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时课长认为沙克……不对,乌里茨基就是知觉犯罪的犯人吗?」
「不是的话,我何必特地从里昂飞来。」
圣彼得堡分局的会议室里充满平静的紧张感──挂在墙上的软性萤幕前面站著一个人,是十时课长。在座的人以分局长为首,还有情报局员乃至电子药物搜查课的搜查官们,所有人都难掩凝重的表情。
「乌里茨基的下落已经查明了。」
十时课长在萤幕上的市内地图加了标记。
「斯拉维街四十五号的公寓,房间是二十号房。根据情报员回报,他从上个月离开利格西堤之后便使用假名入住。最近以这里为据点,从事电子毒品买卖──」
乌里茨基的真实身分是和俄罗斯黑手党关系密切的电子毒品制造者。到上个月为止的半年内,他诈称是俄裔美国人克里夫•沙克,潜入了利格西堤。理由还不清楚,但肯定和电子毒品有关吧。
而不知是幸或不幸,乌里茨基现在人正好在圣彼得堡这里。
情报局员发言:「国际刑事警察组织情报局从以前就派出民间协助者与乌里茨基接触。我们为了查出黑手党的药物买卖通路,故意让那个家伙自由行动。不过──」
「由于病毒感染的灾情正在各国逐渐扩大,我们一致决定以解决知觉犯罪为优先。」十时这么说了。「逮捕令也下来了,所以最优先事项就是抓到乌里茨基。」
「那个家伙的现在位置呢?」「今天早上就回到他住的公寓了,之后没有外出。」「准备攻坚。」「管制周边区域。」与会人士匆匆忙忙离开会议室。
看来会议到此结束了。在乌里茨基被带来分局之前,身为电索官的自己可说是没有表现机会──埃缇卡先站了起来。
「冰枝电索官。」还坐在位子上的哈罗德抬头看著她。「可以的话,要不要在负责的搜查官查扣证据之前,先去确认乌里茨基的房间呢?」
的确,这个意见相当有道理。无论电索再怎么方便也有无法因应的状况,比方说故意消除机忆之类。观察现场,对当事人有所掌握,可说是相对重要的事项。
「我知道了。保险起见,先徵求十时课长的许可。」埃缇卡这么说完,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我先去入口大厅等你。」
她就此和哈罗德分开,离开会议室──刚来到走廊上,她立刻双肩一垮,整个人虚脱。太好了,总算是顺利像平常一样对待他了。从今天早上碰面的时候开始,自己和他都没有提及昨天晚上的纠纷。为了避免妨碍工作,自己觉得应该表现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所幸哈罗德的想法似乎也一样。
就这样全部一笔勾销是最好的做法。
来到入口大厅,一个面熟的德国人坐在沙发上。埃缇卡悄悄地吓了一跳──是她的前搭档班诺•克雷曼。没想到居然连他也来了。基本上也没人告诉她班诺已经出院了。
班诺也发现了她,脸上明显表示出他的厌烦。
「都怪某人,我的状况还没复原。课长说与其巴著办公桌,不如来帮忙,就把我带过来了。」
「这样啊。」埃缇卡瞬间犹豫了一下该回些什么。「那个……保重。」
「喂。」班诺咂嘴。「你还有别的话该说吧?」
她知道。如他所说,这是必须道歉的场面。可是,道歉有办法解决任何事情吗?她让班诺承受了痛苦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道了歉也只是自我安慰。
「对了,听说你的新搭档是阿米客思啊。」
他的嘴角看得出挖苦的笑。
「我听课长说了,你要操坏就专找阿米客思吧。机械就该和机械在一起。」
──你该扮演的角色是什么?是爸爸的机械。
「冰枝电索官。」
听见呼喊而转过头去──是哈罗德。来到入口大厅的他一脸高兴地走向埃缇卡身边。他甩了甩拉达红星用的落伍钥匙给她看。
「获得十时课长的许可了。我们走吧,现在是看攻坚大戏的好机会。」
「啊、啊啊,好……」
埃缇卡点头的同时,瞥了班诺一眼。他以极度狐疑的眼神盯著哈罗德观察。另一方面,哈罗德即使看著困惑的埃缇卡,也只是保持微笑歪了一下头──太好了,他好像没听见刚才的对话。
「好,我知道了。我们立刻走吧。」
埃缇卡重振心情,准备迈开步伐。
「噢,对了,克雷曼辅助官?」
这时哈罗德突然这么呼唤,让她怔了一下──阿米客思没有阅览个人资料的权限,然而他却认得班诺。为什么?
「啊?」班诺自己似乎也对此相当震惊。「你是怎样,在哪听到我的名字……」
「我在会议室听十时课长提的,能见到你是我的荣幸。」
哈罗德潇洒地走向班诺,牵起反射性站起来的班诺的手,紧紧握住。班诺本人则是惊呆了。当然,埃缇卡也是莫名其妙。
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
「还没自我介绍,我是分局的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虽然不是正式的头衔。」
「不准碰我,我跟你很熟吗?」班诺满心厌恶地甩开手。「你是阿米客思吧。」
「是的,我是冰枝电索官的新搭档。」哈罗德看了埃缇卡一眼,然后对班诺笑了。「你昨天晚上和未婚妻吵架了吧?因为你明明约好和她一起跨年,却在除夕被派来圣彼得堡。」
埃缇卡感觉到一阵晕眩。等一下。
「啊?」班诺也明显表现出困惑。「你没头没脑的说什么……」
「她非常生气对吧。不过,你不要那么意气用事的话就能跟她和好。戒指还是别丢比较好。」
「喂,你是怎样,为什么会知道?难不成看见了吗?」
「我的视力确实不错,但是从俄罗斯看不到法国。」
「我想也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基本上我和你是第一次见面,名字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嗯。」班诺凝视著哈罗德。「所以说…………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哈罗德像是早就在等待他这么问似的加深了微笑,然后低语──虽然声音不大,却让埃缇卡也确实听见了。
「我知道你的秘密,所以今后请你不要侮辱我的搭档。」
喂,别闹了喔。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乌里茨基的公寓是六层楼建筑物,散发出令人联想到过去的集合住宅赫鲁雪夫楼的老旧气息。停成一整排的警车,接连被吸进建筑物的电子药物搜查课搜查官们。被警卫阿米客思禁止通行的路人面面相觑,显得相当不安──埃缇卡与哈罗德从停在路边的拉达红星里观望著这次大张旗鼓的行动。
「什么意思是指什么?」驾驶座上的哈罗德不以为意地歪著头。「搭档受到辱骂,就该袒护搭档,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多管闲事。」埃缇卡咬牙切齿。「班诺讨厌我是有理由的,而且不对的是我。然而你却从旁介入,把问题弄得更复杂了。」
「这个我不知道,真是抱歉。」
「你才不是真心道歉。还有,班诺没有订婚,倒是有女朋友。」
「那么,就是你不知道他已经订婚了吧。左手无名指上有戒指的痕迹。」
「啊啊,是喔。」那一瞬间他能观察得多仔细啊。太可怕了。「那么,班诺的秘密是什么?」
「任何人都有一两件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
「简单说,你是靠虚张声势在威胁他喽?」
埃缇卡感到头痛。哈罗德之所以做出这种奇怪的举动,怎么想都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争执。哈罗德或许是打算以自己的方式跟她和好,但老实说,全部当作没发生过还让她比较轻松。
「听好了,我的人际关系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今后你不要插嘴。」
「我明白了。可是,你有那么一点点高兴吧?」
「那是笑话吗?」
