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我的脑袋也变得空空如也。我呆呆地站在准备室的入口,只有视线在房间里飘移,到处寻找着华园老师的痕迹。
简直就像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啊,你是村濑同学吧?」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转过身。是训导主任。
「记得你好像在华园老师的拜托下,一直帮她上音乐课吧。你是来拿什么需要用到的东西吗?因为昨天收拾掉不少呢。」
说着这些话的训导主任,双手抱着全学年份的音乐教科书。
「接任的老师要到第二学期才会过来,第一学期就只能让你们自习了。虽然我也会来代课,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啊。还要继续麻烦村濑同学了。」
口干舌燥的我拼命地动着嘴唇跟舌头,但一时之间还是发不出声音。
「……接任、是、那个。」
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训导主任的表情有点惊讶。
「咦,我以为她有告诉你呢。你没有从华园老师那边听说吗?」
「……是的。」
从华园老师那里──什么都没有听说。
「这样啊。华园老师得到了一种有点麻烦的病。她不是经常请假吗?要去医院检查什么的。好像是胰脏吧。我也不知道正确的病名。虽然她努力地在担任老师的同时,定期去医院检查,不过似乎已经到了连这么做都很困难的情况,所以辞职了。学生这边我是打算今天公布这个消息……原来如此,连你也没有听说吗。嗯,这样有点见外呢。」
昨天,黑川小姐好像也说了一样的话。
「美沙绪连对你都没有说吗?也没告诉那几个女孩?真过分。要不是病人的话就狠狠揍她一顿了。」
我甚至提不起劲生气。只是感到茫然。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的话,应该可以发现的。就算是不良老师,也不可能为了玩请那么多假。可是。就算这样。
训导主任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只是微微点头致意后走向楼梯。
双脚无意识地把我带到校门口而不是教室。看到换上室外鞋的我,刚到学校的同班同学们都露出不解的表情。我为了避人耳目,从停车场的后门离开学校。
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地方想去。我避开阳光穿过商店街的拱门前往车站,毫无意义地在车站前的公车总站绕了四圈,还逛了好几间冷气开很强的书店与便利商店。尽管早已过了上课时间,我却不想回学校。在进入高中之后这是我第一次翘课。
我很意外自己会受到这么大的打击。
因为我总是被那个人随意使唤、捉弄、折腾、嘲笑、找麻烦,现在她不在了不是应该要觉得很痛快才对吗?
为什么?
回过神来后,我正蹲在住商混合大楼的逃生梯角落,手里握着手机用LINE传讯息给华园老师。只有短短一句,「请跟我联络。」我想不到其他的内容。回想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自己主动联系老师。我动也不动地紧握着手机等待。讯息始终没有变成已读。
在盯着没有任何变化的液晶萤幕十五分钟左右之后,我下定决心打电话给老师。但只听到铃声空虚地响着。
在笼罩着一股烧焦柏油味的路上四处徘徊的同时,我每隔一小时就打一次电话给老师。我并没有期待电话会接通。只是我觉得如果不这么做,时间似乎就会停下来,让我永远被困在盛夏的白天。
在打到第五次的时候,铃声突然中断了。
一时之间我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周围汽车的声音太吵了。我立刻冲进附近的银行。寂静与被冷却的空气刺得我耳朵发痛。
「……我说你啊,村濑同学。」
熟悉的声音。彷佛可看见那不满的表情。
「这里可是医院喔?不是随时都可以接电话的,你可以理解这点吗?我也知道我不在让你很寂寞。」
我一直保持沉默,等待那声音浸透到脑袋中某个重要的部分。必须确认这并不是我的幻听才行。
「村濑同学?怎么了,听得见吗?啊,该不会不是村濑同学?比如说猫擅自按了通话键?呜哇那我不就是在对猫自说自话吗?超丢脸的。」
「……不,不是猫啦。我听见了。」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物体激烈碰撞的声音。不是吓一跳把东西弄倒,就是生气地把枕头扔到墙上之类的吧。
「听见就快点回话啊!性格太恶劣了吧Musao。」
「性──」怒气比歉意先涌上心头。「性格恶劣的应该是老师不是吗?竟然、竟然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情。」
嘶──听见吸鼻子的声音……老师在哭?不会吧。
「……对不起。」
听见老师用柔和到彷佛被指尖碰到就会变成沙子的声音这么说,我倒吸了一口气。虽然没有带哭音──但这沙哑的感觉让人更加心痛。
「……在哪家医院?」我忍受着喉咙的疼痛这么问。
「……这个也不能说。对不起……我不想让人看到。」
老师的语气完全失去了以往的轻快。我的胸口内侧被一股火焰缓慢地灼烧着。
「我跟医生谘询过,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让我继续工作,直到最后一刻为止,能不能只要定期去医院检查就好……不过毕竟是自己的身体,我也隐约知道撑不下去了,可是很难开口跟你们说这件事。因为你们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啊。」
午休和放学后的音乐教室。最初只有我一个人,接着被介绍给凛子,诗月会定期过来,朱音在开始上学后寻找栖身之处,大家聚集起来营造出的那种气氛。
「该说是看起来开心吗?嗯……真的很开心啊,连我也是。在那样的地方,我没办法把这么沉重的事情说出来。在一直想着不说不行不说不行的过程中,就变成这样,恶化了。变得只能把工作辞掉住院的状况。」
「……不能办理停职之类的吗?……等病好了,再来学校。」
我的声音就像是拍打纱窗的午后雷阵雨的前兆。不吉祥又脆弱。
「校长与训导主任也是这么跟我说……可是我连之后是不是能够再次到外面走动,都不知道。不能给他们添麻烦啊。对接任的人也过意不去。」
一股讨厌的味道沿着我的喉咙滑落。原来病情有那么严重吗?
