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稍微镇定下来了吗?」
从浴室门外传来希耶丝塔的声音。
「……是啊。」
我则是泡在浴缸中,深深吐一口气并如此回应。
──那之后,希耶丝塔主张「要有健全的身体才有健全的思考」,半强迫我入浴洗澡。不过也多亏如此,我原本无论在肉体或精神上的紧绷都得到放松,弥漫脑中的浓雾也逐渐散去。
「记得顺便刮个胡子喔。」
「好。」
「自己一个人会刷背吗?」
「没问题。」
「不可以在浴缸里尿尿喔。」
「……我是什么小鬼头吗?」
我忍不住苦笑。
她究竟把我当几岁了?
「因为人家不晓得你到底成长了多少嘛。」
透过浴室门上的雾面玻璃可以看见希耶丝塔坐到地板上的背影。
「士别三日就该刮目相看……不是吗?」
这可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希耶丝塔如此说道,让我想起了这件事。
「说得也对,没错。」
而我们的状况别说是三日了,根本是整整一年。
──时隔一年,我和希耶丝塔在今天才真正重逢。
「话说回来,没想到你还住在跟四年前同一间公寓呢。」
从脱衣间传来希耶丝塔忍不住轻轻笑出来的声音。
今天,她就跟以前一样,彷佛把这里当自己家似的,用《七种道具》之一的万能钥匙闯入了我家。
「……我才要说『没想到』啊。」
与风靡小姐交战的那天黎明,我曾立下誓言,总有一天绝对要把希耶丝塔救回来。
当然我很清楚,那并非能够轻易实现的愿望。正因为如此,我当时甚至做好了赌上一切的觉悟。不过就在此刻,那份愿望居然真的──
「你应该不是《希耶丝塔》吧?」
那位女仆的身影闪过脑海,让我忍不住这么询问。
毕竟这两个女孩光看外表是难以区别的。
「你这家伙,是笨蛋吗?」
结果这句教人怀念的台词伴随锐利的口吻从脱衣间传来。
「都已经交谈了这么多,你还没办法相信?」
「……嗯,说得也是。」
会用那句话责备我的,世界上也只有一个人──就是你,希耶丝塔。
因此,我的愿望可说是实现了。
然而还是有一项理由,让我无法由衷感到高兴。
因为这个结果是靠著难以挽回的代价交换来的。
「是说,你们顺利跟那孩子相遇了呢。」
正当我的视野又逐渐模糊起来的时候,希耶丝塔的声音插入我的思绪。从前文脉络判断,希耶丝塔讲的「那孩子」应该是指《希耶丝塔》吧。
「是啊。你提出的课题,我们也都克服了。」
希耶丝塔透过那位女仆向我们提出课题,引导我们解决了各自心中的烦恼与问题。然而对希耶丝塔而言唯一的失算,大概就是我们选择了跟她原先预想不同的未来吧。
「女仆的《希耶丝塔》现在在哪里?」
我对希耶丝塔本尊这么问道。几天前我在《SPES》原本的根据地遇到的《希耶丝塔》似乎是活在机械终端机里的样子。
「那孩子现在正在负责另一项工作。然后我是从她那里接收万能钥匙到这里来的。」
这么说来,当时我在那间研究所把钥匙交还给《希耶丝塔》了。也就是说,那位女仆或许打从一开始就预测到希耶丝塔会这样苏醒过来吧。
「希耶丝塔,你……」
──究竟是怎么苏醒的?
这个疑问差点脱口而出,但我又把它吞了回去。
毕竟不用问也知道。
而希耶丝塔本人恐怕也是在理解这点的前提下,来到这里的。
「所以说我现在应当做的,就是救助同伴。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必须尽快打倒席德。」
希耶丝塔说出了想必从四年前……不,从六年前就存在于她心中的夙愿。
认识我之前,她就在那座岛上遇过席德。然而她当时落败,让自己跟设施、组织以及同伴们相关的记忆全部都被夺走了。即便如此也唯独没有遗忘使命的她依然继续追查席德的下落,与我一同对抗《SPES》,度过了三年的岁月。
这段故事最后的结局,就是希耶丝塔丧命了。然而就在那时候,希耶丝塔成功让自己的意识连同心脏一起寄宿到敌人海拉……也就是夏凪的身体内。希耶丝塔后来藉此与海拉交流记忆,寻回了自己过去丧失的东西。
「我把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
隔著一扇薄薄的浴室门,希耶丝塔静静地说著。
「六年前,我其实认识渚的事情。还有当著眼前失去爱莉西亚的事情。明明唯有这些过去,我绝对不可以遗忘的说。」
她的声音消沉。但我比谁都清楚,这位叫希耶丝塔的少女绝不会就此善罢干休。
「我不会再遗忘,不会再让记忆被夺走。不再迷惘,也不会再输。所以说……」
希耶丝塔带著一股热意的声音彷佛突破门板,响彻浴室。
「我希望你能再一次当我的助手。」
雾面玻璃上浮现我熟悉的身影。
四年前,我们在这里也交谈过同样的话题。
印象中那时候我还拒绝她了呢。我回忆著那段往事,最后往脸上泼了一下热水。
「──好。你再让我当一次你的助手吧。」
差不多该是从这温吞的浴缸水中出去的时候了。
「所以拜托你,希耶丝塔。跟我一起想想拯救斋川的方法。」
几天前,斋川身为让《原初之种》寄生的候补人选,被席德不知带到了何方。不过考虑到席德的目的是将斋川当成容器,所以斋川应该没有被杀掉才对。
「嗯,席德从以前就一直希望得到完美的容器。但现在既然对象不是最佳候补人选的我和海拉,而是要把斋川唯当成容器,我想必须透过某种准备工作的可能性就非常高。因此应该还来得及把她救出来才对。」
「真的吗!那……」
「放心,我当然也会把唯救回来的。」
希耶丝塔斩钉截铁地如此表示……可是……
「也会?」
她的讲法让我感到有点奇怪。那样彷佛是说除了斋川以外还有其他拯救对象一样……难道是在讲夏洛特吗?然而夏洛特此刻正在加护病房。虽然讲起来很不甘心,但应该没有我们能做的事情才对。
「难道……」
我的胸口顿时发出吵人的心跳声。即使甩头告诉自己不可能有那种事情,但如果那种事情真的有可能,我心中还是忍不住想要寄托那一丝的希望。就这样经过短短一瞬间但让人感觉漫长如永恒的沉默之后,希耶丝塔开口说出的一句话是:
「我不会放弃夏凪渚。」
◆冰冷的记忆
「希耶丝塔,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后来急急忙忙从浴室出来的我,如此询问回到起居室的希耶丝塔。
为了搞清楚她刚才说「不会放弃夏凪渚」的意图。
「头发不吹乾会感冒喔。」
然而希耶丝塔却这么说著,轻轻拍了拍她旁边的坐垫。是要我坐到那里的意思吧。
「来,把毛巾给我。」
我在坐垫上盘腿坐下后,希耶丝塔从背后用毛巾轻轻擦拭我的头。矮桌上还可以看到外送披萨的盒子,大概是她趁我洗澡的时候订餐的吧。
「毕竟要有健全的身体才有健全的思考呀。」
身体洗乾净之后接著要填饱肚子才行是吧。
我想起这三天来自己都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于是打开披萨盒。
「……披萨什么时候开始做成这种像大嘴巴(Pac-Man)的形状了?」
「……因为人家有点等不及你洗澡出来嘛。」
我转头仔细观察希耶丝塔的脸,发现她嘴角沾了起司。
对于还是老样子的她,我不禁苦笑,我们便就著矮桌开始吃起披萨。我也已经一年没有像这样与希耶丝塔共餐了。
「……真好吃。」
在疲惫的身体中,怀念的垃圾食物味道渗透至每个角落。四年前,我也曾经像这样与希耶丝塔一起吃过披萨。后来我就和她踏上冒险之旅,度过长达三年眼花撩乱的非日常生活。
一次又一次与《人造人》的战斗,一件又一件出乎预料的案件。每当顺利解决这些问题之后,我们总会用可乐乾杯庆祝,像这样吃一顿大餐。
……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洗澡吃饭,与珍惜的对象交谈闲聊。然而这些都是唯有此刻活在世上的人得以享受的特权。除此之外的人则是──夏凪则是──
「助手。」
回过神时,我发现希耶丝塔用指尖擦拭著我的眼角。
原来我是如此脆弱的人吗?
「……抱歉。」
「如今还说什么呢。」
我和希耶丝塔不约而同地苦笑。
「你脆弱的部分,我也全部都知道呀。」
所以没关系──她说著这种像是我爸妈的话。
「但是这一年来的事情你就不晓得了吧?」
「说得对。不过……」
希耶丝塔脸上的笑容这时变得像感到伤脑筋似的微笑。
「只有你努力想要让我复活的事情,我知道。」
是吗,这样啊。大约十天前,与风靡小姐交手那一战之后,我对著《希耶丝塔》……同时对著夏凪的心脏叫唤的那段黎明誓言,原来都有被她听到。
「那你不说吗?」
我询问坐在对面的希耶丝塔。
「说什么?」
「你每次在讲的那句话。」
就算她骂我是笨蛋也不奇怪。我甚至觉得她应该要骂我。
只要想到我那个愿望这次导致了什么样的结果──
「我不会说的。」
希耶丝塔这么表示,但我没办法看向她的脸。
「我不可以说呀。」
听到她这么说,我这才抬起头。希耶丝塔目不转睛地注视著我,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她的眼眸看起来有点湿润。
「……现在的我或许没有资格讲这种话吧。」
但是──如果不讲出来,一切都会变得虚假。
「很高兴能够再见到你。」
因此,我把一直讲到嘴边又吞回去的这句话告诉希耶丝塔。
「嗯,我也是一样。」
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调侃我,而是带著微笑接受了我这句话。
然而无论我或希耶丝塔,在真正的意义上都没有办法对现今这个状况感到高兴。我的愿望的确实现了,但这不是我期待的故事结局。这样再怎么说都称不上是Happy end。
「吶,希耶丝塔。你说你不会放弃夏凪,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此,我又再一次这么询问她。
「我现在其实也没办法断定。不过,有谁实际看到夏凪渚真的死了吗?」
……原来是这样。希耶丝塔还不晓得那件事情。
刚才一瞬间似乎乍现的光明这下又立刻消失了。
「──我有看到。我有握到夏凪逐渐变得冰冷的手。」
三天前看到的景象闪过脑海,让一股酸液从我胃底窜了上来。
那天,我在医院的病床上听风靡小姐说夏凪已经死了。然而我当时没办法轻易相信那种事情。就算撇除感情,我理性上同样认为不应该轻易相信。
毕竟就在一年前,我对希耶丝塔的死也曾有过重大的误会。那时候由于参宿四的《花粉》导致部分记忆丧失的我,后来听到风靡小姐告知希耶丝塔已死,然而到最后才发现真相不然。
因此我这次对于风靡小姐说的话也没办法完全照字面上的意思解读,结果后来我奔出病房──遇到了一名医生。那名男子表示自己是那间医院的院长,并且带我来到一间病房。就在那里……
「我看到装著人工呼吸器的夏凪渚躺在病床上。」
她身上连接著大量管线。那景象看起来有如医院正透过世上各种科学力量努力尝试拯救一名少女。
「也就是说,渚果然还……」
「还活著。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尚处于无法松懈的状态,但至少夏凪还活著。她接下来肯定还有获救的可能性。对于怀抱这份希望的我,医生却告诉了我一句:
『──夏凪渚现在处于脑死状态。』
所谓脑死,一如字面上的意思就是指一个人的大脑已经完全停止机能的状态。至于恢复的可能性──是零。患者不会再清醒过来。世界上有许多国家把脑死直接视为判断死亡的标准。
即便装著人工呼吸器与持续投药让心电图上还会呈现平静的波动,但也撑不了多久的时间。只是由于夏凪举目无亲,没有人可以做出拆掉人工呼吸的判断,所以医院才维持这样的措施罢了。
后来没过多久,夏凪的状况骤变,进入谢绝会面的状态。而在那一刻前,我最后握到她的手寒冷得有如冰块,一点都不符合她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
希耶丝塔听完来龙去脉后,沉下眼皮似乎在思考什么。
「所以也没办法确认渚的现况,是吗……」
没错。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如今已经没有办法与夏凪会面了。或者说考虑到医院判断谢绝会面的意义,就能在某种程度上推测夏凪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她果然已经──
「现在夏凪的状况如何,我不知道。」
我把脑中其实早已得出的答案挥散,如此告诉希耶丝塔。
「不过我倒是可以想到一个人物,应该知道夏凪变成这样之前的经过。」
「你是说……」
希耶丝塔似乎也想到了那个人物,顿时蹙起眉头。
「没错,就是你的学妹──米亚•惠特洛克。」
◆女仆夜舞
「原来如此,你也见过米亚。」
在前往目的地的车上后座,希耶丝塔在我旁边如此说道。
米亚•惠特洛克──是守护世界的十二名《调律者》之一,职位为《巫女》。她拥有预知世界重大转捩点的能力,而在大约一周前──为了寻求让希耶丝塔复活的线索,我和夏凪一同飞往了米亚所在的伦敦。
「是啊,我们聊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我回想起那一天在伦敦与似乎是希耶丝塔学妹的米亚交谈过的内容。包括希耶丝塔在认识我之前,过去是如何和《原初之种(席德)》扯上关系;《圣典》是经由什么样的原委被送到《SPES》阵营;以及在那过程背后,希耶丝塔是抱著什么样的觉悟──
「你生气了吗?」
希耶丝塔没有把视线转过来,只用嘴巴这么问我。
「对于我在那三年内隐瞒了你这么多事情。」
……说得也是。例如现在那个交战敌人的真面目,希耶丝塔自称《名侦探》的真正意义,还有她的交友关系。希耶丝塔一直以来都没有把关键的部分告诉过我。
「既然你有必须隐瞒的理由,我也不会对你生气……但是。」
希耶丝塔听到我这么说,似乎把头转了过来。
「唯有牺牲自我的那种做法,我不能接受。」
这不只是针对希耶丝塔,而是我对两位侦探都想说的话。
「……说得、也是。」
希耶丝塔眺望著车窗外即将西落的夕阳,小声回应。
「话说回来,没想到米亚会在日本呢。」
后来,希耶丝塔就像切换了心情似地说著「我已经一年没见到她了」并露出微笑。
米亚现在似乎不在伦敦,而是在日本这里的样子。以前她发现预测的未来出现变化的时候,也曾为了亲眼确认而到访过日本。因此这次迎接了「《名侦探》复活」这样一个世界的重大转捩点,《巫女》也不可能不来观测的。
「然后米亚有可能知道渚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
「没错,至少对于我不晓得的台面下动向,她应该知道才对。」
这就是我们现在前去拜访米亚的理由。大约一周前,米亚与夏凪在伦敦的钟塔上有过一段秘密交谈。而我们为了得知那段幕后秘辛,正在前往米亚此刻应该所在的某个场所。
「不过希耶丝塔,你还好吗?」
听到我这么问,希耶丝塔不解意思地疑惑歪头。
「我是说,你才刚苏醒过来对吧?忽然就这样行动。」
换言之,我这时才注意到自己没有顾及希耶丝塔的身体状况就把她带出门,而不禁感到在意起来。
「我可没落魄到需要让你担心那种事情。」
然而我的操心似乎只是杞人忧天,希耶丝塔闭著眼睛这么嘀咕。
「况且现在也没时间呀。」
「嗯,说得对。」
距离斋川被调整为席德的容器,肯定没有剩下多少时间。我接著对驾驶说道:
「可以再开快一点吗?《希耶丝塔》。」
结果坐在驾驶座上握著方向盘的少女透过后照镜对我瞄了一眼。
「被君彦下指示果然还是让人很不爽呢。」
那少女正是以前那个女仆版本的《希耶丝塔》──她也跟著名侦探本尊一起回到了日本。不过由于身体已经归还给真正的希耶丝塔,所以现在她得到了全新的肉体。可是……
「请问您怎么了吗?难道是对全新的我看得入迷了?」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希耶丝塔》面不改色地这么询问。
「就算你说『全新的我』……到头来外观都一样啊。」
换言之,在我眼前的这名少女还是跟以前一样,有著彷佛跟希耶丝塔同一个模子做出来的身体。和本尊不同的地方顶多只有那身女仆装打扮,以及头发上没有发饰之类的部分。
「是呀,毕竟这就是《我》。」
不久之前,《希耶丝塔》还在接受某位将《SPES》的研究设施当成据点的神秘医生修理。那么她现在这个肉体会不会也是那位医生制作出来的?
