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大多数人都觉得没听过,也难怪,是我最近自创的。
演奏很大程度会受到精神方面的影响,特别是在节奏舒缓或是乐句悠长的地方。如果是华丽的独奏速弹或朗声唱到高潮,很容易靠气势一口气糊弄过去,而相对收敛的地方则更需要集中精神。
放到负责维持节奏稳定的鼓上,这点便更加明显。在旁边弹贝斯能立刻察觉,透过皮肤感受到不安定的味道。
三月上旬,在录音棚排练时,我感到诗月的鼓点中不整齐的步伐。这天的新歌是应伽耶毕业而写的慢歌,编曲以及朱音的唱法都很恬静,于是节奏组的凌乱格外显眼。
话虽如此,诗月毕竟是一流的鼓手,能很快重整步调,没过几小节便恢复以往的律动,所以朱音和凛子应该都没发现。
只有同属节奏组的我注意到了。
“……新歌,是不是哪里写得不好?感觉你敲的时候一直犹犹豫豫。”
到了休息时间,我追上到外面买饮料的诗月问道。
“咦!?不,哪有,真琴同学的曲子和以往一样棒极了!”
诗月急忙回答,然后重新转向自动售货机。
紧紧握住“咕咚”一声掉下来的瓶装饮料,她背对着我思索片刻,然后叹了口气垂下肩膀。
“……真琴同学真是的,对人家不想被发现的事情总是这么敏锐……可能是演奏时表现出来的。看来我还要多加锻炼。”
“不是,呃……?”
是不该问的事情吗。
诗月喝了口瓶里的水,等呼吸平静下来,下定决心直视我的眼睛说:
“今晚,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那天晚上,诗月打来电话。
拨过来时选视频通话好像已经理所当然一样,这样一来只有我这边关上摄像头也不太合适,于是直接接通。诗月穿着之前见过的那件非常有情调的睡袍,焦点对着胸口,我实在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才好。
可要是提出来,感觉又会被问到为什么那么关注睡衣,只好装作不在意。
“真琴同学,谢谢你空出时间。”
诗月说着,在屏幕上深深低头。
“啊,不过稍等一下,为了说话的时候能保持冷静,得在左右放上白熊卡列林和企鹅娜塔夏才行。”
屏幕上映出布偶的脑袋。
“真琴同学。”诗月的声音变得沉稳。“今天拿出没水平的演奏非常抱歉,明明练的是新歌。”
“没事。嗯……遇到什么事了吗?”
“是的。……是家里人的丢脸事,所以本来不必和真琴同学说,但与乐队也不是毫无关系,尽管丢人还是说出来吧。……其实父亲又被发现出轨。”
她的回答完全出乎意料。
出轨。而且是“又”。
以前就听她说过,因为父亲出轨,夫妻关系濒临破裂。说是“又”,就意味着当时的纠纷姑且平息,但他又和别的女性——是这么回事吧。
“这……嗯,真不容易……和乐队有关是说?”
“以前父亲都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了,但这次事情传到了母亲的老家,终于到了要离婚的地步。”
事情越听越麻烦,但我还是不明白和乐队的关系。
“如果离婚,我当然是跟着母亲……‘百合坂诗月’和‘村濑真琴’在所有姓名占卜里都非常般配,可换成旧姓‘织野诗月’以后占卜的结果就变得非常不乐观!”
“这扯太远了吧?”
哪里和乐队有关系……?
“啊!对不起,刚才那个只对我是件大事。”
诗月一下子满脸通红,抱紧了企鹅。
“先不提名字如何,如果离婚,母亲恐怕会搬家,回到织野老家所在的藤泽。”
“藤泽啊,湘南对吧?好像……相当远。”
到我们高中的路程估计要花两个小时左右,每天这样可吃不消。
“如果提到转学之类的事我会坚决反对,要是和真琴同学分开绝对受不了。”
诗月两手握紧拳头,精神百倍地说着,又立刻垂下肩膀。
“可是如果只有我租房子留在东京——就只能和母亲分开,做不到两面兼顾。”
“哦哦,嗯,和你母亲。”
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虽然犹豫该不该问,但感觉最好能知道,于是慎重地斟酌用词:
“你和母亲关系不错吧?那个,虽然有段时期乐队的事遭到她反对吵过架,但那件事已经结束了吧,太好了。”
“不。关系并不算太好,而且我不记得她向我道过歉,所以吵架还在继续。只是她不再多嘴而已。”
诗月语气冷淡。
“不过从花道家的角度来看,我对她感到尊敬。母亲是我的目标,比母女关系更重要的是师徒。”
正常来说应该反过来,更重要的母女关系吧?