「啊哈哈,也不至于会死掉不用那么担心啦。可是……本来想说至少要努力到这个年度结束为止。毕竟音乐祭的清唱剧是我提出来的……」
感觉老师的声音,似乎会就这样被拖进黑暗中消失无踪,因此我没有意义地把手伸向空中,用手指抓着温热的空气。
「……所以,要是……接任的老师同意的话,可以在音乐祭上演清唱剧吗?毕竟大家是那么有干劲地聚集在一起,只要你或是凛子愿意继续带他们练习就可以了。」
那么软弱的措辞是怎么了?我咬住嘴唇。跟平常一样用命令的啊。
「……会继续的。」我压抑着感情这么回答。「不管接任的老师愿不愿意,都会继续下去。已经说好暑假也要练习几次了。事到如今才说要中止什么的怎么可能呢。所有的练习都会由我跟凛子来监督。有必要的话,连第二学期以后的音乐课都改成自习也无所谓,我们会自己想办法的。话说回来,老师就是想要这样,才把各种事情推给我们的吧?」
「啊哈哈哈。那种目的只占了一点点──不,大概四成左右?不对,应该更多一点,有八成左右是这样的理由。多亏了这样让我轻松不少呢。」
我想要反唇相讥,却怎么样都无法顺利把句子组织起来。
「不过啊,村濑同学。剩下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因为你什么事都做得到。连我以为这个应该有点困难的事情,你也都能费尽心思下苦工想办法做到。那几个女孩子也都受到你的帮助……尤其是朱音。我真的不敢相信她竟然愿意开始上学。」
「……不是我做到的啊。每次都是有人帮我──」
「是你做到的喔。我非常清楚。」
老师用带着热度的话语,直接按压在我的心脏。
「每次看到你展现出什么厉害之处,我都很高兴。还有嘴巴一直在抱怨,却依然会照我说的去做的部分也是。啊,对了,新歌我听过了。谢谢你愿意上传。造成了那么大的话题,看来不需要我多管闲事呢。」
多管闲事。透过黑川小姐,介绍我认识音乐业界的人。为什么?
「不过呢。那么厉害的一首曲子。我想尽可能地快一点看到,你面对广阔的世界演奏的模样,越快越好。喏……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像这样,自由上网到什么时候……」
我摇摇头。尽管知道不说出口就什么都无法传达,但言语无法具体成形。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就跟以往一样以宽广的心胸原谅我啦。再见了,村濑同学。我永远支持你。」
电话沉默了。我的背摩擦着墙壁向下滑落,整个人蹲在地上。看到接待处穿着制服的年轻女性行员,露出担心的表情朝我这边靠近,我才终于想起来这里是银行。不好意思。我低头道歉快步走到外面。在阳光的迎面痛击下,差点倒在柏油路上。
可是,这次我没有停下脚步。也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在走进校门的时候,刚好听到铃声响起。我看向挂在连通走廊外墙上的大钟,正好是午休时间。汗流浃背的我,就这样冲进校舍草率地换上室内鞋,跑上楼梯。
跑到四楼时,差点撞上从走廊对面跑过来的某个人。
「咿呀!」
两人贴在一起,像跳华尔滋一样转了一圈,才好不容易停下来。
是朱音。
「──真琴小弟?你有来学校嘛!我们正要去找你呢!」
朱音有点生气地说道。接着从对面传来两个人朝这边靠近的脚步声。
「真琴同学,听说你从今天早上就不在,我还以为你跑到哪里去了。」诗月说道。
「竟然不接电话也不看LINE。」凛子也很不高兴。
「……啊、嗯……对不起。」
因为跑得气喘吁吁的关系,根本没注意到电话铃声。
「然后呢真琴小弟,美沙绪她──」
说明到一半的朱音,大概是从我的表情看出来了吧,闭上了嘴。
「……该不会只有说给你听?」
面对凛子的疑问我摇摇头。
「……昨天从黑川小姐那边听说的。」
「是吗?我们也是刚才听训导主任说的。」
没有一个人接着说下去。我们四个人都怀抱着同样的心情。虽然每个人的比例都不尽相同,但都是混杂着后悔、烦躁、以及无能为力的情感。
我们走进音乐准备室。感觉东西比今天早上看到的时候更少了。灰尘有点抱歉地蜷缩在空荡荡的柜子角落。在空无一物的桌子上,只留下马克杯杯底形状的咖啡渍。
凛子打开电子琴的盖子,用手指抚摸着一个个的琴键。
诗月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孤零零地被留在柜子上的裁切玻璃花瓶。
朱音走到窗边把脸颊靠在窗帘上,心不在焉地俯瞰着操场。
原本以为只是小线头缠在一起没什么大不了的,扯断之后才发现其实是很重要的绳结,让所有东西都变得四分五裂。就是这样的心情。无法挽回。在像这样把各式各样的活力与声音都夺走的空洞房间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人们,只能聚集在一起感受着彼此不上不下的无力感。
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虽然她自己说了最后之类的话,但真的连想要联络都没办法吗?
