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月史郎将签好名字的书递给了站在面前的女子。
“请问,可以和你握手吗?”
“嗯,当然可以,谢谢你。”
香月握住对方伸出来的手,女子露出略带羞涩的笑容,微微鞠了一躬。香月对她致谢之后,她回到了在一旁等待的友人身边,两人拿着同样的书,欢呼雀跃起来。站在香月身边的编辑河北将下一位读者准备好的书与写着姓名的纸条放到了他面前。香月落座,翻开书页签名。
“老师,可以和你握手吗?”
“嗯,当然——”
他还没有写好名字,对方就已经出声,香月不禁抬头望去。
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她穿着一件白衬衣,胸前是看着很轻柔的褶边。朱红色的高腰裙突显了她的纤纤细腰。长长的黑发在耳畔绘出和缓的波浪,修剪得齐齐整整的刘海向内弯曲。
“翡翠小姐——”
正是城塚翡翠没错。
她微笑着伸出了小手。
“吓我一跳,”香月说道,“你来也没和我说一声——”
香月握住她伸出的手。
“我想吓老师一跳。看你惊讶的样子,看来是成功了呢。”
翡翠说着,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是粉色的。
“这是慰问品。给你增加行李了,对不住,请笑纳。”
香月接过了一包装在可爱提袋里的点心。
“谢谢你。啊对了,可不可以稍等我一下?这边结束后会有个庆功会,要不要一起啊?”
“哇,真的可以吗?”
“嗯,当然了。我的编辑好像也很想认识你呢。”
坐在一旁的河北脸上一副“这位是何方神圣”的讶异表情,他用眼神向香月探询着。香月和他说过上个月在水镜庄发生的案件,所以觉得将翡翠介绍给他也顺理成章吧。
“话说回来,老师的女粉丝还真多呢,有一半吧?”
“哪里哪里,虽说是推理小说作家,但我写的不属于本格推理,更偏悬疑一些,是女性读者也容易读得进去的作品。我很荣幸。”
香月坐回原位,先给翡翠签了名。他看了一眼,等待签名的读者还剩一个人。时间虽长,但感觉过得很快。
最后的读者是一位少女,穿着高中生的校服。香月的读者里,十几岁的并不算少见,但他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人穿着校服来签名的。领带状的翠绿色领巾垂在胸口,很是可爱。今天是工作日,可能是学校放学后立刻赶过来的吧?少女看起来有点紧张。递过来的纸上写着:藤间菜月。
“今天是放学回家路上特意来的吗?”
香月一面签名,一面问道。少女点点头。
她没有说话,可能有点紧张吧。香月觉得勉强她说话有些强人所难,他很快签完,将书递给少女,正想道谢,少女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那个,香月老师——”
接着,她递上了一个可爱的信封,鞠了一躬。
是粉丝来信?香月正暗自高兴,但随后传入耳中的话语却出乎他的意料。
“香月老师,有件事想麻烦你。你能帮忙解决我们学校的杀人案吗?”
*
“第一个案子发生于今年年初,二月十五日。被害者是武中遥香,刚满十六岁。她是该校高中一年级的学生,本该从补习班回来的她不见了踪影,焦急的父母报了警——第二天早上,带狗在公园散步的老人发现了她的遗体。”
还是那家熟悉的咖啡馆,最里面的卡座。在别的座位上看不见这里,正因如此,钟场正和从文件夹里取出照片在桌面上排开时丝毫没有犹豫。
第一张,似乎是入学仪式时拍的少女生前的影像。
接下来,是她香消玉殒之后令人不忍直视的惨状。
“是绞杀吗?”
少女细细的颈项上,有一些变色之处,看起来像是绞痕。但是,少女那惨不忍睹的脸庞才是香月猜中少女死因的主要依据。
惹人怜爱的双眼空洞地睁着,嘴角歪斜,好像在痛苦地喘息。她的面颊淤血,即便已经拍成照片,那变色的脸还是让人不忍多看。
“凶器还没有确定。绞痕比较模糊,所以推测是围巾或是质地柔软的布类。衣着并不凌乱,也没有被性侵的痕迹。推定死亡时间是二月十五日的十六点至十八点半左右。我们推测她是在从学校去补习班的路上遇害的。”
“她的脖子上有抓痕,手指甲里有没有检出凶手的皮肤组织或者凶器的纤维?”
钟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推出一张照片。
“她的指甲被很仔细地修剪过了。所以,似乎无法检出凶手的DNA。”
照片上是被害人放大的手指。可能是用指甲钳剪的,剪得相当深,手法堪称偏执。
“刚发现的时候,遗体的状态就是这样的吗?”
香月指着一张照片问道。
这是一张少女全身的照片。遗体仰面躺卧在如同床榻般的公园长椅上,水手服上面盖着一件外套,端端正正。
“是啊,大概是凶手干的。”
“案发现场呢?”
“和遗体发现地一致的可能性很大。在长椅附近,地面上留下了不少鞋底摩擦的痕迹,可能是挣扎造成的。但是,没有留下称得上‘脚印’的痕迹。如果地面再软一点,说不定就可以采集到比较清晰的脚印了,可惜。”
“搜查本部一成立,我们就按照怨恨杀人这条线进行了排查。询问过被害人学校的朋友之后,我们得知她正与一个年长男子交往。为了找到这个人,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不把交往对象的联系方式存在手机里了。”
“噢噢,都是在社交网络上相互往来的吧。”
“嗯,她使用的那个APP加了锁,所以费了很大工夫,最后终于发现是一个在补习班打工的人,叫今野悠真,二十一岁。我们找到当事人,他说女生只是找他谈了谈心,但否认是在交往。我们调查了他的基本信息,正准备搜罗证据,却发现他有不在场证明。”
“是非常可靠的不在场证明吗?”
“是的,他被监控摄像头拍下来了,所以案情追踪不得不回到原点。我们重点分析了她的交际网,但并未出现特别令人生疑的人物。同时我们也追查了犯有前科的人物,也是如堕雾中,时间白白流逝……后来,到了被迫缩小搜查本部规模的节骨眼了——”
“这时候,发生了第二桩案子?”
“第二起案子发生的时候,刚好是第一起案子发生后的四个月,六月十七号。被害人是北野由里,十六岁,和第一个被害人上的是同一所高中,二年级。这次也是父母报的警,因为当事人从学校放学后迟迟不归,引发了担忧。因为有第一个案子在前,所以警察立刻展开了搜索,于深夜一点钟左右发现了遗体。发现地是距离高中不远的一处建筑工地,那里本来计划建造一栋综合商业楼,但几年前发生过一次事故,所以工程就中断了,地方就此闲置在那里。”
钟场一面说,一面和刚刚一样,在桌子上摊开了几张照片。
“作案手法有变化啊。”
“是的,但是是同一人物犯案,勒痕是一致的。凶器都还没有弄清,而且这个信息也没有传到媒体那里去。所以,会留下同一痕迹的,无疑只有这个残忍的凶手。”
照片中的少女遗体上,衣着十分凌乱。可能是因为下雨,仰面躺在地上的少女身体被雨滴微微打湿。如果抛开那凄惨的表情,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有些明艳动人。
她身上的水手服被掀起,几乎可以看见内衣,秀气的肚脐眼露在外边。裙摆也凌乱,白色的内裤缠在其中一条腿上。被扯下来的翠绿色领巾落在一边,对折成了三角形,是这一片阴郁色调里面唯一的亮色。领巾上留有似乎是便鞋脚印的痕迹,应该是抵抗时的挣扎造成的,这不禁令香月想象案发当时的凄惨场景:被害人被卑鄙的凶手抓住,虽然拼命想要逃脱,却被强行剥去衣服,推倒在地。少女的脖颈上被凶器缠绕——
“做DNA采集了吗?”
“嗯,很遗憾的是,无论是唾液还是体液,什么都没能检出。可能是被小雨冲刷掉了。剪指甲的手法也是一致的,皮肤组织也检不出。可是,有一点比较奇怪……从解剖结果看,我们发现凶手没有对被害人进行性侵害。”
“没有性侵……是没有留下痕迹?虽然衣物被脱去了一半,但没能够更进一步……”
“说不定是性功能不全的人干的。那种靠绞杀少女来获得快感的疯子。”
香月沉默不语,仔细对比了两张少女遗体的照片。
是不是在第一次作案时,凶手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但第二次没能抑制得了?不对,如果说凶手抑制住了冲动,那第一起案件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杀人的呢?
“因为有了第二起案子,搜查本部重整旗鼓,但还是摸不着头绪。这里虽说是东京,但已经是郊外的农村地区了,监控摄像头的数量本来就不多,也得不到什么关于可疑男人的目击信息。按理说,外部人物的出现应该比较醒目才是,但排查后发现,完全没有可疑人物或车辆的信息。”
“以防万一,我还是确认一下:这两起案子,和这几年惊动关东地区的连环抛尸案作案手法不一样对吗?”
“是啊。那个人是用刀子的,而且杀人现场到现在都没找到。被害对象是二十来岁的女子,这次是十几岁的少女,差别挺大的。有可能是受到了那个人的启发,但犯案者应该不是同一人。”
香月伸手托住下巴,陷入了沉思。
“总而言之,就在这种毫无进展的情况下,时间又过去了三个月。我和搜查本部的管理官之间还比较熟悉,所以他曾向我征求了意见。这个案子受关注程度比较高,所以我想是不是能借助作家老师的智慧一用?我是这么盘算的……”
钟场表情略显诧异,大概是觉得自己还没说,为什么反倒是香月对这个案子起了兴趣。
“啊,这个……虽然是不太常见的案子,但这回是我的一个读者专门拜托了我。”
藤间菜月把信件递给香月时,还不等他回答就迅速离开了。香月一开始以为是什么恶作剧,当场拆开一读,这才知道几个月前在电视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还没有了结。香月确实曾经协助过警察破案,但是那仅限于钟场向他求援的情况下。他本人是侦查的门外汉,而日本警察本身也很优秀。这封信件来自一个痛失友人的少女,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情确实也让人心疼,但自己可能还是不得不写一封婉转的回绝信。
但是,他后来在庆功会上改变了心意,这都是因为翡翠的一句话。
“我觉得,你应该去帮助她。”
香月觉得,说这句话时,翡翠用灵媒的眼神凝视着自己。
“你从那个少女身上感觉到了什么吗?”
“怎么说呢,有一点……但不是很明确的东西,只是直觉。”
如果是她的直觉,也许值得去跟进。香月知道,她大概出于职业习惯,难以对此熟视无睹。更何况,翡翠的能力是货真价实的。
次日,香月联系了钟场。
出人意料的是,钟场也正想和香月联系,请教这个案子。
“我们的管理官也知道你贡献颇多,所以可能能向搜查本部疏通一下关系。当然,不是正式的渠道。要不要先看看犯罪现场再说?”
“好吧,但是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得和我一起去——”
*
“那个……她,到底是在干啥啊?”
犹犹豫豫地提出这个问题的,正是搜查本部的虾名海斗巡查部长。
虾名部长看起来不到三十岁,是搜查本部里为数不多的娃娃脸,说是大学生也可以勉强混得过去。据说他是被搜查本部长指派,代替钟场带领香月等去勘查现场的。搜查员行动时原则上需要两人一组,但香月介入的事情不能对外公开,所以今天虾名刑警是单独出勤。他知道香月曾经在别的案件中大显身手,所以对其并不反感,同时,外表看起来不大像个刑警,也是他被指派的理由之一。现在,他正带着香月二人来到第一个案子的现场,也就是那个公园,并向两人解说当时的状况。然而——
香月顺着虾名的视线望去,点了点头。
“啊,你是说她啊。她正从被害人的视角出发,试图重新确认案发时的状况。很多时候,通过场景重现,可以了解遗体当时的状态等相关信息。”
“原来是这样。真不愧是破了很多高难度案件的香月老师,这种搜查手段,简直就像拍电视剧一样!”
两人望着公园的长椅——那上面仿佛躺着一个被弃置的洋娃娃——城塚翡翠正躺卧在那里。她可能是意识到今天是和警察同行,所以穿了一套素雅的米色套装。而衬衣则一成不变,依旧是胸口带有褶边的款式,大概她特别中意这样的风格。紧身裙下两条细而直的腿上穿着丝袜,穿着同色系高跟鞋的脚伸出长椅边缘,悬在空气中。拳曲的黑色长发也溢出了长椅,几乎垂到地面。
她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一直合着双眼。
香月对虾名所说的理由当然是信口胡诌的。他对虾名说,翡翠是自己的助手,拥有卓越的推理能力。不久前第一次和虾名碰头的时候,还发生了这么一段小插曲:
“虾名先生,莫非你不久后即将成婚?”
“啊,是的。话说回来,我都没戴戒指,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这是基本的推理。”
翡翠嘻嘻一笑,但并没解释她是如何推理的。
香月后来悄悄询问了翡翠,她说虾名整个人都洋溢着幸福的气息。总之,虾名从此就对香月和翡翠的实力深信不疑了。
翡翠首先提出,想要和被害少女躺成相同的姿势。
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香月觉得她应该不至于突然就开始进行降灵,但可能是在探寻某些灵感反应。据说,当翡翠和死者之间有某种程度的亲和度时,可以更容易地触发所谓的“灵魂共振”。
翡翠睁开双眼。
接着,她一脸无奈地凝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怎么样?”