哈罗德做作地不停眨眼。真是的,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埃缇卡为了甩开郁闷的心情,打开车窗,叼起电子菸。
──今后请你不要侮辱我的搭档。
她不禁用力咬住电子菸。
即使是徒具形式的亲切,这也几乎是第一次有人袒护她──那又怎样。他是阿米客思,反正会那么说也是他最拿手的程式吧。
最重要的是,她让像班诺那样的辅助官们受苦是事实。
不久后,被逮捕的乌里茨基被带了出来,塞进警车里。埃缇卡与哈罗德下了车,依照计画前往公寓。
上了二楼,乌里茨基的房间前面站著分局的警卫阿米客思。
「请勿进入。一旦负责的搜查官抵达,就要派分析蚁进去了。」
「我们获得许可了。」
埃缇卡秀出ID卡,阿米客思似乎接受了,乖乖收起下巴。
乌里茨基的房间格局是以出租公寓而言很常见的两房一厅。两人先前往厨房,里面一塌糊涂。桌上散乱著已经开封的即食调理包容器,满是污渍的地板埋在空啤酒罐底下。水槽到处发霉,塞满了没有洗的盘子和腐烂的蔬菜渣。糟透了。中央空调的暖气让室内相当温暖,害得腐败也进展得特别快,光是没长虫就已经算好的了。
「每次看见这种房间,我就觉得为什么可以弄得这么脏乱。」
「大概是某种才能,或是精神状态不稳定吧?」
「乌里茨基自己也用毒品吗?」
「不知道,得多看一点才行。」
当埃缇卡还在门口却步的时候,哈罗德已经开始逐一调查室内的每个角落。打开冰箱与橱柜,阅读空罐的标签,闻水槽的气味,触摸桌板的底面,拿起窗边的观叶植物盆栽仔细端详后又放回原位。这种时候,没有指纹的阿米客思的手实在很方便。
「这只是猜测,他大概没有用毒品。只是,他的心理压力好像很大。」哈罗德拍了拍双手上的灰尘。「这些空啤酒罐上的制造日期完全一样。换句话说,他是一次大量采购了这么多,然后根据残留的香味判断,是在一天之内全部喝光的。」
「乌里茨基的个人资料里面没有酒精成瘾倾向的注记。」
「或许是近来令他操心的事情变多了吧。」他缓缓转过头。「还有,存放在冰箱里的生鲜食品还很新。看这个房间也知道,他不是会煮饭的那种人。乌里茨基好像还是单身,有伴侣吗?」
「情报局也没有掌握到情人的存在,顶多就是偶尔花钱找女人……」
「我不觉得妓女会特地为他煮饭。」哈罗德先是沉思了一下,但似乎决定不要急著做出结论。「去调查卧室吧。」
卧室的脏乱也不输厨房,床上放著又皱又乱的毛毯,从书桌到地板都散乱著衣物与垃圾。满是刮痕的衣橱,盖著窗户的布窗帘。最值得一提的──是挂在天花板下的大量卡片。卡片上全都印满了密密麻麻的二维码,这幅景象实在很有黑魔术的感觉。
「用电子毒品当成装潢还真是新潮。」哈罗德触碰吊挂著的卡片。「电索官,再怎么不小心也不可以直视,会不小心读取到。」
「放心吧。以我的身高,既碰不到也看不清楚。」
电子毒品是非扩散型电脑病毒的一种,透过这样的二维码进行交易。读取二维码,刻意让YOUR FORMA感染病毒,享受因此产生的兴奋与解放感。病毒在一定时间后会自我毁灭,所以成瘾者会一次又一次付钱给毒贩,购买二维码。在大部分的国家,制造行为本身就是违法行为。
「假设乌里茨基是犯人好了,问题在于他是何时、怎么将病毒植入感染源的。从李等人的机忆来看,可以得知感染途径不是他最拿手的电子毒品。」
「参观行程当中,他也没有可疑的举动。考虑到病毒的潜伏期间,也不会是参观行程的时候植入的。如此一来,应该是在案发前不久,透过某种包括感染源本身在内的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的形式传送病毒,这样想比较自然。」
「即使有那种方法,我想得到的顶多只有违规存取感染源的YOUR FORMA。可是,每个人都没有遭到入侵的痕迹。简直是魔术。」
「任何魔术都有机关。所幸我们能够窥探他的脑袋。」
「万一乌里茨基变造、消除了机忆怎么办?」
「这个潘朵拉的盒子或许帮得上忙。」
哈罗德不知何时打开了书桌,取出一台膝上型电脑。
「他大概是用这个在制造病毒吧。既然如此,里面可能也记录了将病毒传送给感染源的方法。」
「会那么顺利吗?不过即使全都行不通,还是有其他得到他的自白的手段……」
突然间,响起一个踢破东西的声音。
怎么了?埃缇卡惊讶地转过头去──看见的是衣橱敞开,一个人影正好从里面滚出来。是个穿著单薄洋装的年轻女人,苍白的脸上露出阴气逼人的表情,消瘦的手上紧紧握著露营刀。
「滚出去!可恶……!」
连确认个人资料的时间都没有。
女人踏步逼近。埃缇卡立刻朝脚上的配枪伸出手──不行,来不及!
「冰枝电索官!」
突然有人从旁边撞飞了她。埃缇卡整个人大幅晃动,倒在地板上。扬起的灰尘弄得眼前一片雾蒙蒙,让她不禁猛咳嗽──她抬起头,顿时屏息。
哈罗德正面挡住了那个女人。他抓住女人的肩膀,试图谨慎地将她从身上拉开。然而,她像是精神错乱似的激烈挣扎,推开哈罗德的力道反而让她站不稳,自己一头撞在墙上。「咚」一个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响起,女人就这么虚脱倒下。
瞬间的寂静传遍室内。
太危险了。怎么会这样?没想到居然有人躲在里面。难道是搜查官们看漏了吗──思绪毫无秩序地运转起来。不对,这种事晚点再想就好。
「你没事吧,电索官?」
哈罗德若无其事地站著,然而在他的腹部,「那把露营刀深深陷了进去」。大概是刚才挡住那个女人的时候插进去的吧。阿米客思无法攻击人类,即使对方拿著武器攻过来也一样──或许是发现埃缇卡盯著他的腹部,他「噢」了一声,在埃缇卡眼前摸了摸刀柄。
「还是别拔出来好了。循环液喷出来会弄脏房间,之后会被承办搜查官骂的。」
「不是。」问题不在那里。「为什么……你何必掩护我?」
「因为我们要修理几次都可以。」
「别胡闹了。」
「放心。刀子刺得不深,漏液速度也很慢。何况我已经关闭痛觉,所以不痛不痒。先别管我了,她的个人资料呢?」
太夸张了,这个家伙还正常吗?明明主张阿米客思有情感,被捅了却一脸没事的样子,太矛盾了吧──埃缇卡在感到茫然的同时,还是依照哈罗德的催促看了女人的脸。显示出来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资料。
「没有固定职业。说不定是乌里茨基买来的妓女。」
「是啊,而且还和雇主起了纠纷。」哈罗德看进衣橱里面。「她的鞋子和衣服藏在里面,大概是乌里茨基将她藏匿在这里的吧。」
「总之──」埃缇卡依然在动摇。「我帮她叫救护车,你联络修理工厂,然后叫计程车过去把你的损伤修好。现在立刻去。」
「不需要担心,侦讯之后再去就可以了。」
「别说傻话。」他的神经有没有问题啊?都插著一把刀子了。「那种状态没办法进行电索吧。去修理。」
「我没事,不成问题。不过──」他将大衣前襟合起,遮掩插在身上的刀子。「要是有其他像你一样过度保护的人就不好了,所以在乌里茨基的侦讯结束之前,这件事要保密,好吗?」
「好吗?你个头。而且我才没有过度保护。」
「拜托你。」哈罗德的手轻轻触碰了埃缇卡的手臂。「正如你能够管理自己的人际关系,我对自己的身体也有最全盘的掌控,完全不成问题。」
「拿那个出来当对比太奇怪了吧?你也太工作狂了。」
「你要叫救护车吧?我去跟外面的阿米客思报告。」
完全不肯听。他快步离开卧室,让埃缇卡呆站了一会儿。阿米客思的身体有多坚固,埃缇卡不是很清楚,但他都说成那样了,大概真的没事吧。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她也只能这么认为。而且,不小心担心阿米客思也让她的自尊心不能容忍──不对,自己根本没有担心他,只是有点吓到而已。
他掩护了讨厌阿米客思的自己。
即使是敬爱规范程式让他那么做的,埃缇卡还是压抑不了涌上心头的苦涩。
无论如何,都得叫救护车才行。在他之前应该以人类为优先,对吧。
2
「我不清楚。我只是被拖下水的。」
隔著侦讯室的冷硬办公桌,乌里茨基与班诺面对面。乌里茨基将被铐住的手搁在桌上,从刚才开始就瞪著班诺。
