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指挥而是跟着首席小提琴的琴弓]
[凛子相当不错
但与其说是巴洛克,摇滚的味道更浓]
[诗月需要刻苦练习
硬是咬紧节拍反而显得太刻意]
[但整体来说非常棒!]
把情人节音乐会的录像发给华园老师,很快便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和木先生说一声功夫完全不到家
难得有年轻观众,这么演来年都没有回头客了]
接着老师发来一枚咯咯大笑的兔子贴图。
来年,我心想。
环视自己一片漆黑的房间。“山野小路交响乐团”奏响巴赫的余韵,仿佛还残留在自己身体里。那只不过是几小时前的事情。
被告知解散,也只是在几小时前。
低头盯着手机上的LINE窗口,我感到犹豫。该不该和老师说呢。估计乐团的人会告诉她所以应该等他们先联系?可是面对相信今后还有演出的老师,我没法瞒着解散的事情继续和她聊。
他们好像打算解散,今天是最后一场演出。我输入消息。说是人数不够,已经没法继续了。
[那真是可惜]
[我也突然退出,真是抱歉]
不是的,不怪老师。本想这样发,手指却没能动弹。
老师住院也是原因之一。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希望她自责,毕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早知道就不说是人数的原因了。真后悔自己考虑不周。
把手机放到枕边,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黑暗中,鼓槌在定音鼓的鼓皮上翻滚、跳跃,长笛耀眼地反射从天花板打下的灯光,小提琴和中提琴的琴弓像船桨般倒着划破昏暗的水面。
过去,华园老师也在那里。
在小此木先生旁边,倚靠比自己还高的乐器,扭身看向指板。奏响风声般的低音,支撑整个乐团。
老师还在的时候,他们奏出的是怎样的声音呢?
已经听不到了。
就算老师恢复精神后出院,也没有回去的地方。
我翻了个身。被子滑落到地上,寒意从四周涌来。我连忙捡起被子裹住肩膀。
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他们能办出那种音乐会,有足够的技术,也不缺少对音乐的感情,只不过没有了以前的环境而已。
不——
环境是最重要、也是最难得的。
是我受到太多眷顾,好运一直在持续,所以容易忽视。能自由地玩自己喜欢的音乐,那种日子就像肥皂泡一样虚幻而脆弱。乐团成员们都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就算上了年纪,也未必所有人都能在退休后安闲度日。有些事情只靠对音乐的热爱和熟练的演奏技术是没法解决的。
心里想着自己身边令人愉快的环境,我渐渐沉入梦境。
*
“巧克力味道怎么样?”
第二天放学后,前往音乐室的路上刚碰到凛子就被她问道。
“……啊,抱歉……还没吃。没那么容易坏吧?”
“对。哥哥很在意品质。……吃过了告诉我。”
本以为她会责备得更严厉,结果我有点泄气。
“毕竟听到了那件事,顾不上巧克力也没办法。”
凛子说着,快步走上楼梯。
已经先到音乐室的诗月也体贴地说:
“……真琴同学,呃,……谁的巧克力最好,只要一个月后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就可以……”
虽然体贴,但让我感到两倍的压力。饶了我吧。
音乐室里,三人沉默寡言地吃着午饭时,朱音跑了进来。
“我查了这些演出和练习的场地!”
她说着把手机举到我们面前。
“果然完全找不到和那座文化会馆差不多的地方。普通人想用那里的话不只很难抽中,费用也吓人。好像因为是区营的会馆所以已经算便宜,但对业余人士来说还是吃力吧。啊对了小真琴,今年的巧克力算我输就行!准备实在是不充分。明年绝对要亲手做,用巧克力做吉他。然后就可以像吉米·亨德里克斯一样用牙齿弹完直接吃掉。”
“诶?哦哦,嗯……”
“我们简单找找就能查到的内容,乐团的人肯定也查过吧。有没有什么其他方面的途径呢?另外真琴同学,明年我也会自己动手做,做成定音鼓的形状。听祖父说,现代音乐里面好像有的定音鼓协奏曲在最后演奏者会把脸砸进鼓里面。用巧克力做的话就能砸完直接吃了。”
“啊,嗯,好像听说过。我说?我有点搞不清到底在说交响乐团还是巧克力了。”
诗月和朱音互相看了看。
“好像失败了。”
“选错了办法呀。”
“听了解散的事肯定会消沉,本想掺点甜蜜的内容中和一下。”
“顺便还能给明年施加压力,明明是一石三鸟呢。”
实在莫名其妙所以能别这样吗……巧克力我会吃完的。
“虽然不算消沉,看起来像吗?”