我拿出手机。未接来电有──刚才凛子打来的一次与诗月打来的三次。只有这些。LINE的讯息也只有凛子与诗月还有朱音传来的。
对了,网路影音平台的频道,不知道有没有收到什么讯息。毕竟那个人有订阅Musa男的频道。我这么想着打开浏览器。播放次数已经快超过两百万了。留言区的留言也已经多到让人不想往下翻。收件栏里显示为未读的私讯也多达三位数。
可是,没有老师寄来的讯息。
我把手机翻过来放在桌上。
窗外聒噪的蝉声听起来很假,明明汗流浃背却感到一阵寒意。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我这么想。最好是来一场大到把全世界染成灰色的午后雷阵雨,掩盖掉所有的声音让人什么都听不见,将窗外的一切都冲刷掉。
然而愿望并没有成真,一堆刺耳的杂音包围着我们。
可是就在此时,传来一阵歌声。
我们四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上面。放在桌上的手机。
大概是在放下的时候碰到萤幕了吧。已经听过几万次,无论是和弦进行、即兴重复段的型、过门的呼吸、还是副歌中交织的副旋律,都如同自己的身体一样瞭如指掌的,我们的歌。
手指,拨动着不存在的琴弦。
凛子的手指也寻找着骨头的触感,开始踱步。
诗月的手肘、膝盖渴望着节拍在躁动。
朱音的嘴型随着歌声吞噬着虚空。
其实我是知道的。这里应该由我开口。没有别的。就只有一句话。从老师切断电话的那个瞬间开始,我就知道了。
只是提不起勇气而已。
趁着歌声还没结束,我叠上自己的声音。
「──去参加现场演唱吧。」
三名少女的视线集中到我身上。要全部承受下来实在太沉重,我垂下双眼,看着以细微的音量继续唱歌的小小机械继续说道。
「老师说她想听。所以,去参加现场演唱吧。」
我抬起双眼。
凛子一脸得意,诗月表情腼腆,朱音则是满面笑容。三人同时朝我点了点头。
*
跟企画公司的柿崎先生第一次见面时,对方非常地惊讶。
「哎呀~原来您真的是男性啊。哎呀,哈啊。」
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约在新宿的咖啡厅见面,进行自我介绍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个人资料栏我当然有看过,不过不管是哪个影片,呃、看起来完全是女孩子,我还以为只是为了制造话题才把自己设定成男性,而且至今为止都是器乐曲,这次是第一次有歌词的曲子不是吗?所以才会……」
会被这么认为也是没办法的。毕竟没有穿女装时的曲子全都删掉了。应该说在听众里也有很多人有一样的想法吧。
柿崎先生跟黑川小姐之前说的一样,是「很会说好听话」的人。年龄大概三十四、五岁,皮肤晒得很黑,属于运动员类型的人,很会流汗让人看了就觉得热,即使在开着空调的店里也频频拿手巾擦额头,而且两眼放光口沫横飞地说道。
「啊,不过高中生这部分是真的呢,这点实在很难得,太棒了。因为高中生的品牌价值是最高的。而且影片中那三位女孩是、呃、啊、嗯,乐团成员?有实际演奏!呃,愿意出场?太棒了。」
感觉店里的气温上升了两度左右。
「然后我们已经把行程安排好了,Musao同学的──呃,可以称呼您Musao同学吗?还是村濑同学?好的。村濑同学的出场时间,安排在第一天开场的四十分钟应该没问题吧?因为您还是学生,为了让时间不会拖太晚,所以安排在开场。」
有四十分钟?而且还是第一棒?因为事情比想像中还要严重,让我颤抖了起来。原本以为只是被找来混在其他一大群乐团中的一组,演唱个一、两首曲子而已。看到我不安的表情,柿崎先生似乎会错意而急忙补充道。
「或许您会觉得时间有点短,真的很抱歉,而且也没有安可,毕竟只有三天的行程,找了十二组音乐人。」
「不不不,我不是嫌时间短……就算安排那么多时间给我们,可以演奏的歌曲──」
说到一半我停顿了一下。
「……我会从现在开始写。」
「太棒了!包含MC在内感觉需要七、八首呢!啊对了要先把报酬的事情讲清楚。」
虽然很会恭维人,不过感觉起来是个很正经的社会人士,应该可以信赖。在详细谈过关于彩排与器材的事情之后,他在最后这么问。
「话说回来,出场团体的名称要用什么?」
「嗯?」
「想用『Musa男』的话也可以,不过你们是乐团吧?我们的社长啊,看了影片就认定是女子乐团,不过其实也差不多所以就算了,但我觉得还是好好地以乐团的名义出场比较好。老实说社长似乎不是很喜欢Musao这个名字,想让你们换个更容易红的名字,有必要的话甚至想自己帮你们取名,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们社长就是这么任性的一个人,不过姑且还是要跟您提一下社长的意愿。」
「这样啊……」
「啊,抱歉抱歉,这么说实在很没礼貌呢,毕竟是以Musa男的名义变有名的,对村濑同学来说,这是绝对不能更改的吧,请忘记我刚才说的话。」
「不、不是那样的,抱歉。」
因为自己少根筋的反应造成误会,还让柿崎先生陷入必须道歉的窘境。
「我也觉得您说的或许没错。而且要出场的是她们,我会问问看。」
*
第二周在录音室练习后的家庭餐厅,我提起这件事。
「……乐团名?哼嗯。」
凛子的反应似乎不太感兴趣。
「听说乐团人是一种,在决定乐团名时一定会起争执的生物,有时还会造成流血冲突呢。」
「从哪听来的冷门知识啊……虽然没办法顺利决定的情况,似乎真的很多就是了。」
「关于乐团内的争执就交给我吧!」虽然朱音讲得非常得意,但这根本不是什么可以自豪的事情。「因为决定乐团名字而解散的事情也发生过一次呢。根据我个人的经验,由猜拳赢的人来决定,其他人不能有意见。这是最好的方法!」
「……在猜拳之前,我想先问一下朱音要取什么名字?」
「唉~我没有什么特别执着的说。」
朱音这么说着,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下。