香月站在长椅旁,俯身向翡翠问道。
“抱歉。”
从表情看来,似乎出师不利。香月拉住翡翠的手,帮她坐起身来。
“什么都感觉不到,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了。”
“是啊,毕竟过了半年多了。”
但是,翡翠在长椅上这么一躺,也搞清了一些事情:这个公园四周被绿植环绕,被害人躺在长椅上时,从远处看不大清。而且从公园一侧的步道看过来,长椅正好位于放置防灾用具的临时板房的阴影里,所以就算凶手在做剪指甲等伪装工作,行人也几乎看不见。毫无疑问,作案者对地理环境有相当程度的把握。
香月翻开虾名递过来的案件档案,读了起来。
“凶手好像就是在这里将被害人勒死的吧?”
“嗯,应该是,”虾名答道,“目前我们没有发现尸体被移动过的痕迹。从尸斑等特征判断,遗体应该是在死后立刻就被横放在那里的。”
“假设杀人现场就是此处,那好像也没有迹象显示被害人是被强行掳到这里的吧?”
“嗯,没错,这里和大路稍有距离,没有你说的那些迹象。”
“也就是说,凶手可能是假装要和被害人谈话,一起坐在了长椅上,”香月伸出手指摸摸下巴,思索着,“很难想象一个女高中生会一个人坐在这种地方,所以,凶手一定和她同行过一阵子。恋人,抑或是朋友,属于可以两个人很自然地并肩坐在长椅上的关系。然后,就不知道是怎么样——”
这时,翡翠开口了:
“这样吧老师,我们来重现一下现场?”
她一对翠绿色的眸子闪动着,柔软的小手握成拳头,看起来跃跃欲试。
“重现?”
“我来扮演女高中生,老师你是凶手。”
翡翠一边说,一边坐在了长椅上,还歪着脑袋瞥了香月一眼。
“原来如此。”
香月合上手中的资料,也坐在了长椅上。
翡翠立刻贴了过来,填掉两人间小小的空隙。
“案件发生时是冬天吧?”翡翠坏笑道,“天寒地冻,在这样的地方并肩而坐,两个人肯定是比较亲密的关系喽?”
“虽说不能一概而论,但确实,你说的这种可能性很大。”
两人之间,正是肩头相触的距离。
从她的身上传来很好闻的味道,翡翠却并不以为意,两眼忽闪忽闪,好像在观察香月在想些什么。这副表情看起来实在过于天真无邪,不禁令人产生想要恶作剧的念头。香月盯着翡翠,低声说:
“那么,我们就是恋人喽?”
“咦?”
翡翠睁大眼睛,朱唇微张。
“总之,先按照这样的角色设定进行好了。”
“哎,啊,是,是这样呢,按照,按照这样的设定……”
她的脸颊眼见着涨红了,又垂下了脸庞。
“咳咳。”
旁边的虾名清了清嗓子。香月觉得他的视线有点扎人,不禁苦笑了一下,但还是得把短剧演下去。
“那么,这个也许和被害少女关系亲密的凶手,就在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的时候,出其不意地拿出了凶器——对了,好像是从正面勒死的吧?”
“啊,是的,”虾名看了看手中的笔记本,点了点头,“从勒痕上可以看出施力的方向。应该是从正面,用某种布类绕住脖子下手行凶的。因为当时是冬季,所以我们推测使用的可能是围巾。”
现在手边没有合适的替代品,于是香月用哑剧的手法,假装手上拿了一条围巾,身旁的翡翠眼前一亮。翡翠也领会到了香月的意图,睁大了眼睛。
“哇,我要被老师勒死啦。”
“是这样的。”
“还真是有点心脏扑通扑通的呢。”
香月正要将这条想象中的围巾绕上翡翠的脖子,手刚开始动——
“老师,请表演得更逼真一点吧。”
估计是因为香月的动作略带犹豫,所以被翡翠瞪了一眼。
“逼真的演技……”
“老师演的是杀人魔哦。你应该很擅长的呀。”
“什么?”
“你是悬疑小说作家呀。”
“怎么讲,我虽然会写那种场景啦,”香月苦笑着,看着自己逡巡不定的双手,“两个人坐在一起,就算凶手是男的,和被害人的身高差也还是会缩小,要想把围巾绕在脖子上会有点不顺手。而且是从正面,我觉得对方会逃开的。”
“如果是男性给女生围上围巾的话,女生可能会毫无戒心噢。那个……说不定是这样,闭上眼睛呢?这样的话,可以勒死吗?”
翡翠边说边合上了眼帘,下巴微微扬起,宛如在等待一个吻。
她白皙的脖颈绘出一道舒缓的丘陵。
带有褶边的衬衣胸口毫无戒备地敞开着。
这时又传来了虾名的咳嗽声。香月循声望去。
“嗯,城塚小姐说得没错,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推测的。被害人的随身物品中并无围巾,所以这个剧情的可能性很大。可是这样一来的话,第二起案子就让人搞不懂了。”
“你是说,六月不会有人围围巾,对吗?”
“是啊。第二次作案,手法是一模一样的,是从正面勒死的。”
若是从背后突然袭击倒也罢了,但从正面将凶器缠在被害人的脖子上,动作很大,不管怎样都很令人起疑。被害人一定会抵抗或是逃跑的。那样一来,被害人就一定会离开长椅,留下以手撑地,或是跌坐在地的痕迹吧。
香月再次翻开资料,确认其中是否还有值得留意的信息。
“话说回来……这是什么呀?这个,地面上的线条状痕迹。”
资料里有一张照片缩小后的图片,尺寸过小,无法看清。
“啊,这是在那边留下的。”
虾名答道,朝边上示意——旁边是一座油漆斑驳的滑梯。
滑梯静静矗立在距离长椅仅两米的地方。
“据说以前还有其他的游乐设施,但被拆得所剩无几了。这个滑梯也不是很高,所以得以幸免。喏,就是这一块。”
虾名朝滑梯的近旁示意道。
“从这里开始,朝向长椅的方向画了一条刚好一米五左右的线。讲老实话,我们也不确定这和案件有没有关系。是一条很浅的线,靠肉眼几乎无从分辨。本来这里就不是那种能留下足迹的地面嘛。鉴识科的人保险起见,还是拍了照片,但大部分人都觉得那是小孩子用树枝之类的东西画出来的线。”
而现在,地面上的痕迹早已消失殆尽。
很遗憾,其他好像没什么值得看的了。
香月二人坐上虾名的车,一起赶往第二起案子的现场。
第二起案子的现场,车程十分钟都不到。他们将汽车停靠在路边,走进一个被围挡隔起来的地方。这里也拉上了警戒线——上面有风吹日晒造成的污迹。
围挡的拐角处,有人供上了花束。
花束好像是在昭告世人一个事实:这里,有一个花季少女殒命。
翡翠停下脚步,双手合十。香月也效仿之,闭上了双眼。
稍过片刻,虾名抬起警戒线的胶带,一面示意两人入内,一面说:
“这片地皮的所有人说这里暂时不会挪作他用,所以允许我们保持原状,直到案件有眉目为止。”
这片原本的建筑计划用地四周被围挡板隔离开来,但为了方便建筑机械和建筑材料进出,进口和出口都留得很宽敞,想要侵入轻而易举。据说这条街的交通量并不大,行人大多是上下学的学生。和第一个案发地一样,这里也是个可以避人耳目、放心进行犯罪活动的场所。
这片地面已经被整平,但工程似乎没进行下去就已经停了。场地一角有一间临时板房,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用于工程的钢筋堆放着而已,如果不是有围挡,看起来倒更像是公园或空地。
可能因为知道这里是杀人现场,令人不免产生了一些奇妙的错觉,好像空气都变得凝重了起来。总觉得围挡投下的暗影处好像有什么人在窥伺。
这里虽然看不见树木,但能听见树枝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
额头上,不由得渗出了一些汗珠。
“遗体是倒在这一片的。”
虾名走到临时板房近前,示意脚下的地点。虽然现场保存完好,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有一位少女曾经倒在这里。
“推定死亡时间是十六点到十九点。遗体淋了雨,所以推定的时间范围稍微大了些。这里的地面本来应该可以留下脚印的,但是因为小雨,变得模糊不清,我们只采集到了被害人的脚印。”
“天气预报报了会下雨?”
“是的。极有可能是凶手期望着这场雨将证据洗去。”
香月向翡翠望去,只见她伫立在遗体倒地的场所附近闭上了眼睛。她是不是也感受到了这片空间里微妙的扭曲呢?
临时板房的门是关着的。小屋有窗户,但里面几乎空空荡荡。
“房门没上锁,可里面什么都没有。其实这里倒是很适合流浪汉蛰居,但里面积满灰尘,不要说人迹了,连足迹都没有半个。”
小屋的侧面靠着一架梯子。可能是施工需要的工具。
“看起来不太像是因为被凶手追踪而不小心逃进来的样子呢。”
这条街上还有别的建筑、住家,没有必要特意逃进这种地方来。
“这样一来,那就只可能是和朋友或是恋人这样亲密的人一起进来了。”
“到这种地方来,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是约会,还是幽会……恐怕还是恋人吧。这里有个简易板房,看着不像偶然。”
“噢,也就是说目的是做爱喽?”
虾名脱口而出,但又慌忙闭嘴,朝着翡翠的方向心虚地一瞥——他可能意识到这么直白的语言,不大适合在楚楚动人的女孩子面前说。
不过,翡翠只是抬起下巴,好像凝望着虚空中的一个点,一动不动。
她的神色,好像在探寻着什么。
“就算是以那种事为目的,似乎也不是常有的事。毕竟简易板房里边都是积灰。”
“在搜查会议上也有类似的意见,但还是留有很多疑问。比如,假如凶手是以杀害为目的将被害人带到此处,那么为什么不在室内杀人?如果双方默认要在小屋里亲热的话,在小屋里勒脖子可以减少很多被看见的概率才对呀?”
“说不定是被害人临时犹豫了?她正想离开的时候被凶手袭击,凶手试图剥去她的衣物,领巾落在地上,然后急于逃走的被害人在上面踩了一脚。凶手将凶器缠绕在挣扎的被害人的脖子上,不得已将其杀害了……话说回来,凶手一开始的目的很有可能是强奸,但未能实施,最终杀了人。因为准备了凶器,所以可能是想在事后进行杀害。会不会是凶手在犯下第一个案子的时候,唤醒了倒错的性冲动呢?”
“啊——你是说那种一面勒脖子一面进行的,是吧?”虾名眉头紧锁,“在第一个案子里尝到了勒脖子的快感,唔。于是乎,想尝试在干那种事的同时勒住对方的脖颈。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凶手要去脱被害人的衣服了,对吧。”
但少女的抵抗比预想中激烈得多,凶手不得已,只能迅速将其杀死了。如果按原计划,应该是准备在性行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下手的吧。
香月一边低头翻看资料,一边朝堆放钢筋的地方走去。这里已然经过鉴识科的仔细调查,不至于有什么遗漏,但他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值得细看了。
“前辈……你为什么要这样……”
“嗯——?”
香月循声望去。
只见翡翠站在原地,面色苍白。
她的身体左右摇晃,踉跄起来。
香月慌忙抢步上前,一把将险些要摔倒的翡翠抓住。
“翡翠小姐!”
她的嘴唇张开,好像在大口喘气。
翡翠浑身无力,脸色发青,双膝跪在了地上。
她抬起手,在咽喉处抓挠,好像喘不上气来。接着开始解自己衬衣的扣子。香月托着她的躯体,角度刚好可以窥见领口下、被白色胸罩包覆的胸脯。
“啊,啊……”
在翡翠大大的双眼中,泪水满溢出来。
“没、没事吧?”虾名赶紧跑过来,一脸慌张,“怎么了?”
翡翠静静地摇了摇头。
她缓缓地恢复了正常呼吸的频率。
“我,没事的……不好意思,站久了,有点头重脚轻。”
虾名有些奇怪地盯着翡翠。
“是老毛病,”翡翠脸带泪痕,微笑道,“已经没事了。”
“是、是吗?”
就在这时,手机的来电铃声响起。
虾名从西装外套里掏出手机,确认了一眼屏幕。
“抱歉,是别的事情。”
他朝出入口走去,接起了电话——可能是有关别的案件,不想被外人听见。趁此机会,香月对翡翠说:
“你能站起来吗?要不在那里坐一下吧。”
堆积在场地内的钢筋,高度刚好可以落座。
翡翠点了点头。香月搀扶着她,在钢筋上坐了下来。
“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听闻此言,翡翠抚摸着脖颈,面带痛苦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很激烈。”
她抬起被泪水沾湿的双眼,仰视着香月。
“老师……凶手,是女孩子。”
*
香月大惑不解。
他仰面朝向阴云密布的天空,思索着翡翠话中的含义。
从凶手迅速与被害人建立起亲密关系的情形来看,他一开始推测的凶手侧写是与被害人同校的男生,他从来没考虑过女生这种可能性。
原来如此……如此说来……
“老师,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听见翡翠略带不安的声音,香月点点头。
“嗯……不过,那个,你还是,先把领口扣起来吧,如果不是那么闷了的话……”
“咦?”
他听见某种好像深吸了一口气的声音。
稍过片刻,他望向翡翠。
她的脸颊红彤彤的,低头不语。
带有褶边的衬衫胸口已经扣严实了,嘴唇似乎也逐渐恢复了血色。
“对、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不不,别这样。”
香月心想,总不能说——有幸得见魅力十足的风光,几乎心痒难抑——吧。
他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合适,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这样的奇妙沉默又保持了一段时间。
“那个,”香月咳嗽一声,说道,“刚才发生的,是所谓的共振,对吧?”
