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教职员手工制作的模造纸贴满整面墙壁,我们缓缓靠近它,有如涌向糖果的蚂蚁一般,老师则对我们视若无睹,手脚俐落地张贴,再以金色图钉固定住四角后,便往后退下,从我们身旁闪过。
从左至右望去,能见到从第五十名开始的排名、姓名与分数,反正我的名字不会出现在左边,我便从右边开始看,立刻映入眼帘。
第一名 大楠直哉 778分
这是我的固定位置,早已看习惯的画面。
「唉──又是你第一。」
斋藤将手背在身后,根本不试著寻找自己的名字。
「喔,3班的中林勉强挤进前五十了,花咲也一样是全学年第4啊。」
「每一分都是努力的累积,你们偶尔也上榜一下如何?」
「哪有可能。」
我也知道斋藤的成绩,那并非可以挤进前五十的分数,反而位于倒数五十名以内。
「最近变冷了呢──等到冬天后,我光是包得暖暖地打电动就耗尽精神了啊。」
「然后因为夏天很闷热,所以你只能在电风扇前软烂地打电动吧?」
「结果还是无法念书。」
张贴段考成绩是一种祭典,就算自己榜上无名,但仍然有许多学生前来观榜。反过来说,我对自己的排名有信心,所以不来看也无所谓。
贴榜前,我们已经拿到每科的考卷,与发还前自己所判断的分数没有极大落差,于是我坚信自己已经独占鳌头。
我望向第二名以后的姓名,前段几乎没有变动,西川位于第九名,之后直至五十名间都未出现令人眼睛一亮的姓名。学生们互相推挤、寻找名字,或以手机拍摄榜单,显得热闹非凡。尽管如此,因为这并非大学考试,只不过是期中考的榜单,所以并未出现惨叫与怒吼声。
此时,一名女学生来到我身旁。
「排名都没变……」
是花咲,她显得垂头丧气。
「不,不过你能保住第四名也很辛苦。」
「被第一名这么说,我也不会开心。」
「……抱歉。」
我当然并无他意。
「他就是这种人,花咲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啦,你和我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第四名虽然值得骄傲,但总是输给他好呕喔。」
「喂,快安慰人家啊。」
斋藤依然多管闲事,他离开我与花咲,向其他学生说话。
「真是的……」
我靠在贴榜单的对面墙壁上,这面紧接著教室,所以我的上半身抵著玻璃窗。
「你不用放在心上,想把一决胜负这件事当作没发生过也行。」
「对不起……」
她似乎相当消沉,这表示她极为认真看待这件事。
「不管做饭和念书,都是你比较厉害啊。」
「这两项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有很多赢不了你的地方,像是为人亲切之类。」
「……谢谢。」
这是我的真心话,实际上,我与津野之间便种下了嫌隙。
「啊,对了。」花咲抬起头,「我之前说做饭的事,我明天能带来,可以拜托你尝尝吗?」
「也考完试了,我本来就想说差不多了。当然可以喔。」
「太好了。」
这种被人一一排除困难并步步进逼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啊?
「附带一提,你打算做多少呢?」
「呃,我姑且打算做两人份的便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啦。」
「我当然可以。」
花咲相当可爱,被这么可爱的女生这么说,当然会心花怒放,但我却无法专注地回应她,是因为脑中闪过另一人的身影吧。
──江南同学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与平时不同,无论过去或未来,都只有在那时显现出羸弱的身影。
我俩的眼神时不时于玻璃窗的缝隙之间交会碰撞,不同于走廊上的人山人海,江南同学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的发丝随风摇曳,在昏暗的教室一角愣愣地呆坐著。
我在那天以后,不由自主地在意起她。她在想什么呢?我总不经意地反覆寻思这项难题。
「你明天不用做便当,午休时我会偷偷给你便当的,之后我会再带回家,这样你就不会有负担了。」
「嗯。」
「然后,想请你用电话或在教室直接跟我说感想,如果只用吃的吃不出来,我也想和你聊聊做的时候的事。」
「好。」
「……大楠同学,你有在听吗?」
「嗯。」
我随即将脸转回正面,眼前是稍微有点生气的花咲。
「我不用做便当来很好,不过如果不好吃的话,也必须换换口味。」
「啊,好过份!」
「哈哈,我开玩笑的。」
她应该能做出具备一定水准的菜色,而且,瞒著旁人收下便当也令人心跳加快,必须不让斋藤与进藤发现。
然后,当我们闲话家常时,已经到了上课前一分钟。
「差不多该回座位了。」
我结束对话,走回教室中。很遗憾,今天还剩一堂课。
在我走向自己的座位时,站在黑板附近的津野瞪著我。
──什么?
