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真霄蜗牛
图源:真霄蜗牛
仅仅加上与你的知识相称的行为,加上信仰,加上美德、忍耐、节制,加上爱。
它将被称为慈爱,正是其余一切的灵魂。
如此,你将不再因离开这乐园而不快。
还将因为在内心拥有一座乐园而无比幸福——
《Paradise Lost》John Milton
在日本,音乐用语基本上都没经过翻译,直接把外语发音转换成片假名来表示。钢琴(ピアノ,piano)、小提琴(ヴァイオリン,violin)、大提琴(チェロ,cello)等乐器的名字如此,乐谱上登场的各种符号也如此。断奏(スタッカート,staccato)、渐强(クレッシェンド,crescendo)、渐慢(リタルダンド,ritardando)、快板(アレグロ,allegro)、柔板(アダージョ,adagio)……等等。意大利语很多,就更让人觉得晦涩,不熟悉音乐的人恐怕看了也摸不着头脑吧,最开始我也是这样。
不过,音乐用语中唯有一个范畴与众不同,每个词都对应着准确的译名。
那便是乐曲的种类。
像交响曲(交响曲,symphony)还有歌剧(歌剧,opera)都确定了和外语相对的译名,而即兴曲(即兴曲,impromptu)、间奏曲(间奏曲,Intermezzo)一类的词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原本外语的发音,此外还有不少佳译,像是夜曲(夜想曲,nocturne)不仅字面优美,表意又准确,真是翻译得漂亮。
我曾思考过,为什么只有乐曲种类的译名得到了普及。
虽然只是我的想象——会不会是因为其他的音乐用语是“为演奏的人准备的”,唯独乐曲种类的名称是“为听的人准备的”呢?对于那些去听演奏会以及买唱片的人,为了更容易向他们介绍曲子,于是有了这些词。
其中,我最喜欢的译名是协奏曲(协奏曲,concerto)。
由一种独奏乐器担任主角,与从旁协助的乐团协作演奏。
过去这种曲子曾以同样的读音写作“竞奏曲”,完美体现了独奏乐器和管弦乐亦敌亦友的演奏形式,让我不禁陶醉地觉得:汉字文化太了不起了!
对手也好同伴也罢,面对数十人的管弦乐组合,独奏的那一人只能独自周旋。身负如此荣誉与重担的舞台实在少有。
对于学习钢琴和小提琴的孩子、以及他们背后的家长来说,协奏曲是遥不可及的心愿。首先一般人根本没有演奏的机会。除非能升入有音乐学科的学校取得首席的成绩,或者在哪个乐团赞助的著名大赛上拿到冠军,不然就要等有机会成为职业乐手——
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些都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
第二学期开始后第二天的午休,我们被叫到校长室。
“我们”,说的是乐队的四名成员。
冴岛凛子。过去参加过各种比赛的原天才钢琴手,被称为砸场子的,但发生过许多事情后脱离了参赛生活。
百合坂诗月。花道宗家的女儿,为继承流派在插花技术上接受了英才教育的纯正日式大小姐,却又是个强劲的爵士风鼓手,演奏时带来充满能量的律动。
宫藤朱音。从初中时期开始不去上学,整天泡在录音棚玩音乐,什么乐器都能熟练驾驭,曾在各乐队之间辗转的万能女歌手。
然后是我,曾靠女装来赚点击量,一个没什么气量的网络乐手。
我们四个在同一所高中上学,组成名叫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乐队,今年暑假第一次参加活动登台演出。
原本传到视频网站上的原创曲子已经引发关注,再加上演出直播到网上,被大群人看到,其结果便是——
我们现在相当出名。
“这件事吧,嗯,本身不是什么坏事。”
校长的视线在我们四个人之间徘徊,没底气地说道。
“校规有禁止玩乐队,你们也没疏忽学业——哦哦,对了,宫藤同学吧,呃,好像是入学以后一直请假,但自从组乐队就来上学了?是呀学校里有朋友在的确更愿意来,挺好的挺好的。”
听校长讲了这么多,还是搞不太懂这人到底想说什么。升任校长的考核里不会有一项是考人怎么把话说得云里雾里还能一直说下去吧?旁边的教导主任也一脸为难。
“只不过,出了名以后,呃,就容易遇到麻烦吧。毕竟是在网上出了名,可能有完全不认识的人来套近乎。”
哦哦,是说这个啊。
“还有,钱的问题……是最重要的。你们……可能赚了不少,这方面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对待。”
听了校长的话,凛子,诗月还有朱音一同朝我看了过来。
“啊,哦,嗯……没问题。”
我暧昧地回答。
之后校长又啰啰嗦嗦地叮嘱了不少事情,才总算说“那就这样”放我们离开。
可正当我们要走出校长室时,却又被校长清清嗓子叫住:
“然后那什么。”
校长瞄着教导主任的脸色凑上来,偷偷递过一张扁扁的东西。
是色纸。
[译注:色纸,日本的一种方形厚纸,有些有金色或银色镶边,尺寸有20cm*17cm和18cm*16cm两种。主要用途有书写和歌、俳句、绘画、书法以及签名等等。]
“我女儿是你们的粉丝,想让我要份签名。”
教导主任刻意大声叹了口气。我也是一样的心情。
“还有啊,活动的周边有没有剩下的?T恤之类的。”
你的主要目的绝对是这个吧?
