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校内的状态已经不能用兴奋来形容,简直可以说是杀气腾腾。从教室到教学楼背后都能听到工具声,负责外出购物的学生们抱着鼓囊囊的袋子在走廊来来往往,合唱社和吹奏乐社每次见面都因为争练习场地起纠纷,美术社和手工艺社的成员为了赶时间制作展示品,每个人都带着黑眼圈。
体育馆里也准备好了幕布和照明,变得像个“剧场”了。
这周星期一,学生会会长拜托说希望我们在舞台上演奏一次,顺便测试灯光。
“负责的同学说是没用过专业的演出灯光,心里没底,想试一次。麻烦啦!”
消息转眼间传遍全校,体育馆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那,就试一首曲子……”
听到我的话,凛子用和弦弹起了轻快的前奏。
是让我们成名的那首最有名的曲子,原本毫无疑问能炒热气氛,实际上挤在体育馆里的学生们也“哇”地发出欢呼。
但那阵热气慢慢萎缩。
演奏结束后,待在舞台侧面的学生会会长立刻走了过来。
“哎呀,谢谢啦!啊哈哈,果然不是专业的音响就提不起干劲,毕竟是体育馆放广播的喇叭!不过是测试,这样就足够了。”
我们四个消沉地离开体育馆。
接下来还要去录音棚排练,可在前往新宿的电车里我们开起了反省会。
“这是组成乐队以来最差劲的演奏。”
凛子语气阴沉地说道。
“会长说是音响的问题,那是给我们台阶下吧……”
诗月也垂下肩膀。
“听众们也感觉到了呀,完全没劲头。”
就连一向快活的朱音也听不起精神。
至于我,已经完全心不在焉,甚至不记得自己在体育馆的舞台上都弹了什么。
因为——不久前刚发生那件事。
“果然还是好好谈一次有个结论比较好。这样下去没法排练。”
凛子侧眼看着我,冷冷地说道。
“就算说谈一次……”
诗月嘟囔了一声,靠在车门上。电车开过铁轨缝隙的节奏掩盖了她暂时的沉默。
“……我想把这支乐队继续下去,就我们四个人。”
“我也一样。”凛子点头。“没法想象自己在其他的地方玩音乐。已经把我带到了这里,不负责到最后怎么行。”
“那,我们三个人的意见统一了呀。”
朱音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结果还是要看小真琴的想法。”
我咽下一口带着怪味的唾沫。
为什么要看我的想法?我是要被舍弃的那个,哪有什么选择权。
不,毕竟乐队从我开始,意见当然不能无视,可是。
“如果大家都这么想……而且我也想把乐队继续下去,那就……”
“怎么这个语气。”凛子一脸不满。“这件事应该由村濑君决定吧。”
“诶?不是,你说我来决定……我没有束缚大家的权利吧?”
“真琴同学再多束缚一点!我不想把关系搞得好像只有女方纠缠不休一样!”
“诗月别闹,现在说正经事呢。”
被凛子责备,诗月没了精神,这情景真少见。
“我从昨天一直担心小真琴会不会说要离开呢。”
见朱音说着一脸担忧,我别开了眼神。
“……嗯,哎,要说完全没想过那是骗人。”
“真琴同学!?”诗月的声音变了调。
“没事的,只是稍微想过一点,大家都说不行,我怎么能离开呢。”
“这说的好像在顾虑我们一样,真不痛快。”
“顾虑?嗯?感觉……不算顾虑……”
“哎,总之小真琴会留下对吧,那就放心了!”
朱音刻意快活地说道。凛子抱着胳膊环视我们。
“既然全员意见一致,这件事就到此结束,可以吧?”
其他人也生硬地点头。
到此结束,本来这样就好了。
可是,我心里这团疙瘩又是怎么回事呢?
