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七章 每一年,他都从不间断地送出邀请函

莫妮卡将警护菲利克斯的任务交给琳与尼洛,暂且离开了户外舞台。自己毕竟不是舞台相关人士,老是在这一带打转,难保不会启人疑窦。

(中学部校舍有诺顿家的各位在负责警备了……不如就避开有拉塞福老师在的教职员室,到校内巡逻去吧。)

抱着这种念头起步朝校舍移动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嗓音唤住莫妮卡。

「嗨,诺顿小姐。」

「哈啰哈啰~诺顿小姐午安啊。」

莫妮卡转过身来,出现在面前的人是学生会书记艾利欧特•霍华德,以及他的音乐家朋友班哲明•摩尔丁。

莫妮卡问候了声「午安」,艾利欧特随即关注着四周问道:

「嗳,诺顿小姐。你有看到希利尔那家伙吗?」

「希利尔大人吗?」

校庆开幕之后,莫妮卡一共只看见希利尔两次。

一次是校庆刚开幕,收下花饰的时候,另一次则是观赏上半场演剧,在观众席瞄到希利尔的时候。之后便没再见过他。

莫妮卡如实答覆,艾利欧特听了,皱眉搔着脸颊开口:

「是没有多十万火急啦,不过有些案件想在舞会开始前找他确认一下……原本还想说他铁定会跟诺顿小姐一起行动才对。」

艾利欧特这番话,听得莫妮卡一愣一愣地张大了眼睛。

「跟我一起,行动?」

「因为,你不是和希利尔挺要好的吗?」

「嗯?我觉得,霍华德大人与希利尔大人,看起来比较要好。」

莫妮卡直言不讳地说出心声,艾利欧特却不知为何一脸惊愕,下垂眼睁得老大,眉毛也高高撑起。

「我跟希利尔要好?喂喂喂,别开玩笑了,拜托你。」

既不是玩笑也不是讽刺,但艾利欧特感觉起来相当不服气。

莫妮卡正困惑不已,班哲明便像是注意到什么似地敲了敲手掌。

「喔喔,对了。诺顿小姐是插班生嘛。你不晓得他们俩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怪不得会这么想。」

在莫妮卡插班入校之前,希利尔与艾利欧特之间的气氛与现在不同吗?

看在莫妮卡眼里,只觉得两人就是对普通的好朋友。

或者该说,艾利欧特在面对希利尔的时候,态度会比较自然不做作。

「我还以为,两位铁定是,好朋友……」

「好朋友?饶了我吧!」

艾利欧特这会儿整张脸挤成一团不停摇头了。与其说是不悦,更像是坐立难安的反应。

班哲明开始为一头雾水的莫妮卡讲解:

「艾利欧特不是信奉阶级至上主义吗?他对于自己的贵族身分引以为傲,同时也对于市井平民跨足贵族社会一事颇有微词。就我个人而言,十分乐见大众所创的音乐能为贵族阶级所接受,但他就是死脑筋,没办法。」

「呃,喔……」

这点莫妮卡也理解有加。

中流阶级以下的人士与上流阶级贵族套交情,向来是艾利欧特相当不乐见的事。

这绝非出自于轻视中流阶级以下的人,纯粹是他认为,为了克尽本身使命,贵族与平民各自谨守本分,不互相侵犯领域,才是最好的方法。

正因如此,莫妮卡刚插班入校的时期,艾利欧特才会频繁表现出具攻击性的态度。现在姑且是处于「暂时保留」的状态就是了。

「那个,可是,这件事与希利尔大人,又有什么关系……」

「艾仕利副会长,是海恩侯爵的养子啊。虽然也算是远亲,但亲生父亲似乎并没有爵位。」

「……咦?」

莫妮卡一时之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莫妮卡所认识的对象中,希利尔是最像贵族的贵族。无论是那大方的举止、高傲的态度,还是洗炼的外貌与言行,无一不散发贵族的品格。

正因此,对于希利尔是天生的贵族一事,莫妮卡从来就深信不疑。

「那么,呃──他与克劳蒂亚大人……」

「喔,那对兄妹没有血缘关系啦。海恩侯爵只有克劳蒂亚小姐这个亲生女儿,所以才会收养副会长好继承家业。」

利迪尔王国曾有过偏重魔术的时代。在那时,某些透过魔术获得地位,或是负责管理古代魔导具的家族,收养有魔术天分的小孩当继承人可谓司空见惯。

近年来这样的风潮不再盛行,让养子当继承人的案例变得相当少见,不过海恩侯爵依然说服各方面的反对收养了希利尔。

(所以,霍华德大人才会……)

