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是哪位?』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心脏猛跳了一下。
我说什么也不会忘记,也不可能忘得了。这个说话的声音显得没礼貌、冷漠、非常嫌麻烦,但显然是我非常熟悉的嗓音。
我勉力用颤抖的手翻找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错不了,画面上显示的日期表示这里就是过去的世界。八年前的世界,我还是十七岁时的世界,而且也是她还——活着的世界。
——我不敢相信。我真的……回来了?
『请问……』
又听到说话声。我全身一颤,回答「有、有!」的声音都变得有点尖。她就在这扇门后。她存在着,在呼吸,看着我。
『……请问,是哪位?』
对讲机传来显然觉得受打扰的说话声。
「是、是我啊,是我。」
『…………』
「是我啊,我。」
『…………』
隔了一会儿,我才惊觉不对。
——糟糕,我搞什么鬼啊!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犯的错。这里是八年前的过去世界——也就是说,我和她根本还没认识。现在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这个时间点的她是个拒绝上学,始终不现身的神秘转学生。相对地,我对她而言,则是个连长相都还没看过的陌生人。
——呃,该怎么办……
我的目光停在自己穿的制服上,这才想起怎么回事。高中二年级第一学期的结业典礼,我受真理亚所托,送学校讲义与暑假作业到星乃的住处。
「那、那个,我是你在月见野高中的同班同学,叫作平野大地。然后——」
『不用了。』
这句冷漠的话说完,对讲机的光就应声消失。
「……咦?」
我傻眼了。不用了——我细细咀嚼这句话的意思,脑袋慢了一拍才意会到我吃了闭门羹。
——总、总之,再按一次。
我大乱阵脚之余,再度按下门铃。但我等了五分钟、十分钟,还是没有回应。
——难不成……
我断线的脑内回路终于对我下了结论。
我被她无视了?
冷静一想,就觉得这是当然的。天野河星乃这个少女是彻头彻尾的茧居族,极度厌世,不擅长人际关系,连附近的便利商店都不肯去,生活所需全都靠邮购买齐。她就是这么一个沟通能力零的十七岁女孩。
这我明白。
可是,我最受打击的是我被星乃无视的事实本身。
五年前,我们一直在一起,几乎每天都见面。虽然不是情侣,但确实有着超乎朋友的关系,我们一起走在通往她梦想的路上,苦乐与共。现在这些都回到原点了。
我回到了认识她之前的过去,所以这是当然的。然而,就是有一股落寞与心酸笼罩在我内心。
——若进行「Space Write」,将由于电池电力不足而无法归还,请问是否确定?
我该不会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
我心中一瞬间冒出后悔的芽,但立刻就被摘掉。
——救、救、我。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星乃就活在这面墙的后头。哪怕她不认识我,哪怕她不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五年时光,她仍然是星乃,是我不惜赌上性命也要拯救的少女。
我一闭上眼睛,「Space Write」的瞬间看见的那影像洪流立刻历历在目。记录了我一辈子的记忆资料,其中夺走她性命的「大流星雨」更是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我再也不要尝到那种滋味了。
——没错,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的。
为了救她,为了找回她的梦想与未来。
「呃,我是平野。今天我就先回去了。不好意思,我按了这么多次木星。」
最后我补上一句:我还会再来。
没有回应。只是,我觉得这样就好。失去的时间,必须从现在起脚踏实地重建回来。即使是这样,比起少了她的那三年的痛苦,根本就没什么。
我捡起放在地上的书包,在二楼走廊上缓缓走远。隔壁二○二号室的门上还插着今天早上的报纸,日期一样是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看到报纸我才想起,这个时候银河庄里还有星乃以外的住户。挂在窗框上的透明伞,还有隔着毛玻璃可以看出疑似装着厨房清洁剂的容器等用品,都透出一种生活感。
仔细一看,我很久没穿的天蓝色运动鞋鞋带也有一边松脱了。我在原地蹲下来,重新绑好鞋带,随即怀念地想起这双一直穿到高中毕业的鞋子,曾几何时也不知道塞到哪儿去了。刚才拿出来的红色智慧型手机,也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换成颜色更朴素的机种,而我隐约排除明亮色调的穿衣品味,也透过这长达八年的岁月,让我在在感受到差异。
——我真的,回来了啊……
我重新对这「Space Write」——回到过去的世界这件事大为感慨。即使是已经亲身体验过的现在,我仍然迟迟难以置信,觉得自己是不是还在作梦。
绑完鞋带,我走下楼梯。这满是铁锈的楼梯和八年前一样破烂,不一样的只有从下数来第三阶还没凹陷。
今天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正当我想到这里时。
突如其来的喀嚓一声。一种像是金属互碰的独特声响——开锁的声响。
我心想不可能,但仍转过身去,结果……
我倒抽一口气。
二楼最边边的房间门已经打开,一名少女用门板遮住身体站在那儿。她披着一件与她娇小身躯很不搭,松垮又泛白的体育服外套,一头及腰的黑色长发蓬松地被风吹得晃动。短裤底下露出雪白而修长的双脚,和上半身服装的邋遢感很不搭调。脚上穿的凉鞋印有适合儿童的角色,配上她娇小的身躯,看起来非常孩子气,但刘海下一双不高兴似的眼睛却充满了对我的敌意。证据就是她手上抱着飞碟布偶,我知道那里面其实装了空气枪。这位美丽又难以亲近的少女。
天野河星乃,十七岁。
「啊……」最先是一股觉得必须说些什么的念头推动了我。「呃,你、你好。」
我想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意识无法从眼前的少女身上移开,脑袋的线路短路似的无法正常运作。
星乃站着。星乃活着。星乃看着我。
我就像被吸过去一样,从楼梯折回去,再度回到二楼走廊。然后我踏出一步,少女就做出全身一震的退缩动作。我心想不妙,又退回半步。
我们隔着这令人心焦的短短几公尺距离对峙。
「——为什么?」
起初,我不懂她问这话的意思。
少女带着冰冷的眼神说下去。
「你为什么知道这是『木星』?」
「啊……」
——不好意思,我按了这么多次木星。
我这才发现自己失言。这个时代的我还不知道这款对讲机,我没道理会知道她私人发明的名称。
「啊,呃,那个……」我吞吞吐吐起来。「我……我是听真理亚伯母说的。」
「听那女人说的?」
那女人——这个称呼让我耿耿于怀。
「嗯、嗯。她跟我介绍你,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她说起的。」
「你?」
「星、星乃。」(注:日文中叫对方名字比直呼第二人称来得礼貌)
「可以请你不要这样装熟地直接叫我名字吗?」
「那……天、天野河……同学。」
我觉得非常不习惯。我上一次用姓氏叫星乃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
她从杂乱的刘海下,以毫不掩饰敌意的眼神盯着我看,自顾自地想通似的回了一句:「是吗?」
「所以全都是那女人指使的?」
「咦……」
「那你就回去跟她说,不要多管闲事。」
她忿忿地撂下这句话。
我想不通。星乃和真理亚感情这么差吗?我试着在脑内叫出八年前的人际关系,但从老旧的记忆里就是找不太到我要的资料。星乃与真理亚,被监护人与监护人。从星乃的观点来看,是过世父母的好友;对真理亚而言,是过世好友的女儿。我只挖得出这种表面的资料。
「呃,我……」总之得说点什么才行,得维系住跟她的关系才行。我以往前倾的姿势靠近一步。
结果就在这一瞬间……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有东西打在我脚边。
「唔哇!」
仔细一看,星乃举起飞碟型的布偶,「准星」对准了我。
「等、慢……」
我还来不及说话,脚下又传来啪的一声。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是一种叫作BB弹的空气枪子弹,是天野河星乃的标准配备。
「你敢过来我就开枪。」
「你明明就已经开枪了吧!」
似乎是对我的回答不满,又是一枪打在脚下的地面。「唔哇喔!」我像个小丑蹦蹦跳跳。
「好啦,我回去总可以!别开枪!很危……好痛!喂!住手!很痛啦!」
每次我一开口,子弹就打在我脚上。非常痛。
「别再来了。」
「喂!你!给我记住!」
我一边重复和上次的「第一次接触」时同样的台词一边开溜。
2
我被赶出银河庄后,束手无策。
「哇,好糟……」
卷起裤管一看,腿上有好多BB弹的弹痕,排出北斗七星似的痕迹。我想起了「枪口不可朝人」这句连小孩子也懂的警语。
——我都忘了,她以前很凶暴啊……
我揉着痛得热辣辣的脚,就当去疗伤,绕到惑井家一趟。但不巧的是似乎没人在家,真理亚和叶月都没有会出来应门的迹象。惑井家的外观,只有屋顶铺上了格外抢眼的水蓝色,我这才想起他们家就是这阵子在施工补强屋顶防漏。
——没办法,先回自己家一趟吧……
八年前的街景有些地方变了,也有些景色没变。例如常去的便利商店是同一家连锁超商,但打工的店员不是同一个人;写着内有恶犬的附近住家,那只本来应该已经死掉的大型犬还精力充沛地乱吠。住商混合大楼一楼那间应该已经倒闭的理容院还在营业,二楼的空位还空着,记得应该会在两年后才有一家个别指导式的补习班进驻。看到明明应该已经连夜逃债的镇上工厂还在正常营运,就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改变的不是只有这些。正当我来到自己的寄宿处,准备拿出钥匙时。
——咦?