“所以,父母之间关系再冷淡也没关系,只是希望她们别离婚。”
她这说法也够过分了。
“以前就觉得,你对父亲,呃,好像不怎么……”
“是的。那个人没有一点值得尊敬的地方。”
这话你没当面说过吧?要是听自己的孩子说出这话可要哭了。
“然后呢,我也不能一直袖手旁观,就想和父亲的情人见面,把事情解决。”
“啥!?”
我忍不住大喊,声音都变了调。情况变化太快了。和父亲的出轨对象见面?到底要说什么?
“诶,难道说拜托对方分手?”
“要是那样能简单解决问题倒还好。分手费之类的……我也没存太多钱……”
对话越来越现实了。
“不是,也用不着诗月出钱……应该当事人来付——不对,不是说这个,我明白你担心,但这不应该是你父亲想办法吗?”
“这次出轨也有我的原因。”
“咦?”
“父亲的那个情人,是准备高中入学考试时给我找的家庭教师……”
“呜呃。”
我又发出了怪声。
这——怎么说……真够复杂。
“不是陌生人。所以才会去见面是吧。嗯。”
“岂止不陌生,她对我还很亲切。如果我不选那么难考的高中,父亲也不会认识那个人,所以我也有责任。”
“不不不我觉得完全没责任。”
不然按这个道理,那中东地区的纷争还有全球变暖都要变成诗月的错了。
“呃,既然是家教,那和你母亲也见过面吧。这还敢搞婚外恋吗,真有胆量。”
知道对方的妻子是那种强势的女性,一般人都会怕得不敢乱来吧。
“老师一次都没见过母亲。”
“明明是家教?是到家来教你的吧?”
“是的,但母亲很忙,经常不在家。而且她对我入学考试的事完全不关心,甚至觉得不上高中更好,能有更多时间练花道。”
真可怕。这么一听我再次体会到她的家庭环境不得了,真亏她能正常长大。
“所以考试相关的事情都是由父亲安排,包括每次和老师沟通。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才变得亲密过头。”
唔。
现在看来,情况和刚听说她要直接去见出轨对象时想象的场面差别相当大。尽管如此,果然还是觉得这不是诗月该做的事情。不过双方互相认识,应该不用担心事态向险恶的方向升级。
“然后已经和她说好了,明天放学后见面。”
“明天?动作真快啊!”
“一直在考虑该怎么说,结果新歌进不到脑子里……那首歌,不是直白的毕业歌吗,然后想起自己毕业的事情,怎么都会联想起老师……啊啊抱歉,好像怪罪真琴同学一样。”
“没事,倒不用在意这个。”
见面后要说什么呢,这疑问一直在脑子里盘旋。
话虽如此,我又没理由继续深究,只能祝她好运吧。本以为如此,可诗月在屏幕里猛地把脸凑近说:
“真琴同学,能陪我一起去见老师吗?”
“啥!?”
我吃惊地挺起身子,结果靠在枕头上的手机也跟着“啪嗒”一声倒下,慌忙捡起来后,屏幕上是诗月比刚才更心切几倍的面容。
“因为不知道见到父亲的出轨对象后该说些什么嘛!”
“我就更不知道了呀!?”
“真琴同学吧,那个,对出轨很熟悉吧……?”
“才不熟悉呢!你怎么会这么想?”
“另外我觉得为了将来婚后的生活考虑,应该提前了解出轨以后会遇到这种麻烦事。”
你也太多管闲事了吧!
“不是,我也没必要知道……只要不出轨就行了……”
“不会出轨是吗?真琴同学会对着戒指发誓绝对、绝对不会出轨是吧!?”
“戒指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不过嘛,结婚戒指可能也有见证这种协定的含义。
“这事和我没关系吧,出轨的又不是我。”
“如果绝对不会出轨一心一意清清白白的真琴同学愿意陪我一起去,问题一定能顺利解决。”
“这实在太牵强了吧……?”