对话再次断绝,只剩下列车踏过铁轨的忙乱声音,我伸手穿过吊环,假装愣愣地望着窗外,偷看其他乐队成员的脸。
朱音、凛子、诗月,她们三个一定能成为明星。如果由响子·克什米尔当制作人,从一开始就能引起轰动。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被我这个拖后腿的人浪费——这让我过意不去,无地自容。
我的确有这种心情。
但,如果只是这样,就无法解释自己内心中令人压抑的焦躁。
来到新宿的“Moon Echo”,开始排练,声音也只是从我的表面滑过,怎么也传不进心里。
“stop,stop。”
我中途停下演奏。
“抱歉,总觉得……找不到感觉。”
同情的视线聚集过来,让我难熬极了。
“要拿我做参考吗?我来弹一遍贝斯?”
朱音担心地问道。
“啊啊,嗯……听听昨天录的那份吧。”
拿到的临时混音文件存在笔记本电脑里。看到大家点头,我把电脑接上录音棚的音响开始播放。
从前奏的鼓开始,音源的压力、清晰度还有平衡度和我们至今录的完全不一样,听了就像从迷茫中清醒一般。贝斯、吉他还有管风琴鲜亮的色彩层层重叠,音域朝多个方向延展开去。
“……不愧是专业的水平……”
诗月低声说着发出叹息。
“今后录音全都想去那里,但价格太贵。”
凛子在网上查了一下,郁闷地嘟囔道。
“职业乐手也会去,日程上很难有空位吧。”
朱音用指尖敲打着节奏,一脸遗憾地说。
如果有了制作人。
只要接受响子小姐的要求,我离开乐队,就能把制作的资金问题和经理的工作交给她,每次都能用上顶级的录音棚和录音师。
只要没有我——
总觉得她们在表达这个意思,胃部一阵抽搐。尽管我明白她们不是这样的人。
朱音从后面打探我的电脑屏幕,注意到文件夹里的另一个音频文件。
“……这个,是昨天那个?”
“哦哦,嗯。……和响子小姐演的那份。”
我忐忑不安地打探着其他成员的脸色问:
“这个也放一下?”
她们纷纷僵硬地点头。
昨天,演奏刚结束时大家的情绪明明那么高涨,朱音甚至说“多少次都愿意听”,可听了响子小姐的提议后却没法彻底开心起来。
好害怕听到。
但,还是想听。
我双击文件。
甜美到令人窒息的四分半时间填满了狭小的房间。那时的热量,不只是和憧憬的明星一起演奏这一情景的产物,演奏本身带来的破坏力也是货真价实。就算是录音,也没有失去那份力量。
曲子结束后,一时间仍没有人开口。
手心里汗津津的,在电脑的触摸板上留下湿漉漉的黑色痕迹。
盘踞在肺部的东西逐渐有了形状,从内侧辗轧骨头,唤醒热量与疼痛。
我知道。
这种感情——是不甘心。
“果然事情没结束啊。”
朱音的一声嘀咕戳破了沉默的气氛,其他三人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你们不生气吗?被人说不需要你们的乐队啊!而且是用这种让人无话可说的做法!”
为什么你要生气啊,我心想。不被人需要的不是我吗。
“当然小真琴说不会离开所以只要拒绝就完事了,可是还没法消气啊!这可是自尊心的问题!”
“……那朱音你想怎么办。”
凛子也开了口,脸上表情像是嚼着什么毫无味道的东西。
“那还用问吗!”
朱音干劲十足地答道,转向我伸出手来。
“响子小姐的名片,是小真琴拿着吧?给我看看。”
我眨了眨眼睛,犹豫片刻,从钱包抽出名片递给朱音。
结果她当场拨通了电话。
“……啊。那个!昨天,昨天非常感谢您能过来,我是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主唱宫藤,”
她慌慌张张的,刚刚十几秒前的勇猛劲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制作人那件事,呃,我们这儿真琴当然绝对不接受您的条件,所以要拒绝,不过,”
不知是不是干劲太足没地方用,朱音把手机在左右手之间不停换来换去,还到处乱走,结果腰撞到了鼓上。
“然后呢就是,下周六的晚上您有时间吗?”
我终于明白朱音想说什么了,同时倒吸了口冷气。
“那天我们会在文化节上演出,是我们最新的演出!请过来听听!”
