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放晴的那几天,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一言既出,就只能一往无前了。心中说不清的迷惘和恐惧被抛在身后,渐渐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个人领地逐渐扩大。踏上那块土地后,仿佛脚下就有了力量,以至于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好像可以高喊“恶灵退散”,大行驱魔之事。
有一天我去学校,班主任伊藤把我叫去了办公室。一走进去,他就说:“你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吧?”我脑子里想着别的事,嘴上用“是”或“不”来随机搪塞,挨过了那段时间。看来他是在责备我没有认真地上学。把我听到的那一半谈话 总结成两个字,就是威胁。要是我不听话,他就会在内申书(注:由教员记录的学生在校表现情况,上级学校会以此作为选拔的参考)上打差评,还要向监护人打报告。我的天啊,简直蠢透了,也只有没水准的人才会屈服于这种没水准的威胁。也就是说,只有深信这种威胁能奏效的伊藤才会屈服于它。
我并不介意内申书上的评价会多么糟糕,家里的母亲和哥哥也都是自由主义者,认为去不去学校无所谓。所谓的无关痛痒便是如此,即便我真的在意,对这个男人的蔑视恐怕也不会改变。我家的家训向来是:不必和张口就威胁你的人好好说话。我那个古怪的母亲就是这么把我培养大的。
我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用轻蔑的眼神看着老师,于是他很不自在地晃着椅子。思考问题的时候,我通常不会眨眼,视线也会固定不动。此刻我心里想的是,人为什么会变成像伊藤这样的德行呢?他多少也曾因别人的高威而冒火吧。既然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心里就该有与人为善的意识才对。然而,他怎么会堕落成现在这样呢?我会不会出于某种原因而变成他那样呢?像我哥哥那样,被工作和恋爱弄得身心俱疲,日渐颓丧。对他们本人来说,这种转变或许是痛苦的。当然,肯定也有人坦坦荡荡地接受了这种变化。
那个人又是怎样的呢?我所说的那个人,就是她。此时我想到的是,她是不是因为抵抗那种变化,而在经历什么苦痛呢?她没有好好地工作,甚至什么都不干,只是每天在公园里晃啊晃,但同时又打扮得体,妆容完美,无论出现在哪种公众场合都无可挑剔。然而,那确实是一种煎熬吧,或许是为了避免在外界的影响下越坠越深而进行的反抗。
我出了办公室后,在走廊上没走几步,便遇见了松本和佐藤。他们好像正要去办公室提交学生会的文件什么的。
“哟,怎么被叫去办公室了?”松本问。
“我基本没在听,所以不知道原因。”
“什么?”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人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啊,这个我深有同感。”佐藤弘美仰天长叹,“人啊,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增重到自己讨厌的范围呢。”
“是吗,几公斤?”
佐藤弘美默默对着松本的侧腹来了一记肘击。
“好啦,想太多的话会秃头哦。”松本一边装痛一边笑着说,“人会因过于相信理性而毁灭。理性与欲望的调和是谓善哉。’
“哎哟,这是谁说的?”
“你觉得呢?”
“卡尔.萨根(注:美国天文学家,科幻作家)吧?”
“是看了《星球大战》第一到第三部的我说的。 绝地圣殿的人还真是顽固啊,换作是我也会弃明投暗。对了,卡尔.萨根是谁?”“是一个感觉会说这种名言警句的人。”
“话说回来啊,”佐藤弘美话锋一转,“我现在想吃比萨,肚子正咕咕叫呢。”
于是,那天我们去喜客大吃了一顿比萨。
我触碰到了她内心的某个部分,这种感觉在我的脑海中日益膨胀,就好像伸出手指尖后戳到了某种硬物般。 她的心中有着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它通往某个隐秘的场所。我想知道那硬物究竟是什么,想牢牢地抓在手里,细细地确认它的形状。
这还是我第一次感觉触到了他人的内心。而且重要的是,它发生在我进行自我表述的时候。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了 解他人就是倾听他人。所谓的理解,就是从对方的话语中发现缝隙,再闪身而人。不过,事实或许并非如此。为了知道对方藏在心底的重要内容,可能需要先敞开自己的大门。假如真的是这样,至今我大概已经错过太多太多事物。
松本和佐藤又是怎样的呢?两人的关系仍然有些拘谨,他们是否探寻过对方的内心,是否试着在对方的心中发现对自己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呢?