「那种话先好好回顾自己犯过的罪再说吧。」班诺不断列举。「制造及买卖电子毒品,诈称身分,偷窃企业机密,与黑手党有金钱往来……无论是多么天真无邪的小孩,也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我是被拖下水的,是被威胁的。」乌里茨基如此重复。「我的电脑在书桌里面。你们爱怎么调查请便,调查过就可以厘清一切了。我什么都……」
「早就交给技术支援小组了。」班诺冷淡地说。「听说安全防护很顽固,要打开没那么容易。你有意愿告诉我怎么解除吗?」
「不清楚,我也不知道。」
「你现在就在这里自白的话,我可以考虑减轻绑架妓女的罪。」
「啥……?」乌里茨基的脸色倏然转变。「可恶,我明明叫她躲好的……」
「据说她陷入错乱,攻击了我们的搜查官。现在她在医院接受处置,体内也验出了电子毒品。你抓走她有什么用意啊?」
「这不是绑架。曼雅是自己逃到我这里来……」
「很好。你昨天前往已经离职的利格西堤,理由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在怀疑什么,但我只是因为之前负责的工作被叫过去而已。」
埃缇卡隔著双面镜看著两人的状况,同时按摩著颈项。乌里茨基否认涉入知觉犯罪,不过看起来也很像是用粗暴的态度蒙混。他是不是犯人,老实说她判断不出来。
「要怎么办,十时课长?要照他所说,先调查电脑吗?」
「好像会很花时间。」一旁的十时从鼻子泄出叹息。「根据回报,技术小组试著接上了储存装置SSD,但是档案全都经过加密,打不开。无法强制解除,即使想解密,输入密码之前都必须先解开复杂的密码表才行。」
那是怎样。「是乌里茨基自己设计的安全防护吗?」
「没错,可以对付解码AI。所以他说不知道根本不可能,大概是觉得捉弄我们很好玩吧。」
「就此断定太危险了。」待在背后的哈罗德插了嘴。「在我看来,他实在不像是在说谎。」
哈罗德的状况,目前和平常一样。他一直穿著大衣,还为求万全而双手抱胸,没有人发现他身上插著一把刀。不过,埃缇卡还是很挂念。这并不是担心,只是对于他那个状态会不会对电索造成妨碍而感到不安。
他是阿米客思,只要交换零件就能立刻复原。
没有理由担心他──她在心中如此默念。
「我倒是觉得他怎么看都像在说谎。」十时这么说的同时,忽然注视著半空。这是YOUR FORMA接收到讯息时的动作。「时机正好,电索的授权令下来了。冰枝,去连接乌里茨基。」
埃缇卡点头。十时与哈罗德哪边说的对,只要进行电索,瞬间就可以查清楚。当然就像不久前说过的,前提是乌里茨基没有消除机忆。
「走吧,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埃缇卡与哈罗德走进侦讯室,班诺似乎也想通是什么状况,便立刻离开座位,与两人擦身而过,走出房间。
乌里茨基看见他们,吓得瞪大眼睛。「你该不会是……」
「授权令下来了。」埃缇卡说了。「我们要调查你的YOUR FORMA。站起来。」
乌里茨基咬牙切齿,然后不情愿地照办。哈罗德立刻抓住他的手臂,带他到放在侦讯室角落的简易床架。他让乌里茨基趴上去并压制住他后,埃缇卡没有多问什么便注射了准备好的镇定剂。
确认乌里茨基放松之后,他们接好缆线,建立三角连线。
「辅助官,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怎么了吗?」
「咦?」这时,埃缇卡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脸凑上去看著他。「没事。」
「平常也可以靠到这么近,没关系喔。」
「……不要动不动就胡闹。」
哈罗德怎么看都像没事的样子。不知道能相信到什么地步,但是想确认也不能提到刀子。十时和班诺正隔著双面镜看著这边。
只能行动了吗?
而且即使有什么万一,哈罗德的脑袋被烧断了,她也无所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得这样说服自己啊?太愚蠢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融了铅在里面的沉重空气侵袭胸腔。
只想著电索就好。
「开始吧。」
在这么说的瞬间,她落入熟悉的电子世界之中,逐渐沉入表层机忆──清晨时分的机忆。走上昏暗的公寓阶梯;迎接回到家的乌里茨基的,是那个妓女;对她感觉到熊熊燃烧的执著。两人之间不是交易关系,而是彼此相爱吗──不对,不是这里,要查知觉犯罪。要查的是他如何将病毒传送给感染源。先从昨天造访利格西堤的机忆开始。
『不要!我绝对不给!』
这句话清晰地插了进来。不是乌里茨基,是埃缇卡自己年幼时期的声音──逆流。又来了。弄错该碰的地方了。
得回去才行。
回不去。
回过神来,已经在「那一天」了。
『埃缇卡。』父亲冰冷的眼神从高处望著埃缇卡。『计画中止了。其他人全都变得不舒服。』
『我听不懂,不舒服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怎样!』
『快道别,埃缇卡。』
父亲的大手抓住她的肩膀,即使试图甩开也逃不掉。手指触碰到后颈。好可怕。不要。住手,住手!
『「不要杀掉她」。』埃缇卡如此呻吟,泪水夺眶而出,沾湿脸颊。『拜托不要杀掉她!』
冷静,只是过去的残渣。该看的东西不是这里──父亲的身影远去。没错,这样就对了。回去乌里茨基那边。可是,无论怎么挣扎都会被吸过去,都会逆行。
『埃缇卡,你在做什么?』
姊姊一脸担心地看著这边。埃缇卡的双手现在正在翻找父亲的办公桌,然后,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东西。父亲拥有一大堆的美丽的半透明储存媒体HSB。大小只和小指尖端差不多的那个东西接触到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有如冰的结晶闪烁著光芒。
不过是偷走一个,一定不会被发现。
『我要和姊姊永远在一起。』
听见这句话的姊姊──姊姊,到底说了什么来著?
『埃缇卡,你听好了。我是──』
噗一声突然中断。
绽开的光线回到眼中。身体想起了重力,被拉回侦讯室──埃缇卡立刻摸了摸后颈。〈安全绳〉脱落了。思考好迟钝。父亲和姊姊的声音还在脑袋里面回响。
脱落的是〈安全绳〉?不是〈探索线〉?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是被抽离的」。
她顿时清醒。
映入变得鲜明的视野当中的──
是缓缓倒下的哈罗德的身影。
──骗人。
他的身体狠狠摔在坚硬的地板上,简直像飞出去的人偶。他就这么失去力气,完全不动,像物体一样。没错,阿米客思是「物体」。她很清楚。
但是──
背脊像在燃烧似的逐渐变冷。
埃缇卡立刻走向哈罗德。眼睑微微开著,没有呼吸。不对,阿米客思的呼吸原本就是模拟动作。大衣前襟敞开,插在腹部的刀子露了出来。毛衣湿成一大片黑色。是循环液的颜色。以人类而言就是血液──什么叫作刺得不深?简直是瞒天大谎。为什么要那么逞强?为什么要相信他说的话?
好像有人打开了侦讯室的门。不知道是十时还是班诺,又或者两个人都来了。怒吼声响起。听不清楚,声音好模糊。
哈罗德的脸颊像陶器一样白。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自己的声音莫名遥远。
「振作点……」
埃缇卡跪在地上摇晃著他。没有反应。嘴里越来越乾。是自己,还是刀子?原因是哪一边?如果是刀子还没关系,身体应该再怎么样都有办法修理。可是如果是纤细的头脑部分烧断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吧。像之前一样,这样想就对了。
没什么大不了。
「起来,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明明就没什么大不了。
「欸,辅助官…………哈罗德!」
快说没什么大不了啊!
