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短暂浅眠中回神的早上绝对称不上舒适,不过很不可思议地,芽衣的意识非常清楚。
从窗帘的隙缝中可以看见被朝阳染红的天空,就连鸟儿也还在沉睡,梦中早晨的空气极为寒冷,芽衣拉着和服的衣领起身。或许是因为她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吧!她的身体关节正疼痛地抗议。
她之所以没有睡好,当然是因为昨晚发生的事。
在那浓雾笼罩的寂静夜晚,水柱突然从不忍池中喷了上来,那瞬间发生的事,回想起来就好像梦一般。
芽衣眼中看见的,是龙的身影。映照在月光底下的鳞片如同银饰品般发出不带温度的光泽,蜷曲着的光滑身子每舞动一次就会喷起水花,其如玻璃玉般的双眼把脚边的人们给贯穿。
芽衣在狂浪中所「看见」的东西,简直可以说是拥有掌控水的能力,人称「龙神」的异形。
「哎呀,你起床啦?」
芽衣再怎么样都无法继续睡下去,便下楼来到一楼的阳光室,一名青年正无精打采地靠在窗边,是这座宅邸的主人——森鸥外。
身穿白色军服的他,瞳孔中映照着窗外昏暗的景色。深藏青色的天空一角开始泛白,星星的光辉逐渐转弱。
「鸥外先生……」
「早起是没什么不好啦,不过对你这样的年轻人而言,睡眠不足可是大敌呢,会妨碍你的成长哦。」
鸥外用长者般的口吻告诉她,那模样就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就连端正美丽的侧脸上浮出的柔和笑脸、沉稳的声音以及温柔且稳重的眼神亦然。
因此芽衣越来越觉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没有真实感。鸥外在那个不忍池边对警察们断言芽衣是「想把情报卖给敌国,难以原谅的间谍」,其真意她依旧难以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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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把她交给警察。从现在开始她隶属于陆军省的管辖之下,请你要有这样的认知。」
昨天晚上在鸦雀无声的不忍池边,鸥外这么说了。面对包围着自己的警察,他一点也不畏怯,而是展现和平常一样的悠然微笑。
在紧张的空气中,芽衣只能微微颤抖地呆站在原地。
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是她妨碍了警察的公务。在俄罗斯的醉客们胡闹地踏进不忍池时,芽衣很明显是靠自己的意志飞奔去掩护那个突然出现的异形。
「你说这小姑娘是间谍(老鼠)?」
藤田五郎依旧握着刀柄反问。
间谍、密探。从刚才开始,两人的口中就不断吐露出令人害怕的词汇,芽衣一时无法理解这些话是在讲自己,不安的时光就这样一点一滴流逝。
「没错。你仔细看看她的脸吧!不觉得她的前齿看起来很坚固吗?表情看起来也马上就要张口咬人的样子呢。」
「森陆军一等军医大人,你喝醉了吗?」
对于鸥外那不合时宜、把他人当笨蛋似的发言,藤田五郎蹙紧眉毛。
「我当然没醉呀,我本来就不喜欢酒这种东西,酒会让人的思考能力下降,有时候还会做出愚蠢的行为呢。」
「讲解就免了,比起那个,小姑娘你为什么做出妨碍公务的举动?在我看来,这似乎是在包庇怪物呢?」
「那是……」
「哈哈!你在说什么蠢话,她只是想包庇丑态毕露的俄罗斯贵客们而已。」
鸥外代替含糊其辞的芽衣补充解释。
「她也有参与为我们陆军省所设的宴席呢。在宴席正高潮的时候外面不知怎么突然骚动起来,她来看看情况,便惊讶地发现恐怖的警察正拿着抽出刀鞘的军刀。她心想要是警察打算伤害这些客人就糟了,才不自觉贸然地飞奔出去。这实在是让人会心一笑的误会吧?」
藤田眯起眼睛。鸥外的口吻一点也没有迟疑,不过说的话实在太过牵强,再加上鸥外一脸心情很好似地露出微笑,看起来实在有点像喝醉了。
「……换句话说,你想说的是这小姑娘只是为了包庇俄罗斯人,和『魂依』没有关系吗?」
——魂依。
意指可以看见非人之物的人。
她似乎在哪里听过,魂依指的是可以看见俗称妖怪的人。「没错,因此我不能把她交给警视厅妖逻课的各位,你们理解吧?」
「果然是醉鬼说的胡言乱语啊。请你酒醒之后再重新跟我谈吧?」
「要重新跟我谈的可是你啊,藤田警部补。难道你想要在没有参谋本部的许可之下,逮捕隶属于陆军军人管辖的这孩子吗?」
「……」
藤田小小地咂嘴,瞥了芽衣一眼,接着缓慢地将视线移到身旁穿着袴的青年身上。
(镜花先生……)
镜花依旧抿着嘴唇,用锐利的视线回看藤田,眼眸深处闪烁着坚毅的光辉,像个警戒心很强的小猫。
——不行!别进去!