莫妮卡总算开始有点头绪了。

希利尔并非天生的贵族。而艾利欧特最讨厌的就是一步登天,跨越身分差距的人。

班哲明把食指当成指挥棒挥个不停,继续接话讲解。

「从前的艾利欧特与艾仕利副会长感情极差……或者该说,艾利欧特一直单方面找副会长的碴。」

「喂,旧帐就别翻了好吗。」

「明明成天单方面找人家碴,笔试成绩却每科都惨败……」

「就说别──讲──了!」

艾利欧特单手遮脸,另只手甩个不停制止班哲明,但班哲明一度动起来的舌头可不是说停就停的。

「笔试都全军覆没了,艾利欧特却不知道收敛,反而幼稚地找副会长较量棋艺喔。当时艾仕利副会长对局的资历尚浅,完全不是艾利欧特的对手。艾利欧特就这么不可一世地摆起架子,数落副会长『连棋都下不好,亏你还有脸报上艾仕利家的家名啊』……」

「嗳,喂,这件事,只需要提到希利尔的丑态就够了吧。」

艾利欧特这些藏不住顽劣性格的发言,看来也传不进现在的班哲明耳里。

「然而,艾仕利副会长也是个不甘示弱的人,当然没有就此默不作声。整整一个月不眠不休地钻研棋艺之后,艾仕利副会长找艾利欧特发起了复仇战,势如破竹地逼得艾利欧特节节败退,可惜睡眠不足作祟,就这么瘫在棋盘上昏倒了。」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段往事。印象中,应该是莫妮卡到学生会室回报自己被选为棋艺大会代表选手的时候吧。

希利尔与艾利欧特的性格虽然天差地远,但论及自尊心高傲的程度,两人可是不分轩轾。一旦要互争高下,不难想像双方都会激动起来,谁也不让谁。

「哎呀~艾利欧特当时动摇的模样,真的是直到现在都教人难忘啊!」

「算我拜托你,赶快忘了吧。」

「也罢,到头来,多亏会长介入仲裁,两人才总算是言归于好了。」

原来如此──莫妮卡才刚点头,艾利欧特就露出严肃的表情找起借口:

「不是,我才没跟他归什么好的,该怎么说,就只是觉得至少那家伙的努力与坚持值得认可……」

「就此缔结的火热友情!起源于身分差距的斗争!在竞争与较量之下融合而成的崭新和谐曲!喔喔~来了,来了来了来了!灵感降临了!这样又能谱出一曲……又要有新的乐曲诞生了!」

面对中途跑进自己世界神游的班哲明,艾利欧特满脸悲恸地仰天长啸。

「所以说,就跟你讲那不是什么友情了吧!就跟诺顿小姐一样!我只是决定,暂且先将他列入观察中名单而已,就是所谓的一时休战!我可是早就打定主意,一旦他捅出什么漏子,我就狠狠笑他几句『看吧,我就知道!庶民出身的白痴』啦!」

「原、原来如此……」

说实话,莫妮卡只觉得好像懂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懂。总而言之,两人的关系比表面上看到的更复杂,并非单纯地交好,这点莫妮卡是理解了。

艾利欧特把一头整齐的鸢褐色头发搔得乱七八糟,苦涩地喃喃自语起来。

「唉~受不了……为啥会聊起这种事啊。喔,对了,是诺顿小姐害的。都是你把我跟希利尔误会成朋友才会这样。」

「非、非常抱歉……」

只是,如果要说艾利欧特与希利尔交情不好,莫妮卡果然还是不以为然。

当然,要是老实道出这种感想,艾利欧特八成又要发脾气了,所以莫妮卡没打算说出口。

「比起我,希利尔明明就跟你要好得多吧,诺顿小姐?不但时常一起办公……今天你们不是也一起逛校庆吗?」

「没有,我真的只有,在早上遇见他一会儿……」

莫妮卡摇头,艾利欧特则伸手指向莫妮卡胸口的花饰。

「可是,你那花饰是希利尔给你的吧?」

「嗯?你怎么知道?」

这么一提,菲利克斯好像也提过类似的事。

绑在蔷薇茎上的蓝色缎带的确是希利尔平时结在身上的领结,但并不是什么独特到能够一眼认出来的东西。

是不是缎带在哪边写了希利尔的名字呀──莫妮卡翻起缎带观察。艾利欧特见状,不禁露出傻眼的表情。

「怎么,你不知道吗?花饰大多会选用与赠送者头发或眼珠相近的颜色。我这种颜色不起眼的嘛~花色大概就随便挑,再结个褐色缎带了事。不过希利尔的颜色那么特别,谁看了都一目瞭然吧。」