我觉得自己在“雨女”的心中发现了今后必须获得的某种东西。至于那是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大概那是现在的我还无法获得的某类东西吧。这可能源于我们之间的经验差距,或是立场有别造成的。涌上心头的只有一种“自己尚不完满”的缺陷感。
我还不到十六岁,词汇量太少,以至于无法道尽那种焦虑感。在晴天里,我觉得自己好像处于一一个极度幼稚的世界,内心只有焦虑-想到有很多人正在目睹我尚未见过的世界,我就坐立不安。那个由“很多人”构成的假想团体集结成一种形式, 以公园“雨女”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在她看来,我就是一个乳臭未 干的小鬼吧。而我想尽早摆脱这层外皮。
好遥远啊
能说的只有这句话。
想看看尚未见过的景色。
想看看她视野中的景色。
啊,我想马上长大成人。我必须这么做,只要能成为大人就好了。
因此,我会在放晴的日子去上学,会屏住呼吸等待时间流逝,会在夜里打工存钱,不需要打工的日子则一心制鞋。尽管薪酬微薄,但这种自己赚钱的实感会让我感到安心踏实。夜深人静时分,在台灯青白色的灯光下,我专注地缝制皮革,切削中底,放入鞋楦,绷起甲革。我相信,这么做会让我看见新的景色。我确信,只需如此便能把我带去不一-样的境地。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在祈求下雨。早上一看到窗玻璃灰蒙蒙的,我就会情绪高涨。伴着雨声,我在厨房里做着便餐,那时勇气也会涌上心头。
有那么几天,每逢下雨,我都热衷于做三明治。我把丢在冷冻室里的面包拿出来,用烤面包机烤好后,涂上黄油和芥末酱。我会煎一下培根,同时切好番茄,撕好生菜。要是没有生菜,我就把卷心菜切成丝,撒点盐控出水分,倒点醋做成简易的腌菜。然后,我把这些都夹进吐司里,从上方压平后切去吐司边。要是冰箱里什么菜都没有,我就用鸡蛋弄个美式炒蛋,做成鸡蛋三明治。我做的美式炒蛋可是酒店早餐的级别,关键步骤是用小火慢慢地把蛋妙成奶油状,而且不能用平底锅,得用底部稍厚的小锅。慢慢搅拌蛋液的过程中。我的心也会变得暖洋洋的。没心思上学的时候,我才做得出这样的菜肴。
每次观察她吃早餐时的反应,我都感到十分愉快。她高兴起来总是很夸张-开始我以为多半是她演出来的,但似乎不是这样。看来她的饮食生活真的索然无味。对于“有味道”这种奇妙的称赞方式,我也渐渐习以为常。她这么一说后,至少我能相信自己并非平淡无奇。总之,现在的我可以给自己做饭,不用依赖他人。
下着小雨的日子里,地面不怎么泥泞,我们会肩并肩在公园里散步。她总是撑着一把粉色伞,颜色接近李子色,看着很高档。我则一直拿着透明塑料伞。从上面往下俯视,我们看着就像颜色不同的两种蘑菇吧。她熟知植物的名称,不仅都叫得出口,还能立刻说出两三句和它们有关的短歌或俳句。我有些愕然,心想所谓的素养就是这样吧。再过几十年,我恐怕也储备不到这么多知识。
要是走累了,我们就会去到有屋顶的地方,坐在长椅上说说话。大多时候,我们都是交流彼此正在看的书或读后感。只是容寥数语,我就能明白她是一个博览群书的人。 我不是不看书,但太偏重于顿探小说,我们有交集的只有埃勒里奎因和简井康隆,还有支谷才一的随笔。 很多爱看书的人都有个恶习, 总喜欢给他人推荐所谓该看的书,她却完全不会这么做,说实话是令人轻松不少。
“中意书籍还是得靠自己去潮近才行呀,否则毫无意义嘛。听人推荐不就和相亲一样吗?