——我好不容易才让她睡着的……!
他是否一开始就知道这座池子里栖息着那个异形呢?
在傍晚时刻所听见的摇篮曲,恐怕就是为了让那条龙冷静下来并进入梦乡吧!
「你是泉镜花吗?一介文人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
「看来我也必须向你详细问问话才行,跟我一起去署里吧。」
在藤田的一句话之下,警察们便抓住了镜花的手腕。就在他们打算强行把镜花带走之际,料亭的玄关附近开始骚动起来,原来是艺伎们冲过来了。
「我说你们!在我的工作场所胡作非为些什么啊!」
打头阵的是音奴。她将长发撩到背后,手扠腰以威风凛凛的姿态挡在押住镜花的警察面前,妖艳的面容浮现怒气。
「哎呀——警察先生,你打算把那孩子带去哪里?你该不会想要逮捕我重要的客人吧?」
「够了,闪一边去!妨碍我的人我全部都会逮捕!」
「行啊!我们艺伎啊,可没有落魄到会屈服于你们政府机关的威胁!像你们这种只会逞着国家威风的无能萨摩警察仔1,除了看热闹以外也不会做其他事了啦!」
「什……?!」
音奴毫不畏惧地大声放话。在阴暗中,芽衣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些被煽动的警察们脸上泛起了明显的红潮。竟然在大众面前被如此粗暴谩骂,这些警察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好!就照你们所希望的逮捕!逮捕在场所有的艺伎!」
「哈哈哈!要是能逮捕的话你就抓抓看啊!」
「竟然和艺伎为敌,真是好胆量!我会让你们再也不能踏进神乐坂一步!」
在音奴背后待命的艺伎们此起彼落地叫喊出声。警察们仿佛被这些声音给火上加油,全体动了起来,艺伎们则卷起和服的袖子,一边讥讽着顶撞那些打算压制她们的警察。
牡丹、百合、万寿菊、飞翔鹤。亮金、白银、赤红的振袖宛如鲜艳的蝴蝶在月光下起舞。
在谩骂与悲鸣交杂之中,骚动逐渐扩大,围观的人群也相继聚集,这一阵混乱一直持续到前来支援的警察们抵达为止。
鸥外半强迫地让芽衣坐上马车,直接把她带回宅邸。芽衣也不晓得那个场面到最后如何收拾,就这样一夜没阖眼直到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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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完骚动的隔天早上,藤田五郎造访了鸥外的宅邸,那时正好是通知正午的午炮响完后没多久。
昨晚在鸥外的牵制之下,芽衣总算免于被逮捕的危机,不过事情当然不会这样结束。藤田对鸥外抛下了「明天我会再次请你协助本案件」这么一句话,便带着下属回到警视厅了。
「哎呀,藤田警部补,劳烦你特地前来了。」
鸥外引领藤田至阳光室,那稳妥的应对态度仿佛在欢迎友人来访。另一方面,将警帽戴到眼眉上的藤田完全没有笑容,像要贯穿似地定睛看着用颤抖的手端茶过来的芽衣。
「不过啊,昨天晚上还真是演变成出乎意料的大事呢。你们带走的那些艺伎们,后来受到了怎样的处置呢?」
这也是芽衣一直很在意的事。明明骚动是因芽衣而起,却只有自己没被逮捕,这个事实让她非常心痛。
「我想陆军一等军医大人应该没有理由关心艺伎们的处置吧?」
「理由是有的,那间置屋里的其中一名艺伎可是我上头非常关照的呢。身为替上头着想的下属,我想要尽可能传达好消息,让上头放心啊。」
「那么你就如此传达吧。昨天凌晨在上野逮捕的那些人现在正在接受调查,我们会用警察的方法,确实、仔细地调查。」
那声音既冷淡又毫无感情。芽衣知道自己的膝盖在颤抖,她抱着盘子感受到藤田仿佛要刺穿她的视线。
(调查……究竟会做些什么事呢?)