“钱的问题!得认真对待才行呀!”
离开校长室后,朱音立刻说道。
“要让我这个乐队解散评论家来说,金钱问题能在乐队解散的原因里面排到前三名呢。”
“这算什么评论家,一点用处都没有……”
有这方面的需求吗?不过朱音才高一就已经亲自经历了十几支乐队的解散,可能确实有独到之见。
“既然说前三名,那其他两个是什么?”诗月很感兴趣。
……用不着在这儿深究吧?
“一个是男女关系的问题吧。”
“这个没问题,毕竟是真琴同学嘛。”
听了诗月的发言,旁边的凛子也点头。
“村濑君是不会犯那种错误的。他从不犯什么错误,有时候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他以前犯过什么错。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但我们真的很信任他。”
“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啊,说得太绕了。”
怎么说呢,真希望能你更痛快地信任我。
“是呀。小真琴弄出的男女关系问题也就是不小心戴错了我的胸罩吧。”
“我根本就不戴啊!?”
“抱歉,说完我自己扎心了……我的尺寸竟然连小真琴都能戴……”
可我因为冤罪比你扎心三倍啊?
“朱音,别担心。”凛子说道。“我们乐队里有三个人身材贫瘠呢,唯一的敌人就是诗月。”
“就说了别把我算进去!这种架你们女生自己去掐!”
“呜呜,我不是敌人……”诗月用两只胳膊抱着胸,带着哭腔说道。“这样也有这样的辛苦。”
“哎,也是,肩膀肯定容易酸。”
“合身的内衣也不好买吧。”
“对!就是这样!而且一到夏天下侧特别闷。”
她们一时热闹地讨论起男生听不懂的话题,于是我偷偷拉开距离。
“——那前三名里剩下的原因是什么?”诗月忽然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还要继续说啊?”朱音睁大了眼睛。我也有同感。
“因为那不是最重要的吗?解散的原因可要小心。”
“嗯——也是。最后一个是‘没什么理由,就是腻了’。”
“那就没问题了。我不可能对真琴同学腻味的。”
听了诗月的话,凛子也在旁边点头。
“村濑君真的是怎么看都不腻,怎么玩弄也不腻。”
怎么觉得是在说我坏话……而且不是说乐队的事吗?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不过说不定小真琴会对我们腻味呀?”
都怪朱音多嘴,诗月听了瞪大眼睛。
“那怎么行!真琴同学,我会努力做各种事不让你腻味的!为了真琴同学我要学会一边用手织围巾一边用脚打鼓。”
“不不,用不着练这种杂技。”还有,你本来就够让人看不腻了。
凛子也跟着凑热闹:
“这样啊,说不定我和村濑君也到了倦怠期。仔细想想性犯罪的段子太烦人了,一点都没下功夫,我反省。得多换点新角度来贬人,免得你腻味。”
“真希望你能早三个月反省。话说贬人这事本身你放弃行不行?”
凛子听了,夸张地睁大眼睛。
“可以吗?要是我不贬低你,就单纯变成秀恩爱的高中生情侣了,感觉挺恶心的。”
“啊?……哦哦,不对……嗯?