“是的。与其说消沉,不如说是有怨气。”
“怨,怨气?”
“真羡慕你们,唯独我还没能和乐团一起演出——就是这个眼神啊小真琴。”
“诶,不,不是,呃,是这样!?”
被她说中,我话都说不清楚了。
“昨天回家等电车的时候,真琴同学的眼神太可怕,都不知道该怎么搭话了。然后今天就想先聊点轻松愉快的话题。”
诗月眼睛朝上看过来说道。我听了无力地趴在桌上。
“……真抱歉……”
没想到欲望完全表现在脸上。我羞耻得要死。
“没事的真琴同学!怨气就由我一个人承担!”
“那实在是过意不去吧不如说心里不舒服。”
“啊,是,是啊。真琴同学愿意注意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别说得好像一直被我无视一样啊诗月!?你的事我也在认真考虑,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高兴!”
“一直!就是一直在想我吗!太幸福了我过度呼吸了,不接吻就有生命危险!”
“听说用塑料袋遮住嘴直接吸进呼出的气最有效果。”
“那算什么办法啊一点情趣都没有!我不过度呼吸了!”
既然能主动停下那不就单纯是大口喘气吗。
这时朱音忽然反应过来说:
“小凛怎么了?刚才就一直走神。他们两个的对话这么有意思,你竟然没插话。”
这么一说,刚才凛子的确心不在焉。
被问到的凛子毫不在意她怀疑的眼神,嘟囔道:
“在想乐团的事。要是重新得到区认定的资格,是不是各种事情都能解决了?”
我们三个互相看看,又重新转向凛子。
“是没错,而且是最理想的结果。”
“但那是当官的说了算吧,我们也没法干涉。”
“不是当官的。外围团体。公益财团法人,未来文化创成财团。”
凛子毫不停顿地背出一长串名字,然后拿出手机,打开那个什么未来财团的主页。
最上面写着这样的标题:
为实现人与人互相协作、互相理解、互相尊重的文化都市,公益财团法人·未来文化创成财团致力于有创造性的文化及艺术活动,并推进相关事业,促进交流,发展都市建设——
凛子点击理事名单。
理事长是区长,下面列着一串理事的名字。
常务理事名叫“冴岛 俊臣”。
冴岛?
我朝凛子的脸看去。
“是我爸爸。”凛子不愉快地说道。难怪她这么清楚。
“是区政府的人吗?”朱音问。凛子摇头。
“外部理事。至于本职——我也不太清楚,是顾问来着?听说结婚前一直在欧洲到处走,好像还主办过音乐会,熟悉古典乐。”
原来全家都和古典乐有关系吗。毕竟是打算把女儿培养成钢琴家,父母造诣够深也是当然的。
“就是说,如果是凛子同学的父亲,能让‘山野小路’再次获得资格吗?”
“有可能。”
虽然不知道常务理事有多大权利,但除了理事长的名字以外排在最前头,就是说第二大?可能性足够了。
“可是,估计没法由一个理事做主,而且如果没有理由就重新承认资格,哪怕是亲生女儿的请求也很难吧……”
诗月担心地说。凛子毫不在意地微微歪头回答:
“或许是,但我也考虑了算是正当的理由。”
正当理由,这种说法就已经让人感觉全是歪理,我心里一阵不安。
“我想考音乐大学的作曲专业,那么高中时自己能参加高水平的交响乐团是个很好的加分项。”
“听了这理由,你父亲会说不用非选‘山野小路’,去其他乐团也行吧?”朱音说。
“很难找到哪个业余乐团有‘山野小路’的水平。”
“倒也是。话说这个正当理由有多少是真话?”
“全部。”
“诶,作曲专业也是?不是钢琴专业?”
