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的血味让我觉得有点恶心。我在新宿站下车,在自动售货机那里买了一瓶矿泉水,去卫生间漱口。用手指在口腔内侧摩擦后,吐出来的水带上了淡淡的红黑色。
从东口出来,我混人新宿的人群。停下脚步仰头一看,被建筑物围起来的那块极度狭小的天空中,有乌鸦展翅飞过。几道光斜着划过Docomo时钟塔的顶端。厚厚的云层聚集在低空中,不过透过云隙还是看得到太阳。
等待着雨的降临。
我低下头,继续前进。
穿过公园的人口时,园内已经非常昏暗,深色里掺杂着草丛和树木的浓绿色。
我踩着小石头铺就的白色小路,脚下发出沙沙的惬意响声。走到目的地后,我停下了脚步。
熟悉的凉亭周围也开始笼上那层带着绿意的黑暗。那里空无一人。我看到一片树叶正从头顶上方飘落。
我沉默地看着那无人的空间,看了许久。我感到背后好像有光,一转身才发现, 不过是日式庭园的石灯笼点亮了。
她不在。
因为没下雨吗?
我把手插进口袋里,盯着发光的石灯笼看了一会儿。其间,脑海中浮出一个或许称不上发现的发现。
这座凉亭是一个让人不必道破秘密的地方。
我转过身,往稍远一点的藤棚走去。花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了,只剩一片绿色。而这片绿色也有一半已融入黑暗。
藤棚下面站着一道白晃晃的人影。
那个人转身时,鞋跟碾着脚下的小石子,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慢慢地走过去,在双方伸手也触碰不到彼此的距离停下来,直视她。
她露出微妙的表情,混杂着不安与困惑,似乎在犹豫是否要直直地看向我。某-瞬间我才意识到
啊,是因为我的脸啊。
现在我的脸还是红肿的,明天肯定要变成淤青了。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句子说出来:
“雷神小动,虽不零,吾将留妹留者。”
这当然不是我创作的,只是从课本里找来的。
“没错,这是正确答案。”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是一开始我对你吟唱的那首和歌的返歌。’
雷神小动,刺云雨零耶,君将留。
这叫问答歌,是由一问一-答 组成的两首和歌,据说是柿本人麻吕的作品,但事实如何就不清楚了。女方问道:“如果下雨,你还会留在此地吗?”而对此一
“对此,男方回答:‘哪怕不下雨,我也会留在此地。’这首和歌收录在《万叶集》里。我从来不看课本,所以直到今天才发现这句。”我说完,停顿了很久。我实在不想说出那几个字。我觉得需要把视线移开一会儿,然后小声嗫嚅道:
“雪_….老师。
她用指尖拨开脸颊上的头发,微微笑了。
“真的很抱歉。我还以为你会注意到我是古文老师呢。我也以
为学校里的人都知道那件事了。不过,事实和我所想的不一样,真的是松了一口气。你的眼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呢。我说啊,你的脸怎么了?”
“我学老师喝啤酒,结果喝醉了,从山手线的月台上摔了下去。
“真的假的?”
“假的。我偶尔也会打打架。”
我笑了笑。
突然,袭隆隆的雷声传来,周围也出现闪光。我和她都条件反射似的拾头看去。云层越变越黑,以恐怖的势头覆盖上整个天空。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接着,光与声同时从天而降,大概是公园某处设置的避雷针把雷电引了下来。
顷刻之间,狂风扫过庭园的小河,水面摇曳出无数波纹,就好像静止的水黾(注:水生半翅目类小型昆虫,栖息于静水面或缓流水面上)群一齐出动似的。紧接着,暴雨像是一口气把水龙头拧到最大那般倾盆而下,头顶和肩膀都感受到了雨滴的重量。还没来得及躲雨,校服衬衫就已经吸饱了水,紧紧地贴在身上。落到地上的雨粒激烈地弹跳起来,甚至形成一层水烟。
小河上那座小石桥也遭受着大颗雨滴的轰炸。我们没有做什么商量,只是往同一方向小跑起来,越过小桥后飞奔进那座凉亭。
跑到屋檐下后,我们同时吁出一口气。哪怕是在这么糟糕的一天,这么狼狈的一-刻,我们也出现了这样小小的默契,我心生喜悦。我们一边喘息,一边用手帕擦拭身体,不过基本没什么作用。两人的头发都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我们像从河里游过来的呢。”
我扬起嘴角。这种想象真是美妙。在泛滥的河川里,两人全身心感受着水压,扑腾着游过去,终于到达对岸,长舒一口气….