她可是闻名世界的响子·克什米尔啊?怎么可能有空来看高中生的文化节。但朱音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还有,我们想把这个乐队一直继续下去,如果让您当制作人,也只考虑乐队现在的形式,所以!绝对要让您说出‘我刮目相看了’,我们就是要演到那么棒!到时候请再来问我们的想法,麻烦您了!就这样!”
挂断电话后,朱音喘着粗气神采奕奕地朝我们转过头。
“我说出来了!”
为什么这么得意啊。
“……诶,刚才的真的是响子小姐?和她本人说的?”
“嗯,本人。”
“你这是干什么啊!让她来文化节?她怎么会有那个闲工夫——”
“她笑着答应了呀!人真不错!”
真的假的啊,我已经搞不懂了。
“好厉害,不愧是朱音同学!”
诗月兴奋地两手挥舞着鼓棒。
“一下子就有了干劲,感觉接下来能好好排练了。”
凛子也说着回到琴架旁,开始拿毛巾擦拭键盘。
“不对啊先等等,大家……都是认真的?意思是让响子小姐认可我们的乐队?”
“当然是认真的啊!”
“响子·克什米尔来当观众简直棒极了!”
“被人用演奏打败,就该同样用演奏还击。”
我不禁仰头朝天花板看去。
她们就是这样的人,遇到不满的事情便会对抗。那我呢?
“小真琴就甘心吗?”
朱音从正对面盯着我问道。
我一时没能回答。
不甘心啊。
当然不甘心。我必须是最不甘心的那个,朱音表现出的愤怒本该是属于我才对。刚才她的暴举应该由我来做。这更让我不甘心。
“不过村濑君是被她说水平差别太大,可能没有努力的积极性。”
听了凛子的话,我后脑勺猛地一热。尽管知道她说话刻薄,但没想到会这么直接地挖苦人。
我用力扣上笔记本电脑,从琴架上拿起贝斯。
“好啊。让响子小姐听了演出给我们趴在地上道歉。”
我不顾后果吐出暴论。
瞻前顾后顾忌分寸的家伙,还玩什么摇滚乐队。
*
话虽如此,离开录音棚后,便不可避免地考虑到现实情况。
当前的问题,在于我们出演的中夜庆只是校内活动,不会对外开放。
第二天放学后,我立刻去了学生会办公室。
“客人?来中夜庆?是校外的人?意思是想特地请人来听?”
学生会会长饶有兴趣地问道。
“啊,是的,那个……”
要是老实说对方是响子·克什米尔,真不知道要闹出多大骚动,于是我含糊其辞。
“是以前各种活动时受过照顾的人,也算是表达谢意,还有,觉得要是能来听我们的新歌就好了……”
基本上都是实话。学生会会长听了兴奋地凑过脸来。
“业界的人?真厉害呀,感觉离出道越来越近了?啊,是不是还要拍摄?拍到校内的东西点麻烦。”
“不是,只是来看。”
“是吗?那倒是——”
她说到一半,却好像忽然想到什么闭上嘴,犹豫片刻后刻意换了语气。
“不过啊,特例一旦开了个头,以后就没完没了,怎么办呢。”
她看着莫名其妙的方向,不住地侧眼朝我瞄。她想说什么?
“能想想办法吗?杂活之类的,有能做到的事情我都愿意帮忙。”
她脸上顿时露出满足的笑容。这人太好懂了。
“是吗?这样啊,如果村濑君说什么都想请客人来,那真是没办法,就专门发行招待券吧。”
学生会会长把手边的厚纸剪成两半,用油性笔写下“中夜庆特别招待券”,接着自己签字,然后盖上学生会执行部和文化节执行委员会的印章。
“两张够吗?还是说要叫更多人?不超过五个人的话,只要让他们别太显眼,我们就没意见吧。”
“啊,没事的,两张足够了。”
毕竟是她特地手写已经做好的东西,也不能说只需要一张,于是我把两张都接了过来。
“然后,要说是交换条件也不太合适——”
学生会长说着,指向贴在黑板旁公告板上的一张海报。
文化节,Miss·Contest。请踊跃报名。
“参加的人不太够呀,能不能来报名呢?绝对能炒热气氛。”
“选美是吗。……好的,我去和她们说一下。有三个人呢,应该能有一个人愿意出场吧。”
原本还担心她会提更过分的要求,听了这个反而放心了。凛子——估计绝对不愿意,但朱音什么事都有干劲——不过她说有对人恐怖症来着?说不定诗月会愿意参加?