「我想一下,一定要从『Death』、『Dark』、『Killer』、『Blood』、『Madness』之中选出两个加进去,剩下的就随便什么都行。」
「随便什么的不行啦。猜拳还是算了……」有四分之一的机率会变成那样的乐团名也太惨了。
诗月小心翼翼地说。
「用花的名字当成乐团名如何?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有想过一个名字。因为组乐团是我从小的梦想。」
「花的名字,听起来不错呢。毕竟是女子乐团。是什么样的名字?」
原本以为如果是诗月的话,一定会取一个感觉可爱又清纯的名字,不料她拿出记事本与笔振笔疾书起来。
「『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珠沙华』如何?很帅气吧。这是出自法华经的四种天上的花,也是彼岸花别名的由来,正好我们也是四个人呢。」
「驳回。」
「为、为什么!」
连要说明都让人觉得无力。难写难念而且太长了。
此时凛子也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
「那么我也提个要求。」
「呃─……那个,希望是个正经一点的……」
被狠狠地瞪了。
「经常会看到明明是乐团,却在名字里加上『Orchestra』的例子吧。那种装酷的感觉我很喜欢。希望我们的乐团也要加这个字。」
「啊─……像ELO之类的。」真的是很正经的提案,我带着歉意松了口气。
Electric Light Orchestra。Yellow Magic Orchestra。Brian Setzer Orchestra。嗯,每个都很时髦。
「果然可以缩写成三个字母,很不错呢!」
看起来完全没在反省的朱音插嘴这么说。正当我想在她说出Dark Madness Orchestra之前让她闭嘴时,诗月也在一旁开口道。
「Orchestra很棒呢。爵士乐团也经常看到。」
「唔嗯,什么名字比较好呢。嗯~NGO。」「那是非政府组织。」
「那PKO。」「那是联合国维持和平行动。」
「UNO。」「那是纸牌游戏。」
在朱音与诗月进行着毫无营养的对话时,凛子看着我。
「这是你起头的乐团,剩下的由你来决定。」
只有我没有提出任何建议,的确是满丢脸的。
Orchestra。用来点缀我们乐团的名字。
到目前为止,说到我的管弦乐,就是安装在电脑里的编曲器与合成器。我一直以为音乐这种东西是一个人可以玩的,实际上我也是一个人在玩。可是一个人可以玩的音乐只有一人份。音乐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东西,如果牵扯到两个人以上,不会是单纯的加法而是复杂的乘法。所以既有可能发生遇到小数点以下或负数的家伙,把一群人的作品破坏掉变成垃圾,也有可能发生相反的事情。甚至有可能产生谁也无法想像的能量,一飞冲天直上宇宙。
无论结果如何,如果最初没有人与人的相遇、互相接触的话,什么都不会开始。我们也一样。华园老师为我与凛子牵线,才终于踏上起点。
在那个地方──开始的。
我猛然望向凛子的脸,发现她似乎也跟我想到同一个地方。起始之地。被铁丝网围起来,属于青草、苔癣、柏油的国度。那个下午,晴朗无云的天空彷佛可以前往任何地方,可是我们的钢琴声被带着阵雨预兆的风吹散,什么地方都去不成。
「……Paradise Noise。」
我低声细语。
这次我成功地承受了聚集在我身上三人份的视线。
「Paradise Noise Orchestra。」
凝结在乌龙茶杯子侧面的水珠被我用手指抹下,然后以湿润的指尖在桌上写下三个并排的字母。PNO。
「我觉得不错。」凛子这么说,其他两人也相视一笑。
*
会场是位于惠比寿一间外观很气派的大型展演空间。地上楼层有咖啡厅、时尚杂货店、精品店等店面,主要的地下楼层部分据说有可以容一千人的观众席,就连对展演空间不熟悉的我,也可以理解这是非常高级的场地。能够容纳四位数观众的场地应该不多才对。
当天下午,我们为了彩排在惠比寿车站集合。
凛子、诗月、还有朱音都穿着以白色为主的热裤,搭配贴身的无肩带背心,大方露出肩膀与双腿尽情享受夏天的打扮,让我无法直视她们。你们竟然有商量要穿什么?我穿的是跟平常一样不起眼的T恤加牛仔裤唉。
算了──反正我是连独奏都没有贝斯手,应该没差吧。反正大家都是来看她们三个的。说不定根本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
目的地就在车站附近,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实际看到会场。内部装潢的清洁感与现代感,让我被慑服。跟「Moon•Echo」那个狭小又不怎么干净的展演空间完全不同。PA系统看起来像宇宙船的驾驶舱一样,甚至还有通道连接到突出的中央舞台,还有三面巨大的萤幕从天花板悬吊下来,从舞台两侧到舞台后方,也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设置器材。
我们走下楼梯的时候,会场还在进行布置工作,可以看到工作人员正在把一面看起来很重的电子揭示板安装在萤幕的下方。
「现在进行测试!随便写点什么!」
某位工作人员如此喊道。「呜喔喔喔喔喔是大腿啊啊啊啊啊」的文字列从电子揭示板的右边出现跑动到左边消失。
「啊哈哈。工作人员大概是Musao的粉丝吧。」
朱音看到,笑了起来。
「那个留言是用来做什么的啊?」诗月问道。
「因为现场演唱会做网路直播,我猜应该是用来即时显示,观众在直播网站上写下的留言吧。」凛子不知为何非常熟悉的样子。
观众不只是在场的一千人而已。要透过网路演奏给数万、数十万人听。我感受到紧张逐渐让臀部的肌肉变得僵硬。
走到楼梯最下面,我让全身沉浸在会场紧绷的气氛中。
