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4 至爱红宝石

“感觉新歌有爵士味啊。”

朱音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嗬,这么一说还真是。”

凛子说着,手伸向合成器面板,改成略暗的钢琴音色,我拿来的新歌前奏被她用复杂的半音阶即兴分解弹了出来,可真够灵巧的。

“哇!超爵士!弹成这样我没信心能配合好啦!”朱音抱着肚子大笑,但还是配上一段像模像样的吉他,她也不简单。

周末过后去录音棚排练时,她们第一次听样带就是这个反应。和禄朗先生的即兴留下的印象太深,周末试着听过各种爵士,结果明显对自己写的曲子也有了影响。

“嗯,这只是样带,不用太在意,编曲接下来再考虑。”

我有点没自信,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凛子立刻冷淡地回答:

“我知道。这份样带里的钢琴没法用,只是表面上模仿爵士,听了完全没感觉。”

最近要是没有她这份刻薄劲,我反而不满足了。

接着我们加上诗月的鼓试着合奏,可是到第一遍副歌结束时朱音立刻大声说:

“小诗的鼓好像也是爵士味?而且和小真琴的贝斯太合拍了,好可疑!你们两个上周末肯定有过什么事吧!”

我眼神朝下不敢看她,这直觉也太准了。

“什、什么事也没有呀!?”

诗月的声音变了调。

“是真的!只不过一起在地下室待到很晚!还没像凛子同学那样住下来过夜呢!”

她脸红红的,咚咚咚地踩着底鼓争辩。这还不如不解释了。不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但能不能别只把你祖父也在一起这点给省略啊,你看凛子和朱音眼神都不对了。

“星期五回家的时候,诗月的祖父突然过来——”

没办法,我从头解释了一遍。

听我说到豪宅的地下有演出场地,朱音开始两眼冒光。

“好想住在那儿!”

这家伙真是忠于欲望。不,我也有过完全一样的想法。

“小诗,和我结婚吧!一起住在那儿!”

“不,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没事呀,两个女生结婚不算数的!之后还能再正常和男人结婚!”

诗月抱着胳膊微微歪头。

“确实……这么一说……”

什么叫“这么一说”啊?

这时凛子也一脸淡然地参战。

“我说你们两个,结婚倒是可以,但谁来做饭?有人会做吗?”

诗月和朱音互相看看。

“我完全不会。”朱音说。“小诗看气质好像没问题。”

“我也只拿过花剪和鼓棒……”

“诶,明明是大小姐!?没有新娘修行吗?”

“新娘修行——”

诗月睁大了眼睛,不知为什么不住地朝我这边瞄。

“——嗯、嗯嗯,当然有了!比如练习不在咕咾肉里放菠萝之类的。”

我还第一次听说有人练这个。等等,不练就一定要放进去?那个菠萝也太喜欢咕咾肉了吧?

凛子非常刻意地叹了口气,然后摇头。

“就你们这样也想结婚,真是不知道自己斤两。”

“也没必要说得这么过分……那凛子你会做饭吗?”我朝她问道。

“当然是一点都不会了。”

“那你这副了不起的态度是哪块油田里冒出来的!?”

“我说啊,村濑君,过去我可是以职业钢琴家为目标的。从五岁开始就到处在大赛里获胜,前途被人看好,家里也特别认真。妈妈甚至特地跑到学校去威胁老师说‘把我家孩子的体育课、家事课还有美工的实技课免除,不然如果手指受伤就找你们赔钱’。在家里就更不用说了,甚至不让我进厨房。你觉得这样我能会做饭?”

“为什么是说教的口气啊,话说你家长好可怕!虽然已经知道了。”

“小真琴会做饭吗?”

朱音忽然朝我问道。诗月听了反应也非常强烈,死死地盯着我看。

“……算是会一点吧。父母经常不在家,老姐也总嫌麻烦,很多时候只能我自己做。”

“什么嘛,那就放心了。”

“哪里放心了!?又不是我要结婚吧?”

“完全没法放心,不如说问题重大!”诗月脸色发青地说道。“这么下去带小孩、打扫、洗衣、做饭、作词作曲还有做视频全都要交给真琴同学,会过劳死的。”

“打扫和洗衣服总会做吧——不对!啊啊不行了槽点太多不知道从哪儿开口了!”

“的确,要是全交给村濑君,那一辈子都吃不到带柠檬的干炸食品。”凛子说道。“接下来练习做饭吧。”

“接下来要练的是新歌!”

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把她们拉回正轨。

“这儿可是录音棚,我们花钱租的啊?一直聊天也太浪费了!”

经我提醒,第一次合奏的完成度就很不得了,真让人又高兴又火大。

“结果生气的村濑君弹的贝斯是最烂的。”

完整合过整首曲子,凛子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完全没法反驳。

“小真琴,你没有爵士贝斯的才能,别一直嘣嘣嘣嘣地弹四分音符了,让人找不准节奏。”

朱音的追击更加具体,说得我心好痛,都快站不稳了。

“那个,真琴同学……”

唯独诗月应该能帮忙圆场!我期待地抬起头。

“下次去目黑的家里即兴,让祖父来弹贝斯吧。”

结果她是最过分的。

没想到很快又有了和禄朗先生一起演奏的机会。

听说在那之后,诗月一直住在目黑的别第。

“父母间的商议好像不顺利,于是我继续避难生活。虽然离得有点远上学不方便,但其他方面没有不满意的。”

诗月高兴地说道。

“啊,以前也说过,完全不用担心。不如说我都想一直和祖父住在一起算了。”

“家里的人不会来把你带走吗?”