我正在心里琢磨,却见会长笑着摆摆手。
“啊,不对不对。我们的选美比赛,按惯例是女装选美。”
“……啥?”
“我第一次看到村濑君的时候就觉得绝对能行!朝冠军努力吧!”
听我说了来龙去脉,乐队的成员也兴奋得不行。
“果然所有人都能看出真琴同学的可爱之处呀!”
诗月说着两眼冒光。
“赶快制定方案吧。虽然觉得村濑君拿冠军基本没悬念,但不知道校内有没有哪里藏着伏兵。”
凛子的语气像个冷静的军师。
“条件这么简单太好了呀,小真琴!本来平时就经常穿。”
朱音毫不在乎地说着拍拍我肩膀。
“我才没经常穿呢!这哪里简单了,我说啊你们仔细想想,把女装视频传到网上和在校内穿女装的羞耻等级不一样的吧!?”
“的确。在网上更羞耻。”
“网上有上百万人看到呢。”
“要是文化节,最多也就上千人吧。”
“呜呜呜呜呜……这,这么一说……”
我抱住了脑袋。怎么给自己挖坑啊。
“总之这是让响子·克什米尔能来中夜庆的交换条件对吧,不是只能接受吗。横下心放手干吧,就是因为只穿女装,做得不上不下的才会羞耻,只要完美地变成女人,就没人会笑话。”
听凛子说得好像一本正经,我攥紧拳头朝她瞪去。
“别说得好像事不关己,要丢脸的可不只我一个,还有Mister·Contest呢,当然是男装。会长说你们也要有个人参加!”
“那就朱音了。”
“要是朱音去,不用想我们也能拿双冠。”
“我去我去,男装小意思了。要不我还能平时都只穿男装。”
“干什么啊太狡猾了!多为难一下啊!”
但现实是我只能横下心来,为了不丢脸,彻底装扮得像个女人。
于是那天回家前,我先绕路去了朱音家。
“不知道为什么,有段时间父母给我买了一大堆少女风格的衣服。”
在回去的电车上,朱音和我解释。
“是不是觉得让我穿得可爱就能去上学了?啊哈哈。我也不感兴趣,根本没穿过。小真琴和我体型差不多,应该能穿吧。”
“真不知道我是该感谢还是该难过。”
“反正我也不穿,你用完可以自己留下的。”
那我可要全力拒绝,还有你说这话不觉得对不起父母吗。
朱音的家和我家非常近,在同一站下车,没走多久就到了。在六丁目有一处成排建着独栋房屋的住宅区,宫藤家就在其中。屋子有两层,还带着院子。
刚打开玄关的门,便遇到了大概是她母亲的女性。
“朱音你回来——”
她看到我,睁大了眼睛。
“乐队成员。以前也说过的吧?有点事要商量就带过来了。”
朱音粗鲁地说着脱掉鞋子。
“……打,打扰了。”
我也低头致意,走上三合土。
“哎呀,哎呀呀呀,欢迎。”
宫藤妈妈笑眯眯地对我说。
“真抱歉呀,没想到她竟然会带客人来,我得去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什么点心。”
“什么都用不着!”朱音大声说道。“不用张罗!还有不能上二楼来啊!没多大的事情,他很快就回去!好啦走吧小真琴。”
平时朱音遇到什么事都笑着应对,在家人面前就时常态度粗鲁啊,总觉得有些放心了。
上了二楼,来到走廊尽头,左手边便是朱音的房间。里面大概有八叠[注]大小,本该相当宽敞,可实际上放着电钢琴和各种吉他,墙上还有天花板几乎不留缝隙地贴着各种摇滚乐手的海报,让人感觉很狭窄。仔细想想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女生的房间,可看到眼前的房间非但不紧张,还有种亲近感。
[译注:叠,日本房屋面积的计量单位,由于不同地区规格不同,1叠对应的平米数介于1.45㎡-1.82㎡之间。]
“随便找地方坐吧,乌龙茶行吗?”