马上就要正式上台了。回过神来我的脚步已经停下,膝盖开始发抖。然而除了我以外的三个人,则是有说有笑地在工作人员之间穿梭,快步地走向舞台的方向。诗月注意到我的异状,转过身来。
「真琴同学?」
「……啊、抱歉、没什么。」
我捶了一下大腿替自己打气,追上她们三个。
「哼~你很紧张吧。」凛子这么挖苦着。
「那是当然的。话说你们感觉都很轻松呢。明明接下来就要在这么大的会场进行现场演奏。」
「钢琴比赛的场地很多都比这里大。」
「虽然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场地,不过可能是经验丰富吧。没那么紧张。」
「在品评会上要跟很多客人打招呼,所以还满习惯的。」
这样啊,感到惊慌失措的只有我而已吗?真是丢脸。要振作起来才行。
「可是,我们三个完全赢不了村濑同学。」
「……唉?」我盯着凛子的脸。
「因为村濑同学已经面对过上百万人了吧。」
「就是说啊。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等级完全不同呢。」
「嗯这个嘛……既不是同时面对而且还是隔着网路……」
「而且还是穿着女装,让人觉得更厉害!」朱音同学麻烦别提这件事。
可是,让我感到轻松许多。如今只能做好觉悟。我可是几乎把整个暑假都用在练习上了。
我一点一点地回想着这一个半月的事情。
因为要在现场演唱上演奏的曲子根本不够,我拼命地在写新歌。而且每首都录成影片上传到Musa男频道。画面全部都一样,是在录音室排练的光景。每次都没有拍到我。留言中已经几乎看不到关于三个人里面谁是Musa男的争论。因为我已经把频道名称从「Musa男」更改成「Paradise Noise Orchestra」。而且在开始乐团活动后,获得的观众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从前,几乎已经没有人知道,以前有个穿女装的家伙一个人小家子气地在发表器乐曲。是的,我这种人根本没有人会注意,没问题。大家迷上的都是朱音、凛子、还有诗月。我只要按照练习的方式把贝斯弹好就可以了。
「啊、各位辛苦了!」
说着这句话跑过来的是企画公司的柿崎先生。
「需要换服装吗?啊、就这样上场?也对呢,你们真的太棒太可爱了,好、好,马上就要彩排,请把随身物品放到准备室。」
尽管跟我以外的另外三个人是第一次见面,却表现得好像一起工作了好几次一样,很会恭维人这点还是没变呢。
然而这样的柿崎先生,在我们放好行李从准备室出来的时候,却一反常态愁眉苦脸地迎接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非常抱歉!」
柿崎先生在走廊正中央突然跪了下来。
「……怎、怎么了?」
「我们的社长,说什么都要让PNO以女子乐团的形式登场,刚才亲眼看到三位之后似乎更坚定这样的意志,也就是说那个、呃、虽然不至于要求村濑同学不要登台,不过希望在舞台上站的位置呢,可以移到爵士鼓旁边灯光照不太到的地方──」
我愣住了一段时间。简单地说,就是要我不要引人注目,假装是来支援的团员。
「当天突然提出这种要求,真的真的非常抱歉,希望各位能够考虑一下。」
看着一直低头道歉的柿崎先生,奇怪的是我的心情反而冷静下来。对主办单位来说,不让多余的男人进入画面,把乐团包装成由三位女高中生组成,可以获得更多的利益吧。反正吸引粉丝的也是她们不是我。尽管柿崎先生一直表示,虽然自己感到很抱歉,但这是社长的要求只能照办,但这样的说法也令人怀疑。说不定实际上柿崎先生也处心积虑地,想把我排除在外,为了不引起争执才让不在场的社长扮黑脸而已。我已经冷静到可以胡思乱想这些事情了。
「可是真琴小弟也是我们的成员啊……而且还是团长唉?没有真琴小弟就没有这个乐团了喔。」
朱音在一旁很不满地这么说。
「是的,这点我也很清楚,但是……社长这个人只要把话说出口就不会更改,社长还说考虑到今后的发展也绝对是这样比较好,也可以让村濑同学像这样,以制作人的立场在幕后支持大家。」
慢慢开始觉得麻烦了。
我朝舞台看了一眼,注意到凛子弹的键盘被设置得相当靠近中央。然后主唱的麦克风架,也就是朱音站的位置则是在很偏右的地方。什么嘛。我在心中苦笑。这不是已经按照三人乐团的形式来配置了吗?根本没有征询我们的意见。这样的话我的位置就是在爵士鼓的右边,被监听扩大器包围的那块阴影吧。
「……算了,我也觉得无所谓。反正是贝斯,也不需要独奏。」
「唉~怎么连真琴小弟都这么说。」
「村濑同学同意的话,不就没问题了。」凛子冷淡地说道。
「这样表示,真琴同学想要一直待在我身边,跟我紧紧地靠在一起,所以我也没有问题。」
诗月这边也以莫名其妙的理由同意了。靠在一起的话贝斯还有鼓都不能演奏了吧。
「非常感谢各位,得救了!」
柿崎先生以似乎要砸裂走廊地板的气势,用力鞠躬。
「啊、好像已经准备好彩排了,那么麻烦你们实际确认一下要站的位置,还有灯光之类的问题!」
柿崎先生发出嘈杂的脚步声跑掉之后,凛子朝我瞪了过来。
「……怎么了?」我不安地问道。
「真的无所谓吗?决定要参加这次的现场演唱,是为了要站在聚光灯下吧?」
「嗯?为什么。我就算不显眼也没关系啊。应该说贝斯不能太显眼吧。只要乐团能够引人注目就好了。」
「……不是这个问题。结果你还是一点也没有成长……」
「喂、现、现在提这个做什么?我不是那么努力的练习,想办法把贝斯弹好了吗!虽然录音的时候,当然还是让朱音来弹比较好,可是现场演唱只能让我来弹啊。」
「就说了不是这个问题啦,真琴小弟。」
「是的,不是这个问题。」
连朱音还有诗月都这么说,到底是怎么了?
「可是因为这样我可以独占真琴同学,所以一点也不在意。」
「小诗!就是因为你这么宠他!」
她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快步地朝舞台的方向离我远去。搞不懂她们的想法。就这么想让我引人注目吗?一直以来大肆批评我弹贝斯的技术,要我多花时间练习的,不就是你们吗?