“包括专业在内全都是真话。”
是吗。哎,毕竟她说过已经没兴趣做父母期望的钢琴家,根本就不会考虑钢琴专业吧。
而更重要的在于“山野小路交响乐团”水平很高。无论她说的正当理由听起来多牵强,唯独这点毫无疑问是事实。
那么厉害的乐团,只因为少了一点人数就失去认定资格,实在太可惜了,是文化上的损失。
……只要能让对方理解,或许有希望重新获得资格。
但,这点姑且不论。
“呃,凛子和父亲关系好吗?这类请求他会不会答应?”
凛子耸耸肩。
“关系反而算不好。和妈妈一样根本看不上乐队这种东西。”
“哦哦……嗯,这样,那就算去找他也要考虑方式。”
“昨天晚上发了邮件。他因为工作要住在外面没能直接说上话。”
“行动太快了吧?”
“然后刚才有回复了,说包括升学方向在内想和老师还有我谈谈,放学后要来学校。”
“你们父女两人行动都太快了吧!?”
这时音乐室的门被猛地打开,小森老师大惊失色地冲进来。
“啊冴岛同学!?你在这儿啊,那个,那什么,刚才你父亲来了,好像说想和相关方面的老师谈谈升学方向,那个,相关方面的老师是说我吧!?”
事出突然,我、诗月和朱音被赶进音乐准备室。她们要在音乐室里面谈。刚看到一年四班的班主任陪同一名穿西装的男性走进音乐室,小森老师已经把我们推进准备室,接着关上门。
“为什么要在音乐室?”
朱音小声问。
“来得突然,没法用会客室,估计是这类原因吧。”
“找个教室不就行了。”
“因为考音乐大学资料都在这边?”
哎,不管怎么说,能稍微听到面谈的内容也不是我们不好。既没有偷听,也没趴在门缝上,只不过声音能透过来。通向走廊的门是经过隔音处理的厚重金属门,但隔开音乐室和准备室的只是扇普通的房门。
没办法,没办法。
我们三个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小森老师说话音调比较高,又带着稚气,隔着门听得最清楚。是的,以前就听她提过。冴岛同学绝对没问题,我会全力提供帮助……
班主任是名五十岁左右的稳重女性,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估计和考音乐大学有关的事情她原本就没什么能说的,但对于有些胆小的小森老师而言,光是能在场应该就很感谢了。
凛子也是,能听出她被问到时开口回答,但话不多,而且态度平淡,隔着门就几乎听不清。
凛子的父亲,冴岛俊臣的男中音清晰悦耳。是的,鄙人知道。昨天刚听女儿说。是的。是的。这一点鄙人和妻子确实没有意见。
恭敬的措辞听着就觉得后背一阵痒。
起初只是事务性的平淡对话,但不久后他的语调开始带上热量。
“请考虑一下凛子在比赛中取得的成绩。为了成为钢琴家,她已经积累了这么多经验。如果想学习作曲编曲,那在钢琴专业也是必修科目,应该能有所接触。请小森老师也劝几句。”
不,这个,可是本人的意愿……接着是小森老师没底气的声音。
这时凛子说了什么。我勉强听到“交响乐团”这个词。她父亲马上反驳道:
“比起人数不够又不专业的交响乐团,在音乐大学接触正规乐团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和那种莫名其妙的协奏曲不一样,到时候有很多机会演真正的协奏曲。”
朱音和诗月都朝我看过来。
莫名其妙的协奏曲。是说PNO演的那个吗,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号。原来她父亲也听了啊。他在区文化事业团体里也被称为有识之士,对于这个死脑筋的古典乐爱好者来说,或许觉得莫名其妙。眼下的场合提出这件事,果然他对那次演出怀恨在心吗。
接着凛子说了什么,她父亲立刻大喊道“凛子别说了”,看来是被凛子刻薄地顶了一句。有可能因为看不起我们演的普罗科菲耶夫结果惹怒了她。
不过,她是说谈升学的方向,再顺便强行带上重新认可“山野小路交响乐团”资格那件事,可现在看完全不是那个气氛啊?果然太勉强了吗。
冴岛俊臣的诘问还在继续。
“况且为什么非要选这所大学。东京都内同等水平的音乐大学还有很多,现在才高一,没必要这么早就放弃其他选择。”
唯独这时,凛子的声音清楚地传到我们耳边:
“我已经决定了,考这里的作曲专业。因为我崇拜的老师从那里毕业。”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门缝。
她说过,要考小森老师的母校。而小森老师是华园老师的学妹……
所以是作曲专业吗。
后面的对话里,小森老师和班主任的语调都变得模糊,几乎听不清内容。不过,唯独被老师和父亲夹在中间时凛子的表情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坚强,毫不屈服,水银般面无表情。
凛子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坚定地走上自己选择的路。
不久后,门对面传来椅子被拖动的声音,接着是冴岛俊臣说“那么,鄙人告辞了”,之后有人离开音乐室,门外恢复安静。
偷偷看了眼朱音和诗月,发现她们俩好像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眼中满是犹豫。
我轻轻从椅子上起身,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向外打探。音乐室里空无一人,看来四个人都离开了。
“小凛也一起走了?是去送父亲吧?”