之后,我耳边传来「可恶」一声懊悔的嗓音。
他虽然并未主动来纠缠我,却情绪毕露。
因为通往自己座位的路被堵住了,如果他不让开,我就过不去,我无可奈何,选择向他说话。
「那个,借过一下。」
我以手势传达我想过去,他却缠人地瞪著我,那并非过去鄙视我的眼神,而是一种全身迸射出不甘心情绪的感觉。
「要开始上课了。」
「……」
「那个……」
「……意啊。」
我没听清楚他最后一句话,他在妨碍我后,终于让出路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我并未主动接近他,所以不记得自己惹他生气。
当我从抽屉中拿出课本时,我猛然惊觉,差点发出「啊」一声。
──话说回来。
我回想起今天贴出的段考排行榜上,我左边的左边──第三名写著津野的名字。
* * *
「怎么了?」
归途中,当我与江南同学并肩走著时,她这么问道。
「你一如往常拿到第一名所以很开心?」
「不是的,我有很多事要思考……」
走在身旁的江南同学、津野讨厌我的理由、与花咲的关系,光是今天一整天,就有许多烦心事。
「考试近的时候就不用说了,但你平常也会念书吗?」
「我认为每天都要念书。」
「啊,是喔。」
她露出望向奇怪生物的眼神。
「段考的排名怎样都好呢。话说,你又被缠上啦?」
「你全都看到了?」
「与其说是全都,更像是刚好看到啦。你们怎么了?」
「不……」
她姑且会担心我呢,话虽如此,我却不想连累她。
「他应该心情不好吧,已经不要紧了。」
「喔──」
她似乎并未释怀。
「他超像跟踪狂,应该很喜欢你吧?」
结果,我仍旧不明白津野讨厌我的原因。
正确地说,我不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在我们分到同一班前,他也曾来寻事生非,而自从分到同班后,频率更加提升,在我与江南同学来往后,程度又变本加厉了。
我尽量不与他扯上关系,视而不见,但或许已经濒临极限了。
「欸──」
此时,江南同学彷佛下定决心般开口:
「你平常都在想什么啊?」
「欸?」
我不禁停下脚步,周围的喧闹声彷佛暂时消失无踪一般,她的眼神相当严肃,并没有调侃我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什么特殊理由,只是突然很好奇。」
我俩眺望著前方,实际上,却专注于其他事上。车辆经过我们身旁,我则犹豫应该怎么回答。
──她。
总是这样,令人难以捉摸。
「想普通的事。」
于未满几秒钟的沉默后,我导出的结论是这种千篇一律的答案。
「我只是追逐在眼前的事物。必须念书之类的,很多事。」
「喔──」
「你喔什么喔。」
「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原来如此。」
真的吗?我依然不明白她的心思,感到惴惴不安。
我说:
「你才是,都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猜我们班上的人都很好奇。你不和大家正常往来,总是迟到和缺席。」
「我……」
她又打算三缄其口吧。
「你今天有时间吗?」
她这么问道,我们已经来到了通往车站的转角。
我一点头,她便再度迈开步伐。
「可以再去那家咖啡厅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话?是可以啦……」
什么事?是要花时间说的事吗?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拒绝的理由,我配合著她的脚步,开始走向咖啡厅。
* * *
「你又加那么多糖,会不好喝的。」
「我觉得这样很好喝。」
她依然喝黑咖啡,我则将附的砂糖与奶精全部加进咖啡里,我对自己找藉口说「糖分对大脑很好」,喝下咖啡。这么做才能消除咖啡的苦涩,可以畅快地喝下肚,就算被说像小朋友也没关系。因为一旦感觉不到苦味,便是味觉因年老而退化的证据。
「然后,是什么事?」
今天咖啡厅也小猫两三只,难怪她会视若珍宝。这里的口味不差,店内气氛也很好,这种安静的店家最适合谈话了。
我们如同上次,坐在最靠角落的位置,与其他顾客保持一段距离,不必担心被偷听。
「嗯。」