「然而遗憾的是,现在的我并没有在战斗方面做什么特别设计。既然身体与心灵都是机械了,其实把我改造成一具战斗女仆机器人也好的说。」
补上这么一句话的《希耶丝塔》映在后照镜上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
「就算你说『心灵是机械』,我也没那种感觉啊。」
对于那样的她,我稍微吐槽了一下。
「至少,会为了别人许愿的家伙,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机械吧。」
不惜违背主人的命令,也要许下拯救主人的愿望……会怀抱这种矛盾的她,毫无疑问拥有真正的心灵。
「你说对吧,希耶丝塔?」
「……嗯,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对你们惊讶到这种程度的一天。」
以希耶丝塔的个性来说,她难得会如此坦率承认自己落败,不过她的嘴角却看起来有点上扬。
「既然这样,必须帮你想个名字才行。」
希耶丝塔说著,看向驾驶座。的确,无论就区别这两个人的意义上,或者就新生命诞生的意义上,都应该为《希耶丝塔》取一个新的名字才对。
「您愿意为我取名字吗?」
停车等红灯的同时,《希耶丝塔》透过后照镜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结果希耶丝塔从车后座把身体探到前方,把一枚月亮形状的发夹配戴到《希耶丝塔》银白色的秀发上,并且说道:
「你的名字,就叫诺契丝(Noches)。(注:Noche于西班牙文中指「夜晚」。)」
哦哦,对于至今一路背负著白天之名的她来说,这的确是很好的新名字。
◆那一日的真相,最后的愿望
「一周不见啦,米亚。」
后来抵达目的地的我,首先对于今天预定要找的对象确实就在这地方的事情松了一口气。
「忽然跑来说什么想见面,你这个人果然很没节操呢。」
米亚•惠特洛克用右手拨开她青色的秀发,对我瞥了一眼。她身上一如往常地穿著一袭工作用的巫女装。
「原本应该是讲好了,若有什么进展,会由我这边跟你联络才对吧?」
对,其实除了关于夏凪的事情之外,我原本有委托米亚另一件事情。那就是请她观测下一次到来的世界危机……也就是跟《原初之种(席德)》下一次现身相关的事情。虽然我知道不会那么简单就如我所愿,但我依然相信那可以成为寻找斋川下落的线索,于是将希望托付于米亚。
「抱歉,因为现在状况改变了。」
我和米亚相隔几公尺的距离面对面。
在她背后可以看到一整片日本首都的远景。
这里是全日本最高的电波塔上的展望台──米亚•惠特洛克就跟在伦敦的钟塔上一样,在这个能够把城市景观尽收眼底的场所扮演著自己身为《巫女》的角色。
「……只有你来吗?」
米亚望著玻璃墙外面暮色低垂的景色,对我这么询问。
现在这里只有我和米亚,除此之外连一名观光客都没有……也就是说……
「你说希耶丝塔的话,她不在这里喔。」
听到我这么说,米亚的肩膀顿时抖了一下。
用不著确认也知道,她这次来到日本最大的目的就是那个。
「因为我们在过来这里的途中被卷入了一点小麻烦,所以希耶丝塔现在正在处理那边的问题。」
「也就是说你还是老样子了。」
米亚轻轻叹一口气后,再度看向我。
「然后呢?你实际上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她淡紫色的眼眸笔直地盯著我,不允许接下来有任何谎言或掩饰。不过那对我来说也是求之不得。
「我想跟你确认一件事情。」
吐一口气调整呼吸后,我对米亚问道:
「希耶丝塔是藉由夏凪的心脏复活的对吧?」
那是我和希耶丝塔之间不言而喻的共同认知。一年前,希耶丝塔由于失去心脏而丧命后,其肉体被保存在低温状态,以假死的状态延命下来。因此如果要让那样的希耶丝塔在真正的意义上复活,必要的零件只有一个──就是心脏。
希耶丝塔藉由《种》的力量能够将自身意识寄宿在她的心脏中。换言之,只要那颗心脏回到她的身体……肉体与精神又能再度合而为一,使希耶丝塔复活。若光论原理构造,其实极为单纯。
然而那之中存在著一项大问题,非常非常大的问题。即关键的那颗希耶丝塔的心脏是被埋在夏凪渚的身体之中。过去夏凪(海拉)与希耶丝塔交战时让自身的心脏受损,后来便一直在伦敦街上无差别地攻击市民,寻找可以替代的心脏。而她最后总算找到适合自己的,就是希耶丝塔的心脏。也因此,假如再度失去那颗心脏,夏凪就──
「没错。」
米亚面不改色地继续盯著我。
「夏凪渚自己察觉了那样的可能性,于是向我问道:万一自己死了……如果把这颗心脏物归原主,《名侦探》是否就能复活?」
──果然是这样。夏凪当时心中早已做好了觉悟。
透过自己的死,或许就可以让希耶丝塔复活。
所以一周前在伦敦,她才会向我说出那样的约定:
『不论用上什么手段,我一定会把希耶丝塔带回你身边。』
不论用上什么手段。就算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米亚,你当时没有制止她吗?」
我感受著自己的指甲深深刺在手掌上,询问对方。
「是的。」
「为什么……!」
「因为!」
米亚的叫声响彻展望台。
「所谓改变未来就是这样的事情不是吗!」
肩膀激烈颤抖的她,爆发出至今最深的怒气,以及更深的哀伤。洒落著一滴滴豆大的泪珠,对著我,或者可能是对她自己发起飙来。
「不论是再怎么难受的选择,如果是为了真心希望实现的愿望,我们也只能……!」
……啊啊,对了。那是我向米亚提出的委托。拜托她一同把希耶丝塔带回来,希望她为此寻找一条新的路线(未来)。最后得到的结局,就是现在这样。
一年前,希耶丝塔死去,靠她的心脏让夏凪活了下来。
然后现在,夏凪死去,靠她的心脏让希耶丝塔复活了。
这是唯一让我期望的奇迹得以实现的X路线,最终的结局。
「是我,让你们这么做的吧。」
让米亚,还有让夏凪。既然如此,我根本没有资格责怪她们。
『不论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偿还多大的代价,你都要努力完成自己的心愿,千万别停下脚步。』
我回想起蝙蝠最后对我留下的那句话。
我本来以为自己早就做好觉悟了。
但我所谓的觉悟是把《种》吞下,也就是付出我自己的身体。
即便会让身体的一部分或多或少的寿命被《种》吸收,如果因此可以让希耶丝塔复活,我就乐意付出那些代价。
……但是我却没有考虑到夏凪抱著同样想法的可能性。我没有注意到其实不只是我,夏凪同样怀抱著无论如何都希望把希耶丝塔救回来的激情。
没错,夏凪和希耶丝塔认识得比我更早,在六年前就相识了。之后她们两人都被席德夺走记忆,以敌人的身分再度相遇,最终死别。
不过那场死别实际上是希耶丝塔对夏凪的献身行为。希耶丝塔利用自己的心脏实现了夏凪想要让人生重新来过的愿望,想要去学校上学的希望。既然如此,寻回记忆、得知一切的夏凪会产生这次应该轮到她,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拯救希耶丝塔的念头,其实现在想想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渚当时就像松一口气似地笑了。」
米亚不断擦拭著眼泪说道。
「当然,她并没有一开始就做送死的打算……不过她说这下自己总算有了一个身为侦探应该完成的工作,说这样终于可以对学姊,还有对你报恩了。」
「……!」
那样根本错了。有恩未报的不是夏凪,应该是我才对。
「我有问过渚:你不会害怕吗?这样真的好吗?」
米亚望著窗外的远景。
「结果她说这只是把借来的东西还回去。说这才是正确的路线。」
渚是这么说的──米亚把那天的幕后密谈告诉了我。
「怎么可能正确。那才不是我期望的未来……」
「是呀,我也不认为那是正确的。我不可能那么认为。」
她透过展望台的玻璃窗看向夕阳余晖染红的天空,低声呢喃。
「那样的选择不可能是正确的。我当下就知道,至少那不是君冢君彦所期望的未来。当初我是那样被你说服,那样被你撼动内心,变得希望对你提供协助……但假如最后的结果是这样,我觉得就算被你揍了也无从抱怨。」
即便如此──米亚继续说道。
「我当时还是没办法否定夏凪渚的那个选择……没办法否定她的激情。」
一滴泪滑落她的脸颊。
一年半前,米亚没能阻止希耶丝塔赌上一切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这样哭过?