找不到钥匙。口袋里找不到我随时都会带着出门的钥匙圈,钱包和月票夹里也没有像钥匙的东西。
不妙啊,怎么办?正当我转得门把喀嚓作响时……
「这位同学!」
门突然打开,猛力撞在我的手臂上。「好痛!」我呻吟着退后,就有一位陌生的女性从室内探出头,而且还穿着性感睡衣。
「你找我们家有什么事?」
「啊……」
这时我才发现不对。门牌上写的姓氏是「坂井」,不是平野。
——糟了!
这星云庄是我在父母离婚后才搬来住的,所以现在还不是我的住处。
「啊,对不起,我弄错房间了!」
我赶紧走人,跑出公寓占地。这完全是我的疏忽。
对于这里是八年前的世界这回事,我还是有些地方没能适应。即使脑袋知道,脚还是会自然而然走到平常回去的寄宿处。就和我忍不住直呼星乃这个名字一样,非得小心不可。
「呃……是那边啊。」
我来到马路上,踩着不怎么听使唤的脚步走向老家。
「好怀念啊……」
我仰望着漆成白色的两层楼「自宅」,也不知该说当然还是不自然,总之这尴尬的感想就是脱口而出。
父母在我高中毕业的同时离婚了。
原因是发现父亲出轨,母亲很干脆地递出离婚协议书,离开了家。当时父亲外派到远处,于是直接卖掉住家,用这笔钱挤出要给母亲的精神赔偿金,以及我的学费与生活费。之后父亲健康迅速恶化而病死,一年后母亲与一名有孩子的男性再婚,只有我被抛下不管,就这么过到今天。
这平野家将来就是会走向这种空中解体的命运,所以要我现在回这个家,坦白说会觉得心有芥蒂。说这感觉就好像回到一间倒闭的公司上班,不知道妥不妥当。
「我回来了。」
一走进玄关,母亲就来迎接我:「哎呀,阿大,你回来啦~~」也不知道我已经几年没见过她了。听说她年轻的时候,虽然没有名气,却也当了一阵子舞台剧女演员,白嫩的肌肤和清秀的眉目都和惑井真理亚一样让人看不出年纪。我自己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是没怎么放在心上,但用活到二十五岁左右的观点一看,就觉得她确实够漂亮。和真理亚不一样的大概就是由于眼角低垂,显得比较文静吧。
「成绩怎么样啊~~?」
「咦?」
我一时听不懂她问了我什么。乘机?
「就是成绩单啊。今天不是结业典礼吗~~?」
「啊,对喔。」
我打开书包,翻找了一阵。换作当时的我,八成会为成绩单上的成绩觉得呕,但现在连有成绩单这回事都已经忘得精光。
「给你。」
我连内容也不看,就把这张横向的成绩单交给母亲。
母亲翻开来,一边嗯嗯几声一边查看。
「原来数学进步,国语退步啦~~剩下的应该算持平吧~~」
母亲语气悠哉地查看我的成绩。她语尾拉长的习惯跟真理亚很像,但若真理亚算是女战士,那我家老妈大概就是治愈系的女祭司吧。
「你明年就是考生了,一定很辛苦吧~~暑假也要努力念书喔~~」
母亲似乎觉得没问题,把成绩单还给我。我看了看,五阶段的评分里,3与4交互出现,内容可说平凡到了极点,让我想起我以前的确就是这样的成绩。没有拿手的科目,也没有不拿手的科目,平板而没有个性。
「晚饭要吃什么~~?」
「什么都好。」
「吃昨天剩的好吗~~?」
「那就这么办。」
我随口回完,上了楼梯。
——好了……
自己的房间我总还记得。二楼最里面,往左转。打开门一看,窗边有金属床,左手边最里面是书桌。
「哇,还在用『7』喔?好旧喔~~」
打开笔记型电脑一看,被出现的作业系统之老旧吓了一跳。我听说在IT产业过个半年就已经算是上一个世代,那八年前应该就是远古时代了吧。
「噢~~对喔~~说来的确是这样啊~~」
我看看标记为书签的「我的最爱」项目,想起了当时自己的兴趣以及常去看的网站。和太空或天文观测相关的网站很多,不过海外歌手相关的网站也不少。这阵子我有在涉猎欧美音乐,虽然现在已经完全不听了。
电脑和智慧型手机的联络簿、书桌抽屉里的私房钱、电子书清单、从网路上扫来的免费色情影片……我把当时自己的「装备」都检查过一轮。
「对喔,暑假啊……」
桌面上显示的是一位笑咪咪穿着泳装,但到八年后早就退出演艺圈的偶像,上面的日期是二○一七年七月。今天是结业典礼,从明天起就是暑假。
当时的我,是怎么度过夏天的呢?我回溯记忆翻找,但就是想不太起来。八年的岁月,原来会让人的记忆变得如此稀薄吗?
之后我也继续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翻找,从网路新闻到时事话题都看,消磨时间。像是新内阁的阵容介绍、核电厂除役问题、连续杀伤案的公开判决内容、无人行星探测器停止更新消息——从政治经济到娱乐、文化甚至科学新知,所有最新时事话题都让我怀念。附带一提,新内阁因为阁僚闹出丑闻,撑不到两年就解散,核电厂的事情到了八年后也完全没有得到解决,连续杀伤案的嫌犯在狱中死亡,无人行星探测机在下个月就很干脆地找到了。
我就这样「更新」脑袋里的资讯,度过了第一天。上网到一半,想到要不要打电话给星乃,然后发现手机里没有登录她的电话号码。里头有惑井真理亚、惑井叶月这些到了八年后也还有来往的联络人,也有很多高中毕业后就完全疏远的人。联络簿上的朋友,之后大部分都已经不再往来,让我切身体认到近年来自己的交友关系有多狭隘。上面列出的一朗、梅西、宇宙这些绰号,都让我好怀念。
跟母亲吃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晚餐,回到自己房间后,立刻就受到睡魔侵袭。
「呼啊……」
仔细想想,「今天」真的发生了很多事。被真理亚一边打一边训话,被叶月拥抱着表白,对我而言都是「今天」发生的事。
——可以请你不要这样装熟地直接叫我名字吗?
我想起星乃的话,还有她的面孔。
她以冰冷的眼神,丝毫不假辞色,让我吃了闭门羹。但她仍然活着。她确切存在着,耳朵听得见我说话,眼睛看得见我。
我盖上毛毯,在床上想着她。
我哭了一会儿。
3
翌日早晨。
『DO IT!DO IT!OH!F○CK ME♪』
吵闹的铃声叫醒了我。虽然不免觉得这个品味差劲的西洋歌曲是怎样,但转念一想,这就是我高中时代的品味。
朝画面一看,一个名字在闪烁。
「凉介」。
——啊。
我一瞬间想起Space Write前发生的事。同学会那天,那个架住我、最后还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的老朋友,将来会当上医师的人物——山科凉介。
我睡意全失,下了点决心,按下通话钮。
「喂……喂?」
『喔~~大地同学,你还活着~~?』
话筒另一头马上传来轻佻的说话语气。
咦……?
『咦?大地同学你怎么啦?睡昏头还没醒吗?熬夜看A片啦?』
——我都忘了。
记忆总算苏醒。山科凉介本来是这样的个性。他是个给人轻佻感觉的痞子,觉得网球校队练习太辛苦,所以三个月就退队,是个没有毅力的人。在这个时间点,他的成绩差得让人完全无法想象他将来会当上医师。
『哎呀~~大地大师真有一套,超Respect的啦。从第一天就马力全开。』
「第一天?」
『哎呀呀,大师您忘了吗~~讲习是从今天开始。』
「咦?」我朝日历看去,上面根本没写到这件事。不,仔细一看,有个随手插在书架上的东西,那是写着冲刺班名称的小册子。
——对喔,从今天开始就是暑期讲习啊!