朱音也走出准备室,朝窗户看去。
这时,三个人的手机同时震动。
凛子在乐队的LINE群里发了消息。
“今天和爸爸回去 试着说服他”
说得像是上战场前要我们祝她好运一样。
我冲出音乐室,跑下楼梯。
来到停车场时,终于追上冴岛父女。他们正要坐上一辆白色雷克萨斯。先是凛子注意到我,缩回正要打开后排车门的手。
“村濑君?”
她父亲也转过头来。
那张脸的轮廓、鼻梁还有眉毛都像是用尺子规规矩矩地画出来一样,匀称得让人心生怯意。和他对上视线,我感到胃的底部猛地降温收缩。
光是看到他俏丽的眉毛皱着隆起一块,我就想掉头逃走。
“……什么事?”
听他发问,喉咙只是一阵钝痛,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原本跑到这里之前就没考虑要怎么办,校服外套也留在音乐准备室里,身体猛地感到屋外的寒意,缩得很紧。
“啊啊,不是,那个。”
见我支支吾吾,凛子的眼神也变得严厉。好像在问:你来干什么?说真的,我来是要干什么?
“……我叫村濑真琴。和凛子——同学一起玩乐队。”
冴岛俊臣放松开皱起的眉毛,朝我全身瞥了一眼后点头。
“哦哦,就是你啊。初次见面,我是凛子的父亲。”
停顿一次呼吸的间隔后,他继续说:
“凛子和内人受你照顾了。”
内人,听到他加上的这个词,我打了个哆嗦。他当然知道我和凛子的母亲不是什么和睦的关系。这是在提醒——我知道你小子是什么人。
“请问有什么事吗?之后我有事要和凛子谈,为此在下午空出了时间。”
对我这个年龄小自己很多的人,他仍保持礼貌的态度,让我感到无法打破的隔阂。我润湿嘴唇,慎重地斟酌用词。
“您知道凛子同学……已经写过好几首曲子了吗?”
冴岛俊臣微微歪过头。
“……不知道。怎么了?”
“我们听过,都是力作。但没能顺利改编给乐队用。我觉得她去作曲专业能学到很多。”
“和我说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会是这种回应,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呃,就是,作曲专业这个选择,也有助于积累经验,以及将来的发展……希望您能了解……”
“这岂止与我无关,甚至是对我有害。”
“……诶?”
还以为听错了,我凝视冴岛俊臣的嘴角。
“是说想学习给摇滚乐队作曲吧。她说的业余乐团如何如何也是为了摇滚乐队。我打算让凛子放弃摇滚。”
我咽了口唾沫,胸口的疑问随着呼吸脱口而出。
“摇滚哪里不好吗?”