「PNO的各位!」工作人员大声喊道。「麻烦你们设定器材!」我也急忙跑向舞台。
随着开演的时间越来越近,准备室里开始听见像是地面摇动的声音。我紧握手机到处逛SNS。来到现场的观众PO的入场报告,已经陆续出现在网路上。
我再次悄悄地环视整个准备室。今天的出场者包含我们在内一共有四组。话虽如此也只有我们是乐团形式,其他是两组单人与一组双人组,所以待在室内的一共有八个人。一起登台的人都是年长的男性,尽管刚刚才第一次见面,马上就有人靠近朱音、诗月、以及凛子,很亲昵地搭讪。
「新歌我全都听过了喔,你就是Musao吧?果然是女孩子嘛,那么漂亮的身体,怎么可能会是男的呢。」
「不是我喔。我只是担任主唱而已。我也一直觉得,要是自己能够作词作曲的话就好了!」
「唉~真的假的?不不不我才不信呢,现在没有时间,不过之后可要让我好好问个清楚喔,你们都会参加庆功宴吧?在我朋友开的一家不错的酒吧。」
「不,我们都是高中生,所以既不能喝酒也有门限要遵守。」
面对那些男人,朱音很巧妙地应付着,诗月像个大小姐一样拉开距离,至于凛子则是完全无视。三人分别以自己的方式来处理。待在准备室角落的我没有任何人理会。或许是把我当成帮忙搬东西的工作人员之类的。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多亏这样,让我能够压抑紧张的心情。没有人会注意我这样的人,我一再地这么告诉自己。
准备室的门被粗暴地打开,工作人员探头进来。
「PNO的各位,出场时间到了!」
朱音、诗月、以及凛子同时站了起来。我差点从铁管椅上摔下去。
「那么,我们去炒热观众席啦!」
走出准备室的朱音,朝其他出场者们挥挥手这么说。这家伙实在太熟悉现场演唱了。让人安心。我只要躲在诗月旁边的阴影里屏住气息,跟着朱音这道光就可以了。
可是实际站在舞台上,这种天真的想法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从观众席传来的如雷欢声,以及从天花板与脚下不断涌来的粗暴灯光。所有的一切都在鲜明的对比下染上色彩,黑暗被光明挖出一个个的坑洞,人声、鼓掌声、以及踩踏地面的脚步声,把空气切割得七零八落。明明是跟彩排的时候同样的设置、同样的灯光,但简直像是在不一样的地方。
朱音朝观众席挥挥手,从吉他架上拿起自己的PRS Costum24。在把背带挂上肩膀的同时,非常自然地转身面向我们。脸上的笑容彷佛在说,一开始就要给他们沉重的一击喔?诗月报以微笑让身体埋没在爵士鼓中,凛子只有用眼神回应,便坐在双层键盘架前的高脚椅上。我把盘踞在肺部的凝重空气全部吐出,然后拿起被立在爵士鼓旁昏暗处的Precision贝斯。未经雕琢的粗壮琴颈,让背带深深陷进肩膀的重量,很不可思议地让身体感到熟悉。
四声倒数响起。
让音色闪耀到极限的钢琴,即兴重复段拔腿狂奔。内声部蕴含两层复杂的切分音,如此令人陶醉、充满炫耀意味的和弦步调,是凛子的手指编织出来的超级技巧。脚踏钹的节拍在钢琴声的表面竖起毛边。演奏过一轮的乐句上缠绕着吉他的琶音,第九音与第十一音像是在玩刀戳指缝的游戏一样,挤进和声的间隙。欢呼声在一瞬间被击退之后,像海啸一样高高涌起拍回到舞台上。背脊打了一阵哆嗦。在音乐的力学中,不安、期待、以及高扬是性质相同无法区分的能量。这股能量牵引着我。同时也牵引着现场的千名观众,还有网路另一侧的上百万听众。
歌声从朱音的嘴唇中流淌而出。
在正式上台前最后一次在录音室练习时,她说的话还言犹在耳。舞台是有生命的。不上台演奏,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是活着会动的东西啊。所以现场演唱才会叫做Live。真的就跟字面的意思一样。在我们的掌中、在我们的脚下,在围绕着我们的强光深处,声音在呼吸、脉动,试着朝四周扩散。这已经不是像演奏那么单纯的东西了。而是宛如把自己切得四分五裂之后,融化在大气中化为浓厚甘甜之风暴般的感触。
这种感觉超舒服的。
彷佛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变成香槟一样。我把还留在自己身边唯一的现实感,也就是在我左手中翻腾的金属粗弦拼命握紧。为了不让自己被冲走、不让自己被吞没,从音乐的洪流中找出并抓住诗月刻划的节拍,持续着走钢索般的步伐。在逆光中朱音的剪影高高跳起。吉他独奏化为电光长蛇撕裂舞台上的一切并冲进观众席,穿越人群的间隙到处乱窜,在天花板上留下杂乱的伤痕之后炸开。
在缓缓降下的光点中,朱音用双手扶着麦克风,再次唱了起来。
在第二次副歌短短的八小节之间,能够支撑歌声的只剩下贝斯与爵士鼓。没问题。我无数次这么告诉自己,在歌声的中断的地方填补助奏。没问题,诗月会在旁边守护着我。因为能够清楚听到朱音的歌声,让我的嘴自然地动了起来,配上和声。可是因为我这边没有分配到麦克风,所以没有人能听到我的声音。被埋没在乐团的音乐中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无处可去的歌声,在我的喉咙深处痛苦地挣扎。
朱音娇小的身躯旋转着跳起,高高举起的手连同弹片一起砸在吉他的琴身上。在着地的同时画下句点,让欢呼声一下子增长到四倍左右。汗珠散落在视野中发光。喘不过气来的我,喉咙变得嘶哑隐隐作痛。可是诗月不给乐团成员也不给观众休息的时间。马上小鼓四下煽动高扬感的节拍撼动整个会场。
不能在这里被甩下来。
我把卡在喉咙的口水用力吞了下去,让意识挤进节奏中,准确地将下行音阶重叠并刻划在底鼓的切分音上。凛子的钢琴滑奏,牵动观众们如漩涡般的欢声,毫不留情地袭击过来。在激烈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声光之雨中,我差点就溺水了。
继续下,下得更猛烈一点。把我整个人都盖掉。把心中的芥蒂与焦躁与懊悔,全部一起冲刷掉。我如此祈求。
可是雨终究还是停了。
「──ise Noise Orchestra,谢谢大家!」
朱音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抬起头来天井灯的光线在水膜的对面变得歪斜扭曲。我用手背擦去黏在额头与眼皮之间的汗水。
从刚才开始一直听到的、这个像喷射机噪音的巨响是什么?我转动昏沉的脑袋望向四周。对了,我站在舞台上。身体倚靠的这个粗糙的黑色大箱子是贝斯扩大器。那么从粗暴地照过来的光线,另一头涌来的这个声音是──
观众的鼓掌、口哨、还有无法分辨是不是语言的喊叫。
啊~结束了。
七首歌都演奏完了。几乎没有MC就这样不休息,一路跑到最后。手脚末端麻痹的感觉很舒服。感觉自己似乎会就这样全身融化,变成舞台地面的污渍。还走得动吗?能够靠自己的双脚回到后台吗?我把贝斯从肩上脱下来放回架上,用背部顶着器材从阴影移动到另一块阴影中,让自己滚到发烫的扩大器后面。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气了。到现在还有一种错觉,好像身体里重要的液体,依然不断地从耳朵向外流。
笼罩身体的黑暗传来的刺痛感逐渐稀薄。我总算回到后台了。
「各位辛苦了!」「超赞的!」
「真强的!」「听到快哭了!」
「谢谢你们!」「我很开心!」
工作人员与乐团成员们快乐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我差点要滑落到地板上。
从器材的缝隙望向舞台。可以看到照明已经关闭,反而是观众席微微亮起,工作人员正为了替下一组出场者布置舞台而东奔西走。
这样就──结束了吗?我有好好完成自己的工作吗?应该没问题吧。我的演奏跟练习的时候一样。也没有吸引不必要的目光。一整个夏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可是。我心想。
就这样结束真的好吗?感觉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话说回来,我是为了什么才会站在这个舞台上的。
对了,是想让人听到我的歌。想要传达给那个人。我有传达到吗?