芽衣从现代穿越到明治时代,失去大部分与自己有关的记忆,她当然也不记得自己是否曾受过警察的关照,也不晓得调查的手续会如何进行。
然而回想起昨天晚上艺伎们对警察的态度,至少可以想象,她们不会被殷切欢迎的。
她脑中回想起音奴和镜花的脸,以及那些在置屋交好的艺伎们。
「那个……姐姐们什么时候才能被释放呢?」
芽衣用沙哑的声音询问藤田。
「说到底这也是我引起的,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如果要调查的话,我也……」
「陆军一等军医大人,这个小姑娘就是你在鹿鸣馆晚宴上带来的人对吧?」藤田没有回答芽衣的疑问,只是双手交臂接着说道。
「昨天晚上太过昏暗,所以我现在才注意到,确实,当时你介绍这位是你的婚约者,不过这回你却将这么重要的婚约者称为敌国的间谍。请再次让我听听你的意图吧。」
「我没什么意图,就是字面上那样。她既是有间谍嫌疑的特别观察对象,也是我的婚约者哦。」
鸥外用神态自若的表情,毫无迟疑地说了。
由于他说得太过流畅,就连芽衣也错觉,这些话似乎就是现实。
「……对于你的胡言乱语,你觉得我会照单全收吗?」藤田有些惊愕地继续说道。
「稍早我有向参谋本部询问过关于绫月芽衣这个人,对方表示并没有同样名字的人物被列为特别观察对象。关于这点你要怎么说明?」
「哈哈!那当然,毕竟这一切都是我的个人判断。我擅自把她认定为可疑人物,为了监视她才把她拘留在这座宅邸里。在还没有确认真伪的阶段,可不能把她交给参谋本部吧?」
他优雅地把热茶送进口中,对此藤田的表情变得更加郁闷。
「那么我想听听你为什么会把这位可疑人物升格为婚约者的来龙去脉。希望事情概要能够尽可能别太荒诞无稽,让常人得以理解。」
「什么嘛,这个概要很单纯简明的!我可不能对附近的女士们说『我家里住着可疑人物』,关于这点,只要有婚约者的名分就不需要多加解释了,她和我一起行动也不会有任何不自然。」
「哦?也就是说,你为了能够堂堂正正监视这个小姑娘,所以把她乔装成假的婚约者是吗?」
芽衣本来还担心藤田会不会趁机拔出军刀,幸运的是他的手并没有握在刀柄上,不过他的手指却烦躁地敲着椅子的扶手。
不久后他吐了口气。
「……森陆军一等军医大人,真不好意思,在我看来只觉得你是为了囚禁你中意的小姑娘,才利用自己的身份将此行为正当化。」
「藤田警部补,你要怎么认定我都无所谓哦!无论如何,针对昨天晚上对各位警察的失礼行为,就由我来代替她向你道歉吧。你能否借此跟我和解呢?」
「我可不能凭我个人的想法回答你啊。」
说着,藤田站了起来重新戴好警帽,看向芽衣。
冷漠的视线束缚了她的全身。那眼神,似乎在忠告她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从与他在鹿鸣馆对峙之时直到现在,他依旧觉得芽衣很可疑。恐怕他从不曾怀疑过自己的直觉。
「先不论内容为何,我确实听了你的解释。我不知道你打算坚持说词到什么时候,不过今后只要本厅有要求,还请你务必协助了。」
「我也赞成藤田先生的意见。」
在藤田离开鸥外宅邸之后,春草听了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始末,一开口就这么说。
「统整了一下鸥外先生的说词,只能说是有权者诱拐了无依无靠的少女并囚禁在此而已,我是觉得还有其他更好的说法啦。」
「你在说什么啊,春草,我可不知道有比这更完美的说词了,你不觉得这场戏非常优秀,完全无机可乘吗?」
鸥外自信满满地说服着。春草深深吐了一口气,用还有点睡意的眼神看向阳光室的窗外,年轻见习画家的漠然侧脸,似乎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说你啊。」
「是、是的!」
春草面无表情,将视线移到坐在隔壁沙发的芽衣身上。
「真亏你能这么夸张地把事情搞得如此麻烦耶。不,这已经不能说是麻烦了,是酿成事件了啊,尽管如此你都不觉得良心不安,一般人是做不到这样的吧。」