“是的,可能是因为我和死者的各种属性比较合拍。”
“刚刚你和结花那时候一样说了些话,你还记得内容吗?”
“不。但看见的、感觉到的东西我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你说:‘前辈……你为什么要这样……’”
翡翠低下了头。
可能是因为还残存着感觉,她一面抚摸着白皙的脖子,一面答道:
“是吗……我感觉到的内容类似于某种画面,有自己脖子被勒住的感觉,和……站在面前的一个女子身影。是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女孩子。”
“能看清脸吗?”
“对不起,画面不是那么清晰……但是,我觉得应该是和被害的女孩子同一所高中的制服。”
“如果你刚刚的话是从在这里被杀害的北野由里的口中说出,她是高二学生,那所谓的前辈,也就是高三女生了吧。”
翡翠点点头。
“你看见凶器了吗?”
“没有……作案现场的话,是这里没错……”
这时,虾名回来了。
“城塚小姐,你没事了吧?”
“嗯,没事了,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翡翠站起身,对虾名略施一礼。
“虾名先生,我根据现在的信息,对凶手进行了一个侧写,你愿意听听吗?”香月说。
“啊,那当然,欢迎之至。”
他赶忙掏出了笔记本。
“凶手选择了人迹罕至的杀人地点、容易销毁的布质凶器,同时没有留下指纹和脚印,从以上迹象推断,凶手是一个智力极高、同时非常自律的连环杀人犯。这个人接近女生时可以让对方不起疑心,并与之建立起某种程度的信任,可以认为其立场容易获得信赖,同时具备某种吸引那个年代少女的魅力。但是,我有些介怀的是,犯案场所都集中于学校周边:容易引起少女注意的类型之一,是持有驾照的成年男性,但如果是这样,大可以将她们带到更远一些的地方,选择更加偏僻的地点,尽量拖延发现时间。在遗体上,凶手没有留下任何透露出自我表现欲的信息,可以认为,凶手并不想让遗体被人发现。由此我认为,凶手并不持有驾照。再加上,案发现场周边没有可疑人物的目击报告,同时被害人没有对凶手抱有顾虑,两个被害人的推定死亡时间介于学校放学至回家之间的傍晚,综上考虑,凶手是未成年人的可能性极高。我怀疑,是同一所高中的男生——不,更有可能是女生。”
听着香月将他的侧写娓娓道来,虾名不禁瞪大了眼睛。
“这么说来,第二个被害人的衣着凌乱——”
“是死后进行的伪装,抑或是内心有某种性冲动的萌芽,但如果凶手是女生,没有留下性行为痕迹,也没有采集到体液都属于理所当然的事情了。搜查本部有没有考虑过凶手是未满二十岁的少女的可能性,对被害人的交友关系进行筛查呢?”
“……这是个完全的盲点。”
真是个滑稽的推理,完全是个倒推的过程。
谁能想到香月事先已经知道凶手是个女生,所谓的侧写都是为了导出这个结论而胡乱编造的呢?
这种甚至都称不上推理。
只是在拼凑答案罢了。
可是,翡翠的灵视并不能作为证据,所以必须经过这个过程。
“香月老师,这类连环杀手是不是都会带走什么纪念品?这次你怎么看?”
“是啊,这个嘛……凶手确实有可能从现场带走了被害人的所有物之类的,如果能知道拿走了什么,也许可以帮助锁定凶手……”
“话说回来,是同一所高中的学生吗?真头疼啊。”
“此话怎讲?”
“在学校内部梳理交友关系,可是相当麻烦的事。学校属于一种比较封闭的空间嘛……校方当然会协助我们,但一旦知道警方怀疑同校的女生是嫌疑人,成为被调查的对象了,马上就会变得不情不愿。所以我们必须伪装,以调查外部的可疑人物为名义,进行随访。如果破案的关键藏在少女们的交际圈里,那还需要消除她们的警惕心理。总之收集信息的过程会很头疼。”
确实。现有的证据,完全不足以向校方提出“贵校学生涉嫌本案,请配合我们办案”。校方是否肯配合,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而少女们,也可能对警察不信任,从而不吐露秘密。
“这样的话,我觉得不妨通过别的途径试试看。”
香月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个递上独特粉丝来信的少女的脸。
*
根据信中的内容看来,藤间菜月是该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从属于摄影部,她与两个被害人均有交集。
藤间菜月与第一个被害人武中遥香同年级,二人在摄影部相识,关系相当亲密。而她与第二个被害人北野由里也在同一年级,虽然几乎没有交流,但两人是同班同学。菜月在信中写了不少关于武中遥香的事情。她们两人可称得上是挚友,而武中被补习班老师吸引是事实,但二人并没有在交往,以及,她绝不会轻易跟着可疑男子走掉等等——
假如翡翠的灵视正确,凶手是一个女生。
北野由里称呼她为“前辈”,因此怀疑对象缩小成了高三学生。
可是,如果没有明确的理由,就无法向校方要求对全体高三女生进行问话。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从两个被害人共同的交友圈子里找出特定的高三女生。首先可以询问摄影部部员,这个主意应该不坏。向学校方面请求协助,就说是为了调查外部可疑人物犯案的线索,实际上摸查两人的人际关系。时间不等人,虾名立刻和校方取得了联系,安排了几天后的访问日程。
“哇,原来这就是高中啊……”
翡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仰望着放学后的校舍感叹道。
今天她的装束也偏职业:衬衣配着一条窄裙。香月也穿上了久违的西服,向着警方相关人士的风格靠拢。虾名去做访客登记了,香月和翡翠两人干等着,还没有踏进校舍。现在正值放学,下课的学生们踏上归途,三三两两地出现在楼梯口,一面向惹人注目的翡翠投以好奇的目光,一面向校门方向走去。这里的女生都穿着水手服,男生都是立领式制服,乍一看有点像初中。
只见翡翠满面憧憬,凝望着校舍、操场和无忧无虑的学生,香月瞧着她的侧脸,不禁问道。
“你好像对这里非常感兴趣啊?”
翡翠回望了香月一眼,表情有点忸怩。
“让你见笑了,”她低下头说,“我……其实没有上过高中。”
“原来如此,”香月斟词酌句,“不过,和初中的校舍相比,其实也差不多吧?”
“不,我十五岁的时候来到日本,之前一直住在纽约。我真正在日本的初中上学不过三个月而已。”
翡翠的表情黯淡了下去。
“今天你就当短暂地体验一下高中生的滋味吧?”
“嗯……校服可真可爱呀。”
翡翠紧盯着放学的少女们的身影,眼神里满是艳羡。
虾名带着一个好似教职员的人走了过来。
领着虾名、香月、翡翠三个人去教室的,是摄影部的顾问石内老师。他四十多岁,眼神温和,一看就知道深受学生们的信任。摄影部有一间活动室,但那里太小了,坐不下所有的人,于是他安排了一间空教室,用来给大家谈话。教室里面已经坐了十来个学生,男生很少,女生占多数。藤间菜月也在其中,她看见香月,吃惊地睁圆了眼睛,接着略微低头示意。
“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今天有几位警察会向大家询问那两起案件。这可能会唤起大家悲伤的回忆,但为了两位逝者,还希望大家多多配合。”
长着一副娃娃脸的虾名,无疑是让学生们解除戒心的最佳人选。他首先做了自我介绍,随后又介绍了香月和翡翠,说他们是调查行动的合作者。让学生们兴趣高涨的,自然是翡翠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了。学生们大多都看呆了,有些男生甚至看得合不拢嘴。在这紧张的气氛里,一个女生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城塚小姐是警官吗?”
“不,准确来说不是……”
“你是混血儿吗?”
“啊,不,但我的祖母是英国人……”
“那就是四分之一混血!真是好可爱呀!好像模特一样。”
“哎,啊,是、是吗?”
“结束后请让我们拍照吧!”
最后这句话是菜月说的。其他女生也毫不示弱,嚷嚷道:
“啊,太狡猾了,我也要拍!”
教室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热闹非凡。香月也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女生们纷纷举手表示我也要我也要,翡翠慌作一团。
“这个这个……我知道了,你们好好配合调查的话……”
就在这时,石内老师拍了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
“好好,大家请安静。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吧?别忘了警官是为了破案才来的,到这里是为了工作哦。”
经过这段小插曲,现场的气氛变得缓和多了。
这样一来,学生们也更容易开口了吧。
首先他们让所有的学生逐个做了自我介绍。发言的主导权由虾名安排,香月则集中注意力观察每个人的神态。女生有七个,男生有三个。相对而言多数男生看起来偏内向,而女生看起来都很开朗。但话说回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高三女生。不同学年的女生,制服的领巾颜色是不同的:朱红色的是三年级,翠绿色的是二年级,而藏青色的是一年级。也就是说,只需要特别注意朱红色领巾的女生就可以了。
然而——
“我是摄影部的部长,三年级,叫莲见绫子。”
摄影部里,三年级的学生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尽管坐在椅子上,但仍然可以看得出她是个身材高挑的美人。
和其他学生雀跃的神情相比,她的表情往好了说是老练成熟,往坏了说,看起来有些冷冰冰的。她留着一头短发,几乎能看见耳朵和脖子。也许是肩膀较宽的缘故,她看起来带着点宝塚歌剧团男角的感觉。只有她没有参与刚才的喧闹,也没有和其他女孩子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大家——香月和其他人,仿佛在进行某种观察。
“我和武中同学平时交流并不多。我觉得比起我来,她和其他人更亲近一些。但是,她好像很喜欢我的作品,在没有摄影活动的时候,她有时会向我请教怎样才能拍出那么好看的照片。”
绫子泰然自若地回答了虾名的提问。
“我和北野由里同学是同一个委员会的——图书委员。我们有时候会遇见,但并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我们曾有几次就读书的话题聊得还算投机。”
和北野由里的交集也有了。
如此说来,借着翡翠之口,由里说出的“前辈”莫非就是她吗?
香月看了一眼翡翠。她注意到了香月的视线,神色困惑地摇了摇头。两人之前约定好:如果她弄明白了些什么,会打个手势,两人一同告退。然而,翡翠可能还没能嗅到杀人者的气味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虾名继续问道,“不过,你们记不记得自己二月十五号的十六点半到十八点半,还有六月十七号的十六点到十九点左右在哪里吗?啊,这并不是要问不在场证明什么的。两名被害人是在这两个时间段遇害的,所以我想大家有没有在那个时间段见过她们,或者看到什么形迹可疑的男人?”
“不记得了。我基本上傍晚一放学就回家。我骑自行车上学,有的时候会为了拍照晃晃悠悠回去,但稍微晚了一些就会挨父母唠叨。”
他们继续问了其他几个同学,结果相差无几:能问出同属摄影部的武中遥香的一些信息,但几乎没有人认识北野由里。
“还有谁认识和北野同学比较熟的人?”
香月问道。所有人都微微摇头。
“她好像不是那么热衷社交,看着很文静,怎么说呢,有些拒人千里的感觉。朋友好像也不多,”菜月说道,“她在教室的时候,几乎都是在看书吧?如果她喜欢读悬疑小说的话,说不定会和我合得来……”
菜月低下头,脸上浮现出遗憾的神色。
她们是在同一个课堂上学习过的同窗。
说不定她曾经想过要和对方交个朋友。
“啊,说到爱读书这回事,藁科同学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呢。”
这时候,石内老师突然发话了。
“藁科同学?”
“藁科琴音,是我班上的,她是班上的图书委员长,很爱读书,所以,她和北野同学在图书委员会上熟识也很有可能。她很爱和人打交道,经常唉声叹气地抱怨找不到爱读书的同学呢。”
“她现在已经回家了吗?”
“说不好,她参加的是游泳部,今天没有活动,说不定在图书室?要叫她过来吗?”
“啊,不必,我们过去一趟吧,”香月说,“正好看看图书室的环境。”
香月一行向摄影部的同学道谢,随后向图书室走去。虾名和石内边走边谈,香月与翡翠紧随其后,趁机小声交换了一下意见。
“如何?”
翡翠摇了摇头。
“抱歉,什么都没看出来。如果能一对一地面谈就好了,刚才是很多信息混合在一起的感觉。不过——”
“不过?”
“那个叫莲见的女生有点特别。很有主见,或者说,个性很强,我形容不好,就是气味比较浓烈。和老师你的侧写很契合。”
“有罪恶感吗?”
“完全没有,”翡翠摇摇脑袋,“她要么是和案件毫无关系,要么是……”
“即便犯下杀人的罪行,内心也毫无愧疚的人……”
说话间,图书室到了。这里比他们想象中宽敞许多,里面散落着学生的身影。相较读书或查阅资料,大多数学生似乎都是摊着笔记本在复习功课。他们怕打扰其他学生,于是拜托石内只将藁科琴音一个人叫到了走廊上。
藁科琴音容姿端丽,戴着一副非常衬她的眼镜,淑女范十足。她看起来已经褪去了少女的稚气,有成年女性的风采了。香月总是禁不住假想对方的形象气质——这大概是他的职业病——藁科看起来完全就是非常符合学校图书管理员或是二手书店店员这种工作的女孩子。
被问及北野由里,琴音镜片后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答道:“啊,是,没错。我们经常聊小说来着。结果她竟然……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接着,他们又问了些关于北野由里的交际关系和性格的问题,但得到的有用信息寥寥无几。据琴音说,两人没有聊过小说以外的话题,也没有互换过个人联络方式。
“你知不知道,北野同学有没有和什么人在交往?”