「──冰枝!」
回过神来,十时以瞪视的眼神从高处看著她。班诺也在,他一脸哑然地望著哈罗德──埃缇卡好不容易吸了一口气;不对,好像是吐气,搞不清楚。
「为什么没有立刻报告!要是他有什么万一就无法挽回了!」
「抱歉。」嘴唇几乎是反射性地道歉。「对不起,是我……」
「开玩笑的吧。」班诺喃喃自语。「这家伙就这样插著刀一直活动吗?」
「带他去修理工厂,这是最优先事项!班诺,帮忙搬他,你抬脚,动作快!」
十时抱起哈罗德的上半身,但班诺的动作很迟钝。他大概无法理解十时为什么要为了区区阿米客思如此拚命。但是,埃缇卡知道。哈罗德很特别,无可取代,无论是机体的性能还是他本身作为搜查官的能力。
即使是这样,也是她最讨厌的阿米客思。她没有任何理由为之动摇。
然而当埃缇卡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坐立难安地开始帮忙搬起哈罗德了。手不停颤抖。像个傻瓜。平常用力压抑的情感逐渐膨胀,渗了出来──都是自己害的,没发现哈罗德在逞强。明明应该采取强行手段说服他,叫他去修理才对。
不想看。
她再也不想看见搭档倒下的模样了。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这么觉得?不对,她总是压抑住这种想法,只是假装没有任何感觉,一直停止思考而已。
──今后请你不要侮辱我的搭档。
不能不承认。一直将情感压进心底的那个不负责任的自己,一定有那么一点高兴。身为一个折磨了许多辅助官的人,真是太差劲了,太自私自利了。
可是,即使是程式使然的温柔,那也是第一次有人对她那么说。
不曾因孤独而困扰?一个人比较轻松?
你这个骗子,分明渴望过头了吧。
3
离开修理工厂已经是深夜的事情了。
拉达红星有如滑行般行驶在圣彼得堡市内──因为是除夕,街上热闹得很。兴高采烈地出游的人们洒下无数影子。经过圣三一桥前面的时候,只见人们拿著香槟蜂拥而至,迫不及待新年的到来。
「等新年一到,大家就会一起朝著结冰的涅瓦河喷软木塞。」
埃缇卡看向副驾驶座──哈罗德将手臂搁在窗框上,开心地注视著外面。现在的他和刚出货的阿米客思一样,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高领衫。他原本穿的毛衣和大衣都被循环液弄脏,不得不作废。
先说结论,哈罗德的头脑没事。
负责修理的人──面对他和量产型天差地远的规格,难掩困惑──表示哈罗德之所以失去意识,是因为电索导致负载暂时升高。当时他的系统为了尽可能减少循环液因损伤而外泄,限制了使用回路。造成的影响使得他的效能低下,最后因过载而陷入功能限制状态才会倒下。
哈罗德悠哉地说:「我们也买瓶香槟,参加跨年倒数如何?」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准。」
「电索官,这里是俄罗斯。十九岁的你,喝酒也不会被问罪。」
「我不是那个意思。」埃缇卡瞪了他一眼。「你暂时要完全静养,听到了没?」
「我已经不要紧了,一点事情都没有。」
「不可以,在『二次手术』结束之前,你都要乖乖待著。」
其实哈罗德的修理尚未完全结束。他的机体原本使用的电线似乎和量产型的阿米客思不同,要完整修理,必须从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总公司所在的伦敦调货才行,今天做的不过是暂时性的修补。所幸时间似乎不会花太久就是了。
「如果不想被课长杀就乖乖听话。还在修理你的时候,她都打过两通电话来了。」
「两通都是报告搜查进展吧?」
「当然也有,现在好像是分局的电索官代替我们潜进乌里茨基的脑海。只是,那个人担心你也是真的。」
「大概是爱猫人的情谊吧。」哈罗德随口搞笑,但笑容立刻变浅。「抱歉,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原本不希望我的不小心成了延宕搜查的原因,却造成反效果。」
埃缇卡没有说话,把冻僵的手放到方向盘上──哈罗德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她的责任。明明只要稍微思考就会知道应该立刻向十时报告,自己却信了他若无其事的行动。更进一步说,他明明保护了自己,自己却因为坚持不想担心阿米客思这种无聊的骄傲,才导致这种事态。要是哈罗德这次发生什么致命性的故障,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其实早在从餐厅回家的路上被他看透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明白了。
自己一直以来都坚称讨厌阿米客思,好不容易保住了渺小的自尊心。像这样将最合理的理由当成麻醉,注射在父亲造成的伤害上,掩饰伤痛。
她隐约有所觉察。
澄香一点错也没有。
「很冷吧。」哈罗德的手打开了暖气的开关。「不需要顾虑我。」
「噢……我忘记开了。」
「你真不会说谎呢,电索官。」
「我才没有说谎。」她是说谎了。「真的只是忘记了。」
不久后进入莫斯科夫斯基地区,拉达红星停在一栋漆成淡色系的公寓──在日本相当于大楼──的前面。
这里是哈罗德的「家」。
之前,埃缇卡完全以为他是归分局所有的阿米客思。听说哈罗德有家人是在离开修理工厂前不久,不过几十分钟前的事。由于一直避谈个人隐私的话题,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她相当惊讶,也有点受到打击。
不知不觉间,自己一心以为他也和自己一样,是只身一人。
下了车的哈罗德走起路来十分不顺畅。电线用了代替品造成的影响,导致传导率下降,尤其是对右脚的动作影响特别大。埃缇卡撑著客套拒绝的他,走了起来。抬头看著公寓,无数窗户泄出看似幸福的光芒。
那温暖的颜色不知为何令她满心焦虑。
就连这瞬间的感伤,也被外墙全像广告的反应抹灭。读取了二维码,自行展开的浏览器──真是的,就连这种时候也这样。
穿过入口大厅进了电梯,即使不愿意,沉默依然渲染开来。哈罗德的手臂挂在肩上,感觉格外沉重。
「电索官。」他的声音落下。「不需要因为我而抱持罪恶感。」
「我没有那种东西。」虚张声势的话语脱口而出,明明实际上就如他所说。「是十时课长交代我照顾你,我才像这样帮你。」
「至少在我受伤的时候,你可以老实一点吧?」
「…………」埃缇卡咬著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是有那么一点担心你。」
感觉哈罗德好像微笑了,但自己怎么也没办法看他的脸。
他的家在五楼的六十八号房。埃缇卡按了门铃,怀著冷静不下来的心情等待。她在靴子里面屈伸脚趾时,忽然间,刚才关闭了浏览器这件事掠过她的脑海。
她突然觉得点和线连了起来。
这时玄关的双重门开启,截断了她的思绪──露脸的是一位纤瘦的可爱女性。五官惹眼,一对大眼有著淡薄的瞳色。波浪般的发丝,围在脖子上的颈圈──是为了兼顾遮掩后颈的连接埠与享受打扮乐趣的流行时尚。
〈达莉雅•罗曼诺芙娜•车诺瓦,三十五岁。职业,网页设计师。〉
「啊啊,哈罗德,分局打电话告诉我了。欢迎回来……!」
达莉雅立刻展开手臂拥抱哈罗德。埃缇卡连忙退开。
「修理结束了吧?已经没事了吧?」
「好像还是『暂时出院』,不过不要紧了。」哈罗德也像理所当然似的对她回以拥抱。「达莉雅,抱歉让你担心了。」
是怎样?埃缇卡难掩困惑。再怎么样,这个距离也太近了吧。这样与其说是持有者和阿米客思,简直更像是──
「真是老爱逞强……就不能稍微站在我的立场想想吗?」
「我一定会回来的。之前有哪次不是这样吗?」
面对放开手的达莉雅,哈罗德露出前所未见的温柔笑容──埃缇卡开始觉得怎么也待不下去了。
「呃,那么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我就此告退……」
「啊啊,等一下。」达莉雅出言挽留。「进来坐一下嘛,我得向你道谢。」
「没关系,别客气,我该走了。」
「别这么说,真的不用客气。」
她不擅长,更不想要过于热切的交际。何况她还只是让事情恶化了,根本没有任何值得感谢的地方,所以她才想坚持拒绝。
「电索官,可以接受她的请求吗?稍微待一下就好了。」
但是就连哈罗德也说出这种话。可以的话,她是很想推辞,不过继续拒绝也让她于心不忍。最后,埃缇卡也只能点头了。
一被带进玄关,就闻到里面荡漾著柔和的室内香氛。笼罩在北国室内特有的加热到暖洋洋的空气当中,被冻僵的身体逐渐放松。