“啊,嗯,谢谢。”
我在小桌旁坐了下来,然后惊讶地发现,课桌脚下甚至有个小型冰箱。她被宠得也太厉害了吧。要是朱音像我以前一样以做电脑音乐为志向,绝对要躲在家里不出门。
“啊,这个杯子是美沙绪老师的。算了就用这个吧。”
她说着把两个倒好茶的马克杯拿到了桌上。放在我前面的杯子上印了一圈横山光辉的《三国志》里面的著名场景。
“为什么华园老师的——啊,对了,以前是你的家教来着。”
“对对,不过其实几乎没学习,一直和她闲聊,或者玩乐器。我父母是觉得说不定音乐大学的学生能和我聊到一块儿,就指定要美沙绪老师过来了,啊哈哈,结果算是正如所料吧,但对他们来说就是期待彻底落空了呀。”
“大学生时的老师……是不是和现在没多大变化啊?”
“嗯。完全没变化。不如说现在更孩子气——”
说到这儿,我们意识到不知不觉中用上了现在进行时,一同回过神来闭上了嘴。
现在,她已经不在身边了。
“……不知道有没有精神。”
朱音嘀咕了一声。
“……要是有精神就好了,要说住院后有精神……好像也不太对。”
我两手包住三国志马克杯回答。
华园老师辞职后,已经过了一个季节。
如今,打开音乐准备室的门时,我仍觉得她好像还在那里,笑着给我泡茶;把杂活扔给我;模仿着讲出作曲家还有乐团指挥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逸闻;知道我数学考试差点不及格于是多管闲事地说要教我,结果拿课本扫了几眼就说完全看不懂然后扔到一边。
“总觉得就算说再也见不到,也没有真实感。”
听我嘟囔了一句,朱音歪过头。
“还能见到吧?只要身体好起来。”
“呃……啊啊,嗯……”
没错。正常来想又不是死了,应该还能见到。但总觉得那种希望也很缥缈。
“说不定文化节会忽然跑过来玩呢?”
“不不,再怎么说也不像是能立刻好起来的样子吧?虽然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
“对了对了,你说拿到两张中夜庆的招待券吧?既然多出来一张,就给美沙绪老师送去好了。”
我眨眨眼睛。
“你说送去……知道在哪家医院吗?”
“我也不知道!但校长肯定知道吧?就拜托说不用告诉我们在哪里,只要帮忙把东西送去就行。”
“怎么能给校长添那么大麻烦……而且就算送过去,老师也会为难不是,她又没办法过来……”
“不会为难呀,肯定会高兴的!真是的,我去拜托校长啦,招待券给我。”
竟然要跑到校长室去拜托私事,她没犯糊涂吧。这家伙嘴上说什么对人恐怖症,却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对别人毫不拘谨。可能是不习惯被丢进一大群人中间,但一对一对话就没问题。
见我从包里拿出招待券,朱音一把抢走一张放进吉他盒的口袋,然后忽然盯着我说:
“小真琴你啊,每次提到美沙绪老师的事情总会露出平时不会有的表情。不知道该说是忧郁,还是柔和,或者算朦胧吧。”
“诶?是,是吗?”
那到底是什么表情?
“对我们来说,心情有点复杂。”
朱音说着意味深长地笑了,那笑容和华园老师很像。
“我们,说的是?”
“我和小凛还有小诗。”
“为什么心情复杂?啊,是无法理解她对我那么过分,我现在却觉得寂寞?”