香月问道。琴音歪着脑袋想了想。
“没吧,我也不知道呢。但是我觉得,她应该不会和男人交往的吧。”
“为什么?因为很内向吗?”
“不是,”琴音伸手揉搓着朱红色的领带状领巾,说道,“我猜她呀,多半是在喜欢同为图书委员的莲见同学吧?”
闻听此言,香月和翡翠对视了一眼。
“她喜欢读的书,有不少是描写女孩子之间的感情的。莲见同学又成熟,又帅气,成为北野同学的崇拜对象也不稀奇。虽然我觉得她应该没主动搭过话,但她似乎总是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这可能是个有用的线索。莲见绫子岂不是很有机会将北野由里带到人迹罕至的场所吗?她很结实,个头也高。若将凶器绕在少女的脖子上,便可绞杀对方。
“哎呀,不好意思,我得回家了,要回家帮忙做事情。”
三人向少女道了谢,顺着走廊往回走。
“石内老师,方便让我们看看摄影部的活动室吗?”
“嗯?”石内老师回过头,略有讶异,“可以是可以,不过为什么?”
“我在想,武中遥香的摄影作品是不是在活动室里有留存。从她拍的照片里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哦,你是说会不会正好拍到了可疑人物什么的?”
“嗯,差不多吧。”
活动室并不大。两张长条桌放在中间,杂物充斥周围。可能是女生较多的缘故,墙上软木板上的作品照片都装饰得萌萌的。
房间里有四个女生,藤间菜月在,莲见绫子也在。
“啊,香月老师!”
藤间发觉香月来了,站起身来低头施礼。
“谢谢你回应了我的请求!”
“哪里,”香月苦笑道,“现在我还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但我会尽力帮忙解决。”
一行人往屋里一站,立刻拥挤起来。香月靠墙站着,打量四周。他的视线停在了软木板上贴着的一张照片上。
“这是集体照吗?”
“是的,”石内点点头,“好像是去年秋天拍的吧?”
可能是在哪个自然公园拍的吧。以染红的枫叶为背景,石内和摄影部成员聚在一块儿,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宝贝相机。
“啊,原来武中同学喜欢玩具相机啊。这是‘HOLGA’相机,用胶卷的。真了不起,现在还有孩子会用胶卷拍照啊?”
“这个,我们部里也只有两位而已,”石内好像被戳中了痒处,“现在提起胶卷啊,大部分的小孩不要说摸过了,连见都没见过呢。莲见作为部长都完全不懂,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可以教。”
“很显然,太低效了嘛,”莲见面不改色,“又费钱,一卷只能拍三十多张吧?我碰都不想碰。”
“你看你看,就是这样。”石内回头向香月苦笑。
“香月先生,你对摄影略知一二?”
“啊,我上大学的时候加入的是摄影社团哦。”
“你说的玩具相机,是什么?”
站在一旁的翡翠发问了。
“就是制造工艺廉价,好像玩具一样的相机。尽管便宜,但可以产生特有的散焦和失准,很有味道。外形也很可爱,似乎很受女生青睐。”
“我的也是玩具相机哦,LOMO。”菜月从包里摸出一只白色的玩具相机,说道。
“平常我用的是爸爸的单反,但看到遥香的那台,自己也想要了。这只很小巧,适合随身带。”
“哇,好可爱呀。”
翡翠看到菜月手中的相机,不禁轻呼出声。
“要试试看吗?”
“可以吗?”
翡翠的表情一下子欢悦起来,脸上浮现出孩童般无邪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递来的相机。
“白色的好像是限定版吧,很少见哦。”
香月说道。闻听此言,菜月一脸讶异。
“真的吗?我是在这附近的相机店买的,是二手的。”
“藤间同学,”石内说话了,“警察想看看武中同学的作品,这里有吗?”
“咦,我想想,应该有一本遥香的影集在的……”
她在架子上翻找,取出了一本影集。
于是,趁着菜月指导翡翠操作玩具相机,香月在椅子上落座,仔细地翻阅起这本影集。
影集里的作品大多是黑白的风景照。大部分好像是学校周边的小径风景,但由于玩具相机特有的失焦,黑白的景色看起来仿佛有一种异世界感。也有些照片拍的是公园、天空、在教室里展露无邪笑容的朋友。里面夹杂着菜月的人像照片:画面中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微笑着。影集有几张人像是彩照,里面也有面无表情、抱着相机的莲见绫子。
然而,没能在照片里发现新的人际关系线索。
很可惜,又是一无所获。香月合上影集,只见菜月和翡翠正凑在长桌一角。翡翠端着相机,菜月在一旁指导,教给她旁轴相机的特性,手把手地将她的手指引向快门。
相机镜头朝向香月,咔嚓一响。
好像是自己被拍了啊。
两个女孩子发现被拍摄对象察觉了,如同一对恶作剧成功的姐妹一般,相视嘻嘻而笑。
“那个,我们差不多也该告辞了——”
“啊!”
菜月猛地站起来,把椅子弄出咯噔一声。
“翡翠小姐,请让我拍张照吧!”
“啊,我也要我也要!刚刚说好的!”
其他的女生纷纷站起身,簇拥在翡翠身边。
“咦,这个,这个……”
翡翠一脸尴尬,朝香月投去了求助般的眼神。
“你刚刚不是说了会给我们拍的嘛!”
菜月噘起嘴笑道。
确实,刚才在自我介绍的环节,翡翠的确是迫于形势,许下了口头承诺。
“嗯,那个,虽然是说了没错啦……”
“翡翠小姐,你换上我们校服吧!肯定特别合适!”
“哦!好主意!就这么定了!”
活动室里大呼小叫,顿时热闹了起来。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少女们的热情了。
“喂喂,我说你们啊——”
就连石内老师的话也随风消散了。
“来来,快站起来!”
“穿我的吧!大小应该正合适!”
“哎,哎……”
菜月挽起翡翠的手。
“活捉极品模特一名!”
“在哪里换衣服呢?”
“可以用暗室!”
少女们宛如台风一般,霎时间将翡翠裹挟而去,离开了活动室。
没有为之所动的部员,只有酷酷的莲见绫子一人。
但就连绫子也是一脸茫然。
“学校里还有暗室?”
香月哭笑不得,只好向石内问了一个稍有介怀的问题。
“啊,是的,可以进行黑白照片的显影。现在的话,几乎就是藤间专用了……那个话说回来,实在对不住,学生们瞎胡闹……”
“不不,你别介意。我估计当事人应该不反感的。”
*
“视线请看这里!再扮可爱一点点!”
“嘴唇稍微噘一点!抛个媚眼!有点坏坏的那种感觉——”
“翡翠学姐也太可爱啦!啊,这个仰角不错!大腿好赞!”
教室里面回荡着少女们的叽叽喳喳声。
“这群人到底是女高中生还是怪大叔……”
“真的,就好像大叔会说的台词一样……”
听巡查部长虾名有感而发,香月也不禁苦笑着答道。
换上水手服的城塚翡翠,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
她脸上故作神秘的假面已然被揭去了。翡翠混有北欧血统的美丽容颜,毫不造作的表情动作里更是带有些许稚气。
“这、这样……不、不奇怪吗,我这个样子?”
穿着水手服的翡翠被其他人引到香月面前,面红耳赤,害羞得不敢抬头。她一只手玩弄着垂在胸前的翠绿色领巾,好像是为了分散某种羞耻感,看着怪可爱的。
“不会,和你很衬啊。”
“是、是吗……这个,和我上初中时穿过的水手服稍微有点不一样,没有固定领巾的环呢。我打结的方式对不对啊?”
“我帮你整理过了,毫无问题!”菜月换上了一套运动服,两颊兴奋得通红,小拳头在空中一挥,“好,下面开始,大拍特拍!”
刚开始,翡翠因为害羞还有点放不开,但终于被少女们的气势压倒,逐渐恢复了笑颜。
翡翠被支使着,在教室的课桌上摆出一个以手托腮的姿势,一会儿害羞地微笑,一会儿又努力作出忧郁的表情。
“吉原,反光板换个位置,喏,那边那边。哎呀,要是多来点灯就好了。”
就连莲见绫子也端着单反相机,认真地寻找合适的构图。
莲见的相机,是镜头与本体不可拆分的型号。连接本体和镜头盖的系带上挂着一朵小花的吊坠,这和主人的气质有点反差萌。这台相机似乎是她的宝贝,在众人的集体照,还有武中遥香拍摄的照片里,都出现了这台相机,在照片中,这个吊坠格外惹眼。
“喂喂,我说菜月啊,你为什么从那么低的角度拍啊?”
“这个嘛,大腿!大腿啊!”
菜月几乎趴在地板上,咔嚓咔嚓按动单反的快门。翡翠脸上虽然浮现出尴尬的神情,但也许是菜月的动作太好笑了,她忍不住吃吃地笑着。
真是其乐融融。
仿佛是和同班同学一起,在放学后的教室里度过无所事事的时光。
“啧,能玩得这么起劲,也好。”
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的虾名不禁说道。
“我本来挺担心的。但她们还是很坚强,或者,怎么形容呢。”
这句话大概是出于对失去了伙伴的少女们的担忧吧。
“怎么说呢,她们几个,好像已经有一阵子没这么闹腾了,”石内老师眯缝起眼睛,看着这一幕,“也许有人会觉得她们薄情吧,但高中生活仅有短短的三年。她们心里一定明白,不能一直压抑下去。她们一定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尽力恢复到往常。”
接着,石内转向虾名和香月。
“无论如何,请一定要拿获凶手,拜托了。”
石内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的身后,少女们欢声不绝。
*
肚子有点咕咕叫了,一看电脑上的时钟,已经过了晚上七点。
像往常一样,香月史郎在咖啡馆的老座位上,对着电脑写着稿子。
这天中午他出席了一个聚餐,同时也是新企划的一个碰头会,下午接受了一个杂志的采访。很少见的,这天的日程排得很满。他将案件的搜查工作统统丢给了警方,花了两天时间来集中精力处理自己的工作。
搜查本部似乎将香月的侧写作为参考,修改了搜查的方针。听说,他们正在以凶手是与受害人亲密的男生——或是女生——为前提,进行新一轮的走访和监控录像调查。在此之前,都是以“可疑男子”为目标来查找,很可能看漏了。现在以新的视角来审视,或许可以发现些什么。目前,只能期待搜查本部的能力了。
香月也想稍事休息一下。要点些什么来吃好呢?
门口铃铛叮当一响,有客人进来了。
“太好了,原来你在这儿啊,老师。”
是翡翠。
然而,她的妆容与平时不大一样,看起来沉郁而神秘,和荒凉的废墟倒是很般配。
“莫非你是刚刚出外勤回来吗?”
“嗯,是的。有人找我咨询,说是家人被噩梦缠身,所以我去他家看了看。还好,理由很明确,应该算是顺利处理完了。”
她一面说,一面在香月的对面坐下了。
“我正好经过附近,所以想,老师会不会正好在这里工作……不过,老师你刚才都没有接我电话。”
“啊,真是不好意思,”香月挠挠头,“我手机没电了,正在充电。”
香月合上笔记本电脑,收拾起散落在桌上的资料和笔记。
“对了,你吃饭了吗?还没吃的话一起吃吧?”
“咦?可以吗?”翡翠眼睛一亮,微笑道,“那,我想吃蛋包饭。之前在这里看到菜单上的照片,当时就觉得一定很好吃。”
“不,我是说去个更好吃的店吧?”
难得有机会和翡翠吃饭,去间稍微奢侈点的餐馆并不算过分吧,香月想。他脑海里浮现出了若干个候选。
“哎,不过,蛋包饭……”
翡翠顿时有点扫兴的样子,咕哝道。
香月笑了,脑海里的候选店名也随之消散。
他取出桌上立着的菜单,递给翡翠。
“下次有机会再带你去别的地方。”
“对、对不起……”
翡翠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孩子气,她两颊飞红,打开手中的菜单,低头遮住了自己的表情。
“下个礼拜六怎么样?”
