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典礼占了第一节课,第二节课是班会,需要大家提出课题,还发了实力测试的出题范围表。我几乎什么都没提,出题表也是瞥了一眼就塞进口袋里。
像我这样的学生也是挺可怕的,不管内申评价的死活,永远做好最坏的打算。暑假才刚结束,明明是第一天开学, 我们居然从第三节课开始就正式上课了。我望着窗外,等待时间的流逝。到了午休时间,我晃悠着站起来,走出教室去一楼的小卖部买面包。
若说现在是初秋,还为时过早,晴好的日头仍残留着夏季的气息,教学楼中灌满了正午的强烈光线;看上去闪闪发光。操场反射着日光,路过的教室里,那些深绿色的黑板被照得一半成了白板。视野中的每个人都处于暑假过后的兴奋状态。“好久不见”“暑假做了什么”之类的固定对白,伴随着击掌声脱口而出,随处可以听到。
楼梯转弯处的玻璃幕墙也有光线透进来,出现了棱镜效应,在地上形成许多七彩的光斑。
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熠熠生辉,我纯粹觉得这样的景象很不错。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对校园的风景变得宽容。
或许是因为决定了不再把学校太当一回事, 所以我能容忍很多事情。
我把手插进口袋里,走过玻璃幕墙的转角。这时,佐藤从后面叫住了我:
“秋月。”
“哟,好久不见。”
我回过头去,看到佐藤弘美和松本,两人晒得一般黑。
“你们都晒黑了啊。”
“嘿嘿,
因为去了好几次海边嘛。”
“说起来,你还是那么白啊。暑假都干吗了?”
“一直在打工。
“打工?”
“一直?”
我们三个走在一楼的走廊上,聊着这一个半月都是怎么度过的。
“…你的高中生活也太没劲了吧,就是打工,做家务,打工,做家务。
“那,第二学期开始就是上学,打工,做家务,上学,打工,做家务,对吗?”
“我偶尔会翘翘课,没事啦。”
佐藤回头,越过松本看向我问道:
“话说回来,秋月,你经常迟到吧?”
“没错!这家伙一碰,上雨天,第一节课就不会来!”
“不巧,我得了一种下雨的早晨不能坐地铁的怪病。'
“得了吧!”
快到办公室的门前时,木质移门发出艰涩的声响打开来,我通过余光看到体育老师伊藤穿着蝗虫色的寒酸运动服,趿着一双廉价的拖鞋,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难得我心情好,没想到又见到了糟心的东西。
我尽量不去看他,径直走过办公室。
我是这么打算的。
此刻,突然从旁挥来一拳,狠狠地冲击着我的意识。
那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殴打,总之我的精神遭到了冲击。身旁出现了某种致命的、令人恐惧的东西,我的直觉拉起警报:快!现在!立刻!注意!
我抬起头的瞬间,擦肩而过的那个白色人影发出一-声惊呼声。那个人,那个女人抱着茶色的文件袋,跟在伊藤的后面。她有着极具知性的长相,留着修剪整齐的头发,穿着奶油色西服。我像傻瓜样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走在前面的佐滕弘美以迅雷之势折返,露出要哭的表情堵住她。
“雪野老师!”
“佐藤同学….
“老师!”