「在这里把鞋子脱下来吧。」达莉雅指著脚边这么说。「哈罗德,你还是快点去休息吧。她由我来招呼。」
「达莉雅,我和人类不同,不休息也不要紧。」
「偶尔听一下我的话嘛。」达莉雅推著哈罗德的背。「好了,往这边走。」
两人就这么消失到里面,所以埃缇卡一个人脱了鞋,把大衣挂在衣帽架上。眼睛对上挂在墙上的镜子,不由得用手指顺了顺头发──这是在做什么,别傻了。是因为事情突然变成这样才会这么紧张。
她深呼吸,不虞匮乏的温柔香气便渗了进来。
无法冷静。
她所知道的「家」还要更形同陌路,更冷硬。
不久后,达莉雅回到玄关,带她到厨房。并不算宽敞,但整理得颇为洁净,就连冰箱上的磁铁看起来都像宝物。墙上贴著落叶树的壁贴,翠绿的树叶翩然散落。
达莉雅让埃缇卡坐在餐桌旁,端了红茶以及糖煮草莓过来。
「明明是除夕却只有这点东西,真是抱歉。最近我不太煮饭了……」她在对面坐了下来。「哈罗德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不会,那个,我才该道歉。」说起来,他之所以会受伤,追根究柢也是她害的。「真的很不好意思,我马上告辞。」
「是我留你下来的,呃──」
「敝姓冰枝。」对喔,面对民众的时候必须自我介绍。「我太晚说了。」
「当警察的人经常这样,别放在心上。」
真不习惯在工作以外的情况和陌生人交谈。埃缇卡以生硬的动作拉近茶杯,这时不知为何,达莉雅露出微笑,冒出可爱的酒窝。
「冰枝小姐的事情,我听哈罗德说了。他说你这个人有趣又可爱。」
「哈哈。」埃缇卡冒出乾笑。达莉雅或许没发现,他的评价怎么想都是挖苦。
「听说他叫你不要提刀子的事情?有时候那个孩子会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傻事。他太热衷于工作了……」
达莉雅的表情生动无比,充满了活力。面对第一次见面的人也能友善地聊天,埃缇卡认为那是一种才能,至少若非理所当然地知道爱与被爱的人,就无法如此善待他人。她有点羡慕。
「托你的福,这次才没怎样,但我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他哪天会丢掉小命。」
「好的。为了太太你著想,今后我也会留意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听埃缇卡这么说,达莉雅愣得杏眼圆睁。才刚这么以为,转眼间她又笑逐颜开,放声笑了出来。
「才不是呢,他比较像是我的宝贝弟弟,而且我已经结婚了。」
糟糕──埃缇卡后悔自己的失言。都怪哈罗德昨天晚上提到人类与阿米客思的情侣,他和达莉雅看起来又那么亲密,害她完全以为他们是那种关系。
「不好意思。」太丢脸了。「那个,我说话太失礼了。」
「不会。」幸好达莉雅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哈罗德是我丈夫带回来的,大概是三年前吧。有一天,他突然就捡了那个孩子回来。」
埃缇卡快要碰到茶杯的手停了下来。「……捡回来?」
「是啊。外子是市警局的刑警,听说是在查案的过程中遇见的。他还说我们家没有阿米客思,所以正好。」
不会吧。「所以说,他原本是流浪阿米客思吗?」
「没错,看不出来吧?外型建得那么漂亮。听说他叫『RF型』,好像是致赠给英国王室的阿米客思,很特别的。」
「英、英国王室?」接连受到像是被一拳打在头部的冲击。「开玩笑的吧?」
「我原本也这么觉得。」达莉雅格格笑。骗人的吧,真的吗?「我一开始也不敢相信,但是调查过当时的新闻报导后发现是事实。好像是纪念之前的女王陛下在位六十周年的礼物。据说哈罗德是『三胞胎』,看来还有另外两个和他一样的机型。」
她发现是史帝夫。也就是说,他和哈罗德共事过的地方就是英国王室。
真不敢相信──埃缇卡过于惊讶,只能一脸傻愣地注视著达莉雅的脸。的确,无论是哈罗德还是史帝夫,一眼就能看出是不惜重金打造的阿米客思……不过,没想到竟然是赠与王家的东西。
十时知道这件事吗?
「RF型似乎比一般阿米客思聪明多了。那个叫什么来著,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说是投入了大量资金打造的实验性机型……你不觉得哈罗德比一般阿米客思还要接近真人一点吗?该说是有个人特质吧。」
「呃,是啊,何止一点……」
「那些听说也全都是最新科技的功劳呢。很厉害对吧。」
也就是说,哈罗德与史帝夫虽然是相同机型,个性却在光谱的两端,也是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的恩惠喽──达莉雅好像很能认同,不过埃缇卡总觉得不太能接受。
她对阿米客思不是很熟悉。假设真的用了「最新技术」,就算这样,在目前公开的人工智慧技术的范围内,有办法打造出像他那么接近人类的阿米客思吗?
「几年前,女王陛下过世了吧?这我是听哈罗德说的,RF型在当时遵照陛下的遗言被捐给了慈善团体。但是你懂的,他们是非常昂贵的机型……」达莉雅难以启齿,将自己的茶杯往嘴边送。「就是,被偷走了,被几个不太好的人偷走。之后就是被带去地下拍卖会之类……后来又经过各种风波,哈罗德就孤零零地在圣彼得堡徘徊。」
埃缇卡不知道应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她回想起在利格西堤听泰勒提过史帝夫的遭遇──史帝夫不断被人类转卖,过得很痛苦。看来哈罗德也经历过一段痛苦的时期。
只是──
「这件事,我可以知道吗?你现在说的这些……」
「的确是不能大声张扬的事,尤其是王室的部分。因为哈罗德可能又会被坏人盯上……不过,你是他的搭档。」达莉雅嫣然一笑。「那孩子也真是的,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告诉你。」
「这个嘛……我想是因为搜查工作太紧凑了,我们没什么机会聊到彼此的事情。」
埃缇卡知道,是因为自己拒绝他过度打探个人隐私。所以他即使表现得过分亲昵,原则上还是保持著该有的分际吗──她喝了一口红茶,尝到最顺口的滋味,总觉得胸口痛了一下。
「对了,你先生也调职到我们分局了吗?还是现在还在市警局?」
她忍不住试图转移话题,一边放下茶杯一边这么说──但是,她后悔这么问了。因为达莉雅的笑容明显变得僵硬。
「外子……过世了,在一年半前。」
不过桃色的嘴唇勉强维持著弧线。
「他被卷进朋友派连续杀人案当中,遭到杀害。」
要回去的时候,埃缇卡前往哈罗德的卧室。其实事到如今也不需要多说了,像这样给了阿米客思自己的房间,达莉雅也可说是相当友好的朋友派吧。
她敲了敲半掩的房门。「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是我。」
「电索官?请进。」
埃缇卡推开房门──里面是以海军蓝与暗褐色为基调的雅致房间。整面墙做成壁龛书架,上面放著翻阅过无数次的纸本书籍以及观叶植物,还有拉达红星的模型。窗边的书桌整理得井然有序,排著几个实体相框。相片里是达莉雅,还有一名俄裔男子。他身上穿著和哈罗德一样的毛衣──对了,拉达红星和那身衣服,所有东西都是达莉雅的亡夫的持有物啊。
这里原本也是他的私人房间。
再怎么不情愿,心中也涌现了一股苦楚。
「达莉雅怎么了?」
哈罗德换上自己的衬衫,坐在床上。至少也躺著吧。不对,阿米客思无论任何姿势──即使是立正不动──都可以进入睡眠模式吧。
「在用全像电话和一群朋友通讯,好像是被拉去参加倒数派对了。也为了不让她担心,你就乖乖躺在床上如何?」
「无论几次我还是要说,我不要紧。趁现在告诉你,我明天也会去上班喔。」
埃缇卡真心感到傻眼。「如果是我,我会乐于休息到零件抵达。」
「而且会一直在床上滚到中午对吧?像只怕冷的猫一样。」
「吵死了。听好,这也是课长的命令。你就老实一点……」
「你应该是有话想对我说吧?」
埃缇卡不禁用力缩起下巴。他说的确实没错,自己原本是想来谈公事的。然而被他点出这件事的时候,首先掠过她脑海的却是刚才听达莉雅说的那件事。
哈罗德的过去。
她遭到杀害的丈夫。
总觉得不慎得知的尴尬感沿著背脊滑落。
「电索官。」他眯起眼睛。「你听过达莉雅提我的事情了对吧?」
「没有。」她反射性地否认。「我什么都没有……」
「不需要掩饰。不如说,我反而觉得幸好她告诉你了。毕竟只有我知道你的私事,不太公平。」
埃缇卡忍著不叹气──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将事情瞒过这个阿米客思呢?