「原来是这样吗……」

莫妮卡一本正经地低头望着胸前的花饰。

美丽的纯白色蔷薇搭上蓝色缎带,原来如此,的确会令人直接联想到希利尔的银发与深蓝色双眸。

「啊,我懂了……所以其实是这种魔咒嘛。」

「嗯?你说啥?魔咒?」

莫妮卡回想起好久好久以前读过的书。

里头说利迪尔王国东南部某个地区,相信只要将他人身体的一部分──譬如毛发之类的系在身上,就能够让对方把力量分给自己。

所以,名声响亮的战士或魔术师的毛发,对于要上战场的人来说,是非常求之不得的护身符。

这个花饰的魔咒,或许就是从那种习俗演变而来的──莫妮卡这么想。

「只要别上这个花饰,就能够让赠送者把力量分给自己……换句话说,就是能够让言行举止变得跟赠送者一样,就是这种魔咒对吧!」

「……呃,喔?」

怪不得希利尔会说是「让你今天一整天,都不会丢人现眼的魔咒」,莫妮卡总算懂了。

只要言行举止都能像希利尔那样落落大方,就算是出席舞会,也不用担心出糗。

「总觉得,开始涌现一点勇气了……只要戴着这朵花,我就能够像希利尔大人那样举止大方,也说不定。」

艾利欧特始终一头雾水地望着莫妮卡,然后他慢慢地将身体向前弯成ㄑ字形,接着抱着肚子浑身颤抖不已。

「那个,霍华德大人?你肚子,会痛吗?」

「不……呵呵、哈哈,啊哈哈哈哈……没啦,没事……噗哈……举止像希利尔一样的诺顿小姐……这是怎样,太劲爆了吧……饶了我吧,笑死人……咕呼……」

「霍、霍华德大人?霍华德大人?」

眼见艾利欧特颤抖到跟抽筋没两样,莫妮卡顿时不知所措。

终于,艾利欧特笑累之后,缓缓抬起上身,拭去下垂眼眼角的泪水说道:

「你胡扯我跟希利尔要好的事情,就用刚刚魔咒的话题一笔勾销啦。哎呀~弄到一个好把柄可以挖苦希利尔啦。」

「……咦?那个,呃──……」

「总而言之,就这样,要是遇到希利尔,帮忙转告说我在找他吧。我会待在高中部校舍一楼。」

「好、好的。」

小小点头致意过,莫妮卡便随着啪哒啪哒的脚步声离开了现场。

目送着莫妮卡的背影离去,艾利欧特嘴角浮现出略带讽刺的微笑。

(真是的……「那家伙」也好,希利尔也好,诺顿小姐也好……怎么我身边尽是帮怪人啊。)

非贵族出身者擅自跨越身分差距,这样的事向来是艾利欧特•霍华德最厌恶的。

话虽如此,也无法因此就否定这样的人所有的一切,这也是事实。

「只不过,大众音乐还是不合我的胃口啊。如果真要作曲,麻烦至少格调高尚点吧,班哲明。」

艾利欧特这番话,没有得到班哲明的回应。

因为正以树枝在地面勾勒音符的班哲明,早就展开他的音乐世界之旅了。

* * *

与艾利欧特及班哲明分头后,莫妮卡移动到人烟稀少的地点,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抬头望向树木。

「尼洛……你在吗?」

「喔,我在啊。」

黑猫尼洛轻快地跳下树枝,停到莫妮卡的肩上。

与化身小鸟的琳不同,尼洛毕竟是猫咪,骑在肩上还是挺重的,但为了压低对话音量,也没有其他办法。

「我问你喔,我要找希利尔大人……你有看到他吗?」

「喔,那个冷冰冰老兄啊。」

具备过剩吸收魔力体质的希利尔,平时都会透过胸针型魔导具将体内蓄积过多的魔力释放到体外。而这些魔力都会自动转换成他擅长的冰属性魔力,所以尼洛都把他唤作冷冰冰老兄。尼洛基本上就是不打算花力气去记人的名字。

