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为秋天的花粉所苦,岸边仍对着话筒开朗得体地回应着。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但皮肤和头发都泛着美丽的光泽。
不行!再想下去就要变成性骚扰了。马缔将视线拉回桌上摊开的四校稿,只留耳朵还听着岸边的话。不是因为爱慕岸边,而是电话那头是个难缠的家伙。
辞典编辑部常常接到使用者打来的客诉电话,指正错误啦、为什么不收录这个词啦,什么意见都有。为了做出更好的辞典,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很重视使用者的意见,要求大家仔细听取并做成纪录。
但也有难应付的电话,正在跟岸边讲话的人就是其中之一,编辑部帮他取了一个绰号:「へ(※日文里的助词,发音为[e],有「动作的方向」或「作用的归着点」等意思,类似中文「到」、「往」之意。)先生」。
へ先生一到气候变换的时节,也就是春秋两季,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来问关于「へ」的问题。不论是说话时提到,或是在报纸上读到,他总是特别在意「へ」的用法。
的确,日本人很常用到「へ」这个助词,多半是信笔拈来或脱口而出,真要一一追究可是没完没了。这回八先生的问题是:「这种状况下的『へ』是《玄武学习国语辞典》中『へ』的第几个意思?」虽然很想直接回他「谁知道啊!」,但岸边仍拿出耐心,亲切回应。和曙光制纸的宫本交往后,岸边工作起来似乎更有斗志了。
「『射向月亮的火箭』的『向』是表示方向的『へ』,所以应该是说明①。『到家后,就被母亲骂』的『到』应该是说明④喔!是的,语意中带有『急迫』感。」
岸边这么回答,但马缔心里却响起「呃,应该不对」的声音。
如果句子是「才到家,宅配就送达」,那的确是④,因为有「急迫」感。马缔在心里分析。
但「到家后,就被母亲骂」的「到」则是说明②:「表示动作或作用的归着点」才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
马缔心想,应该告诉岸边正确的答案,便站起来准备离开座位。这时,刚好松本老师从洗手间回来,视线扫遍编辑部的老师察觉了状况,示意马缔坐下。
「岸边应付得来的。」
「但是,岸边回答错了。」
「へ先生真正想要的,是辞典编辑部的人陪他思考、一起找出答案。要是马缔接过电话、一一解答,反而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马缔觉得有理,于是重新坐下。松本老师也回到旁边的座位,继续处理四校稿。
看着松本老师的侧脸,马缔担心了起来。老师的脸色不好,而且似乎又瘦了一点,只是老师原本就清瘦如鹤,看起来不是那么明显。
「老师,累了吧?」
看着时钟,正指在六点。松本老师今天一早就待在编辑部,午餐好像也没怎么吃。
「今天就做到这里吧,方便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吃晚餐吧!」
马缔相邀,老师总算放下红笔,从稿子中抬起头来。
「谢谢。但你吃完饭还要回来工作,不是吗?」
「不要紧的。」
马缔的确打算一直做到末班电车时间为止,但晚餐还是得吃。拿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后,马缔摸摸口袋,确认皮夹在里面。
「您想吃什么?」
询问松本老师的同时,一边帮忙把桌上的文具收好,老师慢条斯理地把铅笔和橡皮擦放回用旧了的皮革笔袋里。
「整天都坐着,肚子不太饿,荞麦面怎么样?」
「好,我们走吧!」
马缔提着老师的包包,跟工读生说:「我们去吃饭。」在一片「请慢走」声中,两人步出编辑部。
へ先生对助词「へ」的探究,似乎更起劲了。
老师缓缓踩着别馆昏暗的楼梯。
老师的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啊!马缔紧跟在老师身旁,满心感慨。这也难怪,第一次见到老师,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本来就已白发苍苍的老师,现在到底几岁了?
真想早点完成《大渡海》。就是因为还有一步之遥,马缔心中的焦躁越来越强烈。不快一点就来不及了。「什么来不及,乌鸦嘴!」连忙打消念头。
松本老师的公事包似乎塞满了资料,跟以前一样沉甸甸的。提得动这么重的包包来玄武书房,身体应该还很硬朗吧!即使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去七宝园吃中华料理了。
马缔吃完饭还要回公司加班,老师也许只是不想耽误他太多时间。另一个可能是,身体真的出问题了。
察觉到马缔的视线,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在楼梯转弯处停下脚步,稍稍调整呼吸。
「不服老不行啊,最近才走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
「那……叫外卖吧?」
「不用不用,只有我吃完就回家,影响到大家的工作情绪就不好了。而且,我也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老师继续下楼,一边说:「今年夏天太热,我吃不消,身体不太好。不过天气已转凉了,体力应该很快就会恢复。」
走出玄武书房的别馆,前往神保町十字路口的途中,正如老师所说,轻拂而过的微风已经带着凉意,天色也比之前黑得更快,大星星高挂空中,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常去的荞麦面店里,几个上班族客人专注地填饱肚子。老板娘体贴地让马缔和松本老师坐在看得到电视的位子上,顺便把电视音量调大。这是为了方便松本老师。老师每次来用餐,手里总是拿着用例采集卡,认真听着电视传出的声音。
这家店的菜色不多,马缔和松本老师都不用看菜单就能点菜。
「老师,喝一杯吗?」
「不,今天不喝了。」
果然是身体不适吧!平常老师一定会点二合温日本酒,慢慢享用。
「因为这礼拜在家喝过了。」
老师这样解释,马缔更担心了。
刚好老板娘来,马缔点了年糕乌龙面,松本老师点了山药泥荞麦面。
「马缔已经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呢!」点完餐后,老师对马缔说:「让你这样为我操心,真是惭愧。」
第一次见到老师,我就已经是大人了啊!马缔心中存疑,但突然想起当时的自己,确实是连一杯啤酒都倒不好啊!