「喂,春草。」
可能是因为看到芽衣瑟缩着身子吧,鸥外马上打断了他。
「不要太责怪芽衣,她也只是吓到了而已,毕竟她刚刚才知道自己就是『魂依』啊。」
对于鸥外的发言,春草只是淡然地「哦」了一声回应,并将视线回到芽衣身上,开始上下打量起来,那毫不客气的眼神,简直就像在说「这种迟钝又冒失的小姑娘竟然是『魂依』啊」。
(没想到……我竟然真的是魂依。)
鸥外开始仔细说明。自古以来日本就存在许多妖怪,而能够看见这些妖怪的人似乎并不少。不过从明治维新之后,以往很自然而然和人类共存的妖怪大多都消声匿迹了,自称魂依的人也随之减少。
而藤田五郎所隶属的警视厅妖逻课,主要就是负责处理妖怪犯罪的部门。他们和一般的警察不同,配有好几名拥有魂依能力的警察。
「在这个世代,逐渐消失的『魂依』其实是很重要的存在。正因为受到重视,这些人不会遭受什么残忍的对待,更别说是被当成犯人……」
鸥外双手交臂,靠着椅背,眼神中夹杂着些许的严肃。
「不过可以的话,我啊,希望能尽量向妖逻课的人隐瞒你是『魂依』的事情呢。」
「为什么呢?」
芽衣感到不可思议。如果会被差别待遇或逮捕那自然另当别论,既然不会遭受不当的处置,那不就应该表明自己是魂依才对吗?
对从现代来到这个时代的芽衣而言,妖怪什么的,简直就如同假想世界的存在。然而在音奴和镜花等人被逮捕的现在以及实际上看见妖怪之后,她也不能再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态度了。
「我很理解你担心川上他们的心情,只是如果你现在自称是『魂依』,你可能会被怀疑是和妖怪勾结引起洪水骚动的嫌犯……不,铁定会变成这样,藤田警部补从一开始就是用这种想法在观察你的。」
「我和妖怪勾结……?」
对于这出乎意料的言论,芽衣猛地眨眼。
她回想起昨天晚上在不忍池出现的雄伟之龙,感受到那光被看一眼就会使全身血液冻结的战栗。
「不、不可能的,我才做不到那种事!」
「事实如何先暂且不论,昨天我们的运气实在不太好,倘若在场的并非俄罗斯的重要人士而是一般人,就会以常见的妖怪骚动事件落幕了。毕竟政府对外表明想要推行欧化政策,当然会希望将妖怪当成上个时代的产物而隐藏起来吧……」
鸥外蹙紧眉毛,站了起来,并大大地拍了拍手。
「总之我先去一趟本部吧!我会自豪地和大家聊聊我可爱的婚约者。」
「那个、我……」
「你就像平常一样,在这栋宅邸里过着普通的生活就行了。」
鸥外浮起温柔的微笑,轻抚芽衣的头,甜甜的香烟香气随之飘来。
「哎呀,你不必介怀的哦!毕竟你可是我的婚约者呢,我不会把你交给警察的,放心吧!」
「鸥外先生……」
他爽朗地离开了阳光室。恐怕鸥外所属的陆军省参谋本部会要求详细报告这个事件吧。这个任务铁定让人不愉快,然而鸥外的背影却仿佛是去附近散步一般轻松。
无论处于何种状况下,鸥外都不会心烦意乱,即便是看起来再怎么荒诞无稽的言行举止,其实一切都是经过计算后的一步棋,这就是鸥外。只有周遭的人们胆战心惊,最重要的当事人则是一脸神态自若,这也可以说是鸥外的固定套路——春草这么说。
「鸥外先生铁定会想办法的吧。」
对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坐立难安、在阳光室到处徘徊的芽衣,春草用慵懒的口吻继续说道。
「所以啊,别再像只鸡一样走来走去了,害我都冷静不下来了。」
「因为要是最后变成要鸥外先生负起责任的话……」
「到那时候再说吧。」
春草的语气和平时一样淡漠。
「而、而且啊,明治警察的调查很严格吧?要是音奴小姐他们遭遇了严重的事该怎么办?我无法坐视不管!」话虽如此,她也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帮助他们。想到昨天晚上的自己明明无能为力却做出这种不经思考的举动,她就更加焦躁。
(我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呢?)
