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第二章 火之预兆

那个少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妮妮姆坐在客厅的角落,抱着膝盖,一心思考着这个问题。

那个名为维恩的少年,正坐在房间的中心默默地看书。

————随你便吧。

在森林迷路许久,意外抵达这座别墅的妮妮姆被别墅主人维恩如此告知了。

之后,他便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继续埋头读书,看都不看这里一眼,完全把妮妮姆当成了空气。

(怎么办啊……)

自己本来只是个迷路者,若不被许可进入这座别墅的话,只能在野外过夜,岂有抱怨之理?——但若是一直被这么放置着,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而且,维恩·萨雷玛·艾尔巴雷斯特这个名字……)

纳特拉的居民大半都知道这个名字,妮妮姆自然也不例外。

在这个国家里,能用这个名字来自称的人应该只有一个。

但是,正因为如此,才令人费解。

(如果这个男孩真的是……那为什么,这里除了我们二人以外,一个人都没有?)

从他的住宅,他的衣装举止来看,他毫无疑问是出生显赫之人。但如果他真是妮妮姆所想的那位人物的话,他理应不可能这样一个人住在森林深处独自看着书。更不会毫无防备地把可疑的人——客观来看,自己确实相当可疑——招待进自己的宅邸。

正当妮妮姆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哪里搞错了的时候——玄关传来了声音。

紧接着,不知道是何人的脚步声传来,从声音判断,对方正笔直地朝这里走来。妮妮姆不假思索地躲进了阴暗处。

“殿下,我回来了。”

来者是一个仅比妮妮姆大上约十岁的年轻男子,面相温厚,个子很高,一眼便知,浑身上下的肌肉饱经锻炼。

是护卫吗……不,等等,更重要的是,那个男人刚才说的是……

“顺利地猎到了鹿,晚餐也很快就能准备好……嗯?”

可能是察觉到了气息,男子的目光看向了躲在阴暗处的妮妮姆。

男子脸上首先浮现出的是对未知人物的警戒,然后是对对方孩子身份的困惑,最后将视线转回维恩身上,寻求他的答复。

“好像是迷路的孩子。”

维恩直截了当地回答。

“迷路到了如此偏僻……不,如此深入的场所吗?”

男人似乎没能排解心头的困惑,但还是慢慢弯下膝盖,降到和妮妮姆的身高相同的高度,平视着她问道:

“我是拉库鲁姆,是一名纳特拉王国的士兵,可以请教小姐芳名为何吗?”

“……我叫……妮妮姆。”

听到妮妮姆战战兢兢的回答,拉库鲁姆微微一笑。

“看你这头发和眼睛,是弗拉姆人吧。为什么会来到这森林深处?你的家人呢?”

“那个……这……”

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样的森林深处的理由————是存在的。

但是,不想说。而且也说不出口。即使知道不说的话会显得很可疑,或许会被驱逐出宅邸,回到危机四伏的暗夜的森林。但还是,不想说。

“……”

“……”

无法回答的妮妮姆,不得不问的拉库鲁姆,相反的立场以沉默的形式在二人之间显现。

啪嗒。

沉重的气氛被书本闭合的声音打消了。

“既然不想说的就别说了,别管她,拉库鲁姆。”

维恩的话语让拉库鲁姆面露难色。

“但是,殿下,这……”

“那副样子也不可能是暗杀者吧?与其计较这个,不如去准备晚饭。”

“……”

拉库鲁姆仍然是愁眉苦脸,但很快,他便下定了决心,叹息了一声后,说道:

“那么,请稍等,我去准备晚餐了。因为说到底也只是我这样的男人做的菜,请不要对味道有过高的期待。”

“没关系。”

听到了维恩的回答,拉库鲁姆正要转身。这时,妮妮姆叫住了他。

“那个……”

“嗯?……啊啊,请放心吧,也会准备你的份的。”

“万、万分感谢,不过,我想问的不是这件事……”

妮妮姆一边看向维恩一边说:

“你称他为……殿下。难道说……”

拉库鲁姆发觉自己说漏了嘴,面色一变。

但事到如今也没法掩饰了,拉库鲁姆苦恼了片刻后,告知道:

“我不能说的太多,但……你的猜想是正确的。”

“果然……”

维恩·萨雷玛·艾尔巴雷斯特。

这是纳特拉王国的王太子的名字。

也就是说,眼前的少年,是这个国家的王子大人。

“……”

妮妮姆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数个疑问。

为什么一国的王子会住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他身边只有拉库鲁姆一人随侍?