“没问题,大家都不愿意靠近的。祖父和百合坂家几乎断绝了关系,因为过去好像干过特别过分的事。祖父把家业还有家人都扔下不管,跑到美国创业大赚了一笔。”

诗月像讲电影片段一样咯咯地笑着说道。

“父亲也经常说,没把他当自己父亲。毕竟是被抛弃的,也难怪这么想。但对我来说却是最棒的祖父了。”

还真是够过分了。

失望——倒不至于。感觉这种事他的确干得出来。果然很多爵士乐都不能用常理来考虑吧,虽然这偏见太草率了。

“然后祖父让我带真琴同学过去。”

这是放学回去的路上,凛子和朱音也听到了。

“我们呢?”

朱音立刻有了反应,嘴上说着打探诗月的表情。

“诶?……不,那个,朱音同学和祖父不认识吧?”

“是不认识。小诗好狡猾,我想去碍事!小凛也快说点什么!”

“我可不干那么孩子气的事。”

“咦——?”

“按我的做法,就是每隔五分钟给村濑君的LINE发这套没地方用的‘邻居家大妈一个劲喊丘吉尔名言’的贴图。”

“比起用处我更搞不懂你为什么要买……”

“咦这是什么我也想要。”

朱音说着拿出手机。一时间我手机的提示音也响个不停。

“能不能别在LINE的群聊里开雅尔塔会议?而且全都是一副大妈脸,好可怕啊!”

朱音尖笑着差点晃出人行道。好危险。

随着这些毫无益处的对话,我们已经到了车站。我和诗月要坐以往用不到的目黑方向班次,与朱音还有凛子在地下道告别了。

“真琴同学!晚饭也一起吃怎么样!”

看不到两人的影子后,诗月期待地问道。

“祖父说也算是为前几天突然把你带去那件事道歉还有道谢。”

“啊?没事的,我也很开心,哪用得着道歉——”

见诗月一脸沮丧,我慌忙说:

“啊,嗯嗯,机会难得,请让我作陪。”

我给父母发了LINE消息,说今天去朋友家做客,吃完晚饭再回去。

到了目黑的住宅,出来迎接的禄朗先生昏昏沉沉的,眼皮也睁不开,看到我和诗月后不停点了好几次头。

“来了呀,谢谢啊。不好意思,白天一直在睡觉,结果搞得这么邋遢。”

话虽如此,禄朗先生肯定是听到门铃后赶快换了衣服吧。得体的穿着一看就知道他擅长交际。要是我遇到同样的情况,现在绝对还没换下睡衣。

“喝上一杯就能清醒吧。”

“祖父大人,医生不是嘱咐过要少喝酒吗。”

诗月担心地说道,但禄朗先生笑着摆摆手,从橱柜里拿出酒瓶和玻璃杯。

“不喝点怎么摇摆得起来。村濑君,饭也在这儿吃是吧。”

“啊,是的,承蒙招待了。”

“我来做饭!”

见诗月干劲十足地说着戴上围裙,我瞪大了眼睛。

“……诶?等等,之前你不还说不会做饭……”

“哈哈。哎,我们在下面边玩边等吧。”禄朗先生说着拍拍我肩膀。

我满怀不安,看着诗月蹦蹦跳跳地走向厨房,然后被禄朗先生带到地下的演出场地。

这儿的音响设备也很完备,禄朗先生给我听了各种爵士唱片。内容主要以钢琴为中心,是为了照顾我特地选的曲子吧。把各年代的钢琴家统统放过一遍之后,最后又回到巴德·鲍威尔上来。

“怎么样,明白巴德厉害在哪儿了吗?说实话就行。”

禄朗先生笑吟吟地抿着苏格兰威士忌说道。

“呃,好的。……老实说,不是很明白。感觉确实是正宗的爵士,但要说厉害,塞隆尼斯·孟克更厉害吧。”

我从摆在桌上的唱片中找到一张指着说道。封面上是个戴墨镜的黑人,严肃的脸有些细长。禄朗先生点点头。

“因为孟克厉害的地方很好懂啊。超乎常理,谁也跟不上,所以到最后几乎都是钢琴独奏。”

玻璃杯里的冰块叮当作响。

“而巴德厉害的地方,光听是听不出回来的。外行常这么说:这就是所谓的爵士钢琴嘛,和其他爵士钢琴家听着一样嘛。估计你也是这个感觉,对吧。”

“呃,那个……是的……对不起,太外行了。”

“不,这样就行,你的耳朵没问题。”

禄朗先生把玻璃杯放在桌上转过头去,朝背后静悄悄伫立在舞台上的三角钢琴瞄了一眼。

“不过,想法反了。”

“反了?”