没错,要真是如此,那确实太棒了。
结果我们放弃擦拭,欣赏起雨中的景色。应该不是台风来临,但这会儿怎么看都是暴风雨。风摇晃着树枝,每次甩回原位都叫人担心。天空仿佛猛兽一般低吼着。来势汹汹的雨粒落在凉亭上,沿着屋檐边形成瀑布倾泻而下,变成四四方方的水屏障。倾盆大雨落在小河上,雨滴在水面高高弹起。树叶在雨水的敲击下抖动不已。大风撩过池塘,雨帘一阵又一阵地扫过水面。
横扫而来的风也没有放过我们。我和她几乎同时尖叫出声。风神出鬼没,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迅速消失在远处。
这就是暴风雨。
一阵微光在打湿的地砖.上闪过,似乎是哪里劈下了一道闪电。她在长椅上坐下,脱掉浸湿的鞋,把脚放在长椅上。我的视线怎么也无法从那双脚上移开。她似乎觉得冷,用双臂抱着身体,双脚也是惨白惨白的。
“喂……她小声问道,“要来我家吗?”
要冲人暴雨之中多少需要勇气,我和她一前一后,小跑着出了公园。
在山手线铁路下方的隧道口,两个撑着黄伞穿着雨靴的小学生嬉闹着,和我们擦肩而过。走到铁路下方的时候,我擦了擦脸,借机回头望了望天空。Docomo时钟塔被雨云笼罩着,看起来朦朦胧胧的。人行道的信号灯闪烁了几下后变成红色,红光渗人湿漉漉的柏油路面。
她的公寓位于错综复杂的小路人口,是一栋十层的老旧建筑。走进公寓大厅时,我闻到石料冰冷的气味,心中闪过一丝近乎乡愁的感觉。
她住在八楼。电梯门前竖着围栏,挂了一块“检修中”的黄色牌子。于是我们打开电梯旁的铁门,从设置在户外的开放式安全楼梯往上走。鞋子吸满了水,每上一级台阶,都感觉像踩在深深的水潭中。
来到她家门前时,我以为她会让我在外面等一会儿, 先去整理房间,谁知她直接让我进屋了。
我走进玄关,看到里面是刷着白墙的宽敞- -居室。地上铺着胡桃色的地板,屋子附带厨房,放着一只白皮沙发。房间整理得很干净,几乎没有杂物。角落里摆着观叶植物。落地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阳台,虽然摆了几盆栽,但都枯萎了。一下雨,盆里的土就浸满了水。
这里应该是一室一厅的户型,她或许把碍手碍脚的东西都塞进了里面的卧室。原来如此,所以她才会这么放心地让人进屋。
我在人口脱掉鞋袜,站在玄关的脚垫上踩了踩。她从里屋找出大致合身的宽松V领衫和针织长裤丢给我,让我去冲个澡。我老实地照做了。热水淋下时,被揍过的脸疼得要命。洗完出来,我看到自己的一身校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烘干机里滚动着。
我回到客厅,她已经换上家居服。在她准备进浴室之前,我叫住了她:
“我能泡茶吗?
“….啊,但是放茶的地方……
“我大致知道在哪里,没事。
厨房很干净,是因为几乎不用才会这么干净。我每天都在厨房里干活,看得出来。
我迅速确认了一下四周,很快就找到了川宁牌的大吉岭红茶罐和茶壶。虽然没有茶杯,但有好几个不成套的马克杯。烧水壶是便于泡咖啡的那种细口壶。我打开抽油烟机的排风扇,把烧水壶架到火上。
身边有了火,哪怕只是煤气炉上的青色火苗,也能松一口气了。这样一来,心情也稍微放松了,我那全职丈夫般的习性噌噌地冒上心头。
我自顾自地打开水槽上下的柜门,确认厨房用品的齐全程度,逐一检查罐头类食品,把边缘有些生锈的放在旁边,剩余的塞回原位。接着,我打开冰箱,把超过保质期的食物扔进垃圾桶里,将那些看不清保质期的瓶装调味料都翻进水槽里冲掉,洗干净瓶子后放进装空瓶的篮子里。至于大量罐装啤酒和巧克力箱子,我就暂且不管了。
冷冻室里除了冰,还有装在保鲜盒里的白饭和用到一半的什锦海鲜,以及连瓶一起塞进去的伏特加。开蔬菜柜需要事先做好心理准备,不过打开看,倒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糟。我自作主张扔掉了明显不能吃的那些,还能剩下柠檬、生菜、洋葱、大葱和芹菜真是幸运至极。
我心想,接下来,有这些材料应该能做点什么了吧。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第一次到别人的家里,不知为何却把顾虑抛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有鸡蛋,有葱,有油,甚至还有冷冻的虾。
炒饭?行啊,我拿手。哥哥喝醉回来时,我要是做炒饭给他,就够他感激涕零了。不过,给女人做炒饭吃,可能有点粗犷。小巧精致一点的菜品会比较好。
啊,对了。
我立刻打定主意,拿出菜刀、案板、碗和平底锅,飞快地冲洗-遍。我把冷冻的白饭放进微波炉里,按下开关,然后开始剁洋葱。我挺喜欢切洋葱的触感,很快就进入了忘我的状态。菜刀很锋利,一看厂商,发现是双立人牌的高级货。
在我做饭的时候,她擦着头发走出了浴室。看到我后,她突然停下了动作。
“我自作主张用了你的厨房。”
我说。
“没事,嗯。”她走过来瞄了瞄我手头的东西,“能做些什么?”