“不是不是,说什么呢?”朱音哈哈大笑。“这我们能理解啊,非常理解,还用问吗。不过,她让小真琴有那样的心情,对我们来说算是遗憾吧,或者说是不甘心——”
朱音说着把后脑勺抵在床沿蹭来蹭去,但很快又停下。“不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说着起身。
“日语真不方便!找不到特别贴切的词。”
“这话以前你也说过啊。有那么不方便吗……啊,不过……”
仔细想想,要说我对华园老师的感情是“感到寂寞”也不太准确。对她不在感到心痛,盼望能够再会,以及已经无法再次见面的真切预感——其中每种都对,却都不完全对,没法用一句日语来完整地表达。
或许正因为如此,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该把华园老师放在记忆中的那个位置才好。
对我来说,那个人到底算什么呢?如今这个问题仍没有答案。
“对了,小真琴。”
朱音的语气变得特别明快。
“I need you这句话,我想到了特别贴切的日语翻译。然后歌词也顺利地写出来了。”
我正要沉浸到朦胧的思绪之中,听了朱音的话猛地回过神来。
“如果I love you是‘我爱你(愛してる)’,I need you就是‘我恋着你(恋してる)’。”
“……嗯?……不是,等等……为什么?”
朱音坐在窗边,交替拍打着双脚,神采奕奕地说:
“因为无论爱还是恋都对应love不是很奇怪?明明完全不一样。”
“这倒是。”
“然后我翻遍了词典,发现日语里原本就有‘恋慕(恋う)’这个动词呀!这似乎不是像爱一样积极又暖心的感情,而是更加拼命的思慕,难以排遣,又无处寄托。这不就已经是I need you了吗?”
我重新注视朱音的脸。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留缝隙地填进自己胸口形状奇妙的空洞里。
“发现这点之后,总觉得轻松了一点。”
“……轻松?”
“我呢,总觉得自己是没用的小孩。”
朱音抱住双膝,坐在床边仰望天花板,危险的姿势让我好担心她会不会摔下来。
“父母还有老师说的事情我完全做不到呀,又不喜欢和太多人待在一起,加过的乐队全都解散,最后连学校也不去了。然后就觉得至少想在擅长的音乐这方面做点什么,于是到处去给人帮忙。那时候心情很轻松的。很容易被感谢,而且因为是外援,演出后能理所当然地立刻离开,出什么事也不是我的责任。”
朱音的视线缓缓落到膝盖上。
“可是,自从来到现在的乐队,我开始思考过去那些事都算什么。根本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嘛。后来遇到响子小姐,听她说了那种话,想到小真琴可能离开,实在坐立不安,一整晚听着邦·乔维思考need该怎么翻译,最后恍然明白。哦,是恋慕,不是必要不必要。”
她说出的词句零零散散,却还是毫无阻拦地到达我内心深处,但在血管中留下某种不自然的感觉。
我明白。
朱音说的事情,还有心中不安的实质,我非常清楚。
但,那不是我的心情吗?如果没有大家,我才是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战战兢兢地害怕被抛弃——
“然后,有了这些心情后写出的歌词是这个!”
她刻意打起精神,递出折起来的活页纸。就连接过来展开,都花了我相当多力气。
成排圆滚滚的字迹是用用自动铅笔写下的。
我反复读了三次。读第一次时屏住了呼吸;第二次时伸出手指描过每个字读下去;第三次时沉浸在言语的细流中。
“……怎么样啊?”
朱音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大概是误会了我视线的意思,她红着脸朝床里面退。
“不,不行吗?完全不行?”
“不是,没那回事。”我慌忙说道。“很好啊,写得真棒。比之前的那份好多了。就用这份吧。”
“真的!?”朱音一下子跳起来凑到我身边。“不是恭维?”
“音乐的事情我才不会说恭维话呢。估计凛子和诗月也会说就用这份。”
“太好啦!可是感觉小真琴你好像还想说什么。”
“哦哦,嗯。”我低头朝纸面看去。“刚才听你说得我非常感同身受……可是,呃,提到恋慕的歌词一次都没出现,就好奇是怎么回事。”
“啊——嗯,对!啊哈哈,怎么回事呢?”
朱音事不关己似地笑了。
“想到那些之后开始写歌词,然后怎么说呢,感觉藏在心里就足够了。现在还不能用这个词,要留到更重要的时候。”
不用在新歌的歌词里,还能用在什么时候?尽管这么想,但诗意这种东西没法用理论解释。而且朱音写的这份歌词非常好,所以她的感受一定是对的。
接着,我朝林立在房间角落的吉他瞄了一眼。
“不过歌词这种东西,只写在纸上读果然还是——”
“得唱出来听听,对吧!”