“我试试看。村濑君总是好温柔,每当看到有困难的人都不辞辛劳去帮忙,而且听我讲再怎么任性的要求都能包容,又特别适合穿水手服,拥有迷倒上百万人的耀眼才能,我要吐了。”
“我也一样。”简直是酷刑。
“已经不行了凛子同学我心里要到极限了!再多赞美真琴同学几句!”
“要到极限就赶紧停下啊!我早就坚持不住了!”
“而且说的全都是真的呀,不是很厉害?这么看小真琴不是超级抢手货吗?还靠上传的视频赚了不少,很有钱对吧?”
靠朱音这句话,一直脱离正轨的对话像彗星一样绕过壮丽的轨道,终于回到原本的位置。
凛子清了清嗓子。
“没错,只剩下金钱问题了。认真商量出结果吧。”
这事也不想被别人听到,于是尽管午休时间不长,四个人还是特意来到校外的麦当劳。
“上次的演出费平分了,不过也没多少钱。”
凛子严肃地说了起来。
“问题是视频网站。点击量超过一千万,赚了相当多吧?”
“……呃,老实跟您们讲,确实赚得相当多。”
我的回答莫名其妙变成了敬语。
“那也平分……就行了吧?虽然我那个账户不是立刻就能取出钱……”
“嗯,不好说呀。”朱音说道。“虽然演奏和出场的都是我们,但曲子是小真琴的,而且那个频道本身也是靠小真琴一手培养。”
“也不是,频道能这么火都是靠你们三个出演的视频,不是我一个人做到的。”
“为什么在这方面自卑?都穿上女装吸引观众了,还要否定自己心酸的努力吗?”
别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装作生气行吗凛子同学。
“最近小真琴完全没穿女装呀。可以靠真正的女高中生气场吸引观众了,所以假的已经没用了?真的好吗?不觉得对不起那个穿水手服的女孩吗?”
“才不觉得呢!本来就是我自己!”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评论说希望那个水手服再此登场?”
“我打心底无所谓!”
“就是说啊真琴同学,连我都偶尔写评论说再让水手服Musao出来呢!”
“原来是你干的啊!?话说诗月你自己穿上拍视频不就行了吗,那套衣服借你。不露脸又没人看得出来。”
……空气凝固了。
咦?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如果是我,那个,立刻就要暴露不是本人……”
我正想问为什么,却发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胸口,于是明白了。哦对啊,尺寸上确实要暴露。
凛子一脸不爽地来回看了看我和诗月说:
“你刚才想过要是我就没问题对吧?”
“才、才没想过呢!”我拼命争辩。
“别看我,我也没戏,和小真琴比胸可是大多了啊!?”
“那不是当然的吗!我是男的啊!还有这事就别再说了!”
“村濑君一直在说胸部胸部的,钱的事一点都没谈下去,午休都要结束了。”
提起来的又不是我,不是凛子和朱音吗……?
“总之,视频的收益里也有一定部分是我们三个的贡献,但村濑君的工作量相当大。这部分大家都同意对吧?”
凛子依次看了看我们三个人的脸。真亏她能接着刚才的对话正经地总结。我们一同点头。
“在这个基础上,要说那笔钱该怎么办。”
诗月从旁边喘着粗气说:
“我觉得应该存起来!到时候用在结婚还有新居上!”
“你说什么呢……?”
“现在倒没因为缺钱发愁,但不想以后因为这个吵起来,现在先算清楚比较好吧。”朱音认真地说道。“就取个整,小真琴7成,我们每人1成就挺好的吧?”
听到这么极端的分配,我吃了一惊,可更让我吃惊的是凛子和诗月也点头同意。
“我觉得妥当。”
“要是真琴同学同意,我就没问题。”
“可、可以吗?那不几乎都是我拿?”
“毕竟几乎都是村濑君的作品。而且不止要费工夫,器材和软件之类的也要花钱吧?”