『大地同学,掰啦!啊,别忘了上次讲好的A片光碟啊!』
凉介傻子似的讲完这几句话就挂断了电话。我看着手机画面显示的「凉介」这个来电纪录,困在一种怀念又有点五味杂陈的感情里。我和山科凉介确实在前阵子的同学会上才见过,但像这样和十七岁的他说话则真的已经事隔多年。感觉就像事隔八年后,和一个住得很远的朋友重逢。
「暑期讲习啊……」
我是为了拯救星乃才Space Write到这个世界来。所以坦白说,我觉得高中或冲刺班之类的都不重要,只要做能拯救星乃性命的事情就好,现在根本不是去上什么暑期讲习的时候。
——可是……
试着推敲到这里,就涌起了其他疑问。
拯救星乃这件事已经定案,是一切的大前提,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如果是有恐怖分子引发那场「大流星雨」,我当然至少也要查出那个人的所在,把他扭送警局。但就现状而言,我不知道恐怖分子在哪,而且恐怖攻击本身也尚未发生。八年后的未来,全世界国家公权力都大肆出动却仍遍寻不着的神秘恐怖分子,我实在不觉得像我这么一个老百姓能轻易找出来。而且就算要阻止星乃那次飞行以避免遇上恐怖攻击,她现在也连太空人都还没当上。
「对喔……」
仔细一想,现在的我没有一件事办得到。顶多只能多去找星乃,想办法和她培养感情,但就连这个任务,我也是昨天才刚被赶回来。从星乃厌世的个性来看,可想而知死缠烂打只会让关系恶化,应该需要一些「战略」。而且从Space Write之后,我还没把「空窗期」填补回来。对于这种堪称有八年时差的状态,我必须想办法处理。如果就这么不念书也不去上学,我跟爸妈还有老师之间的关系也显然会变得麻烦,而且凭高中生的经济能力,要离开父母的保护独立生活也并不实际。在想到拯救星乃的有效计划之前,先暂时顺着「普通的高中生活」进行多半比较保险吧——我暂且确定了眼前的方针。
手机画面上冒出「暑期讲习」的提醒字串。
「就先去露个脸吧……」
「喔~~辛苦我们大人物来上班啦!」
一进教室,一名少年就举起手。山科凉介。他一头看起来染得很廉价的褐发留到肩膀,胸前戴着银色项链。外表走男公关风,意志力软弱。我想起他的「很扛不住人情压力的轻浮男」这个评价,早已在班上有了共识。
「我不小心忘了。」
「昨天才跟你说过,为什么已经忘记啦?」
「抱歉抱歉。」
对我来说是八年前,怎么可能记得。
等我搭两站电车抵达时,已经迟到将近一小时。下课时间的教室被出入的学生挤得水泄不通。
「早啊~~平野~~」
凉介的身后有一名少女亲热地举起手。这名少女仿佛要把染成金色的头发秀给大家看,在头上绑得老高。一双有点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我,隔着衣服都可以清楚看出的丰满胸部将薄衬衫往上顶。她确实是个美少女,但胸前打得很松的领带以及吊儿郎当的感觉,都给人一种像是不良少女的印象。
——呃……这是谁来着?
插图p171
「平野,你今天是怎么啦?竟然睡过头,还真稀奇。」
「会、会吗?」
眼前就先顺着话头说下去。
「当然会。你不是什么事情都会弄到稳稳低空飞过吗?没有抢眼的活跃,但绝对不搞砸,像这种感觉?」
——啊!
我总算想起来了。
「盛田……伊万里?」
「咦?啊,嗯,怎么突然这样叫我?」
少女略显惊讶,眨了眨眼。
没错,盛田伊万里——我五味杂陈地看着她年轻的脸庞。
她长大成人后变得稳重,但高中时的确就是这种模样。是全班最像不良少女的一个,和轻浮男凉介并列为首席坏小孩二人组。之所以会不甘不愿地来参加暑期讲习,是因为家长擅自帮他们报名,这点他们俩也一样。
——对喔,她本来是这个样子啊……
对于超越时光后「重逢」的朋友们现在的模样,我不由得觉得格格不入。当上医师很有出息的凉介,以及有了成年女性应有的沉熟稳重的伊万里,让我就是对不到现在年轻又爱玩的他们两人身上。
附带一提,伊万里没把不良于行的障碍当一回事,将来成了业界知名的设计师。后来和交往多年的凉介结婚,然后——
——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
在同学会打了我一巴掌。
「喔,怎么啦,大地同学?」凉介露出贼笑说了。「竟然用全名叫骆驼蹄,有点可疑喔~~」
「不要叫我骆驼蹄!」
盛田伊万里大喝一声,朝凉介踹了一脚。盛田的「盛」接上伊万里的「万」,就成了骆驼蹄。这是凉介取的绰号。
——咦?伊万里的脚……
我想起她在同学会上拄着拐杖的模样。现在她用来踹凉介的右脚,本来应该是有残障的。所以她发生意外而受伤是在这之后?如果是这样,那是几时来着啊?
我还在沿着记忆寻找,钟声已经响起。
「啊~~结束啦结束啦~~」
凉介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合计三堂课上完,第一天的讲习宣告结束。
坦白说,上课内容我是左耳进右耳出。数学公式全都没听进去,而且我也没那个心好好努力学会。脑子里转的念头全都是昨天才刚见到的星乃,想着今天回家路上要去见她但该说什么才好,有没有什么有效的计谋……满脑子都想着这些。这样我实在没资格笑凉介。
「好了,接下来就是开心的时间了。」凉介转向斜后方,探出上半身进攻。「伊万里,我们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咦~~」
盛田伊万里露骨地摆出嫌麻烦的表情。
「我累了,很想赶快回家休息耶。」「别这么冷淡嘛,夏天才刚开始呢。」「那我要回去了。」「啊啊~~伊万里,等等我啦~~」
凉介秉持轻浮男的作风,追着女生屁股跑。这样一看就觉得很怀念。实际上他们两个是在什么契机下开始交往的?看凉介这么被冷落,实在不觉得他们会结婚。
一分钟后,凉介苦笑着回来了。
「该死~~那女的明明很轻浮,却很不好追。」
我在内心吐槽:将来要跟这个轻浮女结婚的人就是你。
「好羡慕喔~~如果我也是个像你这样的型男就好了~~」
「喂,我哪可能是什么型男?」
「唉唉~~所以我才说你喔……」
凉介夸张地比手划脚,摆出一副觉得我不懂的姿势。
「你在女生之间可是挺受好评的喔。」
「真的假的?」
「说你长得是不错,可是那种年纪轻轻就已参透人生的态度让人看了就火大。」
「这根本就没受到肯定吧?」
「重要的是长相啊,长相。」
我反倒觉得凉介这种地方帅气得多,但现在议论这个也不是办法。从我看来,他还是别染头发,留个有男子气概的短发比较适合。只是他本人完全走相反品味的路线,就让我觉得搭不起来。
「啊~~话说回来,骆驼蹄实在让我想到就火大~~」凉介被甩而恼羞成怒,开始说她坏话。「那种一点都不可爱的女人绝对找不到人嫁,是那种会碰到坏男人然后毁了一辈子的类型吧。」
「也对,也许会碰到坏男人吧~~」
我一边看着她将来的老公一边在内心吐槽。
4
这天傍晚。
我立刻前往银河庄。
今天想了一整天,得到的结论是:
我要救星乃——这个念头没有改变。只是,为此我该怎么做?迟早会发生的「大流星雨」,以及到时候拯救星乃性命的方法等,我想来想去,现阶段只有一件事很清楚。
我必须跟她熟起来——这是最低限度同时也是最优先的事项。无论是要给星乃建议,还是要让她找我商量事情,总之大前提就是要先建立基本的人际关系。没有这样的关系,想来就不会有任何进展。听一个陌生人给建议,也肯定会半信半疑,何况从星乃的个性来看,绝对听不进陌生人的意见。
可是……
『…………』
我按下对讲机,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应。
我知道星乃这个茧居族是假装不在家,因此没有回应也就等于被她无视。
——不行吗……
我告诉自己不必着急。
我很清楚星乃。她的兴趣、个性、喜欢吃什么东西、怕什么虫,从充满回忆的歌曲到喜欢的天文台,全都一清二楚。我对和她熟起来的「第一轮人生」很清楚。只要发挥这些知识,应该就能用很有效率、CP值很高的方式,缩短和她的距离。
「我会再过来。」
就在我这么想着,回到二楼走廊的时候。
听到喀嚓一声。
我心脏猛一跳,不由得当场站得直挺挺的不动,然后转头看去。
——星乃……!