但是,比起这些疑问,更重要的是眼前的机会。

“那个、关于料理的事情,我可以协助。不,请让我协助。王子大人身边的日常杂务我都可以做。”

妮妮姆说道:

“所以——能让我暂时留在这里吗?”

◆ ◇ ◆

纳特拉王国王都,柯德贝尔。

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在过去却因为极北的气候和与西方诸国的争端,一直被一种不像是王都该有的默默无闻的气氛所包裹。

这儿的改变,是从王子维恩摄政开始的。

击退他国的侵略,扩张本国的领土,与各国的邦交也变得活跃。焕发生机的王都吸引了大量的新人,这些新人又带来了更多的新人,形成了良性循环。

如今的王都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哎呀,这变化还真是大呢。”

“是啊,人变多了,店铺也变多了,和我小时候比起来大不相同了啊。”

市井百姓对这种变化基本上都抱持好感。当然,随着外来者的增多,也会不可避免的发生纠纷,因为原本定型的日常崩坏而不快的人也是存在的。不过,大家都能感受到在维恩的治世下,纳特拉正在富足起来。所以无论是谁,都或多或少地对维恩的统治表示了欢迎。

“对了,听说王太子马上就要回纳特拉了。”

“哦哦,这次是出使帝国吗?维恩王子总是在外面跑来跑去呢。”

对于普通市民们来说,王族就是云上之人,在他们的想象中,王族都是过着绚烂到一塌糊涂的日子的,但至于他们具体过得怎么样,却无从得知。但是,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一些关于王族生活的事情传了出去,其中,维恩频繁前往国外的事情就是比较广为人知的。

“虽然维恩王子正在代替陛下治国,事务繁忙也可以理解,但要是行踪能安定点就好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呢,毕竟若是没有维恩王子的外交,也不会有如今的纳特拉。”

考虑到维恩的实绩,也没人能批评他在国外游手好闲,但与此同时,作为纳特拉的执政者,果然还是留在纳特拉国内才能让人安心。所以,市民们对此事的态度很复杂。

不过,最近这样的风潮出现了变化。

“嘛,用不着担心,现在的纳特拉已经拥有了不会被轻易动摇的强大了啊。”

在纳特拉高速发展的这数年来,国民已经对纳特拉拥有了信任,并获得了属于纳特拉之民的自负。

更何况————

“即使王子大人现在不在,纳特拉国内也有可以代替他领导我国的可靠的那位大人在呢。”

没错,除了维恩以外,还有另外一人正在成为国民的心灵支柱。

那个人物就是————

“芙兰亚,我买来了。”

“哇,谢谢你,那那奇。”

芙兰亚从随从那那奇手上接过食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嗯——真好吃!”

芙兰亚正在品尝的食物是煮熟的鸡蛋。没有放入什么高档的调味料,是和精致的宫廷料理不同的,朴素的味道。但对于平时生活于深宫之中的大小姐来说,在路上买东西来吃这种充满野趣的行为本身就是一味刺激的调味料。

没错,现在芙兰亚所在的地方不是她生活的王宫的一角,而是人来人往的城下町大道。

“不要松懈,在外面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突发情况。”

那那奇对看着他那不断把鸡蛋送进嘴里的主君这样说道。

“我知道。不过我做了变装,不会这么简单就暴露的。”

芙兰亚的打扮确实与平时不同。换了发型,没有佩戴珠宝饰品,服装的质地也与市井百姓一致。虽然身上散发出的气质无法掩盖,但在不认识芙兰亚的人眼里,她看上去也只是一个家境富裕的大小姐而已。

当然,也可能存在知道芙兰亚身份的人暗中盯上了她,或者对于一些强盗来说,富裕家庭的大小姐也已经是分量足够的猎物。当然,那那奇已经把这些担忧告诉了芙兰亚,不过不知道她会留心到什么地步。

既然如此,倒不如稍微吓唬一下芙兰亚,让她多点戒心。但对此,芙兰亚却满面笑容地看向了那那奇。

“而且,有那那奇在我身边呢,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

“啊,怎么了?表情突然这样?难不成是被我吓到了。”