“也做不出什么大餐。”
“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啦。”
她从里屋拿出一只折叠矮桌,放在空无一物的地上,然后从煤气炉上拿下烧开的水壶,泡上红茶,用马克杯装了我的那份,放到厨房的料理台上。
然后,她从烘干机里拿出我的校服,用蒸汽熨斗细心地熨烫起来。我一边做饭一边不时瞟一眼, 她的手法真是精彩极了,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在洗衣店里工作过。可熨斗能用得这么娴熟,为什么就是连煎蛋卷都做不好呢?
不过仔细想想,我倒是会做煎蛋卷,却不怎么会使熨斗。抓着衣服的接缝对齐或翻面什么的,干了一会儿就觉得肩 酸背痛,或许是因为我对服装完全不感兴趣吧。也就是说,我和她是半斤八两。我在厨房做饭,她在我的身后熨衣服,感觉这个状态还是挺棒的,多少接近我心中对幸福保有的印象。
我往平底锅里倒了油,把切碎的洋葱和什锦海鲜放进去,加入番茄酱一起煸炒。番茄酱过油后褪去酸味,呈现出鲜味。当番茄酱的红色变深时,我放进滤掉油的罐头金枪鱼。趁着加热鱼肉的时间,我又倒人了解冻的白饭,一边炒-边混合均匀。白色的饭粒慢慢被染成红色,此时再撒人盐和胡椒调味。水槽的碗里用热水浸着恢复到常温的鸡蛋。到了这一步, 就是小孩子都该明白我要做什么了。
“ 蛋包饭?”
“对。”
“蛋包饭啊,好棒。”
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像小朋友那般雀跃。
我把茄汁饭盛进盘子里,彻底清洗了平底锅,接着往百丽的玻璃量杯里打人鸡蛋。鸡蛋一定要在平面 上敲开。若是敲在容器的边缘上,蛋壳会混进去。我加人少许盐,把鸡蛋打散,然后倒人一-点牛奶,最后在平底锅里溶了一块黄油,倒入蛋液。
在我的字典里,蛋包饭不该是那种半生不熟绵软蓬松的柔弱料理,蛋皮必须两面摊透,变得结实。我把茄汁饭放在蛋皮上,将平底锅的边缘抵着盘子,熟练地一.颠, 让蛋皮裹着饭翻滚进盘中。这时,身后传来掌声。
“你怎么会做这个呀?”
“我看着电视里的烹饪节目学会的,试了试发现其实挺简单的。”
我重新往锅里放入黄油,又做了一份蛋包饭,其间拜托她做了配菜。她在沙拉碗里放人掰碎的生菜和芹菜,做成简单的沙拉。酱汁都扔了,便用橄榄油、盐、胡椒和柠檬简单地调了汁。应该说,这种做法才是最美味的。
她把做好的沙拉分装进漂亮的玻璃小碗里,然后找出餐垫铺在矮桌上,再摆上勺子和沙拉叉。
“呜哇,”她惊叹了一声,“我多久没吃过这么像样的饭菜了。'“这么可怕的话还真是张口就来啊。”
我们俩就这样坐在桌边,连一句“我开动了”也没说,一起默默地吃起蛋包饭来。今天真是发生了太多事情,各种情景在脑海里千回百转,但理不出头绪。压力不是一般的大,肚子也非常饥饿。我用勺子的边缘戳破蛋皮。热气从里头冒出来的时候,她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就好像打开了心里那个紧系着的结。我之所以做饭,或许就是为了听到那心结打开的声音吧。
吃完饭后,我们同时发出满足的叹息。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麦茶,一人一杯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她说:
“我总觉得,蛋包饭应该是在奶奶家里吃的东西。”
“啊,没错,我家也是。”
“真的?
“表兄弟们都聚在一块的时候,奶奶就会做一些小朋友喜欢的饭菜。”
“对,对。”
我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聊得漫无边际,时间就这样滴滴答答
地过去了。
没什么话题的时候,我就放松身体,发起呆来。
她也两眼放空看着天花板。我直接坐在地板上,斜倚着落地窗。地板软硬适中,落地窗的玻璃凉凉的,十分舒服。窗外,雨点噼噼啪啪地敲打着刷了油漆的阳台。我伸手划过玻璃,这才发现上头蒙了薄薄的一层水汽。 成许是跟随着我们一同进来的雨的气息,还有两人的呼吸,让玻璃变成了这样。她站在厨房里,正往咖啡粉里注人热水,醇厚的香气立刻弥漫了整间屋子。
我深深地把香气吸进鼻腔里,像在做瑜伽那般悠长地呼出来。太享受了。
此时我想的是
现在恐怕是我活到今天最幸福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