“总之就是希望真琴同学能陪我去!理由是什么根本无所谓,单纯是现在想任性一下!”
诗月满脸通红地大声嚷嚷。你也用不着说得这么实在。
“啊,我可不是说要穿女装过来啊?要是担心这个——”
“才没担心呢。肯定按平时的穿扮去啊。”
“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啊啊啊啊啊糟糕。一吐槽就被诱导了。
*
第二天刚放学,我和诗月约在校门口见面。
虽然这天没有排练,但朱音和凛子两人的班级就在诗月隔壁,注意到她急急忙忙准备回家便跟了上来。
“今天!呃,我要和真琴同学两人谈很重要的事!仅限今天要包下真琴同学!”
诗月赶忙向两人宣告。
“那要听过情况再判断。”凛子摆出好大的架子。
“我总是在回家的电车上独占小真琴,只有一天就不在意啦。”朱音从不同角度摆起架子。
“虽然家里人的丢脸事不能细说……”诗月扭扭捏捏,不住地瞄着我嘟囔:“不过是为了彻底清算出轨的事。”
“干脆细说吧!不然糟透了!要莫名其妙闹出误会!”
“我倒觉得没什么误会,村濑君的确容易见异思迁。”
“看吧立刻就变成这样!”
“明明成员齐全,可遇到优秀的贝斯手就乐颠颠地去邀人家,怎么看都是见异思迁吧。”
“唔呃……”
真没法反驳。和那件事没关系——可不触及诗月的家庭问题又没法解释清楚真的没关系……
“等下等下小凛,乐颠颠邀请人家的结果也是小真琴被赶出去了呀。”
“唔,这么说也对。”凛子装模作样地抱起胳膊。“出轨的是村濑君,因为出轨哭的也是村濑君。怎么回事呢?”
“我还想问呢!”
“总之今天真琴同学是我的东西!”
诗月伸手环住我的胳膊,用力朝校门外拽去。
“记得买礼物呀!”
“如果对方也未婚的话就宽大处理。”
听着两人暖心的话,我和诗月前往车站。
在站台等电车时,诗月面色奇妙地问:
“和对方见面前想先确认一下,真琴同学,呃,就是……对出轨是什么看法呢?”
“啊?”
总觉得诗月从昨天起发言就一直出乎意料,思路已经跟不上了。
“根本没想过啊,就算问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请现在考虑!”
“为什么考虑这个。我也没和谁交往过,没法想象啊。”
“没和人交往过吗!?”
为什么你满脸笑容又问了一遍?我没有女性经验很有意思吗?少管我。
“那,那,就当是假设!假设,对,用具体的人来考虑可能更容易想象,比如说,只是假设啊,就当是我和真琴同学交往,然后我出轨——”
诗月的声音越来越尖,脸红到了极点。
“——是不可能的!我绝对不会出轨!”
“怎么了这么突然,冷静点。”
“是真的!相信我!”
虽然现在带着哭腔拽着我不放,但先让我假设的也是你吧。
“不是假设吗,我根本就没想过你会做那种事,别担心。”
“真的吗!”
能不能别在车站吵闹啊,其他乘客都在往这边看呢。
“那,只是假设,虽然绝对不可能,但如果我出轨,真琴同学会怎么想?”
“嗯,不,毕竟——”
毕竟是每个人的自由,也没办法。我本想这么说。
但,话没能说出口。
想象诗月和谁亲近时,那副光景便在脑子里的什么地方被卡住,无法顺利浮现在心头。这什么情况?
“怎么了真琴同学?”