“哦,嗯……可、可以的……”
香月很想看她的表情,但这家咖啡馆的菜单大得出奇,导致他完全看不见那对可爱的眸子现在是什么样子。
终于,顺利获得了约会的许诺。但她也是这么想的吗?两人之间还没有进行过称得上是约会的约会。夏天他们一起去过游乐园,但那时候千和崎也在。这次是两人独处了,但翡翠有些天然呆的地方,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怎么讲呢,这也是她吸引人的地方之一吧。
最后,翡翠还是点了一份蛋包饭,香月点的是猪排咖喱饭。
“对了老师,昨天晚上,菜月给我发消息了。”
自上次一晤,翡翠和那帮女孩子成了莫逆之交。
香月想起上次开车送她回去时,路上翡翠很开心地告诉他,大家都找她交换了联系方式。印象尤为深刻的是,一群女孩子抓着手机摇啊摇,翡翠惊讶:居然还能这样,并和菜月她们一同捧腹的场景。
“她发消息跟我说,想起一件武中遥香的事情来。叫什么,显影……?是叫这个吗?去年在照相馆取的数据光盘,她误将武中那份也拿回家,拷贝到电脑里了。然后,里面有几张照片是这样的。她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参考,于是发给我了。”
翡翠一边说,一边将手机取出来。香月将它平放在桌上,伸手滑动屏幕。屏幕上是翡翠和菜月的聊天记录,里面附有几张彩照,都是风景照,但很遗憾,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
“她说其他的照片文件太大了,会存到U盘里给我们。”
“咦?这是——”
香月好像翻过了头。
有一个表情包,文字写的是“至高无上”,同时配了一张图。
照片上,是傍晚的教室里穿着水手服的翡翠。
可能是仰角拍摄系列里的某一张。构图相当独到,两条交叉的美腿修长白皙,差一点点就能窥见神秘地带了。
“哇,老师,不行啊!那张屁股——”
翡翠慌忙将手机没收了。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拍得可真好啊。”
翡翠将手机抱在胸口,嘴巴嘟了起来。
“虽然只有一小会儿,不过你们一下子就打得火热了啊。”
“嗯,”翡翠笑了,洋溢着幸福感,“她们建了一个,叫什么群聊?还邀请我下次参加她们的摄影会呢,说会把玩具相机借给我,说可以一起拍。还有,还给我推荐了入门级读者也读得下去的推理小说什么的……”
虽然有点羞涩,但她絮絮地说着,看来真是聊到一块儿去了。
“菜月拍照可真是高手哦。她发了几张给我,我都快认不出自己了,拍得好像另一个人。”
“这个嘛,菜月技巧高超是一方面,但主要是因为翡翠小姐你魅力超群啊。所以她才能将你的气质高明地拍出来嘛。”
“是这样吗?”
翡翠低着头,抬眼望向香月。
“老师,你现在不拍照了吗?”
“啊,是啊,其实我有不错的相机,但都在吃灰……我当年参加摄影社团的时候,拿结花当模特拍了不少呢。社团的男生们都爱拍她,嗯,想起来真是令人唏嘘啊……”
“是吗……”
翡翠的表情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复杂。也许不该在这时提起结花——香月略微有些后悔。
每一次香月提到结花的名字,翡翠都会出现心痛的表情,然后苦涩地叹一口气。她也许是在哀悼自己没能援救的生命,同时,也许结花在她身上留下的情绪还在灼烧她的心,如不灭的残火。
翡翠说过,让生命被无情剥夺的魂灵寄宿于自己的身体,就如同做一个不醒的噩梦。
以后,再也不能让她采用那样的手段了。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老师你可不可以拍我……?”
“啊?”
“拍照片……”翡翠还是抬眼望着香月,惴惴不安地说,“那个,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唐突了……”
她双肩缩起来,好像想找个什么地方钻进去一样。
“噢噢,那太好了。其实,我挺羡慕菜月她们的呢。这还真是让人技痒啊。”
翡翠点了点垂着的头。
一时间气氛有点诡异,两人陷入了沉默。
稍过片刻,两人点的东西到了,恰到好处地化解了尴尬。
“哇,看上去好滑嫩啊。”
翡翠的表情熠熠生辉,盯着面前的蛋包饭。
看来恢复正常了。
两人又继续聊了些有的没的。只不过,翡翠很热衷于谈论新交的高中生朋友们,香月基本是洗耳恭听。她说,难得被邀请加入了她们的群聊,所以千万要小心,不能说出什么奇怪的话。
“哪些奇怪的话?”
“就是一些只有我才知道的事情啊。比如说,吉原樱——”吉原,就是那个和菜月很亲近的高二学生,戴着眼镜,挺爱闹的,“其实啊,她身上附着一个很强的女孩子的灵,我目视都能看得很清楚。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但好像不是坏东西,大概是属于守护灵一类的吧。面容依稀和她有点相似,所以我猜她是不是小时候有姐妹过世。”
这种事情从她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确实会让人退避不及。
也许,翡翠正是因为会在谈话里自然地触及这些,从而疏远了不少关系吧。这一段时间,她在和香月聊天时谈及这类事情的频率好像变高了。这也许是某种信任的迹象:她知道香月会相信她,理解她。
“然后呢,菜月今天中午还发了一段很搞笑的视频给我,她那时候应该还在上课吧,但她好像也顾不得——”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不是香月的。
翡翠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机上。
“嗯?是虾名先生。”
她好像有点意外,接通了电话。
“喂,我是城塚。嗯……?老师?对,我和他在一起。啊,那个,大概是手机没电了吧……什么——?”
翡翠睁大了眼睛。
从电话听筒中能听到虾名的声音,但听不清是在说什么。
香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刚刚还眉飞色舞的翡翠,突然就好像断了电的娃娃一般呆若木鸡了。
好似所有的感情都被清零,剩下的只有一片虚空。
香月从未见过她的表情变得如此彻底。
她的思考似乎停滞了,嘴唇微张,震颤着。曾经倒映死者的碧绿双眸里光彩四溢,如甘泉流淌。
“好的……”
拿着手机的白皙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
“老师……”
翡翠望向香月。
眼神空洞。
“警察发现了一具尸体……是菜月的……”
*
“被害人……藤间菜月,十六岁……是在附近高中上学的高二学生。因为总不回家,担心的家长报了警,几乎同一时间,一个下班经过此地的公司女职员发现了遗体,报了警。”
虾名巡查部长心平气和地将查明的事实经过念了一遍。
这里是一处僻静的公园角落。距离第一起案件的现场,不过数公里之遥。公园里有不算高的攀爬架,白天的时候,兴许有孩子们在此游玩,但傍晚之后就没什么人迹了。据说发现遗体的公司女职员是为了抄近路,才从公园里穿过的。
耀眼的闪光灯和鸣动的机器打破了夜的宁静。鉴识科的工作人员不放过一寸地皮、一丝线索,几乎凑在地上了。抵达现场稍晚的验尸官鹫津哲晴,蹲在倒地的少女尸体旁边,仔细地检查。旁边还有被呼叫来支援的钟场警部,在向穿制服的警官们下达着指示。无疑,集合在此地的所有人,都压抑着内心激愤的情绪冷静工作,一心要抓住这个可怕的杀人魔。
香月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望着被灯光照亮的藤间菜月的遗体。
少女的肌肤煞白煞白,如同浮在夜色之中。
好像没有生命一样。
是的。没有生命。
就在不久之前,还和翡翠一起放声欢笑的脸庞,已经不存于世。
少女的双眼睁得很大,充满了惊愕与苦闷。淤血的面部表情十分扭曲,嘴巴张着,舌头吐了出来。有许多怨恨好像要从口中喷薄而出。那是对谁的呐喊呢?
是对着那个请求帮忙破案的人吗?
“怎么会这样……会这……样……”
站在一旁的翡翠,发出嘶哑的呻吟,站立不稳。
“骗人……骗人的吧,老师……”
香月伸出手臂,将她靠在自己肩头。翡翠坚持一定要来,于是两人一同赶到了现场,但他现在觉得,这个决定也许是错的。
“你还是别看了。”
遗体白皙的脖颈上,残留有已经变色的勒痕,还有看上去像被害人反抗造成的抓挠伤痕。和北野由里的案子一样,水手服也被脱去大半,翠绿色的领巾落在一旁,纤尘未染。她的白嫩肌肤与肚脐眼暴露在外,内裤也被扒下,但仍然缠在双腿,而不是仅仅一侧。
鹫津站起身:“手法一致。”香月认识他。在处理别的案件时,他们曾见过。“解剖结果不出来还不能肯定,但是推测死亡时间大概是十七点到二十点左右。凶器类型也一样,几乎是从正面勒死的。凶手可能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骑在了被害人身上。就现阶段而言,虽然衣物凌乱,但未发现有性暴力的痕迹。肌肤保持完好,没有外伤,指甲也被剪了。可能也查不出体液和汗液。”
案发现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悲痛的沉默,只听见相机的快门声音。
翡翠肩膀抽动,香月抚慰着她的背。
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也许只尽于此。
到底在哪一步搞错了什么呢?
他某种程度上预测到,假如对方是心理异常的连环杀手,一定会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犯下第三桩案子。而这一点,警方的搜查人员也心知肚明。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第三起案件竟然发生得如此之快……
“为什么……为什么是菜月……”
翡翠将额头贴在香月的胸口,呻吟道。
香月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抱着相机微笑的少女。
“相机……”
香月一个激灵,环视四周。
有一台白色的小相机掉落在遗体不远处。
“虾名先生,那台相机里面有胶卷吗?”
“什么?”站在附近的虾名捡起相机,“没吧,这个相机里应该没有装胶卷吧?你看。”
说着,他将相机翻到背面。LOMO相机机体上有个小窗,可以看出来装了什么胶卷。里面是空的。
“可能是被凶手拿出来了,”香月说,“菜月随身带着这台相机。有可能她在这里拍摄了和她在一起的凶手,被对方察觉,然后凶手将胶卷拆走了。”
“嗯,有道理……说不定能检出指纹。”
虾名小心翼翼地将相机交给了鉴识科同事。
“你可以回去了!”
钟场瞥到了香月,粗声粗气地说。
“但是,钟场先生……”
“你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是,过段时间我们可能会需要你的帮助。如果那个灵媒姑娘像你说得那么神的话,我们肯定允许你们进行降灵什么的,只要能抓到这个杀人魔。但是现在,还是请回吧。你送她回去。”
“我明白了。”
钟场对翡翠到底是什么看法呢?
关于翡翠,香月对外的说辞是“一位可以激发自己推理灵感的优秀助手”,从而参与了这个案件。但是,钟场是知道翡翠的底细的。当然,他肯定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但清楚自从有翡翠参与之后,不光是水镜庄案件,也有好几起别的案子得以破获,在这一事实面前,也许他能感觉到有些不同。
香月老老实实地依言将翡翠送回了她的公寓。
坐在副驾上的翡翠一直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张着双唇,将身体无力地靠在座椅上。偶尔一瞥,可以看见车窗上倒映出她空虚的表情。这漫长的沉默啊,几乎令人窒息。
走出停车场,两人走向公寓的电梯途中,翡翠好像憋着一口气似的,嘴唇紧闭。香月感觉到她身体有些踉跄,赶紧搀扶住。
“我送你回房吧。”
翡翠的指尖揪住了香月的袖子。
“老师……”翡翠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表情,“今天……阿真回来晚。她回来之前,可以陪陪我吗?”
“嗯。”
两人乘电梯上楼,走进翡翠的屋子。
香月被请进了一个从来没进过的房间,一间更大的起居室。和之前造访时的房间不同,这里的家具色调统一,都是柔和的绿色。房间有可以看得见夜景的大窗,看起来很高级的沙发,还有安置在墙壁架子上的大屏幕电视。
两个人在沙发上落座。翡翠低着头,双拳紧握,放在并拢的膝盖上。
香月没有出声,等着她平静下来。
有什么言语可以安慰她的痛苦呢?
菜月遇害身亡,香月觉得自己的责任也很大。
会不会是因为香月等人去学校进行了查访,导致凶手压抑不住自己的冲动?凶手是不是发觉查案的人已经摸到了自己身边?香月似乎可以理解这一心理。在他自己写的作品里,最为得意的就是细致入微的凶手心理活动描写。可是这一次犯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全都怪我……”
过了一会儿,翡翠喃喃说道。
“不是的。”
“不,都是我的错。本来可以救她的,可是什么都没做成。凶手是高三女生——都已经知道这么多了,可是……如果我说的话能让大家都相信的话……”
翡翠仰起脸喊道。
或许是错觉,湿润的眼睛里,好像有闪亮的泪花飞溅。
的确。通过灵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缩小了怀疑范围。
说不定可以提醒学校和警方,注意观察三年级女生。如果那么做,菜月或许不至于殒命。可是这些话是毫无根据的,谁又会当真呢?
这样沉重的责任,为什么偏偏要由她一个人来承受?
“为什么你要将别人死去的责任统统背负到自己的身上呢?”
这就是城塚翡翠。她向来如此。
她一直在为之前的一系列案子自己没能尽到最大力量而悔恨。
“我……”翡翠咬着嘴唇,眼眉低垂。被泪水打湿的长长睫毛微微颤抖。香月凝视着她。
“老师,你不明白的。你不知道这种被世上所有人拒绝、被所有人反复否定的痛苦……”
她的手抬起,如痉挛一般,开始抓自己的身体。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你是错的。你不对头。你生病了。但是,只有我知道真相。我本来,是拥有挽救她们的能力的……”
翡翠缓缓抬起脸。
她紧咬双唇,浮现出不自然的笑容。每一次眨眼,翠绿的眼眸里都有泪珠滴落。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总是什么都做不了啊!我只是一心想要帮助别人而已呀。只是想要证明自己没有错!只是想让别人知道我没有说谎!所以我必须用自己的力量来证明!可是,可是在最最关键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朋友死于非命……”
香月静静地凝视着翡翠,那哆哆嗦嗦的嘴唇——她悔恨地咬住嘴唇,拼命想要笑出来。
他开始思考城塚翡翠这个女子。他想象着她幼年时代经历过的痛苦。不被任何人相信,经常被人冷眼相待的少女,默默将帮助别人当成自己的使命——如果不这么决意,恐怕精神上难以支撑得下去吧。为什么自己拥有这种能力?少女需要一个理由。她一定真心相信,只要去帮助别人,就能融入这个世界吧。
“全都怪我。都是因为我,被诅咒的血脉……是的……把我……如果把我杀掉,就没事了。如果是因为这血脉遭受的报应,我今天就该死!我这种……这种毫无价值的人……”
夏天一起去游乐园的时候,翡翠曾经对香月这么说过。
一场无法避免的死亡,已然悄悄来到了她的身边。
那是被诅咒的血脉带来的,绝不会失误的预感。
从翡翠的能力来看,这个预感多半是真的。
话虽如此——
香月将翡翠拥入了怀中。
他将手放在翡翠背上,抱紧了她温热的躯体。
手指穿过凌乱的黑发,轻轻地抚摸。
“老、老师……?”