“是低级趣味。”
听到他的回答,我哑口无言地僵住了。
“不对他人的兴趣置喙,嗯,是最低限度的礼节吧。但凛子和我不是毫无关系。我希望身边的人能保持高雅的兴趣。”
冬天的风毫无阻拦地从我身体正中央穿过。
一时间,我甚至没感到怒火,只是觉得,还有这种人啊。
但,注意到凛子坐立不安地低下头,肺腑深处逐渐泛起热量。
见我一言不发,冴岛俊臣微微低头示意,眼看就要转身朝驾驶席走去。糟了,得说点什么。
结果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最后凛子非常寂寞地看了我一眼,坐进后排的座位。她父亲的身影也被车子遮住,随后关门声响起。
我仿佛被看不见的手向后推了一步。
雷克萨斯的发动机声像老人的咳嗽般空洞,而后安静。车子驶出校门后,我仍站在停车场的一端,身子不住颤抖。
忽然,肩上被什么东西盖住,寒意有所缓解。
转头看去,是诗月。她帮我拿来了校服外套。
“会感冒的。”
她温柔地说着,朝校门方向看去。
朱音也站在她旁边,同样注视凛子被带走的方向。
“……幸好小真琴忍住了。还以为要发火。”
她挤出笑容说道。
我低头看向脚尖。
准确来说,是我甚至没能发火。
就结果而言,我退一步能避免最糟的结果。对那个父亲发怒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们需要他帮忙,重新让“山野小路”获得资格。这样做没错。唯唯诺诺地听着就好,没什么不对。如此说服自己,胃的底部便猛地涌起一股不快。
做法没错又怎么样?我可是被说得无言以对,而且是在凛子面前。
回到音乐准备室,正好小森老师也刚回来。
“村濑君!没事吧?好像在停车场和冴岛的爸爸吵起来了?不能急呀,能谈拢的亲事也谈不拢了!”
“不是没吵起来啊,只不过有点事想说。”亲事是什么意思?
“我们也有点急了,害怕会不会打起来。”
诗月说着苦笑,给我们泡了热红茶。现实感从拿马克杯的指尖上火辣辣地渗进身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一阵令人生寒的悔意涌上心头,我不禁弓起后背。
“哎呀,还真有那种家长。虽然之前也听华园学姐说过几句,说是冴岛同学的家庭好像挺复杂的,不过比想象中更难办。”
小森老师向来格外乐观,连为难时也显得兴致勃勃。
“听说她父亲是什么什么财团法人的理事,是真的吗?突然听说这事我吃了一惊。但看起来不是特别宠女儿的那种类型,今天反而起反效果了呀,升学的事也好,‘山野小路’的事也好。”
就结果来看,正是如此。说不定两件事分开拜托他还有希望。
“‘山野小路’,我也不想让他们解散……”
小森老师嘟囔着坐在椅子上,拿过自己的马克杯。
“老师……是知道的吗?解散的事。”
诗月小心地问道。
“嗯。上次拜托我指挥的时候,他们就说可能是最后一次演出,所以绝对要成功,还让大家都来帮忙……不行,这样下去没脸见华园学姐啊。明明她都说自己不在的时候拜托我照顾,结果乐团却要解散……”
“不是老师的错——”
“确实不是,但心里还是会想啊。”
老师把腾起热气的马克杯举到嘴边,却没有喝又放回桌上。
“如果我是更厉害很多的指挥者,音乐会结束后得到暴雨一样的掌声,观众们哭着挤到后台喊请下个月也办演出!我们会来听!然后其中有大富豪说这个乐团我来赞助!钱的事不用操心!……之类的。啊哈哈,妄想了一下。”
小森老师开玩笑似地说着,但眼神中带着寂寞的阴云,我们看了笑不出来。
“如果是学姐,这种时候或许能想到什么办法。她很擅长鼓动别人,而我只会挥指挥棒。”
如果是华园老师,会怎么做呢。
会不会轻描淡写地笑笑,装作毫不在意,背地里却四处奔波,最后总算把事情解决呢。
不,现在她不在,反而必须靠我们想办法解决。为了让老师以后能回来。
忽然,门外传来什么人的动静。
“老师!小森老师在吗——”
随着喊声,门被用力敲响。老师起身开门。
是两名二年级男生,我都有印象,是参加康塔塔的人。两人一起搬着一个很大的硬纸箱。
“我们来送这个。收件人是老师,就搬过来了。”
“咚”地一声,纸箱被放到地上。
“啊啊!抱歉呀,明明应该我自己去拿的。”
“小事小事,老师的力气搬不动吧。”
“感觉要被压到下面动不了。”
“真没礼貌!这点东西还是拿得动的!”
“搬搬看?”
“看吧——唔,唔,好沉!?”
看到箱子一毫米都没离开地面,男生们哈哈笑了。小森老师同样和学生很亲近,只不过方式和华园老师不同。
“乐队在开会?打扰了啊。”
“那村濑,明天排练也麻烦你了。”
两人摆摆手离开。
小森老师用美工刀划开胶带,打开箱子。里面放满了一沓沓纸。这可相当沉吧。
“这……全是乐谱吗?”