诗月扭身打探我的表情,嘴角似乎在隐约往上翘。
“没事,呃……总觉得,该说是很难想象吧,一想心里就乱糟糟的。”
笑意在她整张脸上扩散。
“这样吗。嗬,连真琴同学也是这样,嗯。”
哪里可笑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情绪说变就变。以后谁成了诗月的恋人估计相当辛苦。
我们在第六站下车。记得这里是离诗月家最近的一站。
和对方见面的地方是开在车站大楼里的咖啡店。看见一名短发女性坐在僻静处的位置撑着下巴看手机,诗月小声说“找到了”,然后快步靠近。
对方也注意到她,抬起头来,笑眯眯地招手说:
“诗月,好久不见。”
她戴着无框眼镜,身穿高领毛衣配牛仔裤,打扮清爽朴素,但身材相当好,充满大人的魅力。年龄看起来是三十岁前后吧。
“风间老师,久违了。”
诗月郑重地说着微微低头。
注意到我,那名被称为风间的女性面露意外之色。见此诗月向我伸手介绍道:
“这位是村濑真琴同学。是我的,呃……是保护我的人。”
这么说她能听懂吗?不过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跟来,可能确实不好介绍。
“真琴同学,这位是以前担任我家庭教师的风间光穗老师。”
“初次见面……”
搞不清楚该用什么心态和她接触,于是我先低头打招呼。
“初次见面,我姓风间。你是诗月的男友?”
距离突然被拉近。
“不,不是的。是乐队成员。”
“真琴同学!为什么立刻否认!这时就该先承认,掌握对话的主导权!”
明明我连自己是来干什么都没个把握,突然讲这种策略也是难为人。
“就是说关系超过朋友,但还不是恋人?上同一所学校吧。”
光穗小姐看着我们的校服外套说道。
“看你在高中挺开心的,太好了。”
“是的!每天全都是开心的事情!”诗月铆足了劲回答。“真的是老师的功劳,因为当时选的志愿学校对我来说很勉强,如果没考上也不会认识真琴同学,人生只会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是夸张了吧……?按诗月的器量,无论在哪里肯定都能超过平均水平。
“是诗月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啊,不过能帮上忙我的确很高兴。”
“当时我完全没意识到老师的讲解有多细心。这次冬天和准备考我们学校的孩子开学习会,明明我成绩不好,对方却说我讲得非常简单易懂,其实我只是在模仿老师的做法。”
“诶——是吗?那我就更高兴了。最后考上了吗?”
“考上了!真的完完全全是老师的功劳!”
“难道不是诗月适合当老师吗?要不要朝这个方向努力一下?啊,不过要继承花道来着?”
“与其说继承,不如说想开创自己的流派,不过还有其他打算做的事——”
两人和和气气地聊了起来。
店员过来点单,我点了牛奶咖啡,诗月和光穗小姐点了分量十足的蛋糕套餐。桌上的红茶散发香气,还摆着柠檬馅饼和巧克力蛋糕,家教和学生谈论往事的温馨空间就此形成,而我在角落里缩起身子小口喝着牛奶咖啡,怀疑她们到底在干什么。
不对,呃,她不是因为父亲出轨的事来交涉的吗?
我打探着诗月的侧脸,全力传送意念。看两人聊得非常愉快,插嘴实在不识趣,于是没法出声。
当然,诗月没能领会。我又不会超能力!
到头来,只能老老实实等待对话转向那个方向。
“——敏夫先生好像想让诗月往花道以外的方向发展呀,为此没少和我商量升学方面的事。比如那所高中水平怎么样,要去出名的私立大学升学率有多少,就职时能有多大优势等等,刨根问底地问这问那。”
听到父亲的名字,诗月的眼神立刻变了。
“对了老师,我差点忘了正事!”
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呢。
“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请和父亲分手。”
之前偏到那么远的岔路上,可谈到正题时直接得出奇。
“啊——嗯。……叫我来果然是为了这件事吗。”
光穗小姐苦笑道,喝光剩下的红茶。
“嗯,会分手的。被发现就差不多是时候了呀。”
事情这么顺利,反而让人有点泄气,诗月也一脸茫然。
“咦,真,真的可以吗,这么痛快。本以为老师会大哭大闹,所以才带真琴同学来当保镖的。”
“……就算你对我有这个期待……”
“反正是借口,不用在意!要是真的闹起来我会保护真琴同学的!”