从门后走出来的,是一名我很熟悉的少女。一头乱糟糟的黑色长发留到腰间,皮肤仍然白得病态。今天她穿着运动长裤,上半身则是松垮垮的T恤。她一样把飞碟型布偶抱在胸前,刘海下的眼睛仍然对我投来充满敌意的视线。
「——为什么?」
「咦?」
她眯起刘海下的眼睛,冰冷的视线刺在我身上。
「为什么又来了?」
「我、我不是说过还会再来吗?」
「我说过叫你别再来了吧?」
她立刻照样造句似的反驳。即使不明说,透过声调也足以让我感受到那股「我觉得不愉快耶」的情绪。
「又是那女人的命令?」她提出上次提过的名字。
「你是指真理亚?」
「那还用说?」
「她不就像是你妈妈吗?」
「别开玩笑了。我才不承认那种人是我妈妈。」
「为什么啦?真理亚伯母人不是很好吗?虽然有点怪。」
「……人很好?」
她的气息变了。挤向眉心的皱纹已经跳过不开心,进档到愤怒的阶段。
「地球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都没有。」
「哪有可能?」
「就是有可能。」星乃满腔怒火地断定。「地球人不能相信。他们冷酷、残忍,三两下就会背叛。」
「说不定有这样的家伙,可是应该也有好人吧?」
「因为地球人都很愚蠢,脑筋很差。我讨厌。」
「星乃,你听我说。我——」「不要叫我星乃!」
门发出愤怒的声响紧紧关上。
5
从银河庄徒步一分钟。这栋房子就是如此近在咫尺。
「惑井」。
从门铃声响起过了好一阵子。我想起各式各样的事情,有点紧张地等待。
「喔喔,是大地啊~~」
门打开后,一名高挑女性搔着一头睡得到处乱翘的银发走出来。大概是刚起床,她不但穿着睡衣,衣襟还有点敞开。
——啊……
惑井真理亚的左脸颊上并不存在那道很大的旧伤。我本来就知道她是个美女,但年轻了八岁,加上脸上少了旧伤,更让她成了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相信即使她自称女演员,大家也会相信。她本来就有不像日本人的身材,和她一头有光泽的银发更是绝配,让人觉得仿佛是奇幻世界当中的人物。
——别开玩笑了,什么时光机!回到八年前?让她起死回生?继承弥彦和诗绪梨的梦想?你这个大笨蛋,给我适可而止!
忽然间,我想起了在八年后的世界——对我而言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真理亚对我说过的话。我「Space Write」后,当时脸颊被她打的痛楚理应已经消失,但像这样待在她面前就觉得还在痛。
「嗯,怎么啦~~?看你在发呆~~」
「没有……」
——我这才想到,真理亚脸上是几时受伤的?
我试图想起,但一时间抽不出这些记忆。
「可以耽误你一些时间吗?」
「行啊,没问题~~」她很干脆地答应,然后朝家里喊:「叶月~~有客人来了~~去泡个茶~~」
「好~~」
一名少女从二楼的楼梯跑下来。一头轻飘飘的黑发绑着有点大的红色蝴蝶结,穿着白底粉红线条的运动服。
「大哥哥!」
惑井叶月活力充沛地喊了我一声。
她蹦蹦跳跳地下楼梯,朝我跑过来。紧接着拉住我的右手,对我撒娇似的说:「好棒喔,今天我们要玩什么?」
——对喔,八年前,还是这样子……
这个满是稚气与天真的少女大胆地黏在我身上,用力拉我的手。从二十岁到十二岁的改变总是有着很大的隔阂感,加上她本来就娃娃脸,更让她显得孩子气。
「大哥哥,今天你可以待久一点吗?」
「不,只能待一下。」
「咦咦~~都放暑假了,我们多玩一下嘛。好不好嘛,大哥哥?」
我怀念地想起这个时候她对我的称呼还不是「学长」,而是「大哥哥」。我和叶月从小就是两家人都有来往,就像一对年纪差比较多的兄妹一样一起长大。我们会去对方家玩,或是去附近公园玩。
——我从以前就一直看着学长。
Space Write前,临别之际她所说的那句话在脑海中苏醒。
叶月是从几时起对我怀有好感的呢?也因为我们本来就像亲兄妹一样亲,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是在什么地方开始把我当成异性看待。
五分钟后。
「妈妈,你红茶里加太多砂糖了啦。」
「有什么关系,加这么一点没问题的~~」
「大哥哥呢~~?」
「那我加一匙就好。」
细心泡好的红茶香气舒畅地窜过鼻孔。我想起这个家的奢侈品是取决于掌管厨房的叶月对什么有兴趣,所以表示这阵子她对红茶很讲究。
「——然后啊,大地。」
真理亚还拿着杯子,静静说道:
「星乃,怎么样?」
「呃,这个嘛……」
——不要再来了。
我耸耸肩,坦白招认:「她完全不理我。」
「是吗……」真理亚微微叹了一口气。「她说了什么?」
「没有,没说什么。」
——所以全都是那女人指使的?
星乃的话又在脑海中苏醒。
她和真理亚的关系有那么糟吗?据我所知,气氛的确尴尬,但总觉得没有严重到让星乃称真理亚为「那女人」。还是说,只是因为事隔八年,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她前不久发生了很多事,所以戒心很重~~」
「……我想也是。」
这我很清楚。
「我想那孩子很难相处,但还是希望你跟她做朋友~~」
她说完这句话,爱惜地摸着星形耳环。那是小时候星乃亲手做了送给她的礼物,是真理亚一直很珍惜的宝贝。
——可是,她跟星乃处得不好耶……这是为什么呢?
「不好意思啊,拜托你做这种麻烦事~~」
「还好,我会尽力试试。反正我很闲,而且拜托我的不是别人,是真理亚伯母。」
「我欠你一次!」
她啪的一声在我背上拍了一记。「噗喔!」我被红茶呛到。
「哇!大哥哥,你还好吗!」
叶月赶紧拿纸巾给我。
她急忙擦拭我弄湿的裤子,一边骂:「真是的,妈妈你小心点啦!大哥哥是叶月的宝贝『丈夫』耶!」
——咦?