达莉雅表示哈罗德很仰慕她死去的丈夫。她的丈夫索颂是一位拥有敏锐观察眼的优秀刑警,培育哈罗德「眼睛」的也是他。
一年半前,索颂负责调查发生在圣彼得堡市内的朋友派连续杀人案。
她有模糊的记忆。一开始的契机不明,不过那个时期在各国发生了多起朋友派遇害的案件,其中又以圣彼得堡的朋友派连续杀人案特别猎奇,其残虐性更随著「圣彼得堡的恶梦」这个别称成了全球新闻。埃缇卡也是看过新闻报导的人之一──四名受害人当中,三名是平民百姓,剩下一名是负责查案的刑警。
索颂遭犯人绑架,行踪成谜。
当时哈罗德的身分是索颂的搭档,在市警局的强盗杀人课任职。他凭藉现场遗留的少许线索,独自进行搜查,比同事们更快查出索颂的所在处。但是当时,众人以哈罗德是阿米客思为由,不承认他的实力,没有任何人听信他的意见。
结果他只身一人闯进犯人的根据地。
『那个孩子还不成熟。』达莉雅的声音在脑中重现。『他一心以为自己一个人也能设法解决。』
犯人将索颂监禁在空屋的地下室。哈罗德打算救他出来,结果自己也被抓了起来。隔天,警察根据哈罗德的定位资讯赶到,发现的是茫然若失的哈罗德,以及四分五裂的遗体──那正是索颂最后的下场。
之后哈罗德的证词揭开了真相。犯人花了半天拷问索颂,活生生地切断他的手脚和头颅,杀害了他。最后,为了湮灭足以成为犯罪证据的机忆,犯人从索颂的脑中抽出YOUR FORMA带走了。
而哈罗德从头到尾亲眼目睹,被迫将那一切烙印在眼中。犯人将他绑在地下室的柱子上,固定他的头部让他完全无法别过脸。警官们透过哈罗德的记忆目睹凄惨的犯案情景,深感害怕──犯人似乎是为了将恐惧深植搜查人员心中作为警告,只为了这个目的而让哈罗德活了下来。
哈罗德没有明显的外伤,却在诺华耶总公司接受了紧急维修。毕竟他被强制关在家人遭异常人士凌迟至死的空间内,无法拯救家人也不能避开不看。虽说是不可抗力,还是与敬爱规范互相矛盾,即使系统发生异常也不足为奇,所幸他似乎还能保持正常。
不过,达莉雅心中有著不安。她说哈罗德看起来像是一直在压抑什么似的。
『因为遭到监禁的时候,犯人好像对那个孩子说了好几次:「你是阿米客思,所以看著主人被肢解也没有任何感觉对吧。你们又没有心,全都是假的。」……一直被这么说,怎么可能没事。』
埃缇卡想起自己说过的话。
──你们的和我们截然不同,空虚多了吧。
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自尊,到底把他伤得多深啊?
「那个──」她舔了舔下唇。红茶的苦涩还沾在上面。「该怎么说呢……昨天晚上,我对你说了很多失礼的话……」
埃缇卡低下头。她不敢看哈罗德那边,以沙哑的声音说了下去。
「就像你说的一样,我……和父亲处得不好,还怪在阿米客思身上。我必须把责任推给别的原因才能保持正常,因为我当时还小。」像这样对别人说出真心话,这还是头一遭。她一直不想被人看见内心。但是,她也没办法卑鄙到在这个节骨眼保持沉默。「其实,我心里有某个角落理解得很透彻。错的不是阿米客思,而是父亲……可是,我也不知道该在何处结束我的虚张声势。我为了保护自己,伤害了你。」
不只是这样。其实──其实自己一定是很羡慕阿米客思。他们懂得如何轻易钻进人们心中,受到人们接纳,而自己一定是羡慕这样的他们。
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没办法让自己最想得到爱的那个人爱自己。
不想承认自己是个没有被爱的价值的小孩,才把所有事情都怪到澄香身上。因为这样一来,自己就能相信父亲还有愿意爱自己的可能性。
只是痴心妄想。那种可能性,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我是那么年幼,那么弱小。
「对不起。」
埃缇卡缓缓抬起头。哈罗德的视线平静得过分,直率得让人莫名想逃跑,就这么注视著她。
「的确,你的发言对我而言无法听过就算了。」然而,他低语。「话虽如此,我的处理方式也不恰当。我再次向你道歉。」
伤害了你,我很抱歉。
他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语,只是这么说。真的不希望被人触碰的部分,彼此都不去触碰。这种拐弯抹角的温柔,莫名令人无法感到舒适。
有那么一下子,渗入心扉的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
「电索官。」哈罗德轻柔地低语。「不嫌弃的话,要不要来一次和好的握手?」
埃缇卡感到困惑。「咦?」
「我和达莉雅吵架的时候,总是会握手言和。所以,如果和你也可以这样,我会很高兴。」
「不,我并没有那么……」
「拜托你。」
哈罗德委婉地伸出手。埃缇卡犹豫了一下,但是见他并不打算退让,最后还是以生硬的动作握了他的手。哈罗德的手掌有著阿米客思应有的温度,人工皮肤特有的平滑触感传了过来──埃缇卡原本打算立刻松手,但他迟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够了没?」
「啊啊,抱歉。」哈罗德似乎发觉了,迅速把手放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不愿意和我握手,所以总觉得感慨万千。你的手非常小呢。」
这个家伙……变回原样的速度不会太快了吗?