既然都不打算隐瞒,那根本没必要找借口吧。
“关系真好呀,好羡慕。我也想在高中的时候谈一次这样的恋爱,可现在已经是个大妈,只能尝到这种不检点的恋爱。”
我倒觉得她还很年轻,远不至于自虐地自称大妈,但更重要的是进一步深入主题让人心情沉重。我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嘴角,然后侧眼打探诗月的表情。
“……和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诗月用控制着抑扬的声音问道。
“难不成来做我家教的时候就已经——”
“不是不是。”光穗小姐苦笑着摆摆手。“记得那时候敏夫先生正在为六本木的俱乐部里的姑娘花大钱。和我是诗月考上之后,到现在一年左右。”
这人坦白得实在痛快。
“从外资企业离职以后,我一直没工作游手好闲,也就偶尔在俱乐部打打工。存款就快花光的时候,敏夫先生来问我要不要做家教。但诗月你考上以后不是又要失业吗,正发愁怎么办的时候,敏夫先生找我说每个月的学费会继续付,虽然实在过意不去,但又没法拒绝,然后嘛,就拖拖拉拉成了那种关系。”
她说得好像没当回事,但听着只觉得现实至极。诗月叹了口气说:
“恩师和父亲——您知道我听说这件事时受到多大打击吗?”
“虽然觉得对不起你,但当时缺钱,该说是顾不上这些了吧。”
“请顾着点啊!况且说到钱,既然知道对方有家室,要是打官司毫无疑问要输,肯定要付精神损失费吧!?”
诗月似乎渐渐克制不住语气。
“敏夫先生说是老婆自尊心强,怪罪的时候肯定全都冲他去,彻底无视情人。”
“……我父亲……简直无可救药了……”
我在心里举双手赞成。
“是吧,还挺渣的。”
光穗小姐也咯咯地笑着说道,这人一样没救了。
“老师也是,明明能找到很多更优秀的人,为什么是父亲这种男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吧?”
闻此,光穗小姐脸上稍稍出现了一点认真的表情。
“诗月,你不懂你父亲呀。”
诗月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敏夫先生是个很棒的男人喔。情人不是换了又换吗,光有钱的男人可做不到。”
“刚才老师也说他是人渣吧……?”
“人渣和有魅力不矛盾嘛。”
听了光穗小姐的话,诗月睁大眼睛,一时间无话可说,然后感慨不已地嘟囔道:
“……我懂……!”
喂,刚才你是不是朝我瞄了一眼?我看错了?
“而且,诗月你喜欢母亲吧?”
“喜欢——倒算不上。她身上有很多我接受不了的地方。但贯彻到底的审美观和对自己的严格要求都让我尊敬。”
这措辞怎么想都不该是对母亲的看法。光穗小姐淡淡微笑着继续说:
“敏夫先生是这样的母亲选择的丈夫啊,而且和她一起把诗月你培养成现在的好孩子。除了钱以外当然还有很多其他魅力。”
“这么说也是……”
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特地听她父亲的出轨对象讲两人的情事?
“所以对我来说也不想分手,哎,不过没办法。”
光穗小姐站起身,拿起账单。
“我会和他划清界限的。那,诗月拜拜啦,好久没和你聊过,今天挺开心的。”
“啊,是我找您来的,钱我来付——”
“不用不用,反正我钱包里都是敏夫先生给的钱。”
说完,光穗小姐悠然走向前台。
“……今天真的抱歉,让你陪我过来。”
离开咖啡店等电梯的时候,诗月在身旁小声嘟囔。
“没事,嗯,我又没帮上忙……”
之前和朱音一起去艺人事务所的时候,我就基本毫无意义地跟着跑了一趟,今天更是如此。自我介绍之后一句话也没和光穗小姐说过,真的是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
两人之间奇妙的沉默让人难耐,于是我开口道:
“……要不要去哪儿玩?难得一起出来。”
“可以吗!?”
诗月猛地转身问道,简直要抱上来了。
“不是,你看,光办完事情就回去,总觉得一整天都白费了。”
“呜呜呜呜,是呀,抱歉……”
“啊不是我没责备你。”
“那,要不要来我家?离这里很近的!”
“诗月家?”
“是的。很久之前就想让真琴同学看看我插花。”
这——其实我也一直想看一次。
我们先去了车站大楼一楼的花店。环视着店内满目琳琅的馝馞花卉,诗月的眼神中同时带有猎人的严肃与孩童般毫不遮掩的期待,待在她身边,连我都没由来地感到情绪高涨。
“是在普通的花店买啊?没有专门面向花道行业的地方吗?”