「所以我根本没脸见学姊。我不惜背叛了学姊的心愿,选择以夏凪渚的激情为优先。所以──」
「──才没那种事。」
就在这时,展望台响起除了我和米亚以外第三者的声音。彷佛被划破空气的声音吸引似的,米亚用力转头,把视线望向我身边。
「好久不见,米亚。」
巫女与侦探,两名正义使者睽违一年终于重逢了。
◆名侦探二度发誓
「学、姊……」
米亚•惠特洛克呆滞地望著白发的名侦探。
关于希耶丝塔复活的事实,或是其复活的可能性,米亚当然也早已知道才对。然而那想必在她脑中终究只是当成一项情报理解而已。
面对离别一年,本来不可能会实现的重逢,米亚当场僵在原地流下眼泪。
「看来你爱哭的个性还是没变呢。」
在我身旁,希耶丝塔脸上浮现微笑。
「……我并不记得自己有在学姊面前哭过那么多次呀。」
相对地,米亚则是态度尴尬地把脸别开。
见到她那模样,希耶丝塔不知为何叹著气朝我瞪了一眼。
「你那种动不动就想惹女孩子哭的坏习惯,我觉得还是快点改掉比较好喔。」
「没有人会想要自己制造混乱局面好吗?」
「不过你这老样子也可以说反而让人放心多了呢。」
「真是讨厌的放心要素。」
虽然我老样子的体质到刚才还给她添麻烦倒是无从否定就是了。
「而且每次遇到这种时候,都是由我出面呀。」
希耶丝塔说著,朝米亚踏出一步。
「……!」
但米亚却表情一皱。
她到此刻依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面对希耶丝塔。
「我否定了学姊想要守护的未来,然后找出来的新路线又夺走了一条生命。明明我很清楚这样谁也不会幸福的。」
没错,米亚自己也不认为这样的结局是对的。然而她当时只能够这么做。她没有办法对夏凪的激情视而不见。米亚过去没能拯救自己的恩人,这次得到了弥补那份遗憾的机会……但代价却是又牺牲了另一名侦探。
一周前在伦敦,米亚踏出了全新的一步。然而这并不表示她的脚尖就朝著自己期望的未来。
「对不起。」
哭红眼睛的米亚用这样率直的话语低头道歉。
「我这次又没能阻止《名侦探》赌上一切。即便明知那或许是错误的选择,我也什么都做不到。我、我……!」
「不对。」
希耶丝塔打断米亚的话,将她紧紧拥抱。在希耶丝塔的怀抱中露出米亚惊讶的表情。
「首先第一点,应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米亚,对不起。」
希耶丝塔如此向米亚道出歉意。
「……为什么、学姊要道歉?」
或许因为不明白希耶丝塔的意思,米亚圆滚滚的淡紫色眼睛神情摇荡。
「以前由于我任性的要求,害你留下了难受的回忆。对于那件事,我希望再度跟你道歉。」
那是指距今一年半前的事情。希耶丝塔将最终自己会遭到牺牲的可能性也考虑在其中,拟定出故意让《圣典》被敌人盗走的作战计画。然后为了实现这项计画,她向米亚提出了协助请求。
「……学姊那样做只是为了达成身为《调律者》的使命而已。是我自己对那方面的觉悟不够。」
米亚说著,在希耶丝塔的怀中流泪。
「而这次我又……」
「我说了,那样讲不对。」
但希耶丝塔却抓住米亚双肩,用强而有力的语气主张。
「因为这条故事线还没有落幕呀。」
听到这句话,米亚当场睁大眼睛。
「现在的确由于渚的牺牲让我复活了。可是,又有谁规定到这边就是结局?」
不只是米亚,希耶丝塔这句发言同样让我全身一颤。
就好像我曾经发誓,直到希耶丝塔复活之前绝不会让这段故事结束一样。
希耶丝塔在如此绝望的状况中同样没有放弃夏凪渚。
「米亚,听好啰。」
在这座展望台上,在这个日本的中心,希耶丝塔开口宣告。
「我绝对会把夏凪渚救回来给你们看。」
就像她也没有放弃过我一样──希耶丝塔对著米亚与我,又或者可能是对她自己如此宣誓。
「……真的吗?」
米亚用宛如小孩子的声音询问希耶丝塔。
希耶丝塔则是擦拭著米亚的眼泪,用一脸微笑说道:
「嗯,毕竟我喜欢的是Happy end的故事呀。」
(插图008)
◆号令响起
「对不起。」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米亚再度向我们低头道歉。
但她道歉的原因跟刚才不一样。
「这个与《原初之种》相关的未来,现在的我不管怎么尝试都无法观测。」
我们本来是希望请米亚观测跟席德这个《世界之敌》相关的未来,然而不出所料以失败告终了。
「嗯,这也没办法。我知道这能力并没有那么方便,想看到什么就能看到什么。」
「……是没错啦。」
可是米亚却好像欲言又止地用视线对我瞄了又瞄。
「怎么啦?有什么话难以启齿吗?」
我周围的人通常都是在这种事情上不会对我客气的类型才对。
「她应该想说这都是你害的吧?」
当中的头号代表就是我身边这位白发少女。
「你说米亚无法看到未来的原因是出在我身上?」
怎么可能有这么鬼扯的事?──我不禁看向米亚,结果她尴尬地把视线别开了。居然真的是我的问题啊。
「我做了什么?」
「你改变了未来。」
希耶丝塔代替米亚简洁有力地说道。
「在我原本预想的未来中,是你、渚、夏露与唯会将《SPES》……将席德打倒。」
当然,这只属于愿望的范畴就是了──希耶丝塔这么表示。那就是她的遗志……我、夏凪、夏露与斋川是希耶丝塔留下来的遗产。
「然而你们后来却步上了连我都没能想像到的路。」
……是啊,没错。由于我无法放弃希耶丝塔,于是和夏凪她们一同开始摸索让希耶丝塔复活的可能性。这是巫女和名侦探都没有预测到的未来。
然后导致的结果就像现在这样──夏凪丧命,斋川被敌人带走,夏露陷入重伤状态。我们走上了无论跟希耶丝塔原本的期待或是跟我心中的理想都相去甚远的路线。
「现在,未来变得非常难以确定。」
原本闭著眼睛听我们讲话的米亚缓缓睁开眼皮说道。
「由于你们扰乱了未来的结果,关于和《原初之种(席德)》的攻防上已经变得不存在固定的路线。最后究竟哪一方会胜利,包含其过程在内都没有我能够观测的部分了。」
这就是《巫女》米亚•惠特洛克得出的结论。即便是她这位能够看穿未来的《调律者》,也看不到这段故事的最后结局。不过──
「换句话说,这代表我们还没有输。」
现在的确与原本想像的路线完全不同,也失去了三位重要的伙伴。但此刻在我身旁还有最后的希望。
「你说对吧?希耶丝塔。」
我看向名为名侦探的希望。
既然未来不确定,就靠我们的手打倒世界之敌。
然后把伙伴们全部救回来。这就是希耶丝塔心目中的故事终点。
「嗯──我就是为此回来的。」
希耶丝塔脸上虚渺的微笑,并不像故事中英雄主角那般充满自信。
然而即便在如此看不见丝毫光明的状况中,只要她像这样在身边,我就有种还能看到明日的感觉。
「助手。」
希耶丝塔这时伸手指向我胸口。不知不觉间,我放在外套内侧口袋的手机震动起来了。于是我确认萤幕上显示的名字后,接起电话。
『嘿,臭小鬼,你差不多从被窝里出来了吧?』
从手机喇叭传来对方吐烟的声音。
打电话来的是加濑风靡──第一个把夏凪渚的死讯告知我的人物。
「风靡小姐,我们果然还是对夏凪……」
『──君冢君彦。』
从电话另一头传来冰冷到冻结的声音。
『你有空在那里寄托希望就给我拿起武器。』
……对,我知道。加濑风靡就是这样的人。
她背负著身为《暗杀者》的使命,是讨伐世界危机的正义使者──不,是恶棍的敌人。她绝不会寄托于一时的感情或1%的希望,只相信确实的理论与自己长年累积的实力,靠这些击败世界之敌。而我接著很快便知道,需要这些力量的状况已经迫在眉睫了。
「──呜!」
一切的异状从突如其来的耳鸣开始。
有如一只巨大的撞钟在耳边响起似的感觉,很快导致头痛与恶心,让我忍不住放掉手机,当场跪下。
「君彦?……学姊!」
米亚跑到我面前,但很快又看向希耶丝塔。
看来只有我和希耶丝塔感受到这个奇怪的现象。
「……这是、什么?」
和我一样跪到地板上的希耶丝塔用手按著自己的胸口,因为这奇怪的现象皱起眉头。
『敌人来了。』
从掉到地上的手机再次传来风靡小姐的声音。
紧接著,我听到远方响起巨大的爆炸声。
「这次又是、什么……」
头痛与恶心的感觉总算稍微舒缓下来后,我站起身子望向窗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四百五十公尺的高空,我目击到巨大的《触手》在攻击高楼大厦群的景象。
◆植物都市20××
「这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段时间,总算从莫名其妙的身体不适恢复的我和希耶丝塔,接著从电波塔赶赴现场。但是对于眼前这片实在太过夸张的景象,我不禁当场呆住。
日落后的街上,附近一带的大楼都被一根根又粗又长、除了「巨大《触手》」之外无从形容的植物树根缠绕著。高架桥上的铁路也长满大量藤蔓,应该是原本在行驶中的列车有如被五花大绑似地停在半途。现场一片混乱──行人四处逃窜,各处发生交通事故,窜起黑烟与火舌。
「助手!」
就在这时,我的身体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冲击。
「……呜?」
我回神才发现自己倒在柏油路上,被希耶丝塔全身覆盖。
接著下个瞬间,一根行人号志灯倒落在我们旁边,那支柱上也缠著神秘的植物。看来我刚刚应该仔细想想为什么会到处发生车祸才对。
「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被希耶丝塔一把拉起身后,再次环顾四周。地面龟裂,建筑物上缠绕著植物。号志灯与交通标志也都遭到破坏,不少人早已弃车逃跑。现在这座城市正逐渐被植物……不对,是被《原初之种(席德)》所支配。
「助手,看那边。」
希耶丝塔伸手一指,催促我看过去。有一条《触手》正在袭击没能来得及逃跑的年轻男子,把他全身都卷了起来。接著那条《触手》就把男子不知要抓到哪里去。
「希耶丝塔,我们追!」
敌人如今还把一般民众抓走到底想做什么?
席德的主要目的应该不是攻击人类才对啊……
「照这样追也追不上。助手,这边。」
希耶丝塔这时拉起我的手往旁边冲,沿著近处一栋大楼的室外逃生梯奔向上头。就这样来到较高的地点,观察那条《触手》的去向。
「那是……」
远处一栋特别高的商业大楼被一棵巨大的树木上下贯穿。在那棵树靠近上面的部分可以看到附著一个有如成熟涨大的果实般的物体。
「斋川唯在那里。」
希耶丝塔用不知从哪里掏出的双筒望远镜看著,并伸手指向远方大楼的上半部。
「斋川唯和几名一般民众被关在那颗巨大的《果实》中。」
「她没事吧!?」
「看起来全身瘫软的样子。可能是失去意识了。」
……!不过这下我们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了。
「我猜那些被困在里面的一般民众应该是──养分。它藉由吸收那些养分栽培斋川唯这个容器。」
原来如此。栽培容器……或者应该说修复吧。
斋川在前几天的战斗中受到了连席德也没预想到的重伤。因此席德想必是为了让斋川成为更加强韧的容器,正在尝试让她受伤的肉体复原。而且现在恐怕已经进入最终阶段了。
「希耶丝塔,快走吧。」
既然已经知道敌人的目的与伙伴的下落,就没时间继续留在这种大楼逃生梯上观察远方了。
「我们快点到斋川的地方……」
就在我这么说的下个瞬间,我的身体忽然有种飘浮的感觉。
「助手!」
见到希耶丝塔俯视著我大叫,我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往下坠落。从地面伸上来的植物藤蔓不知何时把大楼逃生梯破坏掉了。
「──呜!」
就算这时做出护身动作,摔到十公尺下方的水泥地还能平安无事吗?我只能相信自己吞下《种》之后肉体应该变得比较耐撞,而继续掉落──
「嗯?」
几秒后,我的身体撞上了什么东西。然而冲击力道却没有想像中的大,于是感到奇怪的我睁开眼睛一看……在我眼前的景象竟是……
「嗨,臭小鬼。这下你在我面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啦。」
教人火大的红发女刑警一脸得意洋洋地用手臂抱著我。
「……这冲击力道应该不小才对吧?」
我在风靡小姐的臂膀中近距离看著她的脸,不禁露出苦笑。我的体重将近六十公斤,而且是从十公尺的高度掉落下来。光是想到这个冲击……
「少瞧不起警察。非洲象我都可以单手举起来。」
……那可真恐怖。以后还是别惹她为妙。
「助手!」
迟来的希耶丝塔在柏油路面上轻盈著地。
这边也是一副理所当然地办到这种超越人类的行为啊。
「好久不见啦,名侦探。」
见到那样的希耶丝塔,风靡小姐咧嘴一笑。她对于希耶丝塔出现在这里的事情一点都不惊讶,简直就像早已猜到希耶丝塔会复活一样。
「关于死后给你添的麻烦,我感到很抱歉。」
结果希耶丝塔用这种唯有复活重返人世的她才有办法讲出口的说法,对风靡小姐道歉。
「另外,也很感谢你帮我守护包含夏露在内的大家。」
希耶丝塔接著又这么表示……但却不知道为什么,用很冰冷的视线看著风靡小姐。
「嗯?哦哦,还给你还给你。」
风靡小姐用开玩笑的态度把呈现公主抱状态的我放到地面上。
「然后呢?现在是什么状况?」
随后,希耶丝塔向风靡小姐询问现在街上的状况。既然风靡小姐会打那通电话过来,就代表她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应该有掌握到某种程度才对。
「这状况似乎发生得毫无前兆。城市中心的大楼被一棵忽然长出来的巨木贯穿后,紧接著地面到处龟裂,然后植物开始攻击人类了。」
警方现在也是一片混乱呀──风靡小姐说著,叹一口气。
「席德也在这附近吗?」
我这么询问风靡小姐。既然引发如此大规模的事态,我不认为敌人会不在现场。
「这我就不晓得了。我连敌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会不会有可能你就是那个席德?」
希耶丝塔毫不犹豫地讲出这句话。这么说来,一年前在伦敦也发生过那样的事件。我回想起当时席德拟态成风靡小姐的模样跟我们接触的事情。
「哈!你死掉这段期间连推理能力都退步了吗?」
然而风靡小姐却对希耶丝塔的发言一笑置之。
「假如我真的是你们的敌人,刚才我就把那个臭小鬼杀掉啦。」
啊啊,这么说也对。看来她真的是加濑风靡本人的样子。
「不过既然这样,真的好吗?」
结果希耶丝塔一副感到奇怪地盯著风靡小姐。
「打倒《SPES》终究是交付给《名侦探(我)》的使命。《暗杀者(你)》出手帮忙本来是不被允许的事情才对。」
这就是所谓联邦宪章的玩意中制订的规矩。据说由于《世界的危机》数量众多,因此负责对应各自问题的《调律者》从一开始就已经分配得很清楚。而《原初之种(席德)》来袭的危机应该是交给《名侦探》处理才对。
「出手帮忙?错了,我只是在收拾你们留下来的残局而已。」
风靡小姐说著,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看向我们。
「不过现在,《暗杀者》的工作要暂时歇业啦。指挥民众避难的工作就交给我,你们专心去救斋川唯并打倒敌人吧。」
她将一把蓝波刀丢给我之后……
「我会尽到身为警察的责任。」
摇曳著红色的马尾,用自信十足的表情如此笃定说道。
「助手,我们走吧。」
在希耶丝塔的催促下,我们两人再度朝斋川的方向奔去。目的地就是刚才在逃生梯上看到那栋与巨树化为一体的商业大楼。斋川沉眠于那颗像《果实》的玩意中。我们与路上逃窜的人群逆向而行,朝现场奔去。
「要怎么把斋川救出来?」
「看来只能沿著大楼外墙爬上去了。嗯?那种事情你办得到吗?」
「光是在你心中竟然认为有那么1%的可能性都让我惊讶啊。」
「嗯~早知道就把以前那个蜘蛛男的能力抢过来了。」
希耶丝塔提起我们以前打倒过的一名《人造人》。
话说,她知道我把变色龙的《种》吞下去的事情吗?那是一种能够获得特殊能力,但同时必须牺牲自己五感或寿命的双刃剑。要是让希耶丝塔知道我为了把她救回来而吞下了那样的《种》,真不晓得她会作何感想。会为我担心吗?还是──
「助手?」
大概是对我不发一语的态度感到奇怪,希耶丝塔转头朝我看了一眼。
「不,没事。」
快走吧──我只简短这么表示,并朝著伙伴之处奔去。
「嗯,真的得快点。我从刚才就一直在配合你的步调呀。」
「……总觉得你背我去搞不好还比较快。」
◆这就是我们的做法
我们来到全向交叉路口抬头仰望一栋八层楼高的时尚大楼。那栋建筑物被一棵巨树上下贯穿,粗壮的枝叶还穿破墙壁与窗户伸到屋外。
「斋川……」
然后在几乎与大楼化为一体的巨树靠近上面的部分,有个熟透的外皮相当显眼的《果实》状物体。包含斋川在内的一般民众应该就是被困在那里面。
「看来要从屋外爬上去很困难呢。」
「那么必然就要从里面爬了,是吧。」
据说被突然从地面长出来的巨树贯穿的大楼,实在难以预测内部究竟变成了什么状况。就算真的从屋内爬上那颗《果实》的地方,我们也没办法一口气救出所有人。但想必只要能够把斋川剥离,经由《果实》的养分供给应该就会停止,进而救出其他民众才对。
我如此思索并再度仰望大楼,结果看到有一架直升机飞在夜空中。是正在从上空确认街上的灾情吗?