「就算讨好我,你也得不到任何回报喔。」
「我知道。」他扬起嘴角微笑。「不过,你其实还挺喜欢我的吧?毕竟在我倒下的时候,你叫我叫得那么拚命。」
「啥?」埃缇卡反射性地僵住。「你、怎么知道?」
「因为阿米客思的听觉装置只要不关机就会持续运作,就像人类在睡眠中也听得到声音一样。」
这样的话,该不会──
他柔和地眯起清澈的眼睛。
「平常就叫我哈罗德该有多好,『埃缇卡』。」
去死,不对,我想死。
「怎么了?你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闭嘴立刻睡觉而且再也不准起来了!」
「再也?没有我的话,无法顺利进行电索吧?」
收回前言。讨厌阿米客思也许是虚张声势,但我还挺讨厌这家伙的。
埃缇卡压抑住焦躁与羞耻──忽然,达莉雅的声音在耳朵深处苏醒。
『他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我觉得案件还是改变了他。因为他比以前更投入于搜查工作,而且老是逞强。』
圣彼得堡的恶梦至今尚未破案。达莉雅表示,犯人现在依然在逃亡。哈罗德接触过犯人,但对方犯案的时候总是蒙面,所以不知道长相,除了性别与声音、身高与体格,毫无线索。最近这半年,搜查行动也几乎都被中断,勉强只剩下寻找目击者。
哈罗德应该还想著要再次搜查索颂的案子──达莉雅这么说。
『可是,阿米客思不能负责主导办案对吧?这个时候,他接到担任你的辅助官的邀请……他是RF型这件事,原本只有索颂和强盗杀人课的课长知道,可是那起案件成了契机,就连在警察高层之间都广为人知了。高层似乎觉得哈罗德比其他阿米客思优秀,所以担任辅助官也不成问题。』
达莉雅的眼睛显然蒙上了阴霾。
『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吧……只要一直担任优秀的你的辅助官,或许有可能在过程当中掌握到犯人的线索。为了这个目的,他一定还会继续逞强。我真的很担心……』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埃缇卡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但是为了死去的索颂,却让被留下来的达莉雅面对不安,是本末倒置。
「你确实有在等你回来的家人。该怎么说……这种人非常珍贵,再怎么想要也不见得能够得到。」
至少,他和没有人等待的自己不同。
「你应该多重视自己一点。」
4
也不知道哈罗德是怎么理解的,他眉毛微微动了一下。「那是什么意思呢?」
「…………听不懂的话就算了。」
埃缇卡咬著嘴唇内侧。他是阿米客思。对要修理几次都可以的机械而言,人类方再怎么心怀不安,都只是极其片面且不切实际的想法吧。可是,埃缇卡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不说。为了掩饰尴尬,她很刻意地清了一下喉咙。
说起来──
「我还来不及说,我来你的房间是为了谈搜查工作。」
哈罗德用力眨了眨眼。「然而你刚才却叫我『立刻睡觉』吗?」
「不要挑我的语病。」
「你的工作狂症状也不轻啊。」
「你最没资格说我。」埃缇卡缓缓从鼻子吸气。「不要插科打诨,先听我说。」
他好像察觉到什么,收敛起不正经的态度。「我明白了。」
他们对乌里茨基的电索不得不以半途而废的形式结束。然而如果这个推论正确,搜查应该会前进一步才对。
埃缇卡目不转睛地盯著哈罗德。
「虽然只是猜测,我好像知道病毒的感染途径了。」
他低调地瞪大了眼睛。只有这样,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看起来简直也像在等埃缇卡补一句「这是在开笑话」。不过当然,这并不是玩笑。
「辅助官,你说乌里茨基可能是透过一种包括感染源本身在内,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的形式传送病毒。当时的我应该是回答你除非违规存取,否则不可能办到。不过,我发现还有其他方法了。」
埃缇卡看了窗户那边一眼。
「就是全像广告的二维码。」
她在进入这栋公寓之前,不小心展开了全像广告的二维码,启动了浏览器。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的。对YOUR FORMA使用者而言,从广告二维码打开浏览器又关闭,是日常生活中会不断反覆的动作,甚至到了不会特别意识到的程度。所以如果感染途径是全像广告,感染源会没有自觉也很合理。
「不对,你的推测太不自然了。」哈罗德轻声反驳。「基本上如果是从全像广告的二维码启动浏览器,会留在YOUR FORMA的纪录和机忆里面。更不用说,如果是感染源共通的行动,在电索的时候应该会发现。」
「没错,可是如果用的是电子毒品用的二维码呢?如果是电子毒品,『只会读取二维码』,所以既不会启动浏览器也不会留下纪录。」
「原来如此。将电子毒品的二维码拟态成一般的二维码是吧。」
「恐怕是。而且,提供广告演算法的是利格西堤。乌里茨基可能是透过参观行程窃取感染源的个人资料,干扰了演算法。为了不让自己被怀疑,还将病毒的代码设定成在他离职之后才会发生感染。」
「调整演算法的原本就是利格西堤,所以动了手脚也不会被当成违规存取。因为这样,才没有留下痕迹吧。」
「而且,全像广告是日常当中也会过目就忘的东西之一,所以窥探机忆的我们也会忽略。不仅如此,甚至根本都不会去注意。」
应该要更快想到这种可能性。埃缇卡不甘心得想咬指甲。
「如果这个推测是事实,感染源的机忆当中应该会出现共通的病毒全像广告。可是事到如今,要怎么知道哪个才是……啊啊,可恶,要从头再来一次了。」
哈罗德歪著头。「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说,要重新对感染源执行电索,找出有问题的全像广告……」
「电索官──」哈罗德笑了笑,一脸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你忘记我的完全记忆力了吗?」
完全记忆力。埃缇卡像被雷打到似的,一时之间无法动弹──对喔,阿米客思「能够输出」记忆下来的东西。她完全忘记有这招了。
他接触过的感染源只有李,所以没办法找共通的全像广告。不过,只要能够找到不会启动浏览器的二维码,就可以为埃缇卡的推理提供佐证。
「我立刻输出记忆资料,可以帮我拿一下桌上的USB线吗?」
埃缇卡照哈罗德所说,将缆线递给他。他将缆线接上手腕上的穿戴式装置,另一端的连接头插进左耳的连接埠。
用不了多久,装置的全像浏览器当中已经显示出从哈罗德的记忆取出的一连串图片档案。阿米客思的记忆资料与机忆不同,是以秒为单位记录下来的图片档案──埃缇卡原本打算和他一起确认从李的机忆抽取出来的资料,但他说:
「电索官,你不要看比较好。要是不小心读取到,会感染的。」
的确,他说的没错。在确认完资料之前,埃缇卡无所事事地等著。总觉得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他以前所未见的精悍眼神迅速清查浏览器──大概过了一分钟左右。
「找到了。」哈罗德抬起头。「是主打内建Bluetooth功能的运动鞋广告。只有这个,即使点击二维码也不会启动浏览器。」
李的机忆以清楚得极为鲜明的影像在埃缇卡脑中重现──在她看到的世界当中,确实有最新运动鞋与芭蕾硬鞋的全像广告并排呈现。那在奥吉耶的机忆里面应该也有。她想起在电子装置的广告中混了一双跃动的运动鞋。
她的推测并没有错。
「遮盖病毒的二维码部分,立刻分享给十时课长。现在仍有电索官在分局里坚持,应该可以帮上他的忙……」
豪不客气的门铃声响起,打断了埃缇卡的话──她不禁和哈罗德面面相觑。
就算是除夕,这种时间上门的访客也太没礼貌了。
「达莉雅正在通话吧。」哈罗德话中带著叹息,以令人担心的动作站了起来。「不好意思,电索官,可以再借我扶一下吗?」
这实在是无可奈何。埃缇卡为了帮他,便伸长了手。
推开玄关的双重门,来者让埃缇卡他们有些惊讶。
「课长?班诺?」
站在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十时与班诺。两人的神情前所未见地僵硬,十时的双手甚至用力抱著胸。这是她心情紧绷的时候会有的动作。
「冰枝,对不起。因为想尽快见到你,我调查了你的定位资讯。」
「这是无所谓……」埃缇卡难掩困惑。「发生什么事了吗?」
就算有急事,她也不懂有什么理由连一通电话也不打就直接来找人。
十时没有回答,带著极度紧张的表情默不吭声。照亮楼梯间的LED莫名闪烁的亮光扫过地板。正当埃缇卡开口想追问的时候──
「冰枝电索官。」
十时带著沉重的呼吸说了。
「我们视你为知觉犯罪的嫌疑人,前来拘提你。」
──咦?
埃缇卡几乎是整个人愣住,无法立刻反应。她花了好几秒才理解十时说了什么。知觉犯罪;嫌疑人;拘提……
「不好意思。」她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你刚才说……」
「要说几次都可以,你是知觉犯罪的嫌疑人。」
如此重复的十时眼中有著她的倒影,无依无靠地摇晃著──完全搞不懂。到底在说什么?
「冰枝,把枪交出来。」班诺毫不留情地放话。「双手放到头后面。」
「不是,等一下,我……」
「有话回分局再说。」十时切入核心。「跟我们走。」
「两位请冷静。」哈罗德勾在埃缇卡肩上的手多用了几分力,像是不想被人夺走似的。「请你们详细说明。我和她都还无法理解这个事态。」
「还有什么好理解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十时面无表情到了极点,简直像个陌生人。「在你们去修理工厂的那段时间,乌里茨基的档案打开了。在里面找到了用于知觉犯罪的病毒。冰枝……『是你叫他制造病毒的』。」
眼前完全是一片天旋地转──课长在说什么?