诗月朝箱子里面看着问道。小森老师拿出几份,哗啦啦地翻着点点头。
“嗯。拜托小此木先生送来的。‘山野小路’至今演过的曲子,全部。是觉得说不定能想到什么。比如下次音乐会能演的曲目。……话虽如此,根本没有下次就是了。”
全部。
乐团的历史,全部堆在里面吗。
“我也可以看看吗?”
朱音说着探头朝箱子里看去。老师点头。
“……演过这么多啊。西贝柳斯,马勒,理查德·施特劳斯,以前还能演这么大编制的曲子呢。协奏曲也演过不少。……还有日本的曲子。伊福部昭,池边晋一郎。……还有完全不知道的曲子,是不是现代音乐?”
我也看了看从朱音手中接过的一份份乐谱。涉猎真的广泛。普通的交响乐爱好者聚在一起组成业余乐团,很多时候只会在特定的狭窄领域内选曲子来演,但从“山野小路”演过的曲目中,能感受到高雅的贪欲,一心搜集有趣的东西,想要将其消化吸收。
里面有很多手写乐谱的复印件。高音谱号尾部独具特征的卷曲形状,还有八分音符上旗帜状符尾迎风飘舞的模样,我都很熟悉。是华园老师的笔迹。看来是配合“山野小路”的人员编制进行编曲。乐谱上到处能看到细致的演奏指示。弓法、重音、缓急。还有对特定乐团成员写下的详细注意事项。
“小此木先生比大提琴更早一点进”
“唯独田端女士是射下一束光的感觉”
“平森先生到这里别忘记换气”
……
翻动乐谱的手停不下来,看完一曲后立刻从箱子里再拿出一份。就这样,我脑中被不断鸣响的管弦乐填满,在“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历史中向前挖掘。
看到第二十几首时,我找到了那份乐谱。
翻开第一页的瞬间,我便僵住了,甚至喘不上气。只有眼睛沿那串手写的可爱音符前进。
身旁的诗月注意到我的样子。
“怎么了真琴同学?……那首曲子,有什么奇怪吗?”
朱音也好奇地朝我手上看过来。
“……梅德韦杰夫作曲,呃,以文艺复兴中期为主题的二十六段变奏曲。标题好长。……没听过的曲子啊,小真琴知道吗?”
我点点头。是自己知道的曲子——应该是。
手上翻动乐谱,继续向前读。
不会有错,我知道这首曲子。
我合上乐谱,交给诗月。
“我去一趟学生会办公室。”
“诶?啊,好的,为什——”
诗月刚问到一半,在我的眼中看到了什么便咽下后半句话。
暂时还什么都不能说。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面前有好几面必须跨越的高墙。
凑巧的是,不只学生会会长,音乐节的各位执行委员也都在学生会办公室。听了我的请求,大家一脸为难。
“用真正的交响乐团伴奏——是吗?”
执行委员长是名二年级女生,她一脸不敢置信地重复我的话。
“是的。难得要演康塔塔,只用钢琴伴奏太可惜了,所以起初打算用电脑制作伴奏,到时候播放。但换成现场演奏的话效果会提高好几倍。”
“村濑君,我说啊,离音乐节只有两周,你知道的吧?”
学生会会长苦笑着问。
“知道。可是,无论如何都想用现场伴奏。”
我说着用手机打开“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情人节演出视频,给大家看。
“虽然是业余乐团,但水平非常高,也特别擅长巴赫。有两周时间就没问题。我们合唱团的接受能力够强,整体彩排只要上场前一天合一次就可以了。”
“只彩排一次?没问题吗?”
执行委员会的副委员长睁大眼睛。这名二年级男生也是康塔塔合唱团的一员。
“比如歌剧或者第九交响曲那种大型音乐会,基本上都是这么做的。乐团和合唱分别练习,到正式演出前一起彩排一两次。因为人数太多,日程很难安排。”
尽管算不上安慰,我还是向他们解释。就算拿出专业人士的例子,恐怕实际演出的人仍然没法放心。
“哎,演奏方面倒是相信村濑的判断……”
副委员长抱着胳膊,盯着空中。
“那个乐团,有三十人左右?加上合唱队——能行是吧。那个场地的话,舞台够大。”
“追加的一首曲子有多长时间?”委员长问。
“十五分钟左右。”
“那时间上也……不是不行……”
“如果用真正的乐团,绝对有气氛,而且家长和来宾都会高兴。最重要的是能给同学们留下一生难忘的回忆。”
我罗列着教科书式的理由,连自己都觉得假。其实单纯是任性,是自己想演。学生会长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或许是看透了我内心的想法。
“村濑君,这件事和乐团的人说好了吗?”