“嗯……那倒是……”
“那就这么定啦!”朱音笑了。“演出之类的到时候看情况定吧。”
“好想再去演出呀……”
诗月盯着远处嘀咕了一句。
“我也是,上次演出很开心。”
凛子也跟着说道,她这么有热情还真少见。
“其实有不少人来问过要不要参加演出。”
听我这么说,三个人脸色都变了。我慌忙加了一句。
“不过看着都特别可疑,目前全拒绝了。”
不管怎么说,有人岂止说不给演出费,还要我们出钱。校长说过出名以后就有可疑的家伙凑上来,其实这份担忧已经成了现实。
“现在想想,柿崎先生的活动相当良心了呀。”
夏天找我们出演的那次活动,就是柿崎先生所在的公司主办的。
“他说过以后办活动还会再找我们吧?”凛子问。
“嗯,是吧,毕竟评价不错……但他说下次是冬天。”
“冬天吗,好远啊。”朱音说着在桌子下面啪嗒啪嗒晃脚。“在那之前还想演一次,最好是我们自己办专场。之前都被人安排好了,想试试只靠我们自己能吸引多少客人。”
“全都自己搞不是特别麻烦吗?”
“嗯!超麻烦!卖票之类的事简直是地狱!但就是那些事很有意思。”
“村濑君,SNS你都玩哪些?”
凛子突然问道。
“我?Twitter和Instagram倒是有账号……但都只看看,自己什么都不发。”
“太不积极了。之后立刻去各个平台注册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账号,卖力宣传。”
“我来?”
“拿7成就是这么回事。”
“呜……”
这人,一扯上钱就简直换了副模样吧?
“而且要是自己办专场,曲子完全不够。为了提高知名度还有收集资金,也要再多做些视频才行。”
“只要真琴同学再穿上女装,就能一次性达到所有目的!”
“别再提这个了!”我慌忙把诗月拉住。
之前定在午休结束五分钟前的闹钟响起,女装的话题才没有继续蔓延,我们走出麦当劳。
回学校的路上,凛子忽然问:
“对了,那种视频网站上,未成年人能收钱吗?”
“啊——未成年的话必须绑定监护人的账号,不过我开始拿视频投稿的时候和父母说过,他们很痛快地帮忙搞好了。收益化的申请也很顺利。”
听了这话,三个人盯着我的眼神都好像有什么想说。
“……村濑君的家庭环境,真幸运。”
凛子嘀咕了一句,诗月和朱音也点头。
“……是,是吗?……嗯,也是,随便我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这确实非常感谢。我老爸好像大学时代玩过乐队,我最开始的吉他和合成器都是他用旧的。”
“哦?小真琴是音乐精英呀。”
“完全没那回事啦。我只是拿到了乐器,之后全是靠自学。凛子还有诗月不是更算精英吗。”
凛子是曾在各种大赛胜出的钢琴手,而诗月从兴趣广泛的大富豪祖父那儿学过正统的爵士鼓。我的音乐底子完全没法和她们比。
“但我家里只看得上古典,对摇滚乐队之类的讨厌透了。”
凛子伏下视线嘟囔了一句。
“诶?那玩乐队的事……没和家里说?”我问道。
凛子轻轻点头。
“最好一辈子都不说。要是被知道了,绝对要惹出麻烦。”
当然这事不可能一直瞒得住。
*
这是那周星期三的事情。
我把放在家里的活动周边统统拿到学校,打算放学后送到校长室去。考虑到今后乐队的活动,对校长怀柔没什么坏处。
抱着装满周边的纸箱来到校长室门前,却听到里面传出充满怒气的女性声音。
“——不是说禁止打工吗,为什么允许玩乐队!这是有金钱问题的,学校不打算管吗!”
“……哎呀,冴岛女士,可是这个,和普通的打工不一样,属于个人的兴趣了呀,就我们来说也没理由干涉。”
接着是校长完全没底气的声音。
乐队?冴岛?
怎么觉得——好像说的就是我们?
“学生就该最优先学业吧,我是为了这个才让她上普通的高中。要是想搞音乐就让她考音乐学科了!现在竟然玩乐队!”
“唉,总之啊,先和您家孩子好好谈一谈……”
校长越说声音越小,都快听不见了。
之后他们好像又谈了两三句,但总觉得偷听也不太好,于是我从门口离开,不清楚具体内容。
“——告辞了!”