当她看见藤田对着龙拔刀时,比起思考她的身体先动了起来。那股冲动就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背后推着她,等回过神来,她已经紧紧抱住高举武器的藤田。
在那种情况下,她就算被当场劈开也不能有怨言。现在芽衣依旧鲜明地记得当时藤田那展露出敌意的视线,以及镜花微微颤抖的肩膀。
(话说回来,镜花先生也是『魂依』呢。)
藤田知道他是魂依吗?要是调查后知道了,他铁定会被追问和那条龙之间的关系。芽衣并不晓得他们两者之间的关联,不过一回想起镜花用慈爱的声音唱着摇篮曲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他有什么不好的阴谋。
「话说回来,你是『魂依』吧?」
「……嗯。」
对于春草的疑问,芽衣含糊地点头。
事实上,就算他人说她是魂依,她也没有实感,原因在于她根本回想不起来在失去记忆前身处于现代的自己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再说她也不觉得以前的自己是那种拥有灵感的细腻之人。
「那么保险起见我还是问一下,你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龙虾?」
「啥?你说龙虾吗?」
对于这唐突的问题,芽衣惊讶地张开嘴。
「没错,我猜测她应该还在这栋宅邸的附近徘徊吧。」
春草极为认真,看起来并不像在开玩笑,倒不如说,春草本来就不是会开玩笑的性格。
芽衣突然间回想起春草曾以龙虾当成绘画模特儿的事情。那只龙虾是他的宠物吗?芽衣还以为那铁定会被当成生鱼片还是火锅食材之类的呢。
「假如是想逃走,应该会逃到水边吧?譬如这附近的神田川。」
「她应该喜欢更阴暗的地方吧,像是寺庙或墓地。」
嗯?芽衣歪歪头。
「是这样的吗?」
「我哪知道,你应该比较清楚吧。」
被如此断言,芽衣更加不解了,她可从来没有自称过是龙虾博士之类的啊。
「那等等我去找一下吧!如果能早点找到就好了,要是被抓走,可能会被吃掉也说不一定呢。」
「……会被吃掉?」
「咦……?」
两人对望着,沉默了一会儿。
总觉得对话没有交集,这应该不是错觉吧?不久春草轻声吐了口气,一步步往门走去。
「唉,只要和食欲旺盛的你扯上关系,应该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吃的吧,就算对方是妖怪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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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下,被染成暗红色的湖面反射出了闪耀的光辉。
芽衣站在木桥上,呆呆地瞭望着载着客人的客船从河川上游缓慢地向下游前进。川边林立着还没有发芽的樱花树,枝叶随风摇摆,等到了春天,这一带铁定会成为热闹的赏樱场所吧。
在芽衣所知的现代,神田川沿岸一带都因为杂居大楼等而拥挤不堪,不过在明治时代,木造建筑的民房与连绵的田地打造出了广阔的牧歌风情。戴着草帽的豆腐商人与鱼板商人优闲地走过木桥,更为这份悠然增添一分情调。
(龙虾原来是妖怪啊……)
他们的对话理所当然没有交集了。春草所说的龙虾,似乎指的是从他绘画中逃出的妖怪,人称化物神。
所谓的化物神,意指寄宿在优秀创作品中的灵魂从创作品中逃离,变成实体化的怪物。除了画作以外,登场人物也会从小说中逃离——虽说这些话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正因为这些怪奇现象并不稀奇才令人惊讶。化物神一旦逃离了,大多情况下就不会回到创作品当中,芽衣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古以来被称为艺术家的人们会留下那些未完成的创作品,其实有这样的背景。
(不过,为什么我会是「魂依」呢?)