“该怎么说呢……是被我自己吓到了。”

确实是被自己吓到了。

主君的一个笑容,就让自己想说的话被吹飞到了九霄云外。

“芙兰亚,接下来要做什么?还剩下一些时间,可以到处走走。”

那那奇换了个话题。

“嗯……”

芙兰亚稍微想了想。

其实,二人之所以会处于这样的状况,也是出于芙兰亚的要求。

想去城下町走走,看看民众的情况——数日前,芙兰亚突然这么说。

当然,这个要求当初令周围的人面露难色。

一国的王女在满是市井百姓的城下町微服私访,这种事情在民众口中是一桩美叹。但从护卫角度来考虑,这就不是一件能让人笑得出来的事了,在纳特拉与芙兰亚地位相当的重要人物不出三人,要是她受伤了,责任者就是有两三颗脑袋都不够砍的,而且既然是微服私访,那也没办法大张旗鼓地派遣大量护卫。

因此,家臣都因微服私访之事太危险而表示了反对,并提出“想看百姓的状况的话,让部下去看不就行了?”来试图说服芙兰亚——但在少有的固执己见的芙兰亚面前,家臣们也只好妥协了。

于是,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芙兰亚尽可能的变装成不引人注目的样子,那那奇侍卫在一旁,在稍远的地方还安排了多名护卫。

“……”

从作为护卫的那那奇的视角来看,芙兰亚的这场微服私访很顺利,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但是,让护卫安心可不是这次微服私访的目的。

“呐,那那奇,城下町一直都是这种感觉吗?”

“最近变得不一样了,以前没有那么多人的。”

听了那那奇的话,芙兰亚再次将视线投向来来往往的人群。

大部分家臣都认为,这次微服私访只是心地善良的王女的一时兴起,是一次走马观花的活动。

这种想法也不能说有错,这次微服私访确实有让烦恼中的芙兰亚转换心情的目的在里面。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究竟在烦恼什么。

“托哥哥的福,纳特拉富裕起来了呢。”

这句低声的轻语,究竟包含了什么样的想法呢?

当然,芙兰亚在市街上闲逛的时间不到半天,仅凭这些是不可能了解百姓的全貌的,或许正如家臣所说,让部下去进行仔细调查、验证,才能更确切的知道百姓的真实生活吧。

这种事她当然知道。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想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

今后可能要由自己背负的,这个国家的样子。

换句话说,这是一种仪式。

“那那奇,回王宫吧。”

“已经足够了吗?”

“恩。”

芙兰亚下定了决心。

“看到了应该去看的事物……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 ◇ ◆

弗拉姆人。

以白发红瞳为特征的,历史总是伴随着动荡的民族。

他们长期以来一直被当做奴隶来对待,虽然也曾掀起反旗,构筑了繁荣的国家,但那也只是一段短暂的时光,为了复仇而去攻打其他国家的他们,遭到了反抗,最后弗拉姆人的国家崩坏了,又被列贝缇亚教打上了恶魔后裔的烙印,遭到了变本加厉的迫害。这漫长而又痛苦的时代,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现在回过来看,当初的所有人一定都是在追求对自己而言最好的结果吧,结果却只是在历史平添了谁也不愿意看到的鲜血与苦痛。

“……然后,现在又要迎来动荡的时代了吗。”

深陷在自己房间的椅子里自言自语的是个中年男子。

正如他与生俱来的的白发红瞳所昭示的,他是个弗拉姆人。而且,他还是纳特拉国内的弗拉姆人集团菈蕾的首领。

菈蕾这个集团名字的由来是来自于百年之前一个叫菈蕾的弗拉姆人,他率领着一队弗拉姆人在经历了漫长的流浪之后,抵达了纳特拉王国。

菈蕾他们在旅途中被培育起来的技术和知识受到了当时的纳特拉王的青睐,于是便允许了这些弗拉姆人作为纳特拉的市民定居,考虑到当时弗拉姆人在西方诸国的立场,这已经是相当破格的待遇了。

但是菈蕾他们并没有因此就感到安心,即使获得了国王的许可,但对家臣和百姓来说,弗拉姆人仍然是个受歧视的种族,如果不能让国王以外的人接受他们,他们迟早会被流放。

因此,他们在这数百年来一直对纳特拉王国尽心尽力,不断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邻人。如今,弗拉姆人已经可以在街道上昂首阔步地行走了。