“你相过亲吗?”
“你觉得呢?”
“大概有过。”
她呵地笑着问道:“相亲到底要干什么?都是怎么安排的?”
“我的爱好是茶道和花….那,两位年轻人一起去庭园里散散步如何….电视剧里好像常有这种场景呢。”
“这样的话,我们这会儿算是在相亲?
她似乎在偷偷观察我的表情。要说我没有被她那坏坏的口吻挑衅到,那显然是骗人的。
有时她不会来公园,大多是在阴雨不明的日子。这时我会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失望。
不过,一般来说,她不在反而是好事吧,就和上学总比逃学好是一个意思。
在这种日子里,我会一个人坐在长椅上,-会儿望望看似灰度图的天空,一会儿画画鞋 子的设计草图。铅bi在纸上画出女鞋的形状,我想着,要是她就此不来公园了该怎么办,心里便生出股无可挽回般的情绪。
或许是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吧,那天夜里,我从鞋柜里找出母
亲的一双高跟鞋, 她大概次都没穿过。 然后,我把它的形状拷贝到纸样上。我已经为自己做过好几双鞋,但从未尝试过制作女鞋。
真漂亮啊。
出自专业之手的鞋子当然没话说,光从外观也能看出它的昂贵与美丽。鞋子做工讲究,曲线精妙,非常优雅。男鞋的话,只要把整个脚掌包起来就能成型,而单靠这种想象无法做出这样的鞋。在台灯的光线下,它的形状令人联想到奇幻的宇宙飞船模型。母亲之所以一.次都没穿过,或许是因为在她的存货中,这双鞋也属于特别贵的那一拨吧。一眼看过去,好几个部分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说到公园里的那个人,我想起- -件奇妙的事。
那是一个晴天,我本来打算去上第一节课,只是自然而然睡过了头。点名册上记个迟到已是在所难免,可要是算我缺席,升上高年级恐怕就有点危险了。从总武线换乘中央线时,在晴天里并不会“犯病”的我抓着金属杆奄奄一息。困倦加上起床后一路狂奔,我的脑子都转不动了。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掠过了视野。只是一瞥,所以我也说不准。
车门关闭后,电车发动。那瞬间,我好像看到她站在月台上。最先映人眼帘的是那把熟悉的高档粉色雨伞,然后是穿着奶油色高级西服的背影和清爽的波波头。
就在我意识到的时候,电车加速飞驰,眼前的景色迅速消失了。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她还是个感觉相似的陌生人。按常理来说,那应该是别人吧。
为什么现会留意到那幕呢? 是因为那个人站在总武线打开的车门前,完全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年门大开,而那个人就像雕像般.站在月台上一动不动, 有着有点奇怪,有点阴森。
隔天,老天如我所愿下起了雨。我带着两个装着食物的小午餐盒,走进了公园。
她没有坐在凉亭的长椅上。她再也不会过来了吗?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就有种浑身的血被抽干的感觉。
我盯着眼前的枫树枝看了大约十五分钟,不知不觉间拿出了制鞋的笔记本,随后一页页回顾自己过去画的设计图,发现男鞋的设计没什么问题,女鞋却有好几处从构造上无法实现的部分。我只是一味追求 设计的创新,却没有深人思考该如何制作。拿出铅bi后,我对那些部分进行修改,开始思考实现创意的方法。
一旦开了头, 我立刻就陷了进去。用纸、铅bi和头脑梳理并调整前所未有的构想,这个过程非常愉快。上课时也会用上这几样东西,怎么就一点也不快乐呢?
我感觉到身边有人,便抬起视线,只见她正走过来。我拾起头道了声早安,接着说道:
“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你这样还没被炒鱿鱼啊。”
她收起伞转进屋精下,也没回应我的玩笑,只是带着郁郁事欢的表情绕到我的身后。我以为她会和平时样从我的身后走 到老位于上,没想到她突然偷看我的笔记本。后方传来了她的声音:“好厉害,在设计鞋子?
“啊!我说你啊!
我急急忙忙合上笔记本,像是要护住它似的趴在上面。
“不能看?
“这可不能随便给人看。”
“是吗?”