刚被调到辞典编辑部时,对编辞典一窍不通,同事相处也不顺利,每天的心情就像被蒙住眼睛往前走一样,十分不安。
但现在,《大渡海》的编纂几乎由马缔独撑大局,指导五十几位工读生,连日和宣传广告部及业务部开会,利用空档改稿,有时也指导部下岸边,俨然是天生的编辞典专家。
「还有好多地方顾不来。」
马缔有点不好意思,喝着店家端上的热茶。松本老师在用例采集卡的角落写下「百冒汗(?)」几个字。电视正播出「突然冒汗——解开自律神经之谜」节目,画面中主持人访问着街上的男女老少,两个高中女生说:「对!没做什么就一身汗,真的真的!」、「百冒汗呢!」、「嗯啊,超百冒汗的!」老师听了,立即做笔记。
您误会了,老师。高中女生说的「百冒汗」,恐怕不是指自律神经失调的症状。纯粹是今年夏天太热了,取「百慕达」的谐音当流行语讲好玩的。这种女高中生们胡乱演绎的词汇,用不着收录的。马缔很想这么说,但看到老师认真的模样,当下便把话吞了回去。
年糕乌龙面和山药泥荞麦面送上来时,老师才停笔。
「目前进度如何?」
「嗯,照计划进行中,明年春天应该可以出版。」
一边吸着乌龙面和荞麦面的,马缔和松本老师一边交谈。
「等了真久啊!」
松本老师用木汤匙舀起山药泥,微笑着说:「不过,辞典的精进之路,可是完成后才开始的呢!为了精益求精,出版后仍要持续搜集新词汇,为修订、改版做准备。」
日本最大的辞典是《日本国语大辞典》,出版之后隔了二十四年才推出第二版,收录的词条也从四十五万则增加到五十万则。编辑和执笔者为了因应用语变化快速的实际状况,不间断地收集,才完成这部宝贵的辞典。
「老师的话我谨记在心。」
马缔咬着年糕,认真地点了点头。从嘴唇垂下拉长的年糕,像一片白色的大舌头摇晃着,碰到了下巴,有点烫。
松本老师连吃饭时也和平常一样,满脑子都是辞典的事。老师的眼神看向远处,若有所思地说:
「马缔,如你所知,《牛津英语大辞典》和《康熙字典》是在隶属于王室的大学或当权者的主导下编纂而成的,也就是说,由官方出钱编制。」
「对资金不足的我们来说,真令人羡慕。」
「的确。但你知道为什么要动用国家资本来编纂辞典吗?」
正咬着乌龙面的马缔停下筷子,回答道:
「因为国语辞典的编纂,能巩固国家的威信,不是吗?语言文字是民族认同的要素,为了凝聚国人的向心力,某种程度上,语言文字的统一是有必要的。」
「正是如此。但回顾日本的历史,却几乎没有官方主导编纂的国语辞典。」松本老师的荞麦面还剩一半,却放下了筷子。「日本近代辞典的滥觞,可说是大槻文彦的《言海》。但大槻没有得到政府半点补助,一生独力编纂,最后还自费出版。现在的国语辞典也不是由政府主导,而是各出版社自行制作。」
难道老师是要我明知不可而为之,试着去申请政府补助吗?马缔吞吞吐吐地说:
「政府和公部门对文化的敏感度,实在很低。」
「我年轻时也想过这个问题,觉得要是有多一点资金就好了。」老师双手交叉在胸前:「但现在却觉得,这样反而好。」
「怎么说?」
「一旦国家挹注资金,政府就会插手。又因为事关国家的威信,语言文字反而容曰叨沦为威权的工具,而非原本活生生的样貌。」
「词汇,或收录词汇的辞典,经常处于个人和权力、内在自由和官方支配的危险夹缝中。」
目前为止,马缔只是一心一意地沉浸在编辑作业的美妙世界里,完全没想过辞典竟有政治影响力。
松本老师静静地说:
「因此,就算资金不够,也不该由国家出钱,而是由出版社,就是像你我这样的个人费时耗日,脚踏实地编纂。因此,我们要对自己正在做的事引以为傲。我编了半辈子辞典,现在更确信这一点。」
「老师……」
「词汇、和创造词汇的心应该要是自由的,不能被当权者及威权掌控;一定得这样才行。为了徜徉在文字大海上的人们,我们要打造一艘辞典之船。为了让《大渡海》成为这样的辞典,我们继续加油吧!」
松本老师的语气虽然平静,但其中隐含着热情,像海浪般在马缔的胸口掀起一波浪潮。
用完餐走出店外的马缔,硬是招了台计程车,把老师和公事包推入车里。怎么能让没有食欲的老师搭电车回去?同时,把公司的计程车券塞入老师手里。
「再见,老师。下次还要再请老师多多指教。」
松本老师一脸歉意,坐在车窗内,垂着头。目送计程车离去后,马缔回到编辑部,心中重新燃起编纂《大渡海》的斗志和动力。
和松本老师交谈后的第三天。
那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就算待在连窗边都被书柜埋没的编辑部里,也有一股清爽的舒畅感。
马缔像平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前,荒木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马缔,不好了!」
荒木手上拿着很大一张纸,编辑部里现正进行着四校作业。
没见过荒木这么慌乱的样子,马缔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但荒木没有放慢速度,反而冲过来把手里的纸摊开在马缔桌上。
「你看这里。」
荒木指着「ち」开头的单字页。「少了【血潮】!」
「什么?!」
马缔将快要滑落的眼镜推正,盯着四校稿,稿子上依序列着【致死遗传子】、【千入】、【知识】。如荒木所言,没有「血潮」这个词(※依日文读音,正确排序为致死遗传子(ちしいでんし)、千入(ちしお)、血潮(ちしお)、知识(ちしき)。其中「致死遗传子」指致死基因,「千入」指反复浸染的染布方式,「血潮」指血液流动的样子。)。
「真是血流成河的失误。」
「马缔,现在不是说冷笑话的时候啊!」
自己真心的感叹竟被荒木当成玩笑,马缔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血色迅速消失;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思考对策。
「已经做到四校,只能在这里调整行数,把【血潮】插进去。」
荒木苦着脸点头。
「应该只有这一项吧?问题是,为什么前面三校都没有人发现呢?」
「我们地毯式检查一遍,包含工读生在内,所有人都先放下手边的工作,重新核对一次四校稿。」
