,绝大多数都是这个。她不愧是冒险者公会的鉴定师,早就看过很多这样的人了。
「我不是在责备她。这是常有的事。任何人都会惧怕『迷宫』,就连『深红的公主骑士』殿下也不例外,事情不就只是这样吗?」
我依然保持沉默。
「为了拯救马克塔罗德王国,她一直都很勉强自己吧?她好傻,竟然不惜依靠这种东西。」
凡妮莎紧紧握住手中的信纸。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能正确掌握艾尔玟目前的状况。这就是最可恨的地方。
「我这么说是为她好,她应该立刻退休。要是她继续做这种事,在复兴王国之前,她就会搞坏身体了。」
「……」
「就算不依赖『迷宫』里的秘宝,还是有很多方法可以复兴王国。她可以去开拓全新的土地,也可以跑去其他国家当官,请对方分点领地给她。还有就是……嫁给某个王族或大贵族也是一种方法。」
说到这里,她露出对我感到过意不去的表情,然后继续说下去。
「还有谁知道艾尔玟中毒的事?『女战神之盾』的成员知道吗?」
我一直没有回答,似乎让她感到焦急,口气变得激动了些。
「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无所谓。可是,我还是要给她一个忠告。千万不要再去碰『解放』那种东西。她应该把秘宝跟祖国的事交给别人,放弃当一个冒险者才对。还有,她必须好好接受治疗。虽然应该得花上许多时间,要是继续这样下去,艾尔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
「你应该有办法随便捏造出理由吧?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就算要说你搞大她肚子了也行。就算她身为王族,也不能让她一个人牺牲。」
「是啊。」
凡妮莎说的这些话完全没错。从一年前直到今天,我自己也都是这么想的。她是发自内心在为艾尔玟担忧。
更重要的是,凡妮莎自己也是「禁药」的受害者。「禁药」害死她的父亲,还拆散他们一家人。她跟我一样痛恨「禁药」,想拯救那些因为中毒受苦的人们。正是因为这样,只要是为了拯救艾尔玟,她应该也会不惜说出这个秘密,就跟她不惜在众人面前抓住自己的同事一样。
她就是这种人。
「你说得对。」
可是,我还知道一件事。我知道艾尔玟的决心有多么坚定。尽管肉体与心灵都变得伤痕累累,她还是会继续前进。我很清楚她的愚蠢、脆弱与崇高,正因为这样,我才会无法回头。
我站了起来,低头俯视凡妮莎的背影,从口袋里拿出「片刻的太阳」。上次的事件结束后,我跑去教会把这东西捡回来了。我当时实在想不到自己竟然会用这个东西做这种事。
「『照射』。」
下一瞬间,吸收了阳光的小球浮到空中,发出耀眼的光芒。我全身立刻充满了力量。即便我因为「诅咒」,变得没有阳光就无法正常战斗,也能在晚上发挥原本的实力了。虽然时间不长,但不成问题。
「怎么回事?」
突然被强光照耀,让凡妮莎别过脸。我抓住这个机会瞬间冲过去,把她扑倒在地。她仰躺在地上,被我抓住双手,跨坐在身上。端正的脸庞因为恐惧而扭曲。虽然她激烈挣扎,却被我的体重与力量压制,完全无法挣脱。
「住手!」
我无视她的哀求,伸出双手使劲勒住她的脖子。要下手就得干净俐落,一瞬间就杀了她,别让她感到痛苦。我的手指深深陷进她的喉咙,压迫颈部的血管。
「啊、嘎……」
凡妮莎双眼充血,困惑、痛苦、恐惧……各种情感在变得赤红的眼睛里激烈地翻腾。自己为什么会被人勒住脖子呢?为什么他会想杀了我呢?是为了杀人灭口吗?拜托快来人救救我,我不想死。
凡妮莎的身体变得软弱无力,呼吸也停止了。我放开双手。
我把那条翡翠项炼放进怀里,并且把在头上飘浮的小球放进口袋。我拿出购物袋里的肉与蔬菜,把装着「解放」的袋子塞进去。虽然没办法全塞进去,这些「材料」已经足够让我拿来做糖果了。至于没能拿走的份,就跟这间房子一起烧掉吧。
我从厨房找来了油,在房间里泼洒。我在床底下洒了特别多。要是没有全部烧光就麻烦了。
「马……修……」
我回头一看,发现躺在地上的凡妮莎又醒了过来。她的颈骨应该早就被我折断,现在却流着眼泪看着我。
「为什么……马修,我……」
我摇了头,把剩下的油倒在她身上,然后把烛火移向地板上的油。
「这不是你的错。」
房间里变成一片火海。我赶在被火烧到之前快步离开凡妮莎的家。
走过好几个巷子转角后,我回头看向后方,看到黑烟与火花冲上夜空,随风飘舞越飞越高。
「失火啦!」
「快点灭火!不然会烧到隔壁!」
我听着吼叫声,重新戴上兜帽,缩着身体快步踏上归途。
走到没人的地方时,我放慢脚步,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种感触还留在手上。我不是没有罪恶感,但我并不后悔。
艾尔玟的成瘾症并没有治好。如果没有「解放」,她就无法战斗。照一年前那种步调继续用药的话,她应该很快就得去冥界报到了吧。可是,要是她突然停止用药,就会让众人看到她被戒断症状折磨的样子。她现在正靠着由我亲手制作,加了「解放」的糖果逐渐减少用量,让身体慢慢适应。为了骗过像拉尔夫小弟弟那样起了疑心的人,我还准备了普通的糖果。至于我设法弄到手的「解放」,全都藏在家里的地下室。
因为这个缘故,我不能没有「解放」,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手上有这种东西。我还得防止「解放」在这个城市里散布。要是公主骑士殿下输给诱惑,又碰了那种东西,我至今的努力就会全部化为泡影。因此,我在这一年里收拾了那些打听到艾尔玟丑闻的家伙,还暗中解决了那些卖「禁药」的药头。这条路沾满了鲜血,却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
我想起自己过去曾经告诉艾尔玟的「小白脸」典故。小白脸就是在女人潜入海底的时候,帮她们抓着保命绳的男人。至于男人在这段期间做了什么事,女人毫不知情,也不需要知道。女人只知道男人绝对不会放手。她们只要相信这件事就行了,只要这样就够了。
「好啦,回家吧。」
我把双手插进口袋,缩着身体走在无人的巷子里。就在这时,我发现放在口袋里的「片刻的太阳」失去了光芒。
「时间到了吗?」
从口袋里拿出来一看,我发现它又变回原本的半透明球体。
「嗯?」
我突然注意到小球里的图案变得比之前还要明显。
「这是什么?」
我把小球拿到月光底下,然后惊讶得睁大眼睛。因为球体里浮现的图案,正是那个无耻贱货太阳神的纹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