「……嗯?」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冒出一条细长的《触手》伸向天空,最后抓住了直升机的尾翼。从这状况能够想像到的下一幕只有一个。
「助手!」
在我动身之前就传来希耶丝塔尖锐的叫声,接著我有如被她保护在下面似地倒在地面上。随后便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唔!希耶丝塔!」
即使距离坠落地点有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强烈的热风。被黑烟熏得睁不开眼睛的我大声呼唤侦探……可是没有回应。不知不觉间她的气息也从我身边消失了。就在我抱著不好的预感抬起头的瞬间,枪声响起。一枚子弹划破空气,驱散黑烟。
「轮得到你担心我,还早一百年呢。」
言下之意表示我一辈子都不可能追得上她的希耶丝塔,就在膝盖撑地的我眼前举著滑膛枪。从远处的爆炸烈焰另一侧,则是浮现出我前几天才见过那个敌人的身影。
「──久违了,但你一点都没变啊。」
在黑烟逐渐消散之中,《原初之种》对希耶丝塔如此说道。虽然席德应该无法区别人类个体之间的差异,但或许原本是容器候补的希耶丝塔要另当别论吧。
「你倒是每次见面都会换个样貌。」
希耶丝塔面无表情地回应席德。她在六年前第一次见到席德之后,想必一路上都看著敌人不断改变外貌吧。
不过现在的席德看起来几乎就跟我一周前见过的外观一样。白中带灰的长发,全身覆盖到颈部的铠甲。中性的五官呈现毫无生机的表情。眼神看起来彷佛把包含感情在内的一切都遗忘在什么地方……或者应该说是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记得你以前还多少有些像人类的部分呀。」
希耶丝塔说出这样一句教人感到意外的发言。彷佛在讲席德即便是来自宇宙的种族,从前也曾经有过近似人类的部分。
「你在说什么?」
然而或许该说不出所料吧,席德还是表现得一副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般,用不自然的角度疑惑歪头。
那绝非他在装傻,也不是像海拉那样明明已经注意到自己心中称为爱的感情却还故作不知。正如夏凪渚凭著她那份激情也无法撼动对方所证明的,《原初之种》根本没有所谓的感情。
「议论已经足够。号令早已发出了。」
从席德背部伸出四根《触手》,龟裂的地面也长出粗壮的荆棘。他在全世界埋下的《种》已经做好发芽的准备了。
「容器即将完成。现在就让我来排除妨碍这份生存本能的外敌吧。」
接著包含《触手》在内,席德操控的植物们纷纷把前端指向我们。他说得没错,如今已不是靠议论可以解决问题的阶段了。从此刻起即将展开的,是名副其实的最终决战。
然而就算在上次的战斗中有让对手受到伤害,我们靠正面交锋真的有办法打赢他吗?而且现在已经是日落的夜晚,我们无法期待利用席德的弱点──阳光啊。
「希耶丝塔,这下该怎么做?」
我并肩站到身边,询问全世界最可靠的搭档。
「放心,我有个点子。」
对,这个。就是这份安心感。我在那三年间,总是被她巨大的保护伞如此守护著。没错,就像现在这样被她抱起来……
「……嗯?」
希耶丝塔把我扛在肩上,灵巧地闪躲接连刺到地面上的《触手》并往前奔驰。
接著有如飞向空中般跳跃起来后,她竟把我朝席德的背后投掷出去。
「太不讲理了……!」
我就这么摔进位于正前方那栋大楼的入口。
不过这栋大楼正是我们的目的地──
「唯就交给你啰。」
「……你每次都把行动跟说明的顺序搞反了啦。」
◆天底下芸芸众生
仔细回想过去,每当希耶丝塔表示「我有个好点子」的时候,通常对我来说都不是什么好点子。但是我又没有时间向她抱怨。
「我十分钟就回来。」
我背对战场,出发拯救斋川。
十分钟──在这段期间,希耶丝塔有办法撑过敌人的攻势吗?但如今我也只能相信她,只能尊重她把我送到这里来的选择。而且……我不认为现在的她还会做出牺牲自我的决定。
我脑中想著这样的事情,同时在几小时前想必还是年轻人的聚集中心而热闹无比的时尚大楼──如今面目全非的馆内移动著。
「电梯和手扶梯都没办法用,是吗?」
电力供应中断的建筑物内一片幽暗。楼层中央长有一棵笔直的巨树,另外到处还有藤蔓植物丛生。我拨开那些植物行进,总算找到通往上面的楼梯。
我记得这栋大楼有八层楼,然后我要爬到更上面的顶楼,再往下跳到那颗巨大《果实》上。虽然我在脑中如此模拟行动,但真的那么简单就能救出斋川吗……总觉得必须思考的事情多到我都头痛起来了。
此时此刻正在与席德交手的希耶丝塔,以及被敌人抓住的斋川。身受重伤的夏露依然在医院中,夏凪更是已经──
「…………!」
光靠我的行动没办法改变她们命运的部分太多,我也很清楚现在去想那些事情没有意义。但是两阶并成一阶冲上楼梯的我脑中,还是很自然地浮现出她们的脸孔。
以前的我原本只有一个人。然而曾几何时,我的周围有了她们。不知不觉间,对我来说重要的存在增加得太多了。当一个人拥有了比自己本身还要珍惜的对象,想必就会──
「!」
在四楼通往五楼的楼梯途中平台处,我看到一个人影蹲在地上。
「你没事吧?」
是来不及逃跑的顾客吗?还是被《触手》抓来的民众?
虽然光线暗得看不清楚,但我还是把手伸向那个人蜷缩的背影。
「──嘎、啊啊啊啊啊啊!」
霎时,蹲在地上的影子发出尖锐的叫声,紧接著转过身子朝我扑了过来。
人影有如僵尸般抓住我的身体,可是力道却没有想像中的大。于是我把对方的脚一扫,将他压倒在地上,并且用枪抵住头部。
「你是……」
在枪口下的,竟是以前见过好几次的敌人──变色龙。
「……不对。」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这家伙并不是跟我交战过的那个变色龙本人──而是人偶。一年前我在《SPES》的实验设施遭遇席德的时候,他曾经切下自己身体造出临时的复制体(clone)。现在眼前这个人偶恐怕也是类似的存在,不但没有《人造人》程度的力量,甚至在植物或生物的角度上也难以定义存在。
「原谅我。」
即便如此,我依然这么说了一句后才开枪射穿敌人的头。结果模仿变色龙外观的人偶就好像把植物枯萎的影片快转播放似地急速消瘦乾瘪。
「──痛──好、痛。」
到最后,人偶勉强挤出这样的声音,消失了。
──好痛。
他留下的这句话让我不禁思考背后的意义。
会感到痛、会把痛苦叫出来的那份冲动和感情究竟有什么不同?《原初之种(席德)》绝不具备所谓的感情,那么从那家伙生出来的《人造人(clone)》又是──
「──完成、使命。」
这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于是我转身一看,发现巨大的利爪迫近眉睫。
「呜!」
我虽然全身失去平衡但还是勉强躲过攻击,并确认对手是谁。
「你的块头还是这么大啊,地狱三头犬。」
那是身高两公尺的大汉,样貌看起来有如圣职人员的《人造人》地狱三头犬。昔日的敌人就像从前一样,让外观完全变化成兽人的模样。
「很抱歉,我现在没时间奉陪。」
我毫不犹豫扣下扳机,总共靠三发子弹解决了敌人。
「──好、痛。」
地狱三头犬用虚弱的声音叫唤著。然而这家伙同样是临时制作出来的植物人偶。本来的他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打倒,但现在只中了三颗子弹就浑身无力地朝我倒下。
足足有两公尺的巨大身躯却让人感受不到什么体重,靠在我的身体上开始枯萎凋零。高傲的野狼最后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好想活下去。」
好想活下去。
原来不是「好痛(itai)」,而是「好想活下去(ikitai)」。
变色龙也好,地狱三头犬也好。天底下芸芸众生,大家都想活下去,都希望生存下去。就好像我希望让希耶丝塔复活一样,希望让夏凪继续活著一样。
「大家都是如此。」
事到如今,我才重新理解了。对死亡的恐惧,那是任谁都无法否定的本能,也是最根源的感情。什么人偶,什么植物,什么人造人,就是因为被这些词语翻弄,让人差点忘了这样的道理。
海拉和蝙蝠自然不用说,变色龙和地狱三头犬也是,至今与我们交手过的那些《原初之种》的复制体们也是,大家都和普通的人类一样会畏惧死亡,会生气愤怒,时而展现各式各样的感情。
地狱三头犬对席德的忠诚心,变色龙对夏凪的嗜虐心以及对我的敌意。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感情。没错,《人造人(clone)》和《原初之种(席德)》不同,具备明确的感情──
「──不对,错了。」
一项假说如电流般窜过我脑海。搞不好我其实……我们其实直到现在都误会了某件事情。
「所以你才……」
就在这时,有如地震的剧烈摇荡让我差点站不稳。此时此刻在屋外依然持续展开著激烈的战斗。没时间让我停下脚步了,必须快点赶到顶楼才行。
◆直到有一天带回所有人
我就这样在楼梯上冲刺,总算抵达通往顶楼的门前。开枪破坏门锁后,一脚踹开门板来到屋外。
「呜!这里也是……」
巨树上方相当于树冠的部分穿破顶楼平台,让周围都被粗枝与树叶覆盖。我奋力拨开那些障碍,朝顶楼边缘前进。
「斋川!」
俯瞰几公尺下方,就能看到那颗巨大的《果实》贴附在大楼墙面上。从远处看起来呈现歪曲半球形的那个玩意,从上方看下去则是有如石榴的断面。包括斋川在内的人们被球状的红黑色果肉包围下沉睡著。
我鼓起勇气朝那《果实》跳下去──看来它还能够再承受一人份的体重,让我平安落地。
「只要把这些茎切断……」
多位一般民众与斋川的身体都被粗壮的植物茎状物缠绕著,看起来是透过这些管线在养分输送的样子。我用风靡小姐借给我的短刀把那些茎一根根切断,然而就在我如此尝试的时候──
「拜托!饶了我吧。」
我回神发现,《触手》穿破大楼外墙朝我攻击过来。
那看起来应该是贯穿这栋大楼的巨树长出来的枝干,大概就像是驱赶异物用的防卫机制吧。
「呜!」
《触手》总计增生了三根。我赶紧举枪,一枪、两枪地击退它们……但这时才发现子弹用完了。这下我没办法闪避第三根《触手》,看来真的不妙了──直到察觉手机来电的瞬间之前,我还是这么想的。
「──谢啦,夏洛特。」
霎时,划破空气飞来的第三发子弹把《触手》击飞。
「真了不起。那距离应该有五百公尺吧?」
我从子弹飞来的方向推测她应该就在那地方,于是望著远处的大楼并透过蓝牙耳机向她说话。
『这点程度根本不算什么。』
几秒后,不出我所料的人物这么回应。
『一流的狙击手可是能杀掉两千公尺远处的敌人呀。』
那样对自己标准严苛的讲法,真不愧是被世界第一严格的上司培育出来的特务。
「夏露,你的伤没问题吗?风靡小姐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啊……」
我是三天前听说夏露呈现昏睡状态。但如果她的状况有什么变化,风靡小姐应该会跟我联络才对。
『你觉得那个人会照顾我到三天吗?』
……真是太有说服力了。
『也因为还不能算没问题,所以只能做这种事情就是了。』
这声音听起来在自嘲。她想必还没办法自由行动吧。
「帮我到这边就很足够啦。是说,你怎么从医院到那栋大楼的?」
『是那女孩把我搬到这里来的。』
夏露说的那女孩就是《希耶丝塔》……也就是诺契丝。既然这样,关于夏凪与希耶丝塔的现状,她应该也从诺契丝口中听说了。
「这样啊。那你接下来也到安全的地方避难吧……」
『君冢。』
就在我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
『伙伴就拜托你啰。』
这句台词听起来或许陈腐。如果是以部队或小队的形式行动,可能甚至是很理所当然的对话。然而夏洛特•有坂•安德森会对我说出这句话,肯定含有比那些互动更重大好几倍的意义。
「嗯,我知道。」
因此我把那好几年份的心意浓缩成一句话后,结束通话。
「斋川,差不多该起床啰。」
最后我把连接斋川与《果实》本体的茎状物切断,把她摇醒。
「……君冢、先生?」
斋川微微睁开眼睛。
没有戴眼罩的左眼可以看到如大海般青蓝的眼眸。
「没错,我就是君冢先生家的君彦。」
我说著,用公主抱的动作把斋川抱到手臂上。
「你来救我的吗?」
「虽然我也被很多人救啦。」
像风靡小姐和希耶丝塔,还有前一刻才被夏露从危机中拯救过。看来光靠我一个人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将重要的对象守护到底。所以现在也只是藉人之手独占最高潮的局面而已。
「……君冢先生还是老样子呢。」
结果斋川好像有点无奈地露出苦笑。
「其实有时候可以不用故意把自己的洋相讲出来喔?」
「意思是说我偶尔也可以装帅一下吗?」
睽违几天重逢的我们如此抬杠。不过接下来要聊就等我们从这里下去……等一切都结束后再继续聊吧。于是我抱著斋川,准备朝地面跳下。
「是呀,但是就算不装什么帅……」
斋川抓著我的身体……
「君冢先生从一开始就很帅气了。」
在风声飕飕中,她不知小声呢喃了什么话。
(插图009)
◆原初的心愿
「希耶丝塔!」
回到战场上的我,在跟大楼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发现了希耶丝塔。她虽然额头和肩膀上有些小伤,不过还可以用自己的脚站得很稳。
「真快呢。我本来预估你应该还要两小时才会回来的说。」
……她还是老样子,对我的评价低得有点过分。我顶多只晚来了两分钟而已。
「那么唯呢?」
「哦哦,她没事……虽然最后莫名其妙跟我吵了一架啦。」
我后来放弃直接从大楼上潇洒跳落,选择了比较保险的做法从窗户回到建筑物内。结果这点似乎让她对我的好感度大幅下滑的样子,太不讲理了。
「现在已经交给风靡小姐了,放心吧。」
就在我背著斋川准备下楼的时候,遇上了抓著绳索从天而降的红发女刑警。于是我拜托她去救助被困在《果实》里的其他人,而她此刻正在帮忙把包含斋川在内的人们运送到安全地点。
「然后呢,希耶丝塔,你这边的状况又如何?」
我重新环顾周围。建筑物多数半毁,布满藤蔓。地面龟裂的状况也比刚才还严重,让都市机能早已丧失了。
「可以说从现在开始是第二回合吧。」
希耶丝塔这时忽然眼神犀利地注视一栋倒塌的建筑物。接著从一片尘土飞扬之中──
「席德……」
部分铠甲碎裂的席德缓缓摇晃身子出现了。看来在刚才那十几分钟内,《名侦探》与《世界之敌》打得平分秋色的样子。
「斋川已经被我们抢回来啰。」
我站到希耶丝塔身边,如此对席德放话。
「你休想再碰到斋川一根寒毛。现在也已经没有《人造人》当你的伙伴。席德,你的野望就此结束了。」
我举起麦格农手枪,希耶丝塔举起滑膛枪,同时瞄准敌人。
「──是啊,我知道。因此我刚刚已经把那个《种》回收完成了。」
结果我看到席德缺乏色彩的眼眸中好像短短出现了一瞬间青蓝色的光芒。
……难道他利用刚才那颗巨树的《果实》从斋川体内把《种》回收了?