芽衣不断自问自答。她因为谜之魔术师查理的魔术而从现代穿越到明治时代,光是这样就已经让她混乱不堪,她真心希望别再发生更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在某个满月之夜能回到现代之前,她只期望每一天都平安无事。
她一丁点也不希望事情演变成警察会出动的大骚动——
「哦?怎么啦怎么啦,没想到你竟然刚好出现在这里呢!」
此时从背后传来了某个男人的声音。
芽衣猛力回头,一名穿着条纹西装的男性就站在背后,其身材修长是名不自觉会夺人目光的美男子。他的视线和芽衣对上后,弯起艳魅的眼眸笑了。
「哟!你比想象得还有精神啊!」
「……?」
被这么轻易搭话使芽衣愣了一下,不过她发现,对方是曾在哪里见过的人物。
不,自己铁定知道这个人的。与那妖艳的眼眸相反,他的笑容意外地天真无邪,还有着需让人仰望的身高与印象深刻的低沉嗓音。
浮现在脑中的和服女性,与他的面容一致。虽然和平常的打扮不同,但那副容貌明显是一模一样的,芽衣不自觉踏出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是音奴小姐……吗?」
「啥?干嘛又再问一次啊……哦,原来如此,我是第一次用不是艺伎的打扮和你见面吧?」
他悠然自得地笑了。
「现在才说是有点晚了啦,总之音奴是花名,我本名叫川上音二郎哦。」
川上音二郎。芽衣复诵着,先前她可是一直以为对方是女性。原来如此,他就是在初次见面时自称为音奴的艺伎。以明治时代的女性而言,她的体格实在太高,但因为对方确实化了妆,头发也很长——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假发,总之芽衣完全没有怀疑过对方不是女的,「音奴」就是如此美丽。
「抱歉啊,一直隐瞒到现在。我并没有打算要骗你的,只是该怎么说呢,我错失了坦白我是男人的时机啦……」
「你平安被释放了吗?姐姐们也没事吧……?」
芽衣打断。是男是女什么的,现在只不过是枝微末节的问题。
当前芽衣只因为他出现在自己眼前而开心不已。她从昨晚就一直在想,要是因为自己的错导致对方被问罪,再也见不到面了该怎么办。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在放下心的同时,她的眼角也猛烈地热了起来。她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像紧绷的线迸开而大哭出声,音二郎则是摸着芽衣的头,一感受到那温暖的体温,芽衣的热泪就越发冲了上来。
「干嘛露出一脸想哭的表情呢?这也不是需要那么担心的事情吧!」
「当然要担心的!我一直很不安,心想你们要是受到警察严酷的对待该怎么办!」
「哈!其他艺伎先暂且不论,我被抓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因为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举办演讲和发行报纸之类的事,都不知道被警察抓过几百次啦!对我来说,去拘留所可是家常便饭呢。」
音二郎用轻快的口吻自满地说。说被抓了几百次铁定是夸大,不过他确实没有被逮捕的那种悲怆感,反而像正要从经常住宿的旅馆回家,轻松自在。
「……不过啊,有个女人在等我回来的感觉还真不错呢,看了你这样的表情,我都觉得让你担心也不是什么坏事啦。」
「音……二郎先生?」
「因为啊,你从昨天就一直在想着我的事吧?你担心我,祈祷我能够尽早回来,想见到我……」
音二郎把手放在芽衣的肩膀上,芽衣的心跳因而加快。
那给人强烈冲击的眼眸,仿佛要把人给吸进去。一直以来照顾着自己、自己所憧憬的姐姐重新以男性的身份与她近距离接触,使她不知怎么地紧张起来,或许是因为她视线的位置正好对上对方的喉结所导致。
(为什么我没发现他是男人呢?)
自己是很迟钝没错,不过她想,在神乐坂置屋里的艺伎们与宴席上的客人们恐怕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仿佛要帮芽衣消除知晓这个重要秘密后的罪恶感,音二郎又笑着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应该不会在知道我是男人以后,就想要避开我吧?」
「我、我不会做那种事的!」
「那就好啦!既然如此,就再更贴近一点……」
音二郎猛然凑近了脸庞同时,芽衣不知从何处听见有人大叫了一声「喂!」,使她惊吓地震了一下肩膀。
「喂!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啊!」
一看,一名站在柳树荫底下的美女正瞪着他们。她身穿的和服花纹相当艳丽,大朵菊花就如扇子般翩翩起舞,发髻上则插着兔子发簪,像一只面对敌人的猫扬起眼睛,奋力踏着木屐。
「我说川上!你打算把我晾在这里多久?我也是很忙的耶!」
「啊啊,我完全忘啦!抱歉哦,小镜花。」
——小镜花?