「他的话,我在那个大馆子里看到喽。」

大馆子──如此形容的尼洛举起前脚示意的,是用来举办舞会或典礼的礼堂。

礼堂与校舍以走廊彼此连通。莫妮卡与尼洛现在的所在地,正是校舍与舞厅的中央。

礼堂在校庆结束后会拿来当作舞会的会场。现在正为了晚上的舞会在进行相关布置准备,应该没有开放给一般访客进出。

(等等?怪了,负责准备舞会的应该是梅伍德大人才对……为什么希利尔大人会跑到礼堂去呢?)

歪头不解的莫妮卡,伸手抱起肩上的尼洛。肩膀已经被压得有点酸了。

被莫妮卡抱离肩膀的尼洛,突然用前脚朝莫妮卡的胳膊猛拍。

「喂,莫妮卡。那边有个可疑的女人喔。」

「……咦?」

「就在那边,快看。」

朝尼洛的视线看去,可以发现一名女性正在来回打转。

年龄大约三十五、六岁吧。是顶着焦茶色头发,身材纤瘦的女性,身上穿着朴素的衣物与长披肩。

这身穿着打扮,与贵族子女就读的赛莲蒂亚学园是稍嫌格格不入了些。

到场参加校庆的大半都是上流阶级人士与随行的仆役。而这位女性的外观看起来既非贵族,也不像是下人。

「感觉她心神不宁,鬼鬼祟祟的……就那个啦!走在人潮中的莫妮卡就那副德性!」

「对啦~反正我就是,心神不宁,鬼鬼祟祟的啦……」

然而尼洛的形容确实一针见血。

为了不与他人对上视线而低头走在路边,每每见到人群聚集就怕得移动到阴影下。尤其当遇到大嗓门的集团更会被吓得反射性藏身,所以不管走上多久,都没办法抵达目的地。

跟走在人潮中的莫妮卡完全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她根本怎么看怎么可疑吧。或许是入侵者也说不定喔。」

虽然尼洛这么说,但莫妮卡实在不觉得她有这种嫌疑。

要真是刺客之类的,应该会打扮得更低调。这位女性过于朴素的穿着,在这里反而引人注目。

观察低头女性的侧脸,只见她神情阴沉,眉尾下垂。可疑的确是可疑,但也有点像是不知所措的反应。就连这种地方,也跟身陷人潮中的莫妮卡如出一辙。

这么一想,就觉得这位女性该不会是有什么烦恼吧。

「我、我去找她……开口关切,看看。」

对于极度怕生的莫妮卡而言,要向素昧平生的人开口搭话,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气的行为。

可是,莫妮卡无论如何就是放不下这位女性。

尼洛仰头望向莫妮卡,露出满意的笑容。

「你也成长了嘛。很好,上吧,上吧。」

说着说着,尼洛从莫妮卡的手中一跃而出,移动到附近的树木上。此举的用意,相信是要莫妮卡别依赖尼洛,自己上前解决问题吧。

莫妮卡紧紧握住拳头,向前迈出了步伐。

她一向拿人多的地方没辙。就算到了现在,还是觉得人潮很恐怖、陌生人很可怕。

即使如此,莫妮卡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多少向拉娜看齐,成为跟她一样温柔善良,能够在人潮中手牵手替某人带路的人。

(不要紧,今天的我,有希利尔大人的魔咒,在保佑。)

莫妮卡低头望向胸前的白玫瑰。

换作希利尔,看到来宾有困扰,一定会上前关切的。

(因为我,是学生会的干部呀……)

莫妮卡靠近低头的女人后,绞尽浑身的勇气出声。

「那、那个……请、请问你,有什么困劳吗!」

大舌头了。

果然还是没能像希利尔那样落落大方。就在莫妮卡为了残酷的现实意气消沉时,女性一脸困惑地抬头望向了莫妮卡。

女性的五官既平凡又朴素,就是位随处可见的女性。真要说起来,就是和莫妮卡很相似的类型。称得上特征的特征,顶多就是嘴角长了颗痣而已。

一度垂下睫毛,犹豫着该不该开口的女性,最后还是小声地问向莫妮卡:

「希利尔……请问我该去哪里,才能找到希利尔•艾仕利?」

出乎意料的名字传入耳里,莫妮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原来她是希利尔认识的人吗?