「分局的电索官潜入乌里茨基的机忆之中。」十时的眼神锐利得足以划伤人。「他没有你那么优秀,所以花了很多时间,不过找到了消除机忆的痕迹,还留下了几个片段。由于消除得很勉强,所以阶层不对,日期也无法确定……但是在里面『找到了冰枝你的身影』。你威胁他,委托他制造病毒。他的机忆当中也记录了恐惧的情绪。」
「怎么可能。」脱口而出的声音变调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莫名其妙。「那是伪造的。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乌里茨基。」
「你也知道,机忆能够变造或消除,但要无中生有伪造出一段机忆是不可能的。至少他和你以前就接触过,这可说是事实。」
埃缇卡嘴唇颤动,却无法顺利发声。她只是茫然地摇头。自己是清白的,自己完全没有说任何一个谎言。然而事情却是这样,太夸张了。
「我和知觉犯罪没有关系,真的完全没有……」
「你是否无辜,做过电索就知道了。」
电索。
恐惧张大了嘴,紧紧咬住埃缇卡的心脏。的确,让其他电索官看过机忆就可以证明她是被冤枉的,非常简单。可是──
在证明的同时,连「那段机忆」也会被人知道。
不可以──她心想。唯有那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那绝对不能曝光。
可是,除了电索,还有其他方法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喂,阿米客思。」班诺咂嘴。「把冰枝交出来,否则就当你是妨碍搜查。」
「妨碍搜查的是谁啊?」哈罗德以坚毅的态度回嘴。「恕我失礼,但你们只是受到乌里茨基操弄了。就在不久之前,我们刚得到对搜查有益的情报。十时课长,我们正准备分享给你──」
对搜查有益的情报;病毒的感染途径。在埃缇卡脑中,这些因素碰撞出火花,结合在一起──可是一旦那么做,自己恐怕再也没办法回来这里了。
怎么办?
她看向依然勾在自己肩上的哈罗德的手,穿戴式装置在袖口若隐若现。
『没问题的,我最喜欢埃缇卡了。』
──啊啊,姊姊……!
埃缇卡咬住嘴唇,微微尝到铁锈味。
她知道没有时间犹豫了。自己可不能再次失去她──没错。
不过就是被冤枉,自己一个人也能洗清嫌疑。
无论何时,她都是只靠自己设法解决。
「给我适可而止!」班诺厉声怒骂。「快点把冰枝交给我们……」
埃缇卡浑然忘我地朝著哈罗德的装置伸出手。在哈罗德有所反应之前,她已经启动了全像浏览器──球鞋的全像广告跳进视野里面。二维码瞬间就被刻划在双眼中。然而,YOUR FORMA依然没有显示出任何反应。
但是,她确实「读取到了」。
「电索官?」哈罗德屏息。「你做了什么?」
抱歉。埃缇卡没有看他的脸,挥开他稍微缩回去的手──拔腿就跑。
「站住,冰枝!」「喂,不准跑!」
十时怒吼。班诺的指尖掠过埃缇卡的手臂,但她仍在千钧一发之际穿越阻挡。她没有在电梯前面停下,一口气冲下楼梯。班诺的脚步声追了过来。那当然了。鞭策几乎要颤抖的膝盖,只期望著不要跌倒,埃缇卡不停奔跑。
这一定是最愚蠢的选择吧。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好。
唯有这段机忆,不可以让任何人窥见。
5
「所以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你说受到犯人操弄的是谁啊?」
公寓底下挤满了警车,警示灯的亮光让淡色系的外墙完全变了色。十时从刚才就瞪著半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大概是透过YOUR FORMA在和其他方彼此联络吧。
「冰枝逃跑了。如果你一开始就把她交给我们,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是我不对,非常抱歉。」
哈罗德极其淡然地道歉,让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我也不想相信冰枝是犯人,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如果那个孩子没有逃走,我至少还可以认为她有可能是无辜的……」
「就算她逃走了,也不见得肯定有罪。」
「我懂你不想怀疑搭档的心情。」她的语气隐约像在压抑什么。「现在,我们正在重新取得冰枝的定位资讯。YOUR FORMA使用者想逃亡有多么困难,那个孩子自己明明最清楚。」
就这样,十时离开去找开始聚集过来的警察。
被留下来的哈罗德无意间低头一看──手上那把用来代替拐杖的伞映入眼中。
埃缇卡是故意先读取病毒才逃跑的。她是想感染病毒,藉此让YOUR FORMA陷入无法运作的状态吧。根据经过的时间判断,她应该不久后就会发病,定位资讯也会忽然消失。
刚才和埃缇卡握手的时候,从手的温度以及出汗状况判断,哈罗德知道她隐瞒了什么事情。不过,这些全都不能说是决定性的关键。
讽刺的是,她逃走的举动可说是让哈罗德更确信自己的推理了。
埃缇卡认为哈罗德的态度轻佻,但那是因为尝试进行身体接触是用来掌握对方心理状态的最佳方法。轻浮的态度与话语也能用作分析时争取时间,以及隐藏真正想法的手段。当然,像这样的真相,除非迫于必要,否则他不会说出口。搜查时,看起来接近真人总比被当成机械要容易博得信任,比想像中方便多了。
已经过世的索颂以前曾经说过:
『哈罗德,你是阿米客思,所以不能带武器。但是,你的外貌建模足以成为武器。』
无论何时,他都只是为了搜查的进展而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事物。
「喂,阿米客思。」
哈罗德被这么一叫,转过头去,便看见班诺站在那里。他刚才去追埃缇卡,但好像刚来到外面就跟丢了。他还是一副烦躁难平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瞪著哈罗德。
「我已经知道了,你也被冰枝威胁了对吧?」
「……不好意思,你在说什么?」
「少装傻了。你昨天不是说什么知道我的秘密,藉此威胁我吗?」
被这么一说,他总算唤出对应的记忆。
「冰枝命令你威胁我是吗?」
「不,没有这回事。那纯粹是我自己的判断。」
「你说系统让你做出那种判断?」班诺挑眉表示不解。「这不可能。你们的敬爱规范甚至连罪犯都要包庇才甘心吗?」
他真是机械派的楷模──哈罗德这么想。无论表现得再怎么接近真人,阿米客思充其量也只是电子回路的集合体──有时候,像他这种盲目的机械派还比较容易搞定。
「终于找到了啊。」班诺忽然自言自语。大概是透过YOUR FORMA,和十时以及其他警察共享了埃缇卡的所在地吧。「……啊?」
「怎么了吗?」
「没什么,是冰枝的定位资讯……就在刚刚『消失了』。」
无庸置疑地,病毒已经吞噬她的YOUR FORMA了吧。
然而,班诺他们并不知道这件事。他疑惑地走向十时。看来他们都因为无法追踪埃缇卡目前所在的位置而感到困惑。「叫附近的警官去最后确认到的地点。」十时如此做出指示。
所幸没有任何人对哈罗德有所关注。
他利用了这个优势,将伞当成拐杖用,迈出脚步。事到如今,他更觉得右脚无法顺利动作真是不方便极了。被那个妓女捅一刀真是一大失策。不过也多亏这个失策,才能透过达莉雅,以不会太刻意的形式将他的过去告诉了埃缇卡。
能够博得她的同情,还有藉此瓦解她对阿米客思的心防,都如同自己的计算。
只是,埃缇卡会用这种鲁莽的手段逃走在他的计算之外。
哈罗德坐进一直停在路肩的拉达红星。尽管埃缇卡逃亡这件事出乎意料,但感染了病毒的她会去哪里,哈罗德很清楚。只是,这辆车的特徵太过显眼,还是找个停车场换成平凡的共享汽车比较好吧。
哈罗德的冀望无论何时都只有一个,就是解决眼前的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