声音好像愣住了,搔动着香月的耳朵。
“你说自己没有价值——你想错了。你在战斗,一直在战斗。我都看在眼里,你并不是什么都做不到。”
“可、可是……”
“我不会去别处,我不会离开你,我会相信你,直到最后一刻。我要成为你的力量。我会一直陪着你。”
香月轻轻松开手,盯住翡翠的脸。
一双美目带着困惑,回视着香月的眼睛。
“所以现在,就请为她哭泣吧。”
翡翠的脸皱了起来,变得泪眼婆娑。
“我真的好想……和她更加……亲近一些……”
“嗯。”
“好想一起拍照片啊。还要一起聊天。还要一起聊好多、好多……”
接着,她开始放声大哭。
好像一个孩子,揪着香月的手,大颗的泪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哇哇地哭了个痛快。
现在,怀想着藤间菜月,哭泣吧。
“但是明天,要开始战斗。”
香月温柔地轻抚着翡翠的背。她的指甲深深地扣进了香月的衣服。
他就像下了一个决心似的说:
“有些事情,只有我们可以做到。”
*
在搜查本部所在的辖区警署内,香月一行四人聚在了一间小房间里。
钟场,虾名,当然还有翡翠。今天的翡翠,表情举止比以往看起来更加凛然干练。翠绿色的眼底里藏着坚定的决意,她正对冷静叙述案情的虾名侧耳倾听。
“首先,是藤间菜月的推定死亡时间,根据解剖的结果,搞清楚了更精确的时间段,是十七点到十九点之间。死因,和之前的案子一样,凶器也是一致的。没有性侵痕迹,未能采集到疑犯的DNA。不过——采集到了指纹。”
这个结果令人意外。毕竟凶手在过往案件中都没留下过痕迹。
“是从被害人的肌肤上提取到的。遗体的上臂附近。我们认为是凶手捉住她手臂、想要剥她的衣服时留下的。”
“指纹,可以从皮肤上提取到?”
翡翠好像对此略有吃惊。
“是,如果状态好的话,偶尔可以,”虾名翻看手中的笔记,答道,“这一回留下来了,堪称奇迹。指纹与她家人的不符。”
“不过,”钟场在一旁插嘴,“若是和大作家的剧本一致,也就是说凶手是和被害人熟识的女生,那这就无法成为决定性的证据。只要说是和被害人戏耍打闹时摸到的,就万事大吉了。”
“是啊,”香月点点头,“但是,如果可以通过指纹盯上嫌疑人,就可以监视其行踪来收集证据。但问题是,收集相关人员的指纹会有点困难吧?”
凶手在将被害人带到杀人现场之际,没有遭到任何反抗。毫无疑问,这是熟人作案。武中遥香与凶手曾并肩而坐,而北野由里则被带到了人迹罕至的荒凉建筑工地,这都是和凶手关系特殊的表征。而与这三人有共通联系的人——
虾名说道:“今天早上开会的时候,我也陈述了意见。就现在而言,和这三个被害人共通的关系人,是莲见绫子对吧?她担任图书委员,从而与北野由里相识,而摄影部活动又和武中、藤间两人有接触。”
话说回来,很有可能还有其他人和这三人有接触,只不过香月等人不知道而已。搜查本部的成员想要找到这个人物,可是在学校这样一个封闭环境内探求人际关系非常花时间。对被害人的手机通话记录进行的排查结果显示,似乎未曾与可疑人物通过话。恐怕凶手是在学校内直接与她们搭话,然后将其带出校园,从而避免留下证据。
“我们的方针是优先以莲见为嫌疑人进行侦察,但是,仅仅凭‘与凶手的侧写吻合’这一点是不能随便拘捕的,毕竟现在不存在任何实打实的证据。而且媒体会大肆报道,对方是未成年人,所以警方的管理官相当慎重。也许和莲见的父母见面交流,让其自愿提供指纹会比较好吧?”
“关于此事,我还有点疑虑,”香月说,“最开始,我也是怀疑和凶手侧写一致的莲见绫子的,但是现在又有点不确定了。”
“请问是出于什么理由呢?”
“这个嘛……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先查看一下菜月同学的电脑?”
“嗯,请便。我还把一些其他可以用于调查人际关系的东西也借来了。”
长条桌上,已经放着不少经菜月父母允许的接受警方调查的私人物品。今天香月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调查这些东西。
香月将笔记本电脑从塑料袋里拿了出来,启动电源。幸好,电脑没有设置开机密码。接着,他开始寻找可能保存着照片的文件夹。
很快他就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
这个文件夹很郑重地被命名为:“Haruka”[7]。
[7]Haruka,即“遥香”的日文读音。
这就是本属于武中遥香,但被菜月误操作拷贝到自己电脑上的照片。
“请问你在找什么?”
“我还不知道。希望照片里有人出现。”
假如莲见绫子不是真凶,那么她们一定还与其他的高三女生有接触。而这些照片里,一定藏有揭示这种关系的线索。香月仔细地翻看着照片。在一旁的翡翠也将身体凑过来,认真地盯着电脑屏幕。
遗憾的是,照片里全都是小径风景,几乎没有人物照。
可是——
“老师……这张照片,不是那个地方吗?”
翡翠说。
“啊。”
照片上拍摄的,正是那个废弃的建筑工地。武中遥香所拍摄的照片一向没有什么小女生趣味,反而非常喜欢拍摄小街小巷、电线杆甚至墙壁,等等,这个工地也算是该风格的延长。彩色照片上,那个临时板房质朴而荒废的质感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是,问题在于——
“这是……原来是这样啊。”
“怎么了?”
钟场和虾名站起身,一脸疑惑地盯着屏幕。
“啊,”虾名说,“这个……这里没有梯子啊。”
“是的。我们去查看现场的时候,这个临时板房上架着一把梯子。可是,在这张去年拍摄的照片里,梯子并不存在。”
“你的意思是说,是凶手把梯子摆在那里的吗?”
“现在还不能下结论,但如果是这样,我的假说就成立了。这样啊……这样一来,莲见绫子恐怕真的不是凶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香月先生,你为什么觉得莲见不是凶手?”
“我最开始这么想的理由,主要是因为菜月同学的玩具相机。”
“玩具相机?是那个凶手把胶卷拿走了的?”
“对,就是那台玩具相机。假如是凶手将相机的胶卷拿走了,那么凶手一定打开过那台相机的后盖。可是,LOMO相机的后盖不是一按按钮就能打开的,而需要拉动机关。假如是毫无知识背景的外行,恐怕很难打开。而且就算打开了,取出胶卷又要经过一番折腾。如果想要把拍到一半的胶卷强行拉出,卷在胶片轴上的胶卷会断裂,从而残存在相机内部……你们也查看了相机里边,对吧?”
“啊,是的,胶卷取得很干净,没有留下破碎的底片。”
“想要在底片不破碎的前提下取出胶卷,需要对胶片机具备一定程度的了解才行。”
“所以,为什么凭这个就说莲见绫子不是凶手呢?”
“她可是完全没碰过胶片机哦,石内老师说的。她用的是数码相机。现如今的高中生知道如何操作胶片机的属于凤毛麟角。”
“但是,难道没可能是假装不会吗?石内老师只是自以为是,其实她是会一点的,也有这种可能吧?甚至也有可能,虽然没碰过,但知道一些理论知识之类的。”
“你说得对。如果是在菜月出事之后如此自称倒也罢了,但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她没有理由要伪装。不过你说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所以我当时的想法停留在‘她有可能不是凶手’。但是后来我又找到了新的证据,在我看来,她不是真凶的可能性大大提高了。”
“新的证据?”钟场眉头紧锁着问道。
“就是这把梯子。假定凶手动过这把梯子,那么很自然就要产生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把梯子,当然是为了上到高处才用的,凶手是想要上到临时板房的屋顶去。”
“爬到临时板房的屋顶?为什么?”
“请仔细回想一下。在另外两个案件的现场,都有一处比较高的地方。公园里有滑梯,还有攀爬架。”
“凶手爬到了那上面吗?”
“到底是为什么?”
两个刑警目瞪口呆地问道。
香月还没开口,一旁的翡翠打破了沉默,轻轻地说:
“莫非是……想要拍照吗?”
“拍照?莫非,凶手拍了遗体的照片?”
“是的。我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大。我猜,凶手将被害人横放在长椅上,将其衣物弄乱,并拍成了照片。凶手可能为了构图,也从近距离拍摄了照片。但是想要拍摄全身照,上到高处是最理想的。所以她移动梯子,上到了临时板房的屋顶。而拍摄下来的照片,就是这个连环杀手拿走的纪念物品了。”
“但是老师……”翡翠有点困惑地问道,“这为什么可以成为莲见同学不是凶手的另一佐证呢?”
“你好好回忆一下。在第一个杀人现场,残留有一处奇怪的痕迹。滑梯附近有一条细细的线,延伸到长椅的方向。”
“那个难道不是小孩子画出来的线吗?”
钟场问道。香月摇了摇头。
“我如果早一点意识到就好了。其实我也有过好几次经验——那是镜头盖从滑梯上滚落时留下的痕迹。”
“镜头盖——你是说单反相机镜头的盖子?”
“对。那玩意儿掉落的时候,会滚得老远。凶手一定是想要从滑梯上拍摄遗体,取下长焦镜头的盖子之后失手滑落了吧。镜头盖从滑梯上滚落后,画出一道直线。单凭这一点痕迹并不能查出凶手,凶手觉得,将其擦除可能反而会留下脚印,故而没有处理。的确,至今为止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痕迹。”
“这又如何可以成为排除莲见绫子的理由呢?”
“可以成为。莲见绫子的爱机,是镜头和机身无法拆分的单反相机。请注意,既然凶手是在滑梯上将镜头盖弄丢的,那就意味着她极有可能是在滑梯上打开了镜头。当然,凶手在地面上也对遗体进行了拍摄,那时候肯定也打开了镜头盖,并将其放在了口袋之类的地方。在这之后,凶手想要在高处摄影,于是爬上了滑梯。这时候镜头盖当然是关着的,因为镜头盖是从滑梯上滚落的,所以滑梯上一定有过打开或关上镜头盖的动作。那么你们觉得,为什么会在滑梯上将曾经打开过的镜头盖重新盖上又取下呢?”
“是因为更换镜头吗——”
钟场好像明白了,嗓门里憋出一句。
“对了。在滑梯上拍照,需要将标准镜头更换为长焦镜头。这时候就有必要盖上、取下镜头盖了。然后凶手失手将其滑落。可是请注意,她的单反相机,镜头和机身是一体的,不能更换镜头——”
“即便如此……”虾名小心翼翼地说,“即便无法更换镜头,镜头盖也有可能不小心掉落呀。上滑梯的时候身体是前屈的,镜头盖有可能从口袋里滑落出来。”
“对,我也思考过这个可能性,但回想起来,其实是不可能的。莲见绫子拍摄翡翠小姐的时候,我观察过她使用的相机。那台相机上,机身和镜头盖之间连了一条挂绳。所以,镜头盖掉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有没有可能是在第一个案子之后,为了防止掉落而系上的呢?”
“去年摄影部的合影里面,也有她相机的影像。所以至少从去年起,她就一直在使用防止镜头盖掉落的挂绳了。在其他部员拍摄的莲见绫子的照片里,不论哪张照片,拿的都是那台相机。所以,她同时拥有其他相机的可能性很低,手上这台对于高中生而言性能已经足够好,我不认为她会在犯案时使用别的相机。”
“原来如此……我理解了,虽然并不是百分之一百。”
“嗯。”
香月也只是觉得,她并非凶手的可能性极高而已,但并不认为可以完全将她排除在嫌疑人之外。她说不定碰巧知道后盖的打开方式,又碰巧完整无缺地抽出了胶卷。然后,在犯案的时候,碰巧使用的是完全不同的一台相机。可是,碰巧会如此集中地叠加吗?
确实,如此凶残的凶手,有必要将其尽早绳之以法,但也不能用并不确实的证据进行审问和逮捕,这样会伤害到一个少女的名誉。
“光是进行推理,但又没有其他的嫌疑人,这岂不是搜查工作的倒退?”
“你说得是。如果能找到别的和三个被害人有共同接触的人物就好了……”
香月摸摸下巴,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册MOLESKINE笔记本。在这种时候他还是更喜欢非电子化的操作。他写下了三个人简单的关系图,试着分析她们的接触信息。
第一个被害人,武中遥香,摄影部。美化委员。课后上补习班。
第二个被害人,北野由里,藤间菜月的同班同学,图书委员。放学后直接回家。
第三个被害人,藤间菜月,摄影部。广播委员。
“先找到两人共通的事项,然后再找第三个人与她们的关联就可以了,但……”
“这样看来,北野由里怎么分析都很离群啊,”翡翠说,“其他两个人都是摄影部。”
“是的。如果莲见绫子是凶手,那么三个人正好可以串起来了。我觉得,应该还有我们没有发现的关系存在……”
“有没有可能她们在高一的时候曾经是同班同学,或者曾经上过同一所初中之类的?”