我反问了这句话:
「丈、丈夫……」
「你答应过吧,大哥哥?」
「几时?」
「小一的时候!」
我完全没有记忆。
「要等到十六岁才能结婚,所以还要等四年耶~~好久喔。」
她完全没有说笑的感觉,喃喃自语得十分陶醉,眼神还像在遥望远方。
我为难地往旁一看,作母亲的就以美式风格耸耸肩说:
「都好,剩下的就给年轻人自己处理喽~~」
说完走出房间,仿佛在强调不想牵扯进这种麻烦事。
「大哥哥~~」
等母亲离开,只剩我们两个后,叶月说话的声调变得更撒娇,身体也靠了过来。她在沙发上紧贴着我,让我微微退开。
「大哥哥,下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叶月有很多票~~」
她说完就自己配了个「噔噔~~」的音效,拿出一个金属盒。之前大概是装煎饼之类的吧,是个银色的铝盒。
她打开一看,里面装了很多门票或小册子一类的东西。「JAXA暑期儿童班 ~发射真正的火箭」、「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月见野美术大学 星空艺术家展」、「电影版HAGETAKA ——遥远的归还」、「天文台『雅』 ~月砂、星砂」、「太空杂志特别企画 太空人的一千零一夜」等,大多和太空或星空有关。
「妈妈说看我喜欢哪个都可以去。」
「原来,是真理亚伯母的啊?」
真理亚从以前就常常拿这类太空相关活动的小册子和门票回家。听说她身为「JAXA的美女职员」,很有明星光环,也有很多活动会请她去参加。
「啊,这个不是真理亚伯母也会出场的活动吗?」
我拿起一张文宣。这场活动叫「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上面有真理亚的照片,还有演讲内容说明。仔细一看,她拍照也非常上相,即使说她是好莱坞的女明星也不会觉得突兀。
「真是的~~妈妈出场的活动就不用了啦……啊,大哥哥,这个怎么样?」
她拿起了一张传单。
——啊……
大ISS展 ─星空中飘荡的太空站─
飘荡在太空背景中的四片巨大太阳能板。这方形的轮廓与苍白的形体,我不可能会忘记。
ISS——国际太空站。
我接下叶月递来的传单,静静地读起。小标题写着「广受全球瞩目的ISS」,报导日籍太空人的活跃。弥彦流一设计的「希望号」无论功能性还是耐用年数,都有出类拔萃的性能,而在既有的单晶硅架构上追加钙钛矿科技的高效率太阳能电池面板,加入液态金属的耐久性太空残骸屏障等,这些划时代的科技对欧美、中国、俄罗斯等国也都加以公开,太空站本身的寿命也随之大幅提升。然而营运展期才刚确定,就发生了「那个事件」,从现在算起五年后,ISS就和其他人造卫星一起化为星尘消灭了。
ISS。那是她的墓碑。
「大哥哥,听说是重现ISS等比例模型来展示耶!要去看看吗?」
「不了,不好意思。」我静静地摇摇头。「选别的地方,好不好?」
结果这一天,我拗不过叶月,答应要去「月见野美术大学 星空艺术家展」。
6
「我听说啦,大地同学!」
一来到冲刺班,凉介就跑来勾肩搭背。
「听说你对那个神秘转学生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你怎么知道?」
「嘿嘿嘿,班上的漂亮女生全都躲不过我的法眼。」
凉介贼笑着说得很自豪。戴在他胸前的那个跟他不太搭的银色项链,今天也十分闪亮。
「原来啊~~对女生不表示兴趣的大地同学终于也迎来了春天啊?」
「也不是这样。」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天野河?她是个非常漂亮的美少女没错啦。」
「你又没见过。」
「少来了~~那个美少女不是很有名吗?」
凉介卷动手机画面,翻出一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少女照片给我看。看似只有十岁左右的星乃年幼的侧脸。她双手被父母牵着,大概是正要上车时被拍到的吧。
「你从哪里找出这种东西的?」
「没有啦~~网路上不就有一大堆吗~~十岁就这么漂亮,到了十七岁的现在,真不知道已经长成怎么样的美少女——好痛!」凉介说到这里,夸张地整个人跳起来。
他喊痛按住脚,回头一看,那儿站着一个皱起眉头,看似很不高兴的高中女生。
「恋童癖,别挡路。」
「你干嘛啦,骆驼蹄!」
「不要叫我骆驼蹄!」
可悲的轻浮男又被踹了一脚,这次改按住另一只脚呻吟。
「你下次再这么叫,我就踢爆你蛋蛋。」
伊万里坐到座位上,仍然皱着眉头滑手机,还粗暴地猛踹桌脚,显然心情很不好。
「伊万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想也知道,女生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那个啊,那个。女生才有的日子。」
「是这样吗?」
「说实话,她说最近在跟马麻吵架。」
「马麻喔……」
我把凉介的话当耳边风,又看了她一眼。
伊万里不掩饰自己的坏心情,用指甲抠着桌子,紧皱眉头。总觉得一靠近她就会被砍成两截。
——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她高中时还挺凶的,踹凉介的时候也都不留情。
八年后的盛田伊万里形象是非常成熟的女性,所以看到现在焦躁的伊万里,就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开始上课后,她仍然一直抠着桌子,下课钟一响立刻就走出教室。
「女生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们先冷静下来。」
凉介说得好像自己很懂,一边点选智慧型手机,搜寻泳装写真偶像的影片。
这天傍晚。
上完冲刺班,我和凉介一起走在回家路上时。
「嘿嘿嘿,大地同学,我啊,找到了『好东西』。」
「好东西?」
「这个这个。」
凉介像要拿出什么宝贝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粉红底色,镶有繁星般闪闪发光的水钻,是一支超级浮夸的行动装置。翻过来一看,上面贴着小小一张拍了两名少女的大头贴。
「喂,这是伊万里的吗?」
「答对了!」
「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没有啦~~我是想说听见后面桌子传来奇怪的声响,一看就发现抽屉放着这个。一想到这里面有伊万里的秘密,我就好兴奋啊~~」
「要是被发现,伊万里会把你打个半死。」
「安啦,大地同学太没胆啦。」
凉介说着就开始操作伊万里的智慧型手机。萤幕开启后,他就把手机凑向自己的脸,像要送秋波似的眼睛眨个不停。
「你从刚刚就在搞些什么东西啊?」
「还有什么?就是那个APP啊。只要能解锁……果然不行啊~~」
他遗憾地垂头丧气。我是搞不太清楚,不过看来想解手机锁是失败了。
「我不会害你,趁被她发现前放回去吧。」
「不不不,我们现在就去伊万里家吧。只要有还手机这个借口,说不定就有机会进她房间。」
「是吗?你加油啊。」
「大地同学,不要讲这种冷淡的话!你有那个美少女,当然无所谓了,可是我还没有一个可以抚慰我心中滚烫青春火焰的女朋友啊!」
就在这时,凉介身上传来上个世代的流行歌旋律——在这时代是最新歌曲就是了。
「喔!」凉介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太棒啦!朝阳回我讯息啦!说现在可以跟我见面!」
「你说的朝阳,是恒野朝阳?」
「没错没错,就是班上胸部第二大的朝阳。」
「第一大是谁啊?」
「就是这家伙!」凉介说完,把一个东西交到我手上。
「那我去和朝阳歌颂青春,这个就麻烦你啦!」
「喂,你该不会是想叫我送去吧!」
「全班胸部最大的就让给你啦~~!」
凉介这么喊着,人已经穿过验票闸口,下了通往月台的楼梯。「喂!等……!」我话说到一半,已经听到电车要开的声音。
留在我右手上的是一支超浮夸的粉红色智慧型手机。
「真的假的……」
7
「啊,刚才那个路口果然应该走右边吗?」
三十分钟后,我在找伊万里家,搞得有点迷路了。
——似乎也不必特地跑这一趟吧……
如果只是有东西忘了拿,明天在冲刺班见面时再还就好。可是,要把伊万里的手机拿回家就让我隐约有点抗拒,而且如果在明天还给她之前都要负责,我也敬谢不敏。到头来,我得出了还是赶快拿去还最轻松的结论,于是就这样一路从车站走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
「咦……?平野同学……?」
听到有人叫我,我惊觉地抬起头。
回头一看,那儿站着两名少女。
一名少女戴着眼镜,两条这年头已经很少人绑的辫子垂到胸前,以有点吃惊的眼神看着我。
——呃,这是谁来着?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噢,那个……我在找伊万里家。」
「这样啊?你要去她家玩?」
「不是,只是想把她忘记的东西送去。她把手机忘在冲刺班了。」
我一边谈话一边拼命搜寻脑内资料库。这两个人,我确实有印象。呃,记得是……
对了!
「Universe……?」
「我说过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吧?我本名叫宇野宙海。」
「啊、嗯,抱歉。宇野……同学。」
记忆总算苏醒过来。宇野宙海,对什么事都很正经的班长,学业优秀,是老师的爱将。从当地的国立大学毕业后,在县政府工作,是个稳健未来已经得到保障的人物,却又会率先承担起麻烦的学生会活动,对慈善活动也很热心,给我的形象不像是CP值高,比较像不得要领而朴拙。顺便说一下,她的绰号由来是把姓名中的「宇」和「宙」拼成「宇宙〈Universe〉」。
「呃~~我想盛田同学家应该是再过去一条街,喏,就是那栋白色墙壁很大一片的房子。」
「啊,是这样啊?」
「没错吧,冥子?」
——对了,旁边这个是「黑洞」。
Universe搭话的少女,大大的黑色缎带垂到腰间,穿着像是出席丧礼的黑色服装。她名叫黑井冥子,每次都穿得一身黑,所以绰号叫「黑洞」。不知道为什么,她跟宇宙很要好。说起来黑洞的朋友也就只有宇宙。
对了,黑井将来是会变成怎样来着?
我一如往常,想用CP值来估量同班同学的未来,但我实在想不太起黑井毕业后的出路。是跟Universe进同一间大学吗?