这副光景,毫无疑问是弗拉姆努力的结晶,是值得尊敬的成果。

然而,现在这副光景即将崩坏。

破坏它的不是别人,正是弗拉姆人自己。

“即将归来的,会是弗拉姆人的国度吗……”

在如今居住在纳特拉的弗拉姆人之间,有一件在私底下被煞有介事地口口相传的事。

那就是弗拉姆人的独立和属于弗拉姆人自己的国家。

弗拉姆人曾经建立过自己的国家——这个传说是现在的弗拉姆人的心灵支柱,而将这则传说将再现则是他们的夙愿。

但无论是谁都知道,这件事情困难至极。

正因为如此,从遥远的过去开始,弗拉姆人就仅仅只能把这样的想法深藏在心底。

——不过,这样的情况也到此为止了。

“妮妮姆很快就要回来了,那样的话……”

莱文感受到了,分歧点正在迫近。

当年,追求最好的结果的弗拉姆人失败了,空留下被涂抹在历史上的鲜血。

这次能成功抓住最好的结局吗?

没人能给正处于苦恼之中的他答案。

数日之后,维恩一行回到了纳特拉。

◆ ◇ ◆

回到纳特拉的维恩一行,受到了家臣们的盛大欢迎。

维恩一行在官方说法上是为了和东列贝缇亚教的代表欧内斯特会谈而前往帝国的,但却在帝国被卷入了内乱,并协助了帝国皇女露薇尔米娜成功登上皇帝之位。虽然之前就已经通过书信得知了维恩那边的状况,但能亲眼确认他们平安无事,还是让家臣们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还无法让他们安心,帝国的新皇登基,这必定会使大陆的局势发生巨大的变化。从共享帝国的情报开始,磨合不在期间的事务、与被搁置的重要人物进行会谈、对民众的抚慰……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然后————

“哎呀……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熟悉的王宫执务室。

终于做完了手头的工作的维恩,懒洋洋地瘫坐在沙发上。

“虽然在帝国的生活也过的不错,但果然还是在纳特拉心里比较踏实呢。”

“关于这一点我倒是赞同。”

回应他的是站在一旁的妮妮姆。

如果是平时看到了维恩这种懒散的样子,妮妮姆一定会上前劝谏吧。但维恩刚从长途旅行的疲惫中解放出来,又一头扎进了滞留帝国期间堆积起来的工作中,妮妮姆也觉得该让他放松一下。

“妮妮姆,我觉得我理应稍微休息一段时间。”

“‘稍微’是指多久?”

“半年左右吧。”

“好,否决。”

“诶——”

被妮妮姆毫不犹豫地驳回了维恩叫唤了起来。

“不,那啥……最近我可是相当努力过了啊!就算多多少少抛下工作懒懒散散一段时间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但要休息半年也太不现实了。即便做完了今天的工作,明天还有新的工作在等着你呢。”

工作就像海浪,它会一波接一波的涌来,就算用人手打散浪花,也很快就会有新的浪花出现。如果一口气把大海喝干的话,应该能阻止海浪继续出现吧。但那已经属于神的领域了,不是人类可以办到的。

“哈啊——我爱休假,但休假不爱我啊……”

维恩呆呆的嘀咕着。

看着这副样子的主君,妮妮姆叹息道:

“……嘛,不过休息一周左右也不是不行。”

“啊?”

维恩露出的惊讶的神色。

“你这是吹的什么风?”

“没什么,只是现在的纳特拉已经拥有了余裕了——毕竟还有芙兰亚殿下在啊。”

妮妮姆继续道:

“在我们外出的时候,芙兰亚和家臣们似乎相当努力呢。虽然还没检查完报告书,但目前还没发现他们的工作有什么纰漏——所以,就算维恩你休息一段时间,工作也完全可以由芙兰亚来代劳。”

“原来如此,看

来之后我就能把工作不断地递交出去从而实现偷懒了呢。”

“把重担丢给妹妹的哥哥什么的,不管怎么看都是最差劲的呢。”

“这也是为了妹妹的成长呢。”

“别说傻话了。”

妮妮姆用严肃的眼神看向嬉皮笑脸的维恩。

“这不仅仅是道义上的问题。维恩你应该也明白吧?如果芙兰亚的存在感能取代甚至超越维恩,会怎么样。”

“芙兰亚成长的真快,或许不久就能超越我了呢~”

“维恩,我是认真的————”

正当妮妮姆想要进一步探讨这个问题时,门外传来了恭敬的敲门声。

“——哥哥,你现在有空吗?”