「我的身体原本冀求的容器,就在这里。」
席德说著,从背部伸出多达八根的《触手》,尖端一致刺向希耶丝塔。我方即使想开枪反击也寡不敌众,而且那些《触手》很快就会重生。因此我们只能躲在倒塌的大楼后面,撑过敌人的攻势。
「看来这就是敌人的打算呢。」
希耶丝塔擦拭著额头上的汗水与鲜血,对席德刚才的发言做补充。
「这是一年前的戏码重演。现在我的左胸里有心脏,肉体目前也平安无事。也就是说,席德这次正式把我视为他的容器了。」
「原来是这样……」
一年前,希耶丝塔藉由自己的死让她成为席德容器的资格消失了。然而现在死而复生的希耶丝塔又再度获得了成为容器的资格。
「但是不用担心。接下来我成为容器的事情不会发生了。」
希耶丝塔一脸坚决地如此笃定表示。
「其实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察觉到一件事情。」
「是吗,真巧。我也是。」
我们脸对脸,互相点头。虽然不确定彼此是否想到同一件事,但至少可以确定不会相差太远才对。
「助手。」
希耶丝塔把我的身体往下压的同时,敌人的《触手》粉碎了我们藏身的大楼外墙。然而就在那瞬间,希耶丝塔利用飞扬起来的尘土掩蔽身影,朝敌人疾驰而去。
「──那招已经对我没用了。」
席德多达八根的《触手》为了捕捉烟雾中的希耶丝塔,纵横无际地到处窜动。然而希耶丝塔却反过来利用那些《触手》,彷佛把它们当成踏板一样在空中奔驰,逼近敌人眼前。
「希耶丝塔!」
可是就在她抵达席德头顶正上方的时候,八根《触手》忽然像食虫植物一样张开嘴巴,试图捕食外敌。希耶丝塔就这样被八根《触手》毫无缝隙地包围起来──
「靠现在的你是赢不过我的。」
她从内部开枪破坏了包围网。《触手》化为肉片四散的同时,希耶丝塔落到敌人正上方,再度开枪击中席德的颈部。
「──呜!」
席德大概也具备痛觉,表情顿时些微一皱。受到枪击的颈部铠甲当场被破坏,露出底下的肌肤。结果我发现敌人的颈部除了弹痕之外,还有像是被大型刀刃砍出来的伤痕。
「你的再生能力也变弱了。」
希耶丝塔说著,完全不把现场凌乱的地面当一回事,踏著轻盈的脚步回到我身边。
「我听说啰。你之前在跟蝙蝠的战斗中被阳光照射,受到致命伤害。你细胞的再生能力因此变得没办法顺利发挥功用了。」
而且──希耶丝塔进一步提出她在这场战斗中注意到的假说。
「你随著把能力分给同伴的过程中已经逐渐弱化了。」
席德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在听她讲话,颈部不断流出黏浊的液体,脚步蹒跚不稳。
「也就是说,虽然字面上讲『复制体(clone)』,但那其实并非纯粹的复制吧。」
听到我这么说,希耶丝塔回了一句「就是那样。」并点点头。
「《原初之种(席德)》是藉由把自己的种分出去的方式制造《人造人》。因此原本的席德本身制造出越多复制体就会失去越多力量。」
没错,席德所做的行为终究是力量的转让。随著他把自身的能力分给手下,将《种》散播到地球上的过程中,他自己的力量逐渐削弱了。这是希耶丝塔过去曾经一度和席德交手,几年后又像这样对峙才会发现的真相。
虽然即便如此,应该还是会远比一般的《人造人》强大才对,但现在的席德由于之前蝙蝠拚上性命让他照射到太阳光,导致肉体的再生能力也变弱了。顺利复活后的《名侦探》已经充分足以和他打到平分秋色。
「──实在难以理解。」
席德弓著背、脸朝著地面说道。
「我有什么必要特地让自己丧失力量,把能力分给复制体?」
他的态度绝非在掩饰,也并非装作没有发现,而是真的无法理解的样子。
「因为那就是你原本的心愿不是吗?」
既然如此,我就让你回想起来吧。
回想起那份搞不好连你自己都已经遗忘的心愿。
「席德,你的心愿,你所谓的生存本能──」
我将自己刚刚在大楼中得出的假说告诉对方:
「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子孙们活下去对吧?」
霎时,席德的《触手》朝我飞来。
「……呜!」
不过希耶丝塔往前踏出一步,把滑膛枪当剑一挥,为我挡下攻击。
与我们对峙的席德脸上看不出愤怒的表情,然而他刚才这个攻击简直就像被人戳到核心而做出的防卫反应。
「──也就是说,这个生存本能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只是为了让那些东西活下去而具备的能力罢了?」
席德暂时停止攻势后,提起地狱三头犬和变色龙等存在开始自问自答──难道自己的宿愿其实是生下那些复制体,让他们留在这颗星球上吗?
「我竟然为了那种事情刻意分出自己的力量?而且明知那么做会让自己的肉体老化吗?我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牺牲奉献的──」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你……」
我代替席德说出那份疑惑的答案:
「是他们的父亲啊。不是吗?」
席德听到我这句话,顿时睁大对不上焦点的双眼。
「所以你才会把自己的力量,还有感情都分给了自己的孩子们。」
对,这就是我们一直以来误会的部分。现在的席德确实没有可以称为感情的东西,但并不表示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原初之种(席德)》的起源是大约五十年前坠落到地球上的存在,而后来他进入人类的身体内,学习了人体的构造。透过这样变得能够拟态成人类的席德,假设获得了和人类一样的感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事实上以前就有那样的预兆了。大约一年前,我在《SPES》当成据点的孤岛碰上了席德。他当时因为自己讲话被变色龙打岔而表现出强烈的愤怒。那件事本身或许微不足道,但也证明了席德同样具备愤怒的感情。而且……
「变色龙和地狱三头犬这些存在……都是你生出来的啊,席德。既然那些《人造人(复制体)》具备感情,肯定就是受到生父《原初之种(本体)》的影响。」
也就是说,我们把前后顺序搞反了。《人造人》的感情与人格等等并非后天性获得的东西,而是生父席德分给他们的。
如今回想起来,席德比起一年前的确在讲话语气和感情表现等等部分变得比较平淡了。可见他在把力量分给孩子的同时也一步步把感情分了出去。他之所以会做出这种堪称是牺牲奉献的行为,理由只有一个──
「你并不是想要自己活下去,而是希望让《种》得以存留。」
那同样是生物的一种自然本能。比起让自身活命更优先选择留下自己的后代,是生物本身具备而难以抗拒的根源性感情。然而席德却没有察觉这点……不,应该说他忘了。我记得一年前在那栋实验设施,席德是以我们的目的称之,宣告要让《种》撒满这颗行星。
但随著生出《人造人》的过程中,他逐渐失去力量与感情,最后甚至连自己本来的目的都迷失了。缺乏色素的头发,不带感情的眼眸,席德在自己都没察觉的状态下丧失了人性。我对那样的他再一次说道:
「所以说,席德,你的心愿才不是让自己活下去,归根究柢应该是让身为你孩子的《种》能够在这颗星球上生存才对。」
这就是围绕著《SPES》展开的这段故事中,我和希耶丝塔最后推理出来的结论。
「──原来如此。」
站在远处的席德小声咕哝。
「那就是我的宿愿,我遗忘的目的,活著的理由,撒种的意义,生存本能──原来如此,这样啊。」
自己终于理解了一切。事到如今才总算理解了一切──假如席德还残留有懂得自嘲的感情,或许会这般唾弃自己并浮现出悲哀的笑容吧。
就在此刻,我和希耶丝塔的假说获得验证。同时,《人类》与《原初之种》间第一次产生共通的认知,得以相互理解。然而就在下个瞬间,我明白了这段短暂的寂静并不意味著战斗已经结束。
「留下子孙。如果那正是我被赋予的使命,那么我更加不能在此丧命。」
席德从背部生出一根粗壮的《触手》,插进自己的腹部。紧接著短暂哀号,但依然奋力踏稳脚步。
「──苏醒吧,《同胞》。」
从席德的腹部溢出的体液在龟裂的地面上渗透扩散。接著……
「──嘎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宛如把地狱之门推开的轧响,灾厄的化身自地底显现。一开始像液体般渗出来的东西,逐渐变形成巨大的四脚生物。
黑色巨兽──是生物兵器《参宿四》。
那怪物并不具备相当于眼睛的器官,但此刻却大声嘶吼的同时明显看著我们的方向。我的双脚顿时无法动弹。不是因为对这只怪物感到恐惧,而是一年前的景象无论如何都会闪过我的脑海。在那座岛上,这怪物把希耶丝塔──
「助手!」
不是那段遥远的记忆,是此刻现实中的声音把我唤醒了。
「……!抱歉。」
我重新抬头仰望那只变得比以前更加巨大的怪物。它的体表还覆盖过去没见过的黑色鳞片。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全长恐怕有十公尺的怪物撞倒已经不亮的号志灯,碾过被人弃置在路上的车辆,靠四脚步行朝我们冲了过来。
「……呜!」
那个再怎么想都不是用枪能够应付的对手。我和希耶丝塔全速冲刺往旁边躲开后,参宿四由于没办法立刻停下,结果用力撞上原本在我们背后的一栋大楼。然而怪物立刻又转回头,大概是靠鼻子嗅出血的气味,很快又盯上我们的方向。照这样下去只会让状况越来越糟,而且没完没了。
「助手。」
就在这时,希耶丝塔伸手指向上方。
从天空传来引擎的声音──是援军。不晓得是风靡小姐安排的,还是军方正式出击。好几架战斗用无人机从月光中现身,准备发射飞弹。
「……虽然很感激啦。」
「但那样我们也会遭殃吧……」
于是乎,我和希耶丝塔互相点头后,再度全力冲刺逃离现场。
没多久后,从我们背后传来阵阵轰响、炙热与焦臭味,以及……
「──咕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不把耳朵塞起来甚至彷佛会撞破鼓膜的咆哮声。但那也证明飞弹确实击中了那只怪物。我们躲进瓦砾堆,在一片灼热暴风中保护自己,并等待黑烟消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怪物再度嘶吼。难道那些黑色鳞片能够阻挡攻击吗?参宿四完全不把现场的烈焰当一回事,从全身伸出几十根触手伸向上空的无人飞机。
「要是那玩意坠落到这里来,我们也会完蛋啊……」
参宿四的《触手》追著在夜空中逃窜的无人机,把它们一架又一架击落到远处。
「趁现在。」
然而就在这时,身旁的希耶丝塔行动了。
「只要这子弹能击中。」
──红色子弹。那是四年前她也对蝙蝠使用过的武器。只要那东西能够击中参宿四,那些《触手》便无法再攻击希耶丝塔了。
趁著参宿四的《触手》与最后一架无人机展开攻防战的时候,希耶丝塔再次冲向敌人。
「呜!希耶丝塔!」
但下个瞬间,我感受到参宿四应该不存在的眼球看向我们。原来那些《触手》是自动追踪目标……参宿四的注意力始终都朝著我们的方向。
「……!」
希耶丝塔放弃逃跑,直接对巨大的敌人射出红色子弹。然而,那颗子弹却无情地被怪物的黑色鳞片弹开了。
「希耶丝塔!」
在脑袋思考之前,我的脚就已经动了起来。
不,应该说我呼唤她名字的时候已经赶到她身旁了。
「……呜!」
我紧接著用全身覆盖希耶丝塔,但光是那样当然无法挡下敌人的攻击。换言之,我当场觉悟了自己的死期。就在这时……
──唰!