“她们去年不是一个班,”虾名翻阅着笔记,回答了钟场的问题,“三个人都是从附近的初中升学来的,但各自的学校也都不同。而且三个人都没有在外面打工。”
不是同班,也不是同班级委员,初中母校也不一样。
归根结底,三个人里只有两个人的兴趣班一致。
会不会有什么细节被我们忽略了?
“那个——”
翡翠忽然弱弱地说。
“你们有没有查过……照相馆?这个怎么样?”
“照相馆?”
“嗯。那个……老师你刚刚说,要从三个人当中两个人的共通项开始找……所以我想,除了摄影部的活动之外,两个人的共通项是不是还有照相馆呢……”
“照相馆……有道理……”
香月深吸一口气。他的脑子一直在学校里打转,没能跳出框框。
菜月说过,她误将存有遥香照片的CD拿回了家,两个人冲洗的是彩色照片。在学校的暗房里只能冲洗黑白照片,如果想要冲洗彩照,必须委托照相馆,所以两个人去的应该是同一家照相馆。菜月说过,她在学校附近的照相馆里买了那台LOMO。接下去,只要能找到北野由里和那里的关系——
钟场微微点头,虾名立刻掏出智能手机,开始查阅什么。
“嗯——这所高中附近的照相馆,我来搜搜看。”
稍过片刻,虾名叹道:
“香月先生……恐怕是中了。”
虾名将手机画面递了过来,三人一齐注目。
屏幕上的照相馆信息里,店铺招牌大而醒目。
藁科照相馆。
藁科这个姓氏可不多见。
香月回想起藁科琴音的领巾颜色。
她是三年级学生。
“翡翠小姐,你立功了。”
这个就不能用偶然来解释了。
“这样,全都说得通了。”
*
香月和翡翠还有虾名一起造访了藁科琴音的家。
她家就在藁科照相馆的二楼。大概是因为生意清淡,她的母亲在外边兼了一份小时工,而父亲则要一直照应着一楼的店铺,寸步不离。她父亲对一行人的来访颇为讶异,但三人说是在寻找可疑男子的目击信息,从而顺利见到了琴音。
在狭小的客厅里,香月和翡翠两人落座,虾名选择了站立。他们对面,坐着的是身穿校服、一脸惊讶的琴音。她似乎很镇定,还给三人端来了大麦茶。
“其实你和武中同学,还有藤间同学,关系都不错吧?”
香月问道。琴音皱起眉头,稍微想了想。
“怎么说呢,她们经常来我家店里,而且在学校也说过话,但我们相互之间不知道联系方式。她们经常会向我请教胶片机的一些小窍门。”
“你也喜欢摆弄相机吗?”
“是啊。我家是开照相馆的,不免会受到影响。现在我的精力主要放在课外活动上,所以,对照相不是那么认真投入。”
“我上大学的时候,加入的也是摄影同好会哦,”香月像是闲谈一般提到,“你该不会也有单反相机吧?”
“算是有吧。是我爸爸让给我的旧型号。”
“哎呀,真是让人羡慕呢。我第一次摸单反,还是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靠打工好不容易存了点钱。”
“话说回来,前天的十七点到十九点之间,你是在哪里呢?”虾名发话了,“也就是藤间菜月可能的死亡时间。你有没有看见她,或者注意到什么可疑人物呢?”
“没有,我放学之后就直接回家,一直待在家里。”
“那时你爸爸妈妈在吗?”
“不在。我一个人在家……这算是被询问不在场证明吗?”
琴音略作惊讶之色,眯起眼睛盯着虾名。
“不不,只是走个形式。每个相关人士我们都要问的。”
虾名笑道,在小本本上记下了什么。
“今天差不多就这样了,如果你还想到什么,请和我联系。”
虾名掏出名片,递给琴音。
琴音站起身,接过了名片。这时,翡翠忽然惊叫一声:“哎呀!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装了大麦茶的杯子被翡翠碰翻了,茶水流了一桌,不仅如此,还把她自己的紧身裙弄湿了。
“哎呀呀呀。”
“没事吧?”
琴音问道。
“可以帮忙取点擦的东西吗?”
香月请求道。琴音马上转身到厨房,取来一条毛巾,慌忙递给了翡翠。就在这时,香月将放在桌上的虾名名片调了个包。
“唉,对、对不起。我可真是,太粗心大意了……”
翡翠接过毛巾,擦拭着裙摆和沾湿的大腿。
“我也很想帮忙,可惜只能围观。”香月开了个玩笑。
“老师可真、讨、厌。”
好像连丝袜都弄湿了,翡翠眼帘低垂,脸上晕红一片。
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戏码之一。
但当时的计划只是在桌面打翻茶水,并无弄湿裙子的计划。
“那个,我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翡翠站起身说道。
“可以的,就在那边。”
“不好意思。”
翡翠一脸抱歉地说着,向洗手间走去。
“哇!”
这下子,恐怕是天生粗心的才能自然发挥,她的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撞上琴音,琴音赶紧扶了她一把。香月盯了她一眼,意思是你没事吧?翡翠羞羞地回瞪了一眼,很快消失在了洗手间方向。
“真的是……挺奇怪的人。她不是刑警吗?”
琴音不可思议地朝厕所望去,喃喃道。
“啊,是啊,这个,准确来说应该是搜查顾问,发挥自己的专业知识来帮助我们。”
“今天不上课,你还穿着校服啊。”
“啊,是的,”经香月一问,琴音温和地微笑,“我打算出门来着,但挑选衣服实在太费神了。高中生其实都差不多的,还是校服看起来比较可爱。”
等到翡翠从厕所出来,三人便离开了藁科家。原来刚刚翡翠借厕所,是将打湿的丝袜脱了,现在两条美腿露在裙下,看在眼中分外诱人。
走在半道上,翡翠气鼓鼓地瞪了香月一眼。
“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我做事冒冒失失的?”
“没有没有,完全是按照剧本来的精湛演技。”
“是啊,沾城塚小姐的光,指纹采到了。虽然在法庭上用不了,但如果指纹一致,说不定可以成功逮捕。假如逮捕令批下来,还可以对家里进行搜查,防止发生更多的案件。”
“能那样是最好了……”
这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如果请求对方配合提供指纹被拒绝,就万事休矣。如果知道自己成了警方怀疑的对象,对方可能会警惕并且销毁证据。于是,他们首先尝试了这个策略。就算是管理官,因为对方是未成年也有所忌讳,但有了指纹这个证据,就能进行更大胆的搜查了吧。
“我回到警署之后马上就开始比对。老师你们怎么说?”
“我们……是哦,虽然稍微晚了点,但可以一起吃个午饭?”
他们和虾名在警署门口道别。香月发动停在此处的车,开往一家在网上查到的西餐厅。那个馆子虽然不大,但有点时代感,颇有情调。香月和翡翠二人在那里吃了顿稍晚的午饭。菜单上有蛋包饭,但这次翡翠没有点。
刚吃完饭,虾名的短信就来了。
“一致。”
“看样子,我们的任务到此结束了。”
香月将手机屏幕给翡翠看。
翡翠微微一笑。
“是吗?”
距离安心,路途还远。
失去的东西,实在是太巨大了。
香月也很后悔。如果那时候和菜月交代了实情就好了。如果当时告诉她,是在找一个被害人都认识的三年级学生,毫无疑问,她会说出藁科琴音的名字。当时,香月等人顾虑校方的反应,只借口说是在搜寻校外可疑人物的信息。而少女们因为并没有被问及,所以也没有说出关于藁科琴音的事情。
这是超乎想象的事情。
杀人魔,就在自己身边。
或许明天,自己就会被杀害。
谁都想象不到。
香月望向翡翠。
她看起来有点恍神,回望香月,脑袋歪向一侧。
“老师?”
“没什么,”香月嘴角一弯,“我在想,真是一对好看的眼睛啊。”
“咦?”
翡翠睁大了双眼,盯住香月。
一刹那,她的脸腾地红了,低下头去。
长发的间隙里,探出一丁点儿耳朵尖,那里也成了红色。
“那个……老师,”翡翠的十指在桌上扣紧并慌张地乱动,好像想要换个话题似的,“过一会儿,要不要去公园?和菜月……我想,和菜月道个别。”
“好啊。”
于翡翠而言,死者的意念存在之地,不是他们的坟墓或尸骸所在地。人的意识,在死亡的瞬间就会烟消云散,并就此停滞——她曾经这么说过。
人的魂魄,存在于何处呢?
自从遇见翡翠,香月曾就此建立过他的假说。魂魄,是不是依附于空间?魂魄可能是一种存储在与这个世界相位不同的空间内的信息。如果要打个比方,可以说和通过网络将重要数据保存在云端的形式类似:人的魂魄存在于异次元,而人的大脑仅仅是接收信息,并对其进行处理罢了。所以,如果人死了,大脑腐烂,就不能再读取信息,魂魄也随之停止活动。但是,翡翠的大脑,却可以持续接收到别人难以读取的信息。就好像在调节收音机的旋钮时,收到了一个谁都听不见的广播节目,并将那丢失的信息读取出来——
两个人来到了藤间菜月殒命的那个小公园。
现场的警戒线已被拆除,如果说还有什么可以佐证这里曾经发生过惨无人道的杀人事件,大概只有攀爬架旁边供着的花束了。
翡翠在来的路上去了一趟花店,买了一束百合花。
她将花束放在地面上,双手合十。
香月也效仿之。
漫长的静谧后,他睁开眼,只见翡翠一面用一只手按着风中凌乱的头发,一面望向自己。
“菜月……”香月问道,“她上天堂了吗?”
“我不知道。”
翡翠眼帘低垂,静静地摇了摇头。
“天堂,真的存在吗?”
灵媒姑娘抬头望向被夕阳渐渐染红的天空,伤感地叹道。
“还是希望它存在吧。”
两人就这么伫立了片刻。
翡翠按住脸侧的头发,流露出严肃的神色。
她仰望着天空,看向的又是哪一个方向呢?
香月正想招呼她回家之际,翡翠从手袋里掏出了手机,开始回复一封邮件。
“怎么了?”
“没什么,是阿真……千和崎。她说在家里等我……大概有点担心我吧。”
“你和千和崎小姐的关系真不错呢。”
“是的。我孤身一人来到日本,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也是她一直鼓励我,说应该用我的能力帮助更多的人。”
翡翠的神情看起来有点落寞。
“但是,我那时候还不怎么相信他人。有很多人,只是盯上了我继承的遗产,所以蜂拥而至。所以那时候我怀疑,她也是类似的人,我花了挺长时间才打消了顾虑……”
说着说着,翡翠的眼神又飘远了,似乎有别的事在扰乱心神。
“翡翠小姐?”
“老师……这样真的是完结了吗?”
“什么?”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绪不宁……”
“是怎么一回事?”
香月刚问出口,就有人打通了他的手机。
是虾名。
“什么事情?”
“啊,香月先生,对不起!是这样的,我们把藁科琴音跟丢了!”
“跟丢了?”
“我们派人跟着她,但被甩掉了!我们得到信息说一个摄影部员——那个,名字叫吉原樱的,和藁科琴音走在一块儿!”
“那是在什么地方?”
虾名说了一个地址。那是一条商店街,距离香月他们的所在地大约十来分钟路程。
“我们正在召集人手去找人!如果你们有什么线索的话——”
“明白了,我们也帮忙去找。”
香月挂断电话,望向翡翠。可能是听见了话筒里虾名焦灼的声音,灵媒姑娘睁大了双眼,抬头望向香月。
“老师……”
“藁科可能发现我们在怀疑她了。如果她抱着被捕无疑的念头,想要最后再享受一次杀人的快感的话……”
香月抬腿欲奔,但又停下了脚步。
“不对,乱找一通也毫无意义啊。”
虽说这里是城市郊外僻静的社区,若不搞清楚藁科琴音的目的地在哪,寻找也是徒劳无功。
“再找不到,吉原同学就要……”
翡翠发出了哀痛的喊声。
“翡翠小姐,你尝试和吉原取得联系。”
“电话打不通……”
藁科准备杀害吉原樱。
毫无疑问,一定还是打算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用勒脖子的方式杀害,就像过去的几次一样。
“或者是公园,或者是空地,没什么人经过的地方……”
香月打开手机,开始搜索周边的地图。
地图上信息太少了。难以分辨哪里是空地,哪里是住宅。
他把地图切换到卫星模式,将周边放大继续寻找。
不行,这一带几乎是农村,偏僻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要怎么样才能……
“菜月……请告诉我。”
香月一惊,回头望去。
只见翡翠跪在地上。
那是藤间菜月化为冰冷尸体倒地的地方。
“翡翠小姐,别这样——对你的负担太大了!”
香月意识到了翡翠想要做的事情,慌忙跑到她的身边。
他抓住她的手腕,想将其扶起来。
“可是!”
翡翠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怒吼道。
“强行将菜月召唤出来,她也只会诉说自己临死前的痛苦!她并不知道藁科现在所在的位置啊!”
“那你告诉我,要怎么办才好?让我再次眼睁睁地看着朋友被杀死吗?”
翡翠甩开香月的手,十分愤怒。
“这个——”
然而现在,两人都无能为力。
警方应该在申请许可,通过藁科琴音的GPS信息追查她的行踪吧。但是那太费时间了,恐怕来不及。
还有什么可以用来推理的材料吗?