付过钱后,等待店员包装时我问道。
“在市场采购的时候更多,但无论在哪里买,花一样是花。”诗月笑着说道。“我也喜欢在街上的花店买。枝叶类的东西种类不全,选项有限,但怎么说呢,能感受到店家的意图吧。”
离开车站大楼,前往住宅区的路上,诗月忽然在坡道的路边蹲下。
“是阿拉伯婆婆纳!好漂亮。”
紧贴在水泥缝隙间繁茂生长的草丛里开出蓝色的小花。诗月毫不害怕地伸手将其全都拔了出来。
“诶,这个?要拿来用?不是杂草吗?”
“无论长在哪里,花一样是花。”
诗月的笑容深深刻进我的胸口。
百合坂家是座远超出我想象的豪宅。穿过造型闲寂的大门,便看到铺着砾石的宽敞庭院。院子里有精心修剪的繁茂树丛,砾石上一块块间断的踏脚石通向正屋的玄关。光是左手边另建的屋子,规模也相当于普通人能想象的那种带庭院的独栋住宅,至于正屋的大小,环视一遍还是很难估计。
尽管心里发怵,我还是跟在诗月背后穿过院子。
在玄关侧面,有名满头白发的男性正在保养铲子。
“哦哦,大小姐您回来了。”
他身上穿戴长靴、劳动手套和工作服,估计是园艺师吧。
“我回来了,城岛先生。”诗月道。“母亲回来了吗?”
“刚回来不久。”
她母亲在家吗,我开始紧张了。园艺师朝我看过来,默默行礼后继续自己的工作。
玄关处的三合土地面宽敞得要命,我脱下鞋,踏上木质地板。
不愧是花道家的住宅,玄关两侧自不必说,走廊途中也摆着陈列架,上面放有花盆,每一盆作品都很有品味,让人心情平静。跟在诗月背后走着,感觉心中的紧张也慢慢缓解。
可是在走廊里不知第几次转弯时,与迎面走来的和服女性不期而遇,我心里的紧张感再次达到顶点。
是诗月的母亲,过去我曾见过她一面。或许是因为在自己家,她没有扎起头发,相比上次显得年轻很多,容貌中能看出几分诗月的影子。
“母亲。”
诗月的声音也略有些僵硬。
“我回来了。抱歉,突然招待真琴同学来家里。”
诗月的母亲严厉地向我看过来。讲评弟子的作品时,她一定也是这副眼神吧。
“请慢慢坐,不必拘谨。”
她殷勤地说着低头。
“打,打扰了。”
我只能愣愣地回应一声。
接着,她注意到诗月手里的花束。
“我想给真琴同学看看自己插花。”
听了诗月的话,她母亲轻轻点头。
“切记要拿出不给本流派丢脸的作品。”
母亲对女儿说的竟是这种话。比起母女关系更重要的是师徒——看来这说法毫不夸张。
“用菖蒲号房间吧。”
说完,她朝我们来的方向走去。
我被带到一间十二叠大小的日式房间,午后的阳光透过拉门深深打进屋内,造型朴素的凹间空荡荡的,估计之后会摆上插花。
诗月在地上铺开一张大垫子,摆开插花材料、剪刀、水桶、插花容器等等,然后挺直后背摆正坐姿,两手放在地板上低头致意。
“那么,请多指教。”
“诶?……啊,唔,嗯。请多指教。”
不知道该待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看。感觉待在正面的话诗月不好动手,于是我退到隔扇旁坐下。
一时间,诗月只是定睛看着铺开的插花材料,一动不动,静谧的姿态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明白她在做什么。虽然完全不懂花道,但一切创作活动中,在身体行动起来之前都有一个必不可少的阶段。这是在构思。
不久后,诗月忽然浮起身子,姿势变成半蹲,将花插放在盆底,静静注水。她拿起带白花的大束枝叶,挑出细枝剪掉,用柔和的动作掰弯,理成曲线立在花插上。
接着,是正中间的花冠带着淡淡红色的黄水仙沿花枝而立。最后,群生的阿拉伯婆婆纳被她散放在水边,从容器边缘稍稍探出头来。
每个步骤的举止都婀娜优美,没有哪里让人感觉像事务性的程序。我甚至觉得听见了铃声。
整体的调整结束后,诗月呼出一口气,恢复端正的坐姿,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也一直在屏住呼吸。
“感谢您的欣赏。”
诗月深深行过一礼,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
“今天买到了枝势非常好的荚蒾,所以主题是‘呼唤春天’。而且阿拉伯婆婆纳也是早春时开花。怎么样呢?”