若真要形容,那就像是某种巨大的刀刃劈开什么东西的声音。可是我却没感到疼痛,代表并非怪物的利爪割开我的背部──那么又是……
「你不觉得,你果然还是应该来当我的搭档吗?」
一名身著军服的少女把绽放红光的军刀往旁边一挥。
一头长发随风摆荡。从发丝间若隐若现的侧脸,正是我不惜赌上一切都希望再度见面的那名少女。
「是啊,那样或许也不赖吧──夏凪(海拉)。」
◆三名战士
参宿四发出痛苦的叫声,往后退下。因为它的右前脚被砍出一道大伤口──海拉红色的刀刃竟斩破了怪物的鳞片。
「这把刀是特别用来对付《原初之种》复制细胞的武器呀。」
在化为一片焦土的战场上,少女放下军刀的刀尖,回头如此说道。
乌黑的长发,火红的眼眸。就和一年前相遇时一样,她身上穿著以黑色与红色为基调的军服型外套。
(插图010)
「这么说来,当时也是用那把剑把地狱三头犬给……」
我回想起一年前和海拉初次遭遇的那个夜晚。那时候她只是把军刀一挥,就把《人造人(地狱三头犬)》的脑袋砍下来了。
「还有我自己的心脏也是。」
海拉如此自嘲。那一夜,海拉那堪称是洗脑的能力被希耶丝塔反过来利用,结果让她用自己的刀刺坏了心脏。
「这把刀本来是为了防止自己人叛乱,所以父亲大人交付给我的东西。」
海拉眯起眼睛,望向浑身无力地站在巨大怪物背后,腹部开出一个洞失去意识的席德。
「没想到如今我却会将这把刀举向父亲大人呢。」
铠甲被破坏的席德颈部有一道尚未痊愈的大刀伤。那究竟是谁在什么时候砍出来的……不用问也知道。
几天前,那场在废弃大楼展开的交战。当我不省人事的期间,有一名少女曾拚上自己的性命与敌人交手。然后此刻这名军装少女现身在我眼前,不只是代表我方战力增加的意义而已──更是为我带来了无上的希望。
「你还活著啊,夏凪。」
我讲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不对,不只是声音,我的双脚也颤抖到站不稳的程度,忍不住当场单脚跪下。
夏凪渚活著。她还活在世上。
「要安心还太早了。」
然而军装少女却把刀收回鞘中,走近我面前……
「我终究只是我,并不是主人──夏凪渚。」
她眯细红色的眼眸,冷静将现实告诉我。
意思是──现在的状况绝不代表夏凪渚复活了。
「而且,你要思念主人当然很好,但我比较希望你此刻看著我呀。」
海拉跪下身子和我近距离相望,并且把指尖放到我下颚。
「──海拉。」
站在近处看著我们这段互动的白发侦探忽然对军装少女叫了一声。
「嗨,好久不见啦,名侦探小姐。」
重新起身的海拉与希耶丝塔互瞪著对方。
一年前彼此都赌上性命交战过的两人,如今又在这里对峙。
「海拉,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希耶丝塔询问海拉出手相助的意图……不,不只这样。她同时也在询问海拉究竟是透过什么奇迹生还的。
「因为我也有收到父亲大人的号令。我想你们应该也知道吧?」
「……!那个耳鸣吗……」
我回想起刚刚在电波塔上听到有如低沉钟声的杂音。当时米亚看起来没有变化,只有我和希耶丝塔出现那个症状的理由……肯定是因为我们两人体内埋有席德的《种》。
「主人的这个肉体由于遭受到致命伤害,暂时陷入了休眠状态。也就是父亲大人的《种》发动了自我防卫反应。」
「植物的休眠……原来如此……」
过去从书本吸收的知识涌上我脑海。所谓的休眠,是指包含植物在内的生物为了极力抑制能量消耗,而将生命现象维持在最低限度的一种防卫机制。例如熊或鼹鼠的冬眠行为就很有名,当遇上环境急遽变化而威胁到自己生命的时候,生物就会有一段时间进入沉眠以撑过难关。
然后被名为生存本能的席德之《种》寄宿体内的夏凪,看来也得到了这种休眠的机制。由于席德的攻击造成致命伤害的夏凪,恐怕是在无意识中让包含脑干在内的大部分身体机能都停止下来,藉由抑制能量消耗尝试维持自己的生命。
「这么说来,希耶丝塔也是……」
回想一年前,希耶丝塔也利用让自己心跳停止呈现假死状态的方法,撑过变色龙的攻击。或许那也是将《休眠》机制加以应用的手法吧。
「由于接收到父亲大人的命令,沉眠于这个身体中的《种》又再度觉醒了。」
海拉把手放到自己胸口上如此补充。
我也有听到的那个来自《原初之种》的号令,与散播到世界上的《种》产生了共鸣,而在这点上夏凪也不例外。埋在体内的《种》重新驱动她的身体,让她赶到了战场上。
──然而……
「但是你的心脏呢?」
希耶丝塔面露伤痛的表情,注视海拉的左胸。
对,即便靠著《休眠》勉强保住生命,或者藉由《种》的惊人恢复力修复身体,现在夏凪(海拉)的心脏也应该──
「在回答那个问题之前,必须先把那家伙解决掉呀。」
我听到海拉如此表示而顺著她的视线望过去,便看见一只身受重伤、生存本能受到威胁而愤怒发抖的怪物。参宿四嘴角滴著唾液发出低沉的叫声,用看不见的眼睛瞪向我们三人。
「如果想要把你那颗红色子弹射进它体内,首先必须破坏它坚固的鳞片……好啦,你这下该怎么做呢,名侦探小姐?」
海拉很故意地这么询问站在旁边的希耶丝塔。
「我果然不管怎样都没办法跟你和睦相处呢。」
相对地,希耶丝塔则是对海拉瞧也不瞧一眼,深深叹气。
但即便如此……
「不过还是拜托你,海拉,帮我开出一条路吧。」
希耶丝塔对昔日的敌人提出协助要求。
海拉似乎感到意外地睁大眼睛……然而很快又恢复平常的表情。
「嗯,听到你拜托我实在是很痛快呀。」
或许该说不出所料吧,她一脸满足地扬起嘴角。
「……你可别搞错了。我并没有要跟你和睦相处的意思。」
没错,这两人绝非因此就讲和了,更没有成为什么伙伴。
敌人的敌人是同志──过去曾枪剑交锋的这两位黑白少女,现在一同挺身对付怪物。
「然后呢?我要怎么做?」
我想说自己应该差不多可以加入对话了,于是望著那两人巨大的背影如此询问。
「嗯?你当然是──」
「待在这里不要来碍事。」
唉,太不讲理了。
「──嘎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这时,等得不耐烦的参宿四大声咆哮。那怪物即使拖著受伤的前脚,巨大的身躯依然剧烈震荡著大地朝我们冲来。
「受不了,我以前应该有好好管教过它才对的说。」
结果海拉叹著气把手放到军刀上,瞬间消失身影。紧接著就在下一剎那,那把红刀砍伤了怪物的另一只前脚。
「……说要联手战斗的约定到哪里去了?」
被丢下来的希耶丝塔有些不满地如此咕哝。如果她能藉这个机会稍微理解我的心情就好了。
「你要是不甘心就跟上来呀?」
海拉回头望著希耶丝塔,扬起嘴角。
「……我看还是先把你打倒好了。」
希耶丝塔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冲向参宿四的方向,将子弹射向它鳞片缺损的部位。
「这巨大的身躯光开一枪是不够的喔。」
「不用你讲我也知道。」
那两人就这样一边斗嘴,一边投身于与怪物的战斗之中。
看在旁人眼中,那简直就像姊妹吵架。但毕竟那两人都透过《种》继承了来自同一个父亲的共通DNA,也许真的可以说是一对姊妹。
「──共通的DNA、吗?」
我蓦然回想起一年前的事情,也就是在那座孤岛上希耶丝塔与海拉的决战。那场战斗最后是希耶丝塔的心脏被海拉夺走,而且相容于她的肉体。然而那颗心脏现在又在夏凪的安排下回到了希耶丝塔的左胸中。既然如此,此刻夏凪(海拉)……究竟是把谁的心脏放入左胸而能够这样行动的?
「──呜、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怪物如杂音般的吼叫声再度响彻四周。然而海拉与希耶丝塔就像在互相竞争似地穿梭于大量《触手》之间,对参宿四制造无法修复的伤害。
「然后呢,海拉,你现在到底为什么能动?」
希耶丝塔用长枪瞄准敌人的同时,朝海拉的左胸一瞥。彷佛想要看穿此刻埋在里面的新心脏……的捐赠者究竟是谁。
「我现在是借用那孩子的生命在行动。」
「……那孩子?」
海拉丢下皱起眉头的希耶丝塔,独自逼近敌人。
「──是吗,原来是这样。」
我这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那个由于在《SPES》的实验设施接受过临床试验而和夏凪同样获得来自席德的DNA……而且海拉会称呼为「那孩子」的人物。
「这下总算稍微安分一点了吧。」
海拉施展出常人的视线根本追不上的高速剑技,终于击倒怪物,并回到我旁边。我则是看向她的左胸,讲出刚才脑中浮现的假说:
「海拉,现在在你左胸里的,是爱莉西亚的心脏对吧?」
听到我这么说,反倒是希耶丝塔比海拉先惊讶地瞪大眼睛。
相对地,海拉缓缓眨眼后,睁开那对有如烈焰静静燃烧的赤眼。
「没错。我现在是靠著她的心跳在生存。」
「……为什么?」
希耶丝塔的碧眸动摇著。
「为什么爱莉西亚的心脏会在那里?那孩子应该在六年前就……」
从前在那栋《SPES》的实验设施中,爱莉西亚应该为了保护夏凪与希耶丝塔而丧命了才对。然而为什么此刻她的心脏会在夏凪(海拉)的左胸中?
「毕竟她同样原本是父亲大人的容器候补之一,因此那时候被做了特殊处理。」
海拉说出了正因为她原本是《SPES》的干部,所以能够得知的六年前情报。
「她那天由于无法适应父亲大人的《种》,让肉体迎接了死亡。但身为容器候补的她,体内的器官是贵重的样本──因此就像你的肉体藉由冷冻保存活了下来一样,她是只有心脏被保存在特别的环境下。」
听到这段说明的我,不禁回想起几天前拜访过的《SPES》实验设施。原来当时不只是希耶丝塔而已,爱莉西亚的遗志同样沉眠于那个场所。
「爱莉西亚的心脏继承了席德的DNA,所以也能与你的身体相容是吧。」
六年前在《SPES》的实验设施,希耶丝塔、夏凪与爱莉西亚都接受过假称是临床试验的药物测试。那么做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当有一天她们成为席德的容器时不要让肉体产生排斥反应。而做为那个抗体,她们体内想必都植入了《原初之种》的细胞。
「就是那样。只不过这是她当时才十二岁的心脏……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因此我不能够太勉强这个身体。」
刚才明明还上演过激烈武打戏的海拉讲出了这种话。
「所以说,我也没办法发挥出从前那样的力量就是了……」
海拉接著这么说道,却忽然惊讶地瞪大眼睛。不过那也难怪,因为在她视线的前方,希耶丝塔竟然在哭泣。
「对不起,爱莉西亚。」
从碧眸中滑落一丝泪水。
「很抱歉我六年前没能拯救你。」
希耶丝塔就这么哭著,对海拉的左胸道歉。
那是她在成为《名侦探》之前的过往,是心中唯一无法挽回的遗憾。正因为有那一天,希耶丝塔才踏上了与世界之敌交战的旅程。
「那时候的我太弱小了,没能守护你──但是。」
希耶丝塔继续流著眼泪,凛然宣告:
「现在不一样。我不会再让人夺走重要的存在。所以说,我希望你能再一次与我同战。」
侦探说著,对遥远记忆中的同伴伸出左手。
「我名为海拉。代号,是海拉。身为统治黄泉国度的女王,我要向你传话。」
海拉握起希耶丝塔的手,双眼注视著她说道:
「谢谢你,还记得我。」
那与爱莉西亚最后留下的心愿完全相反。然而海拉此刻肯定是将她听到来自左胸脉动的声音告诉了希耶丝塔。
紧接著,击沉于地面的怪物又再度发出嘶吼。彷佛最后的抵抗般,从背部伸出的几十根《触手》大肆暴乱。但遭受红色子弹攻击过的那些《触手》只能在虚空中朝著莫名其妙的方向乱窜,无法攻击站在我们前方的希耶丝塔。
「看来六年份的故事也差不多要进入最终高潮了。」
「是呀,就靠我们全部的人,这次做个了结吧。」
白色与黑色的少女并肩站立,各自握起枪与刀。
然而不知是不是错觉。
在我眼中看到了她们两人之间还有一个娇小的背影。
◆将未来托付邻人
一瞬间也不得松懈,漫长如永恒的性命交锋。然而现实时间连几分钟都不到的这场战斗,最终在巨大怪物短促的哀号中落幕了。
「打赢、了吗?」
我望著希耶丝塔与海拉激烈喘气的背影,终于把紧握的拳头松开。
「……呼……呼,你的宠物,会不会太没管教了?」
「……呜……呼,人家不是常说,顽皮的孩子比较可爱吗?」
那样互相抬杠的两人所注视的前方,在那棵现在几乎已经与时尚大楼化为一体的巨树底下,参宿四趴倒在地上。带来灾祸的怪物在希耶丝塔的枪击与海拉的刀砍下,终于停止动作。
「最后真亏你有办法那样用滑的逼近敌人还能让子弹击中目标呢。」
「毕竟我不想让功劳被你抢走呀。」
「这个正义使者还是老样子这么好强。」
海拉与希耶丝塔虽然如此斗嘴,但还是面对面在比较低的位置互相击掌。她们彼此既不是敌人,也终究不是伙伴。现在只是拥有共通目的的同志,才让两人并肩战斗了──可是……
「你们两位,小心。」
我走近希耶丝塔与海拉的同时,如此提醒她们。《生物兵器》参宿四被打倒后会发生什么事,过去受害最深的我最清楚。
「──花粉。」
希耶丝塔眯起眼睛注视远方。趴倒在地的参宿四尸体上开始膨胀出巨大的花蕾。在一年前与海拉的决斗中被那朵花散播的花粉撒到的我,当场失去了前面几小时的记忆。就这样遗忘了希耶丝塔之死的真相,连她托付给我的思念都忘记,害我整整一年过著温吞安逸的生活。
现在又即将发生和当时同样的状况。必须在那些花完全绽放之前,连苞带蕾将它们切除才行──
「有点奇怪。」
然而就在我准备行动的时候,却被海拉制止了。下一瞬间,参宿四全身萌芽的大量花蕾竟同时开始枯萎。