想到浪费了许多时间,马缔就觉得快要昏过去了,但总比没发现好。马缔又提议:
「也要想办法法弄清楚,为什么【血潮】会漏掉。」
因为事出突然,岸边和佐佐木及在场的所有工读生都聚集到马缔的桌边。「佐佐木小姐,请查一下用例采集卡。」
遵照马缔指示,佐佐木小姐立即跑到存放卡片的资料室架子前。
「马缔主任,确实有【血潮】的用例采集卡。」
随即跑回来的佐佐木,把【血潮】的相关资料递给马缔:「上面标有表示『收录』的记号,稿子也是主任写的。」
连稿子都写好了,那应该是整理时漏掉的。佐佐木拿来初稿到三校的稿子,【血潮】这个字忽然消失了。
马缔站了起来。
「各位,对不起,发生了紧急状况。请中断手边所有工作,协助四校的检查。」
编辑部里突然弥漫着一股紧张气氛,大家默默地等候马缔指示。马缔说明检查流程:
「现在只能重新一个一个检查用例采集卡中标注『采用』的词,是否全部收进稿子里,能帮忙的人请过来。我们会分配每个人核对的分量,请小心检查被分配到的页数。不论花多少天,就算得在编辑部过夜,也一定要完成。」
马缔盯着在场每个人的脸:「《大渡海》必须成为没有任何漏洞的船!」
编纂作业已经进入最后阶段,没想到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但此刻没有闲工夫怨叹了。荒木和佐佐木、岸边及工读生已经蓄势待发,一脸「既然如此,我们绝不辱命!」的神采。
「各位,请先回家准备过夜用品,今晚开始我们要密集赶工,日夜不停地完成检查作业。」
对于马缔的宣告,没有人有一丝犹豫。岸边立即就着电脑打起电子邮件,可能想告诉宫本「最近恐怕无法见面」。工读生们也干劲十足地说:「拼了!」甚至有人提议:「回研究室把同学找来吧!」反应虽然不一,但都很积极。所谓越挫越勇,指的就是眼前这一幕吧!
看到大家坚定的模样,马缔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从西冈调职到岸边报到前的那段时间,马缔是辞典编辑部唯一的正职员工,一个人默默地做着《大渡海》的编纂工作。虽然偶尔会碰到挫折,哀叹着或许终究无法看到完成的一天,但也一直说服自己这一切绝不会白费,何况现在有这么多人为了《大渡海》积极向前。
大家来来往往于编辑部时,电话响了。岸边立即拿起话筒,马缔心想,这个节骨眼上不会又是へ先生吧?哪还有办法分神应付他。但和电话那头讲了二、三句话后,岸边的表情却明显沉重。
「马缔。」
结束通话后,岸边写了纸条递给马缔:师母打来,松本老师住院。
岸边的纸条上,写着都内某间大医院的名字。虽然还不清楚是什么病,但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马缔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因「血潮事件」而人仰马翻的密集校对作业,被说成「神保町玄武书房地狱留宿总动员」,在各出版社辞典编纂相关工作者间不断流传着。
置身在这股漩涡中的马缔无法预料未来的事,只能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马缔和荒木来到医院探访松本老师。老师上午刚做完检查,正坐在病床上看电视,手里写着用例采集卡。
不愧是老师,就算住院也还是把辞典放在第一位。马缔不由得衷心佩服,也为老师的气色比想像中好很多,暂时松了一口气。
看到马缔和荒木来,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让你们特地跑来,真抱歉啊!一定是内人大惊小怪联络了你们吧?其实只是住院一周做检查而已。不服老不行啊,年纪到了,有的没的毛病都来了。」
老师身旁的师母,面带歉意地鞠了躬。总是把辞典放在第一的老师,应该是不及格的丈夫吧?但实情却出乎马缔预料,老师和师母的感情似乎很好,师母正贴心地把针织衫披在老师肩上。
「老师,您不要勉强。」荒木故意这么说:「趁这个机会好好休养吧!」
「这么关键的时刻,我真是太没用了。」
憾恨之情溢于言表,老师问:「《大渡海》的进度还顺利吗?」
马缔和荒木互望,异口同声回答:「顺利。」
不能让老师担心,「血潮事件」当然不能说。
探视完松本老师、和荒木告别后,马缔回到位于春日的住处,拿换洗衣物。
马缔和妻子香具矢居住的木造三层楼房屋,原本专门租给学生。玄关处挂着的「早云庄」字样,就是当时留下来的。
马缔是早云庄最后一位学生房客,十年前房东竹婆过世,做为租屋处的早云庄也走入历史,落下最后一幕。竹婆死后由孙女香具矢继承早云庄,和已经结为夫妇的马缔小心地维护这栋古老建筑,继续住在这里。
竹婆生前,待最后一位学生房客马缔就像对家人一样,马缔的藏书不断增加,入侵一楼全部房间,竹婆一句怨言也没有。看着工作和恋爱都不顺的马缔,竹婆也总是暗中默默支持、关心。
马缔和香具矢结婚,竹婆比任何人都高兴。能和竹婆及香具矢在早云庄过着新婚生活,对马缔来说,是一段快乐又温暖的珍贵回忆。
某一年冬天,竹婆在温暖的被窝中沉睡时,安详地告刖了人世。医生说是心脏衰竭,但其实就是寿满天年。竹婆晚年食量小,爬楼梯比较吃力,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二楼;过世前一晚,有点快要感冒的样子。就算有些小毛病仍堪称硬朗的她,在毫无预警的状况下突然去世,马缔和香具矢都惊愕不已。唯一能安慰人心的是,竹婆临终前没有承受太多痛苦,走得非常平静。
忙完竹婆的丧礼后,马缔和香具矢坐在少了竹婆的暖炉桌前,才发现虎爷不见了。在附近找了很久,也问了卫生所,等了好几天还是没有回来——虎爷失踪了;或许是察觉到疼爱自己的竹婆往生了,去旅行调适心情吧!
终于接受虎爷不会回来的事实后,马缔和香具矢从竹婆过世后一直克制着的眼泪终于溃堤。两人手牵手放声大哭、泪流不止,悲恸到几乎无法呼吸的程度……
拉开玄关的格子门,马缔看向二楼,说:「我回来了。」
虎郎出来迎接。虎郎是他们现在养的猫,一只体型雄伟的虎斑猫,几年前开始在早云庄出没,和虎爷长得很像。马缔推测它应该是虎爷的儿子或孙子吧!