我没能立刻意识到她是在问我。
“……真琴同学?”
“诶?啊,啊啊,嗯。……呃,非常——”
说到这儿,我怎么也想不出接下来的话。
细枝从广口盆描着柔和的螺旋伸向空中,纯白剔透的花朵一团接一团在弓着腰的叶子上浮现,仿佛由还没化完的冬雪变化而成。带颜色的水仙共有三朵,一朵仰头探寻阳光,一朵忧郁地低头,还有一朵留恋地回首。阿拉伯婆婆纳惹人怜爱的蓝色想要从水面站起,充满朝气。
呼唤春天的声音,我的确听到了。
“——好厉害……真的。”
词语也太贫乏了吧,我对自己感到绝望。在我心里,想不出什么话语来称赞花的美丽与强劲。
但诗月柔和地对我笑了。
“是的。我自己也觉得做得相当不错。”
她麻利地收拾好工具,把容器挪到凹间。午后的阳光照进采光的小窗,刚好打在水面,亮起温和的色彩。
“花道呢,有很多流派和样式。”
诗月和我一样注视花盆,嘴上说道。
“但我觉得最重要的东西不会改变,那就是生命力。思考要如何表现花朵活力中蕴含的美。所以,虽然是空间艺术——但我觉得也有时间艺术的一面。”
时间艺术。
诞生,启程,迁移,扎根,绽放,最后终将消失。
就像音乐一样。
“所以,那个……”
诗月支吾的声音中慢慢渗出感情。
“在我心里,喜爱花的心情和热爱音乐的心情无法分割——所以,呃,作为PNO的鼓手,今后一样会多加磨炼技术,但对花道果然也是认真的,真的想以宗家为目标,这不是用情不专,而是两方面都尽全力。”
“……诶?哦,嗯。”
知道了诗月为什么这么心切,我有点泄气。
“没事……嗯,这我还是明白的。”
“真的吗……?”
被诗月定睛凝视,我不由得别开视线。
“一开始我就明白。从第一次见面——不对,是从见面之前。我是看到装饰在学校玄关的花才知道你的,当时看到后立刻明白:这人会为了花拼尽全力。所以,呃,看到第二份束手束脚的作品非常失望,又因为再后来那份精心制作的插花感到陶醉。而且比起鼓,我是先因为花被你吸引的。”
诗月脸色微微发青后泛起大片红潮。
“真,真琴同学,刚,刚才的,”
被她猛地逼近,我吓得撞上背后的隔扇。
“刚才的话请再说一遍!”
“诶?为了花拼尽全力?”
“再后面一点!”
“看到束手束脚的作品失望——”
“更后面!”
“看到精心制作的插花陶醉——”
“还差一点!”
“因为花被你吸引”“啊啊啊啊再来一次!再和我说一次!”
我们俩额头都要贴上了,别离这么近大喊大叫的,耳朵好疼。
“我是因为花被你吸引的,呃,那个,当然听过鼓之后也——”
“天呐太幸福了,插花和鼓都无所谓了,今后我的目标就只有新娘!”
刚说好的尽全力呢?
*
第二天午休是我最先到音乐准备室。和小森老师一起吃午饭时,因为体育课换衣服耽误时间的诗月、朱音和凛子一同进来。
“啊,真琴同学,昨天的事非常感谢!”
诗月立刻坐到我旁边,快活地说道。
“后来母亲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再带你去,好像是想正式打个招呼。”
“什么事什么事?”
朱音来了兴致。
“你们两个昨天干什么去了!?去了小诗家?”
“啊啊,那个——”
也不能说情人如何如何的。我刚犹豫如何解释,诗月马上在旁边回答:
“不用担心,出轨的事已经彻彻底底地解决了。”
凛子眼中静静浮现怒火,话里带刺:
“我这里还什么都没解决,赶紧从头解释清楚。”
“出轨?怎么回事?我能听吗?还是说最好回避,留下当事人单独谈?”
连小森老师都一脸起劲,说真的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