来者正好是被二人谈起的芙兰亚。

维恩迅速端正坐姿,对突然出现的妹妹点了点头。

“当然有空啦,怎么了?芙兰亚。”

“那个,我有点话想要和哥哥谈。”

只从语言上来看的话,这就是一个妹妹想向哥哥撒娇的样子吧。

两人的关系之好是众所周知的。长时间停留于帝国的哥哥回来了,寂寞的妹妹想要来找许久未见的哥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是。不知为何,妮妮姆此时感到了一种违和感。

(芙兰亚殿下……?)

通常情况下,在维恩的面前,芙兰亚总是一副满溢着明快的活跃的样子。

但是,此刻她的脸上却涌动着截然相反的感情——迷茫、恐惧、不安。种种思绪纠结在一起。

不,不仅是这样。虽然蕴藏着各种复杂的负面情绪。但支撑着她毅然决然的背影的是——强烈而悲壮的决意。

“妮妮姆。”

听到了维恩的呼唤的,陷入困惑之中的妮妮姆终于反应了过来。

“啊,是,我这就去准备茶水。”

“不,不用了。”

维恩这样说道:

“妮妮姆,你先出去一下。看来……她想和我单独谈谈。”

“……!?”

维恩的话给了妮妮姆些微的冲击。

当然,即便妮妮姆无论于公于私都是维恩的心腹,在一些场合下也会不被允许同席。但在芙兰亚和维恩进行兄妹之间的谈话时被要求回避,这种事还是头一次。

而且,芙兰亚并没有对维恩的话提出异议这件事,也让妮妮姆感到惊讶。

如果是平时的芙兰亚,在这种时候反而会出于“因为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哥哥商量,所以至少想要姐姐能成为自己的同伴”这样的心理,希望妮妮姆能留下来。

但是,此刻的芙兰亚丝毫看不出像平时那样向妮妮姆撒娇的那个她的影子。她目不转睛的盯着维恩,甚至让人感到,她现在的眼中没有维恩以外的其他存在。

妮妮姆完全看不透,此刻的芙兰亚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妮妮姆。”

再一次被叫到了自己的名字。

维恩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失礼了。”

妮妮姆行了一礼,静静地走出了执务室。

留在这个房间里的,只剩下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两人。

“所以,你想说什么?”

面对不管怎么看都一副很愉快的样子的兄长的问题。

妹妹以仿佛燃烧着的眼神回应:

“——接下来,谈谈关于纳特拉的事吧。”

◆ ◇ ◆

离开执务室的妮妮姆,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背后厚重的门扉里,那两人的谈话应该已经开始了。

(虽然我知道芙兰亚殿下正在急速成长,但是……)

对于妮妮姆而言,芙兰亚不仅是敬爱的王女,也是妹妹一般的存在。

同时,芙兰亚也对妮妮姆这名从者有着姐姐般的仰慕。

妮妮姆可以自豪地说,即使没有血脉相连,二人也仍然是家人一般的关系。即使不开口交谈,也能知道对方心里是在想什么——至少直到刚才为止还是这样。

但是,此刻胸中却萦绕着一种难以消散的疏离感。

不,说到底。原本这种和身为王族的兄妹能并肩而立的想法是否就有些过于过于不知分寸了?

与自己不同维恩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这一点更加催化了妮妮姆的这种想法。

“你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呢。”

一个声音突然从身旁传来。

妮妮姆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发现那那奇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身边。

“那那奇,你……”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这句话到了妮妮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要是自己觉得有必要的话,还是直接去问维恩或芙兰亚吧。要是不得不从那那奇口中问出情况,简直就像坐实了心中的那种疏离感一样。

“怎么了?”

“……不,没什么”

“这样啊。”

简短地回应了一声之后,那那奇再度陷入了沉默。

平时一直陪在芙兰亚身边的那那奇也同样没能参加这对兄妹之间的谈话。但和妮妮姆不同,那那奇似乎并不在意的样子。

仔细想来,无论愿意与否,纳特拉的人们都在随着世界的变化而变化,唯独那那奇从始至终丝毫不变。这种不变性,令现在的妮妮姆很羡慕。

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

“——妮妮姆大人在这里吗?”