随着声音,校长室的门开了,一名女性走了出来。
她年龄大概四十五岁上下。看到那五官分明的面孔,我立刻明白是凛子的母亲。连刻薄的气质都一模一样。
我退到墙边用手里的纸箱遮住脸。凛子的母亲没在意我,朝楼梯的方向走去。看到她离开的背影,我才朝校长室的门口看去。
透过门缝,能看到校长为难的表情。
“……啊,啊啊,村濑君。”
被校长发现,我也不好直接走开。
“呃,周边,我拿来了。”
“噢噢,真是谢谢了。女儿会高兴的。”
校长接过纸箱,脸上的表情依然复杂。
“……刚才的事,村濑君听到了?”
“……不小心听到了一点。”我老实回答。
“那个人呀,是冴岛同学的母亲,好像不想让冴岛同学搞乐队,可她这么说让学校也很为难……话虽如此,我个人来说是支持村濑君你们的,但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只能说你们加油吧……”
这语气简直不可靠到了极点,但也没办法,这事没理由指望校长。
“最近那种家长变多了呀。明明完全是自己家的问题。”
头疼啊头疼。校长一边嘀咕,一边抱着装满周边的箱子缩回校长室里。
放学后我们基本会去录音棚排练,不知不觉中四个人在北校舍的门口集合已经成了习惯,可是那天凛子没有出现。
“唉——真是吓了一跳。突然有个大婶跑到教室里来。”
和凛子同班的朱音告诉我们。
“她进来就问‘班主任在哪儿’,然后把小凛带到外面去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凛的表情那么可怕,之后两个人好像一起回去了。那是她母亲吧,两人长得特别像。”
“啊,LINE上也发来消息了。”诗月看了眼手机说道。
乐队的LINE群聊里发来了凛子冷淡的消息。
“家长来碍事,今天的练习我请假。”
我把在校长室遇到的事说给诗月和朱音。
“哇……这可是……麻烦了啊。”
朱音愁眉苦脸地说道。
“我妈妈……还算好讲道理,真是庆幸……”
诗月也一脸沉痛地嘟囔。
以前,她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作为花道宗家的母亲反对她继续音乐活动。
不过她那时的情况很简单。因为母亲是担心玩乐队会影响花道水平继续进步,而诗月用作品证明了自己在花道上的成长,对方就再没有出言反对。
而凛子的情况——看来没那么简单。
“我都想把自己家里的放任主义分给她一点了。”朱音说。
“朱音同学以前不上学,整天泡在录音棚给乐队帮忙赚零花钱,当时家里没说什么吗?”
“完全没有。该说是无语了吧,或者是放弃了。感觉他们是觉得总比我一直窝在屋子里强。”
真是太宠我了呀,朱音说着笑了。
我也拿手机看了眼LINE,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只好留下变成已读状态的消息,把手机放回口袋。
我回想着刚才目击到冴岛母亲的模样,低声说:
“……从小就到处参赛的孩子,好像家长全都特别热衷于干涉他们学什么啊……”
“有历史和权威的技艺都是这样吧。”诗月点头说道。“花道也是。比赛里经常拿名次的人,他们的家长之间都像对手一样。”
“她原本就不是摇滚圈子的……不会放弃乐队吧……”
听我小声嘀咕,诗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摇摇头肯定地说:
“绝对不可能,因为凛子同学她可是超喜欢超喜欢超喜欢超喜欢得不得了。”
朱音也点头盯着我。
“不可能放弃呀,因为她那感觉是超喜欢超喜欢超喜欢超喜欢得光是看着就难为情嘛,一直都是。”
“是吗?”听着两人说得特别起劲,我心里冒出疑问。“感觉她没表现过对乐队有那么深感情……”
“不是说乐队。”
“诶……哦,哦哦。嗯,抱歉。……嗯?”
那还能是说什么?
但我的疑问被赤裸裸地无视。
“总之这是凛子同学家里的问题,我们来做我们能做的事情吧。”
“是呀。还要排不少新歌呢,把编曲搞到简直不需要小凛,让她后悔今天没来吧。”
接着,我们三人去了新宿的录音棚。
这天我们明白了两个事实。一个是就算凛子不在,乐队也搞得起来。吉他,主唱还有贝斯和鼓都齐全。另一个事实是,这还不如搞不起来了。没有凛子,我们就和随处可见的三人乐队一样,毫无看头。
“今天……还是算了吧。”
研究了三十分钟左右编曲,我停下演奏说道。
“没有凛子都排不出像样的曲子。”
“声音真的完全铺不开……”朱音也从肩上摘下吉他说。
“今天就只练以前的曲子吧。”
诗月在鼓后面沮丧地说道。
*
第二天,课间休息时凛子来到我的班级。
“村濑君,能麻烦你立刻把钱给我吗?”