她的表情难得显得阴霾,我回想起在楼梯间说话,以及被找到车站时的事,察觉到话题将转为凝重。
我随著咖啡一同咽下紧张的口水。
「我只是想跟你说说。」
「商量?」
「商量……或许接近吧,不过,这不是要请你帮忙解决什么,只是想跟你说说而已。」
「该不会……」
我以汤匙搅拌著咖啡杯内,说:
「是你不太对劲的那时候的事?」
「正确解答。」
如我所料,她果然发生了什么事,我总觉得那与她素行不良的原因也有关系。
「虽然不听听不会知道,但那是可以跟我说的事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告诉过西川。」
「西川?」
「因为这不是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事,老师也知道。」
老师也知道啊,所以他才会那么关怀江南同学吧。
她将咖啡杯缘凑向唇瓣,从我的角度能见到她浓密修长的睫毛随著眼睑眨动的模样。
当她将咖啡杯自嘴边拿开后,才云淡风轻地说:
「我家状况不太好……」
「欸,嗯。」
「首先,我爸有等于没有一样。」
「……嗯。」
「然后,我妈患有精神疾病。」
「……等等,等一下。」
你也太突如其来了吧,我本来打算接下你拋出的话题,却因为你高速投球,害我连球棒都被震飞了。
「我想先整理一下。」
我为了镇定心情而拿起甜腻腻的咖啡,我甚至忘记它热腾腾的,迅速喝下,导致舌上窜过一阵刺激。
「好烫!」
「你先冷静一点吧。」
她眼神冰冷地看待独自手忙脚乱的我。不,如果你要说这种大事,就要先卖卖关子,酝酿一下再说啊。
「……你不用管我,呃,抱歉,让我一一确认一下。」
我以纸巾轻轻地擦拭桌面,也擦了擦嘴角的咖啡。
「你爸爸……?」
「有等于没有,虽然还活著啦。」
「妈妈……?」
「患有精神疾病。」
「原来如此。」
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原来如此」什么,因为我心中乱成一团。
「等于没有爸爸」这句话别有深意,离婚了?无法再见面?
精神疾病又是指怎样的程度呢?
「你愿意听我说吧?」
她与极为错愕的我截然不同,从容自若地啜饮著咖啡。
「当然,只是虽然我再三确认过了,但这真的可以跟我说吗?」
「好烦,我都说可以了。」
我必须重新做好心理准备,我掉以轻心了,这类似被人以轻松姿势投出高速球,假如不做好觉悟的话,就会无法成功接球……
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后,再度面向她。
「……然后呢?」
当我示意她继续讲后,她便将咖啡杯放到杯碟上。
「爸爸的事就不谈了,我也不太想想起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妈,那让人心很累。」
我脑中浮现出她说过的话。
(对,因为我不太想待在家里,所以总是弄到很晚。)
我已经大致能够想像出来了。
「她有去医院看过病,但不是很顺利,然后就一直待在家里,要应付她非常辛苦。虽然我觉得自己必须设身处地为她著想,但这样下去的话,我的精神好像也会变得不正常。」
「可以问问具体的状况吗?」
当我七上八下地询问后,她便搅拌著汤匙,点了点头。
「家里非常脏,要是我想收拾的话,她就会大吵大闹,所以只能放著不管。不过,那对我来说很困扰,也没有能商量的人,只好就先放著。」
「你爸……啊,老师怎么说?」
「老师也能力有限吧,但姑且有为我想想办法。」
「这样啊。」
我懂了她一开始先说「不是想请你解决」的意思了。
「我待在家就会心情郁闷。因为妈妈的关系,也会有奇怪的虫子跑出来,所以我才去打工,偶尔住在网咖里,尽量不回家。」
「那时候也是?」
「对。」
她孤零零地站在车站出口,融入夜晚凄寒的景色中,散发出不同以往的气氛。
「我那天本来不打算外宿,却发生了让我难以忍受的事,不禁逃了出来。当我烦恼该怎么办时,不知不觉就去找你了。」
「……我那时候正在读书。」
「我打扰到你了呢。不过,还好你期中考顺利拿了第一名。」
「那是当然。」
不过,这样啊,当时发生了那种事啊。我想这不能责怪她。
「我之所以不太去学校也是因为这样,我目前的生活很不规律,晚上有时候也会睡不著,越来越觉得乖乖去上学很蠢,想说已经无所谓了。」