朱音开心地表示赞同,准备好吉他和贝斯。
“乐器还有唱歌没问题吗?明明是在自己家,不会吵到别人?”
“没问题,这个房间装修成隔音室了。”
说真的你爸妈也太宠你了吧!我在自己房间录人声的时候可是要躲进壁橱蒙上被子唱的啊?心里羡慕着,我把Fender Jazz Bass的背带挂在肩上。朱音又坐到床上,把Gibson Hummingbird端上膝盖。
调好音之后,朱音的指尖在吉他琴体上敲响四下倒计时。
只有原声吉他和贝斯的朴素伴奏,使得朱音的歌声清晰地戳进胸口。
我也自然而然地张开嘴唇,和声从中流淌而出。
合奏时,令人愉快却又寂寞的气氛始终笼罩着我们,仿佛屋外的世界早已毁灭,最后活下来的两个人却没有察觉,依旧在不停歌唱。
所以唱完后,难以言喻又令人难耐的安心感与失落感一起涌上心头。
朱音一脸满足地接连点头,站起身把吉他放回琴架。
“很好呀!就是这个感觉!小真琴呢?”
“……嗯。歌和歌词都非常好。”
“毕竟由我作词小真琴作曲,当然是最棒的了!怎么了,情绪这么低落?”
“不,你应该也明白原因。”
我垂下视线,朝手上的四根粗弦看去。
“啊——没有小诗的鼓,贝斯靠不住的感觉就更明显了呀?”
被她毫不掩饰地说出来了。正是如此。
从肩上摘下贝斯后,我萎靡地长叹一口气。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练了。”
我自己也知道声音低得快听不见了。
“不是的,小真琴,我觉得技术上没什么问题。声音颗粒感整齐,节奏稳,又不会弹出多余的音,该停的地方都能停。真让人想问了,除了这些贝斯还需要什么?”
“但现实是大家觉得不满意吧。”
“所以那是……精神上的问题?气氛或者风格之类的?经验多了总有办法的吧?”
“文化节就在下周啊!没法指望经验啊!”
“小真琴你不用努力也没问题,我们三个人努力就够了。”
“为什么啊,那不就和之前没区别吗?整个乐队再怎么受好评,我还是最需要努力的那个吧?”
“还要更努力吗?小真琴你的理想太高啦,想成为什么样的贝斯手啊?参考自己向往的贝斯手说不定能抓住什么头绪。”
被她问到这个,我开始犹豫该怎么回答。本来我的目标也不是贝斯手,但要说理想的话——
“克里斯·沃斯坦荷姆吧。”
“那是谁来着?”
“Muse的贝斯手。”
朱音在床上笑得打滚。
“理想真是高过头啦!那个人除了贝斯演奏以外其他方面也太厉害,没法参考吧?”
“可能是没错……”
他涉猎广泛,能演奏多种乐器,创造的音也很独特,唱歌毫不逊色于主唱马修·贝勒米。虽然是我向往的乐手,但现在是因为贝斯演奏本身遇到了障碍,好像没法把他当成合适的目标。
“没有什么人的贝斯演奏让你深受触动吗?”
我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不是没有想到答案,而是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人,那便是前几天突然出现在录音棚的响子小姐。
我没有勇气老实说出口,于是含糊其辞。
“哎,嗯,我多找些歌听听学习一下。”
我说着拿起包起身。
“等等别走啊。”
朱音拽住了我的手腕。
“为什么要回去!还没说正题呢!”
“正题?”
“女装!”
我愣了两秒,才猛地回过神来。
这么一说,是因为这件事过来的。
“……啊——嗯,我给忘了。感觉无所谓了?”
“有所谓!我们两个绝对要一起拿冠军!”
你怎么这么有干劲啊。
朱音伸出双手,一口气打开衣柜。里面挂着的衣服各式各样。
“Amavel、LIZ LISA、Secret Honey之类的都有,先试哪件?”