“不是巴德和其他人弹得一样。而是其他钢琴家全都是像巴德那样弹的。”

一时间,我没能理解禄朗先生说的内容有多么不得了。见我一脸呆愣,禄朗先生的眼神回到钢琴上继续说:

“你意识里那种‘有爵士味的钢琴’,是巴德开创的啊。估计大家听过后纷纷被折服,感到羡慕,然后去模仿。我也好想生在那个时代。”

我说不出话来,于是也朝钢琴看去。漆黑浑浊的侧面上,像香烟的烟雾一样细细映出我和老人的身影,而吸顶风扇的影子带着困倦的节奏不停旋转,将我们的身影上部拦腰截断。

门口传来走下楼梯的脚步声。

“久等了!”

是诗月。她手里的大托盘上满是冒着热气的盘子。

摆在桌上的每一道菜卖相都很好,看着就觉得好吃。

“诶,这些是诗月做的?不是不会做饭——”

“因为我修行过了!”

“就是把藤村女士预先做好的菜热了一下吧。”

禄朗先生立刻插嘴说道。藤村女士,说的好像是保姆的名字,禄朗先生在他茨城的住宅已经雇用了很久。就是说特地让她也来过这里。

“祖父大人!为什么这么快就戳穿啊!”

诗月眼泪汪汪地说道。

“想糊弄人就多用点心。沙拉酱和牛肉的酱料都被你弄反了。”

“啊……”

诗月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我慌忙开口:

“没事的,味道差不多,这样也很好吃。”

“……不,相同的成分只有酱油和洋葱泥。沙拉酱里面的醋是用红酒和苹果做的,还有紫苏和罗勒增添香味,不太适合肉;而牛肉酱料里面牛至的香气太浓,还加了一点蜂蜜,感觉不适合用在沙拉上。”

“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却不会做饭啊!?”

豪华的晚饭让我这个吃饭没那么挑剔的人非常享受。禄朗先生一直在喝酒,没怎么吃东西,诗月的饭量也非常小,结果负担基本都落到了我的胃上。饭后休息时,禄朗先生朝诗月问道:

“敏夫和美树子夫人也挺担心的吧,你都一周没回家了。”

估计是诗月父母的名字。

“叫我回去的邮件发来了好几封,但我觉得不是担心。父亲只不过觉得拉拢我对离婚仲裁有利,母亲脑子里只有花道,单纯是看我最近没练习心里不痛快。”

诗月一脸淡然地说道,反而是我开始不安。我完全是外人,这事不该听吧?

“唔。敏夫喜欢沾花惹草是遗传了我啊,美树子夫人也不容易。要说给孩子添麻烦,我干得过分多了,没资格生敏夫的气。”

总觉得这事让人笑不出来,可不只禄朗先生,诗月也哧哧地笑了。

“可是,现在的生活可没法一直持续下去。”

“啊……是……是啊。”

诗月垂下视线,朝咖啡杯看去。

“一直依赖祖父大人——是不行的呀。”

“不是说嫌你麻烦。不过老是让藤村女士跑那么远过来也不太好。”

“是啊……对不起,我只顾着自己。”

“要是可以,我也想一直和你住在一起,但今后的事情说不准,没法保证啊。”

“是、是啊,祖父大人也有自己的安排……”

诗月抱着头发起愁来。禄朗先生长叹一口气,然后换了个语调。

“抱歉啊,我没责备你。当然不是突然让你今天就回去,而且村濑君也在这儿。今晚要演个痛快。”

“……嗯!”

诗月说着站起身,挥去阴沉的气氛,开始收拾餐具。

禄朗先生从仓库里拽出和他一样高的乐器盒,横放在舞台上打开。

是低音提琴。

“贝斯您也会弹吗?”

诗月的确说过“让祖父来弹贝斯”,没想到是说真的。

“各种乐器我都练过,因为想保证遇到任何舞台都能冲上去演两下。在美国到处乱逛的那阵子,每天晚上我都是这么在酒吧过的。”

真是人生的达人,我心想。

禄朗先生调音的时候,洗完碗的诗月回到了地下室,满脸兴奋地在鼓凳上坐稳,开始做手腕的柔软操。这时禄朗先生说:

“今天是三重奏,想比上次玩得像样一点。村濑君,把你擅长的曲子全都弹一遍,什么都行。”

“诶?可是之前我也说过,爵士完全不懂。”

“和上次不一样,这次加了贝斯,别管什么古典还是乡村,只要弹出那个味儿就是爵士了。肯定有点东西的吧,别在意,能弹就行。”

没办法,我一首接一首弹出自己为数不多的钢琴曲存货。巴赫,贝多芬,莫扎特这些人的曲子(里面还有弹不好的)让禄朗先生直皱眉头,诗月也在鼓后面憋笑。

但换成游戏音乐时,禄朗先生的表情变了。

“刚才的好像可以啊。”

“诶?……这是游戏的BGM(背景音乐)啊?”