音二郎斜眼看着惊呆的芽衣,招了招手,那女人便跨着大步往这里走近,看起来心情相当不好,态度来势汹汹,脸上却带着有点羞耻的气息。
「呃……小镜花是……咦咦?」
「干嘛啦,有意见是不是!要是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啊!笨蛋!」
这粗鲁的说话方式,让芽衣相当确信。
她——不,是他,就是奇幻作家泉镜花。
本来应该因为昨天发生的事而和音二郎一起被警察逮捕的他,不知为何以女性的姿态出现在芽衣面前。
「……镜花先生原来是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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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啊啊啊啊?!你在说什么鬼!你跟我开玩笑吗?」
这也不是开玩笑,不过是把看见的事实说出口而已。再说本来以为是女性的音二郎都以男性的身份出现了,照这个走向看来,她刚才的疑问也很正常吧——芽衣心想。
「我、我也不想要做这种打扮好吗!都是因为川上说我正在被警察密切关注,才叫我一定要变装什么的!」
「白痴啊,这种事怎么能讲得这么大声!」
音二郎立刻用手捂住镜花的嘴,警戒地用眼睛窥看周遭后说。
「真是的,我都借你最华丽的一套衣服了,还帮你化妆化得这么漂亮,你究竟把我的辛苦当成什么了啊?我也不是抱持着玩玩的心态耶!」
「怎么想都是在玩吧!到底是谁在帮我化妆时拼命忍住笑的啊!」
「吵死了!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适合嘛!你可是比随处可见的女人还要美丽耶!你说这样我有办法忍住笑吗?啊?」
「说、说什么蠢话!所以我才说很讨厌啊!我和你可不一样,才没有什么女装癖!」
「你说谁女装癖!我可是为了钱才这么做的!」
「那、那个!」
两人开始像兄弟吵嘴般争执起来,简直没有可以插嘴的余地。
(不过太好了……镜花先生也被释放了呢。)
听藤田的说法,她本来还很害怕大家是不是受了很严厉的对待,不过他们看起来很有精神,这比什么都还重要。看着他们的互动,芽衣自然而然扬起嘴角。
「嗯?你在傻笑什么?」
「没、没有!我只是在想镜花先生还真适合这样的打扮,实在太美丽了,我好羡慕呢。」
「啥?你想找我吵架是不是?!」
他恶狠狠地瞪了过来,看来这似乎称不上是称赞。
「……总之事情就是这么回事,昨天晚上事态好像变得有点微妙,我很在意你,所以才来看看你的状况。」
「在意我?」
音二郎颔首,镜花则是双手交臂,一脸不开心似地别过脸。
「毕竟是我把你卷进这件事里头的,真的很抱歉啊!我真没想到森先生会以客人的身份来客席。」
音二郎做出膜拜般的动作,并说着「抱歉」轻轻低下头来。
「在那之后你有被森先生责骂吗?毕竟进出置屋给人的观感并不好,如果没有让你体会到这么尴尬的状况就好了。」
「不,我并没有被责骂,我也已经好好说明过我会进出置屋的原因了。」
虽说是伪装的婚约者,至少也希望能稍微配得上鸥外一点,因而向音二郎提出千金修行的人是芽衣自己,倒不如说,是自己让大家卷进了这般莫名其妙的事态当中。
「这样啊?那就好……不过我还真是彻底受到森先生的关照了呢,我们之所以能这么快就被释放,也是因为那个人不久前才靠陆军省的关系帮我们说话。」
「咦……是这样啊?」
「说到底,这事也是因陆军省的客人们而起啦,就我的立场而言,要抓也该抓那些人才对嘛……」
音二郎不甘不愿地蹙眉,并耸耸肩。
「那些先不管,总之我们受到森先生关照是不变的事实,下次得带个点心再次登门造访才行呢。对吧,小镜花?」
他点名镜花,使得原本在闹脾气的镜花突兀地「咦!」了一声,那张涂着白粉、如陶器般的脸颊也微微泛红。
「为、为什么我也要!虽、虽说我是也有受到森先生关照啦……」
「哈哈!你在紧张什么啊!芽衣,我跟你说,这家伙是森先生的狂热读者呢,他把森先生所翻译的《即兴诗人》当成是传家之宝在珍惜哦。」
「哇啊啊啊啊!你在说什么鬼!我我我也没有特别当成传家之宝啦!」
镜花激动地摇头,摇摆着双手双脚,对此表示否定,脸上则一片赤红。
还真是个好懂的人啊!芽衣心想,他简直在用全身表达「我是森先生的大粉丝」。
「比、比起那种事,我说你啊!」
被音二郎彻底玩弄一番的镜花突然间瞪向芽衣。