要怎么办……
“香月老师。”
“嗯?”
翡翠的声音突然欢快了起来,香月抬头一看,只见她正望向自己。
他觉得有些奇怪。
甚至有些错觉,觉得面前的是另外一个人。
刚才的悲痛表情一扫而空。
翡翠的脸上带着温煦的笑容,看着香月。
她的脑袋偏向一边,温柔地笑着。
接着,她抬起一只手。
仿佛在指明方向。
“那边,是发现遥香的公园。请救救小樱。”
香月仿佛被电击了一般,全身为之一震。
“你……”
“现在小樱的姐姐在帮忙,但好像拖不了多久。”
香月将视线收回到手机屏幕上。
武中遥香被杀害的公园,距离这里确实不远。如果开车去,五分钟之内可以到。
“我,不怪老师。”
翡翠笑了,带着一丝哀愁。
一阵冷风吹过。
“等等——”
香月刚想伸手,翡翠的身体忽然软倒了。
他慌忙将其抱住。
“翡翠小姐!”
她眼睛闭得紧紧的,小声呻吟。
香月晃了晃她的身体,翡翠伸手按住太阳穴,眉头紧锁。
“老师……?”
“没时间了。你走得动路吗?”
翡翠看起来有点恍惚,但身体好像并无大碍。香月牵起她的手,奔向停在一旁的车子。
“老师?”
翡翠好不容易跟上,气喘吁吁地问道。
“藁科琴音的所在地搞清楚了。我们快走。”
两人坐上车,发动引擎。就连等待翡翠扣上安全带的时间都显得那么漫长。没时间了。现在,说不定藁科琴音已经按住了吉原樱的脖子……
香月拜托翡翠给虾名警官拨了个电话。
他将电话调到免提,一边猛打方向盘,一边喊道:
“虾名先生!是发现第一具遗体的那个公园!藁科琴音在那里!”
“明白了。不过香月老师,你是怎么——”
“详细过程之后再和你说!总之赶快!”
挂断电话,香月仔细地确认路径,怕不小心开错了路。
他踩下油门,一心祈祷着不要碰上红灯。
“拜托了,一定要赶上……”
坐在副驾的翡翠,两手紧握着手机喃喃道。
“我只希望,谁都不要再死了……”
被泪水沾湿的双眸,紧紧盯着手机屏幕。
她的手指仿佛飞起来一般。香月嘱咐她,多给吉原发几次信息,只希望她能尽早察觉。但是,少女并没有应答。
播撒死亡的,被诅咒的血脉。
难道说翡翠的能力,就是以此为代价吗?
的确,一起起死亡纷至沓来,但这并不是她的错。
然而这一次的案子,应该还有挽回的余地。
“求求你了……”
就在他又一次听见祈祷声之际,公园出现在眼前。
香月以一个粗暴的动作把车靠在路边,没有朝向入口,而是从树丛中间钻进了公园。他的视线向四下一扫。
在滑梯的附近,一个少女被另一个少女推倒在地。
藁科琴音骑在吉原樱的身上,勒着她的脖子。
香月大吼一声。
藁科琴音头也不回。
她好像已经完全沉浸于绞杀之中。
她的侧脸,看起来好像透着愉悦的神情。
乐在其中。
杀人,是愉快的。
看着别人痛苦,是舒畅的。
香月几乎可以从她的表情里感受到这样的感情,不禁微微发抖。
背后传来翡翠悲痛的尖叫。
被藁科压在身下的吉原樱看起来一动不动。
藁科琴音紧盯着因痛苦而扭曲的少女的脸,鼻尖几乎碰上鼻尖,仿佛要亲吻上去一般。
香月飞奔过去,抓住藁科琴音的肩膀,顺势将其拖倒在地。
正在享受杀人过程的少女陷入了狂怒。
她爆发出一股异乎寻常的力量。
香月好不容易才将其制服,把她的手控制住。
搏斗似乎进行了好一阵子,又好像是在一瞬间结束的。
“小樱!小樱!”
伴随着警笛声,翡翠呼喊着少女的名字。
香月将哼哼着的少女按在地面上,喘了口气。
穿西服的男人,还有穿制服的警官们跑了过来。
香月看向翡翠。
只见她抱起倒地的少女,拼命呼唤着。
“小樱!小樱——”
香月看到少女抬起了手腕。
一面痛苦地咳嗽,一面想要解开缠在脖子上的凶器。
“老师……”
翡翠抬起头。
尽管两颊已经被泪水打湿,但那翠绿的双瞳里好像流露出了希望,熠熠生辉。
少女虽然呛咳不已,但好像没有失去意识。
“太好了……赶上了……”
翡翠哭得满脸是泪。
“太好了……太好了……还活着。太好了……还活着……”
翡翠无比怜惜地将少女的身体抱在了怀里。
*
香月史郎透过单面镜,向狭小的室内张望着。
即便被钟场警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少女依然若无其事地微笑着。
就这么微笑着。
她几乎不回答任何问题。
少女上学的书包里,装着单反相机和交换用的镜头。吉原樱平安无事。也许是凶器缠上脖子时,她的手指滑入了凶器和脖子的间隙,救了她一命。她立刻被抬上救护车送到医院,性命并无大碍,所以对她进行了简单的问话。琴音和小樱是同一所初中毕业,两人交换过联系方式。琴音和她说,想要拍摄追悼武中遥香的摄影作品,想请她帮忙,小樱便跟着琴音去了那个公园。刚到公园时,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关于武中遥香的回忆,但等到一个坐在长椅上打了好一会儿电话的女性一离开,琴音便突然扑了上来。据说琴音在和小樱聊天的时候,不住地往打电话的女性方向张望,她很可能就是在等待这个目击者离开的时机到来。
刑警向小樱询问了那个女性的外貌特征,得到的回答如下:
“那个女的,好像电话信号不好似的,通话途中似乎断了好几次,在那儿折腾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接通,打完之后才离开公园。学姐……突然动手是在那之后,所以,那个人应该什么都没看见。”
假如,那个女人很顺利地接通电话并走出了公园,会怎么样呢?如果藁科琴音更早一点勒住了小樱的脖子——香月很有可能来不及救下她。
小樱的姐姐,似乎是在冥冥之中做了些什么——
翡翠说过,吉原樱身上,附着一个好像守护灵一样的东西。
这种事情真实存在吗?
有可能是真的吧。
人的意识,一定会残留在某个地方。
那个地方,也许并非我们所在的世界。
但是,那也许是一个伸手可及的地方吧。
人们期盼着能够指尖相触的一刹那,以这个信息活在世上。
“香月。”
门开了,钟场探出脑袋。
“不肯开口吗?”
香月透过单面镜,望着里面的少女。
她百无聊赖地,用一只手梳着自己的头发。
“你也听到了,她讲,只愿意跟你说。”
“为什么是我?”
“这个我可不知道。”
香月协助钟场解决过不少案子,但还没进过审讯室。
钟场答应了琴音的要求。香月点点头,走进了审讯室。
坐在室内的少女仰起脸,露出一丝笑容。
藏在眼镜片后面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一只猎物,眯成一条缝。
香月和她相对而坐。
接着,他盯着琴音,说道:
“杀害武中遥香、北野由里,还有藤间菜月的,就是你吗?”
“对,”琴音笑着答道,一脸得意,“是我用领巾勒死的。”
少女穿着的仍是那件水手服,但胸口没有领巾的踪影。
她用自己随身携带的器物,绞上了少女们的脖颈。
当时缠在吉原樱脖子上的领巾,发现了因多次杀人而磨损的痕迹。有些是手指抠出来的痕迹,有些是强力撕扯的痕迹。上面无疑能采集到少女们的DNA。她一定没有清洗过,香月想。
那是一个连环杀手的勋章。
“为什么要杀她们?”
“有件事我特别在意。”
“是什么?”
“我有点好奇,可爱的女孩子被勒死的时候,脸是不是也会变得很难看。”
少女展开了长篇大论。
看得出她憋了很久,特别想有人来倾听。而现在终于可以向别人展露自己做过的事情了。带着这样的神情,藁科琴音说道——其实更像是咏唱出来——
“你知道的,大家都说,人被勒死的时候,脸会变得不堪入目,对吗?面部淤血,眼球突出,舌头外露,简直不忍看。所以我就有点好奇,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即便是可爱的女孩子被勒住脖子,是不是也都会变得一样难看?我自从意识到这个问题,简直夜不能寐。”
“所以……你尝试了一次?”
“是的。做了一次之后发现,简单得惊人。不出所料,可爱的女孩子的脸也会变得不堪入目啊。实验成功了,我的猜想是对的。这个还挺重要的吧?设立假说,做实验,验证假说……然后呢,我觉得这个场景值得入画,所以拍了照片。对了,我所有的作品都存在相机的存储卡里,请务必欣赏一下。我很想早点给谁看看,心急火燎的,想听听别人的感想。”
少女兴奋地说着,一面探出身子。
“北野,还有藤间……都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没错。对了,我的相机呢?”少女环视室内,“你可得好好看看哦。我拍得相当好。”
香月叹了一口气。
“是忍不住了,所以杀了她们吗?”
“是的,想多实验几次。不光是可爱的女生,也想试试比较朴实的,还有长得不好看的女生,增加一点种类。但是,大家基本上都是变成差不多的脸呢。死了之后,人就变得相差无几了。我觉得,这个有点哲学的意思。”
“你决定杀吉原……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被怀疑了?”
“对。我尽量努力不被抓到,但觉得有可能快到头了。反正,我也不想继续应试备考,就算上了大学也没什么想干的事情,但我有更加重要的实验和作品。你知道,学校的老师不也这么跟我们讲吗?高中生活只有三年而已,为了不留遗憾,要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对吧?就算被捕了,很快又能出来,想做挑战也就趁现在了。”
少女眼神闪动着说道。
她的两颊泛红,明显非常亢奋。
就好像一个认真做了功课,等待老师表扬的孩子。
这番话她一定憋了很久很久,一直想一吐为快。
这个梦想终于成真了。
“你为什么不对钟场警部说,而是要对我说呢?”
“咦,这个——”
少女一脸讶异。
接着,她皱起眉头,好像在思索。
“我觉得吧,你说不定可以理解我。”
“我才不会理解。”
香月的回答似乎令少女大受打击。
她露出的表情,仿佛一个告白被拒的小女生。
她瞪着香月,接着低下了头,喃喃地说道:
“本来,我最后是想拿那个美女来拍作品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和香月先生一起来我家的,绿眼珠的人……”
琴音抬起头,窥伺着香月。
她一定想知道那人的名字。但香月没有回答。
“那个人,真是好漂亮啊。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很可爱,但好像又不平常。和香月先生你一样,搞不清楚心里在琢磨什么,有一点点可怕。如果那个人被勒死的话,脸会不会也变得很难看?香月先生,你也想看看吧?真想试试看啊……美丽的脸蛋也会丑陋地膨胀,流着口水,嘴唇翕动,口吐白沫……真的好在意啊……她身材也不错,剥光了拍照,应该不错。”
香月站起身,默默走出了审讯室。
钟场从旁边的房间里探出头。
“下面我来接手吧。应该会说了吧。”
“嗯。”
香月觉得疲惫不堪。
他走在警署的走廊上,四周正因为连环杀手的落网而变得忙忙碌碌。
走廊里放置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子。
香月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应该是太疲倦了吧。
城塚翡翠睡着了。
她背靠在沙发椅背上,好像随时都会歪倒下来。
香月坐在了她身旁。
翡翠的双唇间长吁一口气,身体一歪,将脑袋搭在了他的肩头。
好像暂时还不会醒。
香月凝视着翡翠睡着的脸,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盖在光滑肌肤上的一缕乌发,又擦拭了一下她的眼角。
——那里湿了一片。
那时,翡翠抱起少女的身体哭泣着。她一面哇哇大哭,一面抚摸着少女的头发,直到救护车赶到现场,连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
她挽救了一个少女的生命,这毋庸置疑。
回想起来,这个案子令人毛骨悚然,但她救了人这事确凿无疑。
翡翠嘤咛一声。
白皙的脸蛋上微带红晕。
正在喘息的双唇,湿润饱满,看起来分外娇艳。
一阵滚热的冲动涌起,但香月硬生生地将其压住了。
他希望能看到她的笑脸。
香月先生,你也想看看吧?真想试试看啊……
他的耳朵里响起少女的低语。
琴音的动机,似乎是纯粹到极致的好奇心,但却不为这个社会所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说不定可以称为一种悲剧。
因为,人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的。
长长的睫毛静静地分开,翠绿的双眸惊讶地张望,她看见了香月。
“老师……”
大概因为香月紧盯着自己,翡翠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帘。
“说不定——”
香月说道。
“真的会有天堂哦。”
翡翠有点摸不着头脑,眨着眼睛。
即便是灵媒姑娘,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情。在刚刚发生的共振瞬间,翡翠好像失去了意识,所以她完全不清楚,香月是如何知道琴音她们所在的地点的。
那时候的菜月,看起来好像并不痛苦。
她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
人的魂魄,到底在哪里呢?
如果人死了,意识又将归于何处?
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只要知道有些事情在触手可及之处,那就足以成为一种救赎。
如果死亡就是一切的尽头,那也太让人不甘了。
香月站起身,向翡翠伸出手。
“回家吧?”
“好……”
灵媒姑娘露出柔和的微笑,握住了他的手。
“Scarf” e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