「…………」
黑井冥子不说话,微微点头。她有着跟日本人偶一样剪齐的刘海,遮得让人完全看不见眼睛,根本无法窥见她在想什么。
「这样啊,再过去一条街啊。谢啦,多亏你告诉我,宇宙。」
「就说我叫宇野宙海了!」
「抱歉抱歉,那我走啦。」
我知道路怎么走后,挥挥手和她们道别。宇野宙海挥手回应,但黑井冥子始终保持沉默。
就在我从她们身旁走过之际。
「——心。」
我好像听见黑井冥子小声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太小,我听不清楚。
小心——听起来像是这样。
等我想问回去,她们已经弯过转角,看不见了。
8
「盛田、盛田……喔,有了。」
我照她们告诉我的路走,终于抵达了我要去的住家。高墙围绕着宽广的占地,是一栋白墙十分耀眼的宅邸。这么一来,我的记忆才复苏,想起伊万里家很有钱。
——话说回来……
我想起了从黑井冥子身边走过时,她对我说的话。「小心」。如果不是我听错,她确实这么说了。我不清楚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黑洞好好说出一句话啊……」
我想着这种事,站到伊万里家门前。不知道是不是大理石或黄铜,总之那一看就很高级的门牌、广大的宅邸、离大门很远的玄关,都让我觉得有钱人果然不一样。同时我摸摸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然后才去按门铃。
就在这时。
「——少啰唆!」
一道喊声直冲耳膜,让我停下手指。伊万里的叫声——听起来是她。隔着栅栏朝里头看去,看到玄关的门微微开着,声音就是从里头传来。
「为什么我的将来就得由妈妈帮我决定!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明明就还是小孩子吧!却整整三天不回家,你在打什么主意!」「现在是暑假,我要待在哪里是我的自由!」「我是担心你才说的!」「啊~~真是的!就说你这样是多管闲事了!」「你这是跟妈妈说话的口气吗!等爸爸回来,我会叫他好好骂你一顿!」
争吵非常剧烈,连离玄关有点距离的我都听得见。看来是母女在吵架。
「我不管了!」
玄关门磅的一声打开,金发少女跑了出来。
「伊万——」
我正要叫她,她却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跑走了。之后应该是她母亲的人物追了出来,但看到我而露出狐疑的表情后,就故意关给我看似的紧紧关上门,回到屋里。
「啊~~」
我看向手上的手机,为自己运气不好被牵扯进麻烦事而叹气。
我在附近的公园找到了她。
一名少女坐在秋千上,荡得铁链发出哀伤的叽嘎声。我叫了一声「伊万里」,声响就停住了。
「平、平野……!」
她一注意到我,立刻发出惊呼。接着赶紧撇开脸,用力擦了擦眼睛。等她再次转过头来,眼线已经糊掉,像是晕开的颜料。
「给你。」
我从口袋拿出她的手机。粉红色的机身被夕阳照得闪闪发光。
「啊……」她睁圆了眼睛。「谢谢。你特地送来给我啊?」
——整整三天不回家,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在玄关前不小心听见伊万里母亲说的那句话在脑海中苏醒。
这段期间,伊万里都有来冲刺班,所以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离家出走。
「你跟爸妈吵架了吗?」
「常有的事了。」
伊万里没有抬起头,像在追逐自己的影子似的摇晃身体。秋千像年久失修,发出叽嘎声。
「总觉得为了毕业后的事情被讲了一大堆,听得我一肚子火,反驳几句,结果就吵起来了……所以才会小小离家出走。就这样而已。」
「毕业后的事情?」
「你都已经高二了,要好好为将来打算——每天都在啰唆这些。我第一学期的成绩烂透了,所以也没办法,但像暑期讲习,她都没跟我说就擅自帮我报名了,而且爸爸也说我不去就不给我零用钱。我爸妈最近成天就是跟我啰唆这些。」
「这样啊……好惨喔。」
我嘴上说得同情,内心却觉得「饶了我吧」。坦白说,去管别人的家务事可是再麻烦不过。
「唉~~以后该怎么办?朝阳也说今晚不能让我过夜……」
她一边滑着手机一边荡秋千。她跑了一段路而弄乱的头发影子在我脚边来来去去。
我也有想说回家吧,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想立刻离开。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总觉得秋千寂寥的叽嘎声是体现出她的心情。
「平野你啊——」
她小声喃喃说道。
「毕业以后,要做什么?」
——大地同学啊,毕业以后,你要做什么?
我从这句话听到了以前星乃问过我的问题。
「怎、怎么突然提这个?」
我回答得莫名有些吞吞吐吐。
「就是想做什么工作,想尝试做什么事情之类的啊……」
「没有那种东西。我只隐约想过要上大学,然后找个地方就业。」
虽然实际上是打工一直换,最后失业就是了。
「记得伊万里你是想当设计师吧?」
「咦?」她睁圆了眼睛。「我跟你说过吗?」
——糟了。
「啊啊,没有。」
我赶紧掩饰。
「之前你不是提过一点吗?说是喜欢设计。」
「有这回事?」
她歪了歪头,但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继续说:「然后啊……」我松了一口气。
「没错,我想当设计师……所谓的时装设计师。」
她一度拉起视线,然后又低下头。
「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我知道这不是谁都能当,没有才能就不行……可是,我除了这个以外,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有什么不好?就当设计师啊。」
「可是爸妈都不当一回事啊。刚才妈妈也叫我别老是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要我实际点。」
「这样啊?也是啦,毕竟要当设计师难度大概很高。」
「嗯。我查过,想当的人非常多,能成功的只有一小撮人。」
说着伊万里低下头。侧脸的表情显得没什么自信,很少看到她这样。
我暗自想着:何必那么苦恼?伊万里将来会成为业界知名的时装设计师,肯定是有才能的。
「连我自己也知道,这就像在说梦话,也知道还是听爸妈的话,乖乖去上大学,正常就业会比较好。」
「也是啦。毕竟梦想这种东西,百分之九十九都不会实现,而且到时候才后悔没有地方就业,那就太迟了啊。」
「说得也是啊……」
她嘴上赞同,但显得很无力。
「平野你呢?」
「咦?」
「你没有梦想吗?」
「梦想……」
——大地同学缺乏梦想。
星乃的话又在我脑海中掠过。我想起了那个时候感受到的揪心。
「没有那种东西。」
「一个都没有?」
「不行吗?」
「啊,不是啦,我不是在怪你。可是你小时候应该也有一些梦想吧?不介意的话就告诉我。」
她抬起头,迫切地盯着我看。水润颤动的眼睛在夕阳照出的阴影中,仿佛是两颗行星。
我大概是被她的视线震慑住,说溜了嘴。
「是没错,以前的确有过一段时期,我想做太空相关的职业。」
「太空相关?」
「我家附近住了个JAXA的员工。我从以前就经常问这个人很多有关太空啦、火箭之类的事。然后,我写在小学毕业纪念册上的就是『太空人』。」
「是这样啊。」
「听了会笑吧?那时候,朋友写了要当飞行员,我是太空人,也有人写要当内阁总理大臣。大家都好幼稚啊。」
「你不朝这个目标走吗?」
「咦?」
「当太空人,不是你的梦想吗?」
「别说这种小孩子说的话,我们都是高中生了。」
我的语气忍不住变得粗鲁。我不希望有人随随便便讲出要人去当太空人这种话。我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啊——我是知道很难啦,但也不用放弃吧?该怎么说?我们还是高中生,而且平野你脑筋又很好。」
「喂喂喂。」我有点傻眼地摊开双手。「你要知道,太空人可是号称全世界最难当上的职业耶。全日本只有十个出头,比当过内阁总理大臣的人数还少耶。」
「你为什么认定办不到?」
「办不到就是办不到吧?而且要是我把目标放在当上太空人,到时候当不上,那要怎么办?拼命努力过,努力却没办法挪去做其他任何职业,CP值也太差了吧。」
「不是啦,平野。」伊万里直视着我说:「梦想不是这种东西啦。不是因为觉得当得上才拿来当作梦想,也不可以因为感觉当不上就放弃。虽然我连爸妈都说服不了,也没资格讲别人就是了。」
「可是,如果当不上,将来会遇到困难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人生就只有一次,要是从一开始就放弃,那不是很没意思吗?」
「喂喂喂。」
我忍不住吐槽。
我心想她果然还是个孩子。不愧是想进时装设计师这种光鲜亮丽世界的人,伊万里从以前就有种爱作梦的特质。她只是凑巧有才能才成功,想法却还很幼稚,是个没出过社会的高中生。
「你等我一下。」
我打开书包拿出一本笔记本,用钢珠笔在上面迅速地画出图。
想实现的人生>②正常就业的人生>③梦想没实现的人生
「以你的情形来说,是只拿①跟②来比才会是你说的那样。可是我告诉你,实际上大多数人都会去到③。努力了半天,到头来全都只会走到人生的最低谷。这样CP值也太差了吧。」
「嗯~~」
伊万里的视线落到笔记本上,歪了歪头,显得不太认同。
「可是啊,一旦放弃梦想,人生不就会变得很没意思?」
「会吗?梦想这种东西只是年轻的时候向往,等年纪大了就会忘记啦。比起这种事,到了老年才发现找不到工作,那才糟糕吧。」
「这的确是很糟糕啦。」
「没错吧?」
我征求她的同意,但她的头更歪了。她的金发被夕阳照得泛红,顺着分岔的头发发出纤细的光辉。
「该怎么说,平野,我觉得这张图不对。」
「啥?」
「因为这上面不就只写了『结果』吗?」
「结果?」
「跟你说,我觉得是这样。」
伊万里说到这里,伸手要我借她笔。我交出笔,她就在笔记本空白处加上了几笔。
①追逐梦想的人生>②放弃梦想的人生
「不就是这样吗?我认为就算结果不好,还是①的人生比较有价值。」
「慢着慢着。」
我从伊万里手上一把抢过笔,把不等号涂改成「<」。
「这①的人生非常悲惨耶。努力了那么久,拼到最后,却连一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耶。」
「可是,你不觉得从一开始就放弃梦想会更难受吗?全力尝试过还不行的话,那也没办法,但如果试都不试就放弃,我觉得一辈子都会后悔。」
「这是不惜放弃应届毕业门票也要做的事情吗?」
「对有些人来说大概是吧?」
「明明知道百分之九十九行不通?」
「可是一旦放弃,比赛不就结束了?」
伊万里说得非常干脆。她的语气没有迷惘,更让我觉得困窘。这是为什么呢?