一个人影走向了正在门口待机的两人。那是一个弗拉姆人官员。

“找我有事吗?”

被问到的男人点了点头。

“是,马上代表集会就要开始了。请让我来为您带路。”

“集会?”

没有必要开口去问是什么集会。

纳特拉的弗拉姆人并不觉得自己的地位已经坚如磐石,所以会定期召开讨论今后的方针的集会。

但是,妮妮姆歪着脑袋想了想。

“我并没有得到今天要召开集会的消息啊。”

根据惯例,纳特拉的每一代国王都会任用弗拉姆人作为辅佐官。而那名辅佐官同时也会在纳特拉王国的弗拉姆人之中担任领袖的地位。所以,作为王太子维恩的辅佐官的妮妮姆就相当于弗拉姆人的次代族长。按理说,如果要召开集会,那应该一早就会优先通知她。

“那那奇,你知道这消息吗?”

“没兴趣。”

他一直是这样。

虽然是王女的侍从,但那那奇完全不关心弗拉姆人的权势。

“恐怕是顾虑到您最近事务繁忙,莱文大人才没有通知您。”

妮妮姆想了想,认为确实应该是这样。

在帝国滞留时,妮妮姆收到了纳特拉国内的弗拉姆人有可疑的行动的报告。她一直想就这件事和莱文好好谈谈,但回到纳特拉后,却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为了处理外出期间积压下来的工作,妮妮姆忙的不可开交。

只有一次,妮妮姆和莱文有过短暂的照面,莱文只是简洁的回复了一句“希望你能把这事交给我来处理”。之后,因为事务繁忙,妮妮姆便把这件事放在了一边,交给族长莱文处理——

(族长直到现在都没发来报告,大概是还没有平息事态吧。)

这次那些弗拉姆人的可疑行动,十有八九是与独立运动有关。妮妮姆早在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这股在纳特拉人中高涨的热潮。

但妮妮姆一直对此持反对立场。莱文亦是如此,所以妮妮姆才能放心地将这件事交给他去解决——但看来莱文那边并不顺利啊。

虽然正在公务途中,但还是去稍微露个脸,确认一下现状究竟怎么样了比较好吧?

“我知道了,走吧。”

妮妮姆再次将视线移向那那奇。

“那那奇,我打算过会就回来,如果维恩殿下结束了谈话,请你帮忙转告我暂离的原因。在此期间,二位殿下的护卫就交给你来负责了。”

“了解。”

虽然很在意维恩的谈话,但弗拉姆人那边的情况也不能忽视。

妮妮姆怀着忧虑,走向集会地点。

◆ ◇ ◆

肉体不由自主地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和寒冷。

仅仅只是和哥哥的对峙,就让呼吸开始紊乱,心脏像撞钟一样响个不停。

如果可以的话,很想现在就逃离这儿。

但是不行,绝对不能逃。不是被别人强迫着,而是她自己不允许自己逃离。

这是觉悟。现在站在这里的,只余下觉悟。

“——接下来,谈谈关于纳特拉的事、吗?”

坐在椅子上的维恩重复了一遍芙兰亚的话。

“很有意思的主题,不过这话说得还是有点不清不楚的呢。”

确实如此。但这还这是确定了对话的大方向,从这里开始,要慎重地推进话题。

“因为兄长的摄政,纳特拉富裕起来了。”

吞并玛登的领土,与西方诸国改善关系,与帝国强化同盟。维恩的手腕给纳特拉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恩惠,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领土扩大,入口增加,物资丰饶……国民都很尊敬对纳特拉带来这些转变的哥哥,并为此感到自豪。当然,我也一样。”

“这可真是让人不好意思。”

维恩笑了。

“不过,受人尊敬也是作为施政者的能力得到承认的证据。听到这样的话,我很开心呢。”

“但是——”

芙兰亚向前一步。

“在代替哥哥处理政务时,我了解到了一件事。哥哥的确让纳特拉富裕了起来,但同时也有很多无法跟上这个时代的存在。”

受惠于成长显著的纳特拉的人数不胜数。

但以此同时,也有人被这极剧变化的大潮所抛弃,溺毙其中。

“这一点我也清楚。”