虎郎跟在马缔脚边,踩着会发出轧轧声的旧木头楼梯。因为一楼除了厨房、浴室和厕所外,所有房间都堆满了书,马缔和香具矢的生活空间主要在二楼。
「咦,你回来了。」
香具矢一副没睡饱的样子,从二楼最边间的房间探出头来:「怎么这么早,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的。」马缔走进二楼中间的卧室,从衣柜里取出换洗衣物:「因为发生了一点事,这段时间可能得睡在编辑部。」
香具矢一脸担心,但没有追问。马缔对辞典的付出,她再清楚不过,不会多说什么让他烦心。马缔也不想让已经为料理耗费心神的香具矢担心,所以没有说出细节。
香具矢正打算起床,马缔急忙阻止。
「你睡吧,没关系。」
完成早上的采买和准备后,香具矢趁开店前的短暂空档补眠。
「小光,午饭吃了吗?」
对了,还没吃,我都忘了。不擅长说谎的马缔愣了一下答不出口,香具矢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针织衫。
「我马上做。」
「可是……」
「有时间吃完再走吧?我也有点饿了。」
香具矢起身往一楼的厨房走去,虎郎满怀期待地跟在身后,下了楼梯。
二楼最靠近楼梯的房间,是马缔夫妇的起居室,室内的摆设和竹婆在时一样。这个季节还用不到暖炉桌,摆着的是小茶几,墙边则是旧柜子。窗外可以看见晒衣场和秋天的天空。
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多了一个小小的坛位,陈列着竹婆的牌位和遗照,和竹婆丈夫的牌位及遗照并列。香具矢的祖父很早就过世了,她没有见过,从照片看来是个帅气男子。每次看着他的眼睛,马缔都觉得香具矢长得很像祖父。
把换洗衣物和刮胡刀放进行李袋,稍微喘了口气的马缔,在坛位前上了香,双手合十。香具矢端着放有料理的托盘走了进来,虎郎紧跟在后。
「久等了。」
「谢谢你,那我开动了。」
「开动吧!」
两人面对面坐在小茶几前,拿起筷子。烤鲑鱼、煎蛋、烫菠菜,外加豆皮豆腐味噌汤,汤头浓郁,味道十足。
「我好像做成早餐的菜色了。」
「不会啊,跟平常一样好吃。」
马缔这么说,香具矢有点害羞地低下头,加速拌着筷子。虎郎看着鲑鱼,喵喵地哂。
「虎郎有脆脆的饲料喔!」
被香具矢一说,虎郎不情愿地把脸埋回角落的猫碗里。
「我刚才去医院探望松本老师。」
「咦?」香具矢停下筷子,咽下嘴里的食物:「松本老师怎么了?」
「住院一星期做检查。」
「这样啊,不会有事吧?」想起竹婆走得突然,香具矢继续说:「如果松本老师想吃什么,我可以做了送去。你有机会问问他。」
「好。」
「上了年纪,不能不注意身体。」
「对了!」
「什么?」
马缔停止咀嚼,端正坐好。
「松本老师到底几岁,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两人互相对望了一会儿,轻轻吐了一口气。
「认识老师十五年,他还真是没什么变。可能超过九十岁,也可能只有六十八岁,完全看不出年纪。」
「编辞典的人,好像都有一点脱离世俗。」马缔有听没有懂地点点头,香具矢补上一句:「小光也是。」又说:「老师说不定比想像中年轻,一定很快就能康复。」
「也对。」
吃完饭,马缔提着行李袋准备出门,走了几步回头,看到香具矢还站在玄关处,手里抱着的虎郎正打着大大的哈欠。
「对了,我们部门的岸边小姐和曙光制纸的宫本先生交往了。」
「果然,他们来店里时,聊得很投机。」
「嗯,你的观察力始终这么敏锐。」
马缔和香具矢微笑着互相挥手。
流传许久的「神保町玄武书房地狱留宿总动员」,事实上长达一个月。
马缔和岸边几乎整个月都住在编辑部,偶尔回家拿换洗衣物又马上进公司,连和妻子及恋人好好说句话的空档都没有。
马缔对佐佐木和工读生们叮咛了好几次「不要勉强」,要大家回家休息,但没什么人照办,总是住上好几天甚至一星期,默默赶着进度。
「我来核对就行了,你们回家去,快回去。」荒木因为太太过世,一个人在家只剩寂寞,索性揽了最多工作在身上,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家。
问题是编辑部里累积了薰天臭气。此时的辞典编辑部成员众多,窗户却因为被书架挡住而无法打开。人的体味、纸张散发出的大量粉尘味,以及油墨味掺杂在一起,让办公室的空气变得很混浊。待在编辑部时,因为大家共处一室而没有察觉,一旦外出吃饭再回来,每个人都会皱起眉头:「哇,这空气也太可怕了。」
虽然快入冬了,但不洗澡、不洗衣服还是不行。
玄武书房本馆设有小淋浴间,大家会轮流去那里洗澡。结果其他部门向公司告状说「从早到晚都被辞典编辑部占用」,于是马缔等人改去绅保町仅有的一间澡堂。一时间,那里俨然变成辞典编辑部的专属澡堂,老板也乐得开怀。
「就是没办法洗衣服。」
用毛巾包着洗好的头发,素颜的岸边回到编辑部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学校附近常见的投币式自助洗衣店,在神保町却完全看不到。
「虽然附近有好几所大学,但住在神保町的学生其实不多。」
「就是啊,而且没有人会在逛旧书店时顺便洗衣服呐!」
「喜欢古书的人比较像植物,对洗衣服没有兴趣吧!」
岸边和佐佐木一来一往地说着。
我喜欢古书,但我不是植物,而是杂食动物;马缔在心里嘀咕着。逛古书店时脑袋里当然只有古书啊,这还用说吗?这种时候若去想洗衣服的事就太散漫了,是不及格的古书爱好者。马缔偷偷闻了袖口,自认没有异味,但也没有把握就是了。