“是吗,我好像以前在哪儿听过。听着起劲,又有那个味道,值得演演看。游戏的音乐就是能循环播放对吧?不是挺适合即兴的吗。完整弹一遍听听,我把和弦记下来。”

确实,为了能一直循环,游戏的BGM没有结尾,适合爵士即兴,可是。

只听我弹过一遍就搞清楚和弦的禄朗先生指示诗月说:

“节奏放慢到三分之二左右,懒洋洋的更有意思吧。叮叮镲打摇摆节奏(swing),踩镲打二四拍,军鼓边击(Rimshot)也加进去。”

然后他抱着低音提琴,在高高的凳子上坐下。

我下定决心,转向钢琴。用眼神朝诗月示意后,几乎是听天由命地敲响最初的9和弦。

骇人的加速度让我朝后仰去。

在诗月颗粒感分明的叮叮镲声音下,禄朗先生的节拍开始呼吸,一同催促我的内心,毫不停歇地接连跳向下一段乐句、再下一段乐句。映在眼中的一切都急速向后退去,转瞬间周围已经昼夜颠倒。

无法置信的是,禄朗先生选的曲子是《超级马里奥兄弟》的地上关BGM。那段轻快的旋律本该让人想起鲜亮而原始的芯片音乐,而如今凭借节奏组两人强劲的动力,竟变得暗淡苦涩,仿佛萦绕着紫雾的香烟。我手指上生硬的感觉眨眼间被迎面吹来的风打散,只剩下微热的焦躁感开始摇摆。

那是拼上性命的冲刺。我们的马里奥一刻也没有停步,也见不到有酷霸等待的终点。一点点改变面貌的新风景由我们的指尖编织,出现又消失,然后再次出现,如此不断反复。以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心里竟沉睡着这么多旋律的碎片。

就这样,马里奥穿过森林,游过大海,跨越沙漠,冲上云端——

最先用光力气的是禄朗先生。

他开始跟不上诗月驱动的节奏,好几次弹错音,最后大笑着停下演奏。

“……演得不错嘛。”

禄朗先生倚在低音提琴上,看着我大口喘气。

“不好意思啊,体力撑不住了。可能有点喝多了。”

“才不是有点!祖父大人,您这不是站都站不稳了。”

诗月噘着嘴站起身。

被孙女扶着坐回玻璃桌旁,禄朗先生还是不吃教训地朝酒瓶伸手,真拿他没办法。

“都运转过热了,可得喝点酒凉快一下”

“真是的,祖父大人!”

但我也浑身是汗,一样需要冷却,问禄朗先生要来冰水,一口气喝光。

“我休息一下当个听众了,你们演到尽兴为止。”

之后我和诗月互换位置,大笑对方蹩脚的演奏,还借用禄朗先生的低音提琴尝试了一下后立刻放弃,真是乱玩了一通。

我待到了很晚,打算回去的时候,禄朗先生说晚上不安全,给我叫了出租车。

“要不住一晚?诗月肯定高兴。我也想早点抱曾孙。”

“祖父大人!?您、您说什么呢!”

诗月的声音变了调,说真的别开这种玩笑了,简直是性骚扰。

“我回去再多练练,下次合奏的时候好斗个痛快。”我答道。“另外爵士曲也练得更像样一点,呃……就练会一首塞隆尼斯·孟克的曲子。”

“嗬,口气不小啊。”禄朗先生说道。“下次合奏吗,能演就好了呀。”

他的回答相当没底气,让我也有点担心,但还是坐上了开来的出租车。

结果,担心的事情成了现实。

约好的合奏没能实现。

文化节越来越近,校内的气氛也开始紧张,可第二周的星期四,诗月突然请假没来上学。

我们正觉得差不多该为中夜庆的演出认真排练,于是预约了录音棚,打算傍晚过去,可从早上起诗月就不在学校。

LINE上的消息也一直是未读状态,午休时到教师办公室向三班的班主任打听,却得知“从早上就联系不上百合坂同学”。

听我说完这些,凛子一脸不高兴。

“就快正式演出的时候擅自翘掉重要的排练,诗月真是精神松懈。”

“你真好意思说别人……”

忘了上个月自己干过什么吗?

“小诗不来排练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好担心。”

朱音盯着自己的手机说道。我也点头。按她的性格,就算有什么急事也会和我们说一声才对,情况有这么紧急吗……?

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时,我的手机振动起来,是诗月打来的电话。

“喂?现在——”

“真琴同学,对不起。”

听到诗月毫无精神的细弱声音,我说不出话来。

“今天的排练,我——可以请假吗……”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电话对面传来什么东西互相摩擦的声音。

不,这是……呜咽?

“……昨天,祖父倒下了。……手术刚刚结束,还没清醒过来,我要陪着他。”

问过是哪家医院,我立刻挂断电话,朝教学楼出口跑去。背后响起铃声,通知午休还有五分钟结束。

“村濑君?”“小真琴,怎么了?”