厅她突然说出这话,我还有周围的同学都吃了一惊。
“反正将来都要变成我的钱,没什么不好的吧。我忽然需要用钱。”
班上到处飘出了流言蜚语。
“诶,怎么回事?”
“是说村濑借了冴岛同学的钱?”
“感觉要是那家伙,借钱的时候完全没罪恶感。”
“将来说的是怎么回事?不会是结婚——”
“喂,等、等等!”
我拽着凛子的手逃出教室,把她带到楼梯缓步台问道:
“到底什么情况!?”
“就说了,我的那份钱。之前你说不是立刻就能取出钱,但我想尽快拿到。”
“不是,付钱倒没什么,但你说得那么怪才被班上的人误会了吧,还有人说什么结婚。”
凛子歪头纳闷。
“被误会有什么为难的吗?”
“那当然有了!”
“为什么?我倒是没觉得,村濑君你呢?”
怎么感觉之前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要说为难的理由,只有一种可能。村濑君有其他喜欢的人,要是被人误会和我订婚,传出去会妨碍你恋爱。是这么回事吗?”
“就这一个?不是,其他的——”
“还有其他的吗?具体说说?”
“呃,不,那个,嗯——”
“没有了吧。那你有其他喜欢的人吗?”
为什么非要从这条路把我堵死啊,真没法理解。
“……不,倒是没有。”
“真的?你再仔细想想?真的没有?”
“干什么啊!不用仔细想也没有啊!”
“哦。那不就和我说的一样,结论是没什么为难的。”
你怎么还有点高兴啊?把我说得没法反驳然后品味胜利的滋味是吗?
“哎,别说这个了,那为什么突然需要钱?”
“收下自己的钱需要理由吗?”
“呃……不是,倒不需要……只是觉得在意。”
感觉可能和她母亲的事有关,但我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开口问。毕竟那不是凛子主动说出来,而是我凑巧听到的。
“村濑君对我有那么在意?”
“这算什么问题啊。……当然在意了,就想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听我这么说,凛子又翘起了嘴角。
“这话听着真舒服,能不能再和我说上五次?”
“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一直和村濑君玩乐队。”
听她的语气突然变得认真,我反而不知所措。凛子长出一口气继续说:
“……可是被妈妈知道了,不出所料她表示反对。昨天甚至冲到学校来和老师抱怨……真丢人。”
“……其实,昨天我在校长室前面看到了你母亲,然后从校长那儿听说了一点情况。还有,和诗月跟朱音也说了。”
既然提到了这件事,还是老实坦白更好吧。听了我的话,凛子猛地拧起眉毛。
“真是太丢人了。妈妈一提起我弹钢琴的事就忘乎所以,还发火说她给我零花钱不是为了让我玩乐队。”
“哦哦,所以才需要钱。”
凛子苦恼地点头。
“哎,要是这样就明白了。我先把你的份取出来。”
“能把你的份也给我就好了。反正将来都是我的。”
“为什么要变成你的啊!?”
“感觉要是村濑君的话,借着气氛硬逼上去就能成。”
“我是不是被看得太好说话了……?”
“然后能不能帮我和诗月还有朱音适当解释一下?我不想把这种自己家的丢脸事再说几次,今天也要早点回去和妈妈谈,没法参加排练,但不是说要放弃乐队。你和她们说别担心。”
“哦哦,嗯,我知道了,之后告诉她们。”
“不过她们两个肯定根本没觉得我会放弃乐队。”
“是啊……她们完全没担心这个,真意外。”
凛子挖苦似地露出微笑。
“没理解我爱得有多深的只有村濑君。”
“啊?嗯……可是你看,平时根本看不出来你有这个意思嘛。”
对乐队的感情,感觉这种有人情味的概念和她扯不上关系。
“平时我一直在表达自己的爱,没意识到的就只有村濑君。”
听她说得这么肯定,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好了。
仔细想想,最先提出组乐队的好像确实是凛子,乐队的名字也有一半是凛子的主意。所以她也是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这支乐队吧。
“然后呢,村濑君怎么想?要是我不在了会不高兴?”