「你昨天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你以为做出反抗警察的举动不会有事吗?如果森先生当时不在,你可能会被藤田劈成两半耶!」
他认真地逼近芽衣,接着说道。
「栖息在那座池子里的龙神和你可没有关系,你干嘛要做出包庇龙神的举动啊?你看起来不过就是个笨蛋,既然是笨蛋,像个笨蛋一样撒手不管不就好了……对吧?」
镜花的言词相当犀利,芽衣却不觉得对方是在责备她,或许是因为镜花的瞳孔正不安地闪烁吧。
「……真的很对不起,我做了多余的事。」
「我可没有要你道歉喔?我只是在问为什么毫无关系的你要做出那种鲁莽的举动而已。」
「我也不是很清楚,在藤田先生拔刀的瞬间,我就心想绝对要阻止他才行,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飞奔出去……」
芽衣再度怀疑自己的行动。一般来说在和那种恐怖的怪物对峙时,人类铁定是弱势的那方,会想着「要包庇怪物」可是很奇怪的。时至今日,她也只能归咎是自己思绪太过混乱导致。
「那条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化物神』啦。」
镜花打断她,说得斩钉截铁。
「那条龙神妖怪是从我创作的戏曲中逃脱的。明明只差一点点就要完成了,却在某一天突然从纸上消失踪影,栖息在不忍池里面。」
——化物神。
芽衣瞠目结舌,就在刚才,她也从春草口中听到了同样的词汇。
「那条龙和春草先生的龙虾一样是『化物神』……?竟然有这么大吗?」
「龙虾是怎样?总之那条龙神算是我所创造出来的,所以和你没关系!」
镜花迅速地转身。
「听好啰?对方不是你有办法应付的对象,不准再接近不忍池了!」
他抛下这句话后大步地迈开腿离去,芽衣本打算慰留他而踏出一步,然而在不知从何处听见犬吠声的瞬间,镜花便发出了「哇啊啊啊啊!」的悲鸣,像被弹开似地飞奔而去。
「哎呀哎呀,真是不坦率呢。」
目送着镜花逐渐变小的背影,音二郎呆呆地吐了一句。
「别在意哦,那句话姑且也代表那家伙感受到你对他有恩。如果你没有阻止藤田,现在龙神可能已经被封印,戏曲(书)也会束之高阁吧。」
「封印……?」
「没错,我是不太清楚啦,简单来说就是消灭怪物,那位藤田似乎是做得到的。」
音二郎说得爽快,不过这些话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他的意思是人类可以用某种法术凌驾于那么巨大的龙之上吗?
「总之身为川上一座的座长,我也要向你道谢。我应该之前没对你说过,我的本业是演员,我掌管着一个剧团到处表演,开销实在不小,所以我一面进行女形2的修行,同时也涉足艺伎的工作。」
演员——这么一说,芽衣倒是想起来了。
没错,在来到明治时代的第一天晚上,芽衣与谜样魔术师查理一同潜入鹿鸣馆的晚宴,当时音二郎铁定也在。芽衣的脑中模糊地回想起身穿巴斯尔衬裙的女性们一面红着脸,将他包围的场面。
因书生芝居而广为人知,备受瞩目的新兴舞台剧演员,川上音二郎。
当时查理一副知晓一切地如此说明。芽衣做梦也没想到这般名人后来竟然以女性的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这究竟是个多么奇妙的机缘呢?
「那么,镜花先生是在音二郎先生的剧团撰写戏曲吗?」
「不,他并非隶属于特定剧团的作家。以前我们有演出过小镜花写的戏曲,评价非常好呢,所以我就在想啊,下次的表演也一定要演出他的戏曲……真是的,我实在焦急得不得了!都到了这一步,身为主角的龙神竟然逃走了!」
音二郎把手肘放在木桥的栏杆上,不愉快地叹了口气。柔和的风吹起渲染了日落天色的水面,并静静地从中穿过。
「如果那条龙神没有回到戏曲中,戏曲就无法完成了对吧。」
芽衣看着音二郎的侧脸发问。
「好不容易写好的作品会没办法问世吗?」
「是啊!小镜花似乎已经半放弃了,但我觉得这样真的很可惜。就我看来,那铁定是会名留后世的大杰作呢……那部《夜叉池》。」
(……《夜叉池》?)
这部作品好像有在哪里听过。
不是在这个时代,恐怕是她在现代曾经听过。
1. 揶揄用语,意指爱逞威风的警察。
2. 在歌舞伎中,由年轻貌美之男子所扮演的女性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