两人的声音和脚步声追了上来。

那是内堀大街上的大型综合医院。

和接待处确认后,我们前往特别病房的六楼。

走廊里没什么人影,诗月正坐在墙边的沙发上,就算我们靠近,她一时间仍然低着头。

“……啊……真琴同学。”

迟钝的反应,杂乱的头发,还有眼睛下的黑眼圈都清清楚楚告诉我们她的疲惫。

“大家一起来了啊。”

诗月想朝我们笑笑,却没能成功,只露出脸颊抽搐似的表情。

“下午的课……大家都翘了吗?”

为什么你还要担心这个,我心想着朝背后的凛子和朱音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面前的情况太过沉重,于是下意识想找地方逃避,才去注意根本无所谓的事情。

“你祖父怎么样……?”

朱音朝病房的门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

诗月低下头。

“……还没有醒来。”

她只应了这么一句。我们站在走廊正中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围静得要命。

终于,一阵脚步声打破寂静。

“大小姐,我把换洗的衣服拿来了。”

朝声音转头,便看到一名和蔼的半老女性拿着纸袋朝这边走来。注意到我们,她微微低头致意。

“请问——是学校的朋友吗?”女性看着我们的校服说道。“平时是我照顾禄朗大人的生活。”

我们也只好低头。这名女性大概就是名叫藤村的保姆。

“然后,大小姐,”她重新转向诗月。“您先回家休息一下吧。”

“不用,没事的,我要待在这里。”

诗月打起精神回答。

“在这儿也能借用淋浴,而且有地方吃饭。”

“可是……”

“藤村阿姨才是,从昨天开始一直在忙吧,谢谢,辛苦了,之后我来就可以。”

保姆盯着诗月想继续说什么,还朝我们看了一眼,好像想让我们也帮忙说两句,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她深深行过一礼,从走廊离开。

“从昨天一直没休息?没睡觉吗?”

朱音靠近诗月问道。

“是的,没有,只是迷迷糊糊打了会儿瞌睡……”

诗月含糊地回答,看着朱音的眼神很涣散。

“可是,我想等到祖父醒来。”

“情况怎么样?”

凛子平淡地问道。

诗月垂下视线,什么也没回答。

冷雨之夜般的沉默降临,我们只能盯着各自的脚尖。

接着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诗月抬起眼神,小声说着“是医生”,从沙发上起身。

穿白大褂的两名男性和一名女性走了过来。打头的男性医师戴着粗黑框眼睛,一头浓灰色的头发好像很坚硬。浑身上下分明散发着威严。

“感谢您这次答应我们不讲道理的请求。”

诗月低头说道。那副成熟的举止让我吃了一惊。

“哪里,毕竟是对我有大恩的会长,我来主刀也是应该的。”医师说道。

会长,好像是说禄朗先生。

“而且现在被您感谢还早,只是手术结束了而已,之后我们也会尽全力——”

这时医师停下话头,看了我们一眼朝诗月问道:

“这几位……是您的学友吗?”

“是的。”诗月无力地回答。

“您父母——或者其他亲属呢?”

诗月摇摇头。

“我打过电话,但谁也不来。”

医师轻声叹了口气。

“麻烦了啊,最好能让他们立刻过来的。”

胃的深处一阵绞痛。

医生说希望患者的家人能都过来,意味着——

“我听说会长和他的孩子们比较疏远,可连这种时候都……”医师打心底遗憾地低声道。

没错,如今应该在场的,不是我、朱音还有凛子。

“本想说一下手术后的事情……没办法,就和诗月小姐……”

这时,凛子突然从旁边插嘴说:

“诗月,我们回去了,还要排练呢。”

我吃了一惊朝凛子看去,只见她一把抓住朱音的胳膊。

“离文化节不到一个月,新歌还完全没搞好呢。”

诗月空洞的眼睛盯着凛子。

“我们去做只有我们做得到的事情,你也一样。”

她的话既冷酷又温柔。沉默片刻后,诗月点点头。

凛子和朱音经过医师们面前朝电梯走去,尽管心里犹豫,我也迈开脚步。

没办法。也不是我的家人,待在这里又没有用。

然而,凛子停下脚步转过身,粗暴地从背后把我推了回来。

“跟过来干什么,你去陪着诗月。”

“诶?”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人在走廊里越来越远。

“我们去把新歌搞定,让你们两个都没事可干!”

最后,远远传来朱音的声音。

转头看去,诗月靠了过来,紧紧拽住我校服外套的袖子。

只有诗月,其他任何亲属都没来。

——只有我能做到。

“……医生,有什么事,请和我说。”

她细如蚊讷地朝医师说道。

“可以让这个人也一起听吗?虽然不是亲属,但——是祖父亲近的朋友。”

禄朗先生的朋友。

我们只见过两次,年龄也差了有五倍。

但我们曾共享同样的节拍,演奏同一段旋律;一同弹着切分音,朝天花板的灯光仰头挥洒汗水;曾因同一处休止符深深陶醉。

医师点点头,催我们走进病房。

里面是宽敞的单人间。如果没有摆在床边的大型电子医疗仪器,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酒店的套房。

坐在仪器前的年轻医师站起身,朝这边低头致意。

禄朗先生的身体陷进床里,不省人事地睡着,头上密密缠着绷带,还戴着网套。他脸颊消瘦,皱纹就像风干龟裂的泥土,原本肌肉强健的体格也瘦得让人怀疑是不是萎缩了一半。我甚至没能咽下嘴里积攒的苦涩唾液。

这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禄朗先生吗?