听她接连说出一串甜得腻人的品牌名,我已经放弃了思考。
那天晚上,我给响子小姐打了电话,告知招待她来中夜庆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并告诉她什么时间来比价好。传达过这些事务性的联络事项,我鼓起勇气问道:
“响子小姐的本职不是弹贝斯吧?”
“只是练过一点吧,怎么了?”
只练过一点就能弹到那样吗,自己和她的差距让我一时间哑口无言。见我没出声,响子小姐先开了口。
“哦哦,难道说遇到什么难题了?然后想问问我的建议是吗?”
这人真是敏锐得要命。
“呃,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改善了。”
“而这件事偏偏是来问我?”
响子小姐在电话另一头笑了。土铃般的爽快笑声令人愉快。
“是……是呀……毕竟您是审查员。”
“少年,弹贝斯同样不是你的本职对吧。是不是在众多武器中,有一样和我情况相似,就觉得能借鉴呢?”
“也有这个原因,但不管怎么说,最近让我内心最受冲击贝斯演奏——就是不久前听响子小姐在录音棚演的那次……”
“哦?不是我谦虚,当时情况很特殊,演奏带来的冲击性也更强了几分。一方面是你写的曲子,再加上唯独你的部分由专业的人来演,肯定没法冷静地听吧?”
“这——可能确实没错。”
说到这里,我用力深呼吸,小心没有发出声音。响子小姐这个人,光是和她交谈就要消耗大量的气力。
“可是,无论情况怎样,听过演奏受到冲击仍然是事实啊。音乐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法排除自己的感情冷静去听对吧。”
这次,响子小姐像爆竹一样哈哈大笑。
“没错!这次是你赢了呀。”
“……啊,抱,抱歉,说得这么自大。”
竟然朝闻名世界的响子·克什米尔大发议论,而且本来是我先主动向她请教的。
“嗯?我没生气啊,百分之百是你说得对。你心里贝斯手排名的首席位置,暂时就由我荣幸地收下好了。”
听她这么说,我更惶恐了。
“不过,至少从演出视频上来看,你的演奏技术上没有什么问题。”
之前朱音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也就是说当时她的评价不是偏袒自己人。
“如果是本职弹贝斯的人,说不定能在更细致的地方找到问题,但现在真正应该重新审视的不是那些细枝末节对吧?”
“呃……那就是——心态的问题吗?”
“有这个可能,但如果连我这个外人都能轻易用语言描述出问题所在,你自己肯定早就能发现了。”
还真是这样。我感到一筹莫展。
“我完全没有成为职业乐手的思想准备啊……”
“怎么才算有思想准备?你们找我去看演出,是为了让我认可吧?那不就是想成为职业乐手的思想准备吗?”
听她这么一说,我又愣住了。
没错,我们是想让响子小姐认同自己,让她改口说想做这支乐队的制作人,才会发起这次挑战。
但,就算我们赢了——
我还是完全无法想象,经过响子·克什米尔的制作,站到商业舞台上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明明主动提出较量,却从根本上偏离了方向。
只有我是这样吗?朱音、凛子还有诗月早已做好思想准备了吗?
“……我不是很清楚,在职业乐手的路上走下去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内心脆弱,我不禁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像响子小姐那样面对几十万几百万人把音乐做下去的觉悟,我还完全没有,然而不久前听响子小姐说了那种话,突然不知所措了,好丢脸……”
“我不是为了几百万人做音乐啊。”
响子小姐的声音静静渗入我的脑海。
“……诶?”
“我的专辑的确卖出几百万张,也被播放过几百万次,至今为止有几百万人来看过我的演出。但那些只是结果。每一次,我的歌都是为了当时的仅仅一个人而唱的。”
她的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就像为我而写的歌。
“让音乐传进几百万人的内心,这种事我从来没做过,也没有任何人能做到。只要给一个人听就够了。因为这个世界就是由七十亿中的每一个人组成。”
期待你们的演出喔,响子小姐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被独自留在了只有手机屏幕发光的漆黑房间里。闭上眼睛,刚刚听到的种种话语便像成群的萤火虫般在黑暗中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