似乎有什么人正在踢我变得紊乱的内心。很固执地不断踢过来。干什么啊。很痛唉。是谁啊?
抬起头来,我才发现。
是从观众席传过来的。上千人跺脚与拍手的声音完美同步,形成沸腾的原始节奏。
「……好像在喊安可。」
其中一名工作人员喃喃自语。
在舞台上进行布置的另外三名工作人员停下动作,把打算要撤下来的吉他与贝斯放回原位后,跑到舞台两侧。
「安可该怎么办才好?气氛被炒得这么热。」
回响的节奏,现在已经变成像是修建地基时使用的打桩机那样,强烈而坚定的连续冲撞声。光靠人类的手脚真的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吗?我这么想着。
「不是说没有安可吗?」不知道是谁这么说。
「时间还有剩一些。」这应该是柿崎先生的声音。
「占用到一点我的时间也无所谓啦。观众这么热情的话,就继续把气氛带起来吧。」这个好像是下一个出场者的声音。
「……怎么办,真琴小弟。」朱音望向这边。
「要弹什么?」凛子若无其事地说道。
「可是,能弹的曲子全部弹过了喔。」诗月这么说。
是的,已经没有可以演奏的曲子。原创曲全部都用完了。这是不是表示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这样就足够了吧?我一直这么告诉躁动不安的自己。用指尖扫下黏在睫毛上的汗珠,大口喘着气。
就在此时,高挂在舞台背面的电子布告版,进入我的眼帘。
画面上以跑马灯的形式,即时显示着听众写在直播网站上的留言。现在上面有像洪水般流窜的大量文字。
可是我在那道洪流中,发现了一条讯息。
「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啊,Musao。」
我以为自己看到幻觉了。因为不可能发生那样的偶然。在我刚好抬头望向电子揭示板的瞬间,从透过网路汇集的成千上万条留言中,进入我眼帘的──刚好是那个人发出的讯息。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那样的奇迹是不可能会发生的。
可是。
有一道声音与要求安可的地鸣声,完美地重叠起来,从内侧敲打着我的心灵。
是心跳声。心脏的脉动敲得我肋骨发痛。
如果要说奇迹,我与凛子相遇、帮助诗月、拉朱音一把,像这样来到同一个舞台上,可以说是一连串的奇迹。在这些事情的起点,都有那个人的存在。
所以,我才会相信。
我彷佛可以看见那样的情景。她懒洋洋地盘腿坐在病房的床上,把平板放在膝盖上戴起耳机,面带微笑俯瞰着我们的演出。
那个人在最后一次通电话时这么说过。
──想尽可能快一点看到──
那微弱无力的声音,一点都不符合那个人的性格。明明至今为止无数次蛮横地指使我做这个做那个,但唯独那个时候显得犹豫不决,讲起话来断断续续,脆弱得像是在祈祷一样。
──你面对广阔的世界演奏的模样──
我还没有兑现那个承诺。
……Musao。Musao!
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电子揭示板的那条讯息,早已被其他数以千计的文字挤到画面外了。取而代之的是,可以听到呼喊着同一个词的声音。唱给我们听Musao。对啊,Musao怎么了啊。出来啊。Musao!
我的确听到了。是现实的声音。年轻男性们的声音。在观众席靠近舞台这边。
「Musao快出来啦!没有来吗?」
要求安可的拍手声似乎有点疑惑,而稍微变弱。
「Musao是谁?」「是乐团的人吧?」「不是刚才那些女孩?」
从观众席各处冒出议论纷纷的声音。
「不是啦!」「Musao是男的。」「我以为终于可以看到Musao才来的说。」
我打了个哆嗦。还以为是冷掉的汗水结冰了。
Musao。Musao。Musao!