曾轻松地让叮叮镲的每一下摇摆节奏(swing)都散发出生命力的那个人,如今却躺在这个死亡气息淤积的屋子里,萎靡地闭着眼睛。

不——

之前有过不止一次前兆。

我想起和禄朗先生的闲聊,演奏间歇时他的举动,还有他偶尔露出的阴郁表情。他说遗书里让诗月继承那栋房子,还说没多少日子了想早点抱曾孙——当时我还以为是开玩笑,但或许那是禄朗先生本人早已预见的未来。现在回想起来,他说想一直和诗月一起生活但今后的事情说不准时,脸上的表情相当寂寞。

我和诗月并肩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医师的话,我几乎没听进去。

脑部的血管如何如何;接下来四十八小时内会想尽办法提高可能性如何如何;如果醒不过来的话如何如何。这些话全都从意识的表面滑落,没听进心里。我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诗月僵硬冰冷的侧脸。

“……我可以一直陪着他吗?”

诗月终于开口,最先说出的便是这个问题。医师带着愁容点头。

“可以的,这样会长也会高兴吧。”

潮湿的寒意涌上胳膊和侧腹。

如果患者病危,医生会允许亲属一直陪同。

这不就是说——希望很小吗。

如果有什么情况,请立刻叫我们。医师们说完,一同离开了病房,只留下我、垂死的老人、还有他的孙女。

四周静得令人恐惧。

明明这里是市中心,却听不到车的声音,脚步声也消失得一干二净。除了机械运转的声音外,什么也听不到。

我盯着禄朗先生无力地瘫在被子上的胳膊。

骨头和血管凸显出来,仿佛只有两根鼓棒并拢那么粗,实在令人心痛。

“……去年,祖父也倒下过一次。”

诗月嘟囔了一声。她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床另一头小桌上的花瓶。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变得微弱,把红色和黄色的非洲菊照得雅致。

“是让我也住在他家里的时候。那时虽然没严重到需要做手术,但医生说以后很可能再病倒。后来祖父把事业都交给部下接手,完全退休。再后来,他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用不完的钱、渐渐老去的身体、以及一颗怀揣着某种向往的内心。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过去,他对家人做得很过分,还逃走了。虽然事业成功,却被亲戚们疏远。祖父总是笑着说没办法。”

诗月两手重叠,放在床单上,指尖在微微颤抖。

“他说毕竟是独自随心所欲地活到现在,死的时候也只好独自一人……这样子,太寂寞了。要是祖父不在了……我——”

诗月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咬紧下唇,用力抓住床单,趴在了床上。

但——我盯着禄朗先生下巴上花白的胡子轮廓心想。

你不是说过吗,鼓手只靠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不和其他人一起合奏,就什么都搞不起来,怎么能算什么都没有呢?现在不是还有诗月陪在你身边吗。

此外,还有一样东西。

和禄朗先生聊过的每一句话,都从水底浮到意识的表面,爆裂开来。

我问过,如果去无人岛只能带两种鼓要怎么办。

那时他带着沉思后的眼神回答,什么也不带。

要是带着什么,就只能听带的那件东西,但如果什么也不带,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在心里回放所有音乐——

回过神时,我已经闭上眼睛。

总觉得能感受到心跳和呼吸。不知那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身旁的诗月,或者说——

在柔和的黑暗中,我抬起双手。

我们仅仅一同度过两个晚上,给他听过自己蹩脚的钢琴,问过他关于爵士的蠢问题,又聊着爵士乐手们无聊的段子开心地大笑。这样的我和他仅仅算是陌生人,但如果说现在我待在这间病房里有什么意义的话。

如果现在,有什么事只有我能做到——

我轻轻落下手指。

指尖传来的,是黏土般粗糙的触感,下面是柔弱的搏动,再下面是坚硬、细腻而紧绷的手感。再那里,我开始弹起犹豫不定的上行音型,仿佛摸索着寻找现在还活着的东西与过去曾活着的东西之间的分界线。

记得钢琴的琴键就是骨头。我用自己的手指确认了这一事实。

因为,我听得到声音,真的听到了——

塞隆尼斯·孟克那克制的钢琴声,仿佛玻璃橛子默默掘进土中。

如果睁开眼睛,面前便只会剩下我用双手的指头在年老的病人手臂上轻柔敲击这一冰冷的现实。哪怕这个屋子里有一丁点乐音,意识也会完全被吸引,根本听不到来自内侧的回响。

我的音乐被流沙径直向地底落下般的寂静裹住。

我和他说好了。

到下次合奏时,要练会一首孟克的曲子。

所以,这不过是自我满足。

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弹下去。

我小心地扩展音域。在高处弹响八度音,右手小拇指险些从禄朗先生的肩膀上按空;而潜到更深处,左手便在禄朗先生的手心迷失方向。

只有我能听到的抒情曲。

人会这样独自死去啊,我心想。

无论我心中响起多么美妙的旋律与和声,都无法让现实中的空气振动,在意识外侧,一个音符也传不进他的心里,或许我和他看似有短暂的接触,但那就像夜空中擦肩而过的彗星和卫星,二者之间永远横亘着令人绝望而又深重的真空。