“呃……不。”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还没有。”
“没说好就行动了啊。”
“抱,抱歉……可是,那个,要是先说要一起演,事后又因为运营方面的情况取消,不是很对不起他们吗。”
“同样的道理,就不觉得对不起我们吗?”
“唔呃……”
正如学生会会长所说。“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人愿不愿意来,现在还不知道。
可是,询问双方意见然后商讨——根本没这个时间。如果同样是失礼冒犯,那选同一个学校的学生还能轻松些。
而且,学生会欠我一个人情。文化节时被会长拜托,在中夜庆出演,甚至穿女装参加了选美比赛。不过这种理由由我说出口就好像黑道威胁人一样,于是藏在自己心里好了。
会长打量着我的表情,眯起眼睛。
“哎,毕竟欠村濑君一个不小的人情。”
太好了,她帮我说了出来。
“假设他们愿意来,那乐器都由乐团的人自己准备是吗?”
“啊,对,是的。”
“拿不出演出费喔?”
“不,这个——”
毕竟是业余乐团——这句正要说出口的话被我忍住。既然要拜托他们过来,就没什么业余不业余的说法。有可能需要付演出费。
“——需要的话我来付。”
把接近三十人的乐团包下一天,一共要花多少钱?我心想着出了一身冷汗。糟了,要征求同意把演出视频传到频道上才行。虽然不知道能弥补多少开销。
“嗯。挺好的呀委员长,好像很有意思,就这么办吧。”
听了会长的话,执行委员长为难地笑了。
“我就知道,最后绝对会变成这样……”
“老师那边我去说。现场的安排就拜托委员长了。”
“真的太感谢了!”
我向正要离开办公室的会长深深低头道谢。
这天傍晚,小此木先生经营的咖啡店里只有我一个顾客。我点了拿铁。虽然不是很了解咖啡,但香气很浓,热气仿佛渗进五脏六腑,在大冷的天走过来,喝着很舒服。
“康塔塔的伴奏,是吗?”
吧台对面的小此木先生停下手上擦到一半的玻璃杯,来到我旁边。我递出乐谱。
“巴赫的《心与口,行为与生活》,第一曲和最后一曲。”
“我们练过,不过找不到哪里能一起合唱,到头来没能搬上演奏会的舞台。”
“诶,以前排练过吗?太好了!”
“哎呀,可是……”
小此木先生低头看着谱子。
冬天的傍晚,玻璃门外已经安静又昏暗。能不能有谁过来呢,我心想。虽然是起因是自己任性的想法,但独自面对小此木先生又让我心情沉重。
蠢货,不准依赖他人。我暗自斥责自己。
“我们已经收摊了。”
“拜托了,最后再演一次。”我不肯罢休。“虽然是高中生的合唱,都是外行,但半年来一直在练习,效果已经相当不错。现场用乐团伴奏演康塔塔,这种体验我们今后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感觉能给大家留下很棒的回忆。而且——”
我拿出叠在巴赫下面的另一份乐谱。
“还有一首,可以在最后只用器乐演,我已经征得执行委员会的同意。所以来演这首曲子吧。”
“梅德韦杰夫作曲的文艺复兴变奏曲吗。这个,好像——”
小此木先生柔和地抚过乐谱封面,注视我的眼睛。
“的确……是特别的曲子,我也明白你的心情。”
“是的。对不起,完全是我任性的请求。我比任何人都想听。”
“我懂。嗯。我懂。”
他反复低喃,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
“我们在这首曲子上也花了很大功夫。结果华园老师住院,最后没能练成。”
我注视着他的脸。白胡子仿佛裹在老树脚下的积雪。在更下面,想必积攒了我这样的孩子根本无法想象的年月,厚重而又复杂。他干燥开裂的嘴唇很久没有动作。
应该不是没能练成才对吧?我在心中大声问道。曲子就在手上,乐团还存在,场地也已经准备好,又有听众等着。其他还需要什么?