佐藤弘美用饱含情感的声音无数次地呼喊着“老师”两个字。周围陆续有女生聚拢过来,在她的身边形成一个小包围圈。而我只是站在旁边呆呆地看着。
“佐藤,回头再说。喂,还有你们。”
伊藤冰冷无情地说道,拨开聚集起来的人群。
“对不起啊,各位。我会一直待 到第五节课下课,可以的话到时再说。”
她说着,向聚集过来的女生们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和伊藤-起走进接待室。我注意到她从我面前离开的那一瞬间,十分内疚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直愣在原地,松本的嘟囔传人耳中:
“小雪来学校了啊。”
当时我真是迟钝,才会有那样的脑回路,我首先想到的是一原来她叫雪野啊。
仅此而已。这么一一想后,我简直是大失所望。
我真的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知道她的名字。
我们来到空无一人的屋顶,澄澈的蓝天无限宽广,在它的面前,一切都是如此荒唐。雪白的积雨云翻滚鼓胀着。佐滕弘美靠着防坠铁经网,抱着自己的大腿坐在水泥地.重头丧气,身体微微晃动着。
一颗黄色的网球像炸弹一样滚过来, 不知是有人丢过来的,还是从球场上飞过来的。
松本捡起球玩了一会儿,突然往水泥地上砸去。球猛烈地反弹后窜上天。在我的眼中,它像是被天空吸进去一般越变越小,接着又像倒带一样,球再次越变越大。我心想着应该能接了,身体便条件反射般动了起来。我伸出双手接住球,手心传来球表面那毛糙的触感。
“你不知道小雪辞职的事?”松本开口问道。
“不知道。”我盯着球看了一会儿,出手扔回给他,接着说道,“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松本用单手漂亮地接住球。说起来,这家伙在读小学时是打垒球的。
“毕竟你们班的古文课是竹原老头教的吧…听说小雪和高三的女生们一直有矛盾呢。
松本把球扔了过来。
我也学他那样单手去接,差点就脱手了, 好歹还是接住了。我总算摸清了门道。
我一言不发地扔回去。松本游刃有余,几乎只用手指便接住了球,简直让人恨得牙痒。
“可是,不是雪野老师的错啊。”佐滕弘美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总之,就是谁的男友喜欢上了雪野老师,那又不是她的错,可是啊…”
球飞了过来。那一秒我以为脸会被砸到,赶快用手挡在面前接住了它。
“那个女生把气撒在老师的头上,联合全班的同学和老师作对,还去家长那里散布谣言,导致雪野老师无法来上课,可他们还是不依不饶。”
松本一甩胳膊,抓住了我扔过去的球。
“小雪就是人太好了,都到那份上了,不如报警算了。打官司也好什么都好。这么一来既能辟谣,也能曝光那帮无法无天的家伙。”松本仿佛和我也有仇似的,使劲扔来球。 单手怕是接不住了,我又在千钧一发之际慌忙用手捧住。
我用双手盖住球,问道:
“怎么样的?
“什么?”松本应了一声。
“她的具体遭遇是怎么样的?”
于是,松本和佐藤说了好几个事例,露出打心底里感到厌恶的表情。我只听了几句,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些人编造了-些带有性暗示的拙劣谣言,贴上真相的标签,在家长、学校附近和学生之间散布发酵,还给教育委员会和各方面机关寄送了满含恶意的大量匿名信。当事人被不断要求做出解释,渐渐感到疲惫。而那些造谣的家伙居然开始相信自己编造的故事,继而催生出兴师同罪的使命感,于是谣言的散布愈演愈烈,变得更加阴暗。那些最初以为只是恶意匿名信和谣言的人,在受到相似信息的轰炸之后,也渐渐开始认为:“这么多人都在说,她本人恐怕真的有问题吧。”
总结起来就是这么回事。我一边听一边意识到自己正变得面无表情。
“我们都和伊藤老师他们说过好多次了,说这件事绝对有问题,事情在往错误的方向发展。”
我正准备扔球,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但学校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甚至后来都不再听我们的意见。结果我们什么忙都帮不了…”
佐藤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不用看也知道,她把头埋了下去。她的伤心让我也感受到疼痛。看到自己喜欢的老师遭受了那样卑鄙的恶意而一蹶不振,她想帮一把, 却最终无能为力,这样的事实深深地刺痛了她。如果自己能再踏出一步, 或许事情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她感知到了这种可能性,为自己最终没有跨出那一步而懊悔不已。
至于我,甚至没有资格对佐藤说句“这不是你的错"。 毕竞在今天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发生在同所学校里, 我却一无所知,简直可笑。
佐藤弘美真的没必要自责。需要自责的应该是我。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情,我却毫无察觉,像个白痴一样碰见下雨就翘课,还摆出一副无赖的架势。 我真的是傻瓜吧。身边的朋友为了他人而心痛,即便力量有限还是竭尽所能,反观自己,我想的净是怎么在雨天为自己的翘课找借口。
就是这样。
雨天,那个人无法去上班,只能-一个人待在那个冷寂的空间里。她的内心正遭受着何种苦痛,稍微想想就能明白了,我却连想都没想过。
真是烦躁至极。
对我那贫乏的想象力。
对无法体会他人心情的自己。
我叹了一口气,颓然放下手。
“喂,怎么了?
松本问道,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把球扔回去。我抬手把球一丢,问道:
“那些高三的家伙啊….
“什么?”
“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