「人生很长啊。像这样只凭着年轻时的冲动脱离正轨,到了中年才后悔的家伙,可是有一大堆啊。」
「可是,放弃年轻时的梦想,事后才后悔的人不也挺多的?」
「也许吧。可是如果同样要后悔,有稳定的将来总是比较好吧?」
「是吗?」伊万里不退让。「我觉得人生很短。你想想,现在我们不是十七岁吗?用平均寿命来算,已经有五分之一结束了吧?不趁能做的时候把想做的事情做一做,难道不会等人生都结束了才后悔?」
「年轻的时候这样也行啦,但退休后要怎么办?要是存款和年金太少,老了以后可是很悲惨的耶。」
「钱的确很重要,但问题应该是要拿钱来做什么吧?不惜放弃梦想也要存钱,不觉得没有意义吗?」
「你这么想就笨啦,梦想这种东西,年纪大了就会忘记,但如果老了却没有存款,人生就会走不下去。刚才我也说过,梦想差不多有百分之九十九都不会实现。也就是说,老大不小还追逐梦想的家伙,有百分之九十九人生都会走不下去。照常理推想,不就是这样吗?」
「嗯~~……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九十九啊……」
伊万里用力搔了搔金发,仰望天空一会儿。满天晚霞将她的脸照成橘红色,看上去倒也像是身后有光。
「我说啊,平野,我觉得事情的确就跟你说的一样。不管是运动选手还是漫画家,梦想这种东西,通常有百分之九十九,某些情形下可能甚至有百分之九十九·九九不会实现。可是啊,我会觉得这比『相反』要好。」
「相反?」
「对我来说啊,一旦放弃梦想,那就成了『百分之百』会后悔的人生。等长大成人,找到工作,有了一定的收入,有兴趣的事情也玩过一些,然后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年纪慢慢变大,度过幸福的退休生活——就算想到这里,我觉得临死之际躺在医院病床上,还是会这么想:我那时候为什么会放弃梦想呢?我真笨。」
「…………」
我一瞬间答不出话来,因为伊万里的眼神实在太直率,太强而有力。
「所以啊,会变成这样。」
伊万里在笔记本上补上了「机率」。
逐梦想的人生(99%会后悔)>②放弃梦想的人生(100%会后悔)
「你不觉得这个几乎都只会后悔?」
「啊哈哈,你说得对。」伊万里笑得实在太开朗。「不过对我来说,现在这个才是现实。虽然我也不知道等梦想破碎,我成了大婶,自己会怎么想就是了。」
「你会后悔的。」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
「也许比百分之一还低。」
「嗯,也许。实际上可能是○·一或○·○一左右。」
「那当成人生规划就不实际了吧。」
「嗯~~可是啊……」
她歪头思索,语气却充满确信。
「实际上就是有人在当时装设计师,这不就表示在这个地球上,肯定有人已经实现了梦想吗?所以这绝对不是零。」
这时少女的金发就像皇冠似的,被夕阳照得闪闪发光。
「所有梦想,对某些人来说就是现实。」
她的眼神实在太直率,让我莫名说不出话来。
我说的才对。这样的想法俨然存在于我心中,但相对地,伊万里写在笔记上的「100%会后悔」这几个字看起来硬是充满了力道。一条绝对会后悔的路,和一条有着一线希望的路,对伊万里而言的选择就是这样。①和②只差了百分之一,但这百分之一对她而言大概就是最重要的成分吧。
过了一会儿,我们有点别扭地默默对看,一阵风吹过。伊万里打了个冷颤,重开了话头。
「不好意思,好像都是我在讲。」
「不会,无所谓。你说的话也有道理。」
我嘴上这么说,却一点也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错。伊万里凑巧有才能,凑巧有着很强的决断力与觉悟让她持续追逐梦想。这只表示她就是这么「特别」的人,包括我在内,压倒性大多数的凡人都没有足以实现梦想的运气或才能。她是属于被选上的那「百分之一」的人。
「找你说了这些话,让我轻松了点。我说得很嚣张,但其实很不安。可是,跟你说完,我还是懂了。我还是要追逐梦想。」
「嗯、嗯……这样很好,因为你有才能。」
「是、是吗?但愿是这样。」
「你有的。」
我一这么断定,她就红了脸,喃喃说道:「……谢谢你。」
没错,伊万里有才能,将来会变成有名的设计师——「所以」她是对的。
「抱歉,耽误你的时间。」
「不会,不要紧。」
「啊,今天的事,对笨蛋凉介绝对要保密喔。」
「我知道。」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得趁天黑前找好今天过夜的地方才行。」
她轻拍几下裙子,伸着懒腰这么说。
「你不回家吗?」
「开玩笑,谁要回那臭老太婆的家?我会再找朋友家过夜。」
「明天你会来吗?」
「应该会。好歹是模拟考,要是不去考,大概又会吵架。」
「是吗?那我们明天见啦。」
我一边回答一边想起明天是模拟考。坦白说,我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考试,所以经常忘记。
伊万里在公园出口挥手,我也挥手回应。我们道别后,少女的身影渐渐消失。大概是在和今晚要去寄宿的对象交涉,手上握着粉红色的智慧型手机。
「梦想吗……」
追逐梦想。乍看之下很帅气,但在这条路上等着的却是百分之九十九,又或者是更高机率的身败名裂。即使不至于丢了性命,却是一条找不到什么像样工作的路。悲惨的老年,CP值差劲透顶的人生。
就在这个时候。
忽然间,毫无预兆。
「唔……」
一阵抽痛,让我忍不住按住右眼。就像眼球底下的肿起物突然发作,产生一种这辈子不曾有过的剧痛。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手上有股黏黏滑滑的感觉,往下一看。滴落到地上的液体有铁锈味,呈深红色——
血泪。
这、这什么玩意儿……?
下一瞬间。
「啊……!」有东西从脑海中掠过。眼皮底下窜过闪光灯似的光,就像朝我直逼而来的流星,这阵光笼罩并贯穿我全身而去。
插图p212
这个感觉……!
我不可能会忘记。酷似我「Space Write」时回顾自己一生的那种体验。
于是我想起来了。「好歹是模拟考,要是不去考,大概又会吵架。」模拟考前一天。「开玩笑,谁要回那臭老太婆的家?」和母亲吵架当天。「我会再找朋友家过夜。」说好要去朋友家过夜的那一天——
「啊啊啊……!」
我一个人发出叫声,跑了起来。穿过伊万里走过的公园出口,跑去追她。
——没错!
我弯过转角,跑在小巷中,穿出后跑向车站。差点撞到行人,但我一边闪避一边继续飞奔。
——我为什么都忘了……!