现在也是如此。

人与人之间能够相通、能够理解、能够联系在一起,这些全部是幻想,其实能做到的只有仰望远处闪烁的光亮,而就连那也只能看到几千几万年前的光辉,原本的星火可能早已燃尽。

既然这样,至少在闭上眼睛沉浸在音乐中的这段时间里,把这些都忘掉吧。

旋律在指尖自然而然地分化。

一个个音符有时不和谐地相撞后破碎,抓挠着我自身容器的内侧向上攀爬,而后落下。因为孤独又空虚,音乐才会产生如此复杂而又美妙的回响吗?

如果没错,那真不知道这是何等悲哀的技术,又是为何等悲哀的生物而诞生。

尽管明白,手指还是没有停下。我想不到其他能做到的事情,只好像数着在心中不断积攒的砂粒一般叠下半音阶的乐句,在左右手之间抛动。扩大诠释原本的和弦,将神经过敏般涌上心头的片断一网打尽,瞬间铭刻在键盘上。撕扯伤口的手停不下来。疼痛像自体中毒般源源不断创造新的旋律,化作电流穿过指尖,又唤来下一阵疼痛。

我明白,这是从内测削磨自己。

最终,我也会变成泡沫后碎裂消失吗?就像塞隆尼斯·孟克那样,不与任何人相依,独自在空中飘荡。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吗?

忽然,我发现听到的不只有自己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旋律间隙中,有谁填进了叮叮镲摇摆节奏(swing)的细流,仿佛黎明天空中淡去的银河。随后,分别用军鼓与底鼓插进深沉的一击,仿佛想确认我真的存在。

是诗月吗。

或许,她也和我一样在旁边闭上眼睛,将意识沉浸在幻想中,在床沿的铁管上刻下节拍、踏响漆布的地面。

或者,就连在肩并着肩的距离下感受到的这份温暖与节奏,都只是我的错觉。

不,是哪种都好。

只要感受律动就够了。

我屏住呼吸,浸入延展的骨架森林,一丝不剩地刮下紧贴在琴键之间的生命余韵,将其接连变换成微热的和声,释放到大气当中。

我明白,活下去就是向死亡前进。

我也明白,每当一段乐句的光在耳中散去,返回手指的微弱搏动便会变得更弱。

最后的颤音,已经完全是骨头化作砂土崩垮的声音了。

我收回双手,放在床单上。

余音还在持续。

一阵空虚涌上心头。冒出的汗开始降温,变成古怪的触感渗入皮肤,冲淡余下的热量。空洞的余韵甚至化为寒意,苦味粘在嘴里,我抓住床单的手颤抖着。

自己在干什么啊。

病房里,昏睡中的他独自在生死的交界处徘徊,而我又不是家人,却坐在床边不走,假装弹什么钢琴——

“……《Ruby,My Dear》”

一阵声音传来。

我睁开眼睛。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变得衰弱,却刺得我的视野满是伤痕。

他的脑袋仍陷在床里,被绷带、纱布和网套挤压得很小很小。尽管如此,眼皮还是微微睁开,露出深处的火光。

视线相碰后,禄朗先生沙哑地喃喃道:

“……你小子,选的曲子总是这么伤感。”

“祖父大人!”

诗月站了起来。圆凳在身后倒下,发出刺耳的金属声,可她毫不在乎地趴到床上,紧紧抓住禄朗先生的胸口。禄朗先生只能勉强转动眼球,看了我一眼后视线回到天花板。眼皮柔弱得好像一旦松一口气就要再闭上,分不清和周围皱纹的区别。

“……医院啊。……情况怎么样了,我没闹出什么交通事故吧?”

“是吃饭的时候倒下了。太好了。啊……祖父大人,祖父大人!”

诗月的眼泪把被子打得湿透了。我一时间愣愣地望着两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按下按钮叫护士过来。

禄朗先生朝还趴在他胸口的诗月伸出左手,无力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再次只转动眼睛,看着我嘟囔说:

“……你陪着诗月啊,谢谢了。”

我摇摇头,想露出笑容,可嘴唇僵硬得不听使唤。

“……没什么,我只是坐在这儿发呆,什么也没做。”

嘴里终于说出话来。

“演奏不错。比孟克弹得更直率。”

禄朗说道,声音轻微得和呼吸差不多。

“竟然听出是哪首曲子了吗。”

“姜还是老的辣嘛。”禄朗先生自嘲似地笑了。

“祖父大人,别说话了,安静地等医生过来吧!”