“是的!去去,请到那边去。”
我像赶猫似的扬着手对她说。
她笑了。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之后,我把笔记本放进包里,毫无想法地望着眼前雨中广阔的日式庭园。天空下着小雨,笼罩着薄云,仿佛加了漫射滤镜般散发出独特的光芒。庭园里的小河、石块和树木也反射着淡淡的柔光。
“我打算吃个早餐….”我从包里取出餐盒,对她说道,“还是一起吃吧? ”
“谢谢,不过今天我带了自己的份。”
“真的吗?你自己做的?”
“什么嘛,我有时也会做饭啊。
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便当盒,解开外面包着的手帕,然后打开盖子。她带来的是女生特有的可爱便当,里面大致装着两个饭团配一点腌菜, 煎蛋卷、现成的肉块还有用通心粉和南瓜做成的沙拉。
“怎么样,我还挺能干的吧?”
她那有点挑衅的视线和口吻像在说“快夸夸我”,给人带来一种无声的压力,我不由得冒出捉弄她的念头。
“真没想到….那我们交换吃吧。”
我没有静观她的反应,先一步伸出了筷子。戳进煎蛋卷里时,那种触感不大对劲,但我没多想就塞进了嘴里。
“喂,等….
塞进嘴里后,我发现她并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开口责备我的恶作剧。原因很快浮出水面,我咀嚼着嘴里的东西时,就像在咬碎石子。
奇怪,是哪里不对?照理说,煎蛋卷应该是软软嫩嫩的,不该发出这种碰撞摩擦的声音才对啊。
“我对做饭…
要我说,这块煎蛋卷就是把带壳的生鸡蛋整个丢进搅拌机里打碎后,什么调昧料都不加,直接在四方形的平底锅上卷出来的别的什么东西,否则根本说不通。若真的是这样,她到底为什么要做出这种玩意儿带过来呢?太莫名其妙了,简直可怕。
“唔,唔唱….
我拼俞明首那富含何质的物体,听见自己的喉晓发出了不争气的鸣咽。
“没什么自信
她的声音低得仿佛要沉人地心。然后,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我不会敲鸡蛋壳
我瞠目结舌,她接着说道:
“你是自作自受。’
她说着,像投飞刀似的冲我扔来一瓶绿茶。我急忙伸手接住,一口气拧开瓶盖, 仰天将液体灌进嘴里。绿茶卷走口中那些沙沙作响的东西冲人喉咙,我的眼泪都出来了,便揉着眼角,忍不住笑了起来,对她说道:
“没想到你这么笨手笨脚。”
“说什么哪。
她噘起嘴。
“抱歉抱歉,哈哈哈。不过,嗯,还是挺好吃的,很有嚼劲。”“你是在笑话我吧?”
“没有啦,要不我再吃一块给你看看?”
吃完早饭后,她看起了文库小说。我们没有对话,却不会尴尬,感觉非常舒服。耳边是翻书页的声响,我把手肘与脊背靠在长椅上,沉浸在满腹的幸福之中,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
我做了一场短暂的梦,用电影术语来说,应该叫切回吧。那个片段仿佛只有一瞬间,梦里甚至连画面都没有,只有感觉。
阳光透过树叶酒下黄绿色的光线,我、哥哥、父亲和母来行走其中。那是一个假日,还是母亲的生日(我没来由就是知道这一点 )。地点好像是在某座公园,大概是因为我打瞌睡的地方是这想吧。
我、哥哥和父亲给母亲送了礼物。母亲打开那个看上去很高档的纸盒。里面是一双闪闪发光的高跟鞋。
感觉那种亮闪闪的光点正在我闭着的眼皮上跳舞,而我自已正半梦半醒。眼皮上的亮光恐怕是薄云间的阳光照在河面上后产生的乱反射吧。那种光线很舒心,同时也在告诉我,离开的时候到了。浅眠的快乐让人依依不舍,我闭着眼睛,继续安静而缓慢地呼吸着,好像仍在睡眠中。
“我说啊….
现实中的嗫嚅没有点玩笑的成分, 以十分严肃的口吻乘着风传入我的耳中。
“我还坚持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