「呃──希利尔大人现在在礼堂……」

「礼堂?」

「请、请跟我孩!」

又大舌头了。

* * *

走在莫妮卡身旁的女性维持一贯的低头姿势,偶尔抬头也只是朝四周瞥一瞥,随即又不自在地将视线移回脚边。

莫妮卡烦恼着该找些什么话题开口才好,但却只是嘴巴张了又合、张了又合。

(呜呜~好、好尴尬……)

像这种时候,要怎样才能打开话匣子,莫妮卡完全没有头绪。

如果是拉娜,一定会用「那条披肩好迷人呢」之类的,拿对方身上穿戴的东西当开场白。

如果是菲利克斯,应该会随口问起「本校校庆有让您乐在其中吗?」、「方才的演剧看过了吗?」并观察对方的反应,提供各式各样话题自然地聊开。

如果是古莲,大概会是「来尝尝咱家的烤肉呗!」这样吧。

认识的人在这种场合会怎么做,莫妮卡虽能轻易想像,却觉得无论哪种模式自己都学不来。

结果,无法提出任何话题的莫妮卡,就这么暗自在内心抱头苦恼,默默地带路。幸好,女性主动看往莫妮卡,轻声细语开了口。

「你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吗?」

「是、是的,没有错,我是学生!」

听到莫妮卡的回答,女性不知为何一脸歉疚,应了一声:「真抱歉──」

「问了你这么失礼的问题,明明看到制服就该明白的。只是……那个,因为你看起来实在不太像这里的学生。」

确实,在这间广收贵族子女的赛莲蒂亚学园,浑身散发庶民气息的莫妮卡算是颇为异质的存在。

即使身穿同样的制服,举手投足中依然会反映出这样的气质。

「请问,你认识希利尔吗?」

「是、是的,平时总是受他多方关照!」

莫妮卡大力点头,女性则犹豫了起来,视线旁徨不定。

最后,女性将视线投向脚边,低声开口问道:

「像你这样百依百顺的女生,希利尔没有对你摆出盛气凌人的态度,动不动就开口怒骂吗?」

「咦,呃──……」

希利尔会摆出盛气凌人态度的对象,并不仅限于百依百顺的莫妮卡。基本上除了菲利克斯以外,他几乎对谁都是一视同仁地高傲。

莫妮卡思索了一会儿,烦恼该怎么回答。

希利尔确实是个高傲又易怒的人。可是,莫妮卡很清楚,他并不只是这样的人。

「希利尔大人他,很温柔。」

回忆起初次邂逅希利尔的情形,莫妮卡一字一句道出自己的心声。

「他有仔细地,在为我着想。」

那时候,他发自内心为了跌下楼梯的莫妮卡担心。

在没受到任何人要求的情况下,仔细调查莫妮卡跌下楼梯的经纬,最后做出公正裁定的人,也是希利尔。

「学生会的工作,他总是很细心很细心地指导我。在我倒下的时候,他甚至替我完成了份内所有的工作……还、还有,他还请我喝了非常美味的巧克力!」

直到方才都低头不语的女性,抬起头来望向莫妮卡。

莫妮卡稍稍挺起胸膛,用指尖摸了摸别在胸口的白蔷薇花饰。

「这朵花,也是希利尔大人给我的。为了让我今天,能够免于当众出糗……他送了我能够鼓起勇气的魔咒。」

刹那间,女性的面容一紧,就像要哭出来似的。

「这样吗……希利尔他……」

呢喃的同时,女性停下了脚步。

希利尔所在的礼堂就在眼前了。但女性却裹足不前,没有要进入礼堂的意思。

「那个,希利尔大人就在这间礼堂里面,喔?」

莫妮卡战战兢兢地出声,不过女性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了,我现在……果然,还不能与那孩子碰面。」

明明说着还不能碰面,女性脸上所浮现的,却是祥和又安心的神情。

接着,女性一脸歉疚地垂下眉尾,望向莫妮卡开口赔罪:

「难得遇到你这么亲切帮我带路,真对不起……谢谢你开口关心我,善良的小姑娘。」

「不会,那个,不好意思,没能帮上你什么忙……」

面对搓着指头的莫妮卡,女性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能听过你这番话真是太好了。既然那孩子……对你这样的女孩也能表现得温柔……」

留下有如喃喃自语般的低语,女性朝正门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之后,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 * *

「打、打搅了。」

稍稍打开礼堂大门往里头窥探,便看到希利尔与尼尔正忙着向仆役们发号施令。

餐点、饮品、餐具的数量、乐团待命的位置与椅子的配置,以及种种大小业务,必须趁舞会开始前确认清楚的项目要多少有多少。

眼见现场如此忙碌,犹豫着该不该出声打搅时,注意到莫妮卡的尼尔率先开了口:

「啊,诺顿小姐。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我有事,要找……希利尔大人……」

莫妮卡忸忸怩怩地答覆后,尼尔立刻去帮忙找人。

希利尔停下手边正在确认的项目,快步朝莫妮卡走来。莫妮卡随即感受到脚边传来一股冷冰冰的空气。

「诺顿会计吗。难道校舍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没、没有,不是那么回事,是霍华德大人在找希利尔大人……说有事情想在舞会前确认,希望我帮忙转告一声。那个,霍华德大人应该是待在校舍的一楼……」

「待确认事项?喔喔,可能是乐团那边有什么要变更的吧。我明白了,等这儿确认结束,我会马上过去。」

迅速答覆的希利尔,头发罕见地没有束紧。领结也还没系回去。想到希利尔一向对服装仪容特别啰嗦,更感觉得出他现在有多么分身乏术。

之所以从方才起就在脚边感受到冰冷的空气,恐怕是因为将体内过量魔力转化为冷气释放的胸针型魔导具没有别在胸前,而是收在口袋里吧。平常感受到冷空气的,都是更高一点的部位。

「希利尔大人,有去看,演剧吗?」

「嗯,跟梅伍德总务一起看的,不过上半场途中就走了……」

一旁的尼尔听了希利尔的发言,苦笑着开口补充:

「那时候是边看边在舞台下作业,所以称不太上有好好观剧啦。」

「唉,也是啦。诺顿会计有连下半场都好好看完吗?」

听起来,两人没有看到下半场演剧,所以也不清楚当时发生的大小意外。

要是在这里听见舞台陷入了半毁状态,只怕希利尔会当场昏过去,因此莫妮卡决定用暧昧的笑容蒙混过去。

「希利尔大人,那个……方才有位女性,好像,想要找希利尔大人。」

「找我?」

直到现在,莫妮卡才发现,别说那位女性的来历了,自己就连名字都忘了问人家。

「对、对不起。我忘记问对方名字了……呃──头发是焦茶色……啊,对了,她嘴角长了一颗痣。」

原先一脸狐疑地皱着眉头的希利尔听了,突然倒抽一口气。

「那位女性,现在在什么地方?」

「呃──我到刚刚都还在为她带路,不过她说果然还不能见面,就转身离开了……」

希利尔举起一只手,盖在自己的脸上。

从指缝间窥见的五官挤在一起,有如喜极而泣的神情。

「……原来她来了吗。」

小声到一不注意就会听漏的这句咕哝,并不是在讲给莫妮卡听,而是喃喃自语。

「希利尔大人?」

莫妮卡困惑地抬头关切,希利尔随即深深一鞠躬。

「谢谢你,为了我重要的客人带路。」

开口道出的感谢中,嗓音显得有些颤抖。

* * *

走出赛莲蒂亚学园正门的那位女性,乘上了停在校园旁的马车。

马车上的纹章是海恩侯爵家纹,马车也气派得恰如其分。

自己真配不上这辆马车──茫然地抱着这种想法,女性坐到了座席的角落缩在一块儿。

女性的名字是美乐•韦恩。

美乐年过三十五,就是个随处可见的乏味女人。一身市井平民的穿着打扮,与气派的马车丝毫不搭调。美乐本身也对此有自觉,所以才会缩到角落,尽可能减少自己接触到马车的部分。

这辆马车的主人──海恩侯爵,恐怕还要一阵子才会回到车上吧。

美乐低头发呆了一会儿,接着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包包里拿出一封信摊开。

『致母亲大人:

近来凉风日渐趋寒,宿舍周围也开始会飘下冰霜了。

眼见殿下衣物的厚度亦与日俱增,为免殿下因我受寒,我日夜不懈地练习如何驾驭自身魔力。

今后我仍会努力,以成为不愧对海恩侯爵继承人身分的人才为目标,持续成长精进。』

接下来有好段内容,都是在描述自身的近况。

其实,信的内容早就反覆读得滚瓜烂熟,根本用不着翻出来看。

即使如此,美乐还是以目光缓缓扫视信纸上工整的字迹。

美乐很清楚。撰写这封信的人,总会反覆推敲好几遍好几遍,才让最后的内容定案。

那人拿废纸打草稿,为了该如何撰文伤透脑筋的模样,对美乐而言一点都不难想像。

『今年又到了这个季节,赛莲蒂亚学园的校庆将近。

相信母亲大人诸事繁忙,但若拨得出时间,望请务必赏光。

海恩侯爵也已承诺,届时可帮忙安排马车。

对我而言,今年将是最后一次校庆。担任学生会长的殿下,大小事务安排既巧妙又到位,我也会全力以赴,协助殿下举办一场隆重完美的校庆,若母亲大人亦能共襄盛举,将是我无上的幸福。

冬日渐近,寒风越发刺骨,请务必保重身子。

日前有幸获得以最新技术制作的巧克力。加入温热牛奶中饮用甚为可口,又可保暖驱寒。这儿随信附上,若不介意还请品尝品尝。

你的孩儿敬上』

就在反覆读了四遍左右的时候,马车车门喀当一声打开了。

上车的是一位嘴上有蓄胡的黑发壮年男性──海恩侯爵。

他是美乐完全无法与之相比的,身分高贵的人士。

「哎呀,你已经回来了吗。」

「……是的。」

「你和希利尔──」

美乐轻轻摇了摇头,海恩侯爵随即简短应了声:「这样吗。」

那是不令人感受到肯定或否定,口吻十分祥和的回应。

既然返回马车上,就代表海恩侯爵已经把事情办完了吧。话虽如此,他仍然没有向车夫下达启程的指示。

待美乐默不作声一会儿,海恩侯爵才拨弄着胡须开口:

「说实话,我根本没想到你会提出想参观校庆的要求……啊,我的意思并不是在嫌你跟来很麻烦。」

海恩侯爵举手制止了打算反射性开口赔罪的美乐。

无论自己有没有过失,美乐总是习惯性地把「真对不起,很抱歉」之类的谢罪挂在嘴边。

美乐的亡夫在生前,凡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总会立刻咒骂、甚至动手殴打美乐。

所以美乐的视线才会总在脚边旁徨,即使偶尔抬头,也会无意识地窥探他人的脸色。

就在美乐窥探着侯爵脸色时,侯爵别开了水蓝色的双眼,低头继续说道:

「在我看来,你对于要怎么与儿子……与希利尔相处,感到无所适从。」

这句话刺痛了美乐的胸膛。

美乐双手盖在脸上,歉疚地垂下头去。

「是的,一点也没错。因为那孩子他……实在跟他父亲太像了。」

美乐的亡夫虽然有着艾仕利家的血缘,却没有被赋予爵位。

可是他却以流有高贵血统自居,四处作威作福,结果遭到众人孤立,工作也没了着落,最后沉溺酒精,搞坏身体过世了。

容貌与这样的父亲如出一辙的儿子,一直让美乐不知该如何相处。

「……每当那孩子,骄傲地告诉我他在学校考了第一名,我就紧张得不知所措,深怕他是不是会步上父亲的后尘。」

儿时的希利尔,其实只是希望让母亲赞美一声:「做得真好,你很努力喔。」这样吧。

然而,美乐却连这种稀松平常的夸奖都说不出口。

一旦夸奖他,这孩子一定会得意忘形,最后变成跟父亲一样傲慢的人──这种担忧始终在美乐的脑海挥之不去。

「成绩什么的,根本用不着太好。只要能有凡人的水准,我就很满足……」

偏偏希利尔却是个努力的人,而且还很优秀。

他深信只要更加更加努力,有一天母亲一定会开口赞美自己。

就在他锲而不舍的努力获得了认同,海恩侯爵提出要收养他并提供金钱资助时,希利尔肯定如此心想──

这样母亲一定也愿意称赞自己了。一定会开心了。

可是,美乐却一把推开了这样的希利尔。

──啊啊,你果然,还是贵族之子啊。

听到这句话之后,希利尔那受伤的表情,美乐至今仍无法忘怀。

「我今天,其实,是打算来看那孩子最后一眼……然后就此永远不再见面。」

希利尔每个月都会写信寄来,所以美乐对于儿子过着怎样的生活一清二楚。

被提拔为王子的侧近,又当上学生会副会长的希利尔,以贵族之子应有的言行举止,过着十分充实的校园生活。而这也符合周遭对他的期待。

希利尔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贵族了。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再需要,平民出身的母亲了──美乐想这么相信。

「可是……刚才遇到的那个女孩子,不停夸奖着希利尔。她还说,希利尔很温柔。」

那是个看起来百依百顺又内向,打扮朴素的少女。那名少女答覆时虽然忸忸怩怩,却仍卖力地赞扬希利尔。

美乐吸了吸鼻子,挤出沙哑的嗓音。

「那孩子还说,希利尔把花送给了她。」

亡夫还在世的时候,幼小的希利尔看到美乐挨了丈夫咒骂而哭泣,开口安慰说:「母亲大人,只要你看了漂亮的花,一定就能打起精神了。」并摘花回来送给美乐。

希利尔无论何时,总是使尽浑身解数,希望能让母亲开心。

明明如此,美乐却始终拒绝希利尔,就连回信都不曾写过。

稍早之前送来的巧克力,也甚至还没有开封。

「听了那个女孩的话,我总算发现了……我因为太过恐惧外子的面容,而没有好好去正视那孩子的本质。」

海恩侯爵就像在瞭望景色一般,将视线投向窗外。这个人很清楚,美乐一旦被人直直注视着双眼,反而会心生退缩。

就这样,保持视线朝外的姿势,海恩侯爵自言自语般地开口:

「打从初次见面时起,希利尔就是个渴望获得认同的少年。正因如此,他有着强烈的上进心。就在他明白自己的知识量及不上妹妹克劳蒂亚时,他也没有就此放弃,反而决定要取得自己专属的武器,从而开始钻研魔术。」

当侯爵发现希利尔有着容易过度紧逼自己的个性时,希利尔已经逞强过头,患上了过剩摄取魔力症。

那时候,希利尔的反应似乎是极度胆怯,深怕自己是否会因此遭到养父舍弃。

「他虽然还有许多不成熟之处,但个性认真又勤勉,又懂得上进。将来,我打算安排他成为我正式的继承者。」

说到这里,海恩侯爵暂且打住,窥探起美乐的反应。

这位理性又懂得处世的侯爵,并没有急着开口催促,而是静静等待美乐咀嚼与理解话中含意。

能够有这样一位聪明的人成为希利尔的养父真是太好了──美乐总是这么想。

「……真的是非常,感激不尽。」

待美乐沙哑地低语回应,海恩侯爵才点点头,继续补充。

「我本身,并没有禁止希利尔与身为亲生母亲的你会面。然而希利尔却总是犹豫不决,迟迟不敢动身回老家……我想他是害怕遭到你拒绝吧。」

美乐握紧了摆在膝上的拳头。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有一个这么软弱的母亲。对不起,我没有好好相信你。)

对于沉默不语,除了颤抖之外无能为力的美乐,侯爵以沉稳的嗓音提议:

「写信给他吧。渐行渐远的人际关系,就应该趁早补救。」

语毕,海恩侯爵向车夫下达了启程的指示。

马车开始缓缓前行。美乐委身于马车行进的振动,阖上了双眼。

复苏于眼底的,是往昔怀念的光景。

「母亲大人,为什么,那个男的总是这样打你。」

「哎唷,希利尔。怎么把父亲大人唤作那个男的,不可以呀。」

「我无法理解。换作是我,才不会出手伤害自己重视的人。我重视的人要是哭了或垂头丧气,我还巴不得赶快冲些甜美的饮品安慰人家呢。」

「说得也是。要是你将来遇见了心仪的女生,一定要这样珍惜人家喔。」

那孩子,有好好记得母亲说过的话。

等回家之后,就打开还没开封的巧克力吧,美乐茫然地心想。

然后,等喝过泡好的巧克力,就写信告诉儿子──

寒假时,只要你方便,就回家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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