我起初还以为那是由于参宿四被希耶丝塔与海拉完全击败,连让花朵绽放的力量都没了。但说到底,参宿四究竟是谁制造出来的?只要思考这点,自然可以得出答案。
「──席德。」
在巨树下,倒地的怪物旁边,缓缓出现一道人影。
是所有复制体(clone)的生父──席德。
而且仔细一看,那家伙腹部的破洞正有如细胞再生般逐渐被补起来。从他背部伸出的好几根《触手》正经由地底吸收参宿四的能量。能够将自身力量分给《人造人》的席德,反过来也能够把分出去的力量回收到自己体内。
「父亲大人。」
海拉小声呢喃。
被风吹起的黑发让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为什么?」
席德发出彷佛带有杂讯般的声音。
「海拉,为什么你现在是站在那一边?你的使命呢?难道你要就这样让我们的《种》灭绝吗?」
他对恐怕是睽违一年重逢的前得力干部丝毫不带任何感情地冷漠下令──回到自己阵营来战斗。
「我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计画的──虽然我是很想这么说啦。」
结果海拉朝远处的席德迈出几步后说道:
「但很遗憾,靠我的力量敌不过这个名侦探。在刚才的战斗中,我从旁观察就明白了。现在的我就连在她身上砍出一道致命伤都办不到。」
她冷静分析著自己与希耶丝塔之间的力量差距,却同时扬起嘴角。海拉比谁都清楚,现在的自己是一名伤兵。
「父亲大人,我们输了。」
海拉如此说著,为这场《SPES》与《名侦探》之间长年来的战役做出结论。她判断不只是自己,现在的席德同样没办法赢过希耶丝塔。
「──既然如此,海拉,你来成为我的容器。」
然而席德的答案却不一样。
我、希耶丝塔与海拉都霎时全身僵住。
「这就是你的使命,你出生的意义。」
……对了,夏凪(海拉)同样原本是席德的容器候补。她至今为止是由于有心希耶丝塔脏在体内,才阻止了席德入侵。但现在既然那两人再度分离,无论希耶丝塔或海拉都可以被席德当成容器利用。
「我成为、父亲大人的容器……」
海拉的赤眼摇荡起来。自从她出生于这个世上……也就是在夏凪体内以新的人格诞生以来,一直都只把父亲席德的命令当成行动指标。对海拉来说,那是绝对不变的诅咒、束缚。她的行动方针全都起因于席德。
然后此刻,海拉事隔一年又再度收到席德下达的使命。打赢希耶丝塔在理论上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因此海拉还能够拒绝。但成为席德的容器在理论上是可以办到的行为,既然如此,海拉对于席德这道命令就──
「我拒绝。」
如此回答的人却不是海拉。
惊讶回头的海拉眼中看到的,是那名白发侦探。
「……为什么、你要拒绝?」
海拉询问希耶丝塔保护自己的理由。
询问曾经是敌人的自己值得希耶丝塔站出来袒护的价值。
「那种事我才不管。」
可是希耶丝塔却一反平常的态度,用莫名像个小孩子的语气说道:
「因为我不喜欢那样,所以我不接受。」
那是从过去只靠理论行动的希耶丝塔身上难以想像的结论。
然而现在的她已经明白了人的感情。
想必是因为这一年来,她活在那位感情比谁都激烈的少女体内吧。
「──这样呀。」
海拉听到那句话,笑了。但那绝非是怀抱什么企图的阴险笑容,而是有如原本附身的诅咒总算消散般爽朗的表情。
「抱歉,父亲大人。不,席德。」
她接著转向《原初之种》,对长年来在她心中旋绕的课题得出了新的答案:
「如今我的选择,是让邻人面带笑脸的未来。」
海拉将握在右手的军刀举向席德。
那就是她导出的结论。过去曾苦恼于什么存在也不是的自己,反覆自问自答为何生于世上的她──如今透过将存在证明托付他人而得到了答案。而那所谓的他人对海拉而言是有如镜子般的存在,能够从外侧映出眼睛所看不见的自己。
就像希耶丝塔刚才代替海拉保护了她自身的存在;就像夏凪过去告诉了海拉她心中不自觉间产生名为激情的感情。海拉将自己的行动方针托付给了比她自身更理解自己的邻人(伙伴)们。
「席德。我就用你给我的这把刀,送你最后一程。」
随著海拉的赤眼绽放光芒,这句发言中也寄宿了魂魄。然而那无关乎《种》所带来的能力,而是她让这段故事迈向结局的誓言。
「──果然如此吗?」
结果在全身逐渐乾枯的参宿四旁边,席德平静地接受了海拉的叛离。如今在这片战场上已经没有人会站在席德那边了。然而这反过来说,也意味著唯有《原初之种》此刻依旧存在于那里。将繁衍子孙视为本能的他,在这片战场上选择的未来是──
「亲若死,子也难存。」
席德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眸顿时绽放出深紫色的光芒。
「助手,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早从一年前就做好准备啦。」
《SPES》与《名侦探》之间的最后一战,开幕了。
◆不幸的王子
为了守护留存子孙的生存本能,再度展现出战斗意志的席德大概是从《生物兵器》身上把能量回收完成了,他的肉体接著涨大隆起,粗壮的血管用力脉动。而且从他的双肩还伸出像龙一般巨大的《触手》。
「希耶丝塔!」
见到敌人进入备战状态,我也把枪握了起来。现在已经不是讲什么我会不会碍事的状况了。
「嗯,我们上。」
我和希耶丝塔从右侧,海拉则是把军刀握在腰际从左侧攻向敌人。我们必须先把对手肩膀伸出来的那两根《触手》解决掉才行,因此兵分两路各自对付一根《触手》──
「──首先是右耳,这已经不需要了。」
霎时,席德的右耳忽然炸开。
我们见到那景象虽然一瞬间忍不住停下脚步,不过……
「唔!休想得逞!」
察觉出将会发生什么事情的希耶丝塔立刻朝席德开枪。
「这个耳朵已经功成身退,接下来把那些能量分到其他地方才是良策。」
然而席德这句话还没讲完,他右肩的《触手》就变化为有如银色巨剑的形状,弹开希耶丝塔射出的子弹。
「那么这招如何?」
伴随激烈的金属敲撞声响,这次换成海拉的红色军刀把银色的《触手》弹开。然而终究只是弹开而已,并没能砍断它。
「……呜!」
面对比参宿四的鳞片还要坚硬的《触手》,海拉只能被迫展开单方面的防卫战。
「接著是左眼,这也不需要。」
席德如此说之后,紫色的眼睛倏地失去光彩。
「早在七年前,这力量本来就已经没有了。」
这次换成他左肩的《触手》分裂成十几根,彷佛各自拥有意识般袭向希耶丝塔。
「呜!数量太多了。」
希耶丝塔虽然尝试靠滑膛枪应战,但大量的细长《触手》即使被击断也能在几秒钟后开始重生。这导致她和海拉一样,陷入只能够专注于防御的状况。
「……只剩、我了吗?」
既然海拉和希耶丝塔都遭到敌人牵制,现在战场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于是我利用变色龙的变身能力,将自己的身影与周围景色同化。席德原本寄宿于《右耳》的能力是和蝙蝠一样的超级听觉……既然现在他丧失那个力量,应该就无法轻易找出我的位置才对。我就这么让自己消失踪迹,朝敌人直冲而去。
「还有右眼,这也不要了。」
席德持续靠《触手》攻击的同时,如此小声呢喃。
结果他右眼的紫色光芒也跟著消失。
「……嗯?」
下个瞬间,我脚下的地面忽然激烈震荡起来。地裂──大概是席德散播的《种》再度萌芽的缘故,让地面裂开妨碍了我的脚步。接著……
「……呜!痛、痛啊……」
从地底伸出来的细长荆棘刺穿了我的右脚。
「助手!」
希耶丝塔忍不住想要朝我的方向冲来,却被大量《触手》展开的波状攻势阻挠。另外海拉也跟我一样,被裂开的地面妨碍脚步,在那样的状态下拚命对抗银色的《触手》。
「……听力和视力都不需要,是吗?」
我用短刀切断荆棘,勉强站起身子。既然这样……
「希耶丝塔,拜托你啰!」
我们之间的默契如今已不需要对话。我只和她用眼神示意后,便在柏油路面上一蹬,跳向一根《触手》。
「……呜!」
被荆棘刺伤的右脚顿时传来剧痛。但是没关系。夏凪渚上次肯定也是忍受著同样的剧痛,独自一个人面对巨大的恶敌。
我忘记疼痛,把大量《触手》当成踏脚处移动。沿著希耶丝塔帮我朝敌人方向诱导的《触手》所辟出的一条路──
「人血的气味不管在哪里,我都可以知道。」
就在我快要抵达席德的地方时,一根《触手》插进我的侧腹。即便失去视觉,他还是靠著跟地狱三头犬一样的超级嗅觉精准捕捉到我的位置。然后……
「我把这个托付的对象不是你。还来。」
「……呜!咳、啊……」
席德的细长《触手》在我体内搅动,挖走某个东西。
从我口中溅出深红色的血液,内脏被搅伤了。
「变色龙的、种……」
席德将原本埋在我体内的黑色矿物挖出来后,通过《触手》吸收到自己体内。没能抵达席德面前的我只能当场倒在地上。
「……!助手!」
是希耶丝塔的声音。她穿过大量《触手》的缝隙间,朝我的方向冲来。
「……不、行。」
由于我陷入危机让希耶丝塔当场觉醒爆发,把《触手》一网打尽……那样的漫画情节根本不可能真的发生在现实中。敌人的攻势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变缓是因为……
「…………啊。」
或许是从我体内吸收了爬虫类的《种》形成的影响──席德的《触手》不知何时聚集成一根,变化为俨如巨蛇的形状,从希耶丝塔的背后咬住她的颈部。
「希耶、丝塔……」
鲜血从脖子一路流到肩膀的希耶丝塔倒在我的旁边。
「……我好像、搞砸了呢。」
「我就说……你在我遇到危机的时候总是焦急过头了啦……」
以前我被海拉绑架的时候,希耶丝塔也是莫名著急抓狂地赶来救我。即便是平常一贯冷静沉著的名侦探,遇上紧急状况就会变成这副德行。唉,受不了──
「……我说你,会不会太喜欢我了啊?」
「……你这家伙,是笨蛋吗?」
我们虽然嘴上这样轻松抬杠,但其实两人都倒在柏油路上痛苦地皱著脸。
「──果然如此。」
在模糊的视野远方,敌人用失去光彩的眼睛睥睨我们。
「你们人类就是因为具备所谓的感情,才会像这样让生命陷入危机,使生存本能受到威胁。」
太愚蠢了──席德的态度中感受不出愤怒或怜悯,只是冷酷地道出客观性的事实。
「你也曾经有过感情吧……」
我用几乎要把臼齿咬碎的力道紧咬牙根,尝试再度站起身体。
「但是在增生子孙的过程中把那个感情也分了出去,导致自己忘记了这回事而已。其实你以前也是……」
「对,没错。因此《原初之种》获得进化了。」
「……?」
面对腹部剧痛而意识逐渐模糊、脑袋跟不上对话的我,席德接著说道:
「在守护生存本能上不需要所谓的感情。不,是不可以有感情的存在。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在进化的过程中将它切割舍去了。」
……原来如此,那就是席德的理解方式。本能与感情不同。他认为感情甚至可能危害到对他而言……不,对生物而言最重要的生存本能。而自己现在丧失感情,以生物来说是正确的进化方向。这就是他的想法。
我现在没有话语可以推翻他这样的主张。如果现在没有流血,如果身体还能自由行动,或许我还能想出什么反驳的理论……不对,光是想到要用上脑筋思考大概就已经不行了。像这种时候,那女孩会怎么做?那个靠著心中的激情奋斗过来的夏凪渚会怎么──
「──你才没有丧失感情。」
划破空气的声音传来,让我即使跪在地上也忍不住把头转向后方。结果我看到与脑中浮现的人物完全相同外观的少女双手握刀撑地站在那里。
「还有一种感情。在你心中依然残留著一种感情。」
军装少女虽然全身刀伤,但依然凛然地站在世界之敌面前。在她身旁,总算被砍断的银色《触手》掉落在地面上。
「你到底在说什么?」
席德用黯淡无光的眼眸注视海拉。相对地,海拉则是咬著嘴唇,道出之前那天发生过但连我都还不知道的事情:
「那一天,当你被夏凪渚的刀砍中时,你说过一句话──连你也是吗,海拉。」
那也代表──海拉说著,紧握起那一天夏凪也挥舞过的军刀,告诉席德自己的推理:
「你对于我的反叛行为感到惊讶,而且感到悲伤。」
就在海拉如此说道的瞬间,从地面长出来的植物同时开始枯萎。
席德那对应该已经看不见的眼睛似乎也睁大了。
「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只是单纯的下令者与听令者。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海拉平静地说出自己与席德之间几年来建立的关系。就好像我跟希耶丝塔之间既非情人也非朋友,而是奇妙的工作伙伴一样。
「对你来说,我只是一枚方便的棋子。我既不晓得《圣典》的真相,甚至不知道你打算将我当成容器的事情。」
……对,一年前刚遇到海拉的时候,她只是彻头彻尾地盲目相信席德。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如果不找一个藉以固定自己的榫头,就没办法让身为夏凪体内另一个人格而暧昧模糊的自己得到存在的意义。
然而后来由于希耶丝塔的心脏埋入夏凪体内,使得无意识下的海拉共享到希耶丝塔的记忆,才总算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遭到席德利用。
「我感到很火大,也觉得自己受到背叛。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我被名侦探封印到夏凪渚的体内之后都没有做出什么抵抗,而且像现在这样终于浮上表面也决定要把刀举向你。」