最后成立了「洗衣小组」,大家把衣服放进大袋子里,轮流负责拿到春日或本乡的投币式洗衣店,整批洗好再带回来。洗衣服费用平均分摊,内衣裤则尽量买新的或在厕所洗。玄武书房别馆的女厕多了晾内衣裤的架子,男生则把内裤晾在架在书柜间的长棍上,像万国旗海般形成一排排内裤旗。不用说,女生们抱怨连连。
「现在是非常时期,大家将就一下。」
马缔向大家鞠躬致歉,并要求干了要立刻收起来,总算平息了众怒。
全员忙着四校的空档,马缔跟着曙光制纸的宫本及技术人员去了几趟印刷厂。辞典的页数多、印量大,又因为使用很薄的纸,印刷上需要精密的技术和细腻的操作,印刷厂用「极致的纸」反复试印着。
油墨调配上的细微差异,会影响纸张的着墨程度、色差和浓淡。什么样的油墨配方最适合「极致的纸」?机器要如何调整才能印出易读又精美的效果?印刷厂、纸厂和马缔一再讨论,甚至亲自到工厂直接向熟练的印刷师傅请益。
印刷方式才刚敲定,又被社内美术设计叫走。《大渡海》的装帧是由玄武书房装帧部一位四十几岁的男同事负责,因为他无视季节变换,总是和《少爷》里的主角一样穿着红色T恤,所以大家叫他「红衫男」。这位红衫男虽然是也是个怪人,却开朗又活力洋溢。
在西冈的努力下,《大渡海》的宣传计划成了玄武书房的大案子。配合出版时间,张贴在车站的大海报、放置在书店的传单等都要统一主视觉,再委托广告公司提出宣传计划。红衫男负责《大渡海》最重要的装帧设计,一副跃跃欲试、斗志高昂的神态。
「麻缔,」马缔才踏进装帧部,红衫男立即靠上前:「完成了、完成了,《大渡海》装帧的最终提案完成了!」
马缔被拉着袖子带到红衫男的办公桌前,桌上摆着以高性能印表机印出的《大渡海》装帧设计稿。包括书盒、书盒上的书腰、书衣、封面、蝴蝶页,甚至还有书头布的样本。
「尽管辞典在使用时,书盒、书腰、书衣多半会被拿掉,我还是很用心地设计了每个环节。」
顾不得一脸想炫耀的红衫男,马缔的眼光早已被桌上的设计提案吸引。
《大渡海》的书盒、书封和书衣,都是夜晚海洋的深蓝色调,书腰是月光般淡淡的奶油色。翻开书封,蝴蝶页也同样是奶油色。装饰于书册上下、遮住装订痕迹的书头布则是银色,在夜空中闪闪发亮。
书名「大渡海」三个字也是银色,厚重的字体在靛蓝的底色衬托下,仿佛浮在大海上。细看之下,书盒和书衣下方,有着像波浪般的银色细线。书脊绘有一艘古帆船小图,正航行在起伏的海浪上。封面和封底印着小小的上弦月和舟的标志。
《大渡海》想表达的主旨,红衫男如实地办到了。感谢之情塞满胸臆,马缔对着设计稿看了又看、停不下来。
「怎么样?」红衫男似乎有点不安,忍不住打破沉默问道。
「很精准,而且有温度,」马缔突然回过神来:「我觉得这个设计非常好,业务部的人怎么说?」
「他们还没看过呢,我想先给麻缔看啊!」
红衫男总是把马缔叫成麻缔。
「谢谢。但这是烫银吗?」
马缔指着书盒和书衣问,烫银可以展现出华贵的质感,却要花不少钱。
「别担心,印刷技术可是日新月异唷!麻缔,我会要求印刷厂『做出像烫银的感觉』。不过封面的确是烫银,但是在预算之内。」红衫男得意地说:「这些我都考虑进去了。」
「真是太感谢了!」马缔感激万分:「就这么定案吧!要是业务部有意见,我会全力护航的。」
装帧拍板定案,感觉双肩背着的重担,好不容易卸下了一边,脚步变得轻盈的马缔回到辞典编辑部。
桌上堆满了检查完的四校稿,一部分准备送回印刷厂,要请印刷厂开始印第五校的稿子。
一山又一山的稿子。
马缔重新整顿心情,拿起红笔,开始仔细检查四校稿是否有行数变动的地方。
全员出动的四校检查进入尾声,一个月来发现,除了【血潮】外,没有其他遗漏。当然,因为全部重新校对的关系,也找出之前没校到的错字和漏字,同时针对有争议的释义进行讨论,也算有成果。
「不过,还真是雷声大,雨点小啊!」
就像荒木说的,结束长达一个月留宿编辑部的大工程后,大家已经累得人仰马翻。
「让大家做了许多白工,真是对不起。」
马缔看着大家疲惫的脸,再三道歉。
「别这样说,谨慎永远不嫌多。」
「因为仔细检查过了,反而放心。」
学生们接二连三地这么说,虽然身心疲惫,却充满了成就感。大家开心地整理行李,准备回到久违的家。
《大渡海》能遇到一群这么好的工作人员真是太幸运了,马缔站在编辑部门口,目送回家的学生们。
历经「地狱留宿总动员」后,马缔对《大渡海》的具体样貌有了踏实感。被那么多双眼睛检查过的稿子,几乎没有错字和缺字了。「血潮事件」尽管耽误了整体进度,令人懊恼,但也让《大渡海》免于出版后才被批评的最糟状况。同时在这次修正中,补齐了其他词汇,充实了释义的内容。
《大渡海》是一本内容完整且精确度高的辞典,应该会成为使用上或阅读上都让人乐在其中的辞典。经历了留宿总动员后,马缔更加确信这一点。
看到岸边还留在编辑部,马缔对她说:
「岸边,辛苦了。今天早点回家好好休息吧!」
「好。那……马缔你呢?」
「我打算和荒木一起去松本老师家探望。」
当初说是住院一星期做检查,但留宿期间始终不见松本老师来到辞典编辑部。师母打过一次电话来,说「老师还没完全恢复」后就音讯全无。虽然心里一直很挂念,但当时实在抽不出时间。
趁着《大渡海》的编辑作业再次回到预定的轨道,马缔和荒木打算去松本老师家看看。岸边原本也想一起去,却掩不住疲惫脸色。马缔说服岸边回家休息、确认隔天的上班时间后,在玄武书房别馆的门口和岸边道别。
松本老师住在千叶县的柏市,荒木似乎也没去过老师家。马缔和荒木一起从神保町搭地铁,对照地址,往东边出发。
离下班的尖峰时间还早,马缔和荒木并肩坐着,膝上放着公事包和蛋糕盒。公司附近有家老字号蛋糕店,松本老师很喜欢这里的巧克力闪电泡芙。
马缔买伴手礼的时候,荒木一直默默不语,终于在电车里开了口。