不知不觉间,口号变得不一样了。配合着拍手与跺脚的声音,上千人呼喊着我的假名。喂不要这样啊。我这么想。你们这些人几乎都是最近才加入的观众吧。从以前就知道我的家伙,应该只有刚才出声的两、三个人而已吧。搞什么啊,根本不清楚状况就跟着别人喊。这就是Live会场的魔力吗?因为有生命所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指的就是这种事吗?就算是这样──
映照在视野角落的电子揭示板上,也无数次地重复跑过跟现在大家呼喊的一样的名字。有一种热风在我背后膨胀起来的错觉。彷佛要把我吹离这里,抛向未知的天空。
有人粗暴地拽住我的手臂,让我站起来。
转头一看,是凛子。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然后用眼神指向某处。
是舞台的方向。
诗月嘻嘻笑了起来,拔出插在屁股口袋里的鼓棒。
朱音用手掌啪地一声拍打我的背。
三个人都不打算带头行动。都在等我。
所有人──都在等我。那个人也是。
我用生硬的动作点点头,转过身子,走向由许多器材构成不规则影子的对面,打过来的强光。我跨越地板上杂乱交错的线材,穿过逐渐开始过热的黑暗,从铜钹架的下方钻过去──
走进光芒之中。
灼热的欢呼声将我紧紧包围。彷佛呼唤名字的声音,同时碎裂化为热情的奔流飞溅四散。注视着我的两千双眼睛中,没有一丝困惑的神色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可以吗?那么热情地喊着安可的你们,想看到的不是朱音、凛子、或是诗月吗?为什么会对我这个莫名其妙的男高中生,投以完全不变的兴奋视线与叫声呢?难道是被会场的热气冲昏头,只要能大吼大叫不管对方是谁都无所谓了吗?
还是说─
真的想要看到我。
走到麦克风架旁边。当我想出声说话时,喉咙却感到一阵有如把结痂伤口撕开的疼痛。咽下口水缓和疼痛,我挤出声音。
「……不好意思……我是Musa男。」
说出来的话,无趣到连我自己都感到无言。可是回应我的,却是比刚才还要大四倍左右的欢呼声。我已经搞不清楚该说什么才好。朱音一直都是站在如此让人目眩的孤独中吗?
「……啊~那个……」我反覆用舌头舔湿嘴唇。「不好意思,我真的是男的。」
连爆笑声都会让我胆怯。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
「那个……感谢各位的安可,可是已经没有能演奏的曲子了……」
什么都行啊。弹点什么啦。底下传来这样的声音。
是啊,他们期待我做的并不是在这边讲话。
既然站在这个灯光下,就必须要唱歌。
我拿起身旁架子上朱音的吉他。坚硬锐利的PRS Costum24带来的沉重与冰冷,让我在将背带挂在肩膀上时,感受到一种身体被绷紧的感触。
「……那么……就弹我第一次上传到网路的曲子。抱歉只用一把吉他,那个,虽然是器乐曲不过本来有歌词……啊不是,总之──」
我的胡言乱语被钢琴声打断。
被扭曲到极限而模糊不清的Rhodes电钢琴声。彷佛是在梦中梦的梦中,听到的沉闷而慵懒的危险音色。
我屏住呼吸看向舞台的右手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凛子就坐在键盘架前,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按压琴键,以虚幻的和弦编织出宛如海浪余音般的节奏。是我的曲子。那是在我还没有自称是Musa男的时候,在刚建立好的影片频道上,与令人心焦的不安一起上传的,第一首曲子。
在下一个循环乐句,节奏型悄悄地加入。从我的背后可以听到,由底鼓与脚踏钹构成的硬质节拍。这也是现实的声音。我朝后瞄了一眼。诗月在反射着灯光的铜钹与中音鼓之间的缝隙,朝我露出微笑。
在第三个循环中,贝斯的脚步声轻轻地陪伴着节拍。我感觉到紧贴在背后的体温与呼吸。不用看也知道,是与我背靠背站着的朱音,用手指温柔地弹奏我的Precision贝斯。
简直就像是直接把我在脑海中描绘的音乐,投影在舞台上一样。这不是乐园的话还能是什么?明明是连一次都没有弹奏过的曲子,明明是已经被删掉的曲子,为什么你们三个都──
不,现在这些疑问根本不重要。音乐还在继续。观众打拍子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被诗月的鼓声叠加,转变成收敛的基调强节奏。我的歌从一开始,就在各式各样的场所等待发芽。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我重新拿好弹片,朝麦克风靠近一步。
应该已经在遥远的过去舍弃掉的歌词,从我的唇中流淌而出。眼泪也差点流下来了。原本那么令我讨厌的自己的声音,在经过凛子与诗月还有朱音的音乐点缀后,现在已经变得让人印象深刻、爱不释手。用手掌压住的弦,随着每次拨动都会像脉搏一样跳动。
然后我自己也随着每一句歌词被切削、撕扯成无数的碎片四散纷飞。化身成数以万计、亿计的鸟群飞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每个碎片的羽翼都很小,拍打的力量也很弱,能够乘载的只有些微的思念。即使如此,它们穿越云层越过大海冲破夜色所传递的火种,也能点亮并燃起各种颜色的灯火。一定可以传递到的。包括那个人在的地方。
弦乐声有如从云层的缝隙,洒落海面的阳光叠加在我的歌声上。无限持续的固定音型,透过凛子涂抹的管弦乐声,像万花筒般鲜艳地展开。朱音在副歌的高潮重新面向这边,以简直像是在接吻一样,把脸凑近麦克风将合声交织在我的声音中。
歌声快要被眼泪淹没。要飞得更高,更高一点,飞到更远的地方。
朱音的歌声支撑着我,拉着我的手,在没有障碍物的昏暗天空中,自由自在地前进。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上升还是在下坠。也不知道填满整个视野的光之海,到底是星星还是街灯。
歌声在地平线结束。
我们的管弦乐在风平浪静的海面,只靠着风的余韵缓缓前行。诗月编织的节拍中先是小鼓消失,接着底鼓也一样在反覆减半的最后消失,只剩下脚踏钹澄净到极点的余晖。
我静静地拨响最后的开放和弦,在缭绕的余音中转过身,把手高高举起,按照凛子、诗月、还有朱音的顺序看过去,然后把手往下挥。
掌声吹在汗水淋漓的后颈上。朱音放下贝斯对我竖起大拇指。诗月的眼神彷佛感动到极点要流出眼泪一样。凛子拍了拍我的手臂率先走向舞台侧面。
我也穿梭在器材的缝隙间,再三地回头望向观众席。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的水珠,缠绕在睫毛上,让浮在黑暗海面的无数光点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