对于芙兰亚那可以被理解为弹劾的话语,维恩无动于衷。

“但是没办法啊,不可能让所有人民都幸福的。”

“做不到,和不去做,是两码事。”

芙兰亚说道:

“表面上,兄长是在施行仁政。但是,纵观在哥哥的指示下推行的法律、税制、习俗、各种事业……将这些综合分析,就会发现,这是为了让人与人之间互相竞争、决出胜负、分出强者与弱者而被推行的。”

当然,这绝非偶然,而是兄长有意为之。

发现这个事实时的战栗感,至今仍然萦绕在心中。

“我爱着这个国家,希望在这儿平和地生活着的人们能够幸福。”

所以,她必须向自己敬爱的哥哥提出质问:

“哥哥,你对这个国家、这儿的人民,抱有什么样的想法?”

◆ ◇ ◆

走进集会场所的妮妮姆,感到一股旋涡般的异样热气扑面而来。

(这是……)

房间里大概有二十人左右吧。尽管原本集会上的议论就经常陷入僵局,但这次的议论还没开始,就有一种压抑的气氛在暗流涌动。

他们怎么了?

带着这样的疑问,妮妮姆踏入了房间。一道道炽热的视线投向了她。

“噢噢!妮妮姆大人!”

“这下话题总算是可以继续推进了!”

“妮妮姆大人,请往这边坐!”

耳边传来的声音都满溢着对妮妮姆的敬畏。

妮妮姆是王太子的心腹的同时也是下任族长。在纳特拉的的弗拉姆人中处于无限接近顶点的地位,所以被这样奉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此刻的妮妮姆却莫名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

——很快,她就会知道这股恶心感的由来。

“妮妮姆……!”

快步走来的莱文族长,瞳孔中浮现出焦躁与不安。

“为什么你会来这儿……!?”

他为了不让周围听见而压低了声音,但话语中却有着一股紧迫感。

“你问我为什么要来……不是说要召开集会吗?”

妮妮姆只能这样回答,但是从莱文的反应来看,他似乎不想让妮妮姆来这里。

那么,之前那个带路的弗拉姆人,究竟是出于善意,还是仅仅是出于和莱文不同的意见呢?

“没办法了……你自己小心啊。”

妮妮姆一边思考着莱文话语中那股焦躁感究竟从何而来,一边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坐在他身旁的莱文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这样说道:

“那么,开始定期例会吧,这次的议题是——”

正当房间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莱文身上时————

“莱文大人!已经没有继续讨论那些无谓的事的必要了!”

一个年轻的弗拉姆男性打断了莱文的发言,随即,他的附和者也开始发声。

“是啊!现在应该讨论的议题只有一个!”

“错过了这次,就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

“应该以我等的独立为目标行动!”

啊啊,果然是这个目的。妮妮姆这样想道。

弗拉姆人的宏愿,实现他们梦想中的理想乡。

真的是群笨蛋。

“独立什么的,根本就不现实。”

妮妮姆愤愤不平地说。

在纳特拉的弗拉姆人为了如今在纳特拉的位置,付出了无数的辛劳。然而,如今在这个房间里席卷的这股狂热之风,正在把弗拉姆人先辈们的努力吹散。为什么这些人就想不到这种事呢?

(不,现在就先不考虑这些了。就让我和莱文把这愚蠢的热潮彻底击溃吧。)

现任族长和次任族长,两人要是动真格的进行反对的话,是可以封杀大半的意见的。至今为止,为了能稳妥地解决问题,妮妮姆的行动一直很谨慎,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不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了。

然而,妮妮姆还是小觑了这次事态的严重性。

现在已经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妮妮姆大人这样想的话会让我们很困扰啊。”

会议的参加者中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我们独立的根基就在您身上啊。

妮妮姆皱了皱眉。

她感觉到,对方会这么说并非只是因为她是下任族长。难不成————

(————————)

刹那间,一股战栗的感觉掠过妮妮姆的背脊。

在想到某个可怕的可能性后,妮妮姆立刻看向了身旁的莱文。

莱文面带苦涩的点了点头。这个动作的含义,不言而喻。

“始祖。”

参加者这样说道:

“唯有身为伟大始祖直系的妮妮姆大人,才能成为独立的旗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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