诗月用力把被子拽高,都快把禄朗先生下巴上的胡子遮住了。

等到一大群医师过来,我便走出病房。

透过走廊的窗户,能俯视医院楼中间正方形的天井。被建筑的影子推挤后所剩不多的和煦阳光下,一个穿睡衣的孩子正坐在轮椅上慢慢追赶鸽子。在白杨树之间,能看到一群白衣外穿着水蓝色对襟毛衣的护士若隐若现。

我抬起自己的双手,注视还在发麻的指尖。

钢琴声仍在耳边回响。

塞隆尼斯·孟克,《Ruby,My Dear》。这首曲子几次被收录进专辑,是他中意的原创曲。我也是听过后立刻觉得喜欢。

伤感。或许吧。

我怎么也没法像孟克那样发出厚重又彰显存在感的声音,弹的时候或许非常简单地表露出孩子气的感情。

这样就好,只要能传进他心里就足够了。

实际上的确做到了。明明我们之间隔了几亿公里的距离,彼此都在孤独地航行。

我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想象他今后的轨道。

那首《Ruby,My Dear》便是我们最近接的时候。

如今演奏已经结束,我心中莫名确信,两人的道路再也无法互相交错。

第二周,我在学校听诗月说禄朗先生出院了。

“这样啊,能回家了。太好了。”

“是的。可是……”

诗月露出愁容,欲言又止。

“右手和右脚好像不听使唤。虽然也在做康复训练……但毕竟年纪在那里,据说很困难……”

半身不遂。

我回想起禄朗先生同时蕴含细腻与豪放的鼓点。

如今已经没法再听到了。

“然后,他说让我和真琴同学道歉,说好再一起合奏的承诺没法兑现了。”

“诶?……哦哦,嗯。……嗯……”

我的确想让他听到我练习的成果,想再合奏一次,但怎么说呢,现在心里的感情并不能用惋惜来形容,换成遗憾或者悲哀,也不太对。

要说寂寞——嗯,近了许多。

这感觉就像是秋天就要结束时树叶失去颜色,积在柏油路上风干后被车轮碾碎,而自己只能一味地看着。或许,用酒精和毒品代替燃料,磨削自己的身体与灵魂来演奏的爵士乐手将这种心情称之为忧愁Blues。

你想弹这个,还差得太远了——我仿佛听到禄朗先生的声音。

“对了,祖父说还有一件事。”

听到诗月的声音突然变得快活,我吃了一惊。

“他说审查通过了!”

审查?什么审查?还有为什么诗月高兴得要跳起来了?

“不记得了吗!”诗月挑起了眉毛。“就是判断真琴同学能不能得到目黑那栋别第的重要审查啊!”

“哦……哦哦。确实有过这回事,不对,那是开玩笑吧?”

“继承不动产的事怎么可能拿来开玩笑!”

要继承那栋房子的不是你吗。还有,这种让人不安心的词能不能别大声喊出来?这儿可是学校啊?

“等下等下,在说什么?”

朱音闻声立刻凑了过来。音乐准备室很小,说什么都会被大家听到。在窗边一脸平淡的凛子恐怕也不例外。

“我祖父那栋有演出场地的房子在目黑——”

诗月开始耐心细致地解释,朱音听完立刻朝我逼问:

“小真琴!竟然是奔着财产结婚!”

“嗯,我就猜到你绝对要这么说。才不是呢……”

一开口就被否认的朱音眨了眨眼睛。

“你不要吗?那我可要收下了。”

这对话好像以前也有过?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不行,都说了要需要审查的。”诗月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也审查一下我嘛!钢琴就行了吧?键盘乐器我也比小真琴弹得强五倍呢!”

朱音说着,打开音乐准备室里配备的小型电钢琴。

“我也参加,想要目黑的豪宅。”凛子也突然参战。

“虽然完全不懂爵士,但既然是村濑君能弹下来的东西,我应该能弹得比他强十倍。”

你们一个个全都看不起我是吧?唯独这两周我可是整天听着巴德·鲍威尔和塞隆尼斯·孟克练下来的啊?嘴上想这么说,可听了朱音和凛子站成一排,即兴联弹出爵士味十足的钢琴,那可比我强了五十倍,真是丧气。

“完全不行!别小看爵士,你们以为这种水平就能抢走我的财产吗!”

诗月你怎么也起劲了。

不过看她们挺开心的,于是我不去在意,来到旁边的音乐室。

我也练了挺久,弹得还不错呢,要听听吗?我朝着空无一物的空中问道,然后坐在三角钢琴的凳子上,打开盖子。

刚敲下琴键,那天在病房里充满我内心的《Ruby,My Dear》带来的幻想立刻崩坏四散,连我自己也大受打击,弹到第八小节时,手指已经拌在一起动不了了。

我弹得有这么烂吗……?

不,稍微想想就能明白,那时我没实际弹出来,只不过在脑海里播放想象中最棒的演奏,一旦和现实中的自己比较,肯定是这个结果。

原因我明白,但——

还是拿这丧气的心情无可奈何。

真想到无人岛去了。就像禄朗先生说的那样,不带任何与音乐有关的东西,孑然一身地随大海漂流,被冲上沙滩,抱着膝盖仰望星星,耳边只听得到冲刷脚尖的波浪声。

直到她们三个吵吵嚷嚷地从准备室过来,我始终在沙滩沉浸在妄想中的钢琴声里。那心情棒极了,简直让我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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