高中二年级;暑期讲习;模拟考;前一天。
那一天,盛田伊万里也跟家人吵架。她和母亲为了生涯规划的事吵架,夺门而出,前往站前。一只手拿着手机,连续打很多通电话给有可能收留她过夜的朋友,心不在焉地走向站前的大马路。途中她——
我用跑的。已经不知道上次全力奔跑是什么时候了。我的手机从刚刚就一直在拨打,但只传来通话中的语音,始终打不通。
「唔……」
拜托要赶上啊……!
弯过转角,来到大马路上。离车站的路途还剩一点。
「呼、呼、呼……!」
我喘着大气,诅咒没参加社团的自己体力太差,但我不能停下脚步。唔,啊,呼!我跑得呼吸紊乱,好不容易来到站前的路上。
——找到了!
我找到这名注册商标就是头上绑高的金发,身材也很修长的少女。
「伊万里……!」
我大声呼喊,但她没察觉。她耳朵贴在手机上,一边讲电话一边接近「现场」。从路口冒出一辆箱型车。这辆车逆向行驶,开车的是一名八十几岁的高龄男性,周遭的人们都要求他别再开车,这起不幸的意外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发生——以前看过的电视新闻报导在我脑海中高速窜过。
「伊万里————!」
我呐喊着奔跑,她踏上行人穿越道,箱型车的喇叭声撕裂空气。她抬起头,面对大灯而吓得呆住,手机脱手落地。要赶上,赶不上,拜托让我赶上——
「唔啊啊啊啊!」
我以飞扑滑垒似的动作朝她冲了过去。箱型车开近,我感受着风压,手已经勉强构到,煞车声震耳欲聋,我整个人盖到她身上——
——啊!
这个时候,一道雷光从我脑海中窜过。许多景象惊涛骇浪般从脑中穿过。意外——逆向行驶——伊万里——凉介——复健——生涯规划——留学——然后——
「呀啊!」
她尖叫的同时,我把她整个人往后拉,倒到路面上。轮胎从我们身旁过去,紧急煞车后停下。四周大肆喧闹起来。
「伊万里……!」
我大声呼喊。结果她惊魂未定地发出「唔、啊、唔……」几声,但仍看向我。
「你有没有受伤?」我急忙起身,查看她的情形。她几乎是冲向身旁的道路护栏,躺在地上不动。
「啊、嗯、嗯……」
她似乎还很激动,眼睛眨个不停,回答我:「我、我没事……」看来除了脚破皮,没有其他明显的外伤,让我暂且放下了心。
「平野,脚……!」
「噢,这没什么大不了。」
我看了看破皮的膝盖。虽然衣服弄破,渗出了血,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和她失去一只脚相比。
「来,抓好。」
「啊、嗯……」
她的脸还有点红,抓住了我的手。
落地的手机,粉红色碎片散落得像花瓣一样,躺在道路另一头。
9
「伊万里……!」
我在医院走廊等待,结果看到一名中年女性冲进病房。
「等等,妈妈!你太夸张了啦!就跟你说只是脚擦伤!」
伊万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在病床上被母亲紧紧抱住。即使才刚那么激烈地吵过一架,但看到母亲因为女儿平安,喜极而泣的模样,就对她们两人果然是母女的这理所当然的事实觉得心有戚戚焉。
——回家吧。
我拖着伤口已经请医师处理过的脚慢慢站起,走在走廊上。
说巧不巧,救护车送我们来到的正好是凉介父亲服务的医院。距离车站很近的医院也不是那么多间,所以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但我却觉得其中有着某种命运的密语。
我确实成功救了盛田伊万里。
成功防止她失去一只脚。这很好。
——只是……
我从汽车轮下救了她的瞬间,脑中窜过一种像是重回记忆的现象。那是有关这场车祸堪称「真正历史」的真相,也是我直到刚刚都还想不起来的记忆。
——我改变了。
我知道的「真正的历史」里,盛田伊万里出了车祸。她右脚复杂性骨折,恢复情形也不理想,再也无法不靠拐杖行走。
可是,还不只是这样。
伊万里发生车祸,不良于行之后,在医院拼命复健。看到这样的她,一名少年深受感动,从此开始认真准备报考以往只是有点想考的医学院。而少年也开始帮忙伊万里复健,两人在这样的过程中加深了感情,开始交往——这个少年名叫山科凉介。
——可是……
伊万里今天并未发生车祸,所以她的脚并未受伤,当然也并未住院。结果,凉介没来探望她,他们两人不会交往。
连结他们俩的命运丝线,在我把她从箱型车前推开的那一瞬间就改变了。说起来,他们俩的命运路线,就是在那个时间点「分歧」了。
——我是不是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当我为了这些而苦恼,正要走出医院大门时。
「平野……!」
回头一看,一名弄乱了头发的少女喘着大气。平常在头上绑得高高的金发也直接披在肩上,有点她长大成人后的影子。
「喂,你这样跑没关系吗?」
我看着她的脚问起。她右脚缠着绷带,从膝盖到小腿肚都包得像木乃伊一样,睡衣裤管往上卷到大腿高度。
「啊,嗯,不要紧不要紧。」
伊万里显得有点慌张,把卷起的裤管整理好。
「我、我才要问你,你的脚要不要紧?」
「噢,我什么事都没有。」
「平野,今天,那个……」
她停顿了一会儿,颇为紧张地说:
「谢、谢谢你。」
「谢什么?」
「咦?你不是救了我的命吗?」
「啊,对喔。嗯,不客气。」
我做出有点状况外的回答。
我完全不认为自己救了她的命,反而觉得是我让她的性命暴露在危险边缘,很过意不去,所以突如其来的道谢让我不知所措。
「……对了,我差点忘了。」
我为了改变话题,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智慧型手机。那是从车祸现场捡回来的伊万里的手机,现在画面已经冒出蜘蛛网状的裂痕,边角部分也缺了一大块。
「你啊,差点就因为走路滑手机死掉啦。」
「对不起。」
伊万里乖乖道歉,接下手机,然后说着:「哎呀~~看来是不行了。」打开电源。过了一会儿,画面亮起。看来只是萤幕裂开,里面的系统奇迹般地没事。
「对了,车祸快发生的时候啊……」
「嗯?」
「发生了有点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
伊万里点点头,然后歪着头说:
「汽车开来的瞬间,我有种世界整个停住的感觉……你也知道,电视剧不就常常这样演吗?临死之际,时间会动得很慢,变得像走马灯那样。」
「噢,的确有啊。」
我听说过人面临生命危险时会分泌各种脑内物质,让人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啊,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她皱起眉头,显得无法接受。「总觉得,我也不太会形容……但就是好鲜明。虽然我也不知道是箱型车的大灯还是路灯映入眼帘,好像有些像是『光箭』的东西穿透身体。然后,我小时候的记忆,像是国小和国中时代,就像看快转的影片一样,一口气重新回去这些记忆里。」
「重回记忆……」
我掩饰不住震惊,茫然看着伊万里的脸。她所说的内容,和我曾经有过的体验非常类似。
Space Write。
——不,这太离谱了,不可能。Space Writer放在银河庄,而且跟伊万里没有任何关连。
我正如此拼命挥开悬念,结果……
「会不会果然是这玩意儿害的?」
她看着手机喃喃说道。
「这个……?」
「视网膜APP。」
——视网膜?
这个字眼慢慢透进我心中。
「这、这是什么?」
「呃,你也知道,那叫什么来着?就像是手机的锁,或者说安全系统?就是那个东西的视网膜版。」
「跟虹膜认证不一样吗?」
「咦?虹膜?」
「用眼睛虹膜认证的安全技术不是已经实用化了吗?可是视网膜的话,是不是很少听到啊?」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是差不多吗?」
伊万里似乎听不太懂我说的话,歪头思索。
「抱歉,伊万里,你说的那个……『视网膜APP』,可以弄给我看吗?」
「咦?嗯,是可以。可是画面都裂了喔。」
伊万里把手机举到自己面前。
——这一说我才想起,先前凉介也做过类似的动作啊……
我想起玩伊万里的智慧型手机的损友的脸,当时解锁失败。
从旁看向画面,上面显示出「请进行视网膜认证」的文字,画面正中央还有一个像是圆形视窗的东西。透过裂开的画面看不清楚,但上面映出了伊万里长长的睫毛与眼睛,手机的前摄影机亮起。
——啊!
我对这个光景并不陌生。蓝色的光线由下往上扫描视网膜的光景。这的确和我来这个世界时所用的「那个装置」一模一样。
「这个,从前阵子就挺流行的耶。呃——」
下一句话在我心中掀起了更多涟漪。
「只要Google一下『Jupiter公司』,马上就会列出APP商店。」