听了这话,我眨眨眼睛。
“……那当然了。干嘛啊这么突然,你要是走了当然头疼。昨天排练的时候简直受够了。三个人排了下新歌,可是你不在排出来的曲子完全没意思。”
凛子抱起胳膊,绷着脸仰头望了会儿天花板,不久后凝重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说:
“40分。”
“这是什么的分数!?”
“村濑君对爱的表达。”
“不对我完全搞不懂了啊?现在又没说对乐队的感情。”
“那就0分。”
和那两个人说一声啊。凛子留下这句话,走上楼梯离开了。
干什么啊,真搞不懂。
*
第二天,凛子没来上学。
“她从早上就没来。”
课间时朱音告诉我们。
“我给她发了LINE,可消息一直是未读……”
诗月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消沉地嘟囔。
“小真琴,昨天小凛真的没事吗?没有什么不妙的感觉吗?”
“完全没有……就和我说的一样,感觉她没太当回事啊。”
“不会被关禁闭了吧。比如她母亲说除非放弃乐队不然不放她出来……”
现在又不是明治时代。
三个人一时间想不出主意,最后朱音鼓起干劲说:
“这样好了,放学后去她家里看看。”
“你知道在哪儿吗?”
“嗯。之前给她寄过旧合成器。”
跑到她家里去……感觉凛子不喜欢被这样过度干涉。但这次算是紧急情况。今天本来也要去录音棚排练,可她没来上学,又不和我们联络,甚至没看LINE消息,这实在不对劲。
“一起去吧。”诗月也点头同意。
放学后,三个人立刻坐上电车。
从离学校最近的车站坐了五站后下车。朱音盯着手机地图带路,最后指向离车站很近的一块最好的地段。眼前伫立着一座高层公寓,块头大得要命,大概有四十层左右吧,抬头望去简直要仰过去摔到地上。
公寓大门当然是自动锁,朱音在内线电话上按下房间号2503拨通。
“……哪位?”
一个女性的声音传来。不是凛子,而是年龄更大的——就是那个母亲吧?
“那个,我是小凛——凛子同学的同班同学。”
朱音把脸凑近内线电话,结结巴巴地说道。
“今天她没上学,也联系不上,就很担心,所以来看望她。”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声答道:
“凛子的朋友。我知道了,这就过去,请稍等。”
她到这边来?不是让我们进去?
过了一分钟左右,我们透过玻璃看到一名女性从电梯厅穿过公寓门厅走了过来。自动门开了。
是凛子的母亲。
“凛子平时受您们照顾了,谢谢今天特地来看望她。”
冴岛妈妈殷勤地说着轻轻低头,背后的门关上了。看来她压根就不打算让我们进去,想直接把我们打发回去。
“今天凛子身体不舒服,一直躺在床上。之后我会告诉她你们来过。”
“那个,我们想见凛子同学,有事要和她说。”
诗月凑近了一步。冴岛妈妈眯起眼睛冷淡地回答。
“要是有什么事需要转达,请讲。”
“不,我是说想见凛子同学。”
“她状态相当不好,现在不方便。”
“可是——”
双方互不相让,最后冴岛妈妈用力长出一口气,绷起脸来。
“……你们是和她组乐队的人吧?我在视频上看过。”
她语气完全变了,毫不掩饰敌意。
“我就直说了,凛子再也不会见你们,她要从现在的学校退学。”
我打了个寒颤。
诗月激动地逼了过去。
“为什么!那不是凛子同学的意愿吧!?”
“这是我家里的事,和你们没关系。”
“有关系!我们是一个乐队的同伴!”