「刚才我打电话过去,说我们现在去拜访,刚好是老师接的电话。」
「老师怎么样?」
「嗯,声音听起来满有精神。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来编辑部呢?我想不通。」
因为不知道路,所以从柏市车站搭计程车,约五分钟后抵达老师家,是一栋小巧古老的独栋民宅。
按了对讲机后,师母随即开门,带他们来到客厅。不出所料,老师家满是藏书。所有墙壁都设成书柜,书柜前的地上,书本也堆到半个人高,走廊、楼梯等通道只剩下一个人勉强可通过的空间。
师母和老师的小孩不会抱怨吗?马缔叹为观止,不由得看傻了。带着些许霉味的屋内,或许是因为纸的吸音作用,有种静谧的气氛。
师母端来三人份的红茶和巧克力闪电泡芙。
「谢谢你们带这么好吃的甜点来,直接拿来招待你们,真不好意思。」
师母鞠躬致谢,马缔和荒木觉得很不好意思。客厅的门被打开,松本老师走了进来。
「让你们老远跑来,真抱歉。」
见到松本老师,马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原本就很瘦的老师,一阵子不见又瘦了一大圈,穿着平常的西装外套,打着绳状领带,衬衫领口松得可以放进两根手指。似乎正在家里休息,因马缔与荒木来才特意换上衣服。荒木用手肘碰了碰马缔的侧腹,马缔才回过神来,为突然来访表示歉意。
老师跟师母道谢后,示意师母先离开,在马缔和荒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着桌上的巧克力泡芙,脸色沉了下来。
「啊,谢谢你们带来这么好吃的甜点。」不愧是夫妻,讲的话都一样。「检查结果是,食道里有癌细胞。」
老师的话虽然传进了耳朵,却到不了大脑。一旁的荒木微微吸了一口气,马缔不知该如何反应,只知道事态严重。
荒木小心翼翼地询问病况,老师回答现在服用抗癌剂,并到医院接受放射治疗。虽然肿瘤变小了,但因为副作用的关系,几乎每天都躺在床上。今后要持续观察,若状况恶化可能要再次住院。
面对词汇,马缔和荒木总能应付得又快又好;面对病人,却完全不知所措。想破头也说不出恰当的话,又不敢随口说「一定没问题的」、「请加油」,只能沉默着。
或许是看穿了马缔和荒木的不安与担心,松本老师刻意用开朗的声调询问《大渡海》的进度。马缔没提留宿的事,说明作业顺利进行着,同时也把装帧提案带来了,准备让老师看看。
「这装帧和我们打造的船实在太契合了。」
老师把装帧设计稿摊开放在膝上,爱怜地触摸着银色的海浪:「真的好期待!我只要身体恢复就可以去编辑部了,在这之前,有什么状况或疑问,都请跟我联络。」
「一定,无论哪个环节,都请老师不吝赐教。」马缔这么说。
《大渡海》可说是老师的命脉。如果顾虑老师正和病魔对抗,而不让他参与《大渡海》的编纂作业,无异于夺走了老师的生命。
马缔和荒木决定走回车站,于是在黄昏时分离开了松本老师的家,老师和师母一起在门口目送两人离去。转弯前回头一看,老师还站在门口,瘦弱的身影轻轻地挥着手。
三个巧克力闪电泡芙原封不动地留在客厅茶几上。
马缔被五校的进度追赶着,全副心思都在校对作业上。
赶不上了!不祥的预感在马缔心头浮现:要是老师发生什么事,就看不到《大渡海》的完成。虽然知道这念头太不吉利太悲观,但就是怎么样也乐观不起来。马缔和荒木到访不久后,老师再度住院。年底虽然出了院,和师母一起迎接新年,但新年一过又随即住院。荒木常常去医院探视,并将五校遇到的问题带去,请老师判断该怎么处理。
再这样下去,或许会赶不上预计的发行日,马缔内心焦急万分。寒假回老家的学生比暑期多,不容易掌握工读生人数。为了赶上因「血潮事件」而延宕的进度,马缔、荒木、岸边、佐佐木连新年假期也把工作带回家做。
到了一月中,工读生终于全员到齐,总动员进行第五次校正。因为辞典不但页数多,印量也高,印刷装订需要更长时间,校对完的部分要立即送回印刷厂,开始印刷。也就是说,最晚一月底要校完,否则赶不上发行日。
马缔接连好几天都忙到深夜,香具矢结束店里的工作后,回到家常会遇见刚下班的马缔,两人便一起在早云庄的起居室里吃着香具矢做的宵夜。平时,晚餐由马缔负责,一个人用完餐后,把香具矢的那一份用保鲜膜包好放在冰箱里;香具矢回家吃完后,清洗盘子顺便为马缔做隔天早餐。这是作息不一致的两人,互相配合的生活方式。
很少能一起坐下来吃晚餐,马缔心里很高兴,但话并没有因而变多,因为太疲倦,又担心松本老师的病情。香具矢知道马缔的状况,刻意准备了鳗鱼茶泡饭和蒜味骰子牛排替马缔补充营养和体力。香具矢店里的工作已经够劳累了——每想到此,马缔就忍不住内疚,只能以感恩的心把饭菜吃光,回报香具矢的体贴。
因为半夜吃鳗鱼和牛肉,小腹周围好像增加了一圈。再这么下去,至今无缘的中年肥胖也会上身吧!在香具矢爱心晚餐的鼓励下,马缔坚定决心,加紧脚步完成《大渡海》。
马缔忙得无法离开编辑部的日子里,香具矢抽空探望了松本老师。毕竟从梅之实时代起,老师就很喜欢香具矢的料理,也常光顾店里,不可能不担心的,于是特地做了老师喜欢的菜色送到医院,帮老师打打气。但问她「老师是否吃了料理」、「身体状况如何」,香具矢却答不上来。
「老师总是满脸抱歉地说:『是我连累了马缔……』」
「不,您对他的提拔,我很感激。他要我转达:『《大渡海》进行得很顺利,请您安心养病。』」
这样的对话一次次地重复。在灰色云层低垂的严冬里,《大渡海》的编纂作业到了最后一刻依然缓步前进。老师的病情没有明显好转,一月就这么溜走了。