但是──海拉说著,将原本举起的军刀放下。
「我注意到其实你也跟我一样。就好像我为了找一个让自己留在这世上的榫头而希望得到你的信赖,你其实同样也只是希望有谁陪伴在自己身边而已。」
那想必是《原初之种》为了在这颗星球上活下去而过于接近人类结果导致的失算。席德在不自觉下获得了会与生存本能相排斥的感情。然而后来他在生出《人造人》的过程中,又失去了力量与感情。
当原本拥有的东西后来欠缺所造成的丧失感,会远比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的时候还要强烈。举例来说,就像我失去了与希耶丝塔之死的真相相关的记忆,就像希耶丝塔遗忘了曾经和爱莉西亚与夏凪认识的过去,还有像夏凪一直以来迷失自己究竟是什么人的感觉。
因此席德想必也和我们一样。每生出一个孩子就丧失一部分感情,对于心中不自觉间开出的空洞比谁都感到困惑的,恐怕是席德本人吧。
「父亲大人。」
海拉再次这么称呼席德。
然后放下武器,一步一步走向对方,哭肿著眼睛叫唤:
「您曾经信赖的我,现在就代您大声主张──父亲大人,您才不是什么怪物!期盼成为人类的您不可能是怪物!不惜让眼睛丧失光明、让力量丧失、让生命被消耗也要守护自己的孩子。你那种感情的名字就叫──」
这时,席德右肩伸出的那根已经欠缺银色部位的《触手》刺进海拉的左肩。
「──呜!」
海拉虽然脸上浮现痛苦的表情,还是捡起军刀砍掉《触手》。
「父亲、大人……」
「不行。那已经不是席德了。」
希耶丝塔用手压著自己受伤的颈部,奋力挤出声音。
「席德的意识被取代了。」
被那只《衔尾蛇》──希耶丝塔这么说著,仰望从席德左肩伸出来的《蛇》。
「右耳、左眼、右眼,接下来,就是你自身的意识了。」
宛如低沉杂音般的声音,从席德左肩长出来的巨蛇讲话了。它将席德所剩无几的意识与感情全部排除,彷佛现在那个身体已经完全受到那条蛇掌控。《衔尾蛇》恐怕就是深植于席德心中的生存本能本身的名字。
「──血。血还不够。」
取代脖子瘫软而低头朝下的席德,《衔尾蛇》金色的眼睛朝我们直瞪而来。
「助手……」
「希耶丝塔……」
依然无法站起身子的我和希耶丝塔互相把手伸向对方。
「……唔!」
海拉挡到前方保护我们。《衔尾蛇》巨大的毒牙逼近海拉──就在我模糊的视线看到一片鲜血洒出的同时,我失去了意识。
◇幸福之燕的故事
好深邃、好深邃的光芒之中。
即使把脸别开,把眼睛闭上,依然会透过眼皮照进来的耀眼光芒。
从前,我身为某位少女的另一个人格诞生于世上,是个彷佛吹一口气就会散掉的虚渺存在。那名少女──主人自小身体虚弱,而她为了逃避治疗带来的痛苦,在自己体内生出了我这个存在。
我就这么将主人受到的痛苦分担一半,同时抱著双腿关在独自一个人的世界中。然而最让我难以忍受的,其实是主人散发的「光」。
那张有如夏日艳阳般耀眼的笑脸。明明是因为有我分担一半的苦痛,主人才能那样欢笑,但她却对这点毫不知情地与同伴们谈笑风生。我对那样的她感到无比憎恨。
──然而有一天,原本表里一体的我们终于对调立场了。
『你的名字叫海拉。代号──海拉。』
当我醒来听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声音,是《原初之种(席德)》的这样一句话。
我名叫海拉。
代号──海拉。
当他叫出那个名字,当什么存在都不是的我获得认知的时候,一片光芒中彷佛出现了黑影。但是对我来说,冰冷的黑暗比什么都来得舒适。
『你有一份使命。为了守护同胞,破坏这个世界。』
席德说著,递给我一本书。
『破坏世界就是我的工作吗?』
『破坏世界是我们的手段。』
对于依然疑惑歪头的我,席德……父亲大人说道:
『你的工作只有一个,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活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那也许只是父亲大人为了实现他的计画而一时方便讲出的话语。为了将来有一天把我当成容器利用,所以讲出的场面话。
然而就在那时,我心中确实产生了一种感情,找到了让自己想要在这世界上活下去的榫头。因此我遵循著后来得知名为《圣典》的那本预言书,开始破坏世界。
『我很清楚,那并不是正义的行为。』
即便如此,我依然不断说服自己,挥舞父亲大人托付给我的红色宝刀。
只要这样就好──我当时真心这么认为。在那片耀眼眩目的光芒中,依附著仅仅一滴黑暗染出的污渍──如果这么做可以让我的存在受到世界、受到父亲大人认知,这样就好。如果那样的我肩负的使命是成为《世界之敌》,那么我就只为了这个目的而活吧。
然而唯一的失算就是,对于自己比什么都讨厌的那片光芒……对于自己憎恨的主人,我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珍惜起来。然后假如正是我那份迷惘与懦弱创造出了此刻这片战场,我也只能对自己的不中用无奈苦笑了。
「──不对,才不是『不知不觉间』。」
打从一开始就是那样。我与渚之间的关系有如镜像,是表里一体。
嫉妒,只是由爱所生的恨。
「居然、还活著。」
《衔尾蛇》金色的眼睛从远处睥睨跪在地上的我。
那正是父亲大人的生存本能化为实体的模样。既然如此,若不砍下它的脑袋,我的……或者说外头世界的声音肯定传不到父亲大人心中吧。
「还想站起来?还要把血交出来吗?」
巨蛇盘踞在半空中,吞吐赤红色的舌头。它应该是想藉由吸收我体内寄宿有父亲大人DNA的血液,让自己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你可别搞错了。」
我把军刀刺在地面上,支撑身体站了起来。
为什么还要这样反抗?为什么还能站立?那条蛇似乎无法明白这些理由的样子。但毕竟它只是单纯的本能,既没有记忆也没有感情,所以没办法理解也是当然的。
不过,那个人以前确实对我说过。
「父亲大人命令我,绝对要活下去。」
很抱歉,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架起父亲大人托付给我的红刀,朝君临大树下的敌人疾驰而去。
「父亲大人,请您放心。您已经不需要再做这种事情,您起初怀抱的生存本能也早已实现了。」
我挥刀斩断伸出地表袭来的荆棘,并冲向站著身体、失去意识的父亲大人。
原本覆盖《原初之种》的铠甲几乎都已破碎,身体上还出现龟裂。那对眼睛已经失去光明,仅剩一边的耳朵也不晓得听不听得见声音。意识与感情全部丧失,只剩下枯朽的命运等待著他。即便如此,我依然对著那个人叫唤:
「您希望留下来的东西,都确实活在这颗星球上!蓝宝石的眼睛、红宝石的剑、铅块制的心脏──全部都活在这个世界!」
父亲大人想要在这颗星球上留下的不只是《人造人》而已。
连人心都能看透的蓝宝石之眼。
燃烧激情烈焰的红宝石色宝剑。
即便丧命也不会碎裂的铅块心脏。
那些想必都是父亲大人其实希望守护的存在。
「──早已没有耳朵会听你那些话。」
《衔尾蛇》的尾巴这时划破大气,朝我射来。
巨蛇阴险一笑。然而就在下个瞬间,它惊讶地睁大那对金色眼睛。
本来应当瞄准我心脏的那招攻击,却在即将刺到我左胸的时候忽然停住。
为什么利刃伤不到我?究竟是谁阻止了攻击?答案不用说明也很清楚。
「您一直以来所执著的生存本能,如今已化为守护孩子的亲情,成为确实的遗产在这星球上留存下去!唯有您那份遗志绝不会死!」
这肯定是《原初之种》最初怀抱的生存本能实际上的本质。
那就是连父亲大人自身都在许久以前遗忘的感情之名。
「……!竟敢、碍事……!」
《衔尾蛇》霎时对自己的宿主瞪了一眼后,这次换成用巨大毒牙迎击已经逼近到几公尺距离的我。军刀与尖牙交锋,结果是我的身体被远远撞向后方。
「……好像、有点乱来过头了呢。」
摔在水泥地上的我准备重新站起来的瞬间,身体却忽然使不出力气,让我忍不住跪了下去。爱莉西亚的心脏刚植入这个身体没多久,更何况这是在短短几天前才死过一次的肉体。本来光是能够像这样起身应该就算奇迹了。
「──哈、哈哈。」
巨蛇再度嗤笑。有如从父亲大人身上吸取所剩不多的感情贪食著。
「违背生命之理的家伙,没有权利重新活下去,也没资格反抗名为生存本能的我!」
《衔尾蛇》如此放声咆哮后,用毒牙朝我袭来。我的身体却再度被撞飞。
「抱歉,海拉。我睡过头迟到啦。」
只不过这次撞开我的,是身为名侦探助手的少年。
「不愧是我的搭档,你来救我了。」
我故意假惺惺地这么笑著,并藉助他的手站起身子。
紧接著传来一声枪响。似乎同样从午睡中醒来的名侦探正手举长枪与《衔尾蛇》对峙。
「真受不了,你们明明也伤得不轻呀。」
我看著从额头与腹部都流著鲜血的少年,不禁叹息。
「是啊,毕竟我上次没能遵守那个约定。」
他说著,咬起嘴唇。
──约定。应该是讲几天前在那栋实验设施,他背著夏凪渚立下的誓言吧。要是你敢做出让主人哭泣的行为──就加倍杀死你。
因此他现在透过我想要保护主人吗?如果是那样……
「那个约定可是永远都有效喔。所以你今后也要继续陪在主人身边。」
我这么告诉他后,右手再度握起红刀,眼睛注视敌人。
「──你要走了?」
结果少年似乎察觉出我接下来打算做什么,而用这句话让我一瞬间止步。
「嗯,所以你也到你搭档的地方去吧。她现在肯定需要帮忙。」
「……我会。但是你……」
教人惊讶的是,他的眼眶竟然湿了。
难不成他对身为敌人的我起了同情心吗?假如是那样,真让人有点想笑呢。不,感觉好像还是笑不出来。但愿那种优柔寡断的个性今后不要扯到他的后腿……不过关于那方面的问题,只要让他的搭档好好教育他一番应该就行了。我这么想著,在准备重新步向《原初之种》之前,再度回头看向少年。
「我很高兴能够生到世上。」
听到我这么说,他霎时惊讶得睁大眼睛,接著很快露出柔和的微笑。
为什么我会想要在此刻告诉他这种话?
虽然感到奇怪,但我心中一片平静。
「主人就拜托你了,君冢君彦。」
最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后,我乘风奔驰。
途中与摇曳著白发举枪战斗的少女那双碧蓝的眼眸对上视线。
如今算起来已是一年前的那一天。
面对在我眼前挺身战斗的那两人,我曾问过他们那样互相信赖对方的理由。然而当时我到最后都没能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就那样被封印在主人的身体里。但现在我总算能够理解,不……其实他们那时候也说过。
「那就是羁绊呀。」
我无意识中挥动绽放红光的宝刀砍断《衔尾蛇》朝我刺来的尾巴,同时如此自言自语。接著在最后,我只默默和名侦探再一次交换视线后,便蹬著地面向前奔去。
「我和她之间只要这样就够了。」
这或许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羁绊吧──这样讲好像太过美化了?我不禁对自己的想法露出苦笑。
但至少我和主人之间……和夏凪渚之间到最后建立起了我们之间的羁绊。接下来要把这点也告诉父亲大人。这就是我最后必须完成的使命。
「这双脚不会停止。」
我透过《言灵》的力量对自己如此命令。
于是握在手中的刀也呼应似地绽放出宛如烈火燃烧般的红光。
我要将留在身体里的《种》全部的力量,甚至连自己本身的意识都注入这把红刀,破坏《原初之种》本体。如此一来那只《衔尾蛇》肯定也会断命。因此我踏著已经停不下来的脚,冲向《原初之种》。
父亲大人在那栋被巨木贯穿的时尚大楼底边。那棵巨树变得比起刚才更加肥大,几乎把全高五十公尺的建筑物完全吞入其中。
「所有的罪,都由我承担责任。」
这个世界受到的伤害绝对无法恢复原状。
我背负著所有的罪、流淌的血、生命的分量,奔驰于战场上。
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刻划在其中的《种》的力量,以及我自己的意识,这些全部都凝聚到我的手掌上,注入红宝石色的刀身。
「我深信,这就是爱。」
接著……
「海拉……!」
君冢君彦的呼唤从背后传来的同时,我的红刀贯穿了《原初之种》的腹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感情究竟是什么?
既非愤怒,也非悲伤。
只是就算如此,我依然忍不住吶喊。
将彷佛全身骨头都会碎裂般的力量注入握在双手中的刀,顺势把席德刺在眼前耸立的巨树底下。
「──呜、啊!」
只要我抬头应该就能看见的父亲大人口中溢出微弱的呻吟。
与此同时,我听见背后传来怪物临死之际的惨叫。
就在这一刻,最后的敌人枯亡了。
「──海、拉?」
忽然间,我好像听见教人怀念的声音。
是六年前,赋予我名字的那个声音。
「是,代号──海拉,在这里。」
因此我也和那天一样回应后,说出和那天不同的答案。
「父亲大人,我们回去吧。回到我们应该存在的世界。」
不晓得是不是我的错觉,当我抬起头……
看到了父亲大人的嘴角好像稍微笑了。
「──嗯,我有点、累了。」
最后听著他这句宛如普通人类般的发言。
我倒在他的胸口上,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插图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