冴岛妈妈刻意叹了口气。
“所以我才不愿意让她去什么普通学科。”
她语气里透着厌恶。
“你们肯定不懂,但她弹的钢琴真的与众不同,她有足够的才能成为钢琴家,连演奏一流的管弦乐还有协奏曲都不是梦,实际上也有不少人来谈过呢。所以我本打算让她去有音乐学科的高中然后上音乐大学的。可是……发生了很多事,她本人说什么都不想再弹钢琴了,我才不情愿地把她送到了现在的高中。”
冴岛妈妈的语调病态般狂热,与其说在和我们讲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本来还觉得要是本人不愿意那实在没办法……可这不是还能弹吗!还在乐队里弹!真不敢相信。既然愿意弹就要让她走音乐的路。知道吗?她的才能可不该浪费在高中随便玩玩的乐队上。”
被她甩了这么一堆话,我们三个都无语地愣住了。
“她现在需要的是与才能相符的意志力。因为内心不坚强,才因为得不了第一就说不弹钢琴了。要是那副模样,有再好的才能也当不了职业钢琴家。这次可得让她认真面对钢琴,所以为了不让你们碍事,希望再也别来见她。”
冴岛妈妈自顾自说了一通,然后掉头走进门厅。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在眼前关上。
是朱音最先回过神。
“——她、她、她这什么意思!?”
她冲到内线电话前,想要再次敲下房间号,我只好抓住她的肩膀。朱音粗暴地甩开我的手,回头说:
“小真琴被她那么说就不生气?”
“生气啊,气得不行。但现在在这里闹也没用,先回去吧。”
虽然我说得故作冷静,可实际上要是再看到那个母亲的脸,真害怕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我就是气到这个地步。
竟然说“你们肯定不懂”?
开什么玩笑。凛子弹的钢琴有多么特别,我这个直接听过她演奏后心服口服的人比全世界任何人都清楚。
而且——
“她的才能可不该浪费在高中随便玩玩的乐队上”。
“这次可得让她认真面对钢琴”。
现在回想起那个母亲说的每句话,都让我气得五脏六腑翻涌个不停。这辈子我都没生过这么大的气。
绝对要把凛子抢回来。
*
尽管气势汹汹地下定决心,可实际上要怎么办,我完全没主意。
和诗月还有朱音分开后回到家,我抱着膝盖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怎么也想不到好办法。
现实的问题在于,我们还是高中生,是受家长抚养的未成年人,而且义务教育已经结束,现在是靠家长自愿掏钱送我们上高中。所以父母因为自己的想法强迫我们退学,也不算不正当的手段。
……不对不对,现在该考虑的不是这种法律咨询一样的东西吧,要想想自己能做什么才行。
首先要确保拉拢校长。这个时期突然说要退学,校方绝对要挽留。到那时必须让校长站出来和凛子的母亲抗议。还有……让音乐老师也宣扬一下上课时凛子弹的钢琴对她有多大帮助?华园老师不在实在可惜,但新来的小森老师应该也被她帮过不少忙。
可是,我越想越觉得傻。
因为家长的判断擅自退学?而且在现在第二学期才刚开始的时候转到有音乐学科的高中?这种事不可能说得通吧!脑子清醒点!我真想和这么那个大婶吼回去。见鬼,果然那个时候就该从她旁边跑进门厅冲上电梯坐到二十五楼踢开2503室把凛子带出来。
如果是在想象中,多胆大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但现实里,我只能在床上抱住膝盖。
回过神来,屋子里已经一片漆黑。
我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肚子咕噜噜直叫。回家后还什么都没吃。好奇怪,竟然没人来叫我吃晚饭。
我来到客厅,便撞见了穿着睡衣把毛巾盖在头上的姐姐,她刚洗完澡出来。
“你的晚饭?没有啊。叫了也没反应,就只买我自己的份吃了。你睡着了吧?”
转头一看,桌上摆着几个便利店副食品的空盒子。我不记得被叫过,估计是想事情时没听到。
“……咦,妈妈他们呢?”
“今天不是周五吗?”
“啊……”
新学期刚开始,我还没习惯记住每天是星期几。对啊,今天已经到周末了。我们家父母年近五十,可夫妇感情相当好,格外重视两人相处的时间。星期五的晚上经常扔下两个孩子不管跑去喝酒。
没人给我们做饭。
冰箱也几乎是空的。
没办法,我把钱包塞进口袋离开家。
发现有什么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公寓前不远的街道树下,我吓了一跳站住了。路灯的光也被树叶遮住,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啊,村濑君。太好了。”
我哑然愣住。
走到灯光下的人是凛子。她穿着T恤和短裤,这模样好像是穿着居家便服直接跑了出来。
“也没有手机,不知道怎么联系。要是你没出来,我可能要在这儿傻等一晚上。能让我住下吗?”
“……啥?”
“我离家出走了。能让我住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