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深渊,虚无之地。实非空间的空间,实非时间的时间之中——京极睁开双眼。
清醒之上打小盹,意识之下无意识。思维如同透明浮泡,沉淀、勾勒出京极的轮廓。
——龙吟虎啸。鹤唳莺鸣。
京极起身,实则并未起身。
没有实体的世界中,动作不能被称为动作。
京极思考着,意识到自己并未思考。无心而思,思而自省。“我思,然我不在”——苦笑于这其中的矛盾与谬误,站起身来。
此地宛如子宫。
昏暗、烦闷、时间无法刻下自己的痕迹,此刻与前一刻的境界暧昧不清。自身内外也是如此。
异能者·京极夏彦——此人曾拥有多重身份。乡下茅舍中古怪老人;博学多识的慈蔼老者。风俗研究家。甚至有过受政府之托创作寓意诗的时期。
不过,如今只有一个面孔,最受京极青睐。
——妖术师。
玩弄人命于股掌之间,嘲笑翻弄他人内心,凭借异能与密谋扭曲世界万物,老奸巨猾之恶人。
被国家视为恶人并加以追捕的确是件麻烦的事,对手过于庞大。不知分寸的恶人命中注定要被社会消灭。宛如人体免疫系统会消灭病毒,社会也绞尽脑汁排除敌人。因此,与其被视作罪恶的杀人犯,做一个难以捉摸的怪人更适于平稳的生活,代价也更小,
京极却不然,他自愿在恶人之路上前行。
为人不可作恶,此乃圣人之理。但为何不能作恶?惩罚之痛?嫌恶之苦?法律之裁?——非也,首尾颠倒。
正因不能作恶,才有了相应的惩罚措施。
于是,不可作恶的理由到底是?
答案,京极了然于心。恶事的本质——是最迅速获得利益的方法。
换言之,巧取豪夺。
剥夺他人之物。抹杀碍事之人。凭借地位贿赂。恶之本质在于选择了掠夺,而非自力更生。
假设这里有100位有着“巧取豪夺最轻松”思想的人,让他们建造一座村庄,结果将会怎样。谁都明白,这种村子不出半月便会自取灭亡。
无人耕作,无人建房,人人觊觎他人成果。村中被暴力所支配,化为修罗蔓延的地狱冥府,既谈不上发展,更不可能进步。
因此恶人才会被视为社会公敌。若是杀人合法化,社会机能便会瞬间崩坏。
刑法伦理,都是令社会得以合理运行的必要机制。
世间视利己思想为顽疾。而作恶正是利己。必须以刑罚威胁所有妄图追求私利之人
京极俯身咳了两声。
反观——自己真的是恶人吗。
京极想到:老夫真正是个利己的人吗,比起他人利益,以自身利益为优先吗?
非也。老夫总是将自身利益总是放在最后一位。虽有最低限度的自卫,却从未想过要夺取他人利益。曾有人形容自己是以支配他人为乐的反社会型人格者。但这实在不很恰当。
因为,我是如此的舍己利人。
没有一次杀人是为了自己。消逝在京极身边的生命无一是他下的手。他站在罪恶的暴风中,却如同台风风眼一般清廉平静。
京极唯有在自身生命受到威胁时,才会变得利己。
他回想起,整个人生最初也是最大的一起利己事件。
那时,他还是个胎儿。
母体内的昏暗与温暖,狭窄与柔软,他都有所记忆。
从那时起,京极的头脑已经超出常人领域。
狭窄无光的胎内无处可逃,无从得知此处是哪儿。母体内的鼓动声异常之大,甚至有些刺耳。一切的一切只令京极感到恐惧。不知被关在何处。自身是那样娇小无力,胎内又没有空气,自然无法尖叫与挣扎。被禁锢住了,快想办法逃。
直到最终——诞生的瞬间,也没能为他带来救赎。
分娩过程中,身体被挤压扭曲,从窄门中被拽出来。门外是刺眼的光,与洪水般扑面而来的信息。京极无助啼哭着:终于意识到之前那个昏暗而狭窄的牢笼才是他的最佳归所。而接下来,却只能在这个冰冷世界里终其一生。
还未睁眼的京极,凭借光线与气息感到周围有某种“东西”。俯视着自己的巨人们身缠布块,四处移动。这异常的状况下,京极却立刻冷静下来,意识到巨人们与自己是同一种存在。并暗自明白现在自己已经诞生,今后要在这光与洪水之中活下去。
巨人们看上去十分强悍。对婴儿而言,大人拥有的压倒性力量足以构成威胁。京极瞬间理解反抗也是死路一条。在这个满是巨人的世界里,必须明哲保身的活下去。
这便是京极人生中最初,也是最为利己的一次。
时光飞逝,自己也早已成为巨人之一。但那时的自卫本性未曾改变。
化身巨人的他,发现巨人也是十分的脆弱,巨人们——人类——也有更为强大的上层构造,小时候觉得是威胁的巨人们也不过是那些上层构造的奴隶而已。
支配脆弱巨人的上层构造。即为体系。
社会、集团、组织。从小家到企业,自治体乃至国家。无一不想要支配,包裹并控制个人。而个人则化身为这些机构的奴隶,被迫做着舍己利人的奉献工作。而一旦背叛了体系,便会遭受流放、惩罚、或是以死刑为名,将自己的存在抹消。
岂非怪哉。
京极感慨。
利他,不才是真正的恶吗。
而利己,这种追求自己生而为人的本质,同时尊重着能让巨人们屈服的强力体系,难道不该是善吗。
京极思考着。何谓善,而何谓恶。
追求私利到底为何会被唾弃。
我们不能边维持体系的优点,边在其内部探寻真正的利己吗。
一次次思索、思考、思虑后。终于恍悟。
京极微笑起身。
嘴角拉出扭曲的弧度。
“拉开下一游戏的序幕吧——”
说着,布满皱纹的双指衔起棋子,前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