不论怎么缓慢,只要前进,总有一天能见到阳光。一如唐朝玄奘到遥远的天竺取经、顺利把带回的经典译成中文的伟业;一如禅海和尚每天挖一点岩石,历时三十年终于挖通的隧道。辞典也一样,不只是把词汇集结成册,更透过历经长久岁月仍不屈不挠的精神带给人们真正的希望,说是众人智慧的结晶也不为过。
印刷机的转轮终于启动,开始印刷《大渡海》的内页。和荒木、岸边一起初次来到印刷厂现场的马缔,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刚印好的纸张。
这是尚未裁切的一大张薄纸。页码的顺序和上下左右的阅读方向零零落落地排列着,但一面十六页,正反两面共三十二页的内容,已经确确实实地印刷完成了。
把这一大张纸对折四次,就变成十六张内页,页码顺序和阅读方向也一致了。留下装订用的书脊那一侧,将其他三边裁切整齐后,就是所谓的「一合」。换句话说,三十二页为一台。《大渡海》有二千九百多页,也就是九十几台,要把这九十几台全部集结起来才是一本,才能进行装订。
裁切之前的大纸,留有微微的热气。虽然明知是印刷机的热度造成,但马缔相信里面一定隐含了荒木、松本老师、岸边、佐佐木及自己对《大渡海》的炽热情感。此外,协助过《大渡海》的众多学者、工读生、制纸公司和印刷厂相关人员的心力,也一起浓缩在里面。
眼前柔和淡黄的纸张上,清楚浮现宛如夏夜的深色文字。细看正好是【明】,马缔刻意眨了眨眼,因为眼框泛出的泪水让视线变得模糊。
「明」这个字,不只指光亮或灯火,还有「证明」的意思。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花费十五年和词汇缠斗,绝没有一丝白费,终于具体成形的《大渡海》,是大家努力的证明。
「真的好美啊!」
岸边像看着宝石般望着纸,用手帕按着眼窝。旁边站着曙光制纸的宫本,感慨万千地点着头。荒木则是小心翼翼、用微微颤抖的指尖触摸着。
「马缔,」确定这不是作梦后,荒木说:「马上拿给……」
「是,马上送去给松本老师看。」
编辑部选在进行「や行」之后的五校。将工作交给岸边后,马缔拿着卷成筒状的纸,和荒木一起前往位于筑地的医院。
松本老师吊着点滴,鼻子插着辅助呼吸的管子,靠坐在床上,就着枕头在写什么,似乎是用例采集卡。发现马缔两人进来时,立刻露出笑容,将铅笔放在枕头旁的桌子上。
「唉呀,看看是谁来了。马缔,好久不见啊!」
师母正巧回家的样子,在老师沙哑声音的催促下,马缔和荒木两人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
和去年在老师家相见时相比,老师没有变胖也没有变瘦,气色和心情似乎好了些。马缔谨慎地询问老师的身体状况,老师刻意表现出开朗的样子。
又被荒木的手肘轻碰侧腹,马缔才突然回神。不能待太久,老师要休息。
「其实,我们有东西想给老师看。」
马缔把纸摊开,放在老师的膝上。
「喔……」
松本老师发出呜咽声。不,应该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心底发出的喜悦之声。
「终于、终于要印制《大渡海》了……」
老师细细的手指疼惜地抚摸着页面上的每个字。是的,终于能印出来,呈现在大家面前了。马缔说完后很想紧握老师的手,又觉得不得体,所以没有行动。
「老师,《大渡海》预定三月发行,」荒木沉稳地说:「样书一印好,我们马上送过来。不,到时候请您和编辑部同仁一起庆祝吧!」
「好期待啊!」松本老师抬起头,像抓到美丽蝴蝶的少年,微笑着说:「荒木、马缔,真的很谢谢你们。」
松本老师等不到《大渡海》完成,在二月中过世了。
接到荒木从医院打来的电话,马缔错愕地一句话也说不出话,默默打开编辑部的置物柜,确认黑领带是否在里面,又觉得只顾着找黑领带的自己很怪。情绪和行动连不上,完全不能控制。
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的成员们,协助师母处理守夜祈稻和告肘式等后事。马缔这时候才终于知道,松本老师享寿七十八岁。还不到退休年龄就辞掉了大学教授的职务,全心投入辞典的编纂。没有收弟子,也和学校的派系保持距离,只将一生奉献给辞典。
松本老师还在大学任教时,就已经和荒木一起编辞典了。荒木是松本老师的好伙伴,近半世纪的时间里,以编辑身分协助老师、鼓励老师,合力完成了好几本辞典。这样的荒木没有流泪,反而招呼着前来上香的宾客。尽管举止和平常一样稳重,脸颊却因悲恸而削瘦,失去血色。
丧礼结束后,马缔在黄昏时回到早云庄,很不情愿地在玄关洒盐净身。如果老师真的跟来了,希望能一直保佑我们。
早一步到家的香具矢已经换下丧服,一身便服等着马缔。因为担心马缔,香具矢延后了开店时间。两人默默地朝二楼起居室走去,香具矢泡了焙茶,和马缔不发一语地喝着。
「我……来不及……」
马缔喃喃自语,没有让松本老师看到《大渡海》。如果在辞典编辑部的不是我,如果是其他编辑,《大渡海》一定能早一点完成。是我没用,不能让老师在离开人世前看到等待多年的成果。
马缔发现自己正在啜泣,在香具矢面前掉眼泪实在太没用了。虽然这么想,却克制不住泪水与野兽般的呜咽声在瞬间溃堤。香具矢在马缔身边坐下,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轻抚马缔颤抖的肩膀。
《大渡海》的庆祝酒会在九段下的老牌饭店宴会厅举行,那是樱花正含苞待放、三月下旬的前夕。
辞典的执笔学者、制纸公司及印刷厂的相关人员都在受邀之列,出席人数上百。玄武书房社长上台致辞,为热闹华丽的宴会拉开序幕。
会场内侧设置了及腰的桌子,放着《大渡海》和松本老师的遗照,装饰着鲜花,还供上二合日本酒和酒杯,宛如祭坛。来到会场的师母凝视着老师和辞典,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可惜没办法招待工读生,马缔这么想,一边在会场内向每位出席者致意。超过五十名学生如果来到会场,肯定会像蝗虫过境稻田,把所有料理立即扫光吧!玄武书房的经费没有这么充足,还是另外在居酒屋慰劳学生好了。
今晚也邀请了主要书店和大学图书馆的相关人员,二周前发行的《大渡海》好评如潮。书店的销售比预期好,这场宴会是追加订单的好机会,玄武书房业务部的每个人都卯足了劲。特贩部和宣传广告部的人也忙着替来宾斟酒、寒暄,接待相关人士。
「马缔!」
听到叫唤声回过头,看到西冈正离开谈话的人群,朝马缔走过来。服贴的西装前胸口袋露出红色手帕,还真是盛装打扮。衣着和平常一样的马缔,不由自主地盯着口袋里引人注目的手帕。
「《大渡海》的最后一页,有我的名字呢!」西冈感激地说。
「是的。」
「是马缔的意思吧?」
「松本老师住院后,由我代笔。事先当然和老师商量过,老师也同意。」
西冈曾是辞典编辑部的员工,也为《大渡海》尽了许多力,当然应该把名字放上去。不知道西冈为什么感激的马缔,歪着头说:
「不会是我把你的名字写错了吧?」
「不是啦,是……我其实没做什么……」
西冈轻拍马缔的背,再度回到人群中。他刚刚似乎小声地说了「谢谢」,但也可能是马缔听错了。西冈已经眼尖地发现广告代理商的人,正油嘴滑舌地和对方打招呼:「多谢多谢,荻原先生,这次真感谢您的帮忙啊!」荻原先生笑得很开心,看来西冈还挺有两把刷子的。
打了一轮招呼后,马缔走到祭坛前,师母正怜惜地翻着《大渡海》。
「松本第一次住院时,似乎心里就有数了。」站在马缔旁边,师母平静地说:「当然,他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到最后一刻都还挂念着《大渡海》。」
「无法让老师看到《大渡海》,是我不好。」马缔深深鞠躬。
师母摇摇头:「别这么说,松本很开心,我也是。因为他花费一生心血的《大渡海》,终于出版了。」
师母把《大渡海》轻轻放回松本老师的遗照旁,点头示意。目送师母离开祭坛后,马缔对着遗照默默合掌。
「辛苦了!」
以为是老师的声音而讶异地抬起头,不知何时荒木来到了身边。
荒木也变老了啊!这也难怪,为了编一本辞典,转眼就过了十五个年头。
「你似乎很沮丧。前几天我去月之里,香具矢很担心你。」
「很对不起松本老师,我能力不足。」
虽然羞于启齿,马缔还是吐露了心情。
「我猜到了你的想法,带了好东西给你。」荒木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白色信封,说:「是松本老师留给我的信。」
马缔目不转睛地盯着信,接下信封,拿出信纸。
看惯了用例采集卡上老师的笔迹,意外发现信上的字特别有力。
在最后关头,我无法尽到监修者的责任,谨向辞典编辑部的各位致歉。《大渡海》问世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吧!但是,我没有不安,也从不后悔。
因为我已经可以想像《大渡海》被众人当成宝物,横渡文字大海的模样。
荒木,有件事我要更正。我曾说过「今生再也找不到跟你一样优秀的编辑」,我错了,多亏你找来马缔,让我能够再度在编辞典之路上前进。
能遇到你和马缔这样的编辑,我真的很感激。因为有你们,我的人生过得十分充实。有没有什么词汇比「感谢」更能表达我的心意呢?如果在另一个世界有这样的词,我在那里也会制作用例采集卡的。
编纂《大渡海》的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快乐。在此祈求大家的《大渡海》能永远幸福地航行下去。
马缔细心地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里。
看着松本老师的遗照、印着老师名字的《大渡海》及会场每一个人的面孔。
词汇有时如此无力,不论荒木或师母怎么呼喊,也留不住老师的生命。
但是,马缔这么想,我们并没有完全失去老师。正因为有词汇,最重要的东西将一直留在心底。
即使生命结束,肉体化成灰。对老师的回忆仍将超越肉体的死亡,印证着老师的灵魂永远长存。
老师的模样,老师的言行举止,为了将这一段又一段大家交谈、分享的往事传达给后人,词汇是不可或缺的。
马缔突然想像,自己的掌心握着那只不曾碰触过的手。和老师见面的最后一天,在医院里没能握住的,又瘦又冷但应该光滑的手。
为了与死去的人相系、与尚未来到人世的人相系,人们创造了词汇。
岸边和宫本正吃着蛋糕,明明庆功宴前才宣告既然是编辑部的一员,就要贯彻招待的任务、绝对不吃东西……这会儿却开心地和宫本分享着彼此手上的蛋糕。佐佐木靠在墙边喝着白酒,西冈依然长袖善舞地和会场内的人交际着。
每个人都打从心里为《大渡海》的完成而高兴。
我们完成了编舟计划,编纂出一艘坚实的辞典之船,载着古往今来想传递心意的灵魂,航向丰饶的文字大海。
「马缔,明天要开始进行《大渡海》的修订作业罗!」
荒木说着,边催促着马缔往会场中央走去,脸上闪现百感交集的表情。也可能是马缔的错觉。
人还在庆祝的晚宴上,心已经开始思考《大渡海》的未来了,不愧是荒木,简直是松本老师的灵魂伴侣。
辞典编辑没有结束的一天。乘着希望之舟在文字大海上的航行,永远不会结束。
马缔笑着点头:
「趁今晚多喝一点吧!」
留意着杯里的酒泡不让它溢出,小心地往荒木的酒杯倒着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