就算他不回答,我也明白。
能点燃内心火光的东西不够。
但,我已经做完所有自己能做的,现在只能等待。
终于,小此木先生长出一口气,从凳子上起身回到吧台对面。果然不行吗,我正要垂头丧气,只见他朝我笑笑,拿起老旧的固定电话听筒。
“两周后是吗。不保证全员都有空啊。”
“谢,谢谢您!”
在咖啡香气的笼罩下,我带着祈祷般的心情,望着小此木先生一个接一个给乐团成员打电话。
等到那天很晚时,我才能给凛子发去LINE消息。
“你和父亲谈得怎么样?”
这问法好像有些生分。
那对父女回家后有过怎样的对话,光是想想就怕。不会打起来吧?
“没怎么样 因为升学方向吵架是常有的事”
常有的事?那能算是“没怎么样”吗?我忍住不安写下接下来的消息。
“我有事想和你父亲说,现在方便吗?”
“传个话没问题 什么事?”
她说的没问题是哪里没问题啊。不会是说能克制住离家出走的念头所以没问题吧?
把想说的事情写到一半时,手指停下了。
不对吧,这情况不该靠传话,事情不完全是因你自己而起吗?
我删掉所有内容,重新写道:
“直接和你父亲说行吗?”
凛子立刻打来电话。
“没事吧?不会说他是死脑筋或者木头人?”
“才不会呢,又不是想吵架。”
“哦。刚才我是说了。”
原来你说了啊?这哪儿没问题了?
“该说是请求,或者是邀请吧。总之我觉得应该亲自和他说才对。”
凛子沉默了一会儿。还以为她在考虑,但很快从听筒里传来移动的声音。敲门声。爸爸?现在有空?里面远远传来凛子的声音,我开始紧张。
很快——
“……您好,电话换我接了。”
男性的声音轮廓清晰得让人害怕。
“……啊,那个,抱歉这么晚打扰。我是村濑。……下午的时候,见过您。”
自己狼狈的声音真丢人,和他形成鲜明对照。
“有什么事,最好简单明了。”
我也不打算说多久,精神上受不了。
“……下下周的星期六,我们学校办音乐节。您能来看吗?”
“我打算去。”
我悄悄松了口气,小心不让他听到。
“到时候,各班合唱全部结束后,会由自愿报名的学生表演巴赫的康塔塔。”
“这我也听凛子说过。”
“康塔塔的伴奏,我们拜托了之前提到过的‘山野小路交响乐团’。”
电话里没有任何回应。大概是没什么可讲的吧。沉默中带着压力,仿佛在说:那又怎么样?
“康塔塔之后还有一首曲子,只有管弦乐。希望您能听一听。”
“既然去了,就会听到最后。”
作为社会人士是理所当然的礼节,所以会听。他是这个意思吧。
不对,光这么想还不够。但,剩下的内容已经不属于该用语言解释的范畴。
“非常感谢。我会让您明白,那支乐团有怎样的实力。”
我挂断电话。
之后,我也给凛子发去LINE消息道谢。把手机放在桌上,接着拿起堆在上面的乐谱。
巴赫的康塔塔。然后是另外一首,《以文艺复兴中期为主题的二十六段变奏曲》
靠很多人帮忙,又给很多人添了麻烦,如今已经跨越大多数高墙,之后只剩下最后一面。
当天,必须拿出最完美的演奏。
但唯独这件事,我已经没什么能做的。负责演奏的是“山野小路”的各位乐手,还有挥棒的小森老师。
只能祈祷了。
*
然而第二天早上,向小森老师报告说“山野小路”会在音乐节上演出时,老师说:
“不用我指挥更好吧?”
“诶?”
康塔塔和变奏曲,老师把手分别放在两份乐谱的封面上,看着我的脸说:
“到现在这个情况,已经是村濑君的音乐会了呀。我觉得应该由你来挥棒。”
我来——挥棒?意思是指挥?
看到我困惑得说不出话来,小森老师捉弄人似地笑着,把指挥棒握在我手里。
“加油吧,指挥大师maest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