「不过……你最近不是都会乖乖来吗?也有用功念书。」
「托你的福,我都及格了,我很感谢。」
我没有问考试结果,但她真的都考及格了,我的见解并没有错。
她靠著椅背,仰望天花板,旋转的天花板电扇也映入我眼帘之中。
「我也想了很多,该怎么说呢,想说要努力一次,又差点挫败,再鼓舞自己,然后又灰心丧志,不断循环。」
唉,我果然错了。我由衷这么心想。
我不了解她,目前也只了解了一部分,但我却曾经自以为是地训斥人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他人与自己不同,我并未察觉到这种天经地义的道理,我已经无法将目前的她与昔日的自己身影重叠了。
我眼前正坐著一名拥有与自己迥然相异痛苦的人。
「突然听我这么说,你也很头疼吧。不过,只要你愿意听我说说就好,西川也是,光是说出来也能变得轻松。」
「这样啊。」
她的头从我正前方低了下去。
「我知道自己做了麻烦到你的事,我不是打算请你帮忙解决,也不是因为我家这样所以要你同情我。我也理解总有一天必须自己面对这些,我只是想吐吐苦水说『我的心好累』。」
「嗯。」
「所以,今后也请你多多指教了。」
「嗯……嗯?」
她忽然恢复笑容,令我感到事有蹊跷。
「多多指教什么?」
「我以后也可能会突然找你,请多多指教。」
「……」
最后的结论是这样啊,话说回来,她在来到咖啡厅之前,也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只是来听你说说而已啊。」
「对,所以你也可以拒绝我。」
不,我无法拒绝啊,听你那么说之后,我怎么可能拒绝得了?
我已经随她起舞了啊,我中计了。
「……我明白你的请求了,但希望段考前不要找我,偶尔的话,我还可以当打发时间陪陪你。」
我也没那么闲,而且半夜外出会害家人担心。
「那样就够了。」
「你不找西川吗?」
「不要紧,因为这是随机的。」
什么啊?总之,被她耍弄的不只我一人。
「附带一提。」
不过,我无法彻底接受她的想法。我切换模式,说:
「话说高中女生半夜独自外出游荡本身就不好,我理解你也有你的苦衷,但还是应该尽量不要那么做。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不三不四的人,正常来想很危险啊。」
「啊,是这样的啊?」
「当然啦,高中生不可以这么做不是社会常识吗?无论男女,被抓到的话,或许都会被警察劝导啊。既然你都找我商量了,我会想想其他方法,希望你不要再想去住网咖了。」
「好好好。」
她左耳进,右耳出。我怀疑她是否有认真听我劝说。
「这附近还好治安不错,但偶尔也会出现怪人,你考虑去住朋友家比较好。」
「喔──……朋友家?」
「对。」
「你在邀我吗?」
「啥?不对,所以说不是这样的。」
「呵呵。」
她又在逗我了。我怎么可能想请她来我家,我家有老爸也有纱香,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待我。但假使她无处可去时,我也很犹豫是否应该伸出援手啦。
「对不起啦。」
「好了,总之,我最后只是想说这件事。」
「嗯,我知道。」
我所说的话极为普通,她也应该心知肚明。尽管如此,当她频频这么做后,感觉也可能麻痹了。
「你说你在打工,你自己有钱吧?」
「没有的话,虽然只是网咖,但也没办法住吧。我也有存款,你不用担心这一点,打工也是很正常的工作,你不用在意。」
她到底花多少时间打工呢?自从她开始用功读书后,我听她说有减少打工时数。尽管如此,她之所以并未辞职,应该是为了存下离家自居的基金吧。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呢。」
她戳著喝完的冰咖啡的冰块,这么说道。
「欸?」
「没事。」
我暗忖「那是我想说的话」。
人们无法理解他人的心思,不过能从表情、态度与自己的经验推测出某种程度的结论。然而,这却对她不管用,她有许多超越我理解范围的言行举止,她的思考逻辑并非位于「应该会变成这样吧」或「她应该是这么想的吧」的常理延伸之上。
而这就是她的不可思议之处